在过去一年炙手可热的永嘉侯府临近年下时却大门紧闭。明晃晃地昭示着家中有所变故。
自宫廷中看望皇后归来,姚宝瑛称病闭门,谢绝一切来人。
与此同时,她已经昼夜不歇地点算清楚了自己的全部嫁妆。
当时出嫁,姚府和明氏给予了她约二十万贯的嫁妆,刨去一时不能变现的不动产也有约十几万贯的钱货可以调配,为官几年,家还有禄米和田产出的粟米稻米等物资,她连夜收拾出来装车派人偷偷押送到长安城外的小草庙庄暂存。
这样的事或许可以瞒过外人,却瞒不过家里的老祖母。
张老夫人拄杖漏夜而来,看到的正是姚宝瑛正率领一室女眷清点银钱账簿。
她虽不管姚宝瑛行事,可是这两年来孙媳妇的所作所为她都知晓。桌案右侧那个极貌美的,那明明是舒韫的妾,她却把漂亮年轻的小娘子送出去管田庄。下首那个抄账册的黑瘦小娘子,莫名其妙就进了府里,又莫名其妙得了赏识看重。
还有姚宝瑛的奴婢们,一个个到了年纪不思婚嫁,全赖在姚宝瑛身边伺候文书政务。
这明明就是倒反天罡的事。
黄花梨木的手杖轻叩门棂,吓得屋里两只猫飞奔跑出去。
这时姚宝瑛才从一片账簿中抬头,惊讶道:“祖母怎么来了?”
张老夫人示意姚宝瑛出来说话。
“我听说你要做一件大事。怎么,朝廷没钱了,你要把全副身家填进去吗?”
姚宝瑛忙道:“祖母,我没动府里一文钱。那是我的嫁妆。”
张老夫人矍铄的双目看着姚宝瑛,仿佛姚宝瑛的一切举动她都能知晓,可是她心里明明是很疑问的,她问:“你就这么相信岱山公主吗?若有万一,你损失的可不仅是嫁妆钱。”
姚宝瑛则很坚定:“祖母,我信她,我比信任自己还信她,我们是可以彼此托付后背的战友。在橦城的时候您不是见到了吗,我们一直在并肩战斗。”
老夫人叹息一声,仿佛早有预断,把袖子里两张地契塞给她。
“这是我的陪嫁庄子,存着不少粮食和钱。少括还在人家手底下,也算我一个罢。”
只是匆匆一看,这两个庄子都是长安城郊好地段,上书田地足有近千,年产必定十分可观。
不等姚宝瑛道谢,老夫人自顾自道:“侯府的永业田你不能动,不然我下地没脸见老头子。剩下的钱物随你调配。无需有后顾之忧,老妇人我还有些棺材本,就是真到了山穷水尽,也养得了你和孩子。我已老了,看不懂你们的雄心壮志,不过你既然信她,就去做吧。”
说罢似乎是累了,老夫人在嬷嬷的陪伴下转身要走,又留下一句:“忙完了记得来看看鸠毗罗和无量寿,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女,十月怀胎生了就撂给我这个老婆子养,你这个阿娘当的真是狠心。”
深夜来访的不仅仅是老祖母。
还有姜曈和齐邑。
二人乔装从偏门入,被引着一见到姚宝瑛,姜曈率先发问道:“你要自己筹措军需吗?”
不等姚宝瑛点头,姜曈已经十分殷切,快语连珠道:“五品以上京官无旨不得擅离长安。我想你即便准备好了钱粮,也没办法押送出去。我不才,特地前来自荐。没想到还碰上六郎了。”
齐邑也点点头道:“姚大姐姐若有不方便出面的地方,尽管吩咐我去做,如今家里已经不拘着我,我仍可以出面采买钱粮。来日出关,也算我一个。”
姜曈接过话头,热切道:“国家有难,阿五有难,我们不帮忙,还有谁能帮忙?郭大郎年纪轻轻为国战死,他是好样的。大家一块上学,更不能被比下去了。你敢散尽家财筹措军粮,那我们替你走这一遭!”
皇后本就密切关注姚宝瑛的举动,偶然听闻姚宝瑛告病后姜曈的行踪也诡谲起来,于是立即把姜曈叫进宫里问怎么回事。
她心头肉一般的女儿在前线苦苦支撑,朝堂上又吵个没完,一得到消息姚宝瑛准备偷偷筹措粮需往西北送去,她当然要倾尽全力给周珷搏一丝生机。于是毫不吝啬拿出五百两黄金和两千匹绢,以慰问永嘉侯夫人疾病的缘由赏给姚宝瑛。方淑妃当时也在,二话不说派人回去拿钱一同送去。
此前姚宝瑛早已找出了所有能用以御寒的料子,令白丽娘前去联系长安城外村里的农妇,组织她们缝制冬装衣物,如今又来了绢帛,更如救火的及时雨一般。
此一时间,姜曈和齐邑分别前往长安、万年周边富裕农村从农户手中购买余粮。
皇后厚赏之后,其他的高门夫人也望风而动。
别的不说,康乐侯夫人沈姨母给了姚宝瑛一间药铺,好叫她方便置办药品。她的两个儿子都在西北,大儿子沈文符在周珷手下,小儿子沈文狸跟随明娥失陷伽鸣山,如今还生死不知。
明伯煦的遗孀公孙夫人,在家操办丧事的同时,也尽力拿出了自己能支配的所有物资交付给姚宝瑛,说她已经没了丈夫,公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了。
明氏亦如此,对于姚宝瑛的行为,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筹措了府里富余的钱粮,直接拉到小草庙庄去。
姜晓假借来探病,十分豪气拿了一座马场给她,说她手里一时没有闲钱,但城郊有马场是她的嫁妆,良马约有百匹,如今所有马匹都归她调配了。
卫王妃姜昀是诸王妃中头一个来访的。
纪王尽管与岱山公主不睦,而纪王妃裴妙贞依然派遣心腹趁夜色来给姚宝瑛送黄金百两,甚至没有见人,心腹敲了敲门,留下一封书信和黄金后撒腿就跑,门房连个影子也没抓到。
信上说她的堂弟还在西北,也算她一个。
长安城中的各家夫人们多有来访,有钱出钱有人出人,哪怕家中子弟没有从军,不为别的,只周珷曾经拼死守城保护她们的那份恩情。
一开始众人还是暗地里行进,而后来人越来越多,声势也越发浩大。圣人反倒令身边的内侍冯恩私下里送了东西过来。
姚宝瑛私受了圣人的恩典,于是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昼夜不停带着人手登记造册,计算各项用钱的数目,又筹划起人手调配。如此三四日,便凑了二十几万贯的军需。如果这些物资都能顺利到达西北,大约能为周珷争取几个月的时间。
而后她令人给姚穆一句话“欲往否?”
下午姚穆辞别父母,带着随从仆役和家里管生意的几个熟手来永嘉侯府报道。
“阿爷阿娘,如今前线艰难,儿自幼承大姊抚养教导,不敢不到大姊麾下效力,求爷娘成全。”
同时姚宝瑛也问正闲在家里的明仲熙“欲往否?”
明霁之夫妇还有所顾虑,毕竟明伯煦牺牲以后,明仲熙是这一代仅剩的男丁,甚至连个后都没来得及留下,本是要将人关起来的。结果明仲熙半夜揣着自己偷摸攒下的五十两黄金翻墙跑出郑国公府,来表姐手下报道。
四位年轻气盛的郎君齐聚在时绥堂的书房,在堆积如山的公务和账册中,姚宝瑛扫出一块空地,支起标注好的舆图。
姚穆惊愕道:“这样清晰明确的舆图,普通人家是不能藏私的。阿姊那里得来的?”
“这是宫里的东西。”姜曈答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明显憔悴疲惫了的姚宝瑛,叹道:“大约是圣人给的。圣心所在,我们必定不会失败。”
屋里还有一位新客,是郗娘子。
是舒韫退了婚的那位郗娘子。
她听闻姚宝瑛变卖嫁妆家财筹措军需的义举,在天明时带着绢布粮食和人手上门拜访。
郗娘子道:“承蒙老永嘉侯的关照,我等妇孺得以在长安立足,又渐渐有了生路。我虽是女流之辈,可是佩服夫人的义举,知恩图报,我曾出过远门采买,浸淫商道多年,夫人若信得过我,我愿押送粮草去西北。”
再加上白丽娘和兰台,这是姚宝瑛目前能派出的所有人手。
姚宝瑛将所有的物资和人手分成四份,以所有的现货粮草和赶制出的冬衣为最重,令姜曈带齐人力,从兴元府过,沿她与周珷通信的老路翻山而去。
若顺利,半个月左右他们能到夜城,先解周珷的燃眉之急。
余下三路则分别经益州、茂州和岷州,带齐钱和绢帛,沿路采买粮食冬衣,而后或水路或陆路北上去西北前线。
其中以岷州这一处最难行,虽不至于有靺鞨和甲戎的士兵阻挠,但那条路上不仅有高山,还有百里的大漠。
这一条险路,姚宝瑛分给了最年轻的姚穆。
姚穆毫无疑义,只是目光炯炯言道:“遵命。”
“去了以后,不要急着回来。西北正是用人之际,就地听从公主分派。或屯田开荒,或实行文治,或投身行伍,总之,请诸位一展所长,让西北的荒漠上也能开出长安的花朵。”
至天空泛起熹光,他们的计划也堪堪说到了最后。姚宝瑛朗声道:“我最后再叮嘱一句,不管你们用马、驴、骡子还是牛,哪怕用人力背,出了长安就得日夜不停地往西北赶,牲畜可以换,人也可以换,但是载辎重的车不能停。路上一定会遇险,一定会有人死。若有害怕的,现在出去,我当你没来过。”
满室男女,无一人后退。所有人目光炯炯盯着舆图,仿佛已经看到了西北的茫茫戈壁。
至此,姚宝瑛后退半步,附身行稽首大礼。
姚穆一惊,什么也顾不得说,立刻就要跪下回礼。姜曈齐邑等人,也慌忙跪下回应。
“天一亮诸位就要出城,我当为你们添酒送行!”
而后姚宝瑛单独叫住姚穆,踌躇一会儿,却又迟迟难发一言。
窥见姚宝瑛面色不好,姚穆便拱手道:“大姊放心,弟弟绝不给咱们姚家丢人。”
“姚穆,你要活着走到夜城。”
姚穆躬身答道:“我一定不负大姊期待。”
“不,无论你们成功与否,我以你为傲。”
姚宝瑛没记错的话,姚穆今年十七岁了,可是好像今天才发觉,他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莽撞顽劣的小孩子了。
白丽娘没有家,一直在姚宝瑛身边,见此情形,认真道:“阿姊别担心,我和姚四郎君一路,如有意外,我一定会豁出命保护他。”
“不,丽娘。你不是姚四的奴婢,也不比他低贱。你也要好好活着,去到西北,去岱山公主的身边,那里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闻听此言,白丽娘眼中含着泪花默然点点头。
姚宝瑛又道:“过了冬,你也不要回来了。在那里无论是动员春耕还是组织迁居,哪怕辅助文书。你多学,多听多看,尽心帮助岱山公主。”
“那阿姊呢?阿姊不去西北吗?”
姚宝瑛紧握白丽娘的手,替她系好那件墨黑狐裘的衣带,她努力挤出笑容:“我得守好长安的一切,等你们功成的那一日。”
远方雄鸡高亢的啼鸣唤醒了太阳,天光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