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钱一案如今才算真正告破,陆天青并无家人,是以由县衙代为埋葬。
至于赵大郎,陆方将赵大郎所携银两补齐,交还给于氏。
“他一直想帮你开个杂货铺子。”
于氏接过银子,眼泪在眶里直打转。
料理好后续事宜,陆方提议让苏县丞暂代县令一职,等回京禀明朝廷,吏部再批下正式公文,把苏县丞乐开了花。
没想到他还真升官了。
“多谢陆大人提拔。”
“提拔不敢当,只是举荐而已,如此浑水之中,苏县丞还能一身独清,让陆某敬佩不已,庐江县乃繁华之地,县令一职虽小,然事关千万百姓,苏县丞品德超然,又久居庐江,熟悉地方政事,此重任非苏县丞不能当也。”
苏县丞躬身而拜:“下官必不负庐江百姓!”
陆方“欣慰”地回礼,其实像苏县丞这样的人,真是难得,身处淤泥之中依旧能够保全自己,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吧。
迷雾之中,陆方已爬上龙池山半山腰,那座别云观依稀可见。
山中十分清净,寒风裹着雾气打在陆方脸上,卸去他身上些许温暖。
“山间行客缘不多,叩我山门是为何?”
小道士一脸懒散,拿着扫把随意在地上摆动,半天没扫出个名堂来,见有来人,倒是支起两分精神打趣。
“山门未锁自迎客,软扶藜杖可解渴?”
陆方顺势还撑着藜杖装出一副疲累不堪之态,倒是将这道士给逗笑了。
“你这人还有点意思,请。”
小道士伸手将陆方往里请,绕过正殿来到后园。
“观中有五位道长,一曰云直,二曰云空,三曰云福,四曰云闲。”
“不是有五位吗?还有一位呢?”
“刚刚不是说了有五位吗?云直云空云福云闲。”
陆方一脸茫然望向他,这位小道长不会计数?
“哦,还有一位叫云孤,他那小道童总欺负我,所以我不太乐意记得他。”
“那边屋里有解渴的茶,你自便吧,我还要去扫地。”
“多谢。”
陆方向小道士道过谢,见他已经身轻脚步快的走出了十几步,心想这别云观中当真有仙师不成?随后又自嘲般摇摇头。
陆方在观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撞见几个小道士跟他们打招呼也不理睬,随即罢了,自顾自也成这观中人心态。
看来方才那位小道长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沈御史让他来这观中寻访,难道就是体味一番逍遥自在?
要说这沈御史还真是的妙人,也不知他当初是怎么舍下道心重归凡尘,不过这次要不是他早年向道,和那妙谷子乃忘年之交,陆方也不可能知道那些细节。
看来这世间万事万物,所有经历过的事情皆有缘法所在,不得轻看,对人也是一样。
“小友,要过来喝杯茶吗?”
陆方转身看过去,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坐在亭中向他招手。
老者头发花白,形容有些清廋,在对上陆方的眼神时有一丝惊诧,随即又被敛起的笑容代替。
虽然时过境迁,但陆方还是从他脸上分辨出两分熟悉的模样。
老道长替他满了一杯茶,兀自闭上眼睛悠悠然品着香茗。
俗话说茶半酒满,不过陆方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不欢迎的色彩,也就随意。
时间就这样沉寂许久,老道长才缓缓开口。
“小友从哪里来?”
“长安 。”
“那很远呐?”
陆方笑道:“心之所向,纵千万里不过寻常。”
和沈御史相处有些日子,陆方对他那些玄虚之言已经是信手拈来。
老道士听了这话这才将眼帘打开:“所来为何?”
“为所为之事。”
“屁话。”
陆方:……
好像是过于做作了,陆方只得用微笑掩饰过去,实话道:“上之差遣,从命而已。”
“那你是怎么想的?”
他怎么想的?
其实陆方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从出生有记忆开始,父亲便教他要做一个行事沉稳的君子,即便做不成那君子,也不要为利欲所迷,妄失本真。
除了父亲离世那段时间的伤感之外,他的人生没有任何波澜,读书,考学,高中,做官,这一路走来可以说得上是顺风顺水,除了在大理寺办案的日子遇到一点小惊险,好像并无特别之处。
他也在想他这一生要如何度过,也许就在大理寺做一辈子的刑狱官。
或许辞官到天下四方看看?他好像并不感兴趣。
无论做什么,他好像永远也逃不出这一方天地的掌控。
“看来小友心中有些困惑。”
老道长眼睛眯起,令陆方莫测高深,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道长可能为在下解惑?”
“小友想解惑,可这世间道法千万,变化千万,无穷尽也,这解惑二字从何说起呢?”
陆方垂眸,片刻过后道:“不如就从这一盏茶说起,道长为何要将这茶杯斟满呢?”
“水满则溢,然是以此杯为量?是以方寸为量?是以江河为量?不过遵循我心中天道自然而已。”
“道长心中的天道自然又从何处而来?”
“世事本无,无则有,有则有千万,生天道自然,循环往复,是以喜乐无穷尽,悲戚无穷极。”
“所以这是道长的选择。”
“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不知道。”
老道长:“庄子说圣人无名,圣人既是无名,那天下人又何以知孟生?可见明孟生算不上圣人。”
“歪解,道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谁说有解?解又是谁定下的?”
陆方无言相对。
“儒生求功名利禄,以为“仁”,小友自朝堂而来,应知朝堂之上儒生所谓道德仁义,是否真有仁义?
仁义可济四方?功名利禄在手,高堂之上便是仁义,闹市之中便为恶徒,视而不见,不听不闻,生死依旧。”
“生为何,死又为何?你想过你这一生吗?史书上不会有你的名字,而你所做的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道长既以圣人无名,我不求名,至于……”
老道长大笑几声:“你也不清楚。”
陆方暗自叹息一声。
“我在这观中几十年,春看百花,夏沐凉风,秋赏落叶,冬藏飞雪,幽居尘世之中,独立红尘之外,有何不好?”
“小友既来此处,不如与我做个伴。”
陆方没想到对方竟会发出这样的邀请,险些失了常态。
“你不妨闭上眼睛听一听,你会喜欢这里的。”
万籁俱寂,一片天地砸出另一片天地,陆方置身其中,抬头不见四野,向前向后摸索着前进,忽然天地顿失,归于混沌,陆方再不敢有所动作,直到所列之处遍地生花,陆方纵身一跃,猛然睁眼。
“不,我不喜欢这里。”
“可你没有去处。”
“这里是道长的去处,却非我的去处。”
“你的去处在哪里?”
“依旧不知。”
“你只是不舍。”
“我为何要舍?云孤道长。”
“你既然知道,舍与不舍,都应该留下来。”
“云孤道长,我家中有一亭名远山,有一斋名卧云,我想书写它们的人曾经几度徘徊,最后不得不作出选择。
而今你修你的道,我走我的道,我既不言前尘,你又何苦要坏我道心。”
云孤道长迟疑片刻,随即无奈发笑,将陆方的茶杯添满。
离开时,那个小道士仍在扫地,陆方回过身问他:“小道长,你叫什么?”
“忘机。”
还真是人如其名。
大雨淋漓,彻夜不尽。
香满楼。
“陆兄救庐江之百姓,解我顾家困局,我敬你三杯,这份情顾家记下了,若有所需,愿为驱使。”
“这都是陆某应该做的,君识兄不必记挂,庐江一方宝地,实不该为阴云缠绕。”
“是啊,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你看,外面雨停了。”
两人朝窗外望去,雨帘稀稀疏疏滴下几颗,正是雨落西河动宵夜,巢湖水碧放天青。
回程时,已经步入寒冬。
“洛姑娘还在想庐江的事?”
洛潇只看了陆方一眼,沉闷许久才道:“我以前觉得自己已经很好了,其实还是认为一些事是天经地义的。”
“你说得没错,你已经很好了,有些事非我们所能决定,世间道法千万,变化千万,诸般无奈,不能左右之事太多,然有一心可不为千万所移。”
“说得好!陆寺丞,没想到你这么会安慰人。”洛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打趣起陆方。
“陆某并不擅长安慰人,只是实话实说。”
洛潇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嘴角忍不住上扬。
“咳咳,陆寺丞,其实本将军很好奇死者陆天青的头在哪里?”
沈朝飞出声打破了那些许微妙的氛围,不过他确实挺好奇的,听说陆天青的头一直没有找到,蒹葭招认后面将人头交给了秦县尉处理,秦县尉又说他把人头埋在了玉春坊不远处的废宅里,可县衙的人什么也没有找到。
洛潇也趁机收起自己的心思,附和道:“对对对,还有张老三那五十两银子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不敢说?”
“沈将军都没找到死者的人头,下官怎么会找得到,至于张老三那五十两银子,怕是得问问玉春坊的秦妈妈了。”
洛潇:“啊?为何要问秦妈妈?”
陆方耳根飞速泛红:“或许是张老三帮了她一个大忙。”
“哦。”
陆方庆幸洛潇没有再深究这个问题,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行了,也该同你们道别了,前路尚远,县主珍重,陆寺丞珍重,诸位珍重。”
“沈将军珍重。”
临走前,沈朝飞特意凑到陆方身边耳语了一句:太子绝不会做动摇国本的事。
沈朝飞带着人马驰骋而去,潇洒利落。
这一刻,陆方好像明白了沈朝飞向自己剖白心意的原因,他这样的人,不容自己留下任何念想,只将那份珍藏的心意留下痕迹。
而沈朝飞与自己不过刚刚相识,竟给予如此信任,他陆方真是自愧不如。
“咱们也快些赶路,应该还来得及回去过年。”
沈自清:“陆寺丞,去我家过年吧,我收你做干儿子!”
“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