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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人将契苾、贺穆二部的遗属迁至梁州生活,并将梁州收还世族的无主田地发放下去,同时排遣裴公亲去与契苾明珠商议一应安置事宜。

    十一月,万叶柯、桑格两部望风而动,上表祈求归降天朝。

    圣人应允,令他们暂时安置原籍,亟待开春之后再行内迁。

    如此周珷出兵不过半年,士兵损耗极小而已经成功收复伽鸣山以东的地域,相当于将小半个甲戎收归大周囊中。

    圣心大悦,当年下令玉门关以西组建关西道,如今涵盖西北六州及伽鸣山以东甲戎几部所涵盖大约四州之地。同时嘉奖周珷为关西道大行台尚书令,许节制关西道二十五州军政事。

    关西道二十五州是开出的口头嘉奖,等彻底收复甲戎所占地区之后才作数,关西道大行台尚书令却是实打实的当地最高军政长官。加上橦城之战后圣人为了让周珷入朝而封的益州牧等职位,周珷身上所挂的官衔,似乎真的已经足够能与皇子们比肩。

    今年燕王在封地娶了王妃,圣人亲自指婚,燕王妃出身朱氏,家中父兄俱为当地的中阶武将。是康乐侯世子夫人朱氏的嫡亲侄女。论起来,这位朱王妃的堂兄还曾经差一点成为卫王妃姜昀的夫婿。

    反推圣心,大约是圣人要将国政方针的中心从田亩事转向军事了。

    姚宝瑛裹着狐裘正愣神,怀里卧着最乖巧的那只玳瑁斑,此时缩成一团在她的腿上打鼾。新换的一张书案上堆满了各式文书信函,手里抓着一只新开的狼毫笔,屋里炭火充足,丝毫不觉寒冷。

    另有一只黑猫一只花猫在炭火取暖困睡。

    火软蛮毡暖,主人却没有一点闲适。

    舒韫极信函极为朴实,问孩子好不好,祖母好不好,姚宝瑛好不好,再问他养的宝贝狸子们好不好,关西道的风土人情和日常记事,甚至和士兵比武胜利也能写满一页纸,每次寄来总是厚厚一摞,恨不得把每日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姚宝瑛偶尔实在累了的时候会叫桂子读几页解乏。

    桑柘和桂子抬进来最近新鲜出炉的拜帖,显而易见,士子们的策论焦点从一开始的田亩事转移到关于关西道新地的开发和人户上了。姚宝瑛拣选合适的,而后将他们一起打包送去关西道。

    “娘子遥控关西道行政,又管钱粮,还管人事,也太辛苦了些。”

    姚宝瑛揉揉酸胀的眼睛,熟练地开始从上往下翻出策论过目,应答道:“齐六郎在家里困着读书不得力,阿五又已经不信姜七,我留下就是做这个的,若说辛苦,是我能力还不够,不能胜任。”

    桂子劝道:“娘子近来夜不能寐,吃得又少,还多了个头疼的毛病,大约就是月子里操劳的原因,不为自己想,娘子也要为小郎君和小娘子想想啊,都说母子连心,娘子不适,孩子们也难受啊。”

    这份策论写的不错,姚宝瑛提朱笔画了个圈,记下名字再换下一本来看。

    胸口闷得厉害,姚宝瑛皱着眉反问:“我也难受,可是谁来宽慰我?梧桐在那侍奉着,祖母又正当盛年,长久的膝下寂寞,两个孩子在她那里也好好的。我一定要事事亲力亲为,整日围着孩子们打转才是好阿娘吗。”

    桂子和桑柘再不敢言语。

    “虽说现在是隔着伽鸣山对峙,可是依阿五的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兵。军队上有明大哥做中军长史协管,副将们也都得力,自然不用我问。可是西北行军安抚,却只有子逊和阿裴两个文官操劳,即便有杨娘子暂代典记,还是捉襟见肘。子逊已向我说了两次快送人手过去了。可这又不是地里的草,想薅一把就能薅的。”

    又忽然问道:“姜大姐姐前天突然来信说要和二嫂子来看我,那天我忙着筹算私送粮草补给的事,转而约到今日了,可有来的消息了?”

    桂子回答道:“已早早遣人去二门上等着了,姜娘子一到就遣人来报。”

    桑柘又有问题:“娘子何不提携咱们自己家人呢?奴婢瞧四郎就很好,连考了几年国子监头名,长安城里人人都夸赞她呢。”

    姚宝瑛手眼不停,回道:“休做此想。你且看那几个武将,即便不算明大哥哥,二姐姐算一个,少括、卫牧、沈家表哥,哪个不是明公的班底?哪个不是自家人?还要怎么提携?”

    桑柘忙请罪道:“奴婢再不敢说了。”

    “这合该是吏部的工作,姜公门生故旧难道会少?圣人却不使姜公去做,反而默许我们擅专,就是想将来直接管控关西道,若能重现汉代的丝路,那真是万古流芳的美政了。阿五如今只会听圣人的,姜公却还有个卫王女婿呢。”

    桑柘和桂子都是默默,姚宝瑛不禁想起白丽娘来,又问道:“丽娘的消息呢?”

    秋收之后,白丽娘从小草庙庄出发,沿途脚步丈量长安周边土地人情,如今都到下雪的时候,也该回来了。

    二人摇摇头,桂子与白丽娘感情更好一点,便说道:“夫人已经派了不少人手跟着,总不会有危险的。”

    姚宝瑛随手丢下一份文章,又道:“派几个人去找找,快过年了,早些回家,我另有用。”

    而后露出一份簪花小楷的厚实信函,纸是最便宜的粗麻纸,墨更寻常,翻展开来,夹着一份名帖和一纸诉状。

    写状者为女,自云是巨鹿县人士,奔袭千里来长安上告,控诉姜氏族亲奸杀幼女。

    没错,她口中的族亲姜氏是姜公数得上的亲戚。状上说明,犯案者姜葛,正是姜公庶弟邢州长史姜鹮的独子,姜公最小的侄子。

    今年才十四岁呢。

    三代以内,没出五服,虽然是庶出早早分了家,可也是除了姜皇后和宣州刺史姜鹄这两支嫡亲以外,姜公最近的亲眷了。

    未满十五岁触犯刑法除谋逆以外皆可以可以从宽处理,犯案者又是宰相的亲侄子,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地方司法官吏会怎么判。

    这纸诉状,满篇血泪,写得实在太凄惨。

    因为受害者李氏女今年也只有十二岁。

    李氏全家都是巨鹿县的农户,以种地为生,家门口种了一颗枣树,今秋枣子成熟,她为了补贴家用,摘了枣进城售卖。

    这一去至夜未归,家人急疯了,第二日凌晨就去县里报官寻找。

    等了五日,等到官差抬回来一具已经开始腐烂冒着臭气的尸首。为首的不良人扔了两贯钱,语气不善,道是长史姜家的小郎君在街上遇到李氏女,二人玩闹时李氏不小心失足摔死了。

    姜小郎君痛心疾首,于是赔了钱做敛葬费。

    李家人为李氏妆裹时才发现,李氏身上伤痕各异,绝非磕碰,且下体有严重撕裂伤,几近腐烂,一看就是奸杀。

    李氏夫妇碍于姜氏权威,不敢再告,只是含泪准备安葬女儿。而李氏的密友兰台,正是这纸诉状的主人,与李氏一同长大,情分很深,是当地秀才家的女儿,识得字,又懂一点律法,她自费请了仵作为李氏女验尸,而后耗时半月搜寻证人,获取了姜葛奸后虐杀李小娘子的口供证词后,她与她阿爷二人带着李氏夫妇去县衙前击鼓告状。

    县衙倒是结案很迅速,审核证据之后,立刻搬出法律宽容稚子,以姜葛未满十五岁为由,罚没姜家赔偿李氏银钱二十贯。

    李氏夫妇倒是满意了,可是兰台不服,她去了当地刺史府衙状告县衙办事潦草。结果可想而知,她被以越级上诉扰乱治安,当场轰了出去。刺史念在她还未及笄,仍算儿童,阿爷又是当地有名的教书先生,为本地培养过一个进士,算是有功,只是令家人将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这件事本该到此为止,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在县里偶遇高人指点,交付她一份名帖,令她到长安城寻宰相姜公处理自家宵小。

    名帖竟然是永嘉侯府舒氏。

    巨鹿到长安有千里的路,这小娘子竟然真的换了户籍,求来了官帖文书,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长安城。

    她起初并不相信宁国公府能够自行清理门户,于是她按照律法要去敲登闻鼓。

    一身粗布麻衣的小娘子还未靠近,便被绣衣官差拦住了,责令她皇城之下平民百姓不得擅闯。

    于是她又生二计,打听得了大理寺卿出行的踪迹,当街拦官。大理寺卿桑培金确实和颜悦色接见了她,而一看她的诉状,便以地方州县已经处理定罪,过程合理合法为由,客气的将她请出了府衙。

    门下省主管中高级官吏犯罪,她要去申诉,可是不等她走进门下省署衙的街巷,她被无情地推了出去。

    她最后只能去刑部喊冤,这次她甚至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主事的官吏,被请在府衙内排队等候了一整日,下班后被小吏请出。如此往复三日。她也知道了好恶。

    万般无奈之下,她还是靠着手里的名帖敲响了宁国公姜府的大门。

    显而易见,她并没有求得自己想要的公平。

    她在诉状上说,宁国公府对于李氏女的遭遇深表同情,要给她一百两金子聊作补偿,又要安排车架送她回巨鹿。她拒绝了,她只想令杀人凶手伏法。

    宁国公又提出只要她息事宁人,条件随她开,甚至愿意为家里庶出的十二郎聘她做正头夫人。即便是庶子,那也是国公的亲儿子,长安城里的金枝玉叶,对于她一个穷乡僻壤的秀才的女儿来说,已经是青云直上地高攀了。

    她拒绝了。

    没错,即便如此,她也拒绝了。

    她干干净净地走出了宁国公府,长安如此之大,是天下公理和法度所在的地方,她却不知道再去哪里申诉这一桩冤屈。

    想起自己手里永嘉侯府的名帖。虽然听说这一家没有主事的郎君,可她打算最后一次去碰碰运气。

    姚宝瑛看着像面目清朗的黑皮小娘子,那小娘子也抬头看着她。

    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又晒黑了不少,人也消瘦好些,盘缠花得差不多了。她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却自认为已经是大姑娘了,于是敢辞别父母带着状纸孤身来长安为好友讨公道,可是长安真大啊,清晨从城南走到这里要大半天。

    宁国公府也很大,没有奴婢的带领,她走不出九曲回廊。可是一个个扎着双鬟,披金戴银养得如花朵般的小丫头,她们嗤笑她的粗布衣服,嘲笑她皮肤黝黑,手脚粗笨,笑话她的巨鹿口音。

    她不在意,她只想为李月娘讨一个公道。

    阿爷考了十几年不第,早已经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心气,习惯了老老实实当个教书先生,每月挣点微末的束修,而后靠着阿娘的嫁妆田地过活。阿爷却在她临行前,说她是好样的,并且以有她这样的女儿为荣。

    她还年轻,她只想讨一个公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月娘死得这么惨,姜葛打发要饭一样赏了几贯钱,就可以抹去他的恶行。

    为什么长安城里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创说中的国之柱石,也只会用更高的报酬来打发她?

    难道平民百姓的命就这么轻贱吗?

    她叫兰台,她不服!

    姚宝瑛怒将诉状拍在桌案上,喊到:“桂子,这位娘子在哪!快快请过来!”

    晚了她怕宁国公府直接杀人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