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翠袖》 第1章 莺双飞(一) 【每个人都披着一张皮,只是大部分人善于将它隐藏,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撕破。】 —————————— “你这个狗官,我儿子死都死了,你还要刨他的坟,天理何在啊!啊…… ” “老天爷啊,你睁眼看看,把这个狗官收了吧,啊……” 中年妇人一盆污水泼得十分均匀,泼完自己在地上哇哇痛哭起来。 为首的年轻人身着深青色官服,并没有因为妇人的无礼影响到他端方儒雅的形象,只是那张俊脸变得严肃了几分。 几个衙差紧紧咬牙。 刨坟掘墓的事他们干过不少,但这种敢直接给朝廷命官泼脏水的泼妇却是很少见。 泼“狗官”就算了,竟然还把他们带上。 问事老郑朝“狗官”陆方看过去,好脾气的陆评事丝毫没有要责罚这妇人的意思。 他拿出一方帕子淡定地擦了擦脸上沾染的污渍,那双眼睛透亮得好像能照进人心一般,声音如他本人一般中正平和。 “依法开棺,还请见谅。” 入大理寺五年,陆方在业内毫无名气。 前不久他和另一位评事联手破获了一起连环杀人案,那案子还在京城说书人口中火了一把,不过听说破案的人却是一个叫裴衡的。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昨日在城外金池村河中发现了威云伯府大公子周闻韬的尸体,捞起来的时候,身上值钱的物件全没了,连腰带上镶的宝石都被人抠了下来,很难让人不怀疑是谋财害命。 威云伯珍爱长子,如今长子被害,自然是要讨个说法,便直接告到了大理寺。 威云伯府虽无实权,但毕竟祖上是开国功臣,长子莫名其妙溺死在城外河中,难免引起朝廷重视。 陛下命大理寺五日内破案,大理寺将这差事交给了陆方的顶头上司裴衡,裴衡这人是个爱放权的,专挑轻松活儿干,这不,这苦差事就落到了大理寺评事陆方的头上。 经仵作查验,周闻韬的确是溺水而死,可他的身份,怎会孤身踏足金池村这样的地方,这点很值得深究。 周闻韬是公认的温文尔雅,平日里喜欢和一些文人雅士相交,常常在一起吟诗作对,他的行踪不是在家中就是在国子监和茶楼酒肆,鲜少会出现在其他地方。 陆方盘问了周闻韬的随从,只说那日周闻韬在酒肆等人,结果约的人到了之后,周闻韬根本不在包厢里,四处寻找无果,第二日城外就发现了他的尸体。 和他相约的人并无不妥,陆方从他身上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陆方到金池村调查,发现近日河中捞上来的死者,不止周闻韬一个,还有一个金池村的村民李武,他不由联想到这两起命案是否有什么关系。 李武是个无所事事的浪人,还爱酗酒,常常喝得不省人事,之前仗着弟弟是管辖此地的虎英县令,闹出不少混账事。 他死的前一天去了城中,家中说他肯定是从城里喝醉回来的路上失足落水,便将他匆匆下葬。 昨日才下葬的人今天要挖出来,是以他老娘死不同意。 可越是这样就越可疑。 陆方让几个衙差刨开李武十分简陋的坟墓,果然发现了问题,李武的后脑受到了重击,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也就是说,李武是被人砸死的。 据探查,李武的弟弟李丰,也就是虎英县县令,与家中的关系并不好。 因为李武和他爹李大都是好赌之徒,把家中家产败光了不说,还四处欠账,要不是李丰自己偷偷做苦工攒钱读书,也不会有今日。 李丰做官之后还上家中的欠账,又提醒了父子二人,这才有所收敛。 但狗改不了吃屎,李大和李武还是好赌不说,还借着李丰的名头欺压乡里,弄得怨声载道。 李丰得知后亲自上门给乡邻道歉赔礼,更是对李大和李武警告一番,说要是他们再敢借着自己的名头闹事,他就大义灭亲,将父子二人关到牢中。 为此,李大和李武没少骂李丰,无非说他是白眼狼,没良心之类。 后来不知怎的,李家突然就消停了下来,但李丰和家里几乎也断了往来,除了有时送点银两给母亲张氏之外,很少回家探望。 就连这次李武死了,也只是派人送了口棺材回来。 不过不了解李家情况的人不知道,幸好是送的是棺材而非银两,否则李武就得裸身下葬了。 “大人,会不会跟李丰有关?” 大理寺问事陈新在一旁猜测,他跟陆方差不多的年纪,看上去贼精贼精的。 老郑比起陈新要成熟许多,自然不想多管闲事,他想着李大和威云侯大公子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两者之间应该无关,建议陆方将此事上报另行处置,还是早点找出杀害周闻韬的凶手才是。 陆方自然不会听他的。 “方才我们到李家的时候,那张氏眼中满是防备,一听要开棺验尸,她就满地打滚撒泼,可乡里说张氏是个明理的人,即便小儿子当了官,也只是炫耀几句,从不像那父子俩仗势欺人,便是李大和李武平日对她动手要钱,她也只是忍着。” “所以这张氏忍无可忍,动手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不怪陈新这猜测大胆,这两年他在大理寺,比这还离谱的他都见过。 “不无可能。” 具体如何,审一审就知道了。 “张氏,李武分明是被人重击而死,然后抛尸河中,有何隐情,还不速速道来?” 陆方面带厉色,那一双眼睛逼得张氏浑身发麻,不由被他震住,不敢直视他的眼神。 “我……我不知道,我儿子就是淹死的。” 陆方注视着她的神情:“我早就怀疑是李丰怕影响自己的官声,所以故意杀害,看来果然是李丰做的,我这就回去禀报上官,将李丰依法治罪。” “不不不!不是丰儿。” 一说李丰是凶手,张氏立马就急了,把知道的实情全都吐了出来。 原来那日李武得知李丰又让人送钱给了张氏,便向她讨要,张氏一时心软就给了他,不用想也知道李武拿着钱去干什么。 李大得知便去找他,刚追到河边,就看见一个人将砸倒的李武抛入河中。 那人看起来有几分身手,李大怕死,只躲在暗处不敢靠近,等把李武捞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没命了。 “李大现在何处?” “他进城了。” 陆方带着人回城,老郑在一家赌坊找到了李大。 儿子刚死,做父亲的就等不及来赌钱,真是豆豉的口袋乌鸦下水,连“见多识广”的老郑都对他嗤之以鼻。 陆方并不关心这事,他只关心李大哪里来的钱,光是在赌坊输的,足足都有十几两,他以前最多也就拿二三两银子来赌,对比之下,定有蹊跷。 第2章 莺双飞(二) “李大,你这银子从何而来?” “你管的着吗?你他娘的少在这里给老子逞官威,我儿子的官儿可比你大,等会儿把你们全抓牢里去!” 说实话,李大也就嘴上嚷嚷,心里着实少了些底气,一个打得他差点丢了半条命的儿子,他是又恨又怕,哪里还敢指望他能替自己撑腰,不找他算账就谢天谢地了。 陆方付之一哂,京城脚下,县令都是六品,他这个从八品的小官确实不够看,可谁让他是大理寺的人呢。 “既然不愿说,就先剁了他一根手指,反正有十根指头,慢慢来。” 陆方扯了个凳子气定神闲的坐下,好像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陈新笑得一脸奸滑,拔刀就要往李大的手上砍去。 李大没想到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竟然是这样的狠角色。 “我说!我说,是……是我在路上捡的。” “你他娘的玩儿我是吧?你再去给我捡一个!” 陈新觉得自己的智慧有被冒犯到。 陆方示意陈新稍安勿躁,让他将李大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又找出了好几两银子。 “你可知李武并非溺水而亡?莫非是你为了银子杀害亲子?” 张氏不过给了李武二两银子,这么大的数目,肯定别有来处,陆方不过是想诈一诈他。 李大果然当场就慌了:“不是,不是,不是我……是有人杀了我儿子,让我给撞见了,他怕我说出去,所以才给了我银子。” 陆方眼神变得凌厉:“撒谎!张氏说你明明就在暗处躲了起来,那凶手又为何会给你银子?” 见李大吞吞吐吐, 陈新又亮了亮刀。 “我说,我说,当时是有人在河边杀人,结果……让我儿子看见了,他就顺手把我儿子给杀了,我等他走后才出去捞人,这银子就是从两个死人身上拿的。” “那另一个死者身上的宝石也是你取的?” “是,我已经给当了,那人穿得光鲜亮丽,身上的物件没一个是值大钱的。” 众人:…… 不过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你可记得那凶手的模样?” “他当时带着斗笠,根本瞧不清楚,我吓都吓坏了,哪会记得那么多,反正是个书生模样。” “身高如何?” “不记得了。” “穿戴如何?” “穷。” 其余的皆是一问三不知。 “你还记得什么特别之处?” 李大摇摇头,似乎在努力回想,半晌又恍然大悟道:“对了!只是那手看上去……没你白嫩。” 李大打量了陆方几眼,似乎是在拿他的肤色和那凶手作比较。 陆方一时无言。 这两件看似毫无关联的案子就这样串到了一起,陆方让人将李大暂时收押。 “你凭什么关我,我又没犯法!” “你仍有杀人的嫌疑,况且博戏者,杖五十,若是不想受皮肉之苦,就老实待着。” 李大被带下去的时候,骂声不绝。 “大人,这李大会不会是在说谎,怕就是他自己谋财害命吧?” “他的确在说谎,但不排除其中有真话,况且周闻韬为何会出现在金池村,实在蹊跷。” 得到了线索,陆方立刻着手去查,还让老郑着重调查和周闻韬来往的书生中,是否有金池村的人。 半天折腾下来,的确查到了两个穷书生。 一个叫做魏满,两次科举落第,便寄居在京中,想着结交几个贵人,能谋个官府的差事,没想到刚结交上威云伯府的公子,他就不幸身亡。 还有一个叫做吕行,吕行也是外乡人,前些年搬到了京城,借着周闻韬的关系进了国子监,妻子在京中卖点小玩儿意维持家用,日子也十分拮据。 可这两人似乎都没有杀害周闻韬的动机。 吕行夫妻租住在城南的延吉巷中,这边偏僻了一些,各色人物混杂,不过好在租金便宜,有些初入官场没钱租好地方又无可借居的官员也会在这边暂住。 京城天子脚下,普通官员辛勤十几年也未必买得起一个像样的宅子。 当然陆方并不在此列,陆方世居京城,祖上虽无人封侯拜相,但也算是清流之家。 陆方母亲因生他难产而亡,父亲陆旬也在他十一岁时不幸辞世。 他生前为着作郎,在国子监兼讲律学,死后被追封礼部侍郎,倒是有些名声。 陆方来到吕行家中的时候,吕行尚未归来,得知她妻子在巷外卖甜水,便信步过去。 陆方今日穿着一身天青布袍,腰间用宫绦束着,看起来只是一位普通文人,但一举一动之间尽显礼仪风度。 “这位娘子,给我来碗甜水。” 陆方坐到离吕家娘子较近的位置,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她搭话。 吕家娘子相貌极好,但估计因为成日操劳,显得有些虚弱,不过有些男人要是见了,怕也是锦上添花。 “娘子在此处卖了许久甜水吧?” “是啊,有三年了。” “不知吕秀才近日可好?” 在来之前陆方已经大致了解过吕行的情况,他在国子监并不出众,这些年书读得一般,“运筹帷幄”的事倒是没有少做,只不过没什么效果,要不是吕家娘子能干,一家人怕是要去喝西北风了。 周围不知道的人尊称他一声秀才,知道的人都对他嗤之以鼻。 吕家娘子诧异:“公子认识我家夫君?” “有过几面之缘。” 吕家娘子抬手递给他甜水时,陆方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伤。 意识到陆方正打量她的伤处,吕家娘子下意识理了理衣袖,闪过一丝微笑,陆方也很识趣地及时撤回。 看一眼叫意外,一直看就是登徒子了。 “吕秀才品行高洁,想必对娘子也是极好的,若有一日高中,必不舍得娘子再做此营生。” 陆方这话说得有些冒昧,不过却从吕家娘子脸上看出一些异样。 在甜水摊子解渴过后,陆方放下几文钱,又去了寻沽酒肆一趟。 这寻沽酒肆正是周闻韬失踪的地方,也是京城排得上名的酒肆。 周闻韬失踪的那间房陆方之前检查过,没有什么不妥,而且那间屋子并无后窗。 当时周闻韬的小厮去酒肆外看人,回来周闻韬就不见了踪影,那么周闻韬一定是在这个空当不见的。 酒肆中人来人往,若是被人绑架,应该很显眼才是,若是从正门出去,那小厮一定会发现。 也就是说,周闻韬很可能是自己跟人往后门走的。 这家酒肆的后门一般不对外开放,只方便伙计们接货往来。 那么带走周闻韬的人,很可能是这酒肆的熟人,或者说就是这酒肆里的人,但之前陆方让人问过这些伙计,一个个的都说没注意。 “哎呦,这位客官怎么到后面来了,这里乱得很,要是伤了碰了您就不好了。” 陆方脸上浮现一丝尴尬:“我想净手,不知可否借用?” 伙计面上不显,心里却将陆方嘲笑了一番,这些文人就是矫情,撒尿就撒尿,偏说什么净手,不过还是热情的给他指了路。 陆方凭着这个借口,将此处里里外外探寻了一番。 第3章 莺双飞(三) “这酒坛上的字倒是风雅,听闻你家老板喜好文墨,不知是否出自他手?” “你说那个啊,是孙举人写的。” “孙举人?” “是啊,他家娘子爱喝我们这里的甜酒,他常常来我们这里沽酒,老板和他聊得来,又见他家中拮据,便免了他几个钱,他就帮我们写点字报答,还帮我们搬搬扛扛的,没少出力气。” “他前两日可曾来过?” “没有。” 伙计似乎醒了神,回答得斩钉截铁,眼里满是防备。 陆方笑得和气:“不知孙举人家住何处?这字写得实在漂亮,我想去拜访他一下。” 伙计悄悄将陆方打量了一番,见他并无恶意,才道:“城南延吉巷。” 陆方嘴角暗暗抽了抽。 再次来到延吉巷,路上似乎宁静许多,这个时候,忙碌的人纷纷归家,连那街角摇动的树叶都透露着一股祥和气息。 陆方之前叫人看着吕家的动静,现在看来很可能用不着了。 一来到延吉巷,陆方就带着问事许厚寻到了孙举人孙宽的住处。 咚咚咚,木门被叩响。 前来应门的人穿着一件素色衣衫,眉宇之间有些硬朗,看上去二十五六的样子。 “你是……” “陆某大理寺评事,特来缉拿凶犯孙宽归案。” 孙宽看了眼许厚拿出的大理寺腰牌,确认是大理寺官差无疑,轻笑道:“陆评事玩笑了,孙某一向安分守己,不知所犯何案?” “威云伯长子溺亡案。” 孙宽不语,只伸手请陆方进门。 陆方进门之后,闻到了一股很浓的药味儿,听见正屋里传来阵阵咳嗽之声。 “陆评事说在下是杀人凶手,可有证据?” 孙宽熟练地替陆方满上一杯茶,茶香四溢,却被不远处沸腾的药炉子掩盖。 孙宽转身背对着陆方蹲下身,给药炉添了一把火,炉下的柴火偶尔迸出几颗火星子,映在孙宽脸上时亮时暗。 “寻沽酒肆的伙计周康和在河边目睹你杀人的李大,便是人证。” 孙宽闻言眉心微皱,随后又舒展开来。 “我与那位公子素不相识,为何要杀他?” 陆方从发旧却干净的茶杯上收回眼神,往屋里看了一眼:“令夫人一定很美。” 若是陆方在其他时候说这句话,人家一定会觉得他不是好色就是有病。 沉默许久,还是陆方率先开口:“周闻韬见色起意,对令夫人做下了不可饶恕之事,所以你趁着他独处之时把他骗到金池村河边,将他溺毙,刚好李武路过,看见了你行凶的过程,你便顺手拿石头将他砸死,一起抛尸河中。” 孙宽脸上的意外稍纵即逝,反而浮现出一股从容之态:“请问陆评事,奸者当处何罪?” 陆方正色道:“有夫者,徒二年。” 听见陆方的回答,孙宽笑出声来:“那日我去酒肆帮忙,想着顺便带着内子出去走走,有几个公子哥说敬佩我的文采,便要拉我小聚,得人赏识,我一时兴奋,竟留她一人在那里,等回去寻她的时候,内子在一间屋里……痛哭流涕,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孙宽早料到会有这天的,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瞒的,调整了一番情绪又继续道:“威云伯府权贵之家,我虽愤恨,也打算就此作罢,可回家后没多久,内子就血流不止,大夫来过,才知她之前已有身孕,因为她身子虚弱,经此一遭,时日无多。” “所以我就盯着周闻韬的动静,趁无人之时,跟他说有一绝色女子要献给他,没成想那色胚子当真被我骗了去。” “我为他赶车,将他一直拉到金池村河边,亲手将他按在水中溺死。” 说到这里,孙宽的语气间有些激动,或者说是解气,可他还是恨自己,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孙宽继而沉默良久,缓缓起身,带着几分质问道:“若我当初告到大理寺,大理寺可会将周闻韬依法处置?” “会。” 陆方回答坚定,至于心里是如何想的旁人就无从得知了。 周闻韬奸淫妇人不止一次,若是当初孙宽选择上告,即便威云伯府有意维护,只要将此事闹大,朝廷不会坐视不理。 但就算揭发了周闻韬的罪行,按律罪不至死,其最终结果对孙宽夫妇是好是坏,陆方也不敢予以保证。 孙宽露出一抹还算欣慰的笑容,转身朝着陆方一拜:“孙某知道杀人偿命,但我有一个请求,希望陆评事能够上达。” “说说看。” “内子没有几日好活,我想送她安然离开。” 陆方似乎并未动摇:“你现在必须同我走。” 孙宽神色黯淡几分,利落地将药盛出给自家夫人端进去,又轻声安慰她几句,替她打点好一切,这才跟着陆方离开,所幸这个过程中陆方并未催促。 “那个李武不是我杀的,当时我将周闻韬按在河中溺死后,便看见有个老头拿石头砸死了他,恰巧这时候那老头,也就是李大,也看到了我,所以我跟他约定,彼此保守秘密。” 他没想到李大如此贪财,将他供出来不说,还把李武的死安在了他头上,天底下竟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陆方对此稍感意外,意外的是李大杀害亲子之后竟真能如此坦然,到底是他见识浅薄。 父杀子,当徒一年半,然李大有个当官的儿子,可罪减一等,有人又说李大是误杀,当赦无罪。 大理寺争论半天判李大徒三年,被刑部几次驳回,最后李大被判徒一年。 身为虎英县令的李丰并未替父求情,陆方对这事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李大被关押这么些天,那李丰连个招呼都没叫人来打,换了旁人怕是少不得要来闹一通。 李丰连面子上的功夫也不愿意做,要么是公正廉明到了完全六亲不认,要么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 因为这事,李丰的官声也受到影响,骂他不孝的,赞扬他大义灭亲的都有,然李丰自入仕以来,在公事上并无错处可挑,他在官场上人缘也不耐,议论一阵就罢了。 威云伯长子溺亡一案也就此告破,用了不过三日,皇帝陛下都觉得是自己小看了大理寺。 案情被陛下闻之,酌情减罪一等,判孙宽流三千里。 大理寺两位少卿,一位是“奸滑狡诈”的原怀青,一位是哈哈佛像的老好人宋安。 宋安上奏替孙宽陈情,孙宽得以陪伴妻子度过人生中最后几日时光。 陛下虽免了孙宽死刑,然哀莫大于心死,妻子与世长辞,孙宽也无意在人世逗留,最后一头撞死在狱中,且留下血书一行: 桥头双飞莺,今生比翼迟。 一个情字,令人叹息。 宫殿中一锦服年轻男子读罢孙宽的文章也忍不住惋惜,此人才华横溢,且已取得解状,高中是早晚的事,却不料有此意外,可叹,可惜,可感,然杀人就是杀人,因果如此。 威云伯给长子讨到了公道,但周闻韬连带着威云伯府的名声算是臭得透透的,谁知道他们全家是不是都是周闻韬那样的伪君子。 还好此案明面上是大理寺丞裴衡经办的,威云伯府要怪也怪不到陆方头上。 陆方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喜欢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不做,一个人静静躺在院中海棠树下,听风吹拂过他的耳边,不用挂着累赘的笑容,也不用穿着温文尔雅的外衣。 其实每个人都披着一张皮,只是大部分人善于将它隐藏,终其一生都不会被撕破。 第4章 投玉状(一) 【我们忽略掉的那些微不足道之处,对死者来说重于千金。】 —————————— 承安七年八月,上上大吉之日。 张家幼子张笙迎娶薛家独女薛婉,城西几条街都沾染了喜气。 薛家虽是商户,但薛员外为人厚道又饱读诗书,是远近闻名的儒商。 他膝下只薛婉这么一个女儿,对她百般疼爱,薛婉喜弄脂粉,面目再普通的女子到了她手里都能美艳三分,薛员外特地为她开了一间铺子,供她专研这些。 花轿喜气洋洋地抬到张家门口,新娘却迟迟不肯下轿。 “婉儿?” 新郎张笙轻声唤她,却未听见里面的人回应,眼看吉时要到,耽搁不得,张笙缓缓掀开花轿,看到的景象足以让他瞳孔震惊。 新娘右手拿着剪刀,直直的插入心脏,心口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大红衣衫,尚未凝结,左手紧紧攥着一枚玉佩,若是掰开她的手指,想来尚有余温。 张笙顿时脑子一空,面色惨白,却鼓起勇气颤抖着手去掀开她的盖头。 “啊!” 盖头之下,是一张鲜血淋漓的脸,除了那双瞪圆的眼睛,几乎分辨不出其他特征,大红盖头衬得她脸上暗了几分,显得异常可怖。 张笙瘫倒在地,眼中满是惊惧与无措,喜娘见状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新娘子自杀了!” 大喜之日出了这样的事,张家顿时闹作一团,某个懂事的官员途经此地,直接让人把花轿抬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在某人的哄骗下亲自掀开轿帘,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汪友德,你他狗娘养的,怎么不抬到你刑部大门口去!” 一向老成持重的大理寺卿陶齐对着刑部侍郎汪友德破口大骂,堪称一道奇景。 不过这是大理寺的本职工作,骂归骂,尸体还是要收的。 于是可怜的小陆刚回到值房就被上司盯上了。 大理寺丞裴衡坐在陆方的位置上,见陆方进来,那眼睛就闪闪发亮,装模作样地抚着自己那半长不长的胡须。 “文卿啊,我这里有个案子,要是办好了,我指定请你去归鹤楼吃一顿。” 归鹤楼是京城响当当的酒楼,若是要正儿八经吃一顿好的,陆方一个月的俸禄都不够看的。 对于这种话,陆方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没一次兑现过。 “不会是方才刚抬进来的新娘自杀案吧?” 陆方就猜到没有什么好活儿派给他。 “正是!” “这等重案,不如还是您亲自办的好。” 裴衡哪里允许他推脱:“我手里还攒着一堆案子呢,更何况你威云伯府的案子都办了,还怕什么。” 秋天到了,大理寺上上下下的人谁手里还没活儿了。 “昨日您不是说那偷窃伤人案要尽快处理吗?若是上头怪罪……” “哎呀,那个先放一放,如今这桩案子势必会弄得人心惶惶,得排在首位。” “不是还有严评事,他人呢?” 陆方好像有几天没注意严霁的动静了。 在裴衡手下办差这几年,同为评事的严霁和他简直就是难兄难弟。 正说着呢,严霁就端着架子进来了,原本的深青官服已然换成了和裴衡相同的深绿色,衬得他脸上的疲态都英俊了几分。 严霁比陆方长一岁,同为承安二年二甲进士,因“文思细腻”而被选入大理寺。 “大理寺司直严霁,有礼了。”严霁嘴角扬起恣意的笑容。 裴衡起身跟严霁打着哈哈,反正是说严霁年轻有为之类。 严霁算是摆脱了裴衡,受苦的就剩一个了。 “那个,文卿啊,这案子就麻烦你了,说不准吏部过几日就会调新人过来,到时候你带一下,争取早日做事,也好帮你分担。” 严霁笑出声来,学着裴衡拍了拍陆方的肩膀:“文卿啊,不要太着急,我毕竟比你早一天来大理寺报到,说不准明天就该你升官了。” 严霁如此调侃,裴衡也没太当回事儿,就是感慨自己这段日子要忙了。 等裴衡出去,严霁这才道:“黔州上报了件案子,陛下亲自过问,刚好吏部升官的文书下来,寺卿便举荐了我去复核,明日我就启程,等回来给你带上好的燕栗。” “可别噎着了。” 依照往年,京中官员调动的文书应该还有段日子出来才对,怕是上头特意为之。 他若没记错,严霁的叔父是黔中道驻军将领? “瞧你说的,你就放心吧,要死也是被你克死的。” 严霁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不对,立马收了声,见陆方并未介意,这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去。 原来这值房是他和严霁并两个书吏共用,如今严霁搬走了,真是宽敞许多。 既然接手了案子,陆方肯定不能闲着,当即就去停尸房那边查看。 走到半路,又被宋安给逮住了。 陆方颔首:“宋少卿。” 宋安似乎是发现了宝:“小陆啊,正好,你手下的老郑不是年纪大了么,我给你派个新人。” 陆方感觉派给他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不然宋安怎会过问这种事。 “清平县主你晓得吧?” 清平县主,他自然有所耳闻。 这位清平县主名为洛潇,其父辅国大将军洛绍,在八年前因常年战伤积发,不治身亡,其母随后不久也郁郁离世,两人就留下洛潇这一个女儿,由伯父洛英抚养。 七年前陛下登基后,感念洛绍功绩,便封洛潇为清平县主,将她接入宫中,当公主一般对待。 宫中那几位都十分宠爱这位清平县主,她爱练武便请金甲卫的将军亲自教她,连婚事都不曾勉强她,要她自己喜欢才好,以至于这位清平县主年满十八婚事都没有着落。 其间也有一些传闻,说是这清平县主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但没成想太子移情别恋,清平县主悲愤之下脾气大涨,愈发嚣张跋扈,动不动就打骂下人,以至于谁都不敢近身伺候。 宫门深似海,具体的爱恨纠葛究竟如何精彩,谁也无从得知。 今年年初陛下让她回家,让她伯父洛英帮着相看婚事,可这位县主素来霸道,哪里会听她伯父的招呼。 并且也不知犯了什么轴,看见人家大理寺抓捕凶犯,非闹着要到大理寺干活儿,还求到了陛下面前,陛下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所以才有今天这出。 第5章 投玉状(二) 陆方得知宋安要将这麻烦甩给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清平县主不就是尊大佛吗? 他每天已经够忙了,哪里还有空去应付这位娇纵跋扈的贵女。 不由皱眉道:“清平县主身份尊贵,若是出了什么事,下官如何担待得起?” “诶,清平县主武功高强,断断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只要稍稍注意着点,等她玩儿过了兴头,自然也就走了。” “小陆啊,我是十分看好你的,假以时日,这少卿的位置非你莫属,你可要努力啊。” 陆方不免腹诽,假以时日,也不知道是十年八年。 宋安满意的走了,留下陆方一人萧瑟。 陆方无奈摇了摇头,抬步继续往停尸房走去。 大理寺的停尸房和验尸间自然在一处,几间屋子构成一个独立的院子,前前位大理寺卿亲自题名:还生院。 刚踏进来,陆方就看见那顶红轿子停在院中,陆方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没瞧出有什么问题,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花轿而已。 仵作周晋方从验尸房中出来,将验尸单递给陆方。 “陆评事,这轿子可还有用?放在这里怪渗人的。” 陆方抬眸,带着一丝好奇:“你们仵作还怕这些?” 周晋语塞,瞧您说的,仵作也是人呐。 陆方似看出他的想法:“烧了吧,估计薛家也不会要了。” 周晋:…… 这女子确是用剪刀自杀身亡,那张脸也应是用剪刀毁的。 “我试了好几次,才将她的眼睛闭上。” 周晋今年堪堪三十,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大理寺学验尸,对于各种惨状已经见怪不怪,但给这女子验尸的时候,也难免动容。 一个女子,究竟是为何,才会将自己的脸毁成这般模样? 陆方自小便跟刑狱一类书籍打交道,再加上在大理寺这几年,对验尸之道自然有所涉猎。 走近细细查看,死者脸上几乎没有好皮,不过从细微之处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正如验尸单上所写,她脸上原本有烧伤一类疤痕。 死者手里的玉佩已经被取了下来,周晋取的时候颇费了点儿力气。 陆方拿着这玉佩打量一番,瞧见上面有一个笙字,张笙,原本是薛婉今日要嫁的人。 “陆评事,薛家人正在外头闹呢。” “她的贴身丫鬟可在?” “应该在吧,听说乌泱泱一群人。” “叫人将她的丫鬟和她母亲请进来吧。” 没过多久,薛夫人就在薛婉的贴身丫鬟百香的搀扶下来到了还生院。 陆方让薛夫人到茶水室暂歇,让百香进了停尸间。 “你能确认这是你家小姐吗?” 百香忍着害怕探过头,可如今这人的模样,哪里还认得出是与不是。 陆方瞧着她这惊恐的模样,也不再为难她,换了个地方向她询问起出嫁前的事。 原来薛婉是自己上的妆,说是只要张笙一个人看到她的模样,连薛母要给她梳头都拒绝了,薛母虽有些遗憾,但还是依了她。 也就是说,从出嫁的前一晚,就没人亲眼见过薛婉。 “她当时说话的声音是否跟往日不同?” “没觉着有什么不同,就是我家小姐。” 陆方接着又拿出那枚玉佩让她辨认。 “这是我家小姐和姑……张公子的定情之物,几年前定亲的时候就给了小姐,她一直随身带着。” “他二人的关系如何?” “小姐同张公子情投意合,张公子知道小姐喜爱制作脂粉,便四处搜寻样方给小姐,小姐也常常绣些小玩意儿送给张公子,两人很是要好。” “你最后一次亲眼见到你家小姐时,她可有什么异样?” “没有,当时小姐还特别高兴,拉着我给她试第二日要用的脂膏。” “从你最后亲眼见她,到出嫁前,她房间可有人进出?” “没有,除了送晚膳的丫鬟,就没人进去过,小姐也没有出来过。” “那送晚膳的丫鬟是何人?” “这倒没注意,不过看着是有些面生。” “那丫鬟脸上可有伤?” 百香摇摇头:“晃眼看过去好像没有。” “你家小姐脸上可有伤?” “我家小姐貌美如花,自然没有。” 陆方忍住想要抽搐的嘴角:“那送饭的丫鬟是否与你家小姐身量差不多?” 仔细想了想,百香这才点头道:“是差不多,只是要瘦一些。” 不过嫁衣里三层外三层穿上,那就不一定能看得出来了。 平静了一会儿,百香突然觉着刚才那人不太像自家小姐,如实相告陆方。 问完了想问的问题,陆方又带着薛夫人去了停尸房。 一看到躺在那里的人,薛夫人是眼泪就止不住的流:“我可怜的女儿,究竟是谁害了你?” “薛夫人,死者是自杀。” “怎么可能!我家婉儿绝不可能自杀,她明明是欢欢喜喜奔着张家去的。” “薛夫人,你先别着急,看看这女子究竟是不是你的女儿。” 陆方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掀开,薛夫人直接瘫软了下去,眸中惊恐与心痛混杂。 不过母亲这个身份,足以支撑她重新站起来。 “她不是我家婉儿!我家婉儿最是爱美,她身上不可能这样粗糙。” “我的婉儿,婉儿在哪里?” 薛夫人有些急了,胡乱抓着陆方质问,要不是陈新上来拉开她,陆方恐怕难以脱身。 薛家一大家子胆子倒是挺大,堵在大理寺门口吵吵闹闹,实在不成体统,宋安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人给劝走。 这都什么事儿,原怀青那厮倒是稳得很,大理寺的门面都不管了。 陆方梳理了一番脑中思绪:“我去薛家看看有什么线索,说不定还能找到活的薛家小姐。” 陈新:“诶,大人,天都黑了,怕是马上就要敲暮鼓了,还是明日再去吧,更何况您昨晚看了一晚上卷宗都没歇。” 陆方抬眸,见陈新精神不大好,想到他们几个兄弟为那盗窃案忙活了几夜,此刻估计都是疲惫不堪。 “也好。” 马儿踏着月色快步往家走,陆方将马拴在家门旁,却叩响了陆宅斜对面的一间宅门。 这间宅子的主人名叫郭觉,郭觉是金甲卫的校尉,金甲卫负责宫中和京城巡卫,大晚上的自然找他最合适。 “放心吧,我跟兄弟们说一声,帮你留意些。” 郭觉很爽快就答应了,毕竟除暴安良也是金甲卫的职责。 “你瞧瞧你那眼圈黑的,还是赶紧回去睡一觉吧,也不知道你们大理寺一帮文臣,怎么一个比一个能熬。” 正值八月,浓浓的桂花香飘散进街巷,随着陆方的吐纳冲入肺腑,将他全身内脏都腌入味儿。 吱呀一声,陆宅的门被推开。 进门沿着右边过道可直接到后院后门边上的马厩,向左跨上回廊,回廊直贯东西,中间延伸出来,将陆宅前面分成两个部分,分别是前院和侧院,两者之后就是日常居住的内院了。 左手边便是前院,前院左边是一方长木亭,很适合闲坐宴饮之用,上面飘逸的题着“远山”二字。 远山亭侧边直通,往里走是一棵长相繁茂的西府海棠,将书房与远山亭相隔。 书房前后开门,海棠树下延伸一条小路到书房后面,可以沿着小路从西边小门快速进入内院。 书房拐个弯是对着外门方向的正厅和偏厅,偏厅外用篱笆围了一小块菜地,正和书房位置相对,菜地里种着时下的芥菜等物,给前院更添一番闲趣,篱边挂着一个牌子,上头写着“锦衣翠园”,是陆方幼时与父亲玩笑之作,落笔间还有些稚嫩。 偏厅连着回廊,一直延伸回外门一侧,回廊又与数间房舍围出一个地盘,就是右边的侧院。 最重要的厨房就在侧院东北的位置,也就是东边。 侧院里原本放了几座假山,陆方觉得无甚意趣,索性让人将它敲了,成了一番花石相绕的景象,让整个院子都敞亮起来。 当然,他绝不会承认是因为五年前一起假山杀人案惹的祸。 第6章 投玉状(三) “公子用晚饭没有?我今天做了臊子,要不要来一碗臊子面?”老管家忠叔正坐在廊上看月亮,见陆方回来,立即起身探头问他。 对于陆方晚归或者夜不归宿的情况,他已经是见怪不怪。 陆方勾起温和的笑意:“行。” 忠叔早年丧妻,无儿无女,自陆旬去后,他们也算是相依为命,所幸忠叔年到五旬,身体还硬朗。 等陆方将马牵到后院喂了草料到厨房,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已经出锅,浓郁又漂亮的肉臊裹着筋韧的面条滑入嘴里,陆方只觉神清气爽。 伴着月光沉沉睡去,陆方似乎做了一个美梦,醒来后却不知那梦飘到哪处去了。 到大理寺值房时,陆方就发现自己的位置被霸占了。 女子见有人进来,不紧不慢站了起来。 一身织锦翻领窄袖袍子,劲腰上系着彩金躞蹀带,眉宇间颇具英姿。 只见她手里拿着陆方案上的卷宗,一双灵气的眼睛带着几分妩媚,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方。 洛潇心想这陆评事长得倒有两分姿色,看起来是个端庄稳妥的人。 “你就是陆评事?” “陆某见过县主。”陆方不卑不亢朝她微微躬身。 “陆评事不必多礼,我既然来你手下当差,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洛潇爽利地向他回了个抱拳礼。 陆方瞧着她虽有些傲气,但并不像传言中那般嚣张跋扈,反而透着一股坦荡豁达之气。 但这并不代表陆方就欢迎她的到来,只希望这位“特派督案”能够赶紧离开。 “陆某正要去尸房,县主可要一起?” “自然。” 洛潇握起佩刀跟着走了出去,陆方的脚步很快,但洛潇轻易就能跟上,在此过程中还四处观察着大理寺的一草一木。 “还生院?”洛潇的好奇心似被勾动。 陆方只暗暗瞟了她一眼,并未解释,抬步进了还生院。 还生院里的人都悄悄观察着这位跟在陆方身侧的陌生女子,见她气质不俗,猜想莫非这位就是清平县主? 假薛婉的尸身依旧停在里面,洛潇看着屋内盖着白布的几具尸体,面上并无异色。 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混过两年,早就见过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然而当陆方掀开假薛婉身上的白布时,洛潇脸色还是变化了一番。 陆方假模假式看了两眼,又将白布盖上,抬步出了停尸房。 “陆评事若是想借此吓跑我,未免太小看人。” 这点小把戏也就唬唬三岁小孩儿吧,没想到这个陆方还有这小心思,看不起谁呢! “本职而已,陆某还不至于为了县主专程跑一趟,县主怕是有所误会。” 陆方当然不会承认,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呈堂证供”。 这话明明像是在损她,可陆方那神情语气,好像若是和他计较,反而是自己理亏一样。 或许一些人天生就惹人讨厌,而一些人天生就让人心生好感。 “陆某要外出查案,县主不妨留在衙内。” “躲在衙里我还来大理寺干什么,放心好了,绝不给你拖后腿。” 陆方无奈,叫上手下人骑马往薛家而去。 薛家和张家也就隔了两条街而已,薛家人见大理寺来人,又开始哭天喊地要女儿,吵得陆方脑子嗡嗡的。 原来薛家托人找了一夜,也没有见到踪影。 好在薛员外理智尚存,将他们带到了薛婉的闺房。 从房间的布置,可以看出薛家人的确十分珍爱这个女儿。 绣线框里,唯独少了一把剪刀,应该就是假薛婉自杀的那把。 假薛婉应该就是那个送饭的丫鬟,或许是上妆手法高超,掩盖了脸上的伤疤,有如此手法,死者会不会同薛婉是熟人? “你家小姐平时可有什么闺中好友?” “小姐一心专研脂粉这类东西,极少和别家姑娘有什么往来。” 陆方的视线划过梳妆台上的每一件东西,最终落在一串佛珠上,凝眸道:“你家小姐信佛?” “应该是吧。” “何为应该?” “以前不怎么信的,只是偶尔没事儿去佛寺散散心,不过一年前去了城外的万福寺,小姐几乎每月都要去上两回。” “可曾认识什么特别的人?” “小姐进寺以后会在一间偏殿礼佛,一呆就是好久,从不让我跟进去。” “这佛珠平日也是放在这里的?” “平日里小姐都收在边上的匣子里。” 陆方伸手打开那匣子,发现里面有一串一模一样的佛珠。 “怎么会有两个?”百香有些奇怪。 既然薛婉的佛珠尚在,那么梳妆台上的这串佛珠又是谁的? 陆方拿着两串佛珠稍加思索:“去万福寺。” 刚出了薛家大门,陆方几人就被张笙拦住了,本该春风得意的新郎官面容憔悴,神情有些迷离,想是昨晚一夜未曾合眼。 “听说昨日的死者并非婉儿,那婉儿是否还活着?草民请求同大人一起找人。” “大理寺若是找到人,自会告知。” 陆方没理会张笙的情绪,带着人出城向万佛寺而去。因先帝晚年大兴道教,以致佛寺衰落,万福寺虽是大寺,如今香火也实属一般。 从百香口中得知,薛婉常去的就是药师殿。 小师父带着众人进去,双手合十朝殿内的药师佛拜了拜。 陆方晃眼只看到左边那尊菩萨,日光菩萨,摧破生死暗冥? “大人,后面有个小门!”老郑率先出声。 这小门在角落里,被殿内的布帘遮住,刚好能容一人通过。 门外是万福寺后面的一个院子,这里住着寺内几个杂工,搜寻一番,在一间房中发现了一些胭脂水粉。 “是花容斋的。”洛潇适时提醒。 花容斋就是薛婉经营的那间脂粉铺子,在京城小有名气。 陆方显然有丝意外,不过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狭隘,转头看向小和尚:“景休小师父,这里可是一位女子居住?” “是一位叫阿巧的女施主,几年前她流落到寺里,我师父见她可怜,就留她在寺里做些杂活。” “不知她现在何处?” “有两日没看到了,厨房的人方才还问呢。” “她脸上是否有疤?” “右边脸上是有好大一块烧伤痕迹,不过我们也不好过问。” “她最后一次出现在寺里可是前日?” 景休点点头:“当时天要黑了,她从这院里出来,看上去还有些不对劲,我和她搭话都没理我。” “她平日可会上妆,或者说她脸上的伤痕会用脂粉掩盖?” “对!我说那天感觉哪里不对,原来是她脸上的疤几乎都看不见了。” 陆方观察着这个小院,若是从药师殿的小门过去,从边上绕过正殿,从佛寺的后门出去,根本不会引人注意。 第7章 投玉状(四) 景休所说的阿巧应该就是死在花轿里的女子,阿巧屋里有薛婉铺子的脂粉,薛婉每月都会来万福寺,那么她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阿巧姑娘而来? 现在阿巧死在薛婉的花轿里,如果薛婉还活着,阿巧会把人藏在哪里? “这位阿巧姑娘在京城可有什么熟人?” “没有,阿巧施主性子孤僻,不爱和人说话,不过每次我跟她打招呼她倒是会理我。” 景休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笑得有些憨厚。 “大人,整个佛寺都找过了,并没找到薛小姐。” 陈新带着几个衙役跑得满头大汗,缓了口气道:“会不会根本不在佛寺里?不然藏在这里不是太容易被人发现?” “如果她就是要让我们发现呢?” 陆方凝眸,握着手上的两串佛珠出神。 自杀的阿巧,失踪的薛婉,故意放在梳妆台的佛珠。 洛潇看着陆方凝神深思的模样,觉得他浑身上下似乎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心里却朝他哼了声,也不知道宋少卿有没有看走眼。 陆方又在这小院里转了几圈,企图找到什么线索,可这院子再简单不过,除了一条向山上延伸的小路。 陆方注视着这条陡峭的小路,凤眸微眯:“这条路通往何处?” “哦,上面有间破屋,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来的,那里阴森森的,喜欢探山的香客也不敢去,听师父说以前有个游僧在上面住过一段时间,此后再没人上去过。” 陆方像是确定了什么情况,跨步就往上走,其余人立即跟上,陈新还一脸正气地抢到最前头。 走过一截小路,地势宽敞许多,洛潇三两步便赶上陆方。 “陆评事觉得薛婉就在那破屋里?” “或许。” 陆方注视着脚下的路,并未因为洛潇的话分神。 洛潇见他一脸认真,略略戏谑道:“听说陆评事和一位严司直并称大理寺双骄?” 某人脚步一顿:“不知县主听谁说的?” “你们宋少卿啊。” 陆方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双骄?他看是双劳还差不多。 这条路越走越暗,树林里时不时惊起几只乌鸦,叫声被穿过缝隙的秋风渲染得格外凄凉,几缕光线忽隐忽现,像是要撕裂这寂静的树林。 走在最前面的陈新脚下忍不住颤了颤,很快又镇定下来,大人说的,这世上没有鬼。 “陆评事不怕?” “习惯了。” 陆方暗暗打量洛潇几眼,发现这姑娘脸上不但没有惊惧,反而依旧是神采奕奕,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姑娘会是比“鬼神”更令人头疼的存在。 地上的落叶被踩得嚓嚓作响,破屋虽然简陋,但足以遮风避雨。 老郑撬开木门上的锁,轻轻推开,只见一妙龄女子正坐在屋内的榻上,见有人进来,立即将目光投了过来。 “薛姑娘?” 屋内的人是薛婉无疑,所幸她并未受到太大惊吓。 据她所述,她一年前到万福寺上香,意外认识了阿巧,两人便成了好友。 薛婉擅长化妆,每次都带着脂膏来给阿巧上妆,让她可以不再害怕自己脸上的伤痕。 不过阿巧不愿出现在人前,所以薛婉都是避着人见她。 她成亲前一日,阿巧突然到薛家找到了她,说要送她一份新婚贺礼,薛婉也没有多想,高高兴兴的同她溜出了家门,上了阿巧准备马车,结果不知怎的晕了过去,醒来就在这个地方了。 这屋里被褥、蜡烛都有,昨日还有人上来给她送了吃食。 “阿巧现在在哪里?她为何会这样做?” 她只知道阿巧的家人都死于天灾,是落难到京城的,她与阿巧是真心相待的至交,实在不明白阿巧为何会做这些,不过她相信阿巧不会伤害她。 “她死了。” 薛婉怔住,眸中尽是不可置信。 陆方给她讲了阿巧的事,听得薛婉面色青一阵白一阵,除了问出阿巧会口技的事,别的就没有了,陆方便让许厚先送她回薛家。 薛婉却停住脚步:“大人,我可以见见阿巧吗?” “你还想见她?” 昨日本是她和张笙的大喜之日,阿巧无疑破坏了她一生中最要紧的事,她又被阿巧藏了两日,以后她和张笙到底如何还很难说。 薛婉点点头,目光坚定:“等大人查明真相,民女想安置她的尸身。” 一行人往回走,陆方尽快将脑中所有的线索梳理一遍,也不知是哪里冒出个石子儿钻到他脚底板下,陆方哧溜一下就摔了下去。 平日端方儒雅的人摔得四仰八叉,形象全无,紧接着听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他的腰。 一群人愣愣地看着他出糗,竟没有一个人伸手拉他一把! 陆方朝陈新投过去一个“求救”的眼神,陈新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哎哟,大人你没事吧?” 陆方缓过劲儿来,忍痛挤出两个字:“无妨。” 也不知今日是倒了什么霉,竟如此失态。 “陆评事的腰还好吧?” 陆方刚调整好状态,某人一句话险些让他脸上挂不住,耳根迅速升起潮红,偏偏那人还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灵动的眼睛。 他真的怀疑她是故意的。 “还好。” 洛潇见他一副憋忍王八的模样,莫名有些兴奋,但还是忍住没有嘲笑他。 陈新和老郑几个见自家大人吃瘪,极力忍住想要迸发的笑意。 原路返回万福寺,陆方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找到了方才在寺里给他们引路的小师父景休。 “景休小师父,薛姑娘说昨日有人到那破屋给她送吃食,那人就是你吧?” 景休不明所以:“施主何出此言?” 不光景休不明白,洛潇和陈新几个也不明白。 只听陆方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们一到万福寺,你就主动跑过来为我们引路,并没有因为官差上门而感到疑惑,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人来一般。” “我问你阿巧在何处,你说有两日没见她,我问你她脸上是否有疤,你回答是烧伤,我问你最后出现的时间,你直接道出是傍晚,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阿巧就是我想知道的那个人。” “阿巧一个女子,要背着昏迷的薛婉到那破屋,肯定费时费力,若是耽搁太久,薛家那边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这个过程,很可能有人在帮她。” “你说阿巧性子孤僻,只同你打招呼,阿巧前日便离开佛寺,那么这个帮她囚禁薛婉和给薛婉送饭的人,多半就是你。” “阿巧在张薛两家大喜之日毁脸自杀,一是为避免被人发现她脸上的烧伤,二是为了将事情闹大,届时朝廷自会派人调查。” “这一切都是你和阿巧精心策划,为的就是将我或者说一个能够并且愿意接下阿巧诉状的人引到你面前。” 当然,这些只是陆方的猜测。 第8章 投玉状(五) “大人明察秋毫,小僧佩服。” 景休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事到如今,他自然不会有所欺瞒,但愿这人能够了解阿巧的心愿。 “其实小僧也知之甚少,阿巧施主只告诉小僧她姓姜,名巧儿,家住金州,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折腾了半日,总算是把薛婉找到,可没想到翻出来这样一桩案子,回去的路上陆方看起来心事重重。 “陆评事说诉状,可方才景休小师父并未给你什么诉状。” 洛潇一脸好奇,又对上陆方那怪异的眼神,不满道:“你别用这种怀疑的眼神看我,我绝不会泄密。” 她是那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人嘛。 “死者握在手里的玉佩,就是诉状。” “那不是薛婉和张笙的定情之物吗?难道凶手会是张笙?”这次发问的是陈新。 “她是自杀。” 陆方淡淡瞟了洛潇一眼,又解释道:“姜巧儿应该是知道了薛婉与张笙的婚约,所以才设下此局,我猜她要告的应该另有他人。” 洛潇:“她为何要弄这么麻烦,直接告到衙门不就行了?” “因为她不相信衙门。” “既然她以死告状,此事必不会简单,回去查一查便知。” “驾!” 陆方一马当先,洛潇岂会将他这点儿本事放在眼里,很快就远远超过陆方。 刚进大理寺走了几步,就看见有两位寺丞吵得面红耳赤。 其中年纪小的那位谭逸谭寺丞刚过而立,是大理寺出了名的“尊老爱幼。” “你这老不要脸的,干了一半的案子甩给我,亏你做得出来!” “你骂谁不要脸?我来大理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撒尿,在我面前充老大,懂不懂尊老爱幼?让我一把老骨头跑东跑西的,能受得了吗!” “受不了就早点滚蛋,大理寺不养闲人!” “你你你……” 老寺丞看见陆方,跟看到了救星似的:“小陆,你过来给老夫评评理,这案子本来就是要给他的,要不是他使了阴招……” “谁使阴招?干不下来就去跟宋少卿那软耳朵吹风,你也好意思你!” “两位寺丞,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陆方恨不得马上飞出十里远,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要是多呆一会儿,这案子指不定会落到谁头上,他已经够忙了。 “哟,你看别人搭理你这老东西吗?” “小陆那是看不惯你仗势欺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老爹想着把你弄出大理寺,算算辈分,你爹来了也得叫我一声大爷!” “你是我孙子!” 那边还吵得无止无休,陆方已经大步离开危险范围。 “陆评事,他们都快打起来了。”洛潇担忧道。 真的不劝劝吗? 陆方神色淡定:“习惯就好了。” 吵个架算什么,不过是大理寺的家常便饭而已,要真打狠了,自然会有和事佬来劝架。 洛潇表示惊讶,这事儿还有习惯的? “大理寺严禁喧哗!” 没过多久,也不知是谁喊了声,两位寺丞就偃旗息鼓了。 此时已到正午,陆方便让饭堂送了饭过来,一荤一素一汤,便是大理寺官员的日常午食,今日还多了两个肉馅饼,应该是饭堂的秦三特意给他留的,看着就很是美味。 两份食物摆在案上,洛潇一点儿没客气:“为何你这份儿多了两个饼?” “县主要吗?” 洛潇点点头,陆方很大方的分给她一个,这肉馅饼可是大理寺一绝,没点儿“关系”可吃不着。 洛潇行止间虽豪爽,到底没失了礼,将馅饼浅尝入口,一双眼睛都亮了。 酥脆的皮包着油而不腻的肉,香滋滋的热气钻进喉舌,完全打开了味蕾,大理寺连个厨子都深藏不露,真是来对了地方。 陆方若是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绝对会后悔分出挚爱的肉馅饼。 陆方用饭的速度看着不紧不慢,但没一会儿功夫就将饭菜销毁入腹,去户部查阅了金州的户籍记录。 金州在册的一共有十几个姜巧儿,能对得上的却没有,往前头的年份翻了翻,总算是有了结果,又回到大理寺找了半天卷宗。 这户姜家是金州富商,姜家家主极通商道,一手攒下庞大家业,且乐善好施,在当地颇有名望。 姜家家风醇正,四世同堂,其乐融融,可就是在九年前,姜家几代一百零五口人连同奴仆在内尽数被杀,并且烧尸火海,所有家财也被一扫而空。 姜家家主的小孙女,名字就叫姜巧儿。 她当时只有八岁,若是还在,刚好和死者对得上。 根据卷宗记载,犯下这滔天大罪的是一帮穷凶极恶的山匪,当时那几年天下内乱朝局不稳,引起边境动乱,是当今陛下和辅国大将军洛绍联手,才将天下安定下来。 所以山匪作乱不是没可能,但金州离京城不远,发生此等巨案,朝廷却未震动,可见当时朝局晦暗。 而当时的金州刺史,就是如今的京兆府尹张元思,也姓张? 张敬原也是在金州做生意,但做得并不大,是七年前陛下登基后不久,举家搬到京城来的,张敬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便在京城风生水起。 九年前张笙也是一个孩子,那么姜巧儿手里握着的那块玉,是要指认张家? “陆评事!” 陆方皱着眉头踱步,被洛潇喊这么一嗓子,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正对上洛潇那双水灵的眼睛。 “你查出什么来没有?阿巧究竟是何人?” “没有。” “县主怎还没回家,天色不早了。” “你不是也还没走吗?我是你的属下,自然要陪着你的。” 陆方一愣,避开洛潇那真诚的目光。 这位清平县主在宫里待了那么久,还能有如此纯粹的眼神,当真难得。 忽又听洛潇轻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午后你们就下值了呢,结果陈新说你去户部了,我看这时候不少值房都还有人,你们大理寺的人都不用休息的吗?” 陆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大概是需要的吧。 别的衙门午后可以下值,但大理寺几乎不可能,而且对于大理寺来说,一年之计在于秋,忙一点很正常,听老裴说刑部那边早就催着要命了。 半天才道:“明日休沐,县主记得不用来。” 陆方收拾了案上的卷宗,出大理寺的时候,天灰蒙蒙一片。 第9章 投玉状(六) 休沐日对于陆方来说是很奢侈的时光,早上起来洗漱好,忠叔就端着朝食到了陆方所居的卧云斋。 “快尝尝我蒸的包子,笋肉馅儿的,多笋。” 竹笋的清香伴着肉的鲜香滑入口中,千滋百味,只有吃的人才能体会其中妙处。 忠叔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陆方对他赞不绝口。 用完朝食陆方靠在廊上看书,家里的下人已经开始忙碌。 陆方心不在焉,一直想着姜巧儿的案子。 如今已过去九年,当年的姜家也被一把火烧干净,如果真是张家谋财害命,要想翻案怕也证据难寻。 右手拇指摩挲着左手拇指关节,陆方注视着象征薛婉和姜巧儿友谊的那两串佛珠,心思不觉飘远。 想着想着,陆方就去到了大理寺,吩咐仵作周晋务必保存好姜巧儿的尸身,接着又找到了须俊楚。 须姓少见,在京城一提到须家,指定是“官商”须家,因为当年有功社稷,须俊楚的父亲须鉴得先帝赐匾“义商”,并赐了四品官身,虽是虚衔,但也是独一份。 恰逢须俊楚出生,先帝更是亲自赐名“俊楚”,是以寻常人见了这位须三公子,都客客气气的。 须家和皇室的事,陆方能猜到些许。 须俊楚人如其名,皮囊还算不错,有一种金雕玉砌出的美感,看起来和那些高门显贵的贵公子没什么区别,陆方与他曾是太学同窗。 “张家确实是在七年前突然冒起来的,他手下那些产业有一半都是金州那边转过来的,正是你说的那个姜家。” “不过几经周转,怕是很难说明什么。” 以须家在商界的地位,自然比寻常人了解各路商情。 须俊楚颇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样子:“怎么,张家犯了事?” “少打听,反正对你没坏处。” 若是张家倒了,对京城某些商贾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虽然须家不差这一块肉,但毕竟瘦肉它也是肉啊。 “哎哟,陆评事如今可威风,不知道是不是比京兆府尹更威风?” “你知道什么?” 须俊楚优雅地抿了一口茶:“张敬和京兆府尹是远房兄弟,他们祖父那辈不知为了什么事闹僵了,所以后来没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陆方暗暗佩服,这是把人家的老底都翻出来了。 “多谢。” 须俊楚只提醒到这里,摇了摇这个季节显得很多余的扇子:“不必谢,记得把茶钱付了,虽然本公子富得流油,但可是个勤俭节约的人。” 陆方还真没看出来。 之后陆方又跑了一趟吏部,发现张元思就是在先帝登基那年调入京城任职的,比张敬早了两个月。 十日休沐。 每次休沐过后,大理寺便会有一次集议,一般都是寺卿陶齐先说几句,然后下面一堆人在那里叭叭叭半天。 陆方这种品级低的一般不用参加,但裴衡懒得再说一遍,往往会选择带上他和严霁旁听,以便更好的替他完成任务。 议完事,陆方正要向宋少卿打听点儿事,没跟上他的脚步,倒是差点和原少卿撞上。 “下官失礼。” “找宋少卿有事?” “是,有一件案子想跟宋少卿打听一番。” 原怀青若有所思,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值房。 “可是那花轿新娘自杀一案?” 他知道薛家姑娘已经找到,但死者的身份还未弄清楚。 陆方将案情跟他粗略介绍了一下,又提起九年前姜家灭门一案。 “这案子是我亲自去金州复核的。” 陆方闪过一丝惊讶,又听原怀青继续道:“当年虽山匪横行,但那时天下将要平定,且金州临近京城,并无大乱,所以我对此事略有怀疑。” “到金州时,只见姜家被烧成一片废墟,除了翻出来的那几具焦尸,再无其他有关物件。” “当时的金州知府张元思的确有请兵剿匪,但那些山匪居无定所,四散流离,根本无从确认,所以我将此事上报朝廷,朝廷当时无暇顾及,最后只能以山匪作乱结案。” “所以少卿也曾怀疑两人?” 原怀青点点头:“后来张敬在京城突起,我也曾调查一二,但并无实证,只好作罢。” 没想到此中还有这些事,原少卿当时都没有找到证据,过去这么多年,不知是否还能翻案。 原怀青看出他的忧虑,将手搭在陆方肩上:“既然姜家后人以死告状,大理寺不得不受,罪行并非时间能够掩盖,说不定罪证就在眼前,我们忽略掉的那些微不足道之处,对死者来说重于千金。” 死人告状,大理寺也不是头一回接,若这两案真相大白,京城怕是要轰动一番。 “下官正准备去金州一趟。” “嗯,一路小心,不要张扬。” 陆方又跟他说了张敬和张元思的关系,暗示了一番,原怀青若有所思,摸了摸胡子:“你且放心,一切有我。” 陆方应是,正要告辞,原怀青却又笑得一脸奸滑地拦住他:“文卿,此事千万别让宋少卿知道。” 陆方似看破他那点儿小心思:“若真翻出冤情,当年您已尽力,并无过错。” “诶,你还不知道他那个人,要是知道我办的案子有问题,肯定会煽风点火,虽不能把我怎么样,但也有损我威名,对你是相当不利。” 陆方不解,这又关他什么事。 又听原怀青解释道:“你想,若是宋安那软耳朵做了寺卿,咱们大理寺还不得乱了套,可我就不一样了,以后我会多多照拂你的。” “小陆,你还年轻,作为咱们大理寺双骄之一,我可是很看好你。” 原怀青拍了拍陆方的肩膀,说得语重心长。 感情这是看着陶齐老了,都盯着大理寺卿的位置呢。 陆方今日整理了之前那起盗窃伤人案巨细事务报给裴衡,又在值房看了一天卷宗,弄得洛潇好生无趣。 “后面五日陆某告假,县主不必来。” 陆方并没有让洛潇跟去金州的打算,此行不知需要多久,随意说了个数,就算她后面发现,她一个姑娘总不可能追过去吧? “陆大人家中有事?”洛潇凑上前好声好气问道,不是昨日才休沐,这样下去,她以后岂不是都不必来了。 陆方浅笑从容:“这是陆某的私事。” 洛潇觉得他这模样十分可恶,却只暗暗瞪了他一眼,就算她多说什么怕也会打到一团棉花上。 第10章 投玉状(七) 金州快马两日可到,陆方只带了许厚低调离京,许厚话少功夫好,带他最合适不过。 两人到达金州暮色已至,便直接在一家客栈投宿。 第二日晨起时,许厚已经打听好姜家的位置。 客栈步行过去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姜家原是大户,地方倒也清净,周围除了几家寻常百姓,只有一家染坊。 宅门大大开着,已经破损不堪,上面还有些烟熏火燎的旧迹,一眼望去,只有废墟一片。 陆方在里面走了半天,心下全是茫然,因为根本什么都没有。 走在他前面的许厚突然愣住。 陆方沿着他的目光看向他脚下,原来是一根焦骨,被许厚从地下挑了出来。 那骨头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且因为有些年头,因着许厚用力,已经脆成了好几段,但从大致形状依然分辨得出来自哪里。 许厚连忙缩回脚来,心里默念着罪过一类。 也正是许厚这一缩,扇起了一阵细风,有几许灰尘落在那骨头上。 陆方蹲下身去,仔细观察那并不细小的灰尘,胸口随着吐纳起伏,似乎生怕惊动他目光下的证据。 “找找附近有没有烧纸的痕迹。” 两人在周边翻了一阵,许厚果然在一块烂木板下发现了一堆灰烬,用刀翻了翻,确认是烧的冥纸无疑。 “有人来过?” 若不是近期有人祭奠,否则被雨水冲刷之后绝不会是这般模样,许厚凭着这些年的经验,也能够推断出来。 陆方点点头,只是要翻出这个人,还真不是容易的事,谁知道他多久来祭奠一次,况且他知不知道内情还另说。 但总归是一个希望。 两人出了姜宅,陆方在门口张望一番,往不远处的染坊而去,这染坊离姜宅最近,最关键的是,可以看到姜宅的大门。 金州蚕业兴盛,绢帛富饶,是以织染作坊多些不足为奇,姜家以前的丝绸生意也做得不小。 陆方二人刚踏进染坊,便有一个伙计跑上前来,笑呵呵道:“二位怎么从这个门进来了,可是来谈生意的?” 伙计见陆方眼生,锦袍革带,其上并无金银玉类镶嵌,只腰上坠着一块松枝图纹的玉佩,不由猜想他的身份。 “听闻你家染坊技艺非凡,不知可否先参观一二?” “自然。” 陆方在伙计的带领下闲转,伙计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他家染坊的厉害,恨不得要在陆方耳边开出一朵花来,弄得陆方心里都有点歉疚。 “我方才进门时瞧见对面不远有一废宅,如此大的地方,官府难道不管吗?” “方公子,您是外地来的不知道,那是姜家的废宅,九年前有天晚上被一群强盗劫财害命,二百多人都死在里面,兴许是觉得怨气大,没人买那块地方,官府也就这样放着。” 里面不知道有多少焦骨,没人想去收拾。 “那你们染坊开在边上不害怕?当时那伙儿贼人把你们吓坏了吧?” 伙计咽了咽口水:“那时候小的才几岁,况且我们这染坊才开几年,本来老板是不想在这地方开的,但奈何没多少银子,后来老板娘还安慰我们,说姜家是义商,肯定不会乱报仇的,没准儿还能借点财气,结果就让她给说中了,咱们这染坊越办越好!” “这染坊以前是什么人的,是姜家出事后才搬走的吗?” “原先是一家布坊,老板姓张,姜家出事后他们就把这地方托给牙子,七年前搬到京城去了。” “听说张家和姜家交好,当初姜家出事,张家老爷大哭了一场,差点没背过气去。” 说话间,陆方觉得有道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搜寻过去的时候,只有几个低头干活的妇人。 陆方面带惋惜:“原来如此,姜家厚德,实不该遭此劫难。” 这么说,这地方原是张敬的,姜家右边路向山地,左边站在染坊门口把人一拦,晚上根本不会有人来看姜家的情况。 “谁说不是呢,我听家里邻居老爹说他小时候吃不饱饭,跑到姜家偷米,姜家老太爷不但没怪罪,还又给银子又给米的,要不然还活不下来呢。” 转了一圈,陆方也没给个准话,只说过几天再来,那伙计还是笑嘻嘻地把他送出了门。 离开这地方的路上两人都面带难色沉默不语,直到拐了几个弯,才被来往的烟火气驱散。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子胡子拉碴的,腰间还挂着把横刀,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正朝着陆方走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他,陆方信步往旁边一走,刚好避开了他伸过来的魔爪。 那人明显感到有点儿懵,随后顿住脚步回过头,有些不爽地看着陆方。 他竟然失手了? 陆方也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我若是你,就应该马上跑,免得官差来抓贼。” “你说谁是贼呢!” 男子这一声吼,引来了一群人的目光,许厚还提了提刀,男子估计自知没理,最后瘪瘪嘴走了。 陆方并未在意这个小插曲,心情反而轻松几分。 汇通酒楼。 “白河肉糕,吊罐肉,白火石氽汤,再来两碗蒸面。” “客官是京城过来的吧?要不要来一坛咱们这里特色的五里稠酒?” 陆方笑道:“九月九不远,不如再来一坛陈年稠酒?” “哟,您是行家啊!” 伙计高高兴兴搭着帕子走了,酒菜没一会儿就上来,陆方不紧不慢送入嘴里,引起无限遐思。 幼时他随父亲路过金州,同样的酒楼,点的一样的菜,一样的酒,当时什么味道,他都已经记不清了。 “公子,喝这么多酒好吗?”许厚单纯发问,喉舌已经迫不及待。 “喝吧,这酒又不醉人。” 反正他都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陆方只尝了两碗,剩下的都被许厚解决了。 金州除了蚕业发达,金漆更是天下闻名,是以街边好多雕漆的小玩意儿,个个都十分精致,若不是公务不便,倒是可以买些回去做摆件。 陆方让许厚去暗中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其他线索,自己则随意在街上晃荡。 姜巧儿这么费尽心思告状,会不会给他留下点什么证据?陆方想不明白。 “小蹄子,还敢跑!” 两个妇人拿着棍子追过来,那被追的小女子上来抓住陆方的腿就不放,把陆方弄得一头雾水。 “公子,您救救我,她们要打死我!” 陆方看向那两个妇人,妇人也恶狠狠地看着他。 “少管闲事,我买的丫鬟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 陆方恢复一如既往的淡定,面色冷了两分:“请自便。” 抱住他腿的女子面容姣好,同那两个妇人一样满脸的不可置信,眨了眨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放软声音道:“公子……” “再不松手我就要报官了。” 第11章 投玉状(八) 他要是被这种小把戏讹了,怕是得成为整个大理寺的笑话。 走在街上都能无端招惹这种麻烦,真是。 陆方无奈摇摇头,心里却冒出一个很无聊的想法,要不去姜宅门口坐坐? 他还真就这么做了。 陆方就靠在姜宅门边坐着,不时往门内张望,右手拇指轻轻摩擦着左手拇指关节,对面染坊有人瞧见,都从小门里探出来看新鲜。 之前那伙计阿四缩头缩脑地过来:“方公子,您怎么坐这儿?” 阿四说不害怕,但平日也不会靠近这边,特别是晚上,总觉得姜宅这边有一股阴森森的怪风,染坊的人一般都不会出来。 “我在这里歇歇。” “要不您去我们染坊吧,这里……好像不太适合歇脚吧?”阿四朝门内望了一眼,又飞速收回眼睛。 “多谢你了,不过我觉得这里挺好的,风景别致,说不定到了晚上还能抓鬼。” 阿四只觉头皮发麻,特别是对上陆方那让人惊悚的笑意,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很怀疑这位方公子是不是中邪了,不得不说京城人可真会玩儿。 阿四不再理他,赶紧回了对面斜弯后的染坊,生怕被他沾染上什么。 天色暗沉下来,头上微光闪亮,陆方什么也没有等到,正要起身离开,却看见染坊那边有个人影,就站在那儿。 一双眼睛透过黑暗打量着陆方。 陆方瞳孔一缩,几个眨眼的时间,那人却没了踪影,随即脖子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别回头!” “你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 “老子在问你!” 男人将短刀抵在陆方身后,带着他弯弯绕绕,进了一处窄巷。 屋中陈设简陋,一床一桌四面墙,墙上还挂着陆方白日里见过的那把刀。 这男人就是白天想顺走陆方钱袋的那人。 没跟他客气,陆方直接找了个凳子优雅坐下,又在桌上挑了一只杯子用茶水涮了涮,这才替自己倒了一杯解渴。 “嘿,你小子以为是自己家呢?”有没有点被劫持的反应? “要不我喊两声?” 陆方不急不恼,把男人整得快没脾气了:“你坐在姜家门口做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 男人没答他的话,挑起几分不屑,趁他不注意一把捞过他腰间的玉佩和钱袋,七八两碎银和数个铜钱叮铃哐啷的蹦在桌子上,还算满意。 接着又把那玉佩拿在手里摸了摸,切了一声:“成色好像不怎么样嘛,雕工也差劲。” 男人摩挲着玉佩,似乎看出他在乎这东西,作势虚晃一把,陆方果然激动得站了起来,见那玉佩还在他手里,难得给了个鄙视的眼神。 “说说吧,坐在姜宅门口半天是要做什么?说清楚就还给你。” 男人玩弄着玉佩,好像陆方要是说得不中听,他立马就要让这玉佩灰飞烟灭。 陆方不答反问:“你为何关心姜家的事?” 男人这下被惹火了,拿刀抵在他喉咙:“小爷的事你少管,说。” 陆方观察他片刻,略加思索道:“我乃朝廷命官,微服私访到此。” 男人眼中闪过震惊,掩过慌张道:“你说是就是啊,什么官儿?” “我有鱼符。” 陆方从怀里掏出东西递给男人,男人面带疑色接过瞧了瞧。 “大理寺评……陆方?” 男人看看鱼符上的字,又看看陆方,似在比对二者有何不同,虽然那鱼符上并没有陆方的画像。 “还真是个官儿?”仔细瞧着是有点儿官相。 他见过当官的这东西,当时他送镖遇到贼寇要杀一个县官,他给救下了,也拿的鱼符给他看,说是护送他回衙门会赏他。 谁知那县官不是个东西,反而污蔑他是贼寇,要不是他功夫好,早就被他整进牢里去了。 陆方:“如假包换。” 男人思考一阵,又回到最初的问题:“那行,我就姑且信你,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在姜家门口做什么了吧?” “你先告诉我你为何关心姜家的事。” “别以为你是当官的我就怕了你,你要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宰了你!” 陆方眉目轻挑:“你可以试试,我是京城派来的大官,若是我在金州出了事,大理寺就算把整个金州翻过来也要找到凶手。” 大理寺的威名这男人还是听说过的,也弄不清楚这人的来头到底有多大,心中有些憋闷,没想到带回来这么一个麻烦。 “姜家对我有恩,我听说有人坐在姜家门口,这才过去看看。” “姜宅里那些纸钱是你烧的?” 男人明显一愣:“是。” “你知道姜家人是怎么死的?” “整个金州谁不知道,是被那群狗日的山匪害的。” 陆方暗暗叹了一口气,搞半天他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该你交代了吧,你一个京城的大官来金州做什么?还鬼鬼祟祟地坐在姜家门口。” 陆方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好吧? “我是来查案的,灭姜家满门的并非山匪,或许另有他人。” “什么!” 男人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道:“是什么人,老子去灭了他九族!” “不对,姜家的事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朝廷怎么会突然派人来查,难道是姜家地下埋了什么财宝?” 男人眼里冒出一丝精光,警惕的盯着陆方,在他眼里,大多数当官的无利不起早,没有好处的事儿谁会平白无故费功夫。 陆方闭了闭眼,不知道是不是该夸他聪明,把姜巧儿的事挑着跟他说了点,不过只提到了张敬。 男人听到姜巧儿这名字的时候,明显有所触动。 他十三岁时,家中遭难迁到金州,就他和老母亲相依为命,村里条件不好,家里又穷,老娘疾病缠身颇费银子,他就跑到姜家偷钱。 没想到刚进去,就被一个小姑娘撞见了,还奶声奶气地说她叫巧儿,他本想吓跑她,可她竟然拿了几十两银子给他,后面跟着出来个人,应该是那小姑娘的父亲。 他叫他拿着钱去做些小生意,别再干这行了,还说要是有困难就到姜家找他,他一定会帮忙的。 后来他就拿着钱给老娘治了病,还和几个兄弟凑钱开了家镖局,谁知道又赶上那几年光景不好,外面到处是流寇,他差点就死在了外面, 等回到金州的时候,才知道姜家遭了难。 这些年他在金州四处游荡,有时候陪人练练刀赚点银子供养老娘,一年前老娘走了,村里对他一向闲言碎语不绝,他就搬到了城中,住在这小巷子里,反正就是混日子。 第12章 投玉状(九) “他奶奶的,我去砍了他!” “张敬随身跟着两个高手,你要去杀他,怕是还没近身,就会被大卸八块。” “还有,你最好别嚷嚷这件事,否则要是传到京城,你我都会被杀人灭口。” “那你说怎么办?” “这是官府的事,与你无关。” 陆方伸手,示意他将玉佩还给自己,男人极不情愿的还给了他。 紧接着陆方又将那些银钱装进袋子里,重新挂在自己腰上,一枚铜钱都没给他留。 “交也交代了,我该告辞了。” 眼看陆方就要大摇大摆的离开,男人伸手将他拦住:“我跟着你,直到你找到张敬那狗贼害人的证据。” 陆方笑容温和:“随你。” 一路上乌漆嘛黑,各家屋檐下透出几缕灯光照着,堪堪瞧得清路,陆方也不用他带领,七弯八绕地拐出窄巷。 男人想着自己刚来的时候都走错了好几遍,这当官儿的记性倒是不错。 出了巷子就宽敞许多,人声入耳。金州不比京城,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 “不知贵姓?” “章涛,滔滔不绝的涛。”章涛眉色飞扬,似乎有些得意。 陆方脚下稍顿,略微思索道:“好名字。” 章涛睨了他一眼,对这位方才认识的“大官”多了一分好感。 他见过好多个官,要么大腹便便酒色之徒,要么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还有的欺软怕硬骨头软等等,反正好官没两个。 而这些当官的大多数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瞧不上他们这等身份低下之人,可这位陆大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看不起他的意思。 于是得寸进尺道:“诶,陆大人,咱俩去那边赌一把?” 章涛盯了一下陆方的钱袋,朝一间茶馆昂了昂脖子,陆方打量一番那进出的人,便看出那是什么地方。 “依本朝律,庶民赌博杖五十,官员杖一百,你觉得我像是挨得过一百杖的人吗?” “瞧你说的,你们这些当官的私下没少赌吧?朝廷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一万,这罪不是还可以用钱赎嘛,你是大官,还怕这些?” 陆方见他兴致盎然,淡笑道:“我身为大理寺官员,自当以身作则,不过……要赌就赌个大的,你我单开一局,若是你赢了,我将半数家财给你,若是我赢了,你此后不再行赌博偷盗之事。” 章涛颇有意味地望向他,听说金州刺史府上奴仆成群,光是伺候他吃饭睡觉的就有十几个,这京城来的大官,家里得富成什么样子? “不敢?” “我光棍一个,怎么不敢,陆大人不抵赖就成。” 他好歹混迹江湖多年,还玩儿不过一个花架子的文官不成? 章涛也没真指望对方会给他一半家产,进去玩玩儿就行。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赌坊,单要了个地方,不比别的,就摇骰子比大小。 章涛同陆方一同摇晃骰盅,章涛嘴角泛着得意的笑容使劲儿地摇,陆方温和如旧,只斯文地晃动着。 “开!” 章涛一声吼,两人同时打开骰盅,章涛五五六胜,陆方二四六败。 “方公子,还玩儿吗?” “玩儿,怎么不玩儿。” 陆方似乎兴趣上来,紧接着骰盅一次次揭开,每一次陆方都是六六六,把章涛给看呆了,如果说一次是巧合,那这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不过多时,他们二人不小的动静就引来不少人围观。 “章兄弟,这都九局了,愿赌服输才好啊。”陆方调侃。 章涛有种被他坑了的感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爽快抱拳道:“我章涛说话算话!” 他这两年小偷小摸惯了,不赌不偷,以后该做点儿什么营生? 陆方满意的笑了笑,旋即听见一道“刺耳”的声音。 “这位公子,你我赌一局如何?” 男子用扇子拨开挡在面前的人,在陆方面前露出脸来,一身月白绸衣搭着一根素色绦带,显得他有几分文人清秀,眼里透着几丝精明。 陆方不动声色将他打量一番,这拿扇子的调性和须俊楚那厮倒是相同,扇着也不嫌冷。 陆方无意逗留,只和气告辞,对方却不如他愿,让几个手下人拦住他的去路。 看这几人目光锐利虎视眈眈,陆方觉着章涛很难是他们的对手,并且他也无意闹事。 男子勾唇轻笑:“看来公子和我赌定了。” “我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如果公子赢了请自便,如果在下赢了,想请你喝杯酒。” 陆方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结交方式。 男子让人往骰盅里添了三个骰子:“比彩如何?” 陆方觉得不如何。 他只跟老郑学过摇三个,六个还从没琢磨过,看这人志在必得的架势,陆方实在担忧他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比彩便是看颜色,四点染红,其余为黑,红者多为胜。 凭着以往经验,陆方尽量摇出让自己满意的结果,结果完全是陆方高估了自己,摇得乱七八糟。 “你输了,请。” “下榻之处就在不远,可否容在下回去换身衣裳?” 男子虽然不解,但还是允许了他这个请求,还亲自“护送”他到客栈。 陆方本想是借机溜走,如今回来这一趟的好处只能是把许厚带上。 “在下姓顾,名铮,字君识。” “方陆。” 顾铮闻言点点头,笑道:“方兄是顾某朋友中脾气最好的一个,跟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都恨不得打我一顿。” 陆方自觉笑容有些僵硬,要不是为了低调,你猜我现在想不想揍你。 会云楼。 顾铮点了一桌特色美食,荤素搭配十分妥当,想来是擅长此道,被“绑”来的陆方不跟他讲礼,让章涛和许厚都同自己入座。 “听口音方兄是京城人士?” 虽然金州同京城不远,但正所谓十里不同音,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他这几年走南闯北,自然听得出来。 陆方没有否认:“嗯,顾公子是淮南人士?” “正是,在下庐江人,到金州谈点儿小生意。” 第13章 投玉状(十) “不知方兄到金州为何?” “来金州的商客,无非是为漆料绸缎。” “我看方兄不像是商客,倒像是个读书人。”顾铮慢悠悠饮上一杯。 他一向喜好诗书,这位方公子举手投足间那种优雅谦和,让顾铮觉得很是舒服。 二人从金州商贸谈到奇异文学,顾铮感觉越来越畅快,只道相见恨晚,正想起身敬陆方一杯,便听见“咚”的一声。 “啊!” 众人下意识看向窗外,只见一女子砸在楼下的地板上,有一片暗血从脑后冒出来,楼下的客人四处惊散,一时间人心惶惶。 沿着女子掉落的地方往上看,只有一扇窗户还开着。 陆方一个眼神,许厚立马跑出去查探,却什么人影也没有看见。 这排总共有五间房,却只有一个出口,许厚从房间到走廊楼梯,不该什么都没发现才是,除非这个人是飞毛腿。 陆方快步往那边走去,顾铮等人也紧随其后。 陆方往两边房间看了看,除了两间空房,事发房间右边是一个来收拾碗筷的伙计,正盯着窗外傻傻发愣,估计是被吓到了。 左边是一对年轻夫妻 ,妻子依偎在丈夫怀里,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丈夫则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她,面色有些惨白,正要带着她离开。 许厚朝陆方看了看,见陆方点头,他便上前将他们二人拦住。 “出了这样的事,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许厚面无表情:“保护现场。” 顾铮倒是个热心的,陆方还什么都没说,直接让手下把酒楼门口守了起来,不准任何人离开。 那许厚这里好像也没有坚守的必要了,陆方走到楼下,和其他客人聚在一处。 章涛附到他耳边:“你不是个大官儿,场面这样乱,不管管?” “我是微服私访,不好暴露,再说不是有人去报案了,县官会处理的。” 章涛却嘁了一声,弄得陆方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趁着这空当陆方也听了一耳朵,死者名江喜凤,是个寡妇,听说其夫在世时常与她来这酒楼饮食,自她丈夫去后,经常来此买醉,人都道他们夫妻二人鹣鲽情深。 所以大家都猜测她是一时伤心过度自尽而亡。 此处属金州尚功县管辖,县衙的人很快就到了,县丞杨易大晚上被闹过来,面上很是不爽,但毕竟他们县好久没出过人命官司了,还是打起了两分精神。 一进门看见地上的尸身就往后缩了一步,听人禀告过后,心里便有了主意。 “江氏伤心殉情,送回李家安葬吧。” 真是,搞半天是这样的事,还扰了他一场清梦。 陆方万万没想到他办案速度如此之快,如此明显的死后坠尸案还能“删繁就简”,就连许厚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真是活久见了。 “等等!大人不应该先验尸吗?”许厚道。 杨县丞一脸不耐烦:“验什么验,不都看见她是自己从楼上掉下来的? 随后又催促衙役:“动作还不快点,别打扰人家做生意。” 嗯,也不怪他,毕竟他连仵作都没带。 “死者脑后血迹较少,且摔下来时便呈暗色,一看就知道是死后才被人推下来的,大人应该找出凶手才是。” 许厚这一说大家才注意到,正常人摔下来好像确实不是这个样子吧?纷纷议论起来。 章涛拐了拐陆方:“诶,你这随从还有点本事。” “那是自然。” 这点儿本事都没有,不是白在大理寺混了。 然而这话杨县丞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怒道:“难道你比我还懂断案?如今诸多人证,岂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将这人给我抓起来,治他一个扰乱公堂之罪!” 许厚不知道这叫不叫做好心当作驴肝肺,无奈地看向陆方。 陆方从人群中走出去。 “你又是何人?” 陆方面色温和地比了一个手势:“杨县丞,借一步说话。” 也不知道陆方跟杨县丞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杨县丞对他恭恭敬敬的,一副崇拜的模样。 陆方官阶虽还比他低半级,但京官总是有脸面的,特别是掌管着天下狱案的大理寺,有权对这种事“指手画脚”。 陆方在京城繁华中长大,唬一个县丞自是手到擒来。 陆方走到江喜凤尸身面前蹲下,检查着大致情况,让人不忍直视。 他们实在想象不到这样一位清俊的公子哥儿会做出这种行为,并且还挺熟练,不过稍有见识的人自然清楚他是在验尸,比如顾铮就看得饶有兴趣。 “死者面色青紫,面颊略有肿胀,项部坚硬,腹部干胀,全身轻微僵硬,后脑撞击地面有伤,全身多处骨折无淤青,至少是一个时辰前被人闷死,然后在刚才被人推下楼。” 接着杨县丞和陆方又去了二楼事发的房间,只见窗台边有两个倒掉的凳子,还有地板上轻细的抓痕,应该是死者最后力气不足留下的。 房内其他布置并无不妥。 众人走下楼去,杨县丞让人将两边隔壁那对夫妻和店小二带到面前。 “凶手就在你们之中!” “大人,这从何说起?”那女子还未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丈夫眉头紧皱着质问杨县丞。 “方才一出事这位小哥就跑出去看情况,这位小哥身姿矫健,按酒楼的构造,凶手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离开到楼下,还不引起别人注意。” “是以凶手并未跑远,就躲在旁边的房间,而旁边就只有你们三个,你说凶手是不是在你们之间?” “方才陆……这位陆先生发现那地板上有细小痕迹,说明死者死前挣扎过,很有可能在凶手身上留下抓痕,而且只要查一查你们和江氏有没有什么关系,就能知道凶手是谁!” 此时不远处有个店小二大声道:“肯定是王三儿,他前几天还说江寡妇长得艳!” 而王三儿在听到抓痕的时候就慌了,趁着这个空隙爬起来就要往外冲,见外头围着一堆人,瞬间打消这个念头,直接朝陆方扑过去,陆方闪退不及,被王三儿狠狠扼住喉咙。 王三儿估计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让陆方猛的一窒,不过他还来不及说威胁的话,就被许厚眼疾手快地打落手腕,将他制住。 第14章 投玉状(十一) “本来这个糊涂官都要把人带走了,你他娘的冒出来多管闲事,你不得好死!” 酒楼内的人也在猜测这年轻人是什么身份,竟能让这糊涂官灵光一现。 “还不把凶手带回去!” 杨县丞面色铁青,一声令下让人将王三儿和江氏的尸体都挪出去,酒楼里的客人也就散了,又带着几分讨好凑到陆方面前。 若是这位小陆大人回去跟上面告自己一状,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要知道京城关系错综复杂,指不定他背后是什么大人物。 陆方放低声音,还算客气道:“杨县丞,辛苦了。” 杨县丞连连冒谦词,又邀陆方明日共饮,陆方以此行是为私事为由将他打发了去。 这一切处理完,已经是子时了。 顾铮走上前:“方兄无事吧?” “无事。” “原来方兄姓陆不姓方啊?” 顾铮摇着扇子笑得有点幽怨,亏他一片赤诚,没想到被人给骗了。陆,方,陆方?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陆方闪过一丝尴尬,胡诌道:“真假虚实一念之间,若是有缘,是方是陆又有何区别。” “说得好!无论你是方是圆,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顾铮见他没有嫌弃自己的意思,笑出声来,也不管别人同不同意。 顾铮邀他明日再聚,陆方话里话外都充满了拒绝,双方告辞后各自离开。 回去的路上章涛总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章兄弟为何这样看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和其他当官的不一样,挺好。” 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章涛便对这位比他还年轻几岁的大官隐隐有些钦佩。 这人不但胆子大,处事沉稳,而且没有当官的架子,像他这种人哪能想到有天能和京城的大官同桌吃饭,话说那酒楼的饭菜味道真不错。 陆方似猜透他的心思,带着两分抚慰:“地方官员数量庞大,来源颇多,难免参差不齐,并非所有官员都是如此。” “反正这杨县丞就不是什么好官,你把他给下了。” 章涛说得轻松,只是差点没把陆方的下巴惊掉,调整了下表情道:“大理寺只负责查狱断案,并无此权。” 据杨县丞说尚功多职空缺,县令县尉的事务由他暂为主导。 方才他并未提点那位杨县丞后续的事,以杨县丞的作风,死者尸体是否会由衙门仵作重新详实勘验,现场记录,证人证言,审理记录是否都会记入卷宗,那就不得而知了。 “啊行行行,我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总之也跟我没多大关系。” 即便子夜时分,街上各类店铺早已打烊,街道上也偶尔有人来往,比起京城确实要自在许多。 灯火错落间,陆方这才想起忘了问一件事。 “之前在姜宅的时候,你可曾看见染坊那边有个人影?” “什么人影?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你一个。” 回到客栈,陆方本是想给他单独要一间房,章涛是个替他省钱的,只说和许厚挤挤便是,许厚也不介意,陆方就随他去了。 只是他这个决定,让许厚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陆方就看见了“萎靡”的许厚,原来是章涛睡觉打呼,许厚堵着耳朵都能听见。 陆方稍稍有点儿愧疚,尴尬地咳嗽一声,还好客栈的墙够厚。 三人在客栈简单用过朝食,便往染坊而去。 “陆大人怀疑染坊有鬼?” 经过昨晚那一出,章涛完全相信了他大理寺大官的身份。 “不清楚,去了就知道了。” 陆方依旧是从染坊的后门进去的,进门时还特地让许厚吼了两声。 伙计阿四见他来,虽还心有余悸,但面上依旧笑哈哈地招呼他,陆方抬手给了他一块碎银,阿四便什么怨言都没有了。 “你们染坊有多少人?” 阿四笑道:“算上老板和老板娘,上上下下一共十七个。” 陆方请阿四将这些人一一介绍,其中有一个在染坊负责浆洗的老妇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老妇人是老板娘收留进来的,来了快三年,不怎么跟人说话,干活尚算利索,最关键的是,她脸上有一块疤,说是小时候不慎被烫伤的。 陆方当即请阿四带他去找那老妇人。 估计是因为上了年纪,又常年弯着腰,这妇人看上去格外苍老。 抬头看见是陆方,面上明显一惊。 陆方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试探道:“有一女名巧儿,年十七,不知这位大娘可认得?” 老妇人面露震惊,缓缓站起身来,陆方更确信了一件事,按这位老妇人的身高,很可能就是昨晚那个人。 只见她的手颤抖着,一句话囫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把许厚和章涛看得一阵着急。 陆方请阿四给了他一间可以叙话的房间,扶着老妇人坐下,又给她倒上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尽量将她的情绪安放好,整个过程不疾不徐。 等老妇人缓过激动的情绪,陆方才温声道:“在下大理寺评事陆方,受姜巧儿所托,前来调查九年前姜氏灭门一案。” “您真是来给姜家申冤的?”老妇人依旧不可置信。 陆方神色坚定地点点头:“老人家,若我不是来为姜家申冤,又何必多费功夫呢?” 老妇人稍作犹疑之后,这才道出了她的身份,她是姜巧儿的奶娘,姓曹。 据她所说,在姜家出事前,当时的金州刺史张元思不止一次来过姜家,姜巧儿贪玩,跑到厅内玩耍,听见他们说前线战事吃紧,户部要求姜家缴资。 这种事怎会由张元思来管,姜老爷自是不信,此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张元思又来了一次,还拿着户部的文书,姜老爷知道斗不过当官的,只得认栽,就在他清点好财物后,却不料那晚张元思带着一伙儿贼人上门,站在他身旁的那人,正是张敬。 一阵杀虐过后,张元思又让人放了一把大火,将姜家烧了个一干二净,谁也没想到姜巧儿和曹大娘能逃过一劫,曹大娘还记得当时姜巧儿的哥哥为了巧儿能不被发现,硬生生被砍下头。 张元思同张敬那肮脏的嘴脸,她死都不会忘! 而那份伪造的“缴资文书”,也被事先塞给了姜巧儿,可惜的是,并不在曹大娘这里。 曹大娘说完已是泪流满面,眼中愤恨无比。 陆方神色中透着悲悯,曹大娘如今不过四十几岁,却已经苍老成这般,可见她这些年带着姜巧儿过得极其不易。 待曹大娘问起姜巧儿的情况,陆方只觉喉中哽咽。 第15章 投玉状(十二) 其实曹大娘有预感,因为姜巧儿走之前就告诉过她,可能会有一个替姜家申冤的人来找她,若不是,或者没有,那也是她们姜家的命。 曹大娘一直在等这一天,至于姜巧儿,早就决定拼死一搏。 曹大娘去到她卧室,翻出两张略微有些泛黄的纸张颤颤巍巍地交给陆方。 第一张是状告张元思同张敬合谋夺财灭门的状书,娟秀的小字力透纸背,陆方看来是字字泣血。 另外一封陈冤的真血书,更叫人触目惊心,纵然淡了痕迹,也知姜巧儿当时是何等悲愤。 有了半个人证和这两张纸,陆方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如今姜巧儿已死,那缴资文书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呢? 这屋子不隔风,许厚和章涛守在在门外该听的都听得差不多了。 陆方处理好染坊的关系,让许厚先将曹大娘带回客栈,自己和章涛又去了一趟姜宅,看看还能不能翻到什么痕迹。 满目废墟中,章涛听陆方叹了一口气。 “陆大人为何叹气?” 陆方神色凝重:“姜巧儿如此步步为营以诉灭灭门之罪,我身为朝廷命官,深感愧也。” 章涛方才听到张元思和张敬犯下的罪行,简直要把手里的刀捏碎了,世上竟然有如此狠毒之人,比那些山匪还猪狗不如。 “现在好了,有曹大娘作证,只要找到了那什么狗屁文书,肯定能把那两个狗东西绳之以法!” 陆方暗自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在姜宅里走了个遍,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只好悻悻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陆方就带着曹大娘准备返京。 天蒙蒙亮,章涛察觉到动静翻身起来。 “正好,我们这就告辞了。” 陆方说着,将腰间的钱袋取下来递给他,笑容温和:“章兄弟,昨日多谢你帮忙,以后找个正经营生。” 或许是勾起了关于姜老爷的记忆,章涛望着陆方,心下触动。 手伸了一半却又收了回去,干脆道:“陆大人,你让我跟着你吧,我功夫不比许兄弟差!” 他没什么主意,也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与其瞎混,倒不如把握这次机会,他感觉陆方是个好官,又是个大官,跟着他总不会吃亏。 许厚挖了他一眼,这人讨生活就讨生活,怎么还带拉踩的,他又没和他交过手。 “章兄弟,跟着我未必清闲富贵,若……” 章涛见陆方要磨叽,直接打断了他:“你就一句话吧,行还是不行?” 陆方见他如此,略微思忖:“可以,但你须得听我的,不能胡来。” 章涛满脸高兴:“行!” 在驿站要了马车,章涛主动充当了车夫,许厚和陆方则骑马而行。 方出了驿站十余里,迎面便起了一阵大风,吹得陆方的衣袍猎猎作响,天阴沉沉的,又不像是要下雨,只从厚重的云层里钻出些光来。 走了有大半日,也不知是哪处山野,许厚和章涛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章涛刚停下马车,三个蒙面人就从草里冒了出来,很快和许厚他们交手,打斗之下,陆方发现章涛的功夫确实不错。 当然现在不是注意这些的时候,这几个人明显是冲着人证来的,其中一个直接把刀往车窗里插,还好陆方早溜到马车那边,眼疾手快地把曹大娘拉了出来。 方才那人自不会罢休,接着向两人袭来。 陆方正要拉着曹大娘躲闪,就听一声马声嘶叫,一道倩影飞掠过来,在许厚他们出手之前收拾了那人。 陆方暗叹一声,不愧是将门虎女!只是下一刻脸上就唰地一下僵住了。 “陆评事,我来保护你了!” 洛潇勾唇一笑,陆方只觉她这笑张扬又妩媚,荡得他耳根发红,想来她自己是意识不到的。 其余两人也很快被许厚和章涛制服,正愁少证据,证据这不就来了,威逼利诱之下,陆方弄清楚这是张敬派来的人,许厚捆了两个塞进马车里,又驮了一个。 陆方见众人没有受伤,便道:“速速赶路吧。” 章涛正好奇这女子是谁,竟有如此一身漂亮功夫,关键这人长得还这般俊。 见他目光一直停留在洛潇身上,陆方不由轻喝:“休得无礼,这位是陛下亲封的清平县主。” 章涛得知是个大人物,赶紧收敛了几分,想必这位清平县主是陆大人的相好? 洛潇并不扭捏:“好说好说,功夫不错,有机会切磋切磋。” 一行人重新上路,因为多了洛潇,气氛莫名变得有些紧促。 “县主为何在此?”陆方问道。 “陆评事还说呢,竟然瞒着我私自行动,还骗我是告假。” 这人撒起谎来,也是个脸不红心不跳的,比起那家伙可是一点儿不差。 洛潇掩过那丝不爽,又道:“是原少卿告诉我你可能有危险,我昨日便到金州了。” 她还没好好歇脚,这就跟着往回跑。 陆方只觉这原少卿什么时候也这样不靠谱,明知道洛潇的身份,也不怕上头怪罪。 “多谢县主出手相救,只是往后还是不要如此冒险的好。” 洛潇见陆方蹙着眉头,无奈宽慰道:“陆评事尽管放心,我在陛下面前立了生死状,怪不到你头上。” 陆方眸中惊讶,他原以为洛潇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竟到了这种地步,生死状都立下了? 没忍住心中的好奇道:“县主为何要来大理寺?” “除暴安良啊!”洛潇理所当然。 也不知道是不是唬他,不过陆方总算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一路太平。 金州离京城虽不远,章涛却是第一次来,和金州的热闹不同,京城的热闹显得有序许多,奔波的百姓,来往的胡人,达官贵人的车驾,都只是这满目繁华中的一角。 陆方将曹大娘安置在大理寺客房,原少卿得知他回来就将他叫了过去。 这几天原少卿也没歇着,和御史台把张元思和张敬查了个遍,确实发现不少问题。 这些年张元思借着职务之便为张敬大开方便之门,逼得不少商客走投无路,甚至有强占民产的行径。 奈何张元思手段了得,原少卿愣是没拿到他的关键证据,毕竟是四品高官,总不能闯进他家里去翻吧? 如今没有那“缴资文书”,要想把张元思治罪,的确是一件难事。 想到这些,陆方再跑了一趟万福寺,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姜巧儿的房间,寺后的破屋,整个万福寺都被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景休小师父也只能“阿弥陀佛”,心中默念一遍《楞严经》。 第16章 投玉状(十三) 陆方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那张娇美的脸越来越清晰,等看清对面的人,两人皆是一惊。 洛潇飞快直起身来坐到旁边的矮椅上,仿佛刚才偷看人家睡觉的人不是自己。 “陆评事为何总是瞒着我行事,有没有把我当作你的下属?” 昨天从金州回来,安顿好曹大娘,陆方便叫她回家休息,方才跟章涛多聊了几句,才知道他们后面又去了万福寺,刚才才回到大理寺。 没成想自己又被这“道貌岸然”的家伙给骗了,洛潇语气间是有点怨怪在里面的。 “也没有像县主这般总是质问上官行事的下属。”陆方揉了揉太阳穴,神色淡淡道。 洛潇微窘,瞧出他今日心情一般,也不与他计较。 陆方见她没有生气的意思,暗暗舒了口气,这才发现他公案边上放着一个尚算精致的雕漆笔筒。 看这模样手法,应该来自金州,上面雕的是农人采桑摘果之态,祥和安乐的气息扑面而来,倒是生动有趣。 “好看吗?” 眼前光线倏然被遮住,陆方才发现洛潇已经走到他面前,望着她那暗藏期待的眸子一时怔愣。 洛潇见他呆愣着,眨了眨她那双灵气的眼睛:“陆评事,这笔筒好看吗?” 陆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她不是问的“她”,而是这只瞬间就了无生趣的的笔筒。 “我看陆评事的笔筒都旧了,那日到金州瞧着好看,顺手就买了下来,这就当做我的见面礼了,以后还请陆评事把我当做自己人才好。” 事出有因,顺手的事,果然是宫里出来的,送礼都送得这样妥帖。 陆方勾起一抹柔和的笑意:“多谢县主。” 人家这般屈尊降贵,他要是不收岂不是太不给面子。 “陆评事太客气了,叫我名字就好。” “多谢洛姑娘。” 洛潇也不执着于此,反而将话题又转到最初的时候:“陆评事还未回答,好看吗?” 见洛潇非要问出个答案,陆方也不矫情,隐下那丝尴尬,直言道:“好看。” 陈新提着胡饼和粥兴冲冲进来的时候,那声“好看”刚好从他的耳朵飘出门去,他好像进来得不是时候? 可见自家大人那一如往常的温厚模样,又觉得是他想岔了,大人对谁不都是这样好声好气的嘛,放了买给陆方的朝食就出去了。 “洛姑娘可用过朝食了?” “用过了,东市李家铺子的羊肉胡饼乃是一绝,改日我给陆评事带啊?” 看着陆方斯斯文文地咀嚼着胡饼,又一口一口将粥送入嘴里,洛潇觉得美得跟一幅画儿似的。 陆方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浅笑着随口应道:“好啊。” 她今日想必就是吃的李家铺子那羊肉胡饼? 快速用完朝食,陆方理了理姜巧儿一案的头绪,找不到张敬和张元思勾结的证据,不过有那几个杀手,把张敬治罪应该不难,关键还在那“缴资文书”上,否则张元思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 “大人!” 许厚着急忙慌的冲了进来:“那几个杀手,死了。” 陆方面露震惊,匆匆往大理寺狱而去,许厚边走边跟他说着情况,说是那几个杀手畏罪自杀。 可之前陆方见他们的样子,根本就不是那般不惧生死之人。 “怎么回事?有谁来过?” 何狱丞面色惭愧的站在那里,答道:“是京兆府张府尹。” 陆方不自觉带着一分厉色,眉头紧皱,弄得何狱丞有些不知所措,他还很少看到陆评事恼火的模样。 他身为大理寺的人,本不该让张府尹进去,可张府尹说这案子虽然归了大理寺,但毕竟发生在京城,过问一二也是应该的。 这话说得有点儿道理,他一个小小的狱丞也不好随便与他为难。 可没想到张府尹刚走,那几个人就自杀了,他不曾想会发生这样的事,自是不敢耽误,立即让人禀告了陆方。 陆方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何狱丞,还好一早录下了几人的口供,或许还有点儿作用。 京兆府尹一职关系复杂,从来就是一个流水的官位,张元思能做三年的京兆府尹,在一众权贵之中混得如鱼得水,自然有他的本事。 他如此嚣张的杀人灭口,是知道光凭曹大娘作证不能将他治罪,张敬是他的财路,自然要保下来。 陆方只觉得有些无力,难道姜巧儿的死只能以悬案告终吗? 陆方靠在椅上,紧紧捏着两串佛珠。 “陆评事,你就算把佛珠捏碎了也没有用啊?现在该怎么办?” 洛潇的脑子已经乱了,她不清楚张敬是谁,为什么要去杀曹大娘,那曹大娘又是谁?京兆府尹怎么还卷进来了?这些事和阿巧那案子有关吗? 她这个下属当的,连陆方在做什么都没搞明白,以后要盯紧他才行。 陆方却猛然抬头看着洛潇,似恍然大悟,很快又胡乱转着佛珠翻看上面的细纹,直到发现什么端倪才停了下来,他怎么没想到呢?蠢! 陆方在屋里快步转圈,转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趁手的物件,最后拿了个矮凳往佛珠上砸。 “我来!” 洛潇见陆方那“娇弱”模样,自告奋勇,拿着刀鞘劈在陆方指定的位置。 两串佛珠上空心的两颗珠子被砸开,陆方从里面各小心扒拉出半张纸条,伪造的户部印和当年张元思的官印,名字日期俱在纸上。 “这是什么?” “证据。” 大理寺与御史台并审姜巧儿一案,大理寺卿陶齐对围在大理寺外等候一手消息的百姓很是满意,这案子民间已经议论纷纷。 姜巧儿花轿自杀握玉告状,牵扯出九年前一桩灭门惨案,大理寺抬着她的尸体上堂陈冤,不可谓不奇,不知道这坊间又要编造多少离奇故事出来。 对比张元思的手迹,这“缴资文书”确是他伪造无疑,可他死不承认自己拿过姜家的钱财,更莫说杀害姜家满门,妄图给自己保一条性命。 至于张敬,光只有曹大娘的指认,他就更不愿意承认了。 正在陶齐无奈之际,没想到张敬的儿子张笙呈上了张敬同张元思往来勾结的账本等物,其数额高达六十几万贯钱,外加三十万两白银。 陶齐恨恨,他出身贫寒,一辈子都攒不够这么多钱,可恶啊! 这些账本原是张敬留作威胁张元思而用,没想到竟成了两人的催命符,张元思恨不得当堂掐死张敬,倒是张敬显得轻松不少,毕竟他儿子什么都不知道。 事后张敬和张元思皆被抄家,张敬和张元思家中搜得众多珍宝,其中就有来自姜家的。 张元思府上查得钱三十余万贯,白银二万两,至于剩下的部分去哪儿了,那就不得而知了,朝廷似乎也无意过问。 只不过发生了这么大的贪污案,京兆府上上下下皆被盘查。 还有几位权贵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一顿,大半个月都没能出门,奇怪的是一个个提都没提凶手的事,倒是金甲卫忙活了好一阵。 薛婉收敛了姜巧儿的尸体,将她送回金州安葬,并将曹大娘接到了薛家,人都道薛家娘子豪义不输男儿。 只不过她和张笙的缘分,也只到此处了。 第17章 锁娇儿(一) 【世间道法千万,变化千万,诸般无奈,不能左右之事太多,然有一心可不为千万所移。】 —————————— 陆方升官了。 要说陆方升官,他觉得最高兴的是忠叔,俸钱翻了一倍,又可以多给他攒点儿媳妇儿本。 其次就要属章涛了,先前到了京城他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这些天在陆方的指导下,章涛勉强是把大理寺上上下下的关系弄清楚了,原来这当官不但要看品级,还有那些弯七八糟的事。 比如说陆方明明和其他几位寺丞品级相同,但实则他资历最浅,只能排老幺,特别是对上那位谭寺丞的时候,恭敬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后来他才知道谭寺丞家底厚实,难怪在大理寺横着走,连两位少卿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陆方。 其实陆方只是不想无端招骂而已。 章涛毫无规矩地坐到陆方案上:“看来这谭寺丞就是个纨绔子弟,靠着家里的关系才上位的吧?” 陆方皱眉推了他一下,章涛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陆方案上的公文弄倒了,不好意思地慌忙整理,坐在不远处的洛潇忍不住吐槽他笨手笨脚,走上前帮忙。 陆方见洛潇霸道逼走章涛的模样,莫名有些好笑,最近这位清平县主盯他盯得似乎格外紧,生怕他跑了一般。 “休要胡说,谭寺丞是八年前一甲登科的探花郎。” 自我朝科举改制以来,荫官减制,很难触碰到高位实职,是以高门大族子弟也多以科举入仕。 原本谭逸是想托家里把他外放到苏州过清闲日子,没想到陶寺卿把他弄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虽权重,但谭逸出身名门,祖父是已故的中书令谭蕴谭老相公,父亲是太子师吏部侍郎谭无彦,长兄谭犀也任朝廷要职,是赫赫有名的书画大家。 这样的家世,若他真不想在大理寺干,岂会一待就是这么多年,他可以有更好的路走。 陆方记得父亲曾说,“我儿当如松如柏,立于天地之间。” 他后来一直在想到底何为真正的立于天地之间? 数年前谭逸还是校书郎的时候,骂那些当街辱骂商人的言官的话倒是给了他答案,“观我大宁之中,有为农者勤以养天下,有为商者义资以疾苦,有为工者精技酬社稷,有为官者坚身正太平,是以上下百官庶民职责有分,良心有分乎?尔等沐猴之徒,欲使民意激愤,岂不谓怀蛇蝎心!” 当时差点没把那几个言官气抽过去,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狂悖的小辈。 陆方在国子监时,那些同窗几乎都是名门高官子弟,像谭逸这般性情之人实不多见。 洛潇和章涛皆露惊讶,不过仔细一想,谭寺丞不张嘴的时候,看起来的确是个风流俊雅的翩翩公子。 “陆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敢在后头议论我!” 果然不能背后说人,谭逸霸气十足地踏进陆方的值房,见洛潇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终究是收了几分气势,将一本公文轻掷在陆方案上:“喏,你去庐州跑一趟。” 陆方拿了公文略扫一眼,庐江县上报的案子十件有八件都是悬案?上头还派了位御史和他同去,陆方疑惑地看向谭逸。 谭逸笑道:“庐州物产丰富,亏不了你。” “多谢谭寺丞。” 这确实是个好差事,办好了还能在陛下面前露露脸,陆方倒是不在意这些,不过没打算拒绝谭逸的好意,想来谭夫人怕是要生产了。 临行前陛下召见了陆方。 陆方跟着引路的小太监趋步入紫宸殿,只余光瞥见那抹阴影下忽明忽暗的赭黄,便觉坐在交椅上的人威严无比。 初一十五上朝时,陆方只有挤在角落里的份儿,根本看不清皇帝陛下是何模样,只是那自信从容的姿态声色已经在陆方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陛下是亲身上过战场的,当年内忧外患皆因他力挽狂澜,才不至于有倾覆之灾。 握权后楚裕也没闲着,不到十年,朝廷上下已经不复从前衰败之气。 至少在陆方看来,楚裕有盛世明君之风,躬身拜道:“微臣,大理寺丞陆方,拜见陛下。” 上首的楚裕毫不避讳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免礼,陶寺卿所言非虚,有尔父之姿。” 楚裕记得陆方,当年殿上一句“愿从父志,一生为刑狱事”令满堂触动。 “陛下谬赞。” 陆方低着头,并不抬眼去看楚裕,只静静等着楚裕再次发话。 楚裕看他这副不矜不伐的模样,心下更满意了几分,一丝笑意浮上眉眼。 “清平县主没给你添麻烦吧?” “县主武艺高强,数次助微臣化解危难,只是……” “那就好,这次去庐州有她在你身边,我很放心。” 陆方微怔,恕他不太能理解陛下的意思。 接着楚裕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更让陆方一头雾水,一直到出了内宫,陆方整个人还是懵的。 陛下叫他进宫就是告诉他不必顾忌,可以将洛潇当做“牛马”一样使唤?他原本还想请陛下让洛潇离开大理寺,看来是没戏。 陆方离开后,紫宸殿帷幕后的人抻了抻懒腰,隐隐发出一道慵懒的声音,紧接着从里面走了出来,将一摞奏折放到楚裕案上,楚裕不满地看他一眼。 “昨日又鬼混了?” 楚璟不情不愿地向他拱手:“儿臣不敢。” 楚裕看不惯太子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哼了一声,随即让他滚蛋,等翻开奏折查阅的时候,气得差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得不说,老二比老三看着顺眼多了。 陆方一行人原本是准备骑马赶路的,可那位沈御史受不了那份儿辛苦,陆方总不能把他丢下,御史品级虽低,但却不好轻易得罪。 所幸一路上有洛潇压场,沈自清也不敢摆架子。 说起来沈御史和他还是同年,沈自清早年潜心向道,无意仕途,后来不知怎么就放弃了,还在入仕后娶了个改嫁的寡妇。 有传闻说他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大彻大悟”。 “陆寺丞这回怎么如此爽快就带上我了?” 陆方不答,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得好像他拦得住一样。 况且陛下都那样说了,带就带吧,好在她不算是个累赘。 到庐州境内时,已是十月中旬。 众人方到城门口,就见几个身着青绿官服的人候在那里,为首的应该就是庐江县令直无庸,看起来极其和善,走过来的姿态满是讨好奉承。 “庐江县令直无庸,见过陆寺丞、沈御史,城中已备好院舍,请二位先入城休息。” 第18章 锁娇儿(二) 按理陆方等人应入官衙,不过稍加宽裕的州县自备地方不足为奇,更何况是庐江这样富庶之地。 陆方等人来到的这处宅院离县衙不远,门外有两个衙役守着,想是直无庸特意安排,门上题名为清客居,沈自清还开玩笑说与他有缘。 沈自清四十有余,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但他的笑容显得并不真诚,又带着一种文人的清高自傲,让陆方觉得甚是怪异。 父亲和沈御史年纪相近,也不知他若活到现在会是何等模样。 直无庸亲自带着他们安顿好,还说晚上在酒楼给他们准备了接风宴,陆方本想拒绝,沈自清却高高兴兴应承下来,陆方便不再多言。 傍晚时候,就有马车来接陆方和沈自清去往香满楼。 除陆沈二人和县里四位官员,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书吏许泽,听说颇负才名。 陆方也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总觉得这位许先生对自己有一股莫名的恨意,准确点来说,他好像看不惯在场所有人。 桌上菜肴依次摆上,花香藕、曹操鸡、黄陂大闸蟹、吴山贡鹅……都是地道的庐州菜。 “陆寺丞,沈御史,两位远道而来,我等先敬二位一杯。” 直无庸带着众人敬酒,这几人的态度被陆方尽收眼底。 直无庸和苏县丞都是一脸讨好;何主薄随众,不卑不亢;秦县尉武人出身,看着倒也爽快;至于许泽,不必多说,怕是恨不得翻个白眼。 宴饮过半,许是觉得冷场,苏县丞唤了两个伎子进来。 一位抱着琵琶缓缓坐于人前,续续弹奏,一位身姿曼妙,和声起舞。 京城不少酒肆就有胡姬,陆方对这种场合不算太陌生,只抬眸略看了那两位女子一眼,正准备继续品尝美食,却注意到琵琶女身后的一幅牡丹图。 说真非真,说假非假,只因牡丹精气浑然纸上,真乃妙手丹青也!怕是名家谭犀来了也会称赞一声。 苏县丞见陆方直直盯着弹琵琶的采薇姑娘,心中不免欢喜:“陆寺丞,弹琵琶的这位是玉春坊的采薇姑娘,若是平日还请不到呢,这是托了两位上差的福。” “玉春坊还有一位蒹葭姑娘,更是才情斐然,改日请她与陆寺丞一叙。” 才情如何不知道,但瞧苏县丞这“勾魂”模样,蒹葭姑娘定是个天仙人物,连带着秦县尉等人看起来也是“想入非非”。 陆方收回目光,正对上许泽那鄙视的眼神,一旁的沈自清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苏县丞误会了,陆某只是见采薇姑娘身后的牡丹图颇有风味,不知是何人所画?”陆方直言道,刚好避开苏县丞递过来的话。 哪知苏县丞一听,乐道:“陆寺丞好眼光,这正是蒹葭姑娘所绘,蒹葭姑娘的牡丹图和采薇姑娘的琵琶可是庐江一绝,周围有不少雅士慕名而来呢。” “哦?庐江真是地灵人杰,陆寺丞,咱们既然来了可不能错过。” 陆方听出沈自清话中的调侃,笑道:“没想到沈御史家有一虎,竟也如此爽快。” 沈自清倒是坦然承认:“山高水远,只要陆寺丞不做小人,她如何得知?陆寺丞深明事理却并无家室,怕是外头养了胭脂虎吧?” 陆方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耳根处生起红晕,沈自清稍显得意,似乎在笑话陆方还是太年轻。 见二人有“剑拔弩张”之势,直无庸赶紧打圆场,挥退一干闲杂人等,又提出吟诗作对,以乘雅兴。 众人无甚讲究,何主薄做起令官,吟道:“黛鳌望月嘉宾至。” 地也,时也,人也,一应俱全,是个好开场。 “三冲交相开玉颜。”苏县丞满是奉承。 直无庸笑道:“冶父山头伏虎寺,至今犹有虎刨泉。” 这句倒是有点儿意思,传说这冶父山上有一虎拾得一失明弃子,刨泉救了幼子双眼,后来这孩子出家,一人一虎形影不离。 沈自清微微一笑,许泽轻哼一声:“应知长安潘岳瑟,岂拂舒城周郎弦。” 这个八不到五的! 直无庸等人心下一惊,没想到他这么莽,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他不怕得罪人,也得替他们几个想想! 苏县丞真是后悔叫上许泽,原本他是想着许泽文采好,在宴上能捧一捧两位上差,没想到他还是这么不、懂、事! 再看向陆方和沈自清,他们面上皆是波澜不惊,都没有要发作的意思,众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此时气氛凝重,轮到秦县尉了,秦县尉在直无庸的提醒下若有所悟,自罚三杯,正好他也听不懂一群人在叽歪什么。 秦县尉明显会错了意,直无庸无奈,只见沈自清摸着胡子,吟道:“雨落西河动宵夜。” 陆方接过沈自清递来的目光,正色道:“平湖水碧自青天。” 话音刚落,众人正要拍手称道,沈自清却率先打断:“陆寺丞这句接得可不怎么样啊,岂不知庐江环抱巢湖?” 直无庸道:“我倒是觉得不必太过苛刻,巢湖也有风平浪静之时嘛。” “哈哈哈!” 沈自清大笑,其他几个不明就里的人也跟着笑起来,许泽在其中显得很不合群,不过态度却有所缓和。 陆方凝眉饮下一杯,这个直无庸到底藏的什么心思? 一到庐江他便让陈新去打听了情况,直无庸在此地为官两年还算勤勉,不像是那种断不明案的糊涂官。 伏虎寺,虎刨泉,似乎意有所指。 众人饮罢已是深夜,陆方和沈自清前脚刚走,苏县丞就说起了许泽,许泽没带理他,甩手就要离开,直无庸伸手把他捞上自己的马车。 “你可别把这两人得罪了,还得用他们呢。” 许泽不满:“这一大一小,大的看起来就不正经,小的,哼,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年轻就坐上权重之位,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看倒不像,你如此羞辱他们,人家都没有跟你置气的意思,可见其胸怀大度,再说了,我看你挺欣赏他们……那两句诗的嘛。” “哼,反正你看着办吧。” 月光倾泻而下,洒在驾车的章涛身上,衬得他原本魁梧的身型柔和了几分。 “两位,城中还热闹得紧,要不要下来逛逛?” “好啊!我们正有此意。” 沈自清说着已经下了马车,陆方也被他催促着赶下来,城中街市的确很热闹,迎面吹来的丝丝凉风吹散了陆方周身的酒气。 第19章 锁娇儿(三) “当地有名的大扁糖和桂花酥糖。” “特意给我带的?” 陆方稍瞬怔鄂,便意识到不能将洛潇的话太放在心上,轻嗯了一声。 洛潇接过就顺手往嘴里喂了一块,淡淡笑道:“刚才我也买了。” “洛姑娘方才出去了?” “是啊,饭后何主薄的夫人过来陪我,就出去走了走。” 陆方见她兴致缺缺,捏了捏拿在身后的小盒子 ,最终还是把它拿了出来。 “这什么?” “之前洛姑娘送我一个金漆笔筒,陆某还未曾回礼。” 洛潇带着疑惑抬手接过,心情似乎好转不少,陆方会给她什么回礼呢? 打开精致的盒子,里面躺着一颗圆滚滚的乳白色珠子,上头还有丝丝花纹,洛潇没瞧出什么端倪,准备拿到暗处去瞧瞧。 陆方适时出声提醒:“洛姑娘,这就是一颗长得比较好看的石头而已。” 并不是什么夜明珠。 洛潇尴尬地笑了笑:“多谢陆寺丞。” 第二日陆方就开始忙了,到庐江县衙把所有悬案都过目了一遍,这些案子各项记录倒很齐全,从中推看,陆方发现这凶手并不难发现。 “秦县尉,这些案子上报到州府,庐州司法参军未曾有疑吗?” 秦县尉愣了半晌才道:“陆寺丞有所不知,庐州司法参军他……姓范。” “所以呢?”陆方不带感情地抬眼,不解道。 “他是范尚书的侄儿。” 陆方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没有再问下去,范尚书德高望重,他侄儿要躲懒也就罢了,这冷刺史也是个不管事的? 陆方大致了解下情况,正准备去找直无庸,没想到他不在县衙,连同苏县丞也不在,这时许泽进来,说是一个方姓妇人又来了。 秦县尉当即就皱起了眉。 还不等他解释,洛潇就从外面进来:“昨日我就见外面那位大娘在街头哭诉,说她儿子在矿上做工被人给害死了。” 陆方听得一知半解,秦县尉又跟他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位妇人姓方,一个人将儿子黄旺拉扯大,这几年一直在矿上做工,就是为了多攒一些银子,眼看就要议亲了,没想到前天却被矿上的人抬了回来,说是在矿里被砸死的。 谁知老妇人根本不信,抬着尸体就到县衙要说法,今天已经是第三回了。 “直县令和苏县丞呢?” “都出去了。” “这妇人既说他儿子死因有疑,县衙为何不受理?” 秦县尉叹了一口气道:“我们都瞧过了,她儿子那模样,分明就是被砸死的。” “可有请仵作验尸?” 秦县尉一愣,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有。” 洛潇不满道:“没想到庐江县的官员如此糊涂。” “是啊,一个个胆小怕事,现在还来了两个打秋风的,我看这庐江就要完了。”许泽不屑道。 “大胆!”秦县尉指着许泽喝道。 陆方权当做耳旁风,起身往外面走去。 县衙前远远围满了一群百姓,一个中年妇人正哐哐敲着大鼓,和她那副瘦弱的身躯极不相符,阵阵鼓声好似要震碎她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 在妇人身后,还躺着一具白布遮盖的尸体。 几个衙役试图将老妇人劝走,她却死命挣扎,趴在那尸体面前吼着“还我儿来”。 陆方走上前想要将她搀起来,方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使劲儿将陆方一推,要不是洛潇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抵住他,非摔个四仰八叉不可。 “放肆!这位是大理寺的上官,你怎敢如此无礼!”秦县尉指着方氏骂道,让人将方氏和尸体驱走。 陆方挥手制止,不气不恼地再次走到妇人身旁,温声道:“方大娘,可否先让仵作验明您儿子的死因,若是真有蹊跷,衙门一定还你个公道。” 听见有人愿意管事,方氏这才正眼瞧了一下陆方,她以前确实没听说县衙有这号人,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倒是比直县令还要面善。 见她并不反抗,陆方让人将她请进后堂暂歇,又让洛潇暂时陪同,自己同仵作去了验尸房,秦县尉等人也赶紧跟上。 本以为陆方最多只在门外瞧两眼,没想到他竟“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可要知道那黄旺被砸得浑身烂肉,他们当时看见都忍不住呕吐一番,这又过了两日,怕是更加不忍直视。 “秦县尉,不如由你进来记录?” 被点名的秦县尉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却只得拿着纸笔进去,许泽许是出于好奇,也跟着进去了。 老仵作还是头一次觉得验尸房这么热闹,赶紧燃了皂角苍术。 等老仵作检查完毕,确认黄旺是被砸死无疑。 “就说了他是被砸死的。” 秦县尉随口说了一句,却收到了陆方的一抹寒光:“难道秦县尉对仵作的验尸结果每次都深信不疑吗?” 不是每个仵作都像大理寺那般精细考核过,有的甚至只是为了糊口迫不得已做了这行,仅仅懂得皮毛而已。 按照规定,凡经仵作勘验的尸体,都应由相关官员核准,只是我朝并未特设此职,不少刑狱官对此也是一知半解,所以这点常常被略过。 秦县尉本想反驳,却愣是被他盯得说不出话来,这位陆寺丞看着和善,实则和州府那帮高官子弟一样会拿捏人。 苏县丞说得果然没错,凡是京城来的官,都要尽量捧着,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一下秒陆方的举动,着实把秦县尉和许泽惊呆了,陆方他竟然自己上手验尸。 许泽暗暗有些佩服,无论陆方是否真懂验尸,光是面对尸体那泰然自若的架势,就比很多当官的强,比如眼前这个。 只见陆方从上到下比对着结果,又拿镊子在黄旺身上翻动,果然和他注意到的一样。 “死者手脚上皆有勒痕,应是麻绳捆绑所致。” 黄旺身上怎么会有勒痕呢?像黄旺这种雇工,矿场的官吏一般不会为难才是。 秦县尉也没太明白,难不成这黄旺死得还真有蹊跷? 陆方泼了醋在炭上走过,又到外面用皂荚净了手,这才转身道:“庐江县内共有几处铜矿?” 秦县尉忙道:“只有一处,规模不小,有上千人呢!” “那这些年死于矿难的人数有多少?” 许泽道:“以前很少,就是这两年,每月都会送回来几个雇工,今年越来越多,死了有近百人了。” 陆方心中一凛,狐疑地看了一眼许泽:“直县令对此事如何看?” “还能怎么看,左右管不着,那些人也确实都是被砸死的。”许泽悻悻道。 “以前可有人像方大娘这样闹到县衙的?” “那倒没有,都知道干这行有危险,只是没想到这里死的人多了些。” 第20章 锁娇儿(四) 方大娘这边洛潇倒是打探清楚了。 说是黄旺前几天回家告诉他娘,矿场的官爷赏识他,要给他派个好活儿,以后就不用采矿了,这工钱还要比原来高几倍,只是一年里很难回家。 黄旺想着再多存两年钱,到时候回来做点儿小生意,家里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黄旺高高兴兴的走,没想到才过几天,他的尸体就被抬回来。 陆方又询问了一些事情,方大娘说的这些怕都是真的,要不然黄旺几天前回来的时候也不会带着五两银子。 接着陆方又走访了其他几个遇难的人,在未下葬的两人身上,也发现了类似的勒痕,看来这东边矿场,确实有些问题。 另外在义庄还有一具无名尸体,也是从矿上运回来的,只是有些日子了,身上已经开始发烂发臭。 不同的是,他胸前还有一道直入心脏的刀口,这才是他真正的死因,据陆方观察,刀下得干脆利落,若非习武之人,也定是个用惯刀的。 这死者手上有茧,应该是干体力活的人。 这么多天还没人认领,义庄的江伯正要将他拖出去掩埋,陆方顺手给了几个棺材钱。 章涛感叹:“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喜欢面子功夫,人都死了,埋在地底下有谁知道,有这几个钱还不如给我打酒喝。” “那之前你为何给姜家人烧纸钱?” 章涛略微一顿:“那是姜家对我有恩,别人我才不稀得管。” 陆方也不戳破他口是心非,只借了风中萧索道:“是朝廷对不起他。” 从义庄出来,章涛竟打了一个哆嗦,怪道这天怎么突然冷了下来。 回到清客居的时候,沈自清正坐在厅里的胡床上慢悠悠的喝茶:“陆寺丞看上去十分疲累啊?” 陆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阔步过去也拿了把交椅坐下:“沈御史倒是逍遥快活,听说直县令和苏县丞陪您游玩了一天?” 沈自清亲手将茶盏递到他面前,笑呵呵道:“陆寺丞这样才像年轻人嘛,别学得跟那些老头一样死板。” “来来来,品一盏我刚泡的白云春毫,当真是鲜醇无比,回去的时候你我可要多带些,我今天买了好多呢。” 陆方刚抿了一口,瞬间觉得哪里不对,他虽无品茶之好,但并不代表他不懂,抬眸时果然对上沈自清那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这是同流合污了。 陆方无奈闭了闭眼,沈御史老奸巨猾,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着了他的道。 “沈御史,你喝了人家的茶,总要给人家做点事吧,今日县衙的事你可知道?” “不知道啊,我今日一天都和他们游玩,哪里有空关照那些。”沈自清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城东三十里外有座矿场……” 陆方话说了半截,谁知沈自清竟然起身走了!摆明了不想管事,真让陆方有些搞不懂,这些日的相处,陆方不觉沈自清是奸恶之人,但他这事不关己的模样,着实让人头疼。 第二日陆方到县衙时,直无庸已经候着了。 “陆寺丞,听说昨日您过目了那些悬案,不知可有提点之处?” “我看这些悬案脉络清晰,不过是未决之案,陆某怕是需要直县令提点一二,比如矿场。” 直无庸神色忽然变得严肃,完全不复之前讨好的模样。 “下官的确是故意为之。” 从去年开始,他就发现矿场不对劲,送回来的人不止做工的,还有几个小头目,这种小头目是不会干活的,怎么可能遇到那种意外。 他暗中派人打听过,矿场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意外,若是发生大事,就不会是这样陆陆续续送回几个来。 察觉到其中蹊跷,他不是没有查过,就是这一查,就查到了庐州司法参军范辉身上,好吧,其实是从矿场场监路高达的话里听出来的。 谁都知道范辉是户部尚书范鸿的侄儿,直无庸试探刺史冷铭,冷刺史的态度明显就是当没看见,不过他好意给直无庸提了个醒,上任庐江县令就是不懂事,才被他奏请罢官,在回乡途中,意外坠崖而亡。 直无庸承认他怕死,但若真是死了,就会有人继续死,他知道范辉不管事,冷刺史自然也不会管范辉,所以才有此计策。 陆方明白了前因后果,却又皱起了眉头,按理他并没有权利插手矿场的事,不过方大娘上衙门一告,那就成了命案,倒也扯得上一些关系。 只是这事由沈御史来管岂不是更名正言顺? “直县令,你可有将这些事禀于沈御史?” “说了,沈御史他……他说接下来这些天他要寻访县内名山,与众道长论道。” 陆方倒是忘了这茬,难怪沈自清一路上颇有兴致,到了庐江更是没把公事放在心上,就跟休假出来似的,原是道心未泯? 朝门外望了一眼,陆方不免苦笑一声。 修道真有那么好吗?祖父当年也是年少登科,才冠一时,没成想在父亲刚刚出生之时,他便毅然决然遁入道门。 不再言他,陆方立即同直县令进入正题。 庐江矿场虽属宝康监管辖,但矿场里的事都由场监路高达说了算,场监虽是个不入流的官,但在矿场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铜矿在三十里外,快马半日可到,陆方等人到矿场时已经是午后。 矿场的守役见来人穿着官服不敢怠慢,连忙去禀了场监路高达。 “小的拜见上官,敢问您是……” 路高达偷摸打量着陆方,瞧他这身深绿官服,比冶监令身份还要高,看着却眼生得很,不免小心翼翼。 “陆某大理寺丞,奉命到庐江处理悬案,恰遇矿场雇工黄旺死于矿难,其母方氏对死因有疑,投告到县衙,故而代直县令来此了解一下情况。” 路高达听其来意露出一张笑脸,又看陆方一脸随意的模样,心中稍稍放心下来,抬手将陆方请进去。 “听路场监的口音,是黔州人?” “正是。” 刚刚步入矿场,便是另一番天地。 已经入冬的时节,里面的矿工却都大汗淋漓,艰难的迈步在矿山之间,而那原本细微的惨叫之声也越来越近,听得人心中瘆懔。 守役拿着鞭子狠狠甩在那些“偷懒”的人身上,接着犯奴的皮肉层层翻开,鲜红的血从每个缝隙里渗透出来,染红了单薄的衣衫。 来不及呼痛,又是一鞭子落下,抽得他身躯摇晃,脚上缠绕的铁链生生磨在他脚踝处已经露骨的位置,铁链的酷冷直直渗进骨髓。 旁边的犯奴见状立马加快了速度,生怕这鞭子落到自己身上,掀开刚刚才停止流血的血肉。 “狗杂种还敢偷懒,不想干就死烂人堆里去!” 第21章 锁娇儿(五) 陆方下意识想移步挡住洛潇的视线,但洛潇早已飞身出去,将那打人的役卒一脚踹开,那役卒本要发飙,却见路高达带着几人站在那边,遂不敢造次。 即便洛潇在军中待过,那也是从小被放在手心里长大的,这种情况也实在没见过。 “洛姑娘,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要管这等闲事了。”陆方眉头微皱,心里莫名有些不适。 任历朝繁华之下,总有一群命运的弃子在暗夜之中,不及微尘,或许他们罪有应得,或许他们生而有罪。 而笼罩他们的那片暗夜,陆方曾天真的以为自己一步步进入它的辖地,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边缘一角,很多时候他只能站在远处观望。 洛潇知道此行的目的,到底忍住了心中的气愤回到陆方身后,路高达继续带着陆方往黄旺出事的地方去。 “你也看得惯?”洛潇小声跟章涛嘀咕。 她听说章涛以前是江湖人,江湖人不应该是义薄云天,最爱打抱不平吗?怎么看章涛这样子如此淡定。 章涛摇了摇头:“像他们这种被送到矿场的犯奴,打死了往死人坑里一扔,没人会多问一句。” “那朝廷也不管吗?”洛潇皱眉。 章涛跟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这矿场不是朝廷的吗?你瞧有人在意吗?压根就没人把他们当人,刚刚你教训了那役卒,他势必要在那些罪奴身上讨回来。” 洛潇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这是反而惹了祸,心中不免愧疚。 以前宫里几位娘娘勾心斗角,常有磋磨一些太监宫女的,她便以为那就是最厉害的,比起今日见到的情景,实在是显得太仁慈。 章涛见她一下子蔫了不少,有些后悔自己跟她说这些,等下大人怕又要教训他在县主面前“胡说八道”了。 黄旺出事的地方不在主矿场,而是沿着旁边乱石走了好一会儿才到的一座矿山。 山脚相隔数丈分别有两个矿洞,陆方拿了火向下看去,应该都是一丈多深,到底后又向山内弯去。 路高达见陆方颇有些认真瞧着左边矿洞,提醒道:“这洞里出了好几次事了。” 陆方不解道:“那为何还让人进去?” 陆高达觍脸笑笑:“这山下矿多,又藏得深,上头让想法子开采,我本来纠结,但总有一些胆子大的要拿壮胆钱进去,我也就……” 当真是不拿人命当回事啊,陆方叹道:“为了钱财折损性命,实在不值啊。” “是啊,那些汉子也不听劝,非要进去一探究竟,结果一个个都没出来。” 路高达这话在别人听来没有不对,可陆方这种常年察言观色的人,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威胁。 直无庸说得果然没错,他们的端倪并不难发现,最重要的是敢不敢管,直无庸为何就那么肯定他敢管呢? “大人,我下去探探?”陈新提议。 “不必,既然路场监说下面危险,还是不要冒险的好,免得误送了性命。” 不想其他,陆方在矿洞周围四处走动,还走上这座高大的矿山上远眺一番,山上也有几个洞,估计是在山上没挖到铜矿,才转到下面挖掘的。 如果东西从这里运出去,会送到哪儿呢? 矿场往南官道应通州府,往东达淮阳,向北则是水路三流汇聚,四通八达。 “风景不错。”陆方回到山脚时顺手逮了一根草拿在手里把玩。 路高达听来莫名其妙,放眼看去不是荒山就是劳作的矿工,哪有什么好风景,看这陆寺丞的模样,多半也是一个喜弄文墨的,便也理解了,也对他更放心了些。 怕也是为了落个勤快的好名声,来走个过程罢了。 果然陆方没有再继续探查的意思,路高达就带着他们往回走,回程时陆方又注意到离出事矿洞不远的那个大沟壑,上宽下窄,里面堆了不少石头,沟壑两边也堆了不少。 “那道沟壑是怎么回事?” 路高达心中一凛,笑道:“扔了些废石头进去罢了。” 陆方心想这沟壑离矿场较远,怎么会特意把石头运到这边来,却也不多问。 “陆寺丞一路劳顿,到厅里用杯茶吧。” 陆方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应下路高达邀请,正好他们也渴了。 路高达让人泡来的茶是上好的白云春毫,丝毫没有强调的意思,可见他平日阔绰。 “陆寺丞年轻有为,既到了庐江,可要好好体会一下咱们这里的风土人情,才不虚此行。” “这是自然,大理寺素来公务繁忙,当真是疲累,确实应该乘此机会好好歇一歇。”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还算融洽,不多时路高达让人捧了一个匣子来,意味深长道:“今年的新茶,陆寺丞不要嫌弃。” 他尚不清楚这人是什么来头,但瞧他年纪轻轻就坐上大理寺丞的位置,又是个懂事的,还是和他打好关系比较好,没准儿哪天就用得着。 “那就多谢路场监的好茶了。” 送走了陆方,路高达悬着的心也完全放下了,等陆方打开那个匣子,里面是一张面额五百两的银票,陆方突然觉得自己这官做得可真寒酸。 “这是何物?”章涛奇怪。 不怪章涛见识少,银票并未广泛流通,一来寻常人用不上,二来只有实力雄厚的钱庄才能周转得开。 这银票上的字样,是顾氏钱庄,庐江顾家,陆方有所耳闻。 陈新一边跟章涛解释,一边感叹路高达出手大方,这张银票够他干大半辈子的,一个流外官竟有此等财力,实在令人惊叹。 章涛:“大人,我果然没有跟错人呐,一个场监都能孝敬你这么多银子。” “闭嘴!我们大人最是洁身自好,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我看你脑子里都是些歪心思,也配跟在大人身边,还是趁早滚蛋吧!” “开个玩笑嘛,陈老弟这样激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端的是你的饭碗。” 章涛就当他是羡慕了,友好地拍了拍陈新的肩膀,陈新却气哼哼地把他的“猪手”甩开,转头对陆方道:“大人,那矿洞肯定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章涛问道。 陈新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那路高达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会贿赂大人,况且大人都带着我们绕到这边了还不明显?就是猪脑子也该知道了。” “你小子骂我!” “别吵了!” 洛潇被她们吵得耳朵疼,也不知道两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多废话,又道:“陆寺丞,你如此肯定,难道是刚才在山上发现了什么?” 陆方点点头:“书上说上有慈石下有铜金,草茎黄锈则下有铜器,方才我看那四周并无奇特之处,下面多半没有铜矿,而路高达言语间也颇有威胁之意,那矿洞里十有八九藏着他们的秘密。” “他们竟如此大胆,这也太容易查到了。” 陆方不紧不慢地在草地上坐下来:“有些人就是以为没人动得了他们,所以无所畏惧,殊不知他们引以为傲的牢固靠山,未必将他们放在眼里。” 第22章 锁娇儿(六) 天色暗了下来,陆方几人轻声来到山后,周围偶尔有几个打着火把巡逻的人。 陆方从身上掏出了一个袋子正要递给陈新,弄得陈新一脸无语:“大人,这招也太落后了,你还不晓得我的本事,你放好风就是。” “就是,我行走江湖多年,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岂不让人笑话。” 陆方一阵心塞 ,罢了,还是留着他自己用吧。 “那你们仔细些,不要探得太深。” 章涛和陈新往矿洞附近潜移,洛潇正要跟上,却被陆方一把拉住:“你别去。” 洛潇心下微颤,迎过他黑夜中的眸光,陆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松开自己的手爪子:“你留下来保护我。” 与其扯那些她不爱听的,陆方觉得这个理由挺合适的,果然见她安分下来,同他一起盯着下面的情况。 章涛和陈新先进了右边矿洞,没走几步他们就走到了底,随后又进入另外一个。 左边这个洞越走越宽敞,完全可以容纳好几个人同时通过,地上还有车轮碾过的痕迹,他们走了一阵,便见三个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往里看去皆是一片幽深。 “怎么会有三个?”章涛疑惑。 陈新拿着火把观察着情况:“三条路上都有车辙,不过左边和中间这两条的脚印少,车辙轻,应是故意用来迷惑人的。” “那还等什么。” 章涛话音刚落,却听后面有动静,赶紧灭了火火折子和陈新躲到左边洞里。 “你刚才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大晚上的能有什么声音,我看你是饿昏了,快走吧,到了那边就有好酒好菜了。” 果然两个役卒往右边洞口去了,章涛立马就要追上去。 “你忘了大人吩咐你要听我的了?万一前面是他们的老窝,就凭咱们两个岂不是送死。” 陈新谨记陆方的话,不再深入探究,章涛虽想前行也只能作罢。 见他们安然从洞口出来,陆方这才舒了一口气,却不料数个矿工推着车正往矿洞靠近,那几个推车上的东西,正是开采出来的铜矿,若是细看,就知道已经经过筛分和清洗。 陆方赶紧学了几声鸟叫提醒陈新,不过他们还是被眼尖的人瞧到了。 “有人!” “走。” 陆方毫不犹豫地拉起洛潇往下跑,矿场的人怕是马上就会过来,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洛潇被他拽着往下跑,山上有不少石头,陆方的身法在洛潇眼里显得异常笨拙,按他这个跑法,章涛和陈新怕是早就将他们甩出好几里了,干脆一把揽过陆方的腰,几个跃起将他带下去。 “有劳。” 陆方闪过一丝微笑,随即和洛潇立马继续跑路,洛潇一路拎着陆方,同章涛他们汇合时,陆方竟然还有些气喘吁吁。 哦,她应该再使点劲的,让陆方踮着脚尖跑确实有些难为人了。 章涛和陈新见陆方像一只小鸡崽被拎过来,不免觉得好笑,陆方只默默祈祷他们没看得太清楚。 话不多说,几人跨上马奔驰而去,路高达得知消息也赶紧让人追了上去。 路高达在矿场经营多年,手下的人不全都是吃干饭的,其中还有些招来的江湖狂徒,武功不俗。 对方人多势众,又对周边地势熟悉,再这么你追我赶下去,陆方怕是不占上风。 陈新:“大人,我向南引开追兵,你们往北边走,我一个人滑不溜锹,他们不好抓我。” 情急之下,也只能如此,不过还未来得及分路,他们就被几个拦住了去路。 陈新几人利刀出鞘,月影摇晃下,那人操着马上前几步,面容依稀可辨。 “顾公子?” “跟我走,不会有事。” 陆方点头,若是再耽搁下去,路高达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顾铮带着他们一阵乱窜,大约有半个时辰,才来到一所宅院面前,栖霞别院。 听见动静,两个家丁立马将门从里面打开,安顿了马匹,随后一名长相妖娆的女子碎步到顾铮怀里,嘤声道:“十一郎。” 顾铮柔声安慰:“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赶紧让人去准备准备,让这几位洗漱一番。” 茵霞这才注意到顾铮带回来的几个人,收起那副娇弱姿态,敛衽为礼:“失礼了。” 众人躬身回礼,随后顾铮邀请陆方入内室叙话。 “顾家在官府面前有些面子,况且他们也不会想到我会带你们到这里。” “多谢君识兄相救。” 顾铮被他这称呼逗得发笑:“之前陆兄还与我那般见外,没想到这次见面,却与我如此亲近。” “君识兄救命大恩,我若是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是辜负你一片真心。” 顾铮默然,倒也没有这般严重。 顾铮本来还想同他闲聊叙旧,没想到陆方却极其爽快的掏出一张银票,正是路高达贿赂他的那张。 身为顾家人,顾铮岂会不知这银票的来历。 “陆兄这是何意?” “我等被路高达追杀,顾兄却出现得如此及时,实在是太巧了。” 顾铮面上笑意未减:“若我和那路高达是一伙儿的,陆兄这样也太不要命了些。” 陆方气定神闲,喝了一口茶才道:“我这人一向胆大,只是不知道顾兄有没有做好得罪朝廷,甚至陛下的魄力。” 顾铮挑眉,眸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光,似乎很愿意听陆方说下去。 “顾兄想必注意到了那位洛姑娘,她是陛下亲封的清平县主,陛下视作亲女,若她在庐江出事,陛下势必会将庐江翻个底朝天。” “洛大将军遗孤,顾某不敢不敬。” 陆方低头理了理披袍:“至于我,想必顾兄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陆某父亲曾任职于国子监,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我在这里出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前两日就听说大理寺丞同御史到访庐江,其中这位大理寺丞还是个年轻俊俏的,这样看来就是陆兄了。” 顾铮说着已经站起身来,朝着陆方作揖:“草民拜见陆寺丞,恭贺陆寺丞高升之喜。” 陆方连忙伸手扶他:“顾兄何必如此。” 没想到顾铮已经将他底细弄清楚了?陆方心中哭笑不得,但愿他没有露馅。 顾铮见他稍有疑惑,笑道:“顾某和须三爷有几分生意上的交情,曾听他提起过大理寺有一位叫陆方的评事,我也是后知后觉。” 第23章 锁娇儿(七) “想必陆兄已经知道了矿场的一些情况,我既视陆兄为至交,便不作隐瞒。” “陆兄应该也清楚,像我们这种商户人家要想站稳脚,就不能得罪官府的人,哪怕顾家在庐州根基深厚,也要费心经营这些琐事。 ” “这些年为了讨好官府,顾家舍了不少钱财,其中就包括这张银票。”顾铮看了一眼案上那张银票,深感无奈。 陆方也明白这些商户的苦楚,顾家再是地头蛇,但官府的人只要稍加用力,就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正如之前的张元思一般。 “若是官府的人通情达理,大家都过得顺心,只是这几年他们越发贪得无厌,弄得本地商户苦不堪言,我们再有钱,也不甘心将赚来的银子全都喂进别人的肚子。” “所以请陆兄放心,若是州府那帮人没了,对顾家而言只有好处。” 陆方沉默半晌,两个食指暗自摩挲着,顾铮也不着急,抬手拨了拨灯芯,晦明变换。 “顾家钱庄里可有私钱?” “原本该有,但我家老爷子不会让顾家深陷囹圄,他们水路东行,只让顾家的人在扬州接洽,从不会让顾家插手过程,据同行消息,北方有几家钱庄也在为他们做事。” 顾铮说着就从旁边架子上拿了一个盒子过来,里面全是铜钱,质地要比正常的轻。 原来如此,这也验证了陆方的猜想……难怪来的这些天在庐江市面上都没有发现什么私钱,若将这些私钱存在手中,陆方可以想象顾家如今是怎么个情况,就算家底再厚,也禁不住这样拖下去。 “恕顾某直言,陆兄今日会在庐江,皆是因我与直县令官商勾结,若陆兄不能根除此害,我顾家就得人财两空。” 陆方还是头一次见如此脱俗的“官商勾结”,虽说自己被“诓骗”过来的,倒也不气不恼:“顾兄大可放心,不解决麻烦,陆某也回不去。” 范辉勾结路高达铸造私钱,又坑害如此多的人命,若不将他收拾了,那死的就是他和沈御史了,陆方忽然察觉到什么,暗自隐下。 这栖霞别院布置精美,从一草一木来看,都是用了心的,又得知方才那女子名为茵霞,不难猜到这是什么地方。 陆方无意打探顾铮私事,只是见顾铮对茵霞呵护备至,连话都怕说重了,不免有种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感觉。 或许有一天他也会遇到心仪的女子,如他们这般情深意浓吧,也或许是他想多了,他很难想象那个女子会是个什么模样。 陆方轻轻推开窗户,洛潇的身影映在他眸中,他一时竟恍了神。 “洛姑娘怎么还未休息?”还出现在他的窗外。 “睡不着,人心莫测,怎好高枕安眠?”洛潇抱着剑,侧身朝陆方看过去。 只见那人衣带整齐,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泻在他眼角眉梢,不时有微风在他衣上惊起丝丝褶皱,玉树临风说的就是这等模样吧? 陆方望向她,心中有些触动,所以她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他?他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一个女子视作保护对象,这种感觉,实在是……有些奇妙。 “顾兄乃我至交,他之所以出现得这般巧,是我提前告知过他,洛姑娘尽可放心。” 这些日子下来,洛潇觉得陆方不再像之前那样防着自己,而她也相信这个“弱不禁风”的文人,相信他洞察一切的细腻心思,他说没事,那一定就是没事。 次日午后顾铮才和他们一道回城,一路上有顾铮打理,并未有什么差错,倒是路高达带着人找了一夜也没个影儿,城门开后得知陆方昨日并未回城。 陆方刚到县衙,就看见秦县尉焦头烂额地同直无庸交谈。 原来是前几日城南赵大郎和媳妇于氏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于氏找不到人,这才闹到了县衙来。 自家男人丢了找到县衙来,在别人看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县衙也不是什么家长里短的都管,所以秦县尉直接将她轰了出去,于氏只好哭哭啼啼地走了。 陆方没有多问,和直无庸说起矿场的事,又拿了地图在上面分析着矿场周围的情况。 “矿场往北,水路西回庐江,东往淮扬寿春,北上倾盖各地自不用多说。” 陆方大致圈了几个地方出来让直无庸看,直无庸对庐江情况熟悉,自然能很快作出判断。 “这条官道直通水路,周围并无可疑之处啊?” “没有吗?你再仔细想想。” “对了!路口数里之外有个村子,叫凌云村,以前是个荒村,后来有流民住在那边,这些年人多了起来,还有位丘先生在村前建了一处私塾,专门教村里的孩子读书。” “那丘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富户,学识高明,连那些村民都是靠他接济,说起来也给衙门省了些功夫。” “只是这丘从易脾气怪了些,除了村中孩童,其他人一概不收,城里的张大户听说他才识过人,愿意出重金把儿子送到他私塾读书,丘先生见都不见,直接让村民把他撵走。” 陆方见直无庸说起丘从易那眸中敬佩模样,不由道:“直县令和这位丘先生打过交道?” 直无庸点点头:“我初到此地时曾去拜访,他与我说起天下吏治,的确是个人才,只是那些村民十分排外,我也只去过两次。” 直无庸也没有蠢到那种地步,如今看来,凌云村排外恐怕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是另有蹊跷。 “陆寺丞,要不要我派人先去探一探?” “不用,昨日我不慎打草惊蛇,他们肯定会戒备,说不定……” “大人,庐州司法参军来了!” 陈新刚刚说完,一个穿着浅绿官服的中年男子就直入正堂,身后还跟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手下。 范辉完全忽略了直无庸的存在,只随意朝陆方拱了拱手:“这位便是陆寺丞吧?不知家中父兄何在?” 他以前可从没听说过大理寺有这号人。 一上来就问关系,未免也太直白了些,若是换了谭逸那脾气,非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也怪范老尚书子侄太多,难免良莠不齐。 “家父已故着作郎陆旬。” 第24章 锁娇儿(八) 陆旬这个人范辉有所耳闻,听说他才德兼备,不过英年早逝,死状还格外凄惨。 当年乱党在京城害人,把他们杀害后扔到官府门口,起初还是一些小老百姓,那天却潜入了国子监,顺手抓了几个学生,当时陆旬正在国子监授课,拼死拦住了那几个乱党。 也不知陆旬说了些什么,彻底将他们惹怒,那几个乱党就放弃了抓学生,而是朝陆旬身上捅了几十刀,最后扔在了国子监门口。 此事一出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湘王大为震怒,借此控制了朝廷大权。 陛下登基后追封了不少人,其中就有拼死保护学生的陆旬。 这么多年过去,陆方依旧记得父亲最后的模样,那样坦然与从容,他说:“别哭,我儿当如松如柏,立于天地之间,无所惧也。” 他大概猜到父亲对那些乱党说了什么,他实在比不得父亲那般高义,能够做到无所畏惧。 他怕他平淡的一生毫无意义,也怕死后孤冷凄清的长埋地底,这世间总归还是有些值得留恋的东西吧? “原来是陆着作之子,久仰。”范辉眸中藏着的不屑少了几分,但也没好到哪里去,陆旬名声再好,那也是个死人。 “陆寺丞到庐江探查悬案,不知进展如何,下官怎么听说还查到矿场里去了?” “不过是因为县里妇人闹事,走个过程,范参军何故介意,就算陆某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那也与我无关,若有不周之处,还请范参军指教。”陆方一脸客气道。 “哈哈哈!陆寺丞果然是个爽快人,今晚下官玉春坊设宴,陆寺丞可要给面子。” “范参军相邀,实乃陆某之幸。” 范辉大步走出县衙,路高达正侯在外面。 “参军,昨日那伙人可是那陆寺丞?” 范辉皱眉道:“这陆方看着是个聪明人,更何况你不是去过顾铮的别院了,确实有宴饮的痕迹,顾家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没理由背叛我们。” “只是那伙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你让人盯着陆方的动静。” 要么真的另有其人,要么就是陆方在作戏,明面上和顾铮欢饮达旦,实则暗中派人刺探,若真是这样,那这个人也太有心机了,连顾铮都没有发现端倪。 陆方毕竟是朝廷命官,还是大理寺的人,若他在庐江出事必定惊动朝廷,最好还是不要惹麻烦的好。 说来都怪那个直无庸,当真是无用至极,连几个破案子都断不明白,要不然也不会让大理寺的人来解决,还搭了一个沈御史。 他本以为是朝廷有所察觉,所以派了那沈御史来,好在那个沈御史不理正事,这会儿怕是还在山里求仙问道呢。 县衙里的直无庸眉毛已经皱成一堆:“陆寺丞,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沈御史现在在哪里?” 直无庸叹了一口气,沈自清从昨日出南门寻访隐士,至今未归,外面那么多山,谁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陆方眉心微皱:“县衙里能用的有多少人?” “最多六七十个。” 因为最近天气冷了下来,寒风扑簌簌地灌进陆方披风里,以至披风飘得格外张扬,而陆方的身姿也在此中更挺拔了几分。 陆方伸手拢了拢,阔步往寒风里走去。 “我为何不能去?” 洛潇这个问题问得几人神态各异,陈新眼珠子转了两圈凝在原地,章涛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向陆方。 陆方欲言又止,正想着如何跟洛潇解释,就听洛潇道:“不就是男男女女那种地方嘛,我又不是没……” “我又不是那种没见识的小女子,连秦楼楚馆都不知道。” 见洛潇说得毫不遮掩,还有些瞧不上他们这扭捏的模样,陆方差点被呛到,耳根迅速泛起潮红。 “那就……一起去吧。” 章涛和陈新几乎同时出声:“啊?” 陆方如约来到玉春坊,范辉已经等候多时,进门后见路高达也在。 屋内弹琵琶的女子正是那日陆方见过的采薇姑娘,还有一位正在作画的,应该就是传闻中那位蒹葭姑娘了。 蒹葭指若葱根,身姿窈窕,烛火映照在她那张清冷出尘的脸上,一举一动之间宛若画中仙子,绝世独立。 陆方走近一看,是一幅已然成形的牡丹图,比起那日见过的那幅,落笔之间却要逊色不少。 范辉邀请陆方落座,转眼瞧见他身后的洛潇,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番,洛潇虽穿着男装,但不难看出她是个女子,还是个明艳娇俏的女子。 洛潇狠狠瞪了范辉一眼,随即娇羞的拉住陆方的胳膊:“二郎,你看他。” 这是闹哪出? 不止范辉蒙了,连陆方也是一头雾水,平日里那个英姿飒爽的人为何突然这般姿态。 谁料洛潇又掐了陆方一把:“你是不是看上这里的狐媚子了?还好我跟来了,不然你指定守不住规矩。” 好在陆方反应及时:“没有的事,我这不是带你一起来了嘛。” 洛潇哼了一声,自己找了个地方落座,还顺手拿了一盘果子在一边享用。 陆方暗忖她从哪里学来这些做派,竟这样逼真,反倒是他露了怯,好在场面实在尴尬,范辉估计也看不出来。 拱手无奈道:“手下无状,还请范参军见谅。” 范辉忍不住噗嗤一笑,还宽慰他:“我懂,我懂。” 洛潇白他一眼,你懂个屁,她早听县衙的人说过范辉的作风,是个下流坯子,如何能懂陆方这样清正之人。 范辉拉着陆方坐下,亲自替他斟满了酒,路高达正要将酒杯放过去,没想到他却收了势,暗暗撇了撇嘴。 “来来来,我敬陆寺丞一杯,陆寺丞不辞辛劳来到庐州替我办案,范某实在惭愧。” “范参军这样说岂不是折煞陆某,陆某原是大理寺一小小评事,多亏范老大人关照。” 范辉久不在京城,没想到还有这等渊源,不过他知道范鸿确实有那个本事,要不然自己今天也不会流落到这里,做一个小小的司法参军,不过他想他很快就能回去了。 说话间蒹葭的牡丹图已经完工,展现在几人面前,范辉和路高达都连声赞叹。 蒹葭却将目光移到陆方身上:“陆寺丞觉得小女子的牡丹图不好吗?” “岂敢,蒹葭姑娘画技无双,有目共睹。” 蒹葭勾起一丝浅笑,却有两分不屑的意思,下一刻就被范辉搂进了怀里,只听他毫不掩饰道:“蒹葭姑娘不如再为我画一张鸳鸯戏水如何?” 蒹葭面颊迅速羞红,试探着要与范辉拉开距离:“参军……” 像她们这样的身份,无论修得再才华横溢,在这些达官贵人的眼里依旧是玩物而已,平日那些小贼不敢胡来,可这位范参军是州里的人,她们得罪不起。 “范参军来此,是为了找什么人吧?” 陆方及时出声打断,范辉有些扫兴地挥退众人,只剩他们三人在屋内。 第25章 锁娇儿(九) “二位想要找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直无庸。” “庐江县这些悬案,就是他为了引来朝廷的人故意为之,实则是想把矿场的事捅出去。” 范辉和路高达对视一眼,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戒备道:“那陆寺丞以为呢?” 陆方轻笑:“若我和他是一伙儿的,就不会告诉二位这些了,范尚书对我有恩,我岂是恩将仇报之人,再说……路场监上次的茶是不是轻了点儿?” 陆方将那种两袖清风的贪得无厌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 路高达冲范辉点了点头,范辉凝神片刻,随即轻松了起来:“哈哈哈,我就喜欢和陆寺丞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 “只是这直无庸太不识抬举,竟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来是留不得了。” 这种事根本不用明说,范辉当着陆方的面说出来,也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 陆方没有让他失望,十分懂事道:“我奉命清查悬案,直县令有无渎职滥权,迫害百姓,陆某再清楚不过,届时押送到半路畏罪自杀,拐十个弯儿也怪不到范参军头上,陆某好歹也是大理寺的人,应付这种事还是很擅长的。” “那就有劳陆寺丞了。” 次日一早直无庸见陆方神采奕奕地来了县衙,大步迎了上去,伸手正要将他往里面请,却见陆方面色一冷:“来人,将直县令收押。” 县衙的人皆是一头雾水,苏县丞同秦县尉等人都十分不解:“陆寺丞……” “直无庸为官不正,致使多起冤假错案,待处理好未结之事,当押他回京城受审。” 见花捕头等人不为所动,陆方冷声提醒:“怎么,你们也想与他同罪?” “小的不敢。” 花捕头遂无奈将人押了下去。 “陆寺丞,你竟然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你们枉顾人命……” 陈新机灵地上去堵住直无庸的嘴,直无庸只得干瞪着眼被带了下去。 苏县丞和何主薄面面相觑,还是苏县丞先开了口:“陆寺丞,不知直县令……” “苏县丞,你被他欺瞒许久,还要为他辩解吗?” 苏县丞立马作口舌紧闭状,矿场的事他也知道不少,人家连直县令都不放在眼里,把他一个县丞灭口还不是顺手的事,原本想讨好陆寺丞得到赏识,现在看不得罪就好了,毕竟他不想把自己卷到那摊子里去。 只是但他好歹同直县令共事许久,难免心生惋惜。 陆方弄了这么一出,整个县衙都变得拘谨起来,没人敢多说一句。 而许泽得知陆方将直无庸关押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冲到陆方面前将他大骂了一顿,喷了陆方一脸口水,陆方好不容易才找到解释的机会。 上上下下安排一番,已是三日过后陆方启程回京的日子。 “陆寺丞不等沈御史一起吗?” 苏县丞见陆方大有抛下沈自清一人回京的意思,有意提醒道。 陆方不以为意:“事已了结,既然沈御史一心向道,我自当回去禀明圣上,免了他后顾之忧。” 好家伙! 苏县丞这一听可不得了,陆方这是要回去参沈御史一本啊,连御史都不放在眼里,他到底什么来头? 苏县丞来不及多想,赶紧哈巴哈巴的恭维着将陆方送走。 陆方自东门出,一路经过矿场再向南边官道而行,大约走了半日,队伍在凌云村附近停了下来,此时“犯官”直无庸已经不知所踪。 “洛姑娘,村中恐有危险,你可要留在此处?”陆方如例行公事一样问了洛潇一句。 洛潇想也没想:“我和你们一起。” 陆方点点头,并未再多说,一行人打马向村那边去。 一进村便见一座书塾落在眼前,里面时不时传来朗朗书声。 陆方一行十余人,很快就引起了私塾的小厮注意,转头往里面去了。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人,看着儒雅随和,脸上的胡须似乎都沾染了些他腹中文才。 “我等是路过的商客,不知能否讨口水喝?” 丘从易轻笑:“既是商队,怎无货物?况且此出城中不过半日,公子这商客做得未免也太不地道。” 陆方上前拱了拱手,亦笑道:“先生慧眼。” “在下确非商客,而是归京的差人,路过此地,听闻丘先生才学斐然,特来拜会。” 丘从易并不像直无庸说的那般性情古怪,而是客气的将他请进书房。 陆方不动声色将屋内打量一番,不难看出这位丘先生的确是个实打实的文人。 “不知陆公子官居何职?” “陆某不才,任大理寺寺丞。” 丘从易眼底暗藏一丝轻蔑:“原来是陆寺丞,陆寺丞年纪轻轻就官居要职,想必是家学渊源。” 陆方哪里能听不出他是在拐弯抹角的讥讽于他,只糊弄应道:“先父确实熟知法令,陆某惭愧,不及先父一二。” 其实丘从易说得也不错,若他只是出生在寻常百姓之家,即便科考名列前茅,也很难在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 那些贫寒人家出身的仕人,如果无人提携,很可能一生都在八九品的位置上打转。 丘从易听到先父二字,似乎想起了什么,试问道:“不知令尊可是四方居士陆令之?” “正是,丘先生同家父是旧识?” “哦,有过一面之缘。” 陆旬字形方正,为人坦荡,曾在御前与人大辩天地方圆之说,同僚便戏称他为四方居士,久而久之,这名号便传开了。 至于丘从易和陆旬的渊源,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陆旬在京县衙任职,有人状告一少年偷盗,时任县令查实后判处少年无罪,可陆旬却看破了那少年的手段,硬是找出了他偷盗的证据。 此后少年痛陈家中情况,那告状之人也一时心软,念在银两得回,遂罢休而去。 那个少年,正是丘从易。后来陆旬帮丘从易付了妹妹的药钱,给他找了个安身的活计,又见他喜欢读书,送了他不少书籍。 丘从易感谢他,可也厌恶陆旬的冠冕堂皇,他和那些官宦子弟一样,永远都不能真正理解到他的苦楚。 说什么善恶有时,说什么世有伯乐,终见真章,若真是如此,他何以至此。 第26章 锁娇儿(十) “丘先生让村中百姓安居乐业,儿童有书可读,实在高义,不过方才陆某进村时,见田间农物长势并不好,不知是何原因?” “陆寺丞觉得呢?” 陆方轻笑:“陆某才疏学浅,却也知田地乃百姓根本,而今田地衰颓,杂草丛生,实在令陆某不解。” “外面那条官道通往州府,陆寺丞要回京,似乎也并不顺路,可陆寺丞不是也出现在这里了吗?天下之事,即便南辕北辙,也终有尽时,只要得饱饥肠,又何必究其根本呢?” “陆某不以为然。” “难道他们就应该日夜劳作,以血为汗供养天下吗?” “百姓足而天下富,天下宁则百姓足,江山动荡,又何来安宁?他们有他们该做的事。” “他们该做何事?”丘从易质问道。 “他们……” 陆方愣住了。 “哈哈哈……你根本没有答案,这天下也不该有答案。” “陆寺丞,回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这里不需要你。” 此时此刻,丘从易也无心再和陆方闲聊,伸手请陆方出去,陆旬对他有恩,这便当是报答于他了。 陆方却没有要动作的意思:“村里一定有个地方,有火炉,有工匠,有钱范,还有村民。” “陆寺丞,请你出去。”丘从易好心提醒。 陆方并不罢休:“我看见他们有的在看炉火,有的在翻砂,有的在刷灰……” “陆寺丞。” “有的在锉边,有的在磨钱……” 丘从易已经彻底没了耐心:“既然陆寺丞不想走,那就永远别走了。” “陆某并不喜欢被人威胁,丘先生不让我走,我倒是想走了。” 陆方起身开门,洛潇一直站在门外。 “没想到洛姑娘如此紧张陆某,正好。”陆方勾起一抹笑意。 洛潇还在不解之中,陆方已经飞快跨出门去,移步到洛潇身后。 丘从易手持利剑向门外刺过来,洛潇瞬间明白什么叫正好,一脚将丘从易手中剑踢飞,迅速将他擒住。 “你以为凭这几个人,你们走得了吗?” 丘从易不屑一笑,周围窜出数十个人来,将陆方所在的屋子团团围住,这其中有些村民打扮的人,却是练家子的模样。 “不试试怎么知道。” 陆方话音刚落,直无庸同何主薄就带着人捕蝉在后,章涛纵身跃到陆方身前,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威风凛凛。 “丘从易,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表示直无庸这一句话喊得真的很、多、余。 陆方回头望了丘从易一眼:“丘从易,或许上天对你不公,但你并不无辜。” 丘从易苦笑几声:“是吗?” “你也没有答案,不是吗?” “你真是和你父亲一样让人讨厌。” 陆方不再理会他碎落的眼神,面向众人道:“缴械投降者,无罪。” 陆方这语气绝对有气势,但一群人似乎不为所动,甚至有些嘲讽他的意思。 丘从易忍不住大笑出声:“陆寺丞未免也太天真了些,你以为我们做这种事,就靠这区区几十人吗?” 村中村民陆续赶来,个个都是年轻壮汉,最不幸的是,范辉和路高达也带着人来了,两方人马立刻就拉开了距离。 按这个速度来算,陆方出发后不久范辉他们应该就已经动身。 “陆寺丞,直县令,你们这出戏倒是唱得不错,只可惜还是嫩了点,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你。” 沈辉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望着陆方,好像只要他动一动指头,他就会灰飞烟灭。 陆方淡淡笑道:“看来何主薄真是个通风报信的好手。” 何主薄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陆方往前走了几步:“刚到庐江时,我等受邀赴宴,何夫人就找到洛姑娘,有意无意打听陆某何沈御史的情况,这本来也没什么。 “可依陆某这些日所见,何主薄似乎并不在乎仕途高低,对人亦是不卑不亢,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夫人来打听这些事,若是苏县丞的夫人来打听,我倒不奇怪。” “我和直县令的安排,除了几位捕头知道,就只有何主薄和许泽知道。” 何主薄不解:“那你如何确定就是我?” 陆方勾唇,扫视了众人一眼才道:“这不是很明显了吗?陆某无才,不过几本书读得还不错,有生无,无生有,虚虚实实,真相自现。” 范辉哼了一声,不耐道:“什么虚实有无,还是到地底下论吧。” “等等!” “范参军,你可知这位洛姑娘是何身份,她……” “我管她什么身份,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死在这里。” 见范辉发令,陆方肉眼可见的慌了:“等等!” “都说识时务……” 陆方话说了半截,就被洛潇一把拉开,一把剑直直插向他身后正要袭击他的丘从易。 丘从易就这样默默无闻的死了,死不瞑目,他没有找到他的答案。 洛潇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丘从易,神情片刻恍惚,随后握紧手中剑,极力让自己恢复镇定。 有惊无险,陆方感激地望了洛潇一眼。 陆方没想到范辉竟然这么不讲道理,连狡辩的机会都不给他,现在这场景,他们的人绝不是对手。 “乡亲们,无论如何朝廷都不会追究你们的罪过,你们立刻退出去,不要无辜送命!” 那些村民虽都是健壮的人,可大多数人也只不过是想有个养家糊口的生计,并不想送了性命,听了陆方的话,纷纷跑开。 陆方当下松了一口气,和直无庸的人退守到一处。 范辉无情嘲讽:“就凭你们这点人,支走了村民又如何?还以为能溜出去?” “范参军,给个机会,我在朝中好歹有些人脉,此次大理寺和刑部对庐州刑狱很是不满,你也需要一个人上下打点吧?要不现在我就杀了直无庸做投名状如何?” 范辉现在倒不急了,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方:“不够,你不是说你旁边那姑娘来头不小吗?把她送给我玩玩。” 陆方显然是被范辉惹怒了。 “怎么,不舍得了?” 洛潇挥剑要起,却愣是忍了下来,她恨不得剁碎这口出狂言的狗贼,可她竟然想知道陆方的答案,她想他说不舍得。 呸,这个时候,她竟然在想这些,她简直有病。 洛潇也明白双方实力差距太大,向陆方投去一个试问的眼神,难不成他们真要死在这里? 陆方眼神示意她安心:“是不舍得。” 洛潇脑子一瞬间麻了,他说他,不、舍、得。 “要不我亲手杀了她?” 第27章 锁娇儿(十一) 洛潇不躲不避,陆方拿着刀正要刺向她,把章涛和直无庸看得一愣一愣的。 陆寺丞不会真的要动手吧?不像是装的啊! “你真的要杀我?”洛潇质问道,眸中那隐藏的情绪再也藏不住。 “真的。” “为什么?难道你从未真心爱过我?” 陆方一时怔愣:“我……比起儿女情长,我更在乎自己的性命,你不要怪我。” “怪你?呵呵,我怎么会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当初瞎了眼,不顾家中的反对也要追随在你身边,陆文卿,你装得可真好。” 陆方自愧不如。 “原来那些花前月下,都是假的,以前我还嫌弃你蠢笨,原来我才是最傻的那个人。” 两人这番场景,叫说书人看来,简直就是一场恩断义绝的大戏,更何况洛潇还演得如此逼真,谁看了不掉两滴泪。 “到底杀不杀,陆寺丞,你这样犹犹豫豫,范某可看不到半分诚意。” 陆方脑中如麻缠绕,好不容易抽出一根丝来,转身凄凄然道:“范参军,陆某曾与她海誓山盟,实在下不去手,您若是能高抬贵手,以后陆某必定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 陆方那渴求的眼神,让范辉仿佛抓到了陆方的软肋:“陆寺丞是在求我?” “是。” 范辉一脸高傲:“求人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吧,陆寺丞身姿挺拔,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一些身处优势的人,总有某种恶趣味,别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总能让他感受到快感,范辉就是这样的人。 在外人看来,他是范老尚书的亲侄儿,自是非比寻常,庐州大小官员乃至刺史都敬着捧着他,可实则范家子弟兴旺,范鸿更是没将他这个侄儿看在眼里,要不然他怎么会来这个鬼地方。 好在他自己有本事,傍上了大树。 此时,面对范辉施加的压力,陆方暗暗捏紧拳头,一遍遍告诉自己,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 就在陆方要弯膝下跪的时候,一柄剑鞘撑起了他。 陆方望向洛潇。 洛潇目光坚定朝范辉看去:“范参军何必为难一个书生,我是陆方的心上人,也是陛下亲封的清平县主,陆方不敢让我出事,我给你做人质,他绝对会言听计从。” 洛潇一步步向范辉走过去,范辉倒是很乐意,毕竟一个大美人在侧,总是好事一桩。 “洛姑娘。” 陆方隐忍着喊了洛潇一声。 “怎么,你还真不舍得了?我看比起你这种人,范参军倒是比你光明磊落,而且人家还有钱,你有什么?连给我买副头面都不舍得,定情信物就送块破石头,就一张脸还能看看,如今也让我感到恶心至极。” 章涛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感情大人和县主都到这种地步了? 陆方惊叹洛潇鬼扯的能力,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等本事,不过他很快就猜到了洛潇的意图,在身后暗示章涛做好准备。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已经开弓,就不能浪费了箭。 安然站到范辉身侧,洛潇瞄准范辉稍加松懈那刻迅速拔刀直逼他脖颈,谁知范辉早有准备,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洛潇正要动手反击,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利箭忽从范辉身后破空而来,穿进范辉肩膀的骨头里。 “啊!” 范辉一声惨叫,下意识放开洛潇,洛潇则借势挥刀擒拿范辉,章涛这边也配合着来人展开战斗。 方才那射箭之人一马当先,抢在洛潇之前,飞身一脚踹倒了范辉。 有了淮南驻军的人马加入,对付范辉这群乌合之众不在话下,很快将他们全部拿下。 “潇,我来得够及时吧?” 沈朝飞得意洋洋的向洛潇邀功,脸上轮廓尽显武人的锋利与硬朗,眼神中豪气冲天。 洛潇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再晚一步,估计就只能见到一群尸体了。” “呸呸呸,说什么混账话,不吉利你知道吗?” 沈朝飞瞬间跟变了一个人一般,拦到洛潇面前,好像要用“内力”将她刚才说的话逼出来。 “去。” 洛潇不耐烦地推他一把,走到陆方身边:“你没事吧?” 陆方摇摇头,随即带着人进村查看情况。 眼见洛潇被晾在一边,沈朝飞似笑非笑地走过去:“方才英姿勃发,从天而降救了你的人是本将军好不好,你竟然去关心别人?” “你管得着嘛。” 洛潇没空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紧跟上陆方的步伐,沈朝飞只叹了一口气默默跟上,几年不见,这脾气还是一点儿没变。 还是对他这么特别。 众人在村里转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铸钱之地,这地方真可谓是四处打洞,四通八达,按照这铸钱的规模再任由发展下去,恐怕他们大宁将永不得安宁。 “诶呀,憋死我了!” 沈自清和陈新从地洞里钻了出来,那矿场的地洞的确和这里相连。 沈自清动作倒是麻利,把矿场那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待了结凌云村一干事宜,众人一齐打道回府。 “你倒是胆子大,带着这么点儿人就往贼窝里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找死。” 沈自清只是玩笑,他知道若是行动迟了,指不定会出什么变故。 “沈御史留信说从南门去寻访名山隐士,未免也太刻意了。” 南门方向不正是淮南驻军的方向,沈自清特意强调,陆方不难猜到,只是这个沈自清做事也太张狂了些。 “沈御史的圣旨藏得可真好,如此放手给我一个蒙在鼓里的人,可真是心大。” “那也没你心大,没见圣旨就敢插手矿场的案子。” “按照路程估算,沈御史一早就该赶到的,若是我等出了什么事,沈御史的良心和脑袋要往哪里放?” “陆寺丞这般伶牙俐齿尖酸刻薄,不知道县主知不知道?” 沈自清偷摸瞧了眼不远处的洛潇,笑得不怀好意,陆方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我可听说今日陆寺丞和县主演了一出好戏。” 陆方在心里暗骂章涛数十句,这人果然是个祸害,都告诉他不要胡言乱语,竟然还抖搂了出去。 “沈御史,今日之事乃是权宜之计,还请不要再提,否则有损县主清名,你我皆担待不起。” 沈自清遂笑而不语,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向沈朝飞那边,沈朝飞一路围着洛潇没少说话。 第28章 锁娇儿(十二) “朝飞真是个潇洒美少年呐。” 沈自清一脸慈爱,看着沈朝飞由衷赞叹。 两人同姓沈,陆方只知沈朝飞的父亲曾是陛下亲卫,后来战死在边关,而沈朝飞因父母和离,从小寄养在洛家,后又被接入宫中给太子伴读。 前几年沈朝飞被授定远将军,一直在黔中道军中任职,不知为何会调到淮南,想来是不久之前的事。 陆方不太清楚两人之间是否有什么渊源,随口问了一句:“沈御史和沈将军是亲戚?” 沈自清笑眯眯地点点头:“是啊,不过是出了五服的,算起来他应该叫我一声……呵呵呵……不提也罢。” 沈自清摸了摸胡须,倒是把陆方搞得一头雾水。 “算起来沈御史该叫我一声舅姥爷才是。” 一道响亮的声音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要不是沈朝飞点破,不知道的还以为沈自清是他的长辈,毕竟沈自清的表现,怎么看也是长辈对小辈那种喜爱和赞赏。 “沈将军是何时调到淮南的?” “陆寺丞打听这些做什么,这可不是你们文官该管的事。”沈朝飞带着一丝不屑道。 “黔中道节度使不也是文官出身吗?” “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岂能和李使相提并论?” “看来沈将军对李使相很是敬服。” “哼,那是自然,李使相之才,可胜潘陆江海,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可比,当年若不是李使相当机立断,关中百姓还不知要遭多少劫难。” 见陆方眉眼黯淡下去,沈朝飞不满道:“怎么,陆寺丞不以为然?” 陆方笑道:“陆某同样敬佩李使相胆识,只是好奇沈将军如此敬佩李使相,为何会到淮南来。” “那自然是朝廷的意思。” 这话说得糊涂,朝廷的意思,如今的朝廷有陛下,有太子,还有一些伺机而动的人,这朝廷指的是谁呢? 陆方和此前沈朝飞只打过照面,对他并不熟悉,但沈朝飞是太子伴读,这种关系难免不让人先联想到太子。 这两年陛下对太子似乎颇有不满,甚至当着朝臣的面斥责过太子,可谓是打脸,这样就分出了太子的人和陛下的人。 这种时候朝中支持瑞王的声音就冒出来了,一些场外的人也想来分一杯羹,比如陛下的弟弟昭王,还有前朝太子,如今的齐王楚昊,会不会心有不甘呢? 先帝后期皇子争夺,作为太子的楚昊却非焦点,湘王当时手握兵权,派人巡逻太子府都是常有的事,那段时间楚昊过得可谓是胆战心惊。 后来陛下平定天下,大权在握,楚昊主动让贤,被封康王,登基后又改封齐王。 陛下登基这七年虽勤于政事,但要革除旧政,毕竟需要时间。 陛下膝下只有两子,瑞王楚瑄排行第二,太子楚璟是老三,按理瑞王是长,又是原配所出,登基后该立瑞王才是。 但张皇后早逝,陛下不久后又依宗室安排娶了太子的生母赵皇后,赵皇后与陛下感情甚笃,陛下还是王爷时,常常出入相随,如同寻常夫妻一般,陛下平乱时,赵皇后更是一力挑起后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可惜赵皇后还没等到陛下登基那天,便撒手人寰。 陛下登基后,有大臣奏请立后,陛下一概置之不理,如今这后宫除了几个安闲度日的妇人之外,再无他人。 因着赵皇后的关系,立楚璟为太子这件事并没有太大异议,一些有异议的人皇帝楚裕也忽略不计。 可这两年陛下不满太子,朝中有人心里的种子就开始发芽了。 陆方隐隐察觉到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可有些事情远不是他一个大理寺丞能够触碰得到到的。 沈朝飞突然调任淮南,八成和这铜钱案有关,如果这是太子的安排,太子想做什么呢? 如果私铸铜钱和太子有关,那沈朝飞为何会助他们? 不对,他该不是来一网打尽的吧? 正是十月底,陆方感觉身后冒起森森寒意。 “陆寺丞脸色好像不太好,不会虚弱至此吧?李使相虽是文官,可从来不矫揉造作。” 沈朝飞的声音打断了陆方的思绪,陆方暗自摇了摇头,笑话自己未免想得太离谱了,若沈朝飞真是来清算的,方才就不会对付范辉那群人。 说起太子这个人,在朝上他看似散漫,实则行事颇有章法,悄无声息就把人给算计了。 但要说他工于心计,有时候做事却又十分直接粗暴,常常引得御史参他不遵礼法。 陆方实在捉摸不透。 陆方没有搭沈朝飞的话,反而问道:“沈将军觉得,这私铸铜钱一案背后会是什么人?” 铸私钱这种事,一般都有一条链子将上上下下的人串在一起,若说是范辉一个小小的参军牵头,怎么看都不太可能。 沈朝飞挑眉:“我可不像陆寺丞一样喜欢多管闲事。” 回到县衙已是日落之后,陆方望着越发深重的夜幕出神,突然想到了什么,直奔牢房而去。 “沈御史,黔中道恐有异样。” 沈自清猛然起身:“何以见得?” “范辉包围我们的时候,曾说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死,若只是为财,他何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起初陆方还未在意,可越想越觉得不对,根据顾铮所说,北方和江南一方都有钱庄在为范辉办事,可独独西南一片没有,未免奇怪。 再者,他想起矿场之中,路高达说自己是黔州人,最关键的是,方才他到牢中过问范辉,从范辉的反应来看,他和黔中道节度使李金的关系绝对不一般。 等将心中的怀疑全都告知沈自清后,沈自清反而变得不慌不忙了,一派悠闲模样。 “沈御史?”陆方皱眉。 “陆寺丞以为沈将军为何会到庐江?” “太子?” 见陆方还是一脸懵,沈自清又大方提点道:“陆寺丞可还记得,先前陛下曾派大理寺司直严霁去黔州巡查案件,大理寺那么多人,陛下为何独独要派严霁前去?” 陆方若有所思:“严霁的叔父?送信?” 严霁的叔父乃黔中道大将,若是要顺理成章的见他,还不引起怀疑,严霁的确是个很好的人选。 “孺子可教。” 第29章 锁娇儿(十三) 这时陆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严霁去黔州,明为大理寺查案,实则是送信,联想到自己这边的事,不难想明白,朝廷对李金早有提防,甚至庐江私铸钱一事怕也早就在他们视线之内。 所以沈朝飞被调到淮南道,到底是朝廷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回想起在凌云村沈朝飞的反应,可不像是毫不知情。 “沈将军觉得太子为人如何?” 沈朝飞抱着刀惊异地看向陆方,却没有横加指责的意思,答道:“还行,看哪方面了。” 陆方原以为沈朝飞要么说他言语失当,要么对太子大肆褒扬,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回答,简直有些……莫名其妙。 “太子这个人吧,做他的下属还行,要是和他做朋友,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沈朝飞眉间带着几分挑弄的笑意,陆方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谁没事会和太子做朋友。 “别说太子了,说说我吧。” “你?” “对啊,我喜欢县主。” “咳咳咳……” 陆方差点没把自己呛背气:“沈将军有必要同我说这些吗?” 不过沈朝飞显然没有将他的话放进耳朵里。 “我从小和县主一起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我们幼时甚至还拿着红布学人家拜堂。” 沈朝飞越发得意:“她就像天山的花,皎洁的月亮,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美的女子。” 陆方在怪异的同时越来越觉得不是滋味:“沈将军这些话应该去对县主讲才是。” “不,我就要对你讲,因为我知道你喜欢她。” 陆方只觉得他有病,却也没有完全否认:“谈不上喜欢,最多是有好感。” 喜欢?大概是有几分的吧,其实陆方自己也弄不太清楚,只觉得她聪明勇敢,善良正直,是个顶顶好的女子。 “没想到陆寺丞竟是个直爽人,有好感不就成了,毕竟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 陆方听得出来,沈朝飞这话绝对不是在揶揄他,这就让他感到愈发奇怪了。 一个男子如果喜欢一个女子,怎么会对另一个男子说这样的话。 “沈将军何出此言?” “因为我不会娶她。” “陆寺丞应该知道,我的父亲曾是陛下亲卫,他是陛下的城墙,而我也会是太子的城墙,等这边事了,我就会到边关去,我与县主有缘无分而已。” “那又如何,有没有缘分总要争取后才知道。” 沈朝飞笑道:“我既死生付社稷,不敢风流误佳人。” “你肯定还在想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其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若你以后要高攀县主,可以膈应你一下。” “沈将军可真是未雨绸缪。” 不得不说,沈朝飞这样的青梅竹马,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陆方这辈子估计都忘不了。 黔中道那边的情况不得而知,庐江这边陆方和沈自清很快就料理清楚,正欲启程回京,不想庐江县内出了命案,直无庸恳请陆方帮忙,沈自清倒是乐意得很,满口替陆方应下来。 苏县丞本来是主动请缨协助陆方办案,结果一看到死者就跑得没影儿了。 “这怂包。” 章涛虽是这样说,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抱着一棵大树哗啦啦吐了出来。 因为死者并不完整,而是一些无头尸块。 仵作将死者的手脚躯体拼起来,可以判断出他是一个年轻男子,心口处有一刀口,可这刀口却有些奇怪,并非是一次性造成,而是由浅到深数次为之。 “用刀的是个女子,或者是一个瘦弱的男子。” 秦县尉忍住心中不适:“陆寺丞何以见得?” “秦县尉也是习武之人,你仔细看他的各处切口,并不狠绝,甚至可以说费力,骨间有严重磨痕,说明凶手并没有一刀斩断的本事。” 秦县尉往死者身上瞟了一眼,点点头:“确实如此,陆寺丞好眼力,呕~” 陆方:…… “是何人在何处发现的?” 衙役答:“城南张老三家的猪圈。” “猪圈?” “是,张老三今天一早喂猪发现的,而且他以前是个杀猪的,我觉得他嫌疑最大,已经将他逮捕。”秦县尉道。 陆方眸色微凝:“秦县尉,让人排查县内所有失踪人口,把张老三带着,我们去现场看看。” “是。” 张老三已过六旬,发间有些花白,膝下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时不时会回家看他给些养老钱,张老三上了年纪也就闲下来了,不是忙活家里这点事儿就是去街上喝点小酒,平时不爱干别的。 “大人,小老儿就是在猪槽旁边发现尸块的。”张老三指着自家猪圈道。 陆方走进猪圈仔细查看了一番:“张老三,你将你今早发现的细节详细说一遍。” 张老三连忙应是:“今天早上我煮好猪食,刚把猪食倒进槽里,就看见旁边有个大麻袋,我心下奇怪,就解开看了看,开始还觉得奇怪,仔细看后吓了一跳,就赶忙跑到县衙去报案了。” “你最近可有买过大量米面之类物什?” 张老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昨晚夜里你可曾听到什么动静?” “昨晚我喝了点酒,睡得死,完全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接着陆方又到屋里看了看,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秦县尉:“陆寺丞,我看这张老三是贼喊捉贼,刚刚在他屋里翻出来整新的五十两银子,没准死者是个过路人,张老三见财起意,将其残忍杀害,又故作此局,张老三,死者的头颅被你藏哪里去了?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冤枉啊,我没有杀人,这五十两银子是……是……”张老三忽然老脸一红。 “是什么?哼,说不出来了吧,我看就是你!” 章涛等人见张老三支支吾吾,也觉得他的嫌疑最大。 “秦县尉稍安勿躁,张老三应该不是凶手,而这里也不是凶案现场。” “何以见得?” “第一,根据尸块情况来看,死者心口数刀致命,而且是在死后不久被分尸,用三层麻袋装着,最外两层几乎没有染上血迹,说明这些尸块是在分尸好长一段时间才被装进去的,而这院子里里外外都没有任何血迹。” 秦县尉并不赞同:“这么长时间,血迹自然可以被清理掉。” 第30章 锁娇儿(十四) “的确有这种可能,但一路走来我们可以发现,这地方周围人家不多,并且距离河流不远,以张老三的熟悉程度,若真是他杀的人,抛尸河中绝对可以做到,他为何要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第二,我发现装尸块的麻袋里有面粉残留,而张老三并不喜欢吃面食,即便他要买面粉,也不会买如此一大麻袋。” 看张老三的表情,众人就知道陆方说中了。 洛潇抢先秦县尉一步发声:“陆寺丞怎么知道的?” “张老三家中粟米皆满缸坛,却独独不见面粉的踪影,甚至连盛纳的痕迹都没有。” 洛潇觉得有理,若说一个人生活还算富足,家里却一粒米都没有,那一定是这个人根本就不吃大米。 陆方又接着道:“还有一点就是,张老三虽年过六旬,但依旧身强体健,不但这屋里屋外打扫得整齐,而且方才从县衙一路快步走到此处,他连气都没怎么喘,我自愧不如。” 洛潇方才没注意,这时往张老三身上一瞧,确实比一般年轻人都有精气神。 秦县尉:“那这不正好说明他有杀人的能力吗?” “恰巧不是。” “方才我叫陈新打听,张老三家的猪肉都是他自己养自己宰,年节时还会到各家帮忙,他厨房房梁上熏的猪肉足以证明他宝刀未老,试问一个杀猪剔肉的高手,宰个人为何会如此困难,太不合理。” “根据以上,张老三杀害这人的可能性并不大,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确认死者的身份。” 只是衙役排查了半天,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 “陆寺丞,庐江县可不小,要挨家挨户排查,就是一整天也忙不完。” “那只能说明庐江县衙做事拖沓。” 秦县尉语塞。 陆方当即让人在县衙门口吆喝,县里调查重案,凡从昨夜到目前为止有未见了的人,都要报到县衙,有知情不报者一概以同谋论处。 不得不说这招很有效。 “陆寺丞,可以啊,你要是做昏官肯定更厉害。” “陆某就当洛姑娘是在夸我。” 洛潇挑眉,其意不言而喻。 秦县尉称赞的同时有些纳闷:“陆寺丞,庐江县人员来往还算频繁,如果死者是外地人独行之人,岂不是有疏漏?” “秦县尉考虑得有道理,只是一个杀人凶犯,为何要在杀人后分尸,并且斩下他的头颅呢?” 秦县尉:“一般凶犯杀了人就杀了,如果说分尸……那这凶犯一定是和死者有什么深仇大恨!” 陈新补充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抛尸的一种手段,换句话说,凶手是为了方便抛尸,才这样做的。” 章涛默默给陈新竖了一个大拇指,脑子里有些发痒。 “至于为何要斩下死者头颅……这个就再明显不过了。” 章涛:明显吗? 洛潇很快反应过来:“很有可能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 陆方点点头:“没错,凶手正是不想让人发现死者的身份才这样做的,这说明死者和凶手之间一定关系匪浅,至少也应该是熟识,如果只是个独行的外地人,那凶手完全没有必要这般遮掩,除了住店的旅人。” “所以之前我已经让人排查了城中所有客栈旅舍,并无可疑情况。” 但陆方这次好像有点失算了。 所有上报来的“失踪”之人,并没有对得上的。 “现在该如何是好?” 陆方:“让人在县城内外再仔细找找有无失踪的书生或者账房一类年轻人物。” 陆方正安排一干人等办事,就听县衙外一阵闹腾,问来才知道是之前那离家出走的赵大郎的妻子于氏。 “那赵大郎还没有回来?” 花捕头摇头道:“是啊,也是个气性大的,夫妻吵架多大点儿事,这么些天竟然还没回来。” 陆方感觉有些不对,让人将于氏叫了进来,于氏细细说起赵大郎离家出走的经过。 “我只不过念叨几句,他就嫌我烦,说以后要住到玉春坊去,再也不回来了,当时我又气又恨,嘴上也没饶他,当天晚上他就拿了一大把银钱气冲冲出门去了。” “我当他只是一时气愤,谁知道他真的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一早我就急匆匆跑到玉春坊找人,他们却说没有看到过大郎,我当时还欢喜,他一定是上别处躲着了,可连着几天都没有看到人影,我就慌了,还跑到玉春坊大一场,可翻遍了还是没找到人。” “我们夫妻成婚五载,虽是有过吵吵闹闹,到底没有真狠下心的时候,他肯定是被玉春坊的哪个狐狸精谋财害命,我不信他会这么久不回来。” 于氏边讲边哭,涕泗横流,看得陆方忍不住让人拿了方帕子给她擦擦。 秦县尉看不太下去:“你这妇人好不讲道理,你家赵大郎一个搬搬扛扛人,好衣裳都没几件,那玉春坊什么地方,能看上他那点钱?” 于氏哭得更厉害了,反驳道:“怎么不是,大郎这些年日夜辛劳,也攒了不少钱,之前还跟我商量要开个杂货铺子,那天他出门就带了不少。” 听二人谈话,陆方恍惚间想起什么,赵大郎是个搬搬扛扛的人,之前义庄那个无人认领的死者……他和那些矿工并不完全相同,他的致命伤和无头死者相似,也是在心口处,并且手上有厚茧。 “于氏,赵大郎出门的时候里面穿着什么衣服?” 于氏奇怪陆方为何问里面穿的衣服,但依旧如实回答:“是一件灰色的里衣,上面还有我亲手绣的花样。” “什么花样?” 于氏有些难为情道:“我女红不好,乱七八糟的,反正是些花花草草的。” 当时他穿上的时候,还说她就是衣服上面的娇花,他是那花里的杂草,正是一朵鲜花长在草里,被他给糟蹋了。 “若是赵大郎面目全非,你可能认出他来?” 一句话将于氏从沉溺中拉了出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第31章 锁娇儿(十五) 当棺盖被打开的那一刻,于氏完全怔愣在原地。 “他……他是……” 陆方很不幸的告诉她这个事实:“他身上就穿着那样一件灰色里衣。” 于氏压着恐惧挪过去,仔细的观察棺材里的尸身,良久之后哇地一声抱着棺材又哭又呕,颤巍道:“他……他就是大郎。” 于氏脚底飘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去的。 天色昏沉,水面上跳起几个波纹,寒风给四野染上一层凉意。 “大人!寒光寺一个书生从昨日一早出寺还没回去。” 陆方替他倒了一杯水,陈新缓了口气才道:“寺里有不少借住的书生,陆天青就是其中一个,据寺里的僧人讲,陆天青一开始读书特别勤勉,后来不知怎的早出晚归,听人说是经常跑到那种地方去,主持知道后想将他请出去,但后来不知他跟主持说了什么,便作罢了。” “而且我还打听到,他去的就是玉春坊,找的就是那采薇姑娘。” “玉春坊?” “正是。” 又是玉春坊,赵大郎扬言要去的也是玉春坊,看来这玉春坊水不浅。 根据那主持对陆天青的体貌描述,这个被分尸的死者极有可能就是他。 将近夤夜,玉春坊正是灯火通明。 “呦,公子您看着眼生啊,第一次来吧,咱们这儿的姑娘可是不同……” “我找采薇姑娘。” 玉春坊的秦妈妈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笑得有些“虚假”:“这位公子,采薇姑娘可是我们这儿的红人,正忙着呢。” “是吗?” 陆方伸手一锭银子出去:“在下仰慕采薇姑娘已久,特望成全。” 秦妈妈瞧陆方出手阔绰,立即笑开了花儿:“好说好说,我这就去问问,公子您先到后院等候。” “人都死哪儿去了,还不引公子去后院!” 正所谓财大气粗,想必是有说法的。 章涛在后面咕噜两句,十分不满:“大人倒是会挑最好的。” 陈新拍了他后脑勺一把:“知足吧你就,给你细糠你这粗猴也吃不来,咱们可是来办正事的。” 章涛虽不乐意被这小子教训,但还是高兴地去找自己的相好了,粗猴就粗猴吧,来这儿也算是享福了。 陆方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采薇才抱着琵琶缓缓出来,陆方坐在帘后,看不太清采薇的样子,只听转轴拨弦过后,琵琶声声响起。 一曲罢,采薇懒懒地准备开口询问,却先听见帘幕后传出声音:“听闻采薇姑娘技艺超群,《阳关三叠》本是离别之曲,却弹得一派悠闲腔调,看来是名不副实。” 采薇抬眸:“不知贵客乃是曲中知己,见谅,让小女子再为您弹奏一曲如何?” “若非知己则慢待,岂非以分别心示人?” “曲意从心,何来定形,公子如此不依不饶,岂是君子所为?” 陆方轻笑一声:“是陆某唐突,那就请姑娘弹一曲《十面埋伏》吧。” 采微稍加愣了一下,随即拨弦弹来,来玉春坊听《十面埋伏》的人可不多,采微虽在庐江一方之地,但见过的人物不少。 观察里面这位的谈吐动作,便知他是一个自信的人,这种自信并非寻常人那种口头之言,而是来自于他胸中收藏,怕是整个庐州也没几个这样的人物。 从点将一直弹到大战,琵琶之声越来越激烈,千军万马向前进发,转而霸王乌江,悲怨寒生,听得人一阵发麻,直到一曲终了,听曲之人由难自拔。 这一曲,弹得倒是幽怨非常。 采薇没有出声,静静等待陆方的反应。 “秋风已尽,凄凄还添,寒冬未至,凛冽胜及。” 陆方由衷赞叹。 采薇起身施礼:“公子高赞。” 陆方抬手掀开帘幕,从里面走了出来,采薇方才看见他的面容。 “您是那日席间直县令宴请的那位大人?” 采薇认出了他,稍感惊讶。 那日虽听不清,但凡是她见过的人,总会有印象,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清俊公子。 能让直县令宴请的,定然不是一般人,听说朝廷派了御史前来审查案件,想必这位必定是其中之人。 “姑娘记得,是陆某之幸。” 采薇笑道:“陆大人这样的人,想让人不记住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陆方就当对方是在夸自己。 陆方与采薇相对而坐,又动手煮起了茶,气氛异常平和,倒像是故友重逢一般。 直到陆方斟好了茶,这份宁静才被搅动。 “采薇姑娘才貌绝世,因何留于这风尘之所?” “大人想替小女子赎身?”采薇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看不出是嘲讽还是自嘲,只眉间那分魅惑显眼异常,想是经年在风月场养成的习惯。 “有何不可?” “只可惜采薇身似浮萍,不敢奢求一安身之所。” “天地之大,只要姑娘愿意,陆某愿酬知己。” 采薇轻笑,恍惚间说起往事。 “自我有记忆来,要做的事只有弹琵琶,我不知道我姓什么,父母是谁,家在何方,好像我生下来就是供人取乐的。” “我见惯了那些嘴里说着甜言蜜语,转而翻脸无情的少年才俊,什么深情厚谊,山盟海誓,知己难得,不过是些诓弄玩物之语,在我看来,再美好的人事皆如镜花水月,终究是虚幻一场而已,况且,陆大人以为你与他们有何不同?” “采薇姑娘倒是透彻。” “只是过了天真的时候罢了。” “听起来采薇姑娘有很多故事。” “是人都会有故事,陆大人不也有故事吗?” “陆某惭愧,虚付光阴二十余载,竟没有个像样的故事可以讲与姑娘,不过最近我倒是听说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客人要讲故事,采薇自然洗耳恭听。 “姑苏城外有一座寺庙,寺里借住着不少书生,其中一位书生满腹诗书,才学过人,某日一位琵琶女到寺庙上香,恰巧偶遇了这位书生,自此二人一见钟情。” “为了常常能见到这位姑娘,书生便到她所在之处做起了活,哪怕再苦再累,只要能见到这位姑娘一面,他便无怨无悔……” 陆方觉得自己颇有些写话本子的天分,只是这故事还没讲完,就被人打断了。 “陆大人这故事怕是讲错了人。” 第32章 锁娇儿(十六) “这姑娘并非是琵琶女,更不是我。” 陆方稍事惊讶:“愿闻其详。” “陆大人敢听,可我未必敢讲。” “既是如此,陆某也不愿为难,只想问问这位姑娘是否是蒹葭姑娘?” “看来陆某已经得到答案了。” “采薇姑娘,后会有期,希望下次见面时,陆某能听见完整的故事。” 望着陆方潇洒出门的背影,采薇陷入沉思之中,她该告诉他吗?或许他们并没有机会再见面呢。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响起,将采薇拉回神来:“蒹葭姐姐。” 陆方出了房间,趁机在院内转悠一番,发现墙角有动土的痕迹,不远处还藏着一辆推车,便向过路的小厮打听了几句。 “最近这院子墙角有修缮过?” “公子真是眼尖,那边原来有个大狗洞,总有些野猫野狗喜欢乱窜进来惊扰了客人,所以秦妈妈就让人给封了。” “说来也奇怪,本来那天给封好的,昨天一大早起来发现塌了,这不,这才又补上的。” “你是说这洞是晚上塌的?” “是啊,秦妈妈还说邪门了,我看指不定是那个狗娘偷欢的砸的。” 小厮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住嘴。 陆方打量着这后院,发现前面有几间房是和这院子连着的,到这院子十分方便。 “那几间屋子怎么单独连到这里,倒是巧妙。” “害,那是几位头牌的房间,因着她们在后面这院子会客,所以是连着的,过来也方便。” “原来如此。” 陆方若有所思,伸手给了小厮几个钱,十分好奇道:“采薇姑娘也从不在房里会客吗?” 小厮望了望四周,附到陆方耳边:“自然不是,那几个得头牌欢心的,也是能做入幕之宾的。” “哦,什么样的人能得采薇姑娘欢心?” “有一位姓陆的书生,能诗会对,来坊里做活的时候可没少溜进过采薇和蒹葭姑娘的房中。” “陆天青?他一个人竟然能得两位欢心?” “谁说不是呢,这些姑娘到底还是年轻,被那穷酸书生哄得团团转,又不能给她们赎身,也就图个畅快。” “咳,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今天跟你打听的事,还请不要告知他人,特别是二位姑娘。” “公子放心,我都懂。” 陆方也不便解释,只默默隐下。 陆方三人出了玉春坊不远,陈新和章涛就察觉到有脚步声在向他们靠近。 唰的一声一支利箭飞出,好在陈新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章涛,保护大人先走。” 陈新话音刚落,五六个黑衣人便从暗夜中跳了出来:“一个都别想跑。” “你们是什么人?” “谋你财害你命的人,上!” 按照人数来讲,陆方这边并不占优势,按照武力来说,对面的也不差,陆方被他们护在身后,几个回合下来,陈新和章涛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躲开!” “快跑!” 陆方关键时候一把粉撒出去糊了对方的眼睛,拉起二人拔腿就跑,却不料前面还有几个人堵住去路。 “他奶奶的,咱们今天怕是要栽在这里了。”章涛咒骂道。 “真是对不住,还没让你沾到我这大官的光。” “大人,咱们马上就要命丧于此,你们还有空耍嘴皮子。”陈新忍不住道。 他想过千百种死法,至少也应该英勇就义,就是没想到会被一群打家劫舍的干掉,真是时运不济。 “死不了!” 伴随着一道洪亮声音,沈朝飞带着两人从天而降,一个闪身逼近那些黑衣人,手起刀落。 “刀下留人!” “放心,都没死。” 沈朝飞一脸得意的收刀。 “怎么是你过来?” “怎么不是我,难不成你还想县主来美救英雄?” 陆方暗暗白他一眼:“麻烦沈将军了。” “为朝廷办事,不麻烦。” 陆方审问了这些刺客,都说是为谋财害命,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玉春坊来来往往那么多豪客,独独盯上了他们几个,这本身就很奇怪。 而且这些人出招狠绝,一看就是精心豢养的杀手。 庐江县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惊动了直无庸,连夜就和县衙的几位跑到清客居问候情况,秦县尉和苏县丞更是跑得满头大汗。 若是陆方在他治下出了事,他势必脱不了干系。 直无庸不解:“铜钱案已经水落石出,有谁会堂而皇之的行刺陆寺丞?” 苏县丞:“难道是这起无头杀人案的凶手?” 陈新:“有可能,如今死者身份基本可以确定,唯一有杀人动机的就是凶手。” 秦县尉:“可是这杀人案只是寻常民案,怎么会涉及到如此厉害的杀手,我看还是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比较大。” 陆方:“此事暂且放置罢,说不定告破无头杀人案之后就清楚了。” 事后陆方又单独将直无庸留下。 “直县令,据我推测,赵大郎和陆天青两位死者的死都和玉春坊有所关联,所以还请直县令派人严密监视玉春坊的情况,尤其是采薇和蒹葭两位姑娘,我已经打草惊蛇,想必她们会有所行动。” 直无庸:“陆寺丞是怀疑这桩案子和她们两个有关?” “可以这么说,等她们行动之后,一切便可水落石出,若我所料不错,明晚就能到玉春坊收网。” 直无庸:“好,卑职立刻去办。” 待直无庸等人离开后,陆方又跟沈朝飞嘀咕了一阵,沈朝飞也麻利地行动起来。 “大人,你吩咐沈将军去做什么了?”章涛一脸好奇,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这两人一会儿跟“仇人”相见,一会儿又跟亲兄弟一样默契,真是见了鬼了。 陆方故作高深,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陆方天倒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只和洛潇去香满楼吃了顿饭,再次见到了那幅初到庐江时见到的牡丹图。 快要入夜,沈自清才从外面慢悠悠地回来,直接就被陆方一众人盯上了。 “沈御史一天到晚倒是清闲得很。” 沈自清丝毫不觉得羞愧,悠悠然道:“有你们年轻人在,哪里用得着我一个老头子操劳。” 陆方已经明白了他的做派,也不在这件事上与他费口舌,只出言邀请:“今晚玉春坊有一出好戏,沈御史可要一同去看看?” “下官可比不上陆寺丞年轻,还是不去折腾罢。” 两人心照不宣,陆方却没忍住耳根一红,咳了咳嗓子道:“沈御史不爱看戏就算了,把手下借我用用。” 这个老狐狸,鼻子灵得很。 第33章 锁娇儿(十七) 夜晚玉春坊正热闹,不过后面的院子自然是不同的,除了会见像蒹葭采薇这种头牌姑娘的贵客,旁人是不会引到后院来的。 陆方银子在手,自然就是贵客。 “采薇姑娘对我的到来好像并不意外。” “天下熙熙为利来,无论哪位客人到来,于采薇而言并无不同,怎会感到意外。” “看来采薇姑娘并不打算告诉我那个故事。” “陆大人年少有为,前途似锦,其实有些故事还是不听为好,不如采薇今日再为你奏一遍《阳关三叠》。” “既然采薇姑娘不想告诉陆某,那就由陆某来讲吧。” “那个姑娘不是琵琶女,而是一名擅作牡丹图的舞姬。” 采薇眉眼间愈发担忧,也顾不得许多:“大人赶快离开。” 此时那位舞姬正好破门而入,狠狠瞪了采薇一眼:“不安分的东西,总想着吃里扒外,早就该收拾了你。” “陆大人说得一点儿不错,蒹葭不请自来,还望大人海涵。” 陆方浅笑道:“蒹葭姑娘能来,是陆某之幸,只是看来蒹葭姑娘也对我的故事感兴趣,那陆某就献丑了。” “那位书生也姓陆,自在寺中相遇后,见不到舞姬便辗转难眠,于是想尽办法出现在她面前,有一天他这一片痴心终于打动了舞姬,舞姬将他邀进房间,与他一起品茶作画。” “这名舞姬画了很多牡丹图,可怎么画都觉得少了两分颜色,于是一个念头便从心而起,她划破书生的心头,汲取心头血作为颜料,终于得到了一幅满意的牡丹图,她将这些血色牡丹示于人前,并且引以为傲。” “可一次次取血,书生终于承受不住,死在了这名舞姬的刀下。” 陆方故事讲完,蒹葭拍手叫好:“陆寺丞的故事真是精彩。” “你觉得精彩吗?只可惜了一双丹青妙手,竟手染鲜血。” “你懂什么!” “你们不过是一群凡夫俗子,怎么懂得这上品牡丹。” “牡丹本是国色天香,然作画之人心术不正,只会糟蹋一方白纸。” “我糟蹋?呵呵呵,你们这些当官的不知糟蹋了多少无辜女子,不是依旧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吗?我只不过画上一幅牡丹图,也称得上糟蹋?也就只有他能够真正的欣赏我。” “他是谁?” 蒹葭一脸高傲:“看来陆寺丞很喜欢听故事,那我便屈尊给你讲讲吧。” “七年前,我不过还是一个小姑娘,可我从小长在风月之地,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男子,可上天让我遇见了他。” “他比我大上许多岁,沉稳矜持,翩翩有礼,他就像立在庐江外面的一座山一般,他对我说,我虽在风月之地,却是他见过最纯粹的女子。” “他还说我的牡丹画得好,是他见过这世上最美的牡丹。” “那日我与他探讨画技,说到我想要刻一支桃木簪,他二话不说就砍了桃枝雕刻起来,他是那样认真、用心,我真期望有那么一刻,我能够拥有他。” “我终究是没忍住唤了他一声,他仓促转过身望向我,却不想被割伤了手,我急坏了,他却笑着拿了我的牡丹图将血晕染在上面,那朵牡丹真是美极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书画大家谭犀,或许我在他心中只是一个过客,可他却如此郑重相待,没有半分轻视,我想我再不会遇到那么一个人。” “自他走以后,我每天都在画牡丹,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却画不出曾经最美的样子。” “去年的时候,我到寒光寺上香,大家都说那里的菩萨早就不灵了,可他们怎么知道,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也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傻子,他说他喜欢我,呵呵呵,我只觉得可笑,可没想到他真是痴迷得很,竟然跑到了玉春坊,哪怕再苦再累,他都要留在玉春坊做活。” “这样一个呆子,他的血一定是干净的,于是我告诉他,我要他的心头血,只要我画够了一百幅牡丹,我便跟他走,这傻子竟然答应了。” “就这样,我用他的血画了好多牡丹图,他心头的那道伤口也被我刺得越来越深,就在前天晚上,那刀子慢慢地慢慢地插了他的心口……哈哈哈!没想到他却死了。” “他死了,他死前还冲我笑来着,你说他傻不傻?哈哈哈!” 蒹葭眸中含泪,似乎有些癫狂。 “你不但亲手杀了他,还将他分尸,用推车将其运到后院墙角,又让人从洞穴中将尸包搬出去,扔到张老三家的猪圈之中。” “来人,带上来!” 随着陆方一声令下,章涛押着一个小厮进来。 “这就是替你抛尸那个小厮,你本是叫他将麻袋丢入河中,却不想他自作主张,丢到了张老三家的猪圈里,想将杀人之罪嫁祸给张老三。” “哼,这废物。” 小厮不满道:“我掏心掏肺帮你,还骂我是废物,你这蛇蝎女人,活该我着了你的道,你那……” “你闭嘴!”蒹葭大声喝止小厮。 “先把他带下去。” 陆方伸手拿过陈新递过来的那幅牡丹图,正是在香满楼悬挂的那幅。 “蒹葭,香满楼这幅画也是掺了血的吧?是陆天青的还是赵大郎的,想必你再清楚不过。” “不,我没有杀人,陆天青是自愿的!” “那不是你杀人的理由,况且你还杀死了赵大郎,已是罪无可恕。”陆方道。 “那是他活该!” “竟然妄想和我共度春宵,那贪财的秦妈妈答应了他,我一时没办法,只能应下,关键时候他竟然反悔了,还说什么要留着钱给他媳妇儿开杂货铺,真是可笑,既然如此恩爱,又何必跑到这种地方来。” “所以你杀了他?” “我没杀他,那是他自己倒霉。” “他明明是被刀刺入心口而死,你还敢狡辩!来人,将她拿下!” “今天谁都别想动她。” 看到秦县尉进来,陆方立马换了一张脸:“秦县尉这是做什么?” “陆寺丞可能没想到,赵大郎是我杀的。” 第34章 锁娇儿(十八) “陆寺丞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杀他。” 秦县尉面色镇定,丝毫没有作为凶手应有的态度。 “秦县尉说得没错,我的确很好奇,那么让陆某猜上一猜。” “看秦县尉的样子,和蒹葭姑娘一定关系匪浅,秦县尉没有杀陆天青,那么也没有杀赵大郎的理由,一定是为了别的什么。” “而赵大郎平时老实本分,并不喜与人结交,那日于氏来县衙,秦县尉张口便道出赵大郎的身份,还知道他没两件好衣裳,这令我感到十分奇怪。” “赵大郎虽是个干粗活的,但家中并不算拮据,这点从他妻子于氏的穿着也可以看出,只是他平日十分节俭才会如此,试问秦县尉非他亲近之人如何得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秦县尉特意了解过赵大郎。” “至于秦县尉为何要去了解这位赵大郎,也正是你自己的话提醒了我。” “于氏在县衙说玉春坊谋财害命,你当场就反驳于他,并且说玉春坊看不上他那点钱,而赵大郎能见到蒹葭,说明他携带的银两并非少数,你为何如此急切的否认于氏的质疑?” “再有一点,赵大郎和陆天青不同,是被人一刀毙命,试问蒹葭一个柔弱女子,怎么可能做到如此精准,所以凶手一定是个习武之人,并且武功不俗。” 秦县尉不屑道:“看来陆寺丞早就怀疑上我了?只是这事后智者谁不会做?” “秦县尉稍安勿躁,不妨让陆某把故事讲完。” “光凭这点推测当然不能说明凶手就是秦县尉,可有一点绝不可以忽略,那就是赵大郎和那些矿工的尸身一样,都是从矿场那边运回来的。” “那么赵大郎为何会出现在矿场?如果说他是去干活的,这怎么也说不通,于是便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将他带过去的,为的就是要掩盖真相。” “凶手以为于氏不可能想到这种结果,尸体无人认领,到时便可顺理成章的揭过,只可惜还是被发现了。” 正是精彩之处,直无庸和苏县丞等人出场了,他们真没想到凶手竟然是秦县尉。 秦县尉皱眉道:“陆寺丞越说越玄乎了,那矿场之前被严密监管,我如何能做到?” “你自然做得到。” “还记得第一次到访矿场时,在矿洞旁见到的那个大沟壑,那就是你毁尸之地!” “你……” “秦县尉终于好奇了?我不但知道那是让赵大郎面目全非的地方,还知道那是生生坑杀数百矿工的地方!” “而你,秦县尉为何能自由出入矿场呢?那是因为你和路高达范辉等人,本身就是一伙的。” 此时此刻,众人已经惊讶到极点,当然更让他们惊讶的还在后面。 “不但秦县尉和他们是一伙的,这庐江县上上下下,乃至庐州刺史冷铭,都是一丘之貉。” 直无庸苏县丞皆是一脸茫然,连带着一起出现的章涛也是,这直县令不是个好官吗?怎么又成了什么鹤。 直无庸:“陆寺丞这是何意啊?我们怎么可能是……” 陆方笑道:“直县令不必着急,听陆某慢慢道来。” “昨夜我前脚出了玉春坊,后脚就遇到了刺客,未免也太过巧合。” 苏县丞:“陆寺丞,那些歹人不是谋财害命吗?” “当然不是,这点还要多亏苏县丞提醒,那些刺客就和无头杀人案的凶手有关。” 苏县丞:“啊?你是说蒹葭姑娘?” 陆方转头,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看来几位在外面已经有一会儿了。” 几人尴尬地笑了笑,揭过这段小插曲。 “昨夜从我进入玉春坊就被人盯上了,当我离开之时,蒹葭立即找到了采薇,得知我怀疑她就是无头杀人案的凶手,于是立刻通知了秦县尉,所以才有了刺杀的事。” “如果我猜得没错,秦县尉当时就在玉春坊内吧?” 秦县尉的表情显然没有否认。 “得知刺杀失败,秦县尉料到县衙会来人,立即赶回住所,所以到达清客居时,才会跑得满头大汗,至于苏县丞……暂且不提。” 陆方这一大转弯弄得苏县丞心里七上八下 。 章涛好奇:“既然秦县尉和县衙的人是一伙儿的,那么他为何要先回到住所?” 陆方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问得好。” “秦县尉之所以要回到住所,那是因为直县令并不知道他要对我下手。” 章涛越听越糊涂了。 “采薇和蒹葭都是县衙放在玉春坊的眼睛,秦县尉则是负责和他们日常联络的人,但秦县尉和蒹葭姑娘,其实渊源颇深。” “蒹葭姑娘,陆某说得没错吧?” “没错,我和三郎自小便有婚约。” 直无庸和苏县丞皆是一愣,这两个人竟然是这种关系。 “我与三郎本是青梅竹马,不曾想六岁时家中获罪,因此流落风尘,后来他到庐江赴任找到了我,我们就此相认,一直暗中往来。” 听蒹葭说起往事,秦县尉不免悲从中来,没想到他和昔日命定的妻子,会走到如今这步。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都能解释得通了,我想是赵大郎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秘密,所以秦县尉才会痛下杀手,而陆天青的死却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庐江县发生如此重案,大理寺迟早会亲临审查,所以直无庸才会顺便请我办案。” “案发后蒹葭得知那小厮并未将尸包丢入河中,焦急之下给秦县尉递了信,所以秦县尉一直想认定张老三就是杀人凶手,昨夜得知我到访玉春坊,已经怀疑到蒹葭头上,是以决定派人将我杀死。” “刺杀不成,我料到秦县尉不会就此罢休,所以主动给了他一个机会,这也是我今夜来到这里的原因。” “方才我下令要缉拿蒹葭,秦县尉果然按耐不住,直接承认了罪行。” “当然他这么直接坦白,并不是要自首,而是要将我灭口。” 苏县丞:“啊?那我们这么多人……” “苏县丞放心,你死不了。” 秦县尉哼一声:“陆寺丞高兴得太早了吧?” “也许吧。” “秦县尉本来是想杀了我一了百了,可没想到直县令等人出现在这里。” “这个时候你就开始担心起来,因为在杀了大理寺丞和一个县尉之间,你不确定直无庸会选择谁。” 第35章 锁娇儿(十九) “当我将直无庸牵扯和冷铭等人牵扯进来的时候,你才松了一口气。” 直无庸:“陆寺丞,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愚蠢。” “哼,我自然比不得直县令才智过人,其实我早该想到,范家虽然贵重,但光凭一个小小的范辉,怎么可能让庐州上上下下,乃至刺史冷铭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其实范辉路高达还有直县令,不过都是在为冷铭做事。” “从调查铜矿案最开始,我就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地方,那就是冷铭和黔中道节度使李金的关系。” “这两个看似没有交集的人,却师出同门。” “多年前陛下平定天下,当时还是典客署令的冷铭曾经作了一首诗,数年风雨漂泊中,今日开宴喜开融。未老晋中李十四,愿安秋心与君同。” “大家都以为这个李十四是当时的右仆射晋阳李十四,冷铭此举无非为求官途。” “事实也是如此,不过这个李十四却是当时的河东道行军总管李金,李金家中排行第七,师门第七,故有人将他戏称为‘二七’。” “冷铭在师门呆的时间并不长,是以很多人不知道妙谷子有这个弟子。” “自从和李金搭上线,不到七年,冷铭就从一个七品小官做到三品大员,同时也成了李金侵吞公产的得力帮手,而直县令则替冷铭掌管着私铸铜钱的重任。” “私铸钱是抄家灭族的重罪,直县令既然发现了矿场的秘密,竟然还能安然无恙,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们是一家的。” “直县令,陆某能来到庐江,怕是也有你的功劳吧?” “不错,这都怪范辉那蠢货,为了能得到范鸿青眼,竟然私自跟上头的人打交道,这才让朝廷有所察觉,于是许泽提议将计就计,我和冷刺史都深为赞同,遂以成行,为的就是扫除朝廷的怀疑,你们查抄的不过是转移后的铸所。” 苏县丞:“什么,许泽也是……” 陆方:“看来直县令很满意自己的计策,只是不知道寒光寺里的东西有没有被转移?” “你说什么?”直无庸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寒光寺那么大一座寺庙,即便此地人不崇佛法,也不至于荒废至此,更甚有菩萨不灵的传闻,我手下陈新去寒光寺确认陆天青身份时便觉得十分奇怪,于是我即刻派人严密监探,才发现果然有问题。” 直无庸回过劲儿来,连连拍手:“好啊,本以为是个青儿虎,没想到是个藏头猫,只可惜你再没有机会走出庐江了。” 直无庸一挥手,一众杀手冒了出来。 “等等。” “怎么,陆寺丞还要演一出情深意长吗?” “直县令哪来这么大的自信,认为陆某一定要死在庐江?” “哼,沈将军一早便离开庐江,那个沈御史早已被我拿下,你还有何倚仗?”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沈自清迈着大步进来,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 “你,怎么……” 沈自清:“某些人总以为自己绝顶聪明,实则不过是跳梁小丑。” 陆方:“这个时候,想必沈将军已经将寒光寺众人拿下,淮南节度使的官军也已将冷铭缉拿归案。” “来人,将一干逆贼拿下!” 沈自清一声令下,随行侍卫便将一众杀手围困,让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想不到我自诩聪明,竟落得这般下场。” 洛潇:“多行不义必自毙,若让你等奸贼得逞,天理何在?” 直无庸却突然狂笑一阵:“天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想我直无庸满腹才华,金榜高中,就因为没有根基,只能到穷乡僻壤做一个小小的县令,这一做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呐!” “这二十年我兢兢业业,善待百姓,可结果呢?结果是我依旧只能在那群人面前卑躬屈膝,逢迎讨好,才能换来安稳度日,我受够了!” “你们这些世家子弟生下来就享尽荣华富贵,年纪轻轻便是高官厚禄,怎么懂得我的苦楚!” “我只不过是为自己争取一点公平,这有错吗?有错吗?” 直无庸质问着众人,没人予他回应,洛潇半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等李使相大功告成,我就是头号功臣,可你们!是你们毁了我的前途,毁了我的公平,你们才是罪人。” 直无庸早已不同于平日的谦卑姿态,怒喝道:“等着吧你们,李使相这个时候已经攻占了西南,到时候你们都得死!” 对于直无庸存在的想象,沈自清正要将他戳穿,陆方忍不住制止了他,让人将直无庸带走。 “看来陆寺丞觉得真相对他而言是一种残忍。” “反正都是要走的,或许这样他能走得轻松一点。” “道法无常,世事无常,也许人应该清醒的活着。” “沈御史从前是这样想的吗?” 沈自清勾唇,眸中暗藏玄机:“庐江县出南门三十里有一座龙池山,山上有个观,叫做别云观,或许你可以去那里走走。” 沈自清说完径自离开,两袖清风,不沾染分毫琐事。 蒹葭依旧不觉得自己有罪,可即便陆天青是自愿的,那也不是杀人分尸的理由。 谭犀若是知道自己导引了这么一场血案,也不知作何感想,可怜蒹葭一直将那段时光当做纯粹的美好偶遇,殊不知那只不过是这位风流公子留情逗乐的日常手段罢了。 蒹葭被带走的时候,执意要带着那幅牡丹图,陆方应允,可秦县尉心里就不是那么好受了,这么些年,他一次感觉到累。 采薇看着蒹葭离去,叹了一口气:“陆大人要如何处置我这个帮凶?” “帮凶采薇已经伏法,姑娘若是无处可去,可到颍州落脚,颍州司马会替你安顿好一切。”陆方说着将一封书信交给她。 采薇泪眼朦胧:“大人。” 天地之大,原来她真能有一个安身之所,过上普通百姓的日子。 第36章 锁娇儿(二十) 私钱一案如今才算真正告破,陆天青并无家人,是以由县衙代为埋葬。 至于赵大郎,陆方将赵大郎所携银两补齐,交还给于氏。 “他一直想帮你开个杂货铺子。” 于氏接过银子,眼泪在眶里直打转。 料理好后续事宜,陆方提议让苏县丞暂代县令一职,等回京禀明朝廷,吏部再批下正式公文,把苏县丞乐开了花。 没想到他还真升官了。 “多谢陆大人提拔。” “提拔不敢当,只是举荐而已,如此浑水之中,苏县丞还能一身独清,让陆某敬佩不已,庐江县乃繁华之地,县令一职虽小,然事关千万百姓,苏县丞品德超然,又久居庐江,熟悉地方政事,此重任非苏县丞不能当也。” 苏县丞躬身而拜:“下官必不负庐江百姓!” 陆方“欣慰”地回礼,其实像苏县丞这样的人,真是难得,身处淤泥之中依旧能够保全自己,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吧。 迷雾之中,陆方已爬上龙池山半山腰,那座别云观依稀可见。 山中十分清净,寒风裹着雾气打在陆方脸上,卸去他身上些许温暖。 “山间行客缘不多,叩我山门是为何?” 小道士一脸懒散,拿着扫把随意在地上摆动,半天没扫出个名堂来,见有来人,倒是支起两分精神打趣。 “山门未锁自迎客,软扶藜杖可解渴?” 陆方顺势还撑着藜杖装出一副疲累不堪之态,倒是将这道士给逗笑了。 “你这人还有点意思,请。” 小道士伸手将陆方往里请,绕过正殿来到后园。 “观中有五位道长,一曰云直,二曰云空,三曰云福,四曰云闲。” “不是有五位吗?还有一位呢?” “刚刚不是说了有五位吗?云直云空云福云闲。” 陆方一脸茫然望向他,这位小道长不会计数? “哦,还有一位叫云孤,他那小道童总欺负我,所以我不太乐意记得他。” “那边屋里有解渴的茶,你自便吧,我还要去扫地。” “多谢。” 陆方向小道士道过谢,见他已经身轻脚步快的走出了十几步,心想这别云观中当真有仙师不成?随后又自嘲般摇摇头。 陆方在观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偶尔撞见几个小道士跟他们打招呼也不理睬,随即罢了,自顾自也成这观中人心态。 看来方才那位小道长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沈御史让他来这观中寻访,难道就是体味一番逍遥自在? 要说这沈御史还真是的妙人,也不知他当初是怎么舍下道心重归凡尘,不过这次要不是他早年向道,和那妙谷子乃忘年之交,陆方也不可能知道那些细节。 看来这世间万事万物,所有经历过的事情皆有缘法所在,不得轻看,对人也是一样。 “小友,要过来喝杯茶吗?” 陆方转身看过去,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正坐在亭中向他招手。 老者头发花白,形容有些清廋,在对上陆方的眼神时有一丝惊诧,随即又被敛起的笑容代替。 虽然时过境迁,但陆方还是从他脸上分辨出两分熟悉的模样。 老道长替他满了一杯茶,兀自闭上眼睛悠悠然品着香茗。 俗话说茶半酒满,不过陆方没有从他脸上看到不欢迎的色彩,也就随意。 时间就这样沉寂许久,老道长才缓缓开口。 “小友从哪里来?” “长安 。” “那很远呐?” 陆方笑道:“心之所向,纵千万里不过寻常。” 和沈御史相处有些日子,陆方对他那些玄虚之言已经是信手拈来。 老道士听了这话这才将眼帘打开:“所来为何?” “为所为之事。” “屁话。” 陆方:…… 好像是过于做作了,陆方只得用微笑掩饰过去,实话道:“上之差遣,从命而已。” “那你是怎么想的?” 他怎么想的? 其实陆方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从出生有记忆开始,父亲便教他要做一个行事沉稳的君子,即便做不成那君子,也不要为利欲所迷,妄失本真。 除了父亲离世那段时间的伤感之外,他的人生没有任何波澜,读书,考学,高中,做官,这一路走来可以说得上是顺风顺水,除了在大理寺办案的日子遇到一点小惊险,好像并无特别之处。 他也在想他这一生要如何度过,也许就在大理寺做一辈子的刑狱官。 或许辞官到天下四方看看?他好像并不感兴趣。 无论做什么,他好像永远也逃不出这一方天地的掌控。 “看来小友心中有些困惑。” 老道长眼睛眯起,令陆方莫测高深,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道长可能为在下解惑?” “小友想解惑,可这世间道法千万,变化千万,无穷尽也,这解惑二字从何说起呢?” 陆方垂眸,片刻过后道:“不如就从这一盏茶说起,道长为何要将这茶杯斟满呢?” “水满则溢,然是以此杯为量?是以方寸为量?是以江河为量?不过遵循我心中天道自然而已。” “道长心中的天道自然又从何处而来?” “世事本无,无则有,有则有千万,生天道自然,循环往复,是以喜乐无穷尽,悲戚无穷极。” “所以这是道长的选择。” “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不知道。” 老道长:“庄子说圣人无名,圣人既是无名,那天下人又何以知孟生?可见明孟生算不上圣人。” “歪解,道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谁说有解?解又是谁定下的?” 陆方无言相对。 “儒生求功名利禄,以为“仁”,小友自朝堂而来,应知朝堂之上儒生所谓道德仁义,是否真有仁义? 仁义可济四方?功名利禄在手,高堂之上便是仁义,闹市之中便为恶徒,视而不见,不听不闻,生死依旧。” “生为何,死又为何?你想过你这一生吗?史书上不会有你的名字,而你所做的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道长既以圣人无名,我不求名,至于……” 老道长大笑几声:“你也不清楚。” 陆方暗自叹息一声。 “我在这观中几十年,春看百花,夏沐凉风,秋赏落叶,冬藏飞雪,幽居尘世之中,独立红尘之外,有何不好?” “小友既来此处,不如与我做个伴。” 陆方没想到对方竟会发出这样的邀请,险些失了常态。 “你不妨闭上眼睛听一听,你会喜欢这里的。” 万籁俱寂,一片天地砸出另一片天地,陆方置身其中,抬头不见四野,向前向后摸索着前进,忽然天地顿失,归于混沌,陆方再不敢有所动作,直到所列之处遍地生花,陆方纵身一跃,猛然睁眼。 “不,我不喜欢这里。” “可你没有去处。” “这里是道长的去处,却非我的去处。” “你的去处在哪里?” “依旧不知。” “你只是不舍。” “我为何要舍?云孤道长。” “你既然知道,舍与不舍,都应该留下来。” “云孤道长,我家中有一亭名远山,有一斋名卧云,我想书写它们的人曾经几度徘徊,最后不得不作出选择。 而今你修你的道,我走我的道,我既不言前尘,你又何苦要坏我道心。” 云孤道长迟疑片刻,随即无奈发笑,将陆方的茶杯添满。 离开时,那个小道士仍在扫地,陆方回过身问他:“小道长,你叫什么?” “忘机。” 还真是人如其名。 大雨淋漓,彻夜不尽。 香满楼。 “陆兄救庐江之百姓,解我顾家困局,我敬你三杯,这份情顾家记下了,若有所需,愿为驱使。” “这都是陆某应该做的,君识兄不必记挂,庐江一方宝地,实不该为阴云缠绕。” “是啊,好在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你看,外面雨停了。” 两人朝窗外望去,雨帘稀稀疏疏滴下几颗,正是雨落西河动宵夜,巢湖水碧放天青。 回程时,已经步入寒冬。 “洛姑娘还在想庐江的事?” 洛潇只看了陆方一眼,沉闷许久才道:“我以前觉得自己已经很好了,其实还是认为一些事是天经地义的。” “你说得没错,你已经很好了,有些事非我们所能决定,世间道法千万,变化千万,诸般无奈,不能左右之事太多,然有一心可不为千万所移。” “说得好!陆寺丞,没想到你这么会安慰人。”洛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打趣起陆方。 “陆某并不擅长安慰人,只是实话实说。” 洛潇像是得到了什么肯定,嘴角忍不住上扬。 “咳咳,陆寺丞,其实本将军很好奇死者陆天青的头在哪里?” 沈朝飞出声打破了那些许微妙的氛围,不过他确实挺好奇的,听说陆天青的头一直没有找到,蒹葭招认后面将人头交给了秦县尉处理,秦县尉又说他把人头埋在了玉春坊不远处的废宅里,可县衙的人什么也没有找到。 洛潇也趁机收起自己的心思,附和道:“对对对,还有张老三那五十两银子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不敢说?” “沈将军都没找到死者的人头,下官怎么会找得到,至于张老三那五十两银子,怕是得问问玉春坊的秦妈妈了。” 洛潇:“啊?为何要问秦妈妈?” 陆方耳根飞速泛红:“或许是张老三帮了她一个大忙。” “哦。” 陆方庆幸洛潇没有再深究这个问题,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行了,也该同你们道别了,前路尚远,县主珍重,陆寺丞珍重,诸位珍重。” “沈将军珍重。” 临走前,沈朝飞特意凑到陆方身边耳语了一句:太子绝不会做动摇国本的事。 沈朝飞带着人马驰骋而去,潇洒利落。 这一刻,陆方好像明白了沈朝飞向自己剖白心意的原因,他这样的人,不容自己留下任何念想,只将那份珍藏的心意留下痕迹。 而沈朝飞与自己不过刚刚相识,竟给予如此信任,他陆方真是自愧不如。 “咱们也快些赶路,应该还来得及回去过年。” 沈自清:“陆寺丞,去我家过年吧,我收你做干儿子!” “想得美!” 第37章 春寒劫(一) 【因为中伤一个人付出的代价,远比造就一个人要小得多。】 —————————— 年节刚过,京城的风里还夹杂着猛烈的寒意,夜晚风雪从墙头坠落到陆宅,引得人浑身哆嗦。 陆兴如厕后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听见书房那边传来“咚”的一声响。 这时候大人应该在卧云斋歇下了,难道是书房的门没关好?陆兴拢了拢外衣,往书房那边走去。 打开书房的前门,一阵凉意便肆意扑到他脸上,果然是后门没关好,大人今日怎会这般粗心,若是书房里的书被雪浸湿可就不好了。 正要将后门掩上,陆兴忽然感觉腿上挨着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瞧,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正颤抖着抬起,朝门外看去,正有一双眼睛在暗夜中死死盯着他。 陆兴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拔腿就去叫章涛,毕竟这家里只有他能打。 “怎么了?” “书房有只手……不,有个鬼!” 章涛迷糊着没听明白,跟着陆兴往书房去。 有人撑腰,陆兴这才惊魂未定地拿灯照了照门外。 以前总听大人讲那些诡异奇事,没想到今天竟然真叫他给撞上了? 还好,是个人。 一个少年穿着粗布衣裳,浑身是血的扑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墙上掉下来摔的。 章涛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有气。” “先抬进去。” 这人伤得不轻,身上被人连砍了数刀,若不马上止血,恐怕就今夜的事。 陆方得知情况,立马拿了药箱替他处理伤口,又让章涛去请大夫:“不要张扬。” 现在早已过宵禁时分,坊外有金甲卫巡逻,这人身受重伤,很难躲得过,那么他一定是在坊内受的伤,换句话说,凶手很可能还在坊内。 “明白。” 少年醒过来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 “大人,那人醒了,问他什么也不说。”章涛像是气不过。 “我去看看。” 少年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立即进入戒备状态,将身子往后面缩了缩,又暗暗将陆方打量一番。 陆方走到榻前几步之外的距离,顺手拿了把交椅坐下:“你不用害怕,这里很安全。” “我叫陆方,是这宅子的主人。” 陆方温和的笑意让少年放松不少。 “前夜你晕倒在我家,我们见你伤得很重,所以替你处理了伤口,现在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 少年听了陆方的话,朝陆方弯了弯大拇指,又用手比划一通。 章涛:“他不会说话?” 看来是这样。 “不用客气,那么你为何会翻进我家中?” 少年只躲避陆方的眼神,眸中有些惊惧。 “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依旧不答,章涛要上前逼问却被陆方拦下。 嘿,这人莫名其妙翻到别人家中,竟然还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也太过分了。 “好吧,既然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不能贸然收留一个陌生人,说不定会给我带来麻烦。” 陆方这话让少年急了,顾不得身上的伤,连忙爬下床给陆方下跪磕头,又用双手一个劲儿比划。 [求求您让我留下来,您救了我,我应该报答,我什么活儿都可以干,给一口饭吃就行。] 陆方赶忙将他扶起来:“不赶你走就是,你先起来,把伤养好再说。” [谢谢,谢谢。] “既然是在雪夜相遇,就先叫你六更如何?” 飞雪六出,六更将明。 少年点头,看起来很满意这个名字。 出了房门,章涛很快便道出心中疑惑:“大人,这哑巴看着也太奇怪了。” “是很奇怪。” “一个人大半夜无缘无故翻进别人家里,很可能会被当作贼人,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追杀?” “有进步。” 陆方又接着分析:“我们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平常人想要翻墙进来还是得费点功夫,他一个身受重伤的人,竟还能翻墙进来,说明他身手应该还不错。” “你是说他是个练家子?” “有这种可能,昨日我瞧他手上的茧痕,像是……我现在也不能确定,等会儿你找个人来看着他。” 陆方刚到大理寺值房,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洛潇见他进来,连忙将羊肉胡饼递给他。 “快趁热吃,马上就凉了。” “出门时已经用过,洛姑娘还是自己享用吧。” “我也用过了,这岂不是要浪费?” 章涛立马上前:“怎么会浪费,我吃得下!” 章涛那肚皮,怕是再来两张也撑得下的,陆方可不想便宜他,飞快伸手掠下那胡饼。 “一路走来,又有些饿了,多谢洛姑娘。” 章涛翻了一个大白眼,这就叫口是心非。 陆方一个胡饼下肚,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儿,抬头悄悄瞥了洛潇一眼,只见她在那边捣鼓着纸墨,没把心思放他这里,这才松气。 承安八年的初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陆方处理好手上几桩案子的公文移交到裴衡处,却听赵老寺丞在那里和裴衡谝闲传,两人时不时还叹息一声,颇有些感时伤怀的气韵。 “两位寺丞这是怎么了?” “唉,国子监的吴博士没了,我同他也算深交,前些日子听闻他感染风寒,我还去探望过他,没想到突然就……寒天最是伤人,前些日子走了好几个,也不知我这老头子还能活几遭哦。” 赵老寺丞正沉浸在伤感之中,煞风景的谭公子就来了。 “还兔死狐悲上了?我看你这老头子吵架的时候蹦的老高,怕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一群人正事不干聚在这里谝传,真是糟蹋了朝廷的俸禄。” “有些人还是给刚得的儿子多积积口德吧,免得将来和他老子一样赤口毒舌,哼!” 一哄而散。 大理寺近日还算清闲,陆方今日早早下衙,到家门口时,飞雪已经歇下,刚好望见有一人踏雪而来。 陆方俯身见礼:“世伯。” “文卿呐,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陆方躬身:“万不敢当世伯一个求字,外边寒凉,快里面请。” 陆方带着人直入书房,拿了毯子给来人,又亲自烧水煮茶,来人则趁这个空当随手拿起手边一卷杂俎看了起来,多是些志怪奇闻,倒也十分有趣。 雪停后的院子,积雪垫在地上、挂在“锦衣翠园”的篱笆上,看来是茫茫之中藏有生机。 第38章 春寒劫(二) “国子监这些天不少学官告病假,律学亦空缺半数,所以我此番前来,是想请你到国子监讲学。” 文质请求中带着一丝试探,毕竟陆方的父亲曾经也在国子监讲授律学,还出了那样的事,难免情为所牵。 “世伯所请文卿自不推辞,只是我心中有一个疑问,我资历年纪尚浅,怎好为师?” 文质见他并没有要拒绝的意思,无奈苦笑:“最近我这个司业做得可是不轻松,四处找人填补,单说这律学,我就跑了好多天,再找不到比你精通律学之人,如今你又居寺丞一职,分判寺事,最合适不过。” 文质这话说得忒假。 入律学的多是低品官员和平民人家子弟,再加上明法科入仕难显,是以专研律学的大家并不在多数。 不过少归少,并非没有,大理寺刑部各衙中不乏有钻习律学之人,更何况法例课实判经历更有用,照理大理寺其他几位寺丞都比他要合适得多。 只是律学这力多益少的差事,合适的不想干,想干的不合适,这才会找上他吧? 陆方干脆应下这差事,文质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起茶杯品来。 “这家中只老顾和陆兴,还有几个杂使,也太过清净,你老大不小,该早些娶妻。” “世伯说得是。” “只可惜我膝下没个和你年岁相称的女儿,否则……” “世伯。” 陆方无奈,这话文质不知说过多少遍,若他真还有个女儿,怕是他已成为自己的泰山多年。 闲话一阵,陆方这才将文质送出门,转身回到书房翻找出律法疏议等籍册阅览起来,又将这些年的手记细细翻看。 国子监有六学,其中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三学教授儒学,朝中大半进士都出自其中。 国子学与太学皆高官子弟得入,唯四门学招收俊秀平民子弟,是以寻常子弟挤破头也想进入,以便谋求一个入仕的机会,之前的吕行就是借着伯府公子周闻韬入的四门学。 其余的则是书学、算学与律学,因朝中以进士科为重,这类专学一共不过百余人,其中律学有四十九人。 陆方下值过后赶到国子监,这个地方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了。 国子监的一方大门,纵然被岁月清洗过无数遍,但那日父亲的模样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官场之中很多人都知道那些乱党是湘王一手安排,但他们都不敢明言。 众人畏惧,不敢牵扯陆旬的身后事,是文质第一个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支撑着陆方走过那段昏暗时光。 “拜见助教。” “各位有礼。” “郭博士因病告假,归来之前,法例课由陆某暂代,在此期间,陆某愿与诸位共勉之。” 陆方风度翩翩,温和有礼的往前面一坐,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因为比起祖父辈的郭博士,他实在太年轻。 律学最晚年二十五入学,是以诸生之中不是没有比他年纪大的。 下面的学生瞧着这位年轻的老师,面上虽不显,但心中难免有不屑的。 “这陆助教什么来头?” 郑开之在下面小声嘀咕。 叶浩行不屑道:“如此年轻就是六品,非贵即盗。” “我瞧他说得有理有据,像是有真才实学的。”易子清不以为然。 “穷酸,看什么都觉得有劲儿。”一边的柳少轩依旧是那副看不起人的姿态。 叶浩行:“别理他。” 下面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正欢,陆方并不耳聋,将目光投射到他们几人所在的方向,面色变得严肃,整个讲堂的气氛也凝重起来。 一时鸦雀无声。 有时候对待学生和嫌疑人,其实可以没有太大区别,陆方这样想。 柳少轩带着心虚瞟了陆方一眼,随即埋头盯着书卷,其余三人倒是一副很坦然的模样,郑开之还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瞧了柳少轩一眼。 柳少轩心中默念:别看我,别看我。 他可不想被这姓陆的记上一过。 “柳少轩,方才某提到天理,国法,人情,若有一人杀人,判死,是为何?” “国法?” 陆方突然叫到自己,柳少轩差点没反应过来,看来他还挺出名的。 “很好。” “若此人因对方先出手伤人,无意杀之,判罪减一等,是为何?” “人情?” “很好。” “若此人因抢父财赌博,其父方才出手,再判死,是为何?” “天理不容!” “很好,看来传言果真不实,少轩实乃机敏好学之属。” 接连的夸赞让柳少轩有些迷失自我,机敏倒不假,好学两个字跟他有关系吗? 这姓陆的倒是会讨好他,比那个郭老头识趣多了。 问完柳少轩,陆方不经意朝郑开之那边瞧了一眼,温和笑道:“查案断狱,一言一行不可忽视,陆某想做人亦是如此,一言一行可救人,亦可害人,是故君子谨言慎行。” 郑开之若有所思。 经过这个小插曲,一切好像变得顺利多了,直到下学。 郑开之:“诶,没想到这陆助教讲法例还蛮有意思的,我倒是盼着天天有法例课了。” 叶浩行:“谁来都无所谓,反正在这儿混几年我就去浪迹江湖,做官有什么意思。” 易子清奇怪:“浩行,你既不想入仕,为何又来这儿?” 易子清看他这懒散模样,也不像是钟爱律学的。 “还不是我那好爹,寻死觅活要让我来国子监,自己在巴州汲汲营营一辈子连个县丞都没混上,尽逼着我考取功名。” 这下好了,他“考不上”四门学入了律学,律学中的人主修律法,要考上进士可得自己费一番功夫,而明法科取士甚少,考不中也很正常嘛。 看着叶浩行一副遭罪模样,易子清心中却是苦笑,若他爹还在就好了,无论要逼着他做什么他都高兴。 郑开之瞧着易子清是想起了伤心事,忙岔开话题,玩笑道:“浩行,你们巴人不是常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咱们赶紧去膳堂吧,免得迟了被那群饿鬼抢光。” “正是正是,开之,你知道的俗话可不少啊,都快赶上我这半个巴人了。”叶浩行道。 “那不是。”郑开之得意洋洋,一句巴州话说得像模像样。 “哈哈哈!” 笑声一片。 三人用过夕食回到舍内,柳少轩和他的“狗腿”韩旺正等着他们。 叶浩行挺身将二人护在身后:“柳公子今日又想闹哪出?” 自从和这柳少轩成了同舍,他们的日子就没有舒坦的。 这柳家也真是,放着那么大的宅子不给儿子住,非要塞进来恶心他们。 柳少轩极为不满地一一指过三人:“你们还好意思问本公子?今日你们在课上扯闲篇,却将火引到本公子身上,我感到很不爽,这笔账该怎么算?” “韩旺,给我打!” 第39章 春寒劫(三) 陆方从国子监出来,不过刚刚酉时,天色大有暗沉之势。 正欲打马归家,身后两人脚步急促。 “陆寺丞。” 陆方转身望向这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猜测他们应是国子监的学子。 为首的少年翩翩有礼:“见过陆寺丞。” “学生卫伯贤,这是舍弟仲良。” 卫仲良同样上前致礼,模样乖巧得讨人喜欢。 “原来是卫侯家的公子,不敢当。”陆方欠身回礼。 “早听几位博士提及陆寺丞风采,伯贤仰慕已久。” “世子见笑,是各位博士谬赞。” “陆寺丞不必过谦,伯贤此番是有要事相求。” “我已在监中学习数年,略通二经,对于律令却知之不详,陆寺丞也知道,我朝选官最终需经吏部铨试方可授官,身言书判,而其中判尤为重要,陆寺丞当年可是试判入甲等之人,若能得指教,伯贤荣幸之至。” 凡是人总喜欢被夸的,陆方也不例外,只是心中稍感奇怪,卫世子似乎对他有些过于关注?他和武昌侯府并无过甚交情。 “虽说试判涉及律令法例,然文辞文理优长并取,世子倒也不必担忧。” 卫伯贤:“伯贤并非只是为此,诚如陆寺丞所言,吏部考官虽涉律令,然有未实之处,百官多有法盲而误事者,若有朝一日某得为朝廷命官,亦当熟读法令,通晓用义,方能正身律行,利佑百姓。” “世子能有此心,实属难得,那便承蒙世子抬爱,若真有不解之处,愿与共同探讨。” “今日时辰已晚,陆某先行告退。” 卫伯贤目送陆方身影消失,这才收回目光,同卫仲良上了自家马车。 “兄长,你怎对这陆寺丞如此客气,不至于此吧?”卫仲良很是不理解的模样。 卫伯贤无奈叹了一口气,皱眉道:“武昌侯府如今的情况,怕是还比不过人家一个寺丞啊,父亲只一个末流闲职,若我们兄弟不努力些,还不知会怎样。” “陆方虽非显贵,可他父亲陆旬当年才名颇着,又为人坦荡,故旧不少,是个可结交之人,况且他和文司业关系非比寻常,文司业乃太子右庶子,若能和太子扯上两分关系,我们侯府便能有所作为。” 卫仲良:“太子?可不是听说陛下有意废太子,立瑞王吗?” “住口,这种话也能乱说?太子是储君,国之正统,岂能妄言废立?这等话不可再说。” 卫仲良嘟囔:“知道啦,干嘛这么凶,我以后不说就是。” 夜色将深。 一家胡姬酒肆中。 “来来来,再喝一个。” 两位年轻男子慵懒随意地坐在榻上,一位胡姬在旁添酒,一位胡姬抱着琵琶翩翩起舞,另有一乐人在旁伴奏。 “这里的羊炙做得最好,怕是满京城也找不到第二家。” “你这嘴刁的,竟也能说出这种话,总算没枉费我的银子。” “你还不乐意了?要不然我跟瑞王府那位通个信,就说瑞王在外面勾勾搭搭,花天酒地,甚不成体统。” 楚瑄:“哼,你以为我真怕那胭脂虎不成?左不过是给她两分面子。” “行,反正也不是我遭罪。”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守在水晶帘那边的护卫拦住了什么人。 楚瑄一下子就认出来人:“武昌侯家的老二,叫……卫仲良。” 年轻男子示意护卫放人进来:“好字。” 楚瑄:? 卫仲良上前朝楚瑄恭敬一拜,又注意到他旁边同样身着翻领锦袍气度非凡的年轻男子。 “哦,这是鲁山郡王。” 卫仲良同样拜过,倒更有些不自在了。 鲁山郡王他如何不知,据说是个极爱文墨之人,平日里就喜欢关起门来钻研诗文画作,可谓是足不出户,没想到他竟会到这酒肆来,还是同瑞王一起。 要知道鲁山郡王的父亲就是齐王,被迫让位给当今陛下的前朝太子。 齐王这些年生怕引起陛下注意,同样是深居简出,非但不担任朝中任何职务,就连宫中宴会都很少参加。 鲁山郡王如今和瑞王在一处把酒言欢,莫非…… 许是瞧出他的尴尬,某人也没做那个不识趣的人:“兄长,我有事先走,你们喝着。” “去罢。” 卫仲良恭送他离开。 楚瑄招呼人坐下,命胡姬斟酒:“有些日子没见过卫小郎君,近来可好?” 卫仲良:“有劳王爷记挂,一切安好,就是常常想起上次未能让您尽兴,心中委实惭愧。” “这有何好惭愧的,本王不是那爱计较的人,不过既然二公子都这样说了,若是不让人补偿,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不如今夜的花费就记在仲良账下?” “仲良荣幸之至。” 他自然不会心疼这点儿钱。 两人“推杯换盏”,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譬如天日之表,龙凤之姿等等。 陆宅。 六更见陆方来看他,也没顾身上的伤,忙要去拿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上。 陆方伸手拎过:“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你为难,也别忘了对自己好些。” 六更若有所悟,状若不知。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很害怕,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交到官府,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多问,你可以安心住在这里,等你什么时候想说,再告诉我不迟。” 他身上除了那些刀伤,还有一道道鞭痕,手上的茧应该是常年做活所致,见人时总弯腰屈膝小心翼翼,这个年纪……若陆方猜得不错,这少年应是谁家的家奴。 家奴私逃是重罪,各级官府皆可处置,可即便主家要拿人,也没有拿着刀半夜追杀的,这其中想必另有隐情。 陆方轻描淡写的话让六更眸中微惊,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将他看透,让他所有的秘密暴露无遗。 这也正是陆方想要的效果。 [你是个好人。] 六更说着又朝陆方跪下。 他随便闯入别人家中,没想到这位公子非但没有怪罪,还收留了他,这几日府里的人都对他照顾有加,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感觉了。 “起来吧,我家中没有这样的规矩。” 第40章 春寒劫(四) “起来!” 郭觉狠狠踢了被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一脚,疼得他哎呦叫唤,但又不得不蠕动着站起来,模样甚为滑稽。 陆方打开门瞧见的便是这番景象。 想着兴许是人家的家事,便也没有开口询问,却见郭觉拎着人朝他过来。 “鞋,我的鞋!” 那男子的腿迈不开,生生被拖掉了一只鞋,郭觉却没带理睬他。 “将军,我这打也挨了,就把我给放了吧。” “谁知道你鬼鬼祟祟是不是有所图谋,还是调查清楚的好。” 陆方:“郭兄,这是……” “昨夜我下值回来,瞧见这厮在附近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哼,我一逼问,果然是个贼,正好要交到你们大理寺呢,你顺手料理了。” 陆方心想郭大校尉还挺会给他找活儿的,随即让章涛将人带到大理寺。 “大人,小的没有偷盗,只是恰好被关在里面,无处可去,这才被当成了贼。” “那之前你又为何承认自己是贼?” “是那位将军拳脚相加,小的不得不承认。” “那好,本官来问你,你需据实回答。”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做何营生?” “小的姓张,排行第三,大家都叫我张三,家住大安坊,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母……” 陈新提醒道:“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攀扯其他!” 这小子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八十岁老母,给他当老祖宗差不多。 “是,是。” “小的张三,家住大安坊,平时跟着家里做点小生意。” 陆方:“小生意,什么生意?” “卖点儿小玩意儿。” “卖什么?” “卖茶,大碗茶。” “举起手来!” 张三被陆方突然一喊吓得一个激灵,忙把手向上高举。 “满口谎言,我看你做的是赌博的生意。” 张三一下子就泄了气,垂头表示默认,这也能看出来,真是绝了。 “赌博颇费财资,所以你经常做一些偷盗之事,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小的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拿的都是家中的钱财,大人要是不信可以到我家附近去打听,我可是出了名的败家子。” 还显摆上了,如此自豪的败家子陆方还真是少见。 “你既不为偷窃,那为何鬼鬼祟祟出现在崇德坊?” “随便逛逛,没想到宵禁了出不去。” “活了二十年都没想到京城有宵禁?” “我……我是来找人的,结果没找到,没注意时辰。” 陆方神色稍缓:“原来如此,找的是你的朋友吧?” “是,是。” “找了这么久,看来你和他关系不错?” “是,是。” “你找的这个人是个哑巴?” “是……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 现在陆方能肯定这人就是冲着六更来的了,若六更真是逃奴,主家何必如此行事。 “你找他作甚?” “他欠我钱。” “大理寺岂容你一再胡搅蛮缠,陈新,将他带入狱中,七十二般刑具都让他好好尝一遍,看他说不说实话。” 陈新暗笑陆方装得越来越具威势,他怎么不知道大理寺的刑具有这么多。 张三虽是个浑人,到底没有吃过多大的皮肉之苦,立即服软:“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我根本不认识那什么哑巴,是前几天在赌场出千,有人见我机灵,就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到崇德坊附近守着,看有没有一个受伤的哑巴出现在附近,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 “那个人是谁?长什么样?” “那人戴着黑斗笠,高高廋廋的,声音听着像是个年轻人,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张三如实道。 “按照约定,如果找到那哑巴,你们如何接头?” “哦,他说在平康坊的来仙酒肆,去了跟掌柜打听一个叫无影的人,他会给我十两银子。” 陆方:“行了,先把他带下去关押。” 张三忙道:“大人,我还没说完呢。” 陆方示意章涛将人放开,让他继续说,张三却支支吾吾的不想开口,章涛威吓后才舔着笑脸道:“那个,小的要是说了,您能不能放了我,毕竟我也没干什么坏事。” 陆方点点头。 “我们还有一个接头暗号,叫青花什么什么重,什么云什么……” 陈新:“这都什么,你确定这是暗号?” 张三:“哎呀,小的记性差又不识字,那人就给我写在纸上了。” 张三在怀里摸了半天,将一张皱巴巴的纸掏出来递给陆方。 青花湿露重,夜云孤影深。 陆方将宣纸塞进袖子:“带下去。” 张三当时就急了:“诶,大人,您不是答应放了小的?” 陆方一本正经,一脸正气:“我说过吗?” 张三:“可是你点头了!” “脖子不舒服。” “苦命”的张三就这么吃上了牢饭。 “陈新,劳烦你去查查最近几天所有金甲卫送来的人,若有可疑的马上报给我。” “是。” 老郑请老过后,的确没有人嫌他“多管闲事”了,倒是有些不习惯。 所以这人真是很奇怪,拥有之时视作寻常,待一切走远后又加以回味,总将年华后知后觉。 “没想到陆寺丞竟是这般无赖的人。” 洛潇信步进来:“陆寺丞怎么一大早在值房就审起了犯人,到底怎么回事?” 洛潇觉得自己又错过了点什么。 陆方顺手接过洛潇递过来的胡饼,将在大理寺门口买的馎饦端给她:“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那你就多说会儿呗。” 陆方:…… …… “陆寺丞真是一个热心的人。” “洛姑娘当初正义凛然的来到大理寺也不差。” “我可没你想的那样好心,之前缉盗拿凶什么的不过是我编的幌子,图个耳朵清净罢了,省得家里人说我女大不嫁。” 陆方:“那现在呢?” 洛潇忽然觉得对面的目光格外炙热,烤得她浑身发烫:“还行吧。” 听到这有些文不对题的回答,陆方却轻轻笑了声:“洛姑娘如此诚实,就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第41章 春寒劫(五) “大人,查清楚了,有好几个混混都跟张三的情况一样,找他们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知道了。” 看来这个六更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人一旦好奇起来,追求不到结果是很难罢休的。 来仙酒肆。 这酒肆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不少来往京城的浪客侠少进进出出,陆方并不陌生。 “呦,陆寺丞,您这次是为公事还是喝酒?” “七掌柜消息倒是灵通,我找一个叫无影的人。” “他今天一早就收拾行李走了。” “走了?那你可知他去哪儿了?” 掌柜的搭着手往前面凑了凑,笑道:“这我可不知道。” “这人长什么样子?” “从没看见过,他平时带着一顶黑斗笠,就连伙计给他送饭到屋里都没见过他的真容。” “身高如何?” “个子挺高的,瘦瘦的,哦,对了,我看到他手上有一条疤。” 七掌柜左右看看,附到陆方耳边:“是不是官府丢了什么重犯?我瞧他那气质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那倒没有,劳烦七掌柜注意着,若他回来让人到大理寺告知我一声,不要惊动他。” 说完陆方又拿了几两银子放到柜上:“记在我账上,下次我再来喝酒。” 出了酒肆,陆方骑马往家走,在半道碰上了四门博士曹谦,见他脸色十分怪异,似忧似喜。 “曹博士这是往哪里去?” “曹博士?” “哦,是文卿呐,唉,监中虞博士和闵博士一早相继辞世,我刚从虞博士府上过来,正要去闵博士家中吊唁。” 陆方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太学的闵博士?” “正是。” 国子监没有第二个闵博士,陆方这是太过意外,闵博士虽年过花甲,但身体一向硬朗,怎会突然离世? 闵博士乃父亲故交,又是他授经老师,在太学时多蒙他照顾,理当前去致礼,便与曹谦一道。 “这春寒可真是伤人呐。” 曹谦感慨,一阵风灌入他斗篷,让他不自觉轻咳了两声。 陆方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最近国子监中感染风寒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而且已经有三位大儒相继因此辞世。 “曹博士可要保重身体。” “无碍,是方才的风太急了,我虽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但也没那么娇贵。” 陆方心想也是,曹博士不到半百,还曾学过一些武艺,没准倒比他身子好些。 说话之间已到闵府。 陆方拜过正欲离开,闵家长孙闵博彦跟做贼似的引他到后堂僻静处小坐。 闵博彦作为家中长孙,已经承担起一部分重任,比起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小的要稳重得多,虽神色悲伤,却并无失态。 “文卿兄,家中事多,我也不卖关子,祖父年纪大了,感染风寒本也寻常,可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 闵博彦这话绝不只是感慨,陆方并未打断,又听他继续道:“起初祖父是乏累无力,没放在心上,后来有天夜里突然咳血,发热不断,请了好几位大夫诊治过后都说是风寒,可没想到隔天人就没了。” “我总觉得不对劲,听说最近国子监不少学官都感染了风寒,我打听过先前的吴博士还有今早一同去世的虞博士,他们的症状竟和祖父相同。” “除国子监外,朝中官员也有不少告病的,可除了吏部那位老主事,没听说有谁是风寒急发而亡。” 若说是巧合,那么也太过巧合了。 陆方哪里还不懂闵博彦的意思:“来时听说二位博士辞世我便觉得有些奇怪,如今听了博彦兄这番话,看来这其中必有蹊跷。” 闵博彦:“是啊,我向父亲提及此事,父亲却言我多虑,不肯信我,若祖父之死当真另有隐情,他老人家如此疼爱于我,日后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相见?” “我本想将此事直接报予大理寺,可父亲那人十分固执软弱,不想招惹麻烦,还不许我出门,方才大理寺的原少卿前来吊唁,我欲相告被他拦下,而今文卿兄前来,正好解我燃眉之急。” 陆方正要说话,又被他打断:“文卿兄,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今日就留在府上,等夜深人静之时,我引开众人,开棺验尸!” 闵博彦这个想法的确冲击了陆方,能在闵家这样的环境里萌生出这样一个想法,不但大胆,恐怕还会被视作大不孝。 陆方避开闵博彦那跃跃欲试的目光,敛去尴尬道:“博彦兄,此事事关国学,还需从长计议,待我禀明上官再作处置。” “时不我待,如今监中众多学官告病在家,倘若再有人遇害可怎么好?” 陆方:“就算我留在这里,我非仵作,更无验具,也是无可奈何,更何况此事也不是非要从闵老这里下手。” 闵博彦仔细一想,好像是有道理,是他太过着急。 “那此事就拜托文卿兄了,若有差遣,尽管吩咐。” 陆方得知此事没有耽误,立即禀明宋少卿,宋少卿以为关系重大,让陆方接手此案,先暗中查探。 陆方先探访了告病假的几位博士,大夫都说是风寒之症,只有一位太医从陆方的描述中想到了什么。 “传闻有一种毒,无色无香,名叫古篓子,初时只感疲乏劳累,数日之后毒发,正是咳血高热之状,极似风寒,就连脉象也是,很难区别其中差别。” “这种毒极难验出,我只是听老师说过,具体的也不太清楚。” 古篓子,古篓子…… “古篓子?” 陆方:“怎么,你知道?” 仵作周晋点头,皱眉道:“我祖父跟我说过,这种毒无色无味,极难发现,只有背后会隐隐出现一块淤痕,直到死后才完全显现,看着就像篓子一般,所以这种毒被叫作古篓子。” “祖父也是因为家中传承才了解的,据说这种毒来自西域前方的昌食国,因为这种毒实在诡异,所以早在前朝就被禁止,到现在也快两百年了,若说京城什么地方还可能有,那就只有……” “吉宝阁。” 第42章 春寒劫(六) “果然有!” 根据周晋的描述,要确定这些人是否中古篓子之毒并不难。 古篓子倒也好解,只需黄芪、滑石、木通等普通药材,只是寻常根本不会查到是中毒而已。 那么,是谁煞费苦心给这些学官下了古篓子之毒呢? 陆方将中毒之人列出名单,吴博士、虞博士、闵博士三位死者都是在浑身乏力十日左右后毒发而亡,而剩下一些中毒者中有部分已经超过十日许久,未见毒发迹象,而他们的症状似乎也比三位死者要轻得多。 陆方问过周晋,少量的古篓子应该是不会致命的,只不过有些副作用,比如会让人味觉减退,容易乏累等等。 换言之,凶手真正要杀的,很可能只有三名死者。 虞博士、闵博士、吴博士,他们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来到吉宝阁,老板安吉礼就迎了出来。 吉宝阁搜罗天下奇宝,许多外邦的新鲜玩意儿都能在这里找到,而老板安吉礼本人可谓是京城最大的宝物收藏家之一。 安吉礼是胡人,祖辈曾在中原做官,他自湘王乱后来到京城,在西市附近开了这家吉宝阁,里面的伙计也都是胡人。 胡人在京城开店不是新鲜事,但毕竟远离故土,难免要小心翼翼,对于这些官员自是不敢随便得罪。 “陆寺丞,可是我这里的人又惹了什么事?” 安吉礼这么问,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店里有的胡人不通汉话,闹出一些麻烦也是有的,之前店里两个伙计被冤枉偷盗,就是陆方还给真相的。 陆方:“那倒没有,就是想跟你打听一样东西。” “何物?” “古篓子。” 安吉礼的脸色隐隐变了变,笑道:“陆寺丞说笑了,此物可是禁药,我这里怎么会有呢?” 陆方脸色也变了变:“安老板,我今天没功夫跟你说笑,若没听见什么风声,自然不会找到你这里。” 他当然没有听见什么风声,全凭猜测。 见安吉礼仍有顾虑,陆方又补充道:“你这吉宝阁若真查起来,怕是好东西不好吧?” 只要这些胡人没闹出事来,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并不代表这些胡人可以在他们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安吉礼一听难免心慌,连忙将陆方引进后堂。 若换作其他人,安吉礼恐怕早就是一袋金珠奉上,但陆方这个人他很清楚,那样做是讨不到好的。 “不瞒陆寺丞,我这里的确没有那东西,不过……昌食来的一位商人每次到京城都会带一些奇珍,其中就有药材,也许他那里……”” “他现在何处?” “昭景寺。” 按照安吉礼的说法,陆方很快就带人找到了这位昌食商人博叶。 博叶满脸大胡子,若不是那双深陷的眼睛格外有神,实在看不出是一张人脸。 章涛是在寺院小门逮到他的。 章涛:“你跑什么?” “我……我……” 陈新:“我什么我!老实点。” 陆方信步走到他面前,拿住了威势:“你仓促逃跑,想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只要你如实回答,官府绝不会为难于你。” “古篓子是你带来的吧?” 博叶:“是,是。” 陆方:“你可知此物乃本朝禁物?” 博叶垂头,表示默认。 “有人在你这里买了古篓子,害死了人,你害怕惹祸上身,所以一听寺外有人找你,便仓促逃跑,是也不是?” 博叶心里头堵得慌:“是……也不是,唉,大人,这事真的不怨我,我把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你保证不找我麻烦?” 陆方一本正经,不假思索:“我保证。” 博叶先是呲了一嘴家乡话,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话,陆方倒是没有计较他这个,只听博叶继续道:“大人,我是一个守法的好商人,只是弄些稀奇宝物到京城,那些药材也是治病的良药。” “可有一天,一个神秘人找到了我,要我从昌食弄一些古篓子给他,古篓子这种毒药在我们那边虽然不是禁药,但贩卖它的商人都会被视作恶毒的商人,所以我当时很不情愿。” “但是他……” 陈新:“他给得太多了?” 商人逐利,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博叶听了陈新的质疑,藏在浓密毛发里的眼睛直接瞪圆:“你冤枉我!” 博叶一个高个大汉,陈新跟他比起来实在“瘦小”,他这一嗓子吼出来,真不知道是谁欺负了谁。 陆方递给陈新一个眼神,示意博叶继续说。 博叶:“那个神秘人拿出了贵国官员的鱼符,还告诉我要是我不帮他弄来这种毒药,他不但让我做不成生意,还要杀掉我在这里心爱的女人,这才不得不答应他。” “他跟我保证过不会害死人的,都说贵国的人一诺千金,没想到也会说谎!” 陆方:“那鱼符什么材质?” “银的,我知道贵国用银鱼符的官员至少都在五品,所以我惹不起,这位大人,这真不是我的错。” 陆方没空理会他推卸责任之语,追问道:“那神秘人有什么特征?” 博叶:“那人瘦瘦高高的,声音比较清秀,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瘦瘦高高,清秀,陆方想起之前张三描述的那个无影,也是瘦瘦高高的年轻人,难道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陆方:“他手上可有疤。” 博叶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陆方:“那他可有说过后面还需要苦篓子。” 博叶:“也没有,一个月前他从我这里拿了东西,只警告我不要乱说,便再没找过我,最过分的是,他连钱都没给我!” 陈新:“别想着那钱了,你私贩禁物,不治你重罪就谢天谢地吧。” 陈新熟练地让人将博叶给绑了。 这家伙可不一定老实,有没有贩卖其他毒物还需要查清楚再说。 博叶满脸无辜:“可是刚刚这位大人答应我了。” 陈新似笑非笑着望向章涛:“咱们大人说过吗?” 章涛:“有吗?没有啊?” 一诺千金的陆寺丞早已背过身去,两根食指摩挲着陷入沉思,六更,无影,神秘人,苦篓子,三位死者,国子监…… 第43章 春寒劫(七) “世伯,怎么了?” 陆方刚踏进国子监,就碰到文质急匆匆进来,若不是陆方叫他,恐怕他都没注意到陆方。 文质想了想,面色严肃道:“也不知是谁,在四门馆前用血写了个……唉,是这样的……” 原来今早有学生看到四门馆的大门上用血写了一个‘死’字,虽说处理及时,但还是有不少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国子监中议论纷纷。 并且昨晚有几个学生起夜时,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衣,面带鲜血的异物在四周飘荡。 这几个学生中就有律学的柳少轩。 如今天下除了皇族楚氏,世家之中以崔,裴,薛,柳,谭最显。 柳少轩虽出身旁支,但父辈官职不低,按理是不会到这律学来的,是因为家中对他无甚期待,一味纵容,也就养成个纨绔子弟的性子。 家里人实在懒得管,放到其他地方又怕他惹祸,干脆丢到了律学。 这一年半载他在律学其他学子眼里,算得上是作威作福,偏偏大多数人敢怒不敢言。 而往日嚣张跋扈的柳小公子,今日却格外沉闷,甚至说魂儿都不在了,下学时还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郑开之。 “什么人没长眼?” “原来是柳大公子,怕不是被昨晚那鬼给吓傻了?” 郑开之是不怕他的,哪怕他只是一个寻常人家子弟,在柳少轩面前也绝不妥协。 不止他,叶浩行、易子清和他都是一路人,只不过易子清显得更沉稳一些,对柳少轩是能避则避,从不主动招惹麻烦。 对于郑开之的讽刺,柳少轩自然不会听之任之,当即就让韩旺动手收拾他。 叶浩行见状拦在郑开之身前:“分明是柳公子先撞到了人,好不讲理。” 柳少轩轻嗤一声:“本公子从不讲理,敢骂我,那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光天化日之下,周围好多人的目光朝他们这边看过来,要真的动手打架,韩旺还是有些顾虑的,万一被师者逮到,免不了要受到责罚。 柳少轩见韩旺迟迟不动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干脆自己一拳朝叶浩行挥过去。 叶浩行功夫在身,柳少轩哪里是他的对手,一个扭身便将柳少轩制住,又狠狠一脚朝他踢过去。 叶浩行心中不屑,这等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当真是不禁打。 “小子,你敢对我动手?” 柳少轩揉了揉肚子爬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往次叶浩行再能耐,也只是将他拦着,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叶浩行哼了一声:“我忍你很久了,我告诉你柳少轩,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做人,要么今日你就搬出寝舍,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柳少轩傲道:“好啊,我就看你怎么不客气。” “昨夜我可见了那鬼,小心没有本公子镇压,它把你们全给吃了,哼!” 下学后还没来得及用饭,文质就赶忙将陆方拉到了他值房之中。 “又出事了。” 文质将一卷经书递给陆方示意他打开,只见卷首处用血赫然写着一个‘死’字。 “这书谁的?” “武昌侯世子,卫伯贤。” 卫伯贤陆方不会没有印象,就是那日虚心向他请教律学的谦厚君子。 陆方:“会不会是同窗的捉弄?” 比起其他的,他更愿意相信是这种答案。 文质摇头:“现在还不清楚,国子监接连出现诡异之事,引得学子不安,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出真相,还监中安宁。” 陆方:“您说得没错,若这些诡异之事是学生戏闹还好,若不是,那才是最可怕的。” 文质疑惑:“你也相信那等鬼神之说?” 陆方:“自然不是。” “国子监中三位博士风寒而亡,世伯可觉得有蹊跷?” 陆方将古篓子的事大概同文质讲了一遍。 “无耻宵小,竟敢在国子监作乱!” 文质听了当即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随后很快调节好情绪,皱眉道:“依你之见,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所关联,或者说就是同一个人所为?” 陆方:“现在还不好妄下定论。” 文质:“那好,既然你已经接手毒杀案,此事也拜托给你,务必要尽快查清真相,有什么需要,祭酒与我全力配合。” 陆方:“自当奉命,世伯放心。” 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越是复杂之时,就越不能自乱方寸,从中抽丝剥茧,才是取胜之道。 而如今最重要的,是保证学子和其余人的安全。 陆方调来大理寺的人暗中守住四门馆和卫伯贤,又请文质加强监中各处管理,以防不测。 “陆寺丞,你说真有人要害我吗?”卫伯贤一脸担忧。 陆方:“世子不必过度忧心,许厚的功夫在大理寺算得上数一数二的。” “世子那本经书是随身携带的吗?” 卫伯贤:“不是,我一般都将它放在讲室里。” 陆方:“也就是说,能接触到这本经书的人有很多。” 卫伯贤点头,十分肯定陆方的说法。 陆方:“对了,世子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卫伯贤仔细想想才道:“陆寺丞见笑,伯贤自以为为人谦和,从不与人有口舌之争,更遑论得罪什么人。” 陆方微微点头,至少在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游荡的异物,四门馆大门上和卫伯贤经书上的的‘死’字,三位博士的死…… 三位博士死于古篓子之毒,若这些事是一人所为,那他会不会用同样的方式下手? 如果说卫伯贤书上的死字是想要他性命,那四门馆门上的死字想要的是谁的性命呢? 四门馆……三位死者之中闵博士是太学博士,而其余两位皆属四门学,难道凶手接下来想害的,也是一位四门学博士? 四门学之中原六位博士,吴博士、虞博士皆被害,两位博士中古篓子之毒,如今已无大碍,如今就剩下曹谦曹博士和崔奉崔博士。 “陈新,你立马叫人暗中保护曹谦和崔奉二位,切不可出差池。” “是。” 说到曹谦,陆方想起去吊唁闵博士那日,他神色十分怪异,当时他还没太放在心上,如今这些事联系到一起,这位曹博士却是有很大的嫌疑。 不如先去曹府一探究竟,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寺丞,不好了,崔博士死了!” 第44章 春寒劫(八) 陆方赶到崔府的时候,大理寺的人马也已经赶到。 仵作周晋初步检查:“死者手脚有捆绑痕迹,被活剐,痛苦异常,最后一刀贯喉致命,他身上的伤和喉咙的致命伤不是一人所为。” 陆方瞧屋里没有打斗痕迹,结合验尸情况看来,凶手至少有两个人,其中有一个高手。 “陆寺丞,你快来看!”一个衙役在里间喊道。 陆方疾步入内,正见墙上赫然一个用鲜血写的死字,令人触目惊心,旁边还题着一行小字: 青花湿露重,夜云孤影深——无影。 无影! “无影,那不就是鬼吗?”章涛想这大晚上的,真他娘渗人。 陆方仔细一看,发现这里的字和四方馆大门上的并非出自一人之手,这也验证了仵作的判断,凶手不止一个人。 崔奉就是凶手要杀的人,其中一个凶手就是先前住在来仙酒肆的无影。 “大人,抓到一个逃跑的小厮,你猜我发现他包袱里有什么,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厮:“我在家中走动,如何算是逃跑?” 陈新:“少废话!” 陈新将小厮提到陆方面前。 这小厮藏的,可不就古篓子,陈新连哄带吓,他就什么都招了。 他急于逃跑是因为心中有鬼,怕鬼找上他,因为三位博士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那个高高廋廋,声音清秀的人就是这小厮,这小厮是崔奉的心腹,古篓子正是崔奉让他去买的。 博叶说买古篓子的人拿着银鱼符,崔奉虚职在四品,正好对得上。 崔奉让小厮趁机将古篓子混进众人的茶水里,所以才有了国子监风寒一出。 四门学的吴博士和虞博士是崔奉指名要杀的,至于闵博士,则是用来混淆视听的。 也就是说崔奉要杀的只有虞博士和吴博士。 崔奉与二位博士同在四门学,究竟为何要痛下杀手呢? 又是什么人杀死了崔奉? 凶手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将崔奉杀害,他们之间多半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崔奉杀虞博士和吴博士,无影又杀崔奉,这两案之间是否有所关联? 曹谦那等表现,会不会是知情人?看来明天还是要去一趟曹家,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陆文卿?” 陆方一个瞌睡打醒。 洛潇:“陆寺丞怎么睡这里了?” “哦,昨夜我宿直,县主这两日在宫中可好?” 洛潇眼中似有闪避:“害,宫里嘛,就那点儿事,有什么好不好的。” “对了,我听说崔奉死了,崔家有人闹到了陛下面前,陛下要大理寺三日内破案呢!” “没错,这个案子我接了手。” 洛潇:“啊?” 她还在想大理寺哪个倒霉蛋摊上这事儿。 陆方笑道:“怎么,洛姑娘不信我三日内能够破案?” 洛潇亦勾唇一笑:“那倒不是,只是我听说此案诡异,我是怕陆寺丞被鬼给吃了。” 陆方:“或许曹博士认识这个鬼。” 陆方叩响曹府的大门,半晌才有人来应门。 曹谦素来节俭,家中也并不富贵,是以陆方等人一进门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 “有鬼!有鬼要杀我!” “嘘,他来了,他来了!哈哈哈,是我罪有应得!” 曹谦跟疯了似的要撞墙撞柱,曹夫人带着几个下人好不容易才将他拦住,结果他一溜烟的功夫又硬着头皮往外冲,差点撞到陆方的身上,多亏陈新和章涛及时拦下。 “曹夫人,下官大理寺丞陆方,奉命调查崔博士被害一案,原是有几句话想问问曹博士。” “不知曹博士这是……” 曹夫人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怎么的,夫君今早听闻崔博士遇害,就完全疯癫一般,平日也没见他们同僚之间有多亲厚,没成想竟被刺激成这样。” “那此前曹博士可有异常之处?” “异常?他从昨天回来就愈发神神叨叨的,一会儿说有人要害他,一会儿又说自己是杀人凶手,奇怪得很。” “夫人说的愈发是怎么回事?” 曹夫人又叹了一口气:“本不该同陆寺丞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不过既然你问起,我也不做隐瞒。” “大概是三年前开始,夫君便神神叨叨的,回家后一个人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半夜还时常惊醒。” “陆寺丞估计也知道他这些年一直在撰写一部《儒经通解》,我起初以为他是神思太过疲累,所以才这样,可没想到几个月前书成那日,他在书房里呆坐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将那书撕了个粉碎。” “我只不过问他为何要毁掉自己多年心血,他竟对我破口大骂,还……接着就说自己是什么杀人凶手,自那以后是一日比一日疯魔,不是说有人要杀他,就说自己是杀人凶手,也就在外头的时候看起来还像是个正常人。” 曹夫人也是欲哭无泪,原本曹谦虽然古板了些,但却是温柔体贴,对她从不有一句重话,怎知变成了这副模样。 “夫君为人正派敦厚,人所共知,若说他杀人我是万万不信的,平时连鸡鸭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呢?我看他八成是中邪了。” “改日我定要请方士到家中好好看看,去去晦气……” 见曹夫人大有滔滔不绝之势,陆方适时打断:“曹夫人,下官想同曹博士单独聊几句。” “可是……” “夫人放心,有我几位属下在,曹博士不会做什么,也不会受到伤害。” “那好吧。” 陈新和章涛守在曹谦两边,以防他做出什么动作,洛潇这位督案则在帘后充当起了书吏。 陆方:“曹博士别怕,这里很安全,我们都是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不,不,有人要杀我!” 曹谦猛然从座位上腾起,章涛二人正要去拦,陆方抬手阻止,任由他在屋内乱窜,只保证他的安全即可。 “谁要杀你?” “崔奉!是崔奉要杀我!” 大家都知道,崔奉已经死了。 “崔奉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曹谦忽然又抱头痛哭,似乎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 “你杀了谁?” “林重!” 陆方瞳孔微缩:“林重是谁?” “林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要杀我,他变成厉鬼要回来杀我,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啊!” 曹谦撞墙撞柱四处无门,直接跪倒在地上猛磕,哀嚎不断。 陆方脑中飞速转出一个想法:“你和崔奉一起杀了林重!” 第45章 春寒劫(九) 根据在国子监打听到的消息,这个林重曾经是四门馆的学生。 三年前,林重被四门馆退学,第二日便在旅舍之中自缢,当时万年县给出的结论是林重荒废学业,品行不端被国子监退学,羞愤自杀。 这么一听陆方好像还真有点儿印象,当时是听说过国子监有学生殴打师者,猖狂至极,具体情况如何,还得多方了解。 “林重这人又蠢又坏,在四门学没少顺我东西,像他那样的人,死有余辜。” “他殴打师长,要不是崔博士仁厚,就不是逐出国子监这么简单了,不过他事后自缢,还算有点儿羞耻心,我若是他,怕也没脸活下去。” ...... 陆方找到了林重曾经几位尚在京中的同窗,他们说起林重时大有义愤填膺之势,而当时四门学的六位博士三死一疯一外调,只有尚在养病的翟博士或许知道内情。 “林重这个学生其实我印象不算太深,但因为是文司业推荐进来的,我起初也格外关注过几天。” “文司业?” 陆方清楚的记得,三年前文质还未任司业一职。 翟博士:“是啊,文司业体恤良才,在未到国子监前就荐了好几位贫民俊秀到国子监中,然林重并不在此列。” “据我观察,林重性格孤僻,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从不跟其他人来往,在学业上也并无过人之处,平常旬考只是堪堪及格。” “大概是他到监中半年之后的一天晚上,藏书阁里传来了打斗之声,值夜的众人赶到时,就见崔博士捂着手臂跑了出来,当时我也在场,看见那血流了一地啊!” “虽说崔博士说是他自己不小心,可当时藏书阁中就他和林重二人,还有满地的碎瓷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陆方:“为何众人如此确定是林重伤了崔博士,万一真是崔博士自己不小心呢?” 翟博士:“大家也不是傻子,一看崔博士的样子就是有心替林重隐瞒。” “那林重为何会如此行事?” “谁也不知啊,不过我猜想是翟博士几次在课业上数落了林重,所以他怀恨在心。” 接着翟博士叹了一口气:“崔博士仁厚,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几天监中议论纷纷,甚至有不少人请求要将林重严办。” “监中迫于压力,想要处置林重,是崔博士一再替他分辩,最后才以荒废学业为由将其退学。” 陆方皱眉:“那林重被逐出国子监,从始至终就没有替自己申辩一句?” “陆寺丞此话何意?林重犯下如此大过,怎还有脸面多言?” “翟博士见谅,陆某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翟博士似有不悦:“陆寺丞似乎对这个林重很感兴趣,今日怕不是来探望翟某的吧?” 陆方:“不瞒翟博士,陆某前来是为崔博士遇害一案。” 翟博士:“哼,陆寺丞不去查察真相,反倒来问这些无关痛痒之事,莫不是真想找个鬼魂顶罪?” “崔氏四海名门,崔博士更是德高望重之人,若大理寺敷衍了事,怕是在陛下面前说不过去!” 陆方:“有劳翟博士提醒,陆某身为大理寺丞,自不会偏信鬼神,三日之内定给崔博士一个真相。” “最好如此。” 该问的都问了,陆方恭敬地退出门去,洛潇从拐角处抱剑走了出来。 陆方虽是无奈,也只在心中感慨一番,章涛那些偷听的烂调子,竟让这些人学了去。 洛潇:“这翟博士对崔奉还真是维护。” 陆方:“崔氏名声在外,翟博士又仰慕崔奉才学,这并不奇怪。” “可有一点很奇怪。” “什么?” “大晚上的,林重和崔博士为何会在藏书阁?” 陆方望向洛潇,眸中闪过一道惊艳:“或许藏书阁中会有答案。” 国子监藏书阁。 国子监的藏书阁虽比不上秘书省,但也足够人饱览群书了。 现在已经接近夜幕,阁中只有寥寥几人,还有正在清点籍册的汪典书。 “入夜之后藏书阁便会上锁。” “那三年前的林重和崔博士是如何在深夜进来的?” 陆方岂会不知道藏书阁的规矩,但林重和崔奉在落锁后出现在藏书阁,汪典书是目前唯一有可能知道内情的人。 汪典书微愣,却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说起林重,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陆寺丞是为了崔博士遇害一案而来的吗?” 陆方并未否认,只听汪典书继续道:“林重尤爱看书,我在这藏书阁呆了数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人。” 汪典书当然知道陆方也爱看书,在监中几年,这藏书阁的书无一遗漏的被他浏览过一遍,但比起林重,那根本算不得什么。 林重已经不单是看书,已经是深深痴迷于书。 林重看起书来跟入了定一般,轻易不能将他从书里唤出来。 汪典书也是被林重这痴人打动,这才放他在藏书阁过夜,这事崔博士是知道的。 “后来我听说林重在藏书阁伤了崔博士,其实很难相信。” “林重这孩子最爱的就是书,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以影响到他,恐怕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能。” 洛潇不太明白汪典书的意思。 陆方:“林重爱书,如佛入道,一干外物于他而言不过俗事。” 汪典书:“正是如此。” 陆方:“所以汪典书以为是林重的鬼魂杀了崔博士?” 陆方一语道破,倒让汪典书脸上险些接不住,堪堪掩饰过去。 洛潇皱眉:“既然汪典书曾怀疑林重是被冤枉的,为何三年前不说?” 汪典书:“那也得有人信呐。” 洛潇语塞,还真是这样。 崔氏四海名门,崔奉又是公认的仁厚贤德,恐怕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偏向他这一边。 众人亲眼所见,恐怕林重当时说什么也会被当做狡辩,更何况他还是个半晌憋不出一个字的人。 而汪典书私放林重在藏书阁过夜,要细论起来,也难脱干系。 夜色降临,笼罩了整个国子监。 洛潇:“照汪典书所说,林重乃至纯之人,可为何那些同窗和翟博士都说他品行不端?” 陆方:“因为中伤一个人付出的代价,远比造就一个人要小得多。” “你的意思,他们在说谎?” “至少不全是真话,他们只看见崔奉跑出来,并未亲眼见到林重伤了崔奉。” “而且林重若是盗贼,当初为何不直接揭发他?” “还有就是,汪典书并没有说谎的必要。” 第46章 春寒劫(十) “有没有可能是汪典书杀了崔奉,故意引导成林重鬼魂杀人?” 见陆方怪异地看着自己,洛潇忙解释道:“大胆猜测,你说过的。” “的确可以这么猜测,不过汪典书与崔奉并无旧怨,而且崔奉出事那夜汪典书一直在平康坊与人斗酒,还写了一首名篇,在场众人皆可作证。” “曹谦说他和崔奉杀了林重,林重鬼魂来报仇,结合之前凶手在崔奉屋内留下的那句诗来看,崔奉之死必定和林重有关。” 洛潇仔细想了想那句诗:“青花湿露重,失?林重?” 陆方点点头:“凶手留名为无影,你再想后一句,夜云孤影深,晚上,鬼。” “凶手有可能是借林重掩盖罪行,也有可能是替林重报仇。” “那凶手下一个要对付的很可能就是曹谦!”洛潇看向陆方,见他并不意外,便知他已经做了安排。 洛潇:“若当初真是崔奉冤枉林重,他为何要那样做呢?或许弄清楚这个问题,一切都迎刃而解。” “现在知道答案的应该只有凶手和曹谦。” 陆方隐隐觉得,虞博士和吴博士就是知道这个答案,所以才被崔奉毒杀。 洛潇:“我方才已经让人去宫中请廖太医为曹谦诊治,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线索。” “嗯,天色已晚,洛姑娘先回吧,国子监离宣阳坊很近,还来得及在宵禁之前回去。” “哪有上官还在这里查案,下属先走的道理。” 洛潇不为所动,继续翻看着林重曾经所做的课业和他的一些旧档。 话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光从这些来看,林重的确像是一个纯粹之人。 藏书阁中灯花摇曳,外头的寒风随着纸张翻动的声音吹过。 陈新拿了卷宗进来:“大人,您要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陆方了解的和卷宗记载一样,林重被定为自缢而亡,不过有一点引起了陆方的注意。 林重有个弟弟叫林深,是他将林重带回家乡巴州安葬的。 在三年前的故事中,不会有人留意这个小人物的最终去处。 “杀人了!” 一声惨叫惊天震响。 陆方赶到的时候,文质也匆匆而来,还没跨进门就见一间寝舍的墙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里面叶浩行正拿着刀要砍柳少轩和韩旺。 “住手!” 文质立马喝止寝舍中的乱象,打发门外看戏的学子回去。 “同窗之间,持械斗殴,你们可有顾纲常法纪!” 如此情况之下,叶浩行不得不收敛,同其他人一齐告罪。 几人起身时才注意到文质身后的陆方,皆感惊讶,这个时候,陆助教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带着一位女子,要知道这里可是他们的住所! 几人也顾不得许多,忙把胡乱披着的衣裳穿好。 文质让人清点了舍中人数,并没有人遇害遗失,这才将陆方引到前面:“陆寺丞奉命调查崔博士遇害一案,发生何事,如实说来。” 几人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陆助教是来查案的。 他们也都不是蠢货,第一次课后就将陆方的身份来历打听清楚了。 陆方看了几人有一会儿,却转向洛潇道:“这位是陛下钦点的洛督案,清平县主,就由她来讯问,你们需如实回答。” 不光是叶浩行文质等人感到惊讶,洛潇都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陆文卿竟然让她来问?再看向陆方,只见他脸上写着两个字:信任。 好吧,洛潇清了清嗓子,走到陆方给她腾出的位置上,学着陆方之前的姿态开嗓:“先来个人说说怎么回事。” 毕竟是宫里混过的人,洛潇没觉得自己的气势输给陆方。 陆方暗笑,这位督案,倒也不必如此“做作”,平常的样子就很有气势了。 叶浩行见这位清平县主看起来似乎并不通刑狱,倒是有点同情起陆方来。 他在京城有些日子,清平县主还是听说过的,蛮横跋扈不讲理,被她缠上,能有什么好日子,瞧陆助教那张生无可恋的脸就知道。 文质看着这两人倒是生出了些心思,暗自隐下。 “我来说!”柳少轩自告奋勇。 “嫌疑最大的就是你,你有什么资格来说?”郑开之毫不客气的白了柳少轩一眼。 叶浩行也跟着附和:“就是,我看凶手就是你,还是我来说。” 柳少轩:“你放屁!我看你还像凶手呢?” 还没进入正题,几个人就先闹起来,洛潇正要出声打断,陆方却暗示她稍安勿躁,文质见状也任他们去。 陆方听着有些人吵架的口音还真是有趣,咳。 “还是我来说吧。” 易子清从吵嚷中站了出来,瘦削的少年翩翩有礼。 “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你的话能信吗!”柳少轩不满。 “那柳公子觉得我们五人中还有比我更合适的吗?” 柳少轩话在嘴边又塞了回去,易子清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候倒是会噎人。 易子清朝洛潇微微俯身一礼,才道:“洛督案,事情是这样的。” “我五人同住一舍,我等睡下后大概两个时辰,叶浩行说他听见有人进了房门,暗中观察,发现是一个满脸是血的白色身影,于是起身拔刀相击,和那白影交手几招过后他便跳窗而逃,叶浩行追出去,那人已经逃之夭夭,只见外面墙上用鲜血写着一个死字。” 这个字陆方等人进来时已经看到。 “接着我等也被叶浩行从半梦半醒中叫了起来,发现柳少轩和韩旺并不在屋内,叶浩行说那白影的身形和韩旺很像,所以我们便怀疑到了柳少轩身上。” “没过多久,柳少轩就回来了,叶浩行质问于他,柳少轩则说他们二人是出去抓鬼的,还看到了一个白色身影从远处闪过。” “这时叶浩行便说他是胡诌,直道这白影就是韩旺所扮,还在墙上用血写了一个死字,就是为了嫁祸给杀害崔博士的凶手,以便杀掉叶浩行之后脱罪。” “再然后就是诸位进来时看到的场面了。” 易子清说完恭敬地退立一旁,等待洛潇发话。 第47章 春寒劫(十一) “易子清说你们三人是在那白影逃走后才被叶浩行叫醒的,也就是说你们都没有亲眼看到那白影?” 郑开之:“那白影跳窗的时候我倒是看见了,不过处在迷糊之间,并不清楚。” “好,柳少轩说他与韩旺是出去抓鬼的,你们可知他是何时出去的?” 郑开之,叶浩行,易子清三人皆摇头。 叶浩行:“当时我们处于睡梦之中,估计是他偷偷摸摸动静太小,我们并未被惊醒。” 洛潇又看向柳少轩:“你与韩旺是何时出去的?” 柳少轩:“我们一早便计划好,所以睡下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就出去了。” 洛潇:“也就是说,你们在外面待了一个多时辰,那这段时间你们躲在何处?” 自从前几日监中“闹鬼”,夜间也有人四处巡逻,所以柳少轩绝不会大摇大摆的让人抓。 柳少轩:“就在寝舍后面小山上的亭子那边。” “为何选择躲在那里?” 柳少轩:“你这不是废……因为那里地势高,看得远。” “那你看到的那个白影是在什么位置?” 柳少轩:“寝舍正门方向,我瞧见他往前飘了不远就往东边去了。” 陆方听罢忽然想起什么,东边那些学舍是不方便藏身的,只有……陆方移到陈新耳边耳语几句,陈新立即调了人手往厨房奔去。 洛潇:“叶浩行,你说柳少轩要杀你,这是为何?” 叶浩行没好气地瞟了一眼柳少轩:“柳少轩多次无故挑衅,我也没有忍着,发生过一些龃龉。” 洛潇:“只是龃龉吗?” 叶浩行有些为难,在监中打架斗殴可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他自己心不在仕途也就罢了,可不好连累子清和开之。 柳少轩见他不说话,嘁了一声:“敢做不敢认,当然……不止和他发生过龃龉,其他那两个跟我也合不来,我怀疑这就是他们三个贼喊捉贼,要诬陷我。” 他说他冤枉了他,他又说他冤枉了他,估计只有冤枉你的人知道你有多冤枉。 洛潇觉得她已经尽力了。 “陆寺丞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陆方颔首,走到她身侧,面对着五位学子。 陆方首先看向柳少轩:“柳少轩,你和韩旺半夜出去捉鬼,难道不困吗?” 柳少轩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是困得很,不过为了捉鬼,这都不算什么。” 陆方点头,似乎还带着点肯定的意思,这让柳少轩心情好转不少。 陆方继而又将目光转向他处:“叶浩行,从你看到那白影到你与他交手,他都做了什么动作?” 叶浩行仔细回忆一阵,才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从窗户进来,接着便走到我旁边,我就和他动手了。” “他直接走到你旁边的?” “是。” “哪个旁边,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 “屋内从左到右,分别是谁的床铺?” “韩旺,柳少轩,我,然后是子清和开之。”叶浩行虽不解陆方用意,但也如实回答。 陆方得知并未再多问什么,点了叶浩行和韩旺出来,让他们两人交手。 几个回合,看得洛潇好没意思,果然人不能太厉害,否则会失去很多乐趣。 不过她想陆方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还是将两人的一招一式仔仔细细记着。 “行了,你们暂且都出去。” 陆方让章涛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房门,此时屋内只剩下他和洛潇,还有文质三人。 “你在找什么?” “迷香。” 洛潇不经意间和文质对视上,两人正要帮忙寻找,没想到陆方眼疾手快,已经在角落处找到。 “还真有迷香,文卿,你是如何得知?” 洛潇同文质一样好奇。 陆方勾唇:“这是洛督案问得好。” “贼人蹿入屋内,易子清和郑开之熟睡未被惊醒倒也理解,可叶浩行与那贼人交手之后,这两人竟还处于迷糊之状,实在奇怪。” “这点尚且不说,方才我问柳少轩半夜出去捉鬼困不困,他是如何回答的?” 洛潇:“他说他困得很。” 陆方:“正是,可一个人计划好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特别是半夜捉鬼这种事,往往会比较兴奋,怎么会困得很呢?” 洛潇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想当初她和那厮要勇闯平康坊北门之东的时候,可是激动得一点儿睡不着。 “所以我猜测他们几人许是中了迷香,但因为柳少轩和韩旺离那迷香比较远,所以不至于被迷昏。” 文质:“那这样说来,叶浩行岂不是最可疑的?” 这个问题洛潇可以给他答案:“习武之人警醒一些不奇怪,也许他们说的都是真话,凶手另有其人。” 陆方点头,上前将房门打开。 见两人如此契合,文质忽然冒出一个不错的想法。 易子清在寒风中冷得有些发抖,郑开之将自己的外衣拢在他身上才好些。 “多谢开之兄。”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之前我送你那件冬衣也没见你穿过,这天气虽不比隆冬,可你穿这么单薄怎么受得了。” 叶浩行:“就是,这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易子清冲着两人笑了笑,掩饰过尴尬。 叶浩行出身官宦,郑开之家中亦有良田,他自是比不得的。 好在陆方很快就出来了。 已过四更,房门的鲜血陆方早已让人清理干净。 “无事了,我已经知道捣鬼的人是谁,与你们几人无关,明日之内,我必将他擒拿到案。” “天色还早,我留人守在寝院外,你们可安心休息一阵。” 七个人八个懵,怎么就知道是谁了? 陆方正要离开寝院,忽又回过头看向立在身后的几人,道:“对了,你们之中有谁是巴州人吗?”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四个人的目光停留在叶浩行身上。 叶浩行遂上前一步:“陆寺丞,我祖籍虽不在巴州,但家父于巴州曾口县任职几十载,我亦生长于此处。” 众人目送陆方等人离开,心中心思各异。 陆寺丞说知道是谁捣鬼,不是他们几个,会是谁呢,总不会真有鬼魂杀人吧? 柳少轩:“我看捣鬼的就是你叶浩行,要不然陆寺丞怎么会那样问。” 叶浩行:“陆寺丞都说了不是我们几个,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明明你……” 想起陆方刚才的问话,叶浩行话说半截突然又收了回去,沉闷在原地。 柳少轩:“怎么,不说了?我看你就是做贼心虚,哼!”柳少轩拐了一下叶浩行径自进门去了。 易子清注视着陆方离去的方向出了神。 郑开之搭上他的肩膀,疑惑道:“子清,你说陆寺丞就这么糊里糊涂的问几句,真的知道凶手是谁了?他该不会怀疑浩行吧?” 易子清也是不解:“不清楚,就算怀疑浩行,跟他是不是巴州人有什么关系?” 叶浩行从思考中抽身,催着两人进去:“算了,别想了,想也想不通,倒不如好好睡一觉。” 郑开之和易子清对视一眼,无奈发笑:“真是比我郑开之还看得开。” 第48章 春寒劫(十二) “文卿,你方才说凶手和他们五人无关,那白影和杀害崔博士的凶手难道真是同一人?这到底怎么回事?凶手是谁?国子监可不能再出事了。” 文质一连三问,陆方只能让他稍安勿躁,明天一定给他一个交代。 正说着,文质的随从急匆匆来报,说是他值房外头被写了字。 毫无意外,又是用鲜血写的死字。 正常情况文质是不会在监中的,但因他近日其余公务繁忙,所以晚间留在这里处理监中事务。 再加上监中不安宁,他在此也可以看顾一二。 看血迹的风干程度,写的时间应该比律学寝舍那边早。 “之前好像确实有动静,但我的小厮不久后就带着人进来禀报一些事情,便没有放在心上。” 洛潇看着与方才相同的字迹:“也就是说,凶手是先到文司业这边,行事不成,才去了律学寝舍?” 陆方迟迟没有答话。 “洛督案,我突然有些私事想请教司业,不如你先到客房那边休息一下?” 洛潇意会,并无半刻逗留,房中只剩下陆方和文质二人。 就在文质想着什么事还要将洛潇支开的时候,就听见陆方开口。 “世伯可还记得林重?” 文质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名字,总算想起来:“记得,大概三年多前,还是我引荐他入四门学的。” “那之后呢?” “入学之时,我见他家中困难给过一些钱财,之后我倒没怎么关注过他,他出事的时候我并不在京城,还是一年前我被授司业时才知道他自缢身亡。” “如此至纯之人,令人叹息啊。” “世伯当初引荐林重,可是看重他的才华?” “那倒不是,此人资质并不算上乘,但其爱重诗书之心着实可叹,让我想起……这才引他入学。” 文质同样出身贫寒,当初看到文质寒天苦学,难免想起曾经的自己,这才动了恻隐之心。 “对了,你为何提起此人,难道他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陆方凝眸,试探道:“不瞒世伯,当初林重之事恐有冤情,而凶手很可能是为了他报仇。” 文质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懂陆方的意思,笑道:“所以你怀疑我和林重之事有关?” “我相信世伯的为人,但不得不怀疑,世伯见谅。” 陆方和文质相处颇多,但陆方依旧不能将他这张脸看透。 别看文质一个儒雅之士,要说“老奸巨猾”,陆方觉得他在整个朝廷都是排得上名号的。 “你也是为了公务,我怪你作甚,好了,既然你胸有成竹,这些事情就全交给你,五更将过,我还得先去东宫一趟。” 说到东宫,陆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文质见状拍了拍陆方的肩膀:“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做的一些事有看法,放心,无论如何,世伯定护你一生周全。” 不过陆方这次的话却让文质颇为意外。 “父亲当初一身独立,行的是心中之道,世伯有自己的选择,亦无关是非,只是激流暗险,世伯与太子一切当心。” 陆方一直觉得太子邪乎得很,但就目前来看,没有比太子更合适的储君。 齐王和昭王是陛下兄弟,他们想要那个位置,陛下不会允许。 瑞王比起太子根基不足,若陛下要改立,必定会翻云覆雨一番,朝廷好不容易安稳,正是休养生息之时。 陆方一直明白其中情况,只是东宫一些事做得太招摇,不免让他替文质担心。 担心则乱,如今转念一想,文质如何会不明白他自己所处的境地。 “大人,厨房那边有个杂物间的确有人住过,已经跑了,要不要搜查?” “不用,天亮之后你带着兄弟作场戏,务必让国子监上上下下都知道杀害崔博士的凶手已经抓到。” “是。” 陈新轻车路熟地带着人去办。 洛潇:“这是要瓮中捉鳖?万一凶手不出现怎么办?” “那只能说我们运气不好,不过陆某的运气一向上佳。” 洛潇:这人之前都这般得意的吗? 见洛潇“嫌弃”地打量自己,陆方也不再逗趣:“根据如今的情况猜测,凶手可能有四个目标,曹谦、司业、柳少轩,我,方才我在寝舍已经惊动他,他很快便会有所行动。” 洛潇:“柳少轩和你?” 陆方:“一个人进入一个房间杀人,下意识会观察周围情况,确认自己没有暴露,但据叶浩行所说,凶手跳窗而入直接走到他旁边,说明凶手的杀人目标很明确,就是柳少轩,并且他知道屋内人中了迷香,不会被他在外面的动静吵醒。” “至于他是如何知道屋内准确位置和实际情况,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五人之中有人配合。” “那他怎会不知柳少轩和韩旺早就出了寝舍?” “因为他把自己也迷晕了,当凶手成为受害者,便不容易被怀疑。” 其实这个人陆方已经有底了。 “崔府墙上那句诗的前半句最后一个字是重,后半句最后一个字是深,方才我看到三年前的卷宗里有一个名字叫林深,是林重的弟弟。” 洛潇:“你是说凶手是林深?” “很有可能,离开律学寝舍时,我问他们谁是巴州人,是因为林重就是巴州人。” 洛潇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怀里的剑:“我明白了,凶手觉得自己被你怀疑上,肯定会有所行动,但他觉得你会监视,所以又不会轻易出手,而你让陈新散布已经抓到凶手的消息,刚好给他时间,他必会速战速决。” “然也。” 第49章 春寒劫(十三) “公子,你可回来了,这几天怕是都没睡好吧?快去休息休息,我一会儿熬个汤给你补补。”顾忠心疼道。 “不用麻烦,我拿点东西就走,今晚怕是也不能回来。” 顾忠见此忙跟着他去,看有没有要收拾的东西。 “哦,对了,那个六更吵着要见你呢。” 六更? 陆方拍了自己脑门一下,他这几日在外头忙来忙去,倒是把这么重要的线索给忘了。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六更已经可以行动自如,陆方不禁暗叹一句好得真快。 当时没有细看,如今六更站在面前,陆方才发觉他格外瘦弱,想来是之前吃了大苦。 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光要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 六更比比划划咿呀半天,又指了指旁边书案上的纸笔。 “你识字?” 六更点点头,开始配合着动作落笔。 他的字算不上好,握笔的手法更是不专,但看得出很有天分。 按六更所述,他原唤大狗,天生哑巴被父母抛弃,是兴州一户人家收留了他。 主人夫妇对他很好,还让他做了家中少爷的随从。 只可惜他十岁那年,主人夫妇双双被恶人所害,家中情况也变得艰难,只有他和少爷相依为命。 日子虽苦,但靠着做些杂活和邻里接济倒也过得下去,只是少爷性情大变,五六年间,少爷在外面仍是那个聪颖好学的读书人,回到家中就变成一副暴戾模样,对他非打即骂。 半年前,少爷从外头回来把自己闷在房间数日,大哭了一场,不久后便请求州府官员举荐他到京城国子监学习。 他们从兴州出发,才走了不到两日,就遇到了两个贼人。 少爷被杀后掉落悬崖尸骨无存,他因去打水侥幸逃过一劫,但也被他们追杀,一路逃到京城,可没想到那贼人也在京城,这就是他为何会出现在陆宅的原因。 其间他也想过报官,但官府的人不是将他撵走就说他以奴害主,他只能四处逃遁,想着等过段日子再想办法回到原籍为少爷申冤。 这些天在陆宅,他也从忠叔那里知道了陆方的身份,听说大理寺管着天下的刑狱,所以才想将实情相告。 “你家少爷姓甚名何?” 六更赶忙在纸上落下一个名字,陆方双眼微怔,果然是他,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陆方到大理寺的时候,迎面撞上方才从黔州回来的严霁。 “文卿!我想死你了!” 严霁一上来就搂住陆方的肩膀晃荡两下,眸中饱含“热泪”,就跟经过生离死别一般。 实际也差不远,这次黔州之行,严霁可是差点把命丢在那里了,虽说幼时曾处于湘王大乱,但毕竟有家中保护,跟亲身处在叛军之中完全不是一回事。 陆方嫌弃地扒拉开他的双手:“回来就好。” “我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行,你得请我去归鹤楼吃一顿,给我压惊。” 严霁说得理所当然,陆方就纳闷了,天下还真有这样不要脸之人,严霁这厮怕是被裴衡给带坏了。 两人正说着,洛潇从里边走了出来。 “严明朗?” 严霁回来就听说大理寺来了位督案,没想到竟然是她。 陆方看这架势,严霁不但认识洛潇,而且还和她有仇,不过洛潇显然没有敌意,反倒有种得胜的高傲。 清晨初阳之下,看上去那般与众不同。 严霁心中不情不愿,俯身一礼:“见过县主。” “免礼。” 洛潇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屋,端的是趾高气扬。 严霁望着洛潇的背影撅了噘嘴,又看向陆方,打趣道:“这些日子不好受吧?” 陆方:“何意?” 严霁拍了拍陆方的胸脯:“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这位可不是个好伺候的。” 陆方挑眉:“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要不我去问问县主?” “嘿!” 严霁心想这人几月不见就学坏了,不对,这厮一直就是这样! 哼,任你是个肉馅饼,到了胭脂虎嘴边,都没你好受的,你就能吧。 “大人,消息已经散出去,国子监那边要不要再看紧些?” “去跟宋少卿要点人手,一旦有动静,务必将人抓到,晚些时候我过去国子监。” 三天太紧,到兴州和巴州调查取证需要时间,只能先如此行事,但愿今晚会有结果。 浮云遮月,夜色不明。 陆方刚到国子监,就得知藏书阁那边出事。 文质已经赶到,看这场面焦头烂额,这都是什么事儿。 武昌侯世子卫伯贤遇刺。 许厚一直在卫伯贤身边保护,方才见有几个人影掠过,便抬步去追,其中一人十分难缠,功夫与他不相上下,他怕中调虎离山之计,却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脱身。 回来时正见另一个刺客窜出来,看到他又钻了回去,可这藏书阁就这么大,许厚翻遍了也没找到,这刺客也不知躲哪儿去了。 文质:“杀害崔博士的那个凶手不是抓到了吗?会不会有漏网之鱼?毕竟之前他在书里留了记号。” 这记号便是卫伯贤书上的“死”字。 文质这话像是刻意对陆方说的。 “不是。” 陆方看着文质那耐人寻味的眼神,心中有了些猜测。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陆方怎会不清楚,卫伯贤书页上的字和四门馆门上还有律学寝舍墙上的字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一个常年握笔的人要模仿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写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说出自杀害崔奉的另一个凶手,那就更说不通,他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除非,这个刺客根本不知道杀害崔奉的凶手不止一个人,也就不知道崔奉屋内的字迹和四门馆门上的字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些就能断定这刺客只是模仿作案,和杀害崔奉的凶手没有关系。 “凶手就在阁里,怎么会找不到,会不会溜走了你没看到?”章涛又转了一个来回,看向许厚道。 许厚瞪了他一眼:“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不信我的眼睛,更何况当时其他兄弟已经赶到将藏书阁围住,刺客不可能逃走。” 许厚也奇怪呢,难道这人还能打地洞不成。 第50章 春寒劫(十四) 藏书阁,一个陆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陆方踱了几步,走到靠里面一个书架面前。 洛潇:“有密室?” “洛督案对这些还有研究?” “外面跟里面对不上,我在宫里见过。” 陆方踮了踮脚,根本够不到上面,众目睽睽之下,自不好猴子爬树。 陆方刚想吩咐章涛,洛潇就已经窜了上去,眨着那双灵闪闪的眼睛道:“陆寺丞,是这个圆形切状吗?” 陆方点头。 这密室没几个人知道,也是他那时候好奇心重,才找到了这机关。 据汪典书书说,这密室以前是用来存放孤本珍籍的,后来那些珍贵书籍送到了秘书省,这地方也就空着。 一按下去,最里面那书架就自己移开了,章涛和许厚领先接近,看见里面有个手上满是血迹的少年,眸中惊惧交织,因为里面不太通风有些呼吸不畅。 卫仲良,就是那个刺客。 旬考在即,今日卫伯贤下学之后并未归家,跟汪典书打了招呼,留在藏书阁中温书。 直到入夜,忽然有一黑衣人闯入,他虽尽力搏斗,但仍被刺伤了胸口。 事发后卫伯贤被移到监中值房治伤,好在没有刺中要害,没有生命之忧。 陆方一人进到值房。 卫伯贤面色苍白:“陆寺丞,刺客找到了吗,究竟是谁要害这么多人?” 陆方暗叹一声,目光染上犀利:“害这么多人?世子以为刺客是杀害崔博士的凶手吗?” 卫伯贤愣住,转瞬道:“难道那杀害崔博士的凶手真的已经抓到了?我还以为是陆寺丞诱敌之计,那这刺客又是何人?” 今日监中虽传那血字凶手已经抓到,可卫伯贤却没从大理寺打听到什么动静,他身边的许厚也一直没有调离,所以他猜陆方尚未抓到那凶手。 “刺客就藏在藏书阁的密室之中,正是令弟。” 卫伯贤满是不可思议:“什么?不可能!怎么会是仲良!” “仲良与我乃一母同胞,他怎么会……陆寺丞,会不会弄错了?” “事实如此。” 陆方心中千万思量,只落四字。 且不论那书上的字迹,能接触卫伯贤那本书的人的确很多,可凶手明目张胆的在四门馆门上落字,为何要冒着风险写在一本书上,这实在太奇怪。 卫仲良刺伤卫伯贤后返回藏书阁,卫伯贤岂会不知。 陆方只道侯门深似海。 卫伯贤沉默良久,悲伤中带着一丝愧疚道:“劳烦陆寺丞。” 他利用了陆方,利用了众人,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身为武昌伯世子,外人看来光鲜亮丽,可父亲无所作为,家中败落,兄弟多浪荡之辈。 仲良与他一母同胞,他本以为有所依傍,可谁知他一直觊觎世子之位,父亲也对他加以偏爱。 这些尚且不说,前些日子他这亲弟弟竟自己搭上了瑞王,还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所以他借太子之名试探提醒。 没想到他非但不收手,反而愈发大胆,这样下去,武昌侯府必会为其所累,所以他才出此下策。 背上弟杀兄的罪名,卫仲良便再无机会。 侯府的人急匆匆来又急匆匆去。 更声敲夤夜。 “陆寺丞,人抓到了!就在律学寝舍!” “将凶手和五位学子都带过来。” 潜入黑夜的凶手被抓,就属柳少轩笑得最开心。 “叶浩行,你冤枉小爷,最好给我跪下道歉!” 叶浩行白柳少轩一眼,随众人入内。 这凶手廋廋高高,右手上有一条疤,和来仙酒肆七掌柜所说极为吻合。 “我要怎么称呼你呢,无影?” 陆方停顿片刻:“暂且就这么称呼你吧,或许这并不是你的名字,而你也只是真正凶手的一把刀。” “现在你已无退路,若你能告诉我他们五人之中谁是杀害崔博士的凶手,或可减罪。” 不少人震惊,真正的凶手在这五位学子之中?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不过是几个少年,而且是律学学子,怎么会跟四门学的崔博士扯上关系。 叶浩行等五人面面相觑,凶手在他们之中? “看什么看,反正不是我。”柳少轩咕哝一句。 无影瞧了瞧他们几人,哼一声,不为所动。 “看来你不愿说,那你们呢,可愿自己站出来?” 并未有人动作,其中还有人怀疑陆方是不是搞错了。 文质轻咳一声,五人瞬间不敢发出一丝喧闹。 “既然没人承认,那就由陆某来说说吧。” “所有的一切,恐怕还得从一句诗说起,青花湿露重,夜云孤影深,这是凶手在崔博士遇害的房间留下的。” “三年前,巴州学子林重进了四门学,他为人孤僻,不爱言语,每日只与诗书作伴。” “有一日他不慎发现了崔博士和曹博士的一个秘密,他心在书中,并不想招惹是非,但崔博士却害怕他将事情吐露,于是在藏书阁演了一场好戏。” “崔博士知晓林重常常会在藏书阁过夜,于是夤夜前往,他本想在藏书阁将林重杀害,但见林重木讷寡言,于是想到一个更好的方法掩盖真相,那就是诬陷林重意图杀害师长。” “崔博士出身名门,人皆以为他德行昭着,众目睽睽之下,林重有口难辩,只得含冤受屈,悲愤之下,自缢旅舍。” “林重死了,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他的弟弟林深将其葬归故乡,他也试着让自己放下仇恨,可兄长的死令他彻夜难眠,于是在一年前,他做了一个决定,复仇。” “复仇的第一步就是进入国子监,林深偶然得知一位同他年龄相仿之人将入律学,于是将其杀害并抛尸悬崖,代替了他的身份。” 柳少轩这会儿反应不是一般的快,指着叶浩行道:“肯定是你!你是巴州人!” 叶浩行不满道:“你有点脑子好不好,我父亲年前来京办事,还到国子监看望过我和故交张教授。” 柳少轩气闷却不好发作,又将矛头指向剩下的郑开之和易子清:“那就是你们两个!” 几人虽不满,但不得不承认柳少轩从小在京城混迹,不可能是林深,于是他们将目光投到韩旺身上。 韩旺翻了个白眼,无语道:“你们有点脑子好不好,我是长安人!” 柳少轩竖了个大拇指又默默收了回去。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第51章 春寒劫(十五) “林深第一个杀的是崔博士,他首先让无影在四门馆大门上留下血字,并扮作鬼魂在监中游荡,为的就是给后续鬼魂杀人一说做铺垫。” “前日夜晚,无影带着林深潜入崔博士房间,首先令其无法言语,由林深将他一刀刀活剐,最后无影一刀贯喉致命,并留下血字和那首诗。” “林深第二个要杀的是文司业,昨晚无影在司业值房留下血字,本欲动手,却被来人打断,所以他只能暂时放弃。” “接着无影去到律学寝舍欲杀柳少轩,也就是第三个,为了不惊动其他人,林深在众人睡下后点燃迷香,将寝舍之中的人和自己一起迷晕,只等无影来动手。” “可昨夜柳少轩和韩旺约好到后面小山捉鬼,精神异常兴奋,且因距离迷药较远尚存意识,幸而逃过一劫,无影发现人不在本欲离去,没想到这时叶浩行惊醒,所以才有了昨晚的事。” “至于第四个曹博士,林深还没有来得及动手。” “说到这里,还是没有人承认自己是林深吗?”陆方望向几人。 依旧没有人站出来。 陆方继续道:“林深,你官话说得很好,可乡音深入骨髓,难免会有影响,有时刻意遮掩反而显得不自然。” “你冒充身份,杀掉了那少年,他的随从大狗却捡回一条性命,意外与我相识,现已将事情和盘托出,此刻他就在门外,需要我请他进来认一认?” “不用了,是我。” 郑开之上前一步。 叶浩行呆愣在原地,竟然是他,难怪他对巴州那么了解。 柳少轩吼道:“原来是你,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竟然要杀我!” 林深长长吐纳一回:“看不惯。” “就是因为你这种趾高气扬的人,我阿兄当初才会被逼死。” “真是可惜,只杀掉了崔奉,呵呵呵……” “陆寺丞,你说得真好,可有一点说得不对,我并非来不及杀曹谦,只是没有想好该让他怎么死,崔奉死得太便宜了,千刀万剐尚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 “崔奉该死,曹谦更该死,要不是他跑来给我阿兄送银子,说那样一番话,我阿兄也不会绝望自尽。” “本来我们都说好了一起回乡,我为他寻遍天下之书,阿兄就做个教书先生,无忧无虑的生活。” “阿兄多好一个人啊,他什么都不争,为什么就是容不下他呢?” 林深潸然泪下,他问众人。 众人不答。 “崔奉和曹谦为何要害林重,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洛潇问道,将众人从方才的问题中拔出来。 林深不屑地笑几声,看了柳少轩一眼才道:“国子监中不乏资质平庸之辈,他们不能完成学业,就找到了曹崔二人,曹崔二人为了钱财,便在终试予以宽容。” “我阿兄正是撞见他们龌龊之举,才被他们设计,引得众人唾骂,最后……” 难怪,虞博士和吴博士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崔奉灭口。 以崔奉的身份,若此事暴露,内外压力之下,他必定生不如死。 “林重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你为仇恨杀害无辜之人,想必也不是你兄长愿意看到的。” 文质话刚落地,林深就指着他鼻子道:“无辜?你吗?要不是你让我兄长进国子监,他何至于此,这都是因果报应!” 陆方怒喝:“放肆!” “依你所言,那郑开之和大狗也都是罪有应得不成?” 林深:“没错!” “郑开之虐待仆从,死有余辜,至于他那哑奴,我替他杀了郑开之,他不想着躲着过安稳日子,竟还要到官府衙门告我,如此恩将仇报的蠢货,也该死。” 叶浩行和易子清神色黯淡,郑开之与他们相处这些日子,他们是真将他当作朋友的。 “不可理喻。”叶浩行失望道。 “我不可理喻,可我兄长的理又去何处伸呢?”林深眼底落寞。 文质不禁暗叹,林重至纯之人,或许自己当初真不该带他入人群之中。 更声催天明。 陆方伸了个懒腰,理好卷宗封存。 崔奉和曹休一时贪念,致六人丧命,实在令人唏嘘。 “林重与林深兄弟情深,你说曹休给林重送银子的时候,究竟说了什么话,才会让他自缢?” 洛潇心中疑惑,林重当时被冤,受众人唾骂,已是谷底,那么还有什么事能够压垮他呢? 陆方摇摇头:“这事如今只有林深和曹休知道,不过我猜想一定和书有关。” 陆宅。 大狗怀着忐忑进了陆方书房。 “大狗,你家少爷的事现已了结,按理主家无人,仆众可放免,不过交办需要些时间,你得等上些日子。” [您还是叫我六更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大狗,那是小时候流落街头时别人给起的,后来到了郑家,也一直这样叫,他曾经也请公子给他重新起个名字,可是都没有下文。 “好,六更。”陆方也不问缘由,直接改口。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或者我可以借你些银钱,回乡谋个营生。”陆方提议。 [大人,我现在无亲无故,没地方可去,更何况我是个哑巴,给人家干活会被嫌弃的,我愿意留下来伺候您一辈子,做牛做马都行。] 六更见陆方要赶自己走,着急地比划起来。 “行了行了。” 章涛端着消夜踏进门,阻止了六更的动作,笑道:“大人,这小子可机灵,一早就想买通我和忠叔,让我们帮着他留下来呢。” 陆方瞟章涛一眼:“我看你已经被他买通。” 他说呢,忠叔刚才一个劲儿的讲六更这孩子可怜,又夸他能干肯吃苦。 “什么都逃不过陆寺丞的法眼。” 章涛嘿嘿一笑,三两步跨出书房,话说六更这小子手艺是真不错,一点儿不比忠叔差。 家中人口不多,陆方倒是不介意六更留下来。 “你既愿留下,等放免之后,我会正式过下有关文书,届时便可名正言顺的留在京城。” [谢大人!] 六更猛的一个头叩下去,又想起陆方之前所说,在陆方开口之前就自己麻利地爬了起来,忽而又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 [其实少爷被害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点高兴,想着以后就再没人打我了,我心中有愧,觉得自己是个恶人,有些不配活着。] “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这世上那么多卑劣之人都死皮赖脸的活着,你为何不配?” “遭受谩骂殴打,有这样的想法属人之常情,可你在郑开之死后没有躲起来过安稳日子,反而想着为他申冤,实属难得。” “六更,你乃忠义双全之人。”陆方眼中满是赞赏。 人无完人,遭受磨难仍怀感恩,可贵,心有杂念其行不改,可佩。 六更听后立马就咧嘴笑了。 陆方送一勺章涛端过来的圆子入口,心道果然手艺不错。 有手艺会功夫的可造之材,这个人雇得可一点儿不亏。 夜深,浮云出走,朦朦月色现出真影。 曹谦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清醒死去。 他最终没有放过自己。 在他的书案上,留半部《儒经通解》,有遗言道:清寒半生劫,愧写一部书。 第52章 花朝误(一) 【只怪世间痴情人太多,釜底游鱼那一份真情也就微不足道了。】 —————————— “陆寺丞,卑职看管不力,无影自尽了。” “自尽?” 能在大理寺狱的严密看管之下自尽,也是一种本事。 照林深所说,无影是他在半路上救下的,当时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无影几乎不说话,林深救了他,他只说可以帮他杀人。 陆方本来还以为他是哪里的恶匪逃犯,可查遍各州府卷档也没有对上身份。 正想着他会不会是前朝湘王之乱时遗漏,陈新说他带人擒无影的时候,他招招杀机,像是之前遇到过的杀手帮派一类出来的人。 据何狱丞报,无影乃是服毒自尽,人在狱中,哪里弄来的毒药。 “让周晋验尸。” 口中藏毒,陆方倒也听说过,只是无影的表现,分明是受尽折磨而死。 自杀用毒,一般多快狠,怎么会重在折磨。 “陆寺丞,死者身上有不少抓挠的新旧痕迹,指甲中也嵌有血肉,毒发之时应又痛又痒。” “判断死者长期受特制毒药折磨,这次应该是发作之后没有解药,才会痛苦而死。” 原来是这样,用毒牵制,好狠的手段,曾经湘王就是用这种手段豢养杀手。 这个无影,很可能是从杀手帮派逃出来的。 这也说明无影功夫虽然不错,却也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六更也不能从他的追杀下借机逃生。 “还有,在死者心口上发现了一个诡异图案。” 陆方听后连忙赶到验尸间。 周晋所说诡异图案,乃是一朵牡丹,这牡丹不像寻常品种,看着比之前蒹葭所画的还要发邪。 “这是飞来红。” 陆方猛然回头看向洛潇,她什么时候跟进来的?罢了,也不是头一次。 “听闻先朝时,天下曾献各色牡丹入宫,其中就有飞来红。” 此事距今已有百年,陆方也只是听闻,并未亲眼见过这等稀罕品种。 洛潇点点头:“正是,当时共有三株,高祖得天下后先朝宫令献之,如今尚存一株,就在东宫之中。” 洛潇在宫中数年,知道这些并不奇怪,见陆方眉头皱起,又问道:“你要去看看吗?” 陆方:“那倒不必。” 飞来红在东宫,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为了一株花去搅扰东宫,太过失礼。 能知道飞来红的具体模样,这个人或许跟宫里有关,也或许只是去过宫中,还有可能民间并未绝种,什么地方有飞来红也未可知,范围太大,一时根本无从查起。 “走吧。” 二月的天气逐渐回暖,桃树枝头抽出新芽,东市旁李家铺子刚开张不久,已经有不少人来买胡饼,生意络绎不绝。 “陆寺丞?你怎么在这儿?” “洛督案不是说李家的羊肉胡饼刚出锅最香,陆某特意前来品尝。” “洛督案随意,我请客。”陆方接过伙计端过来的芝麻粥,又将眉眼一弯。 洛潇不跟他客气,熟练招呼过伙计要了两个胡饼和一碗汤。 李家的饼馅满个大,是洛潇最喜欢的。 陆方瞧着洛潇用汤裹着胡饼的香气入口,忽觉胃口大开,心情莫名舒畅。 “快快快。” “捕贼官这一清早干嘛呢,这么大阵仗?” “听说北门东边出事了,有人跳楼,好像是金风楼的姬浓。” “姬浓?那可是个绝色,真是可惜了,怎么会想不开。” 姬浓是金风楼的招牌之一,琴弹得好,舞跳得也好,更才华斐然,那些郎君豪掷黄金只为得她青睐。 万年县尉岳南浦一赶到,就立即让仵作验尸。 “岳县尉,死者并无其他致命伤处,只有脑后及背部遭到撞击,确是坠楼而亡。” 岳南浦深深叹了一口气:“清理现场,将死者尸身带回县衙,我去房间看看。” 房门从里面锁着,岳南浦一脚踢开,把跟在后面的魏妈妈吓了一跳。 “县尉,这门可不便宜。” “你以为本县尉赔不起吗?”岳南浦没好气瞟她一眼。 岳南浦一踏进门,就发现这房间视野很好,开窗能览尽一街繁华。 岳南浦在房间里打量一周,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打斗痕迹,看来确是自尽。 “魏妈妈,昨夜姬浓可有客人?” 魏妈妈勉强凑着一张笑脸:“没有,姬浓这几天身子不舒服,除了刚入夜时在楼下弹两曲,几乎不怎么单独见客。” “那就是有见客了?是何人?” 魏妈妈犹疑一阵:“还不就是那位书画圣手,谭郎君。” 魏妈妈口中的这位谭郎君就是职方郎中谭犀。 “有无可疑之举?” “能有什么可疑之举。” “近日他与姬浓可发生矛盾,或者有口舌之争?” 魏妈妈见他如此问,忍不住嗤了一声:“瞧您问的,人家谭郎君是什么人,别说没有 ,就是有,难不成您还要去拿他?” 岳南浦语塞,心中又气,就算姬浓因为谭犀想不开跳楼自尽,谭犀也没有什么罪责。 哼,这些斯文败类,家中妻室不顾,成日诓骗这些可怜女子,实在不是东西! 谭府。 刚要出门的谭犀打了个喷嚏,一个小厮急急撩撩地跑进门。 “大公子,姬浓坠楼死了。” 谭犀神色微愣,摆手让小厮下去,夫人崔氏又带人拎着食盒追了出来。 “夫君也真是,方才还提醒你带上,怎么就忘了。” 谭犀接过食盒放到车上,温柔道:“劳夫人跑一趟。” 都是自己纵出来的,崔氏拿他没办法:“孩子从书院回来,等会儿怕是要到了,昨日老爷子说干脆今晚家宴,你下值就回家,别在外头耽搁。” “是。” 谭犀乘着马车出门,刚转过一个角落就拍了两下车壁:“停车。” “谭东,你去打听下具体情况,回来报我。” 第53章 花朝误(二) 万年县呈交的卷宗上载,金风楼姬浓跳楼自尽。 陆方笔在手中,却迟迟没有落定。 之前办案与姬浓打过交道,该是个通透之人,怎会轻易自尽? “章涛,让许厚去县衙看看姬浓的尸身可下葬,若是没有,移到大理寺让仵作重新验尸,你跟我去金风楼。” 陆方无意间瞥见章涛那样儿,咳了咳嗓子提醒道:“是去核案。” 吩咐完章涛,陆方觉得一道不善的目光正烤炙着他。 “京城不比外面,县主若去那种地方,恐惹非议。” 洛潇挑眉:“哪种地方?” 她绝对是故意的。 陆方见她一副“小人得志”模样,懒得搭理她,明知故问。 洛潇见他冷了脸,也收起逗弄心思,变作一派正经姿态:“我知道陆寺丞并非要阻拦,不过求个过程罢了,陆寺丞每次这般谨慎,怕还是将我当作县主,而不是洛督案吧?” 陆方哑口无言,洛潇很善于将他那点儿小心思戳破。 然洛潇并未就此放过他:“我朝女子虽多奇志,经商立业创下不少佳话,但终究有限,我幸得陛下准许入大理寺,是天恩眷顾,也是父辈荣耀带给我的,无论我初衷为何,既入此处,便当摒弃俗念,以探破真相为先,若事事规避,只会愧对陛下,也让我洛氏蒙羞。” 听了她这番话,陆方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起身一礼:“洛督案此言,令陆某惭愧万分,是我心思狭隘。” “陆寺丞也不必过于惭愧,毕竟人无完人嘛。” 惭愧就好,谁让你一天心眼那么多,生怕给你惹上麻烦。 收拾了陆方,洛潇心情很是不错,陆寺丞不笑的时候也蛮可爱的嘛。 金风楼。 因为姬浓的事,金风楼这几日的生意不比往常,但也没差到哪里去,毕竟“色胆包天”。 要说这样惊扰客人的事,金风楼还是头一回。 金风楼进门费钱,首先就将大部分人排除在外,魏妈妈也实在没想到姬浓会跳楼自尽,毕竟她好吃好喝的供着,连句重话都不曾跟她说过。 再说客人,姬浓向来眼高于顶,能让她单独接见的,都是她自己看得顺眼的。 “魏妈妈,房间可有动过?” “没有没有,县尉查过后就封着,一直都没人进去。” “姬浓出事前可有异常之处?” “没有没有。” 魏妈妈明摆着敷衍。 陆方正色几分:“没有吗?不是说她身感不适,怎么个不适法?” “估计是风寒吧,不是什么大病。” “因何是估计?” “我只是瞧她有些昏昏沉沉的,但没有大碍,出事那天弹琴还得了几位公子特别赞扬呢!” “怎么赞扬的?” 魏妈妈心里不满陆方刨根问底,但依旧挤出一张好脸,不过还不等她回答,角落里就窜出个人来。 男子抱着酒壶跌跌撞撞到陆方面前,险些抓上他的衣摆。 “那日姬浓一曲,真叫满座震惊,如仙如幻,如醉如痴,天下琴者无出其右!” “你这醉鬼,竟敢冲撞到上官面前,癞子,还不把温郎君带下去。”魏妈妈怕他惊扰公差,忙叫人将他带离。 看魏妈妈这样子,这人绝不是只个醉鬼,一说他姓温,陆方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岭南温如玉,少而有才,屡试不第,先前吏部侍郎谭无彦,也就是谭犀的祖父怜其才名,推他到秘书监做了个正字。 谁知这厮多次喝酒闹事,还直言嫌弃位卑职小,弄得谭侍郎丢面,这官也就做不成了。 这两年温如玉混迹在秦楼楚馆之中,醉卧花间之余与这些歌姬作词唱和,也算是名噪一时,因其词中多花月意象,人送外号花月郎君。 这些歌姬唱温如玉的词唱得好,管事的人便将温如玉奉为座上宾,随他吃喝烂醉。 世人皆叹当年温如玉进京之时何其高傲,如今终日酒色作伴,真是令人唏嘘。 在魏妈妈带领下,陆方来到了姬浓的房间,刚踏进门便觉不对,这房间的视野未免太好。 “魏妈妈,姬浓是金风楼的招牌,她的房间不该在这儿吧?” “哟,这位大人一看就是行家,姬浓这样的人物自该在清净地方藏着,只是她一再要求,我也不好不答应,谁叫她是我祖宗呢。” 陆方听到那声“行家”实在憋不住耳根发烫,暗暗瞥了一眼洛潇,见洛潇正兴致盎然地盯着他,又忙将目光收回。 为了表明自己是个正经人,陆方直了直腰杆。 他也是被逼出来的好不。 “好香啊!” 章涛一进门来了这么一句,成功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章涛试图辩解:“确实很香嘛。” 陆方有些没眼看章涛这厮,在房内转悠一圈,确如卷宗所写,并无异常,只是窗台下的一株紫色小花吸引了陆方的眸子。 紫色近玄,十分诡异。 当时门是锁着的,这房间两扇窗户也对着外街,事发时有第二人的可能性太小。 “章涛,你上房梁看看有无痕迹。” 章涛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房梁上除了灰,什么也没有,砖瓦也没有任何翻动过的迹象。 “大人,你这也太仔细了,咱们这地方好歹有人看守,一般的小贼进不来,再说谁会费那么大功夫来害姬浓,真有什么,左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魏妈妈这话听来叫人心酸,姬浓寻常见的几乎都是名流贵人,吟诗作赋,畅谈文辞,那些男子可以用黄金将她捧起,自然也可以让她万劫不复。 如姬浓这样的名妓尚且如此,楼中其他女子可想而知,所以她们拼命练习技艺,也只为能得更多贵人青眼,有所依傍。 “魏妈妈,这花是哪儿来的?” 陆方拿起那株紫色小花,放到鼻前轻轻扇闻,是一股淡淡的清香,不仔细闻还闻不到。 魏妈妈瞧了半天,没瞧出个名堂,但也看出此花不是凡物。 “这我可不知道,没准儿是哪位贵人送的。” 在陆方的问询下,伺候姬浓的小丫鬟银花被带了上来。 “这花是谭大人去年送的。” 第54章 花朝误(三) “据野志载,泊罗国有花名为紫魄,根茎玄紫,花分三叶,初时为浅色,随着全部盛放,颜色由浅及深,直至与根茎一色。” “传说此花能收归亡灵,超度往生,所以也被叫作招魂花。” 听了陆方的介绍,洛潇觉着这传说也太邪乎了,谭犀怎么会送这样的花给姬浓。 “大人,姬浓的尸身已经被谭郎中的人带走。” 谭犀带走姬浓的尸身,陈新也不便上门讨要,只能先回来禀报陆方。 陆方稍加思索,还是准备去谭府一趟。 谭府不比寻常人家,若随便带着大理寺的人造访不妥当。 陆方递了帖子,门房引他和洛潇进府,在偏厅小坐,没过一会儿谭犀就来了。 谭犀年近不惑,留着山羊胡,双眉如墨横在那双淡漠的眼睛上方,整个人混像墨缸浸出来的。 “拜见县主。” “谭郎中不必多礼,我随陆寺丞前来。” 洛潇在大理寺的事,谭犀自是有所耳闻,他只是有些没想到素来心高气傲的清平县主,真能在陆方手下做事,还待了这么久。 “谭郎中,我此番前来,是为核查姬浓坠楼一案,本想勘验姬浓的尸体,县衙说她的尸身被贵府的人带走。”陆方开门见山。 谭犀得知陆方为姬浓而来,眉头一皱:“怎么,陆寺丞怀疑姬浓并非自杀?” “有这种直觉。” 倒不是陆方故作姿态,目前他的确没有任何线索能够证明姬浓是被他人杀害,只是他的感觉。 从姬浓的房间来看,一切干净整洁,有些装饰摆放是用了心思的,窗台的花长得极好,一看平日里就是被精心侍弄。 如此用心生活的一个人,陆方觉得她大概不会轻易自尽。 直觉这东西很难说,可一旦冒出来,便越想越觉是真的。 “姬浓的尸体刚刚送出城,若陆寺丞快马去追,应该还来得及,不过我希望不要打扰她今日下葬。” “多谢谭郎中。” “对了,姬浓房中有一株紫花,听说是谭郎中所赠?” 那紫魄是花了大价钱的,谭犀自然记得:“不错,去年姬浓让我帮忙打听此花,我便托吉宝阁寻了来,这花有什么问题?” “没有,随口一问,多谢谭郎中告知。” 陆方也不再耽搁,立即叫上仵作周晋去追。 谭犀在陆方离去后,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谭东。” “让人跟着陆文卿,有什么动静马上回报。” 谭犀的人抬着棺材走得不快,陆方一行人出城不远便赶上。 “开棺验尸。” 几个衙役将棺木撬开,首先就被震惊到了。 这棺中竟然放了不少陪葬,一看就是贵重之物,这谭郎中还真是舍得。 “陆寺丞,你是不是感觉谭郎中有点儿奇怪?” “嗯。” 陆方刚才就觉得谭犀瞧着怪异,如今见姬浓棺中模样,就更感到不对劲。 洛潇抬眸,十分自信地望向他:“不是有点奇怪,是很奇怪。” “怎么说?” “从谭府出来我就察觉到有人跟着我们。” 跟着他们的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洛督案觉得姬浓之死和谭郎中有关?” “八九不离十,陆寺丞觉得呢?” “不太确定,不过我想谭郎中认定姬浓是自杀的,所以得知我们要验尸复案的时候才会十分怪异。” 洛潇点点头:“有道理,那么他派人跟着我们,是想弄清楚姬浓到底是怎么死的?” 若是要掩盖什么,谭犀恐怕不会轻易让他们找到姬浓的尸体。 章涛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已经是云里雾里:“要不要把跟踪的人抓起来审问?” 两道目光同时扫过去。 “当我没说。” 日正当空,风一吹,一股香气混着轻微尸臭从棺材那边飘了过来,和在姬浓房间闻见的香气相同。 章涛正欲说一句好香,可太不合时宜,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 倒是洛潇开了口:“有一股香味,是姬浓身上的?” “是死者身上的香膏。”说话间,周晋那边已经验好了。 “陆寺丞,从外伤来看,死者的确是坠楼而亡,不过有两点异常。” “一是死者左手上有划痕,像是多次重复划破所致。” “然后您看死者眼部有紫纹,我之前从未见过,不敢确定是疾病或是中毒。” 陆方凑近一看,还真是。 紫纹,这种紫色似乎…… “紫魄?”洛潇立即反应过来,这颜色正接近那株紫魄花茎叶的颜色。 “姬浓的死难道与那花有关?这也太邪门了吧?” 章涛听洛潇这话听得后背凉嗖嗖的,这招魂花莫非还能把活人的魂招去不成?不可能不可能。 “接下来怎么做?要不要再访谭府?” 洛潇觉着既然这花是谭犀送的,他应该最清楚。 陆方摇摇头:“谭郎中不是已经给我们指了路?去吉宝阁。” 安吉礼见陆方到来,略感惊诧,又连忙扯着胡须笑脸迎上去。 “哟,陆寺丞还是头一次来买东西。” 安吉礼知道陆方的为人,所以也敢和他开点小玩笑。 陆方正好奇他是怎么瞧出他是来买东西的,就见安吉礼将目光投到了洛潇身上。 “这位姑娘是陆寺丞的相好吧?咱们店里应有尽有,前几天还有人带了套绿宝石项链给我,我拿来给您瞧瞧。” 那“相好”二字让两人心里发烫。 “安老板,这位是陆某同僚洛督案,不可胡言。” 同僚?安吉礼知道宫中有女官,没想到大理寺也有,随即拱手致歉。 看来陆寺丞这次也是为公事而来。 “我想跟安老板打听一种花,名叫紫魄。” “招魂花?” “看来安老板并不陌生。” 安吉礼左右瞧了瞧,将人引进后院。 “陆寺丞,您说的是此物吧?” 好家伙,安吉礼这后院中尚有两株紫魄,只是这长相虽和姬浓那株相同,颜色却要浅上许多。 “此花来自泊罗国,有能超度亡灵的传说,所以在当地被奉为神花。” “紫魄极难照养,只能照日出日落一刻之光,其余皆需养在阴暗之处,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弄了这两株来。” “只有两株?去年安老板不是也替谭郎中弄了一株。”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陆寺丞,正是去年谭寺丞让我去寻此花,才有了路子,当时一共要了五株,路上就折了四株。” “前几日我在谭寺丞府上见过此花,只是这颜色要深得许多,这是怎么回事?” 安吉礼吞吞吐吐:“这……我听说当地人若要收入亡灵,会用鲜血滋养此花。” 第55章 花朝误(四) 以血喂养,难怪姬浓左手上会有重复划破的伤口。 青楼女子多身世凄苦坎坷,姬浓要超度亡灵也不奇怪。 “果然是邪花!” 章涛这一声把安吉礼吓得不轻,急忙道:“陆寺丞,这花可不是禁物!” 去岁谭犀向他打听此花,他也是存了讨好的心思,这才弄了来,可不想因此惹上什么麻烦。 “手下鲁莽,安老板稍安勿躁,我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 那就好,安吉礼默默松了一口气。 “安老板,那这两株又是卖给谁的?”安吉礼瞧着就是个喜欢金银的人,不会无缘无故侍弄花草。 “是个女子,她来的时候带着面巾,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她何时来取货?” “约好的时间在后日。” 后日,这个买紫魄的女子会是谁呢? “你们三个是何人?不知道这屋里死过人吗?还不速速离去!” 洛潇瞧他两条大横眉,身着深青官服,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县尉好大的威风,大理寺核查案件,也需要跟您报备吗?” “大理寺?大理寺怎么可能有女人办案?我看你……你一个姑娘家跟着两个大男人到这种地方,实在不知羞耻。”岳南浦打量洛潇一番,有些不屑道。 “岳县尉,洛姑娘是陛下钦点的大理寺督案,随陆某来此核案并无不妥,你如此不尊重,实在太过放肆。” 洛潇还未发作,陆方就冷森森开了口,将鱼符拿到岳南浦面前晃了下,岳南浦瞥到大理寺几个字,惊讶道:“你就是陆寺丞?” “如假包换!”章涛十分不满。 “下官失礼,还请陆寺丞见谅。” “陆某无权替洛督案原谅。” 岳南浦自知理亏,欲向洛潇赔礼,洛潇蔑了他一眼直接走开了,弄得岳南浦弯了一半的腰有点儿不知所措。 陆方也没带看他,章涛哼了岳南浦一声,随陆方在屋中“翻箱倒柜”,试图找到屋内香气的来源。 姬浓死了好几日,身上竟还有那么明显的气息,寻常香膏再香,也没有这种效果。 “大人,找到了,就是这个。” 章涛鼻子倒灵,让他第一个翻到。 陆方凑近闻闻,又捻了在指尖细看,难道加了荃芜香? 岳南浦也好奇近前查看:“这不就是女子用的香膏吗?” 陆方没搭理他,让人将小丫鬟银花叫了上来。 “这香膏姬浓常用吗?哪儿来的?” “是,姬浓姑娘平日用的就是这个,花容斋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和脂粉一起送来。” “姬浓身体不适是不是不止这几天,已经很久了?” 银花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不算是不舒服吧,只是姬浓姑娘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后来又神神叨叨,好多次她自己在房里跳舞,我都叫不应,又哭又笑的。” “是从这花拿回来开始的?”陆方指向放在暗处的紫魄花。 “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吧。” “你伺候姬浓有多久了?这香膏姬浓一直在用?” “奴婢是前年开春过来的,从我伺候姬浓姑娘起,她用的就是这种香膏。” “你可知从前伺候姬浓的是何人?” “那姐姐叫桂心,前年姬浓姑娘用积蓄换她出去了。” “你见过她?可知她如今下落?” 银花点点头又摇摇头:“桂心姐姐都用面巾遮着,我并没有见过她真容。” “叫魏妈妈来。” 魏妈妈听说陆方传唤,眼珠子在框里翻了半圈,扯了扯衣裳麻溜地去见他。 据魏妈妈所述,桂心和姬浓相伴长大,五年前和姬浓一起被苏州商人卖到金风楼。 因为桂心脸上有条疤,所以也只能继续伺候姬浓。 姬浓这几年给金风楼招揽了不少生意,前年她提出放桂心出去,魏妈妈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至于桂心现在何处,她没那个闲心关注。 陆方又向魏妈妈打听了桂心的长相,但因为魏妈妈对桂心记忆不深,桂心又不爱顶着她那脸四处晃悠,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刀疤面巾什么的。 “听牙子说是在路上捡来的,当时两个小丫头都饿昏了,无亲无故的,自愿入了这行,您也知道,十多年前……也是常有的事。” 湘王之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痛失至亲,陆方自然明白。 命运不由人,何况姬浓一个弱女子。 “要说姬浓待桂心真是没得说,出去的时候怕是把全部身家都给了她。” 魏妈妈混迹风月这么些年,还没见哪个丫鬟有这样的好福气。 折腾一阵,魏妈妈总算把陆方一干人等送走了,官府的人天天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姬浓就这么被他们这些贵人惦记,也是活见鬼。 “陆寺丞留步!”岳南浦跨步追上陆方。 “岳县尉还有事吗?”陆方道。 岳南浦腹诽这表情也太过嫌弃,瞥了一眼陆方端着的紫魄花道:“姬浓到底是不是自杀的?” 陆方神色放松几分:“只是例行复案,岳县尉不必想太多,天色已晚,陆某先行一步。” 陆方三人步履生风地离去,岳南浦却纳闷得很,这陆寺丞到底是不是徒有虚名?怎么还把人家的香膏和花儿拿走了?怕不是顺手牵羊吧。 街上人群纷纷,都趁着暮色归家。 “这株紫魄就是姬浓用血浇过的吧?难道传言是真的不成?” 陆方瞧洛潇装作那副夸张模样,眉上忧愁轻扫,忍不住被她逗笑:“有可能。” 章涛驾马上前:“那咱们还把这花带回去,要是半夜……” 陆方伸手将花递给章涛:“看来这些日还是由你照料这花比较合适。” 章涛连忙躲开,这花半蔫不蔫的,谁知道晚上会不会吸他血。 玩笑归玩笑,洛潇还是很想知道其中奥妙的。 感受到洛潇好奇的目光,陆方哪里还能藏着掖着:“野间有球状花,初开色白,因地气不同,后呈蓝紫诸色,且能为颜料染色,紫魄花应与类似。” “如此说来,此花缤纷绚烂,生在野间无人欣赏,岂不是埋没了?” 听出洛潇言语间怜惜之意,陆方眉眼一弯:“我想这花在某一天会被广为钟爱,因为已经有人给了它一个名字,叫作紫阳花。” 第56章 花朝误(五) 陆方从回家就泡在书堆里,奈何他这里所有的书对紫魄花的记载都十分有限。 荼芜香经久不散,传闻能令枯木逢春,白骨生肉,有弄香者观奇异舞蹈,身至仙境,多半是此香作用。 紫魄花,又有什么功效呢? 陆方一个劲闻着两样东西,可一时半会儿也得不出什么结论。 咚咚几声,六更端着消夜进来。 浆水面囫囵进陆方肚中,有时候一个人的手艺太好,会在漫漫长夜生发罪证。 “在家里可还习惯?” 六更点头,笑意直达眼底,比起刚来时精气神好了许多倍。 “那就好,你去休息吧,不用伺候。” [这么晚了,您也应该休息。] 陆方眉眼温和:“我习惯了。” [这样不好。] 六更在陆家待了两个月左右,却没见过陆方几回早睡。 “好,听你的,我一会儿就睡。” 其实今夜的确没什么要紧得不能睡觉的事,只是人嘛,有些事情没弄清楚,总想着要弄明白。 对于未知的,比如眼前的荼芜香与紫魄花。 紧接着,六更看着陆方将几册书和紫魄花移至卧房。 清早大亮,陆方昏昏未起,章涛来叩房门,半晌没人应,等不及推门进去。 “大人!” 章涛连着嚎了几嗓子,总算是将陆方叫醒。 陆方连忙将自己从梦中抽离:“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天亮了。”章涛指了指门外。 天亮了,幻梦也结束了。 陆方有些不太清楚,那究竟是梦,还是幻,跟真的似的。 天亮了! “怎么都不叫我。” 等陆方反应过来,才发现时候不早。 “我看大人也不是很着急嘛。” 章涛瞧陆方不慌不忙地取了官服穿戴,没有丝毫慌乱。 陆方瞅了章涛一眼:“这叫临危不乱。” 章涛表示又学到一个新词。 大理寺。 “陆寺丞早。” “洛督案早。” “洛督案有事?”陆方见洛潇一直盯着他,问道。 “陆寺丞精神好像不太好。” “许是昨晚没睡好。” “你不会想了一晚上姬浓的案子吧?” “没有。” 陆方轻轻勾唇,神思入定。 “陆寺丞?” 这人到底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你不会真被这花摄魂了吧?”洛潇笑道。 陆方将紫魄花往暗处移了移:“说不准。” 开玩笑归开玩笑,关于这紫魄花,他的确有些想法。 昨日他和紫魄花,还有这香膏睡了一宿。 “香膏里掺了荼芜香。” “荼芜香?这可是个好东西,但也就是香料,没有传说那般奇异吧?” 荼芜香是波弋贡品,在市面上也有个别胡人商客售卖,不过都需重金。 掺到香膏里这种做法倒是新鲜,难怪香气经久不散呢。 “书中所记的确夸张,荼芜香催生的幻境,不过是由心而生,有所思故而有所幻。” “光是荼芜香可能效果并不明显,但有了紫魄花就不一样了。” 洛潇马上反应过来:“你的意思……姬浓是因为这两样东西跳楼自尽的?” “姬浓屋中没有他人潜入迹象,除了她在清醒下自尽,目前只有这一种推测。” “那究竟是何人处心积虑要杀姬浓?这不合理。”洛潇疑惑更甚。 紫魄花虽是谭犀所送,但却是姬浓自己要的,至于这香膏,姬浓已经用了多年。 陆方也很赞同洛潇的想法:“费这么长时间设计这个并不确定的局,杀一个金风楼的歌妓,的确不太合理,除非……姬浓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秘密。” “那么陆寺丞想知道这个秘密吗?” 姬浓这案子已经被定为自杀,陆方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反而很可能因为打探这个秘密惹来祸事。 “我已经好奇了。” 好奇心太重并不是一件好事,可一旦有了,就如身上某处痒痒,不挠不快。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麻烦?”洛潇挑眉。 陆方浅笑,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模样:“反正我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我,倒不如主动一点。” “陆寺丞,我发现你这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看来他们的好奇心都需要挠一挠。 “大人,有人去过安吉礼那里,我跟了上去,拿货的是归鹤楼的舞女戚百花。” “戚百花?”陆方没听说过。 “我已经查明,她以前在几家胡姬酒肆跳过舞,最近不知怎么混到归鹤楼去了,弄出不小动静,许多公子哥儿都去瞧她。” “好像是说她得了花神眷顾,能不吃不喝,这不是瞎扯嘛。” 章涛办事愈发稳妥,能主动了解到这些,已经令陆方刮目相看。 归鹤楼。 楼里宾客满座,堂中轻歌曼舞,起码有半数是为戚百花而来。 女子踏步舞台之上,不染尘埃,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走似的,放眼整个京城,也难找出与之媲美的舞技。 舞台四方供着香炉,弄得堂中有些气味有些混杂。 “去去去,这等次香也拿来献给百花姑娘,也不怕把花神给熏着。” 瞧了一会儿,陆方总算是看明白。 戚百花不吃不喝,原来靠的是“进食”香料。 这些看客拿着上好的香料进献,凡被她相中的香料,进献者能单独观一次舞。 据看过的人讲,戚百花为人独舞之时,坐下人如至仙境,与神同游,妙不可言。 陆方暗笑,传钓影山中都夷香,食之一月不饿,但人家食都夷香好歹也是实打实吃进去,戚百花闻闻味儿就能饱,可真是神了。 “几位,这边入座吧。” “不必,我们先随便看看。” 大堂中有不少人站着看歌舞,陆方三人并不显得突兀。 伙计见几人一心扑在戚百花身上,走上前微笑提醒陆方:“进门每人二两银子。” 唰唰两道目光看过去。 “门口写着呢,瞧您这一身贵气,这几两银子随便抖抖就掉出来了。” 陆方嘴角暗自抽了抽,你抖一个看看。 仔细一回想,门口确实张贴着几行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字,大、意、了,只好掏出银子给他。 “好嘞!” 第57章 花朝误(六) 等到戚百花离场,陆方几人若无其事尾随而去。 戚百花上了二楼一僻静雅间,便闭门不出,应是在为晚上单独献舞做准备。 “洛督案,恐怕要麻烦你了,我和章涛在外面接应。” “我可不怕麻烦。” 戚百花的屋子有人看着,洛潇趁着客来时的小轰动溜了进去,躲在角落之中。 屋内陈设多飘逸之感,燃着香。 起初还不觉得,待戚百花翩翩起舞之时,洛潇感到脑中昏昏,视线隐隐有些模糊,连忙服下陆方给的解药。 戚百花脸上的面巾也随着舞动被掀开。 洛潇见一朵飞来红正灿烂的开在她右边面容之上! 此时被请进屋的男子已经开始摇头晃脑。 戚百花见时候差不多,也不知用什么机关将自己吊了起来,整个人盘旋在半空之中。 洛潇看得入神,原来是这样。 用药将人迷得脑子不清醒,视线模糊,再这么一折腾,看到的自然就是些奇异景象,好手段。 屋外陆方时刻注意着雅间的动静,听屋内传来惊叹之声,心才放下一半。 “怎么还不出来?” 那客人已经被架了出来,嘴里还念念有词,时不时要挣开束缚“飘游”一番,不少人围上去打听与神共舞是何等滋味。 陆方和章涛等了半天,也没见洛潇出来,更没有听到戚百花屋里有什么动静。 就在二人准备进去找洛潇的时候,洛潇在对面角落朝他们招了招手。 洛潇带着他俩左拐右拐,结果看到的景象把陆方给惊呆了。 是的,洛潇把戚百花给绑了。 “这地方我熟悉,章涛,搭把手,先把人弄出去。” “诶。” 是的,陆方显得很多余。 他作为大理寺丞,做出这样的事,实在……不对啊,洛潇怎会对绑架人这种事情如此得心应手? “陆文卿,你愣着做什么?走啊。”洛潇见陆方一动不动,有些不耐烦道。 “哦。” 陆寺丞就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随洛潇穿行在暗夜之中。 待溜出归鹤楼,洛潇更是神通广大的弄来一辆马车,将戚百花塞了进去,又拉着陆方赶忙上车。 “章涛,去大理寺。” “等等,绑架人怎么能去大理寺?” “那去陆宅。” 陆方两只眼睛都瞪大了。 “陆寺丞现在难道有更好的地方吗?” 陆方一肚子话愣是无从说起:“没有。” 马车一路行驶。 “洛督案,你知不知道不能私自绑人?” “事急从权,你看她脸上有什么。” 光线微弱,陆方拔了火折子照亮马车,这才注意到戚百花的容貌。 飞来红! “那也不能打草……酒楼的人发现了怎么办?” 事情已经发现,多说无益。 “放心,我让戚百花留了书,他们不会找人。” “洛督案办事真是周全。” 陆方觉得自己对这位清平县主的了解实在太少。 “何人犯夜!” 金甲卫的人围上来,章涛立即停下马车。 陆方调整好表情,抬手掀起车帘,将随身携带的官凭递出去:“大理寺办案,还请这位武侯通融。” 为首的武侯看过官凭:“原来是陆寺丞,只是没有公文可不行。” “案情紧急,来不及上报,能否明日补到卫府?陆某可留官凭为证,大理寺宋少卿可为我等作保。” “如此可行。” “多谢。” 武侯收了陆方的官凭,划了一张临时凭证给陆方。 瞧陆方应付金甲卫的人如此得心应手,洛潇不忘调侃:“陆寺丞说起谎来真是周全。” 果然是个白面馅饼。 一报还一报,陆方无言反驳。 陆宅人畜俱静。 马车行到后门,章涛叩了好几声,仆人赵三才迷迷糊糊前来应门,嘴里还咕咕哝哝。 “谁啊,大半夜的。” 一般这个时候是不会有人敲门的,大人过了宵禁根本不会回来,就是万一回来也不走后门。 “大人?” 一、二、三、四,两个姑娘,赵三跟见了鬼似的。 “不要声张,把马车牵进来。” 赵三听见陆方吩咐立即醒神,牵马关门一气呵成,这种事是不能声张。 “怎么还不醒?” “迷药喂多了,估计得睡上一阵。” 章涛:“要不拿盆水泼醒?” “好主意。” “当我没说。” 洛潇和章涛几乎同时出声。 陆方觉着自己全乱了,这都什么事。 “你们饿吗?” 陆方和章涛刚进厨房就不慎弄得噼里啪啦,被几人动静惊醒的六更勤快起床,深夜三碗噪子面,吃得三人喉舌俱欢。 “六更,你这手艺不错啊,不如到我家做饭,我给你翻倍的工钱。” [您以后可以常来。]六更笑呵呵比划道。 “咳咳咳……” 陆方差点儿被面汤呛死,狠狠盯了六更一眼。 “我以后常来?”洛潇半知半解。 “六更的意思是……贫贱不能移。”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是吗?” “是。”陆方神色笃定,还用眼刀逼着六更做出反应。 洛潇将陆方的那丝窘迫收入眼底,不与为难。 几人吃饱喝足,在洛潇和章涛的大力摇晃之下,戚百花可算是被弄醒了。 洛潇瞥了眼那盆准备的凉水,没用到,真是可惜了。 不知为何,陆方忽然有种误闯贼窟的感觉。 洛潇是那个主宰贼窟的老大,他和章涛则是她手下的小弟,他是没用那个。 戚百花惊恐之中带着茫然:“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为何要绑架我?快放我回去!” “问题真多。” 章涛嘀咕一句,把位置让给陆方,洛潇也很是配合。 陆方无奈上前,正色道:“我们不是坏人,这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请你来只是想打听一些事情,随后便会放你回去。” 戚百花看陆方不似歹人,瞬间火冒三丈:“我呸!有把刀架在脖子上请人的!” “还就是有,怎么着,今日你老实交代尚可保命,否则……哼哼。” 洛潇一剑出鞘,抵在戚百花脖颈处:“顺便纠正一下,架在你脖子上的是剑!” 第58章 花朝误(七) “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 陆方还能怎么着,问呗。 “戚百花,你是何方人氏?” “不知道,我从小便混迹在勾栏瓦舍,早不知父母家乡。”戚百花眸中透着淡淡忧伤,不像是在说假话。 “三年前你身在何处?” 戚百花稍作犹豫:“在酒肆做舞姬。” 陆方勾唇:“你从安吉礼那里买紫魄花是作何用?” 戚百花抬眸,这人竟然知道紫魄花?不对,他什么时候盯上自己的。 “你想知道?” “不然我们不会无缘无故请你来这里。” 戚百花嗤笑一声:“总得先让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大理寺丞陆方。” “原来是陆大人,听人说起过你,说你明察秋毫,断案如神,难不成我犯了什么案子?就算是嫌犯,也没有把人绑到家中的道理。” 陆方暗叹这女子观察入微。 “本官怀疑你涉嫌杀害金风楼歌妓姬浓,怕你跑了,事急从权,有何不可?” “笑话,我和她素不相识,何来杀害一说?” 陆方捉到她眼底那丝忧伤,却未急于拆穿:“素不相识,好,那你回答一下刚才的问题,为何买紫魄花?” “陆大人既然知道紫魄花,就应该听过关于它的传说,我买它自然是为超度亡灵。” “超度谁的亡灵?” “父母兄弟,相好的。” “你不是说你不知父母家乡吗?” “不知道就不可以替他们超度了吗?” 好像是这么个理,好像又哪里不对,她怎么就觉着她有兄弟,且父母兄弟一定死了呢? “你可知姬浓房中也有一株紫魄花。” “怎么,难道这就跟我扯上关系了?那姬浓是坠楼自杀,你们官府不是都结案了嘛。” “你看起来好像真的和姬浓素不相识。” 戚百花轻笑:“陆大人好生奇怪,我应该认识她吗?” 陆方瞧了一眼戚百花脸上的那朵飞来红牡丹,悠悠然道:“姬浓以前有个婢女叫做桂心,她脸上有一道刀疤,和你脸上用牡丹掩盖的位置一模一样。” “陆大人不会怀疑我是桂心吧?” “难道不是吗?” “没错,我就是桂心,可那又怎么样呢?我已经离开姬浓两年,她的死跟我没关系。” 戚百花如此轻易便承认,倒是让陆方他们感到意外。 “你方才为何否认和姬浓认识?” 戚百花昂首:“不想再和她有关系,有问题吗?” “我听人说她对你很好。” 戚百花轻哼一声道:“对我好我就该围着她转?我陪她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她给我富贵自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我走出金风楼的那一刻起,便与她再无瓜葛。” “好吧,我们不说她,说说你面上这朵牡丹花吧。” 戚百花闻言,整个人添上几分柔情:“你也觉得好看?” 陆方点头:“我曾经在一个人身上也见过这种牡丹,比起百花姑娘面上这朵,实在不足为看。” “是吗?我面上这朵乃谭郎君所绘,凡夫俗子自然比不上。”戚百花轻轻抚过面颊,言语间满是得意。 能得谭犀亲手作画,的确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陆方仔细瞧了瞧她脸上那朵牡丹,还真有几分谭犀的气韵。 “你认识谭犀?” “废话。” 戚百花白了陆方一眼:“陆大人最好不要留我太久,要不然谭郎知道,会着急的。” 陆方直视她良久,戚百花没有丝毫败阵。 这位百花姑娘,真是令人莫测高深,她究竟想做什么? “松绑放人。” 戚百花双手得救,不忿地揉了揉手腕:“黑夜不便返回,劳烦陆大人给我准备一个上好的房间休息,还有,你们弄得我一身脏,我要沐浴。” 陆方瞥都没瞥她一眼,抬步往外走去:“章涛,锁门。” 既然如此,他看柴房就挺好的。 “好嘞。” 戚百花惊呆:“姓陆的,你懂不懂怜香惜玉!” “她再嚷嚷就把她嘴堵上。” 星夜明亮,一灯如豆。 寂静的黑夜下,人的思绪总是容易蔓延,无论好的坏的。 “这个戚百花肯定在说谎,姬浓的死多半和她有关系,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她知道姬浓一直在用掺了荼芜香的香膏,又恰好得知紫魄花和荼芜香放在一起能致使人魔幻,所以才……可问题是那紫魄花是姬浓自己要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洛潇有点儿想不通。 陆方皱着眉:“紫魄花非中土之物,显少记载,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况且用它超度亡灵,是泊罗国人的做法,习俗信仰不同,大家即便知道,未必会这样做。” 洛潇瞳孔微震:“你怀疑她们是泊罗人?” “不是没这种可能。” 泊罗路途遥远,京城之中泊罗人屈指可数,况且胡人入境都记录在册,要查起来并不难,只是姬浓和戚百花显然不在其中。 那么,她们究竟是谁呢? 飞来红,紫魄花,荼芜香,足以证明她们的身份不寻常。 洛潇也觉得这其中牵扯不一般。 泊罗是曾经的战败国,后来成为附属,不过经过湘王那场内外大乱挫伤,朝廷实力还未完全恢复,对周边诸国的管控远不如前。 如果姬浓和戚百花是泊罗人,她们隐藏身份潜藏在京城,会不会有所图谋。 “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戚百花什么都招了,说,你们平日怎么传递消息的?”洛潇逼问道。 陆方分析得没错,根据安吉礼所述,戚百花去买紫魄的时候,很笃定自己能够买到,这就说明她知道姬浓买过紫魄,并且买到了。 由此推测这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两年前的分开而终结。 如果戚百花在撒谎,那么这个伺候姬浓的小丫鬟银花多半也在撒谎。 姬浓出门机会很少,银花和姬浓平日相处最多,关系最近,毫不知情的可能性太小。 “再不说我先拔了你的舌头!” 洛潇恶狠狠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银花一个哆嗦,不敢再隐瞒。 原来姬浓和戚百花一直有联系,银花就是那个传信人,有时候是带金银给戚百花,有时是往来书信。 不过书信内容,银花看样子是真的不清楚。 “姬浓出事前,你可有替她们二人传信?” “有,就在姬浓姑娘出事前的晚上,我拿了信给她,那天一早我本来是要来拿回信的,没想到姬浓姑娘坠楼自尽。” 第59章 花朝误(八) 如果姬浓写好回信,那么她会把信放在哪里? 姬浓的屋子陆方之前已经翻过数次,若说还有遗漏,那就只剩床。 床板下果然有空的的格子。 “钥匙。”陆方看向银花。 银花吓得连忙摆手:“我不知道床底下有这么个地方。” 见此情形,不等陆方多说,洛潇拔剑上前,一剑将格子破开。 陆方愕然:“好剑法。” 章涛:好剑。 格子里并没有回信。 不过却有两件不平常的东西,湘王府的令牌和写着“杀谭”两个字的薄木笺,上面画着一朵飞来红牡丹。 “她们果然有问题!”洛潇震惊道。 看来姬浓和戚百花都和这个“飞来红”帮派脱不了干系。 杀谭,指的是杀谭犀? “这个谭字,是后面添上去的。” 陆方不禁怀疑起姬浓的用意,她为何要添上一个谭字呢?是有意引导还是故意留下? 无论如何,得再去拜访一趟谭犀,弄清楚他隐藏的事。 谭犀得知情况,额上皱起三道纹,也不再故弄玄虚。 “湘王麾下将领捷勒多就是泊罗人,他女儿是湘王小女儿的伴读,从小养在一起,我少年时还见过一次。” “如今还能认出?” 谭犀摇头:“她母亲是汉人,她又随母,生得与汉人无异,时过境迁,恐怕无法辨认,不过照你所说,这个戚百花很可能就是捷勒多的女儿。” “那姬浓……” 陆方想着谭犀如此判断,那对姬浓的身份定有了解。 当年陛下带兵击退异族乱军时,湘王几个儿子的尸身都找齐了,然湘王府的女眷大多被掳,其下场虽能意料,但究竟有没有“漏网之鱼”很难说。 “姬浓就是湘王的小女儿。” “你能确定?” “她亲口告诉我的。” “两年前我与姬浓相识,后来相处之下,我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前不久我试探于她,她自知隐瞒不了,便将身份相告,并乞求我保她一命。” “她的死是否和你有关?”陆方问道。 若姬浓是湘王之女,那么谭犀杀她就说得通了,无论是陛下或朝廷,都不希望湘王有关的人和事再出现,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这很难说,之前我以为她是害怕我揭露她身份自尽的,不过现在看来,或许是别的原因。” 谭犀还未想好怎么处置这件事,姬浓就自尽了。 他正想着如何追查姬浓背后的势力时,陆方刚好出现,他也就“坐享其成”,看陆方能查出什么线索,果然没让他失望。 “姬浓背后这个帮派恐怕不简单,这木笺应该是上面给她的命令,他们要杀你或许就是因为你知道了姬浓的身份。” 谭犀点点头,很是认同陆方的推测。 “姬浓曾经试图从我身上打听一些朝廷机密被我察觉,这才致使她身份暴露,不过从她的举动来看,她并不忍心杀我。” 陆方暗暗斜楞他一眼,一叶过江,江水动而叶不染,谭郎中的本事向来高明。 “如今姬浓是如何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弄清楚她背后的人,既然那个戚百花有意引我前去,我不妨走一趟。”谭犀淡淡道。 陆方暗叹一声,姬浓添字提醒之时,有没有想过谭犀知道后的反应呢。 只怪世间痴情人太多,釜底游鱼那一份真情也就微不足道了。 “谭郎,你送我这么好的香,只怕我的舞偿还不了。” “像你这样的美人,何须偿还。” 谭犀的手拂过戚百花的衣袖,点点幽香在房中四散开来,让人如痴如醉。 戚百花的舞步随着香雾缭绕,越发辨认不清,那朵飞来红忽远忽近,似染血的利刃向谭犀袭去。 谭犀一个闪步避开,将戚百花踹倒在地。 美人唇角瞬间泛出血来,捂着腹部痛苦不堪,眸中遗憾。 陆方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谭犀毫不怜惜地审视着戚百花,戚百花则是一副引颈就戮姿态。 “杀了我吧。” “如果要杀你,我根本不用亲自前来,你应该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戚百花嗤笑几声,恨恨盯着谭犀道:“我该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我们这种人的性命无足轻重,我只恨不能杀了你给姬浓报仇!” “我没有杀姬浓。” “没有?若不是你逼迫,姬浓怎么会想不开。” “即便她是湘王之女,可她一个弱女子,对你们能有什么威胁,为什么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戚百花有些崩溃道。 “若她只想要生路,就不会刻意接近我,从我身上打听兵部布防。” 戚百花面露惊讶:“什么?怎么可能……” “有必要做出这般姿态?你和姬浓来往密切,不要说你不知情,捷勒多是你什么人?”谭犀目光锐利。 听到捷罗多几个字,戚百花眼眸微敛,回忆起往事:“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没错,我是捷勒多的女儿。” “十多年前乱军攻陷东都,我和县主,也就是姬浓一起被俘,因为年纪小,侥幸从乱军手中逃脱。” “此后我二人相依为命,流离他乡被一苏州商人所救,我们走投无路,为了能够活下去,只好更名改姓入了贱籍。” “几年前被卖到京城,姬浓因才貌红极一时,便盘算着能赎身,但金风楼的妈妈见她是个摇钱树不肯放人,她便先将我送了出去。” “姬浓在金风楼往来不便,我和她便借书信传音,想着总有一天能得自由,离开京城去过寻常日子,谁知……” 美人梨花带雨,凄凄切切,面上那朵飞来红也在薄纱下楚楚动人。 谭犀侧身,示意陆方上前问话。 陆方走上前道:“你说你对姬浓做的事毫不知情,你面上这朵牡丹怎么解释?” 戚百花轻拭眼角,面带疑惑道:“什么意思?这牡丹是姬浓教我画的,是为遮盖我脸上的伤疤,之前我为引谭大人前来,所以才说了谎。” “你以为是谭郎中逼死了姬浓,所以想找他报仇,可你应该清楚,谭郎中若是出事,你也活不了。” 戚百花微微昂首:“我没想过能活着。” “你倒是义气,如果我说姬浓因你而死,你还能如此坦然吗?” 戚百花满是震惊与不解。 陆方没瞧出什么端倪,又道:“如果你想弄清楚姬浓真正的死因,还望如实回答。” 第60章 花朝误(九) “姬浓买紫魄花和你有关?” “是,是我告诉她紫魄花可收归魂灵,度人极乐,所以她才托谭大人去寻的。” “她信?”陆方追问戚百花道。 “陆大人大概体会不到,看着那么多亲人在自己眼前倒下却什么也不能做,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姬浓常年噩梦,湘王府的人无时无刻不围绕着她,为了能让她安心些,我才告诉她紫魄花的。” “人在绝境,是不会做选择的,她虽不是泊罗人,但总能得一丝安慰。” “那你买紫魄花也是为了超度亲人?” “不然呢?” 戚百花不解地看了看陆方,陆方则看了看戚百花房间那株紫魄花。 照顾得并不算妥当。 “这样放似乎要合适些。” 陆方走过去,移了移那株紫魄,递给谭犀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戚百花满脸写着莫名其妙几个字,这个时候还有空关心她的花。 “那姬浓常年用掺了荼芜香的香膏是怎么回事?” “姬浓的情况算不上好,荼芜香可以让她心中自在些,这香是我告诉她的。” 说得好听叫自在,说得不好听就是麻痹,似梦非梦,一场清醒的梦总比被折磨成疯子好得多,但那些过去的人事终究回不来。 “你可知紫魄花和荼芜香处在一起,会严重致幻,姬浓很可能于梦幻之中跳楼自尽。” 梦可以将恐惧缩小,将一点点想法放大,人在梦幻之中做出平日不敢做的事,并不奇怪。 戚百花瞪大了眼睛:“什么?这不可能,不可能!” “姬浓怎会是我害死的?” “不!你骗我!” 戚百花潸然泪下,满是不可置信。 愣了一会儿,戚百花又跟发了疯似地扑向角落处的紫魄花,将花砸了一地。 默默坐了半天的谭犀信步走到戚百花面前,拿出那张木笺放到她视线之内,道:“你真不知这牡丹代表什么?” 戚百花似被抽空了灵魂,略看过一眼:“是我离开金风楼时姬浓教我画的,她说看到这花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你知道她在为这个帮派做事?”谭犀问道。 “我猜到了。” 陆方道:“所以之前你见我对你面上的花感兴趣,便顺水推舟说是谭郎中画的,引起他的注意,好借机杀他?” 戚百花点头。 “和姬浓来往的人众多,你为何会觉得是谭郎中逼死了姬浓?”陆方又问。 “因为他姓谭,况且姬浓书信中多次提及,她……”戚百花目光蕴上两分凶狠,欲言又止。 “她对谭郎中有情。” 直到陆方与谭犀离开,戚百花还瘫坐在那里。 “你何必故意戳破呢,知道与不知道对我而言没有区别。”谭犀觉得有些好笑,还是太年轻。 “谭郎中,我……” “姬浓的案子已经了结了,不是吗?” 谭犀面上笑着,那微皱的眉目却从未松懈过。 陆方垂眸。 谭犀拍了拍陆方的肩膀道:“文卿,不一定什么事都要弄清楚的,剩下的交给我吧。” 过了今天,京城不会再有一个叫做戚百花的舞姬,她将和姬浓一样,淹没在无人之处。 或许姬浓的死是意外,也或许姬浓是在清醒中自杀的,不然怎么会添上那个谭字呢。 至于戚百花和姬浓到底谁是谁,事关皇室,谭犀讳莫如深,不是陆方能够随便探听的。 只希望不要因此掀起什么风浪,令朝廷动荡。 “你说戚百花和那个飞来红帮派到底有没有关系?”洛潇道。 “应该没有,她的计划毫不缜密,很难不让谭犀怀疑她的用意和身份,我想她真的只是借飞来红引起谭犀注意,好有机会杀他给姬浓报仇。” 这无异于孤注一掷。 “看来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陆方轻叹:“可惜了。” 湘王虽可恨,但她们当时只是五六岁的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个桃李容华的女子,终究在男人的权力斗争中零落尘泥。 洛潇瞧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抿了一口茶道:“想不到陆寺丞还会怜香惜玉,不过你怎么就确定可惜了?难道你不认为陛下是一位仁慈的君主?” “我可什么都没说。”陆方委屈地瞥她一眼。 他越来越觉得,他对这位清平县主实在知之甚少,甚至有时候会有一种被她放在手心逗弄的感觉。 先前不太理解洛潇嚣张跋扈的名声是怎么来的,最近才发现并非“空穴来风”。 “既然那些人要姬浓杀谭犀,那谭犀现在岂不是很危险?” “之前要杀谭犀想必是因为姬浓暴露了身份,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必要,而且谭犀是谭氏在京一房长子,背后的人怕是也有所忌惮。” 姬浓那木笺是为谭犀留下的,那令牌是为戚百花留下的,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可惜为命运所囿。 只是她背后的人会是谁? 当年湘王府男丁被乱军杀光,后来大部分跟着湘王为害百姓社稷的旧部也被清算,即便有残党逃脱,他们应该苟且偷生才是,不会主动暴露身份挟持姬浓做事自取灭亡,难道是有人要借湘王的名义…… 湘王可没有什么好名声,为何要借湘王的名义? 湘王当初得势,逼先帝封自己为摄政王,祸乱朝纲,还将前朝太子楚昊,也就是当今齐王当作玩物一般逗弄,引得天下大乱。 乱局平定以后,先帝病危,改立当今陛下为太子,名为楚昊让贤,但让与不让都不是他说了算。 一些旧臣有不少议论,认为楚昊是嫡长正统,楚裕得位不正,当然楚裕兵权在手,他们并不能影响大局。 现在如果有人要打着湘王的牌子行事,是要提醒什么,是要遮掩什么,还是另有所图? “诶,你去哪儿?” “金风楼,找银花。” 或许银花还知道些什么。 魏妈妈小憩被人打扰,又见来人是陆方,心中有一丝不耐烦。 “银花被人赎走了。” “是谭府的人?” “知道您还来问,不是瞎费功夫嘛。” 既然是谭犀带走了银花,陆方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谭犀既然知道了飞来红的事,就会一查到底,他们想的总不会比自己少。 “要去找谭犀吗?” 陆方笑道:“不用了,也不是什么事都要弄清楚,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横死的。” “那我谢谢你。”陆方无奈笑道。 洛潇带着一丝小得意,抬了下眼皮道:“不客气。” “对了,你怎么把姬浓那株紫魄花存到衙里了,不自己留着?” “洛姑娘觉着陆某是那种顺手牵羊的人?” 她这是在试探自己的人品?这还需要试探? “你别误会啊,我是看你挺喜欢那花的,可以商量着买下来嘛。” 陆方礼貌一笑,道:“我是很喜欢,不过......何必执着呢。” 洛潇回过神,陆方已在数丈之外。 “诶,陆文卿,等等我,说好请我喝酒的!” 随即阔步往前,锦衣翠袖,斜阳依山。 第61章 鉴宝录(一) “我的好妹妹,你什么时候供了个破石头在屋里?” “什么破石头,这叫......山骨。” 洛川拿起来仔细瞧了瞧,确认自己的眼神儿没错,调侃道:“还掉起书袋了。” “就准你酸文假醋,不许我附庸风雅?” 洛潇哼他一声,没好气的将石头珠子夺了回来,仔细安放在桌面的架子上。 洛川见她宝贝这珠子,心生怀疑:“这石头哪儿来的?” “朋友送的。”洛潇随口道。 “什么朋友?” “你问那么多干嘛,反正就是朋友。” 见洛潇不说,洛川就更好奇了,心里盘算起来。 看潇潇这样子,送这石头珠子的肯定是个风雅之人,还是个男人,有意思的男人。 不会是太子。 最近潇潇成日在大理寺,肯定是大理寺的男人送的,听潇潇提起过的...... “陆文卿,一定是那个陆文卿!”洛川跟发现什么大秘密似的。 他以前和陆文卿打过照面,是个周正的,也不知这些年长歪没有。 洛潇稍显惊讶,并未刻意隐瞒,回他一笑道:“恭喜你,猜对了。” “他为何要送你石头?”洛川双眼亮闪闪的。 洛潇瞧他那一副没安好心的样子就知道他此刻正浮想联翩,嫌弃道:“你想什么呢,刚到大理寺的时候给他送了礼,这是人家的回礼,仅此而已。” 洛川有点儿不相信:“就这样?” 洛潇斩钉截铁道:“就、这、样。” “快走快走,我要休息了。”洛潇推搡着洛川出院子。 “这么早就休息,是不是大理寺太累了?二哥明天弄两颗好参给你补补!” 算了,潇潇把他推出来这劲儿也不像是需要补的,倒是他最近被闹得心烦,该好好补补才对。 洛潇回到屋里,望着那颗乳白石珠傻笑半天。 南图书肆。 “我瞧你值房那个金漆笔筒挺好看的,送我呗。” “不送。”陆方直截了当拒绝了严霁这个过分的请求。 “小气。” 严霁将嘴往两边扯成一条线,又快速收起,转身拿过一卷书浏览。 花月郎君温如玉等人的新诗集,以及各种传奇杂记都是热乎的。 当然谭犀的字画也热乎,不过书肆将其作为镇店之宝,不会轻易出手,毕竟谭郎君的字画不是筐里的萝卜,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诶,文卿,你瞧这些人真是越写越离谱,说这金银八角镜能通鬼狱,每到夜晚便有白发厉鬼出没。” “荷叶玉杯里住着荷花仙,还有玉猪龙幻作龙头猪身,专咬崴脚的老人和哭泣的小孩。” 严霁看得直发笑,若他将这几年办过的案子用妖魔鬼怪润色一番,肯定也能大卖。 当然严公子就是这样想想。 说话间,书肆的伙计江福凑了上来:“两位公子真是好眼光,咱们书肆卖得最好的《长安鉴宝仙魔录》,一卷四十钱,三卷只要一百钱,童叟无欺。” 严霁和陆方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这比起常价也太低了些,平常一百钱都难买到一卷印书。 难怪今日这店里有不少人。 严霁笑问:“卖这么便宜,是你们书舍要关门还是你们邬老板良心发现了?” “瞧您说的。”江福被他问得僵住了笑脸,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等那黑厮良心发现,下辈子也等不到,至于为什么卖这么便宜,鬼知道姓邬的怎么想的。 “严大人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邬奇从后面笑眯眯地迎上来,拱手给二人作礼,两人颔首回应。 “邬老板见谅,祝商祺。”严霁道。 “多谢多谢,新来的伙计不认人,不周之处,还望严司直陆寺丞海涵。” 邬奇顺道点明二人身份,欲将二人请入里间。 严霁道:“无妨,今日只是随便逛逛,邬老板自去忙。” 严霁如此说,邬奇也不打扰,转头忙自己的去,只听他圆滑的嗓音飘向别处,“呦,李老好久没来,我这里刚收了两幅好画,拿给您瞧瞧?” 不多时,一位清瘦的少年抱着一个包袱踏进门,张望两眼后朝邬奇走过去,邬奇见状将他带进后堂。 “我这儿都是有固定抄书生的,你十天半个月才抄一卷,我给五百钱已经很不错了,不信你去别家书舍打听打听,谁愿意给你这个活儿 。” 大概有一盏茶的功夫,少年略带失望从后堂出来,来时那个大包袱肉眼可见的变小。 陆方和严霁正要离开,刚好和易子清撞上。 易子清面露窘色,俯身作揖:“不知陆寺丞在此,学生失礼。” 陆方伸手虚扶一把,客气几句,便让易子清离开了。 方才易子清进来时陆方就注意到,看来是有什么难事,向邬奇打听后得知易子清一直在替书肆抄书。 难怪他手上有冻伤的痕迹。 “邬老板,我能否看看他抄的书?” “当然。”反正都是要放在店里售卖的,邬奇自不会拒绝。 陆方大概瞧了瞧,约莫有七八千字,问道:“抄这卷书能得多少钱?” 邬奇稍加犹豫,比划道:“一千钱。” 陆方不置可否,笑道:“这样,你以后每卷多给易子清五百钱,这钱由我来付,就说有位方老先生觉得他的字还不错,不知邬老板可愿帮我这个忙?” “陆大人真是菩萨心肠,邬某乐意之至。” “岂敢岂敢,陆某只是想积些福报罢了。” “文卿,我看你是知道易子清才华斐然,他日必将有所作为吧?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严霁见状在一旁搭腔。 这个抠门精,一准儿没给到一千钱,要不然这店里的伙计能换了一个又一个。 陆方似被戳破心思,无奈打量严霁一眼,告辞离去。 邬奇看着易子清的字若有所悟。 “明日我还得去金州尚功县一趟。” 陆方不解:“不是才回来?” 说起这事严霁就头疼:“还不是那些个糊涂官,金州城硕鼠为患,大户被偷了个遍。” “也不知去年什么时候,金州长史把尚功县丞申斥了一顿,说他办事不力,连个卷宗都弄不明白,然后这位县丞就不会办案子了。” “金州商贸繁荣,司法参军事务本就多,也是不胜其烦,就闹到了刺史那里,刺史又把这事抛了上来,就抛到咱们大理寺喽。” “这次不但要帮这位杨县丞收拾烂摊子,还要把他一起给收拾了。” 这些都还好,就是那个和他一起去尚功县的沈御史讨厌得很,非要坐车摆驾,这一来一回也不知要耽搁多久。 “那个杨县丞还领着多职呢。”陆方嘀咕了一句。 “是啊,尚功县缺职,不过这次春闱放榜后应该就能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