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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六州的冬天来的格外早,仲秋时节已经漫天飞雪。

    年轻的女将军趁着正午升温,好容易出了阳光,蹲在营帐外用匕首镶了松石的柄敲掉砚台里凝成冰的墨。

    舒韫一路急行进营,从枣红马上飞跃下来,顾不得扶正歪掉的帽盔,一溜小跑到周珷身前,连行礼都忘了,急问道:“公主,听说长安来信了?”

    周珷放下砚台,随手拎起身后披风一角擦手,笑道:“恭喜舒将军做阿爷了。”

    舒韫面色煞白,只急切问道:“她呢?她好不好?”

    “好,她没事。”周珷带舒韫进营帐找书信,边道:“舒将军不问孩子男女吗?”

    舒韫这才松下一口气,面上又有了些血色,为周珷撩开帘帐恭请周珷进帐:“只要她平安就好,或男或女我都喜欢。”

    周珷抽出一封信函递给舒韫,说道:“宫里的消息比驿站快一点,这是阿娘写来的。九月十二日阿姚生了一双儿女,儿子先降生,老夫人取了小名鸠毗罗,女儿后生的,明夫人起的小字叫无量寿。阿娘去探望过,母子三人都健康。说好了等你凯旋回家再起大名。”

    舒韫耳边似有烈烈风声,周珷的话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捧着信翻来覆去的看,最终确定自己妻子儿女都好,才捏着纸张长舒一口气,抱拳施礼道:“多谢公主告知,末将造次了,还望恕罪。”

    周珷坐回冰冷的案桌,铺开草纸准备写战报,回应道:“不要紧。我与阿姚相交多年,你们夫妇二人又是我的肱骨。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又道:“信函可以拿走,家信过几天也会来。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今年的雪下得急,不久又有大战,且回去操练兵马,不许懈怠。”

    “末将领命!”

    一个年轻的小娘子却梳了妇人的发髻,急匆匆进门附在周珷旁边耳语:“贺穆部和契苾部秘密派了信使来,请降大周。”

    这位娘子,舒韫还记得,她就是永定公主杨立蝉杨娘子,本是大周许配给莫力思罕的可敦,上个月刚从甲戎王庭搭救出来,周珷要送她回长安,杨娘子不肯,以周珷初来不详知当地情形为由,非要从军跟随周珷左右做典记官。1

    这位宗室公主很奇怪,不许别人称呼她公主,自云姓杨名立蝉,日常行走称呼,只叫人称呼她杨娘子。

    周珷闻得此言大喜,起身道:“舒将军莫走,去请小明将军和卫典军,咱们一道去寻郭公和明将军商议要事。”

    贺穆部和契苾部都与万叶柯部毗邻,而万叶柯部紧邻伽鸣山,若是两部请降是真,那么大周军队顷刻之间便能推进到伽鸣山口,或攻或受都又险可依,再不必担心冬日驻扎遭受侵扰。

    来使仅有一位胡服女子,衣着简朴,并非姝色,生一副最普通的胡女年貌,只是看起来健硕。她一人一骑持节而来,面对一室剽悍的将军们也毫无惭色,扬起头直道:“我要与你们岱山公主谈。”

    周珷将甲胄换给明娥,另找了一身青衣,迎着明娥上座后,和杨娘子立在明娥身后扮演侍女。

    听得明娥端坐后开口问道:“尊使是谁?”

    中军大帐的副将之中,作战最凶悍的当属舒韫,最敏捷迅速当属卫牧,而若论战斗力最强的,当属明娥所领的一支队伍。她纪律最严,在军中从不言笑,下属八百人是周珷的嫡系部队,令行禁止如同一人,是周珷五千重甲里优中选优的精锐战士,而她本人又兼领周珷的帐前护卫亲事。于是每每作战总是身先士卒,打硬仗不逊色其兄,若有赏赐,也总是一营均分,在军中声望愈高,有铁娘子的称谓。

    常年杀敌作战,令她不怒自威,宛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刀。即便是郭大郎郭士安,跟随郭忠老将军打了几年仗,真能称上一句将军苗子了,日常见了明娥,却乖觉缩起脖子,静听明娥说话。

    那女子直视明娥寒光双眸,不卑不亢道:“我乃契苾可汗独女,贺穆部大可敦契苾明珠。”

    明娥又问:“可敦犯险来访,有何贵干?”

    契苾明珠跪地行胡礼,禀报道:“我欲率契苾部和贺穆部两部三万百姓投靠大周,请将甲戎百姓迁至关中耕作,我等终身不再出关。”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几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郭公气虚,仍忍不住拄杖发问道:“我们凭什么信你?”

    契苾明珠回答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郭忠老将军。当年大周征讨甲戎,老将军治军严谨,所过之处妇孺无犯,我敬佩老将军的为人。”又道:“我没有同母的兄弟,前几日阿爷过世,我已无母族可依仗。我有一儿一女,儿子不过两岁,丈夫的长子却已经二十有余,我不得不为我们母子三人打算。”

    明娥问道:“如你所说,你如何能做主此事?”

    契苾明珠再答:“请大周予我一支百人精锐,助我屠尽兄弟丈夫。”

    郭公冷脸回道:“借刀杀人,可敦盘算的倒很好。”

    契苾明珠并不打怵,仰头只与明娥细细说道:“这是里应外合之计。契苾和贺穆两部都有我的亲信,只要儿郎们都死了,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我就是这两个部族的主人。届时率领部众迁居,便合情合理。我们部族虽小但也有几千骑兵,公主若要打,不免耗费心力。并且容易被万叶柯部和桑格部蚕食,公主若依我的筹谋,年底之前可以扫清伽鸣山以东,来年或攻或守都能立于不败之地。”见明娥有所触动,契苾明珠又道:“我知道叱力仆骨两部之后,大周以为甲戎人都是忘恩负义之辈,不肯轻信。我再不敢求水草丰美之地令子民放牧,只愿大周赐予土地耕作,施以汉化,令我们终身做大周子民,再不过茹毛饮血的日子。”

    郭公神色稍霁,咳了两声后又问:“此举与卖国何异?”

    契苾明珠嗤笑一声:“胡人逐水草而居,哪里有国?这是你们汉人的说法。”

    “甲戎各部为了人口、牛羊和草场,相互争夺杀戮,多有世仇,与其坐等哪家可汗抢了我的地盘,再把我掳去做妾,不如安顿好部族后为周人效命,至少你们是讲诚信的。”契苾明珠明亮圆润的双眸自带一股朝气,她镇定道:“这对你们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为什么要为了虚名而等死?”

    明娥见郭公点了点头,便再问道:“可敦自己呢?不怕我们扣下你,再跟部族谈条件吗?”

    契苾明珠见事情大有转圜的余地,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吐心中所想:

    “公主做将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不要大周的诰命封赏,请授予我官职军衔,我愿带领两族的骑兵为公主效命。”

    一众儿郎俱是大惊,郭士安尤为激动,一时不忍质问道:“从古至今怎有你这样的女子?”

    “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过汉家的公主领兵追着胡人打。”

    明娥再无言以对,契苾明珠直勾勾盯着青衣垂目的周珷,莞尔笑道:“我已经拿出了全部的诚意,请公主也以诚相待。”

    既然已经被看出,明娥从容起身,换了周珷安坐。

    “可敦是如何看出来的?”

    契苾明珠转身行礼:“我虽是胡人,却仰慕中原文化,看过大周的书籍,知道捉刀人的典故。我敬佩公主的胆识和厉害,能翻过雪山千里奔袭突击甲戎王庭,效仿冠军侯的行迹,料想绝非只有狠厉而已,这位女将军虽然气派,却不如公主风仪。”

    “若你非女子,仅凭这双识人的眼睛,我定会杀了你。”周珷笑眯眯道。

    契苾明珠索性摊开手,回应周珷:“公主俘虏了莫力思罕和图阿图尔哥的妻妾儿女,他们兄弟俩连问也不问,转头就可以再娶新妇,再生子女。公主便应知道,草原上的女人被俘虏后就毫无价值,公主是聪明人,我是诚心归降,来日若在公主帐下效力,自然要有几分眼色,跟对明主。”

    周珷十分痛快,朗声大笑,而后步下台阶扶起契苾明珠,允诺道:“我十分期待来日契苾将军安顿族亲后,我们一起共事。”

    契苾明珠直起腰学着周人拱手回应在场诸位,说道:“末将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