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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老夫人是当今襄国公的长姐,自十四岁起嫁了舒韫的祖父老永嘉侯,老两口一生伉俪情深,只生了一个儿子,舒韫的父亲舒钧。

    老永嘉侯为人正直,早年因言犯上,被迫远离仕途回家赋闲。其子舒钧靠恩荫得了一个县令的官职,上任的头一年县里就遇上洪涝瘟疫,舒钧劳心赈灾,又组织医师诊治灾民,长时间的废寝忘食致使其感染疫病亡故。

    彼时舒韫生母安氏怀孕已有八个月,大悲之下生了舒韫后血崩而亡。

    巨鹿舒氏族中里还惹起不小的纷争,没人相信病歪歪小猫似的舒韫能活到大,也没有人看得上这个胡汉混血的小孩,纷纷把自己孩子带到长安让老永嘉侯过继嗣子,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含泪安葬了儿子儿媳,拒绝了族人过继嗣子的建议,然后转头全力抚养这根弱不经风的独苗。

    所幸舒韫命硬,在祖父祖母的照拂下一路平安活到大。

    活到……那么大。六尺五寸的高大郎君,虎背蜂腰螳螂腿,站在人群里比寻常人能显出一个头。

    “孙儿舒韫。”

    “孙媳姚宝瑛。”

    “恭请祖母金安。”

    张老夫人连连道好,乐呵呵扶起姚宝瑛坐在自己身边,又脱下腕间一只有些年头的翡翠镯子送给姚宝瑛戴。“这是我阿爷当年打安南时得来的战利品,彼时正逢我出嫁,就做了我的嫁妆。如今就送给你了。”

    确是珍品,这只手镯翠色纯正无邪,戴在手上宛如一江流动的春水,这样的好东西,姚宝瑛在宫里所见的也不多,又触手生温,可见是张老夫人多年的爱物,姚宝瑛下意识就要推辞,张老夫人笑着将其套进姚宝瑛手腕上,道:

    “我这老货,何必费心妆奁,如今有了花容月貌的孙媳妇,还藏着这玩意儿做什么。那镯子本来是一对,玉奴小时候顽皮摔碎一只。你不嫌弃,就带着玩玩罢。”

    姚宝瑛敬谢后不免发问:“玉奴?”

    舒韫一时脸红,张老夫人笑道:“他小时候早产又病弱,他祖父说暂且当个女孩子养,也起个娘子的名字,好叫阎王爷找不着他,长大以后他嫌绮丽,再不许奴婢们叫了。哎呀,怪我怪我,叫你在新媳妇面前露了怯。”

    姚宝瑛略一咀嚼“玉奴”两字,更是忍不住发笑,常年习武之下,舒韫身姿高挑健壮,腰高腿长,与“玉奴”二字可说是毫不沾边,可若是合拢一处,却又觉得无比贴切,也难怪他不爱听。

    一听姚宝瑛发笑,舒韫蹲在张老夫人的脚边抬头仰视她嗔问道:“不许叫,难道你就没有乳名吗?”

    姚宝瑛笑笑:“谁似你一样有这么绮丽的好名字,我还道怪不得养得你一派纯善,可知祖父祖母是真心疼你。”看看一旁笑眯眯的张老夫人,又道,“听爷娘说,我若是个男儿,就叫姚韬。弓藏之韬。不过谁也没有这样叫过就是了。至于字号,那是郎君们外出交际才用的,娘子们只称排行,我没有。”

    张老夫人看看孙子,又看看孙媳妇,拉着两人的手合在一起,“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我没女儿,玉奴他阿爷也没给我讨来个正经媳妇,好容易有你这样的好姑娘到我身边,只盼你们两个夫妻恩爱,早日叫我抱上重孙子,便能瞑目了。”

    说起生母,舒韫早已听得麻木,一句也不会争了。

    然后他们去祭拜祖先。

    祠堂的布局大约每家都大差不差。

    可是,牌位却有一点差别。

    这里没有舒韫母亲的牌位,对于儿子来说,这很不恭敬。

    行过拜礼,姚宝瑛立即发问道:“为什么没有婆母呢?”

    舒韫侍立在她身后,娓娓感叹道:“她……出身不好,至死,亦是外室的身份。族长……不许她入门。我在安国寺为她设了灵位香油,若你愿意,可以和我去看看她。”

    皱着眉头,姚宝瑛立即起身:“不管她什么身份,她生了你,是你娘。为此她还断送了性命,她居功至伟,我认她做婆母,见婆母还要到庙里找灵位,哪有你这样做儿子的。你如今有官有爵,不为亡母请封诰命也就罢了,怎么能让她做孤魂野鬼?族长不许她入门,难道你也不认她了吗?”

    “可是……可是这与礼法不合吧。”

    姚宝瑛却道:“礼法,什么玩意儿。你读书读傻了吗?生你的亲娘和虚无缥缈的礼法,孰轻孰重?”

    豁然开朗,舒韫忙低身行礼答道:“夫人说的是,我受教了。”

    “走,咱们去安国寺,请婆母回来,吃她儿媳的茶。”

    舒韫错愕:“才刚成婚,咱们家你还没走一圈呢。”

    拉起舒韫,姚宝瑛就往屋外走,边道:“房子什么时候不能看,新婚三日无大小,不趁这时候,过两日你我过了婚假,哪里还有空闲。”

    舒韫先是笑,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红红的,忽而蓄满了泪水,快走一步赶上姚宝瑛步伐,握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阿娘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姚宝瑛笑了笑,扬声吩咐奴婢们去套马车。

    直到日薄西山时,舒韫与姚宝瑛回家并肩而行去视察永嘉府的格局。

    长安的宅邸大多数布局还是类似的,尊长在北,再一路往南是后宅、正厅、外院。老永嘉侯常年赋闲在家,便把一腔闲情都花在了宅邸布置上。花园从北到南蜿蜒而展开,有湖有草有树有花,多是价格不菲的珍稀品种,更有奇石在侧,颇有雅趣。

    永嘉府大约有五进,在长安属于中等大小的宅邸。外门到正门中有一个阔大的院子,以黄土砸实,足以打一场马球。姚宝瑛陪嫁的几批好马就饲养在这里。而后转过正堂之后,内外交接的地方,正是他们夫妇二人生活的居所。虽然按照地角来说这应该是男主人起居的地方。

    就像姚府里姚令圻所居的碧溪堂。

    而姚宝瑛作为女主人,应该住在转过这道二门之后的内宅主屋。就像明氏所居住的慧光堂。

    舒韫引姚宝瑛进门,姚宝瑛抬头看匾,名叫“时绥堂”,再往里看,正中题着四个大字“元亨利贞”。不仅感叹起来:“祖父意在把你教成四德齐备的君子啊。”

    舒韫笑问:“何以见得?”

    “只说元亨利贞四字便已明了了。”姚宝瑛进门看此处视野开阔,秋日气象爽朗,这时阳光透过树荫洒进院中,十分舒适。

    这是《周易》开篇乾卦第一句,元亨利贞四字,已说尽了君子一切良好的品德了。

    舒韫执起姚宝瑛的手,思索了一番后又道:“早上说你无字,我想了一个,你看好不好?”

    “说来听听?”

    “贞徽怎么样?”舒韫脱口而出,而后紧跟着阐释,“贞,正也,徽,光也。”

    “为人夫者,敦蒙以固;为人妻者,劝勉以贞。”姚宝瑛回眸笑他:“你有要求不妨直说。”

    这反倒叫舒韫尴尬脸红,他忙摆手道:“不好不好。我再不提了。”

    不过取字确实是姚宝瑛所需要的,她现今见的人多了,而她又不像周珷可以公主代称,来日若与人有书信往来,也不适宜以大名称呼,不若借着这个机会解决了这个难题。

    姚宝瑛浅笑:“字嘛,好取。素来兄弟姊妹排行多用孟仲叔季,便从我没用过的那个名字上找,叫孟韬就好。你开了头,就算是你取的了。来日说出去,记你一功。”

    说着推开木门,屋内布置早已齐备,姚宝瑛陪嫁来的箱笼也放置在此,舒韫急着解释道:“我想你做官住在内宅来去不方便,后宅正中的春晖堂亦许多年不曾住过人了,索性咱们住一处,也方便见客。”

    他们二人寝房在正中,西厢房是一间极大的书房,十二扇的檀木画屏隔成两片,左间摆了茶具桌榻可供休憩,右边横着张加大的檀木嵌螺钿书案,北边书案旁的坐几较矮,贴墙处摆着一张旧琴。

    琴身漆黑如墨,极为温润,姚宝瑛随手拂过丝弦,琴弦震动之声清越如磬,透亮如清风吹皱春水,沁人心脾。以姚宝瑛浅陋的琴技来听,绝对是一张好琴。

    舒韫介绍道:“它叫玉振,是祖父费了好大心力寻来的,琴身用八宝灰,有金玉相击之声。传言已流传了上百年,历经南北乱世而无缺,是我最心爱之物。”

    姚宝瑛忍俊不禁:“我弹琴,很笨拙。”

    “弹琴不在技艺,而在心境。”舒韫蹲在姚宝瑛身边,看她随手拨弄两句南风畅,音调偏出了十万八千里,莞尔道:“不妨事,以后我弹给你听,随叫随到。”

    二人出门就到院子里东厢门口有一颗纷纷落叶的硕大梧桐树。两只狸猫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十分有趣。

    这树孤立大约已经过百年的风雨了,枝繁叶茂,整个院落就笼罩在它的隐蔽之下,太阳落山了,霞光被枝叶割得稀碎,倒别有一番景致。

    “我最喜欢梧桐树。”舒韫轻轻抚过树干,低头笑得温柔,随口吟诵道:“桐生丛石里,根孤地寒阴……”

    “幸愿见雕斫,为君堂上琴。”姚宝瑛附和着笑了笑,了然道:“我只知道你琴弹得好,不想还有如此志向。”

    舒韫眼睛一亮,喜道:“你明白我。”

    “这有什么难的?”姚宝瑛不住微笑,“通达孤直,不蔓不枝。我虽不是男儿,也有德行上的追求啊。”

    看着舒韫亮晶晶的眼睛,像只等候主人安抚的狸猫,姚宝瑛忍不住摸摸他的脸颊,笑道:“我喜欢绿竹。若可以,请帮我在屋外栽一丛吧。”

    像是得到了奖赏,舒韫兴冲冲答应道:“好,好。丝竹管弦,交相辉映。唯有你我相互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