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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风头如刀面如割

    越发临近年关,这一年恐怕谁都过不好了。

    冬月里郭公伤病复发逝世。圣人感怀其忠烈,追赠国公爵位,谥号威肃。

    万叶柯和桑格部两族首领不满长安封赏,又被莫力思罕派人游说,轻视周珷一个小娘子当家,于是在明娥率八百人穿越伽鸣山打游击后突然反叛,趁着契苾和贺穆原属地空虚无人,它们趁机派兵攻占地盘,将大周的兵马堵回了原来燕勒部所在的燕子丘。

    周珷安顿好夜城后与明伯煦领兵增援燕子丘。却不想靺鞨好像和甲戎商量好了一样,半路出兵伏击二人的队伍。二人只带了三千人去燕子丘支援送粮,靺鞨却出了两万人围杀,周珷先行,与五百先头部队被围得严严实实,战至血海也没打开一个缺口。明伯煦调集所有能动的士兵,强行闯入包围圈,又拼杀出一条血路,强令舒韫护卫周珷突围而出。

    这一战,周珷伤了小腿,死了三匹战马。舒韫在侧护卫被砍伤了肩颈,随行的沈文符被生生拉掉了一只耳朵。侥幸存活的将领也都有负伤。

    而明伯煦好容易救出了周珷,自己却在靺鞨阵中力竭战死,马踏如泥,连遗骨都搜寻不得了。

    等不及周珷回到夜城调兵,燕子丘又被甲戎和靺鞨合围绞杀,燕子丘守将郭士安本可以勉力支撑,可是双方敌人加起来五倍于他,他苦撑十日后,因兵力悬殊和粮草不足而战死殉国。

    一切又再次回到最初的模样。

    而此时,朝廷的粮道已经两次被靺鞨切断,周珷所剩粮草不过一月,几乎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明娥还在伽鸣山以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手下副将还有沈文狸和张公岳,那是周珷最嫡系的八百人,现下都无声无息被裹在了敌军正中央。

    现在是严冬,他们被困在雪山,断水绝粮,同时,他们面对的是整个甲戎和靺鞨的重重包围。

    与此同时,靺鞨南侵,再度叩关北玄水道。

    这份战报在腊月里传来,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沸水入油锅,一时之间整个长安炸翻了天。

    姚宝瑛几要急疯了。

    因为朝堂上一边倒地攻讦周珷为将,把这次西北的惨战全数归咎于周珷。细数她几大罪状,如轻敌、冒险等,最重要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女人为将颠倒阴阳,这是上天示警,应当褫夺周珷一切官职,尽早选拔老将前往西北安定边境。

    甚至还有人要求和,以周珷和亲,以平息甲戎的怒火。

    明公年近六十,半生戎马,而今独子尸骨无存,女儿深陷重围凶多吉少,一夜花白了头发,依然强撑着上朝,自请前往北玄水道,又道若是朝廷无兵无粮,老头子匹马单刀而去,联系北玄水道的当地守军,也足以抗击外敌。

    满朝文武无不动容,圣人满脸热泪扶起明公,盛赞他是国之柱石,而后一纸诏命令周珷分兵北上襄助明公。

    还在梁州安抚部族新迁的契苾明珠闻风而动,接连三次上表请求使自己两部归降的骑兵北上为明公马前卒,甚至于她提出,若是大周天子不放心她的忠诚,她新寡,可以立即嫁给圣人为妃妾,按照甲戎人的规矩,她所率领的骑兵就会听从大周天子的号令。

    圣人并没有同意,只是褒奖了契苾明珠忠君体国,仅此而已。

    姚宝瑛第三次被户部客气地请出府衙。

    裴公人还在梁州未归,留守的户部侍郎宗尚朋只有一句话:“户部真的已经无钱无粮,夫人另寻他处吧。”

    是的,现在旁人对她的称呼,从恭敬的姚长史,变成了夫人。

    她见不到圣人,无法替周珷陈情,她只能去求见皇后。

    “现在朝上都在讨论换将,可是皇后,阿五那里快没有粮了,等到军队拆分,她就是砧板上的肉。皇后,您劝劝圣人吧,好歹先调拨粮草,为阿五解燃眉之急啊。官道被靺鞨截断不要紧,我们还有西南山里的粮路,只要户部肯调拨粮草,私连边防的重罪,我认了!或杀或贬,旦凭圣意。”

    姚宝瑛苦苦叩首恳求,她是真心实意。确实她们有两条粮道,一从益州买粮支援,一从兴元府直接送税赋而去。可是岱山公主府今年的新租全数送到西北,早已经掏空了内囊。本来再加上朝廷调拨的完全足够,可是靺鞨人截断了朝廷粮草,如今周珷只能靠着那点贴补苦苦支撑。

    先调出一万人北上,接下来呢?

    周珷若不能赶快拿出一份大胜来,无论是分兵还是换将,她都将被钉上失败的标签,永远失去领兵的资格。

    皇后面容憔悴,显然也为此事哭泣伤怀许久。

    她搀扶起姚宝瑛,掩袖不忍道:“儿啊,如今北边有战事,圣人也想给阿五送粮草,可是朝廷支出庞杂,户部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皇后,阿五如今危在旦夕了!临阵换将是大忌,再说阿五没有输,一旦有了时机,她还会再赢回来的。”姚宝瑛再度叩首哀求道。

    “我如何不想救阿五啊。”皇后悲戚道,“山东山西和江南已经尽了全力,岭南太远,关中粮食将够,一旦今年有灾而关中无粮,则社稷有危。我一介深宫妇人,即便有钱,也变不得粮食送到前线去,朝堂上如今为了选谁做新将军争吵不休,谁来管我儿的死活啊。”

    即便朝中苦于无将久矣,可是周珷确实已经损兵折将,丢了刚打下来的土地。

    只这一场败仗,此前周珷所打的十余场大小胜仗,几乎被一朝推翻。

    没有人再相信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娘子,同时,也没有人敢主动去西北接手她的“烂摊子”。

    姚宝瑛深知哭泣无用,可如今,难道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步,周珷只能在西北等死了吗?

    不!周珷目前的困顿在于粮草不足。姚宝瑛坚信周珷仗打得没错,如今虽然陨损大将,可是毕竟周珷所率军队人数仍有十万余,文有许唯谦和裴延良,武有舒韫和卫牧,周珷本人更是一员大将,他们仍然有一战之力。

    只要能送上粮草辎重,令周珷再打一场胜仗稳定军心。

    姚宝瑛相信,周珷她能够做到。

    出宫的路上,姚宝瑛遇到了前去紫宸殿议政的纪王和卫王。

    姚宝瑛停下脚步按规矩行礼问安。

    纪王身穿瑰紫色的亲王服制,头戴珠冠,行走之间昂首阔步,仿佛已经将太子之位收入囊中了,他的身后,跟着的是刚刚官复原职的纪王府长史高化高十一。

    卫王仍是那副斯文瘦弱的样子,时至隆冬,他被身后的长史扶着,身上裹着厚厚的一件紫貂裘,怀里还捧着手炉,和颜悦色地叫姚宝瑛起身,劝慰道:“夫人可是刚从皇后阿娘那里回来,她身体还好吗,我一会儿也要去看她。”

    高化却气势凌人越过卫王责问道:“夫人本不该走这条路,这是官员们上下朝走的南门。”

    姚宝瑛面容仍有泪痕,适才在皇后殿中叩首,原本光洁的额头带着红彤彤的磕伤,整个人看起来大约会很凄哀。

    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挺直了脊梁,回应道:“我虽来拜见皇后,可也有四品官身,一时赶路,如何走不得南门?”

    “是吗?”高化讥讽道:“夫人是着急出去预定寿材吧。岱山公主打了败仗,正是待罪之身。树倒猢狲散,不用我教,夫人很快就会知道这个道理了。到时候出殡办丧,也算我一份。”

    卫王咳了咳,正要出面来打圆场,姚宝瑛目光冷冷正对纪王,回应道:“我夫婿在前线不错,不过就算是马革裹尸,他也是响当当的汉子,比阴沟里搅动风云的蛆虫强上百倍!三大王,恕臣直言。您的伴读郭士安刚刚以身殉国,于公于私,这样的话,很不该从纪王府长史的口中说出来。”

    纪王微微欠身拱手,温煦道:“夫人这话说得好。小王受教了。”一抬头又是另一幅模样了,他瞥着姚宝瑛额头上的伤疤,调侃道:“夫人这么知礼识趣,怎么就没教好五妹妹呢?但凡五妹妹能学到夫人一点恭敬,也不至于如此吧。”

    姚宝瑛不欲再看纪王幸灾乐祸的嘴脸,匆匆拱手告别归去。

    高化的声音随着腊月寒风灌进她的耳朵,“有什么好神气的!来日军前问罪,迟早有他们一败涂地的时候!”

    凛冽的寒风吹过她的面颊,像钝刀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