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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世人皆贪,天下不容

    距离府兵围剿丹霞宫已经过去三日了。

    遍地狼藉,满目疮痍,曾经的丹霞宫如今只剩一片焦土。府衙的官兵在山顶四处巡逻,找寻逃出的余党。明明山下已是张灯结彩预备要过年的热闹景象,可这山上却荒凉无比。

    天高日清,朗朗的日头晒在了荒山上,一道黑影从巡逻的军队后一闪而过,在坍塌的废墟间似在找寻什么。那道影在殿前稍作停留后便离开了丹霞宫,随后略过山林一路朝着山脉偏僻处去,最终在一处溶洞前停下了脚步。

    洞外天寒地冻,但洞内却还莫名带着一丝温热。洞内有床榻、石桌,倒好似平常人家的摆设,似乎为了防寒,桌椅上都垫着毛毡、皮草。林铛在踏入洞穴后,将背囊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洞中的石桌上,又回头看了眼洞穴深处紧闭的石门。

    她摘了毛毡帽,从石柜里取出一壶酒朝石门走去。推开石门,里头寒意逼人,正中央是一汪冰泉,广闼正赤身将玉天凤抱在怀中。听到声音了,抬起头。

    “睡着了吗?”

    “嗯。”

    林铛把酒递给她,广闼慢慢将玉天凤平放于泉水较浅之处,仰头灌下口酒,随后撑着身子想要上岸。眼看她才刚起身,却又一个踉跄,林铛急忙取了旁侧的毛毯裹住她,将她扶稳:“你没事吧?”

    “还行,就是头疼。”广闼抬抬手,随后苦笑一句,“谁能想到,老娘没死在战场上,居然要死在男人身上。”

    林铛知她又在开这没轻没重的玩笑,却还是担心:“你已经在冰泉里陪玉天凤泡了三日了,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这寒气逼人,你身上还有伤,再这么下去,你若落下了病根可怎么办?”

    “林姐姐,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总不能真的让玉天凤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吧?好歹是玉天凰的哥哥。”广闼在她搀扶下慢慢走出石门,她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面上稍稍有了几分血色。

    自从那日丹霞山上一战,她们三人虽侥幸逃脱,但跑

    到半路,玉天凤便因走火入魔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幸好广闼早有经验,将人带到了丹霞宫半山这处隐蔽的溶洞内,勉强保住了他的性命。

    二人在石桌旁落座,广闼看起来饿得不行,撕咬着手里的包子,一边吃一边不忘问一句:“你这次出去,有打听到什么吗?”

    林铛却神情落寞摇了摇头。

    广闼想了想,倒也还算松了口气:“没有消息有时候也是好消息。官兵若是当真杀了玉天凰,早该满天下去宣扬了,何必到现在都秘而不宣呢?以玉天凰的能耐,加上那天所见,庸大夫的武功也绝不落她之下,他们二人联手,逃出去的概率还是挺高的。”

    说着,她莫名感慨了一句:“时间过得也太快了,当年她还是在我怀里哭的小女孩呢。你说……”

    她笑了。

    “你说这丫头眨眼功夫,不仅长大了,还那么厉害了。”

    桥上玉天凰奋力迎敌的身姿她仍历历在目,明明是他们之中最年幼的那一个,明明平日里处处受她们护着,可当灾难降临的那一刻,她依然毅然决然的担起重任。

    林铛也跟着轻叹口气:“也不知道宫主如今在哪儿。她耗尽心力,可又在好好养伤……”

    广闼支着头打了个哈欠:“你放心,庸大夫在呢,他又谨慎,不管先前有什么仇怨,这个节骨眼上总会好好照看她的。”

    两人各有各的忧心之处,原本还庆幸玉天凰不是独自迎敌,怎么可能想到她这会儿已经与“庸大夫”近乎决裂了。

    自打那日醒来后,玉天凰便再也没有与夏临风开口说过话。

    他来送药,她就收着。他要诊断号脉,她也会伸手。至于对方说什么,问什么,一概不答。夏临风好像也放弃了,随她如何,也不多说也不多问。有时看见玉天凰一个人靠在床边发呆,他偶尔走近,可对方却马上又别过头。

    杜康未见过玉天凰之前,听说王爷为了一个江湖女子低声下气的还有些奇怪,自从那日丹霞山

    上惊鸿一瞥,每每瞧见夏临风在玉天凰那儿吃了瘪,还上来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好事多磨,王爷你耐心点,总能打动她的。”

    夏临风看他没心没肺那样,就懒得多搭理。事情若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或者说曾经他们之间可以那么简单,只可惜,那段时光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晋王的人马并没有在青卫府逗留多日,年还未过完,姓陆的老阉官就来说老祖宗在京中等着阖家团聚,话里话外都是催着夏临风启程。

    他是知道王爷从山上带了个女人回来的,心中早有猜测,只是始终没有确认。夏临风将玉天凰藏在房中,不准他人靠近。哪怕是启程出发,也是安置好了马车,从未让他人多看一眼。

    玉天凰原本想留在青卫府不动,临行前一天还试着运转内力想寻机会逃脱,却在将要离开时,被人拦下了。

    拦住她的是个老人——曾住在丹霞宫后山的老人。

    “……杨叔?”

    张扬站在门侧,黄昏时的光由外斜照进来,正照着他半边身子:“或者,你可以喊我一句,张太傅。”

    玉天凰冷笑起来:“原来你也是朝廷的人。想不到,官府为了一个丹霞宫,布局这么多年。倒是我们荣幸了。”

    “玉宫主,不管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局面至此,我们还是想要帮你的。”

    玉天凰退回到桌旁,思忖片刻,反问他一句:“你和夏临风什么关系?”

    平日里除了他之外没人能靠近这间屋子,能到她跟前来的人,要不就是夏临风所信任的,要不就是武功远在夏临风之上的。

    “我是他的师父。”

    那就说得通了。

    张扬看出玉天凰要逃,直截了当告诉她:“你今日从此处离开,哪怕是找到丹霞宫的余党,想要重建当年种种,也是难上加难。朝廷不会就这么放过你们。可要是你愿意与我们一同进京,从上再往下思量这盘棋局,说不定能让你找到绝处逢生的机会。”

    “你什么意思

    ?”

    “只有能维持的自由,才叫做自由。”张扬的神情隐没在了阴影之中,“而已经被毁灭了的,叫罪孽。”

    玉天凰咬牙切齿:“今日被灭就被灭,待我恢复,一切都可重新来过!”

    “玉宫主,有些事,你想做,可是用错方法了。”张扬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开了一个好头,也开了一个坏头。你让那些女人经商、学习、独立、富裕。可这个世界上,有人富就要有人穷,有人独占良田百顷,就注定有人家徒四壁、食不果腹。”

    他慢慢悠悠地走到桌旁,落座后示意玉天凰沏茶。可玉天凰却始终紧皱着眉质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爷子只好说:“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

    “我只想要我宫内女子能堂堂正正在这世上生活,男子有的她们也有,男子能做的她们也能做,这有什么错!”

    张扬自顾自斟着茶水:“你是没有错,可是世人皆贪,天下男子不容这样的女子。”他放下茶壶,沉声道,“不然你以为你奶奶她们为何要将丹霞宫建于如此偏僻之地,除了守着山上那一处,从来不往多往山下去吗?”

    玉天凰便固执地抬起头来:“这世道不如意,就非得给这世道规矩让路吗?凭什么!我不服!”

    “他人也不服,派兵绞杀就是其中之一。你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嘛?”

    张扬看出玉天凰一时哑然,立刻严声急急开口。

    “丹霞宫被毁,丹霞宫内的女子自然四散零落。这群当年就憎恶父兄的女人被放到四方去之后,杀了几个人,不是非常正常吗?群龙无首的时候,你看平日那些匪徒都是如何度日的?”老人冷笑起来,“是群饕盛宴,是一群蛇蝎毒妇四处滥杀无辜。”

    “丹霞宫根本不会出这样的人!”玉天凰大声反驳道,“我们是有规矩的,我们也是有道义的!”

    “道义?”张扬拖长了尾音,有些阴阳怪气地反问她,“你的道义、丹霞宫的道义,山

    下的人有几个清楚?他们看见的是丹霞宫残忍成性,听到的是你玉天凰暴虐冷酷!有没有这样的人,根本不是你来决定的,是那些要定罪的人决定的,玉宫主,你还没明白吗?”

    “可……可这是污蔑,这是污蔑啊,这世人难道就这么容易被蒙蔽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人哪里是被蒙蔽呢?他们也只是信了平日里主持这天下道义的人说的话罢了。”张扬看着她,语调慢慢又恢复正常,“你丹霞宫内只要会出这样一个人,只要她杀了几个无辜的牺牲者,朝廷就有理由大肆抓捕丹霞余孽!倾尽全力去捕杀你们这群不合世道的女人。到那个时候,你说你做的是对,还是错?”

    张扬的这一番话生生将玉天凰惊出一身冷汗。

    灭丹霞宫只是第一步,微不足道的第一步。朝廷真正要做的,是从灭丹霞宫开始,巧立名目打压异己。

    这片土地从来不缺告密者,更不缺胆小怕事的懦夫。

    玉天凰听过类似的故事。

    这还是广闼一次酒醉后讲的,叫做“猎巫行动”,她说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家,人们将擅长医学拥有知识的女性打为女巫,靠煽动人们对女巫的厌恶与恐惧鼓励他们揭发这样的女人。

    而往往拥有学识能为他人诊治的女人多半来自富裕之家,这些女巫有的会被送上火刑架,有的会被投入河中。审判者们说,会死的是人,不会死的是女巫。

    当她们死去时,审判者们就假惺惺地说:太可惜了,我们误判了。

    而那些“女巫”的钱财就会被她周围的男人瓜分而空,若她正好还有女儿或姐妹,就会被审判者们带走,以“检查”和“监视”为名对她们穷尽欺辱之事。

    在那个国家,那些被杀害的是“女巫”,而在这里,也许接下来的罪名,就可以是“丹霞宫人”。

    “世人皆贪,只要寻得一丝机会,他人死活算得了什么?玉宫主,若是因你,天下女子遭罪,你担得起这个罪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