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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说燕赵大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见了你,才知道所言不虚。”

    姚宝瑛将手中大红纸洒金绘工笔桃花的名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是永嘉侯府的东西没错。

    “可是兰娘子,给你名帖的人,他可不是好心帮你啊。”

    高门显贵之家的名帖往往各有特色,例如郑国公明家,名帖往往用金墨在正面画太阳用银墨在背面画月亮,取一个日月为明的寓意。再如姚家,因为祖上崇尚桃树,会在名帖上画桃花。

    舒韫自小爱狸猫,老永嘉侯疼宠孙子,于是永嘉府的名帖上,按时令心情画各类狸猫。

    这张大红的名帖,是姚宝瑛和舒韫大婚时送出去的。因而写着永嘉侯府的名字,画的却是姚家的花。

    纸张表面的胭脂红色已经有些褪色,被小娘子随身带着来,还有些许磨损,露出一截粗糙的毛边来。

    兰台答得很爽快,她说:“是巨鹿县尉初辞初郎君,他说永嘉侯是姜公的外甥女婿,姜公看在他的面子上,一定会还月娘公道。他说永嘉侯出征在外,府里没有主事的人,因而叫我直接持这份名帖去宁国公府。我起初也不信,可我在长安这几日寸步难行。古人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姚宝瑛有些错愕,只抓住了一个要点:“姜公的外甥女婿?他真是这么说的?”

    “绝不会错。”兰台肯定道,“我自幼过耳能诵,过目不忘。初县尉与我说,他与永嘉侯相识于微末,而后常有通信,去岁永嘉侯成婚送来了这份名帖,新妇是宁国公的甥女。如今永嘉侯出征在外,府里没有主事的郎君,令我直接去找宁国公,说他公正严明,会处置的。”

    “内外亲疏有别,姜公也是凡人,一开始,我并不信他能免俗。看来果然如此。”

    年轻的小娘子眼巴巴盼着姚宝瑛,问道:“夫人,我如今已经求告无门。只能来您这里试问了。您也是女子,只请您可怜月娘小小年纪造此大难,帮她讨个公道吧。”

    姚宝瑛愈发琢磨不透巨鹿县尉初辞了。既然舒韫与之时常通信,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家世搞错?既然给了名帖,不叫兰台先来找自己,反而带着永嘉侯的印记直接找上宁国公府的门,这样上来就把姜家架住了,姜公即便大义灭亲也难免会觉得永嘉侯府横插一手碍眼。若是姜公息事宁人包庇子侄,更要记恨永嘉侯府不怀好意揭露此事了。

    把人家的把柄捏在手里面,还让人家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哪里是来求情的,这是大咧咧得罪人来了啊,还把水搅混了。

    可是……姚宝瑛回想起那个精明油滑似老狐的宰相姜公,其实他权衡利弊之下用重利把兰台的嘴封上是很明智。因为永嘉侯的介入,他并不能确定这件事影响多深,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可是,公道何在!

    他的侄子还是孩子,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就不是吗?

    他是首相,是国舅啊!

    姚宝瑛决定据实以告。

    “小娘子,他诓你的。我与姜公没有亲,恰恰相反,若你先来找我,或许还能有转机,可他却让你直接到宁国公府去,便生生拧成死结了。”姚宝瑛将兰台送来的状纸和证词仔细比对,却只能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夫人!”

    她叩首再拜,恳切道:“巨鹿距离长安千里,我倍日并行而来,不是为了一百两金子,更不是为了借月娘的死为自己挣一份贤名,我只想给她找一个公道,让杀人凶手得到应有的惩处。”

    兰台一时激愤,慷慨陈词:“月娘才十二岁啊,大周律法规定,强奸绞刑,因奸杀人罪加一等,合该枭首。大奸大恶连赎刑也不允许,即便姜葛未满十五可以从宽,难道对于他的处罚只是不痛不痒罚点钱财吗?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既有了确凿的证据,杀人者却依然逍遥法外!只因为他是宰相的侄子吗?”

    这个问题,是一个亘古难题。姚宝瑛只能叹息:“很难。初县尉既然和你说了宁国公府,难道没跟你说,当今皇后正是姜公胞姐,如今的宁国公府,还有一位王妃,一位未来驸马,姜公的门生故旧更是遍布天下,莫说是我,就是圣人接了你的状子,也要考虑考虑。”

    兰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凉了,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精气,抿着嘴唇,直把下唇咬得发白,颤着声音问:“难道月娘就白死了吗?难道律法文书,治国的重器,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吗?”

    “你的名字兰台,是哪个兰台?”

    “汉建兰台,用以收藏地图、户籍。正是我的名字。”

    “你需要我为你们做什么呢?”

    兰台颇为意外地抬头。她今日来时已经不抱希望了,料想永嘉侯都不在长安,一位刚生产不久的闺阁妇人,又能为她们做些什么呢?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想要个公道而已,如她所说,圣人是姜公的姐夫,犯案者是皇后内侄,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桂子的匆匆到来打断了二人的愁云惨淡,她躬身禀告道:“娘子,宁国公世子夫人和城阳郡公世子夫人的车架已经到门口了,姜七郎一道陪着来的。”

    来者不善。

    姚宝瑛这时才明白了与自己素无往来的宁国公世子夫人怎么也陪着姜晓来永嘉侯府拜访,原来是为这件事来兴师问罪来了。她以岱山公主府长史的身份专擅西北六州选官,本来已经触及了吏部权柄,姜公若有不满,她就得受着。

    她与姜曈有同学之谊,本来也算和睦,只是自从岱山公主建府后,姜曈和周珷的关系愈发泾渭分明起来。于是也跟姚宝瑛渐渐疏远了。

    如今在加上这么一个好把柄,可说姚宝瑛本人也被架到火上,如今正是进退两难的局面。

    来都来了,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姚宝瑛直起身吩咐道:“桂子,你带兰娘子去抱厦后头。此外不与你们相干。”

    是叫两人隐去踪迹声音,令她们偷听去。

    宁国公世子姜暄目前就任彭原郡折冲府督尉,人不在长安,世子夫人杨氏代掌家务事,姚宝瑛与她关系十分平常。因她母家没落,有她们这样新贵门第极大的功劳。

    而城阳郡公和世子方亨外放幽州,姜晓带着儿女留在长安操持家务,自周珷率大军走后,她来永嘉侯府走动很勤快,来时绥堂如回家一样熟悉,一贯是人未到声先至。

    这一次三人来访,却是在天将擦黑的时候,低头匆匆进门,一言不发。

    姜晓最急,进门连茶都没等到,便匆匆发问道:“近几日可有一个黑瘦的小娘子来你府上了?若她说了什么,你尽不要理会。”

    “出了什么事?”姚宝瑛只是装聋作哑探口风。

    姜曈遂道:“五叔在邢州为长史,一贯刚直了些,不免得罪什么小人。日前有人诬告其内宅不严,纵容幼子作奸犯科,来人是持永嘉侯府的名帖而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误会。”

    这话说的很圆滑,也很有分寸。只说是“误会”。

    “哦?诬告了些什么罪名?少括老家就在巨鹿,或许可以帮什么忙。”

    姜晓面露难色不想开口,杨夫人一时也踌躇住了。

    姚宝瑛端起茶盏,轻轻吹开茶叶沫,却梗在嘴边一口也喝不下。

    姜曈见了家里两位妇人不肯开口,便直接道:“我知道姚大姐姐事务繁忙,阿五在西北打仗多亏了有你帮衬,这样的时候,咱们越发不能给她拖后腿。别的不说,宁国公府被污,伤的是皇后的脸面,皇后没脸,阿五又如何能安心打仗呢?咱们还是同仇敌忾得好。”

    真是又准又狠,三言两语直击命门,姚宝瑛如今一家荣辱都在周珷的手里,而姜氏是周珷母族,如今周珷在外打仗,正是需要朝堂众人支持的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姜氏出了事,周珷在前线就不安稳。

    而周珷不安稳,舒韫就不好过。

    默然许久,姜晓才想起了描补方法,支援道:“五叔几个女儿,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素日不免娇惯了些,堂弟年纪还小,正是顽劣的时候,一时被人勾搭坏了,犯些小错也属实正常。可就怕有心人利用稚子不懂事,给宁国公府泼脏水,怕是拿你们家作筏子了。”

    “这又是哪一回事?”

    姜曈并没有回应姚宝瑛的提问,反倒是杨氏淡然出口道:“一个小丫头,读了几本书净学些歪门邪道,不知道天高地厚,自以为讹上了宁国公府,想换一辈子荣华富贵。要我说,穷乡僻壤死的丫头片子多了,一条贱命,杀了也不过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偏偏公公心慈。姚夫人既然不知道这件事,那就最好,省得两家不明不白结了仇。”

    姜晓才道:“哎呀。就是孩子们玩闹时不幸夭折了个小娘子,五叔已经赔了他们家丧葬,又骂了堂弟。谁知道这群刁民见钱眼开,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偷来了永嘉侯府的名剌,跑到长安来敲诈宁国公府。本想着我们家确实理亏一些,阿爷宁可息事宁人,再多赔些钱货就好,反倒叫他们以为是奇货可居,拿乔装起来了,还要攀高枝。我想着你才生完,平日里事情又多,怕是叫人害了,这不赶紧叫上大嫂子和善新来问问。”

    “这有什么好理亏的?”

    “姚大姐姐知道了也不要紧,这事说来很简单,就是堂弟看上了个小娘子,一不小心玩死了。”姜曈饮尽茶水答道。

    此时此刻,姚宝瑛的心也凉了大半。

    他们都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农户家的女儿,非奴非婢怎么会和长史家金尊玉贵的小郎君玩到一块去?什么叫玩死了?

    “真的有这样的事?”姚宝瑛不免再问。

    姜曈抿着笑意,他人也是极俊朗的,眉眼之间似藏着百种风情,却没有一点色欲之相,因为还保留一点含蓄之美,这让他看起来风流婉约,十分温柔可亲。不然也不会每每与周珷吵嘴后,只要他放下身段做小伏低哄得周珷开心,二人便又能和好如初了。

    他说:“只消对姜家好,对阿五好,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十五郎顽劣,阿爷和五叔自然也会训斥教导,这也不与平头百姓有什么相干。何况,钱也赔了,罚也认了,律法宽容幼稚,只要不涉谋逆大罪,未满十五不处死刑,家里总能救赎回来。就算上报刑部复核,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姚大姐姐,这样的事合该司空见惯了才是。”

    姜晓又说道:“我们本打算赔钱了事的,不料人家不肯,算了,从长安到巨鹿千里,路上出点意外也属实正常。如今来与你知会一声,若是你遇到了,尽管不理会就是了,待出了长安,我们自然会料理。”

    现下,姚宝瑛已经心如死灰。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闺中密友,自己的同窗好友,很陌生。

    他们明明都是很好的人,姜晓爽利,姜曈仗义,哪怕是懿怀太子仙逝后那段周珷和她都很苦闷的日子,明家都已经不自觉疏远了她这个亲外甥女,可是姜曈还是待她们一如往常。

    他还是周珷未来的夫婿,圣人皇后认定的驸马,朝堂在册的官员。

    可是那是一条人命,一个年轻鲜活的小娘子。

    一个十四岁的郎君,奸杀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娘子。

    难道因为刑法宽容幼稚犯罪,那个小娘子就白死了吗?

    姚宝瑛觉得很不公平!

    法律难道只是士大夫们御下的工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