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国西境,负责镇守长留城以西边关襄武关,及三座军屯障堡的主将刘社稷刘将军,近来颇有些头疼。
刘将军本不是将门出身,只因入行伍后曾跟随先帝麾下参与过几次北逐戎狄,虽负责的只是粮草后勤,但在如今的昆吾国众将里,也已算是罕见的战功在身。如今昆吾国国运日衰,朝纲不振,边疆处处皆有隐忧:东边水贼作乱,近年来又有海匪不时出没;南边的蛮族虽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天虞城以南贯是楚王的地盘,朝廷驻军也要小心别误触逆鳞;至于北边,更是戎狄横行的虎狼之地,即便枕戈待旦也难保朝夕,更别说如今天子喜奢好逸,戍边官军多疲靡庸散的局势了。
因是身负功勋的老将,又与当今兵部侍郎是连襟关系,故而刘将军才领了戍卫西境一职,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景家白帝父子与氐族长年交好,故而长留城还算安定,除了九年前西戎有过一次成规模的侵袭之外,十余年来已经算是固若金汤。如今刘将军已是大衍之年,眼看着再熬几年便可告老还乡,却不曾想今次的天下会却忽然传来景玗入狱的消息,这让收到信报的刘将军自获悉当日起,便没能睡上一个好觉。
氐人不是昆吾领民,也不是附庸属国,这十几年来自愿替昆吾国戍卫西境群山,不与戎狄同流,完全是因为感激景天罡当年的救族之恩,以及对景玗天生异相的崇拜。在这些未开化的异族眼中,景天罡是他们的英雄,而景玗是他们的神。刘将军都不敢去想万一景玗下狱的消息传到氐族部落中,会
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毕竟如今他需要操心的已经不只是可能发生的隐患,而需要优先考虑已经呈于案上的切实问题。
如今,最令刘将军感到头大不已的问题,莫过于今年过冬的粮饷了。
身为后勤出身的“草谷将军”,刘社稷近乎本能地对粮饷问题有着过人的敏感与计较:如今昆吾国武运不开,军功难觅,能让这戍边的几万儿郎乖乖领命的唯一“法宝”,便是粮饷——当兵吃饷,天经地义。然而近些年来,随着朝廷取用愈发无度,每年发给边陲守军的粮饷数目,已是许久没有足额过了。得亏刘将军还有个在朝的侍郎连襟撑腰,户部不敢做得太过,每年的粮饷多少都还能给足七成,若是全似东南两边那么一味苛扣、中饱私囊,刘将军怕是也得学着那些“水匪蛮贼”去劫民宅打秋草了。
往年长留城太平时,抹平这三成粮饷份额对刘将军来说,还不算是个大事儿——毕竟三座军屯内外的几十倾军田算是自家私产,即便是长留城外四季风沙,产量不高,但秋收后充足两成军饷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剩下的一成钱粮,往年不用提点,景家也会自觉以“劳军”名义奉上——这便达成了刘社稷与景家之间一桩不成文的默契:十几年来,长留城内的景家与城外朝廷驻军之间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各安其事的关系,这一成的劳军粮便是关键所在。
可是今年,自打白帝景玗下狱之后,刘将军便隐隐感到,这长留城内外的风声有些变了:时值深秋,他已经多次派人前往景府去
打探消息,但每一次都被告知“景老太太因白帝获罪之事身染重疾,景家概不见客”为由打发回来,那一成劳军粮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刘社稷知道这是景家在故意向自己施压,指望由自己出面上书,向朝廷禀明景玗的重要性,从而救下景家此劫……按理说白拿了对方十几年钱粮,本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但刘社稷后勤出身能一路做到主将,便深知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给朝廷找麻烦。替景玗说情,虽可施恩于景家,但必然得罪楚王一系……当今天子政声不彰,朝廷内外颇有异词,在局势明朗之前,刘社稷并不想公开站任何队伍。
于是乎既然不肯替景家上书,这一成的钱粮那就必须另想主意——窗外的值更军吏敲了两下铜锣,示意已是二更时分。刘将军看账簿看得两眼发酸,无奈打了个呵欠后便宽衣入帐,准备明日再说……谁曾想刚放下床帐,窗外忽然锣声大作。刘将军刚刚披衣起身,门外的侍卫便推门走了进来,一脸惊慌道:
“将军,将军!出事了!西平堡那里生火了!”
“几把火?”刘将军脚下一哆嗦,正在穿的靴子好几下都没踩进去。西平堡是他辖下三个障堡中最远的一个,如今半夜突起烽火,会是什么状况?
“三、三……三把!是敌袭!”侍卫紧张得舌头打结,好半天才涨红了脸吼出一句整话。刘将军惊得一跳而起,好险没被穿了一半的靴子给绊倒在地……堪堪扶住侍卫的胳膊,刘将军一把扯下挂在床头的宝剑,厉声大喝道:
“快!快整军!速派一
千骑兵去驰援西平堡!”
作为一个长年遭受外敌侵扰的文明古国,昆吾是有着一套缜密而有序的边关信报体系的。其中最有效率的一项制度,便是烽火传信。
夜间举火,白日生烟。这是每一个戍边官兵都了然于心的信报方式——其中一把火一股烟,意思是有来路不明的外客骚动;两把火两股烟,意思是小股敌人滋扰,或者军中有变故发生;若是三火三烟,则只有一个意思:大规模的敌袭求援。
在侍卫的辅助下披甲整齐,刘社稷将军举着火把大步来到城头,只见漆黑一片的茫茫荒原尽头,的确是有三点火光在夜风中飘摇闪烁。刘将军咬了咬牙,转身询问同样刚刚赶来的副将:“骑兵都准备好了吗?”
“正在校场集合,大概还要一炷香便可整备出发。”副将拱手回答,末了却是有些犹豫,迟疑再三后还是向刘将军提议道,“将军,这月黑风高的,又不知有多少来敌,要不要先派几支探马前去查明情况,再领骑兵过去不迟?”
“你懂个屁!”刘将军对下属的迟钝庸弱忍无可忍——西平堡外的三倾多军田尚未收割,敌人这时来袭,傻子都知道是冲着秋草而来。倘若不能在第一时间调集兵力赶走这些强盗,那么多损失的这一批粮草,便凭他刘社稷再有通天手段,也是没法左右腾挪,自行补齐填上去了。
可是这些话又不能当着众兵卒的面明说。边陲苦寒,思乡无望,若是让他们知道今冬就连粮饷恐怕都要发生短缺,保不齐就会人心不稳,哄然**……刘将军自认不是个有
镇军之威的统帅,于是只能将一切可能的火苗都防患于未然。见荒原尽头的火光久久不熄,刘将军咬牙跺脚,指着副将发出军令:
“你带着一千骑兵,即刻驰援西平堡!敌人若是冲着军田而来,必须将他们悉数驱逐!若是西平堡丢了,你便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见一贯待人和气的刘将军下了死命令,身形臃肿仿佛肉山一般的副将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些许不一样的气氛,转身下城吆喝着催促骑兵列阵去了……待城门大开,一千骑兵擎着火把卷着烟尘呼拥而去之后,刘将军才稍稍吐出一丝胸中浊气,呆呆地凝望着地平线尽头的那星子似的三点火光发起愣来。
白帝出事,长留城内早已流言遍地,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说是朝廷驻军马上就要进城来押解景家老小入京面圣,于是乎长留城内一众长年以来颇受景家庇佑照应的商贾望族,这几日来对城外来买粮的官军颇多冷眼;景家更是毫不留情面地屡次将自己派出的使者拒之门外,表明了施压抗衡到底的态度……眼见着一千骑兵已然消失在夜幕之中,刘将军忽然没来由地感到眼皮一跳——西平堡位置偏远,军田刚刚成熟便被人盯上,而且还偏偏是在今年这一粮饷最为吃紧的关口上……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
呼啸的秋风掩盖了骑兵远去的声音,刘将军忽然感到脚下有些发虚:如果对方真的是算准了自己急缺粮草,知道自己一定会纵兵驰援,那么刚刚放出去的这一千骑兵,会不会被人一并兜底,埋伏吞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