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八月,入朝两年的岱山公主周珷,受命任西北六州行军监督兼西北征讨安抚使,带着朝廷新凑的十万士兵和一纸军令状往西北去。
这其中包括圣人勒紧裤腰凑出来的一支五千人的重骑,他们在西山大营被周珷训练了大半年,几乎是一支铁军。
周珷一千五百户食邑的收入通过姚宝瑛和许唯谦独特的做账方式,换了个由头,全填进这支军队建设的窟窿。
为了这支军队,周珷已经倾尽所有。
除了姚宝瑛和姜曈,以及家里死活要扣下来读书的齐邑,岱山公主府所有属官和亲府士兵倾巢而出,乃至于舒韫、张氏三兄弟、沈二沈三等,长安城但凡还有血性的青年郎君,无不自己备齐弓马铠甲,随军出征。
姚宝瑛彼时已经临近产期,扶着肚子赶去城门送别。路旁挤满了送儿郎出征的家眷,姚宝瑛目送舒韫一身整齐盔甲稳稳拉着枣红马的缰绳跟随先头部队一路远去,一时竟忍不住也落下两行泪来。
周珷和明娥换了戎装位列正中随军慢行。前一日晚上她们还凑在永嘉侯府时绥堂商议出征后的往来,转头,两位英气勃勃的女将也提刀扛枪出了朱雀门,姚宝瑛轻抚已经显怀的肚子,暗自叹了口气。
若没有孩子,或许今日高头大马出朱雀门的队伍,也会有自己呢。
明姝和明嫣陪在姚宝瑛身侧,明姝已有了一个儿子,明嫣在五月底生了长女,才刚出月子不久。
明嫣见姚宝瑛不断抚着肚子,疑她伤神,便提道:“姚大姐姐肚子尖尖的,大约是个小郎君吧。姐夫也是,功勋什么时候不能挣,非要再这个节骨眼撇下你们出征。”
姚宝瑛抹掉眼眶一点泪珠,转身回复道:“请了郎中来,说是腹中有一对双生,是男是女还不可知呢。”
明姝正护在姚宝瑛身前,闻言错愕地扭头看她,似乎不敢置信:“姑母和我阿爷就是龙凤双生呢,难不成你也要生一对吗?”
姚宝瑛只是笑,而后挽着两位姐妹,在奴婢仆从们的簇拥下,转身随人流缓缓往城里走去。
明姝自嫁到康乐侯府后,亲姑母做了婆婆,夫婿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日子过得肆意,人也丰腴了不少。
明姝侧眼去看姚宝瑛隆起的小腹,啧啧赞叹道:“听姑母说起和阿爷小时候的事,我都恨不得生一对出来。如今我膝下只有二郎一个,若你有一位小娘子,可得让我先聘了去。”
明嫣也道:“三郎常和我说羡慕读书人家,我看了一圈儿,就数你们家学问最高,若有了儿郎,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啊。”
姚宝瑛则打趣道:“哎哟喂,要我看,也不用我了,三娘家一个小郎君,五娘家一个小娘子,你们自行凑一对好了。”
明姝莞尔,挽着姚宝瑛的胳膊开玩笑:“那不行,我家里也愁没个读书人呢,你是没看五妹妹家的大娘,十足十随了卫三郎,出生时就有七斤重,洗三时把奶娘的手腕都抓红了。大姐姐喜欢得紧,给了双份洗三礼,直说比她的儿女们都更像她。将来啊,说不准是岱山公主一般的人物。”
“我的天爷哟,一个丫头,三郎成天抱着不撒手,昨天晚上还看着睡呢。给取的什么名,叫辅机。承书丫头的名字都比这个温婉些。”
谈及孩子,母亲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姚宝瑛听着听着,思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忽想起户部管粮草调拨记录的那个滑头堂官,好像是裴家的女婿,是侄女婿还是亲女婿来着?纪王最近跟明公走的挺近,筹备出征更是卖力,也没再使绊子,圣人近来总是褒奖他,是真回心转意了吗?
三人走到自家马车前,明姝和明嫣还有说不完的话,明姝便道:“反正你家里也没人,不若去我那里喝口茶水。”
明嫣点头称是,又问姚宝瑛去不去。
“下次再给姑母请安。我那里还有几桩公事要处理,齐六郎还等着呢。”姚宝瑛婉拒。
明姝劝道:“如今他们都出去了,你也松快松快。肚子里还有两个呢。郎君都出去挣功名了,咱们在家里享清福不好吗?”
姚宝瑛不答,明姝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只是说:“好好好,你是有大志向的人。我们比不得你。别跟大姐姐似的,竟然狠得下心把为宴留在襄国公府那个虎狼窝。”
“为宴小子好歹也是张家的长子长孙,伯父再多多看护留意,总没事的。”明嫣劝道。
八月二十五,周珷的先头部队抵达夜城郭公和明伯煦整合接应,周珷调出三千骑兵,与明伯煦明娥兄妹二人绕过伽鸣山奔袭三昼夜直捣莫力思罕所在苏日格部族的甲戎王庭,自己和明娥率兵突袭,杀敌五千余人,动乱中舒韫射伤了莫力思罕的臂膀,逼得莫力思罕与其弟图阿图尔哥仓皇逃窜,明伯煦则与张氏三兄弟带着分兵而出的八百重骑阻截,后掠得二人的家眷儿女为人质。
不过可惜,莫力思罕和图阿图尔哥乔装西逃,明伯煦这头人质太多,军队脚力不足难以支撑,只能班师回到夜城休整。
捷报抵达的那一日是九月十二,姚宝瑛正午时分发动,苦熬了五个时辰,终于艰难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明氏自舒韫出征后就搬到永嘉侯府照料女儿,在听闻姚宝瑛怀了双胎之后和张老夫人愁得每日烧香拜佛,长安各个庙宇的香油钱不知道捐了多少,如今姚宝瑛平安生产,前线也有捷报传来,总算缓了一口气,趁着姚宝瑛还在昏睡,先备齐钱物叫心腹送往各个庙里送去还愿了。
这一对双生儿即便是足月,相较起普通孩子也是孱弱了些,张老夫人和明氏先给两个孩子起了个小名。小郎君名叫鸠毗罗,意为富贵福德,睿智刚毅,是佛教里的丰产之神。小娘子小字无量寿,对于这个稍显孱弱的外孙女,明氏只希望她健康长寿就好。
仿佛是将身体活生生劈成两半,姚宝瑛用尽最后的力气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只听见稳婆报喜说又生了个小娘子,暂歇了一口气就沉入到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朦朦胧胧,她好像看到了山洪泛滥,看到周人的军队被淹了一片,又似乎是瘟疫来临,人皆死伤。西北满天的飞雪,士兵却坦裸上身作战,刀锋划出了伤口,血液甚至凝固在身上。明娥和周珷深陷敌人包围之中,战至人成血人,马成血马。
而后惊醒,姚宝瑛眼前不见西北战场的黄沙和飞雪,只有鎏金摩羯香炉里焚烧着浓厚的檀香,遮掩屋里的血腥气味。秋风乍起,梧桐树的落叶偶尔被风贴在床上,片刻后又落地。
明氏以手支颐歪在她床前一张塌上养神,听见响声也匆忙起身凑到姚宝瑛身前,解释道:“孩子叫奶娘抱下去喂奶了,老亲家看着呢,你别着急。”
姚宝瑛并不担心这个,只是急问:“有军报吗?棉衣和粮食出发了没有?扈从人员是谁?走了哪条路?桑柘哪儿去了,我的书房收拾了没有,不许人进去!”
明氏急忙安抚道:“没事没事,都有人去办。”知道姚宝瑛心思,赶忙把最新的邸报给她看,又道:“首战告捷,永宁公主都接回来了,快别担心了。”
桑柘也快步进来,蹲在姚宝瑛床前回禀道:“娘子别担心,桂子守着书房呢,一只苍蝇都没放进去,娘子生产前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姚宝瑛攥着邸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直问道:“他们都好吗,可受了伤没有,为什么不写伤亡?三天三夜啊,爬雪山,过戈壁,怎么可能没事。”
明氏又忙道:“没有消息肯定是些轻伤,圣人嘉奖也是合理的数目,想来没事的。”
姚宝瑛才重重瘫倒在床上,感叹道:“这样危险的打法,有只有阿五敢了。”
明氏给姚宝瑛拈了拈被角,心里百转愁肠,劝道:“儿啊,如今少括在前线,家里全仰仗你了。宫里听说你平安生产,皇后向圣人讨了恩旨要来看你。你这个样子如何面君,莫操心这些郎君们的事了,先坐完月子再说。”
仿佛真的是母子连心,隔壁厢房传来儿啼,仔细一听是高低两声,正对应一双儿女。
啼哭声仿佛记记重锤敲在姚宝瑛脑后,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忽而泪水就从眼眶里流出,她紧紧抱着明氏,哭泣道:“阿娘!我害怕。”
明氏心疼地扶起女儿,劝慰道:“你听,孩子知道阿娘醒了,也想你了,马上我就叫奶娘抱到你身边。”
“不!我害怕!别把他们抱过来。别让他们哭了,快别让他们哭了!”
梧桐端来一盏热腾腾安神茶交到明氏手里,明氏哄着姚宝瑛道:“喝了这盏饮子,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罢。”
“不!我不喝!扶我去书房,快把竹青和石榴叫来,快去啊!”
这两个丫头自姚宝瑛月份大了之后就常在她身边待命,姚宝瑛现在不便见外男,于是日常就遣这两个丫头传话。
刚刚坐直身体,姚宝瑛只觉下腹撕裂般的疼,随即种种反应上来,全身像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
“叫桑柘把你说的写下来,然后把那两个丫头叫到这来说话。”明氏难得对姚宝瑛态度强硬了些,强行把姚宝瑛摁在床上,又吩咐屋子里的丫头按她的意思来,警告姚宝瑛道:
“现今你刚生完,哪容许你这样胡闹!月子坐不好,你要难受一辈子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再胡闹,我叫老亲家来骂你!”
“阿娘~”姚宝瑛艰难开口祈求道:“西北前线十五万人呢,阿五她……”
“朝廷养那么多官员吃闲饭的吗?莫说是你们家公主,你的夫君,你的亲戚都在前线,你是岱山公主府的幕僚长史,不是朝廷命官,户部兵部人都死绝啦?轮得到你一个刚生完孩子的拼死拼活?”
“梧桐!安神茶!”
瑟瑟发抖的小娘子忙递上一只细白瓷的小碗。
哪怕是当年敬国公府骑到头上,明氏也不过是冷静地提着刀剑打算出去杀人,明氏修佛法多年,手腕上的菩提佛珠从不离身,戒嗔戒痴,是从来不会发脾气的一尊菩萨。
现今她忽而怒目,饶是姚宝瑛也觉得胆战心惊,威压之下只会乖乖听话,在明氏手中把安神茶喝得干干净净。
张老夫人就在这时领着奶娘进门,喜滋滋道:“孩子安定下来了,我赶忙领过来叫你看看。”
于是使唤两个奶娘把自己的一对重孙子放在姚宝瑛身侧,极为开怀道:“墨绿缎子里是二娘,红色的是大郎。适才睁眼我仔细看了,二娘的眼睛活脱脱就是少括的阿娘。大郎反而更肖似少括一些,好一双美人胚子,宝瑛,你是咱们家的功臣啊。”
姚宝瑛只看到两颗小小的红彤彤的脑袋,什么美人胚子,什么眼睛,什么肖似,一概看不真切。
她只道:“祖母,我年轻,经事少,无力照顾他们,还请祖母帮我多照看些,将来他们自然也要多孝敬老祖宗。”
张老夫人拉着姚宝瑛的手兴冲冲答应道:“应该的,我自然会好好照料。”
明氏沉默不语,见姚宝瑛并没有多看两个孩子一眼,遂出口将张老夫人劝走。明氏最后一问:“权力真的那么好么?好到你连亲生的儿女都要撇下来。我和你阿爷,并不要求你光耀门楣,永嘉侯府就更不图你建功了。”
姚宝瑛垂着头答道:“阿娘,我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