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开的窗子外卷进一阵寒风,吹得窗棱“嘎吱”作响。玉天凰的手在桌上慢慢攥成了拳头,她语气不再似刚刚那般咄咄逼人,却仍是问的同样的话:“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要你上京。”
玉天凰随即冷笑:“你让我入京城跟在你那王爷徒弟身边,你就不怕待我内力恢复之后,将王室中人杀得片甲不留吗?”
“怕。”张扬淡然道,“不仅我怕,宫中的人也会怕。怕了,才有顾忌,有顾忌,才不会擅自动手。这叫牵制。”张扬轻点着桌面,一双眼就盯着玉天凰,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玉天凰不蠢,话都已经说到明面上了,她清楚这一局自己只能进京。
离得近了,才有扳回一局的机会。
“好,我答应你。”
夏临风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吹风,他知道玉天凰要逃,或者说他很纳闷,玉天凰居然会在山下住了那么久才打算逃。
张扬走出来的时候就正好看见这小子神情落寞地坐在门口,哪里有王爷的样子。他没好气的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干嘛呢,垂头丧气的。”
“师父?”
“去把马车备好,玉宫主要同我们一起上京。”
夏临风不免诧异:“她?”
“我不是与你说过了吗,听我的话,师父所有事都是在为你们着想的。”张扬说罢后,老神在在地踏下台阶,“别愣着,赶紧叫那姓杜的做事去!”
夏临风急忙起身,转头想进去,想想还是停下脚步,朝着师父离去方向道一句:“多谢师父。”
他不是不想劝,玉天凰想回丹霞宫主持大局是情理之中,只是眼下局势复杂,就此放她回去,等她们再见面也许真的就是敌对双方。夏临风不愿看到这一幕,至少在他看来,丹霞宫从始至终都只是遵循着自己的道义在做事,罪不至此。
当然,这世上很多事其实都是罪不至此,只是看定罪的人究竟想要做到什么程度罢了。
此前他也想过开口劝玉天凰与自己上京。至少在京中能探听到的消息更多,不至于在青卫府一方小天地内被打得措手不及。奈何种种渊源在前,玉天凰已听不进他的话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口。
张扬本已出了院子,这会儿听他这样说了,稍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轻笑了一声,扫他一
眼:“还恨我吗?”
夏临风一时间有些窘迫地别过头:“当时情况紧急,确实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如今……如今……”
未等他将话说完,张扬却又摇摇头,转过身去了:“那你再想想吧。你这个脑子,真是一点都没长进。”
一直等他出了院子,夏临风都还有些呆愣愣地坐在台阶上。
这些日子,事情发生的太多也太快,他一时半会都没消化过来。如今看来,除非师父已经认定丹霞宫逃不掉这趟灾祸,不然也不至于做这样的决定。
可他当时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还有他的种种行为……夏临风还是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但他这会儿倒也不必困窘于此,玉天凰的事既然定了,他当即起身进屋,想问问对方的计划。
一进门正看见玉天凰坐在桌边喝茶。她见夏临风进来了,抬了抬眉眼,侧过头道:“我与你们一同上京。”
“我知道。”夏临风答得有些急,说完了这话,才反应过来,收敛了语气答,“我师父与我说了。”
“可我不是为了你上京的。”
“我也知道。”
玉天凰这时才认真打量起夏临风的神情来,她道:“这天下是你们朝廷的,我知道你们若想剿灭一派易如反掌,我这么做只是不想看丹霞宫一败再败。只是你记着,我愿意上京,不是我认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都赢回来。我会让丹霞宫再堂堂正正出现在这人世间,让我们丹霞宫的姑娘不必躲躲藏藏的活在阳光下的。”
夏临风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玉天凰的能力。只要她愿意踏出这一步,那么至少一切都还有斡旋的余地,夏临风自己又何尝没想过接下来朝廷会对江湖有什么样的处理手段?只是这件事牵涉太广了,广到短时间内暂且还难理出一个头绪。
他需要时间,而在他需要的这段时间里,他不想和玉天凰再有什么矛盾了。
思忖了片刻,夏临风还是将先前就想说的话告诉玉天凰:“你若在京中带的不开心,就告诉我。我不会将你约束在那。只要你想走,我就会送你走的。”
“姑奶奶想走还用的着你送送?”玉天凰黛眉一横,“一个故事中若必须要有一个恶人,那个人一定是我,你倒是替我操起心
来了。”
夏临风无奈一笑:“倒也不是操心。”
“小王爷,我是养伤动不得脾气了,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玉天凰朝他挑了挑眉,“我啊,可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妖女啊。”
正因她是妖女,她才不会受这些规矩、道义的约束与戕害。也正因她是妖女,她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别的不再去多想。
情爱也好,恩怨也罢。
都不如满山的人命重要。
晋王的车队是腊月二十七那天离开的青卫府。一路快马加鞭,到了京都时已到正月,都没赶上宫里头过年。玉天凰蜷在马车里裹着件暗红色的大氅稍稍推开车窗往外打量,满城雪白,比在丹霞山上还冷。
马车在晋王府前停下的那一刻,她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门楣,暗暗往下压了压头上的围帽。夏临风亲自拉开车门,抬手想牵她下车,可玉天凰却干脆无视了对方,自顾自踏下台阶。王府内,官家早早带着上下仆役在此等候,待夏临风一入内,便是恭恭敬敬地一阵:“恭迎王爷回府。”
玉天凰站在角落小声嘀咕一句:“真是好大的排场。”
一旁张扬倒是附和着她:“毕竟人家是王爷,还是要点面子的。”
夏临风很是无奈回头扫了眼他二人,知道他们阴阳怪气,也不多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遣退那些下人:“都散了去吧。”
那管家似是早就有所准备,看见夏临风带回来的几位客人并不惊讶,迎着王爷殷勤道:“殿下,小的早就为您的贵客备下了两间院子,您看看还有什么吩咐吗?”
夏临风就回头看那二人:“有什么吩咐吗?”
张扬也不客气:“我还要靠东面的那一套。”
玉天凰则直白道:“要清净的,离你住的地方远远地。”
她一说话,那管家脸上笑意就更甚了,似是在说王府许久没见有女子出现,这常年好打光棍的王爷总算也转了性。
张扬与玉天凰答得都带几分倦怠,幸亏杜康在京城有家,用不着过来,不然夏临风说不定还有遭嫌弃的地方。
夏临风看他二人都确定了住所,给管家递了个眼神,便把这事儿交给他们去做了。他抬头,看玉天凰带着帷帽要走,本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可她从头到尾连目光都没多给他一分,夏临风还是把话又咽了
回去。
有些人生分了就是生分了,怎么也是没办法的。
玉天凰跟着侍从慢慢朝属于她的院子那儿走,路过前厅庭院时,正看见院子里有一株干枯的红樱树。她微微一愣,在前头带路的侍女见状,和她解释道:“这树是年前殿下着人栽过来的。都半年了,也不知道活不活的了。”
玉天凰收回了目光,抿了抿嘴,道一句:“这天寒地冻,待开春了还没绿叶,只怕是活不了了。”
“姑娘知道这树呀?”
玉天凰就没有再答了。
管家这边点了几名仆从送客人去歇息后便立刻跟上了夏临风的脚步:“爷,这宫里头来了消息,叫您一回京就进宫面圣。”
“……什么时候说的?”
“几日前的吩咐了。”管家言毕,从怀中取出他的进宫腰牌,“趁着天色还早,您早去早回?”
夏临风知道他皇兄肯定会有话要问。虽有些不情愿,可到了京城到了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该顺从的还是得顺从。他只好接过了腰牌,嘱咐一句:“我今晚若是回来迟就不必给我留饭了。那边那姑娘的院子里不用留太多仆从,选一两个机灵点的丫鬟就行。”
“是。”
夏临风回自己房间稍稍修整了一下便进了宫。与皇兄是在书房处见面的,他一入内,皇帝便放下了手里的奏章,倒也不问青卫府的情况,只是说:“听闻你将那江湖女子带到京城来了。”
夏临风知道天底下的事几乎是瞒不过皇帝,就只好点点头。
皇帝想了想,就说:“也好。至少在你眼皮子底下,总不至于会闹出什么风浪。”
“她性子野惯了,臣弟管不住她的。”
皇帝就笑了:“这天底下就没有驯不服的马。连鹰都能熬乖了,还有什么装不进笼子里的?”
“她是玉天凰。”夏临风下意识就答了这句话。
皇帝却不以为意:“那也是个女人。”
他站起身,来到自己这年轻的弟弟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女人,就有弱点。她们如水一样,易动情,易冲动。临风,你还是太年轻了。”
“皇兄,她是女人,但她也是人。”
“那又如何?你难道指望一条毒蛇与你同床共枕?你如何睡得着?既然你喜欢她,那就娶她为妻,等她为妻为母了,总归还是会愿意为了你放下江
湖恩怨,放下过去种种。”皇帝说着,笑容满面道,“母后几日前还在忧心你的婚事。这下不是皆大欢喜吗?皇兄不日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夏临风诧异:“赐婚?”
“皇家都不与她计较,她应该会满意。不至于还与你耍小性子。”皇帝道,“待你们成婚之后,她慢慢就会乖顺起来的。这就是女人。”
这是女人嘛?夏临风倍感不解:“皇兄,也是这么想皇嫂他们的吗?女人难道就注定乖顺吗?”
“你皇嫂温柔娴静、大方得体,哪里用得着我操心这些?”
就算是猫都有爪子,可偏生这些女人自己主动剪去了自己的爪子,乖顺又温柔地主动踏入到这笼子里。
皇帝就道:“就这么定了吧,年后选个良辰吉日,抬她进府做侧妃。这段时间你就不要乱跑了,听母后的话,好好给王府选个女主人出来。”
夏临风听他提到“侧妃”二字,更是紧皱起眉头:“臣弟的婚事臣弟自己决定,她如何又成了侧妃?”
“她一个江湖草根出身的平民女子,能做侧妃都已是天大的喜事、至高的荣耀,这福气他人求都求不来。”皇帝说着,听夏临风质疑还觉得不可思议,“你给了她三生都求不到的荣华富贵,她该对你感恩戴德,怎么,难道她还敢肖想做正妃吗?你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夏临风心底隐隐约约腾起怒意,连他自己都没明白这份怒从何而来。他当即避开了皇帝的安抚,后撤了一步,声音冷硬道:“皇兄的好意,臣弟心领了。臣弟的婚事就请您与母后少操心。等我当真想成亲那天我自然是会成亲。”
皇帝看他这幅态度,一时间也有些不悦:“朕这是好心成就你一番美事,你这是做什么?”
“玉天凰绝不是您所说那样的女子!她有自己的骄傲,她根本不需要谁来同情她给她恩赐。”夏临风坚定道,“这天底下也多的是像她那样自在又骄傲的姑娘。我不会因为自己是王爷就以自己的喜好来约束她,我若娶她,那便是大大方方、明媒正娶,绝不会让她跟着我反受委屈。”
皇帝就说:“这哪里是受委屈?”
“总之还请皇兄原谅臣弟的这次‘任性’吧。”夏临风又是一弯腰,“若无别他诸事,臣弟……便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