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动天下》 第一章 卷一:且试天下(1) 属羊怎么了? 属羊的女孩怎么了? 应玉羊低着头抱着破碎的合照相框,呆呆坐在这个她曾经称之为“家”的二层小楼前,脸上泪痕阑干,双眼瞪得通红——就在半个小时前,她刚刚被自己的奶奶、姑姑和叔婶赶出了原本属于她的屋子,而至于父母花了半辈子打拼下来的那间酒店,早就被他们盘售出去,瓜分殆尽。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仅仅在十天以前,她还有一个温馨的家庭,父母都是手艺精道的厨师,家中的饭店历来生意兴隆。父母虽然忙碌,但却从未少了对她的关心和教育。应玉羊在无忧无虑的幸福中成长到了十八岁,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体重在爸妈的手艺关照下一直减不下来。然而就在十天前,一场车祸让一切戛然而止,也让她见识到了人间最残酷丑恶的所谓血亲嘴脸。 “玉羊,你爸当年可是说过,要把奶奶接到家里来养老的,现在人都没了,你一个人也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依着婶婶说,要不就先把奶奶接来安顿下,我们叔婶几个轮流照顾。你嘛……就住到学校里去好了,宿舍里人多,也热闹些。” 就在今天,当玉羊好容易操持完父母的丧事回到家中,却发现家里已经面目全非——原本属于父母的东西都被打包装箱,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底楼大厅里,自己的衣服书籍则被胡乱塞进行李箱,倒伏在房间门口。沙发上面那张笑容绚烂的三人合照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奶奶、叔叔婶婶和姑姑们那几张表情各异的鬼魅脸孔。 “就是嘛,都18了,该自己成家立业去了!”见婶婶出声,玉羊那不成器的叔叔也连忙将自己拖鼻涕的胖儿子往奶奶面前搂了搂,“再说了,你是个女孩,将来总是要嫁出去的。咱老应家的东西,总应该归在老应家人手里。如今咱们应家就小东这一根独苗,让他和奶奶过得好点 ,哥哥在下面知道也能安心……” “什么安心?安什么心?这是我的家!”玉羊怒了,双手捧起那张被摔在地上的家庭合照,含泪咬牙道,“你们凭什么闯进来?这些是属于我和我爸妈的东西,你们凭什么糟蹋!” “哎哎,这孩子怎么跟大人说话的?什么叫你家的东西?当年造房子的时候你爸爸还问我家借了10万没还呢!”见玉羊胆敢反驳,一直倚在奶奶身边的姑姑站起身来,在玉羊肩头推了一把,“奶奶刚没了长子,你还拿着这照片往她面前晃悠,你是想存心气死她吗?” “诶……诶诶,我苦命的儿啊!”闻听此言,一直拉长着脸没表态的奶奶顿时拖长了声音嗷起丧来。听见奶奶出声,叔叔婶婶便仿佛得了信号一般,一前一后连推带搡地将玉羊撵出门去,边推边骂道: “快滚!你个小没良心的!想活活气死奶奶吗?滚出去!” 玉羊扯着嗓子尖叫着想要保护父母遗留的最后一点东西,可却无力抵挡数个长辈对她的合力围攻。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冷不防就被推出了门外。行李箱和合照相框也被随之扔了出来,那扇再熟悉不过的大门在眼前“砰”的一声关上,里面还传出了喋喋不休的嫌恶之声: “我早就跟哥说了,当年就不该要这个娃!一个女娃子,本来就是赔钱货,还是个属羊的衰命。你看这才不到五十,就全被她给克死了,这屋子当然不能留她待着,晦气……” 玉羊抱着摔碎的相框在门外呆坐了许久,最终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曾经属于她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无法保护也无力争夺,而现在能够慰藉父母在天之灵的唯一方法,便是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活到足够强大,活到再也不必害怕有人会从自己手里夺走任何东西,活到可以夺回属于自己东西的那一天! 在 无人守望的街道上,刚满十八岁的应玉羊如是对自己发誓。 半年以后,暑假期间。 才刚在大学门口的小吃店里打工不过半个月,应玉羊已经是附近小有名气的招牌厨娘了。这家以学生为主要营业对象的小吃店主打各种快捷中餐,价位便宜外加菜品新鲜,一直颇受学校内师生欢迎。如今又多了玉羊这个擅长开发新菜品的美女厨娘,最近虽然正值暑假淡季,但人气却是丝毫不减。 “玉羊,二号桌的糖醋里脊饭快点了啊!”“收到!”不大的厨房内,玉羊正扎着头巾裹着围裙,手中菜铲如飞,不多时一份色香俱佳的糖醋里脊饭便出锅完毕,摆在了传菜台上。玉羊用手臂拭了拭额上的汗水,招呼店外的服务生上菜,眼见着厨房外的食客们纷纷露出享受美食时的满足表情,玉羊也感到心中多了些许温暖填补。 这半年以来,孤女应玉羊已经重新打点起了自己的生活——白天在学校上课,夜晚则到学校附近的美食街上应聘帮厨。凭着父母传授的一手好厨艺,这半年以来,玉羊已经成为了这家小吃店的主厨之一。暑假里更是全天奋战在灶台一线,在油盐酱醋的陪伴下燃烧着自己的别样青春。 对于这样的生活,玉羊并没有什么抱怨,她本就不是伤春悲秋的小姐脾气,如今生活有了些奔头,自然更是全力以赴。总算送走了中午的最后一批食客,玉羊摘下头巾刚想歇口气儿,不想老板递来了一个快餐盒和一把电瓶车钥匙道: “玉羊啊,隔壁花园里六号楼有个外卖,负责跑腿的小郑还没回来,这家又催得急,你去送一趟吧。地方不远,开我的电瓶车过去,路上小心。” “好的老板,那我去了啊。”接过餐盒装进外卖箱内,玉羊从衣帽间拿出自己的遮阳帽,跨上电瓶车便朝着订单上的地址绝尘而去。忙碌的生活挺好,户外太阳 高照,让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阴影无处生长,玉羊哼着小调驾车穿梭于人流之中。订单的地址不远,穿过美食街对面的那个景观公园,拐个弯就到了。 可就在路过花园的瞬间,玉羊不由自主放慢了电瓶车的速度——景观花园里似乎传来细微的呼救声,那声音被车水马龙的噪音覆盖,几乎辨别不清:“救命——” 玉羊支着耳朵放慢车速,又有一声呼救响起,这一次听得较为真切,居然还是个小孩子的声音!玉羊随即停车探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透过公园周边的树荫,玉羊看见了骇人的一幕:有个小孩正在公园的景观水池中扑腾!而他的小伙伴正站在水池边,手足无措地哭泣叫喊着。 “天哪!”玉羊见状连忙甩了车把,将背上的外卖箱丢到草坪上,飞跑着奔向景观水池。待她冲到水池边,池子里的孩子眼看着已经没了顶,玉羊无暇思索,连帽子都来不及脱便一个猛子扎进池中,游向溺水的孩子,试着将他托向水面。 不慎落水的小孩目测不过六七岁,然而或许是受惊过度,在玉羊施救的过程中,他始终在胡乱挣扎,力气大得惊人,有好几次甚至差点勾住玉羊的脖子,将她也一起带往水下。玉羊使出了**的力气,才挣开孩子的双手,从后面将他一点点推向岸边。好在刚才玉羊跳水的动静也惊动了一些行人,有人正赶过来,朝着水池边伸出手去…… 眼看着落水的男孩就要挨到池边的援手,玉羊忽然感到身下一坠——仿佛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紧紧锁住了她的双腿,她开始不由自主地被向下拉去。 凭着最后的力气,玉羊将男孩朝岸边推了一把,自己便随即被幽冷的池水没顶,朝着漆黑的池底快速沉落……头顶的阳光碎成了一汪金屑,玉羊默默注视着属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缕光辉,便被身下的黑暗猝然吞没 。 “咳……噗!”从水中再次探出头时,玉羊咳得几乎快把肺给喷出来了。在水下将近一分钟的黑暗憋闷险些要了她的小命。然而当她总算把气喘匀了,睁开眼打量四周的环境时,却不由得再次愣住了。 眼前的景象不是她刚刚跳入的景观水池,也不是她所居住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而是一片草木丰美,景色宜人的山林。之所以那么肯定,是因为在她如今所在的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瀑布,水光淋漓四泻,溅起一道彩虹……玉羊可不记得原先住的城里何曾有过这么美的自然景点。 扑腾着爬到岸边,玉羊靠在石滩上歇息了一会儿,开始试探着在林子里辨别方位。太阳还高挂在头顶,看来时间应该还是中午没错,可是这片明显不属于城市的美丽山林,究竟是哪里呢? 玉羊沿着河滩来回走了半圈,还是没见着一个人影,在脑中回忆着在宿舍里看过的《荒野求生》纪录片,玉羊用发绳扎紧了裤脚,开始往瀑布所在的山坡上爬去。所谓登高望远,或许到了瀑布顶上便可以找到回城的道路了吧。 可是当她真的爬到山顶上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彻底惊呆了——瀑布下绵密的原始山林一览无遗,各种颜色各种高低的植物如绒毯般连绵成片,一直扩展到地平线的尽头……最可怕的是,在她目力所及之处,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工建筑物的影子。 “这……开玩笑吧?”玉羊使劲揉了揉双眼,再睁开时,却依然是满眼层林苍翠,“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这是穿越还是怎么了?” 热爱幻想热爱生活的十八岁少女应玉羊,人生的第一次穿越便被未知的力量抛到了一片渺无人烟的原始丛林之中,并且目测没有得到任何新的力量辅助……不得不感叹苍天待人不公,对于某些没有金手指加成的无氪玩家,居然连穿越待遇都那么差强人意。 第二章 卷一:且试天下(2) 沿着瀑布一路向下转悠了半个多小时后,玉羊终于接受了自己是穿越到了一片原始丛林中的事实。一路走来仍旧是没有看到半个人影,然而万幸的是也没有发现什么凶猛动物的踪迹。随着体力的流失以及日光的西斜,玉羊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至少必须得为今晚的过夜之处想些法子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好在我整整七季的《荒野求生》也不是白看的!一念及此,玉羊便转身离开了河道边,开始朝林子深处迈进——身为一个厨师,倘若最终的结局是活活饿死在林子里,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在进入林子前玉羊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口袋,还好跳进水池后随身的东西都没有丢失,口袋里有零钱包、手机、钥匙串、学生证和一把带警报器的防狼小手电。 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钱和学生证什么的自然是没用了,手机没有信号还泡了水,不用说也是废铁一块。但钥匙串上却挂了把装饰小刀,倒是正好派上了用场,防狼手电可以起到恫吓野兽以及照明发信等作用,也算有些用途。 玉羊开始庆幸自己因为打工经常夜归,所以给自己配备的这些防身道具,然而早知道会被抛到这种地方来,真应该在钥匙串上多挂几个指南针凹透镜瑞士军刀啥的,才不会像现在这般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捏着把三寸长的小折刀,看起来毫无底气。 但尴尬归尴尬,吃食什么的还是要解决的。在脑中不断回忆着在《荒野求生》中看过的野外生存技能,玉羊先是循着林子植被的分布,寻找可能有小动物出没的地点,随后在铺满枯叶碎草的泥地上挖了个坑,找来两块足以盖住坑的石头,用两根树枝撑起,勉强支起一个门洞型的通道——这样只要有小动物从坑里经过,树枝就会被带倒,石头就会盖下来将动物压在底下,是个简单易行的捕猎陷阱。 做完了捕猎陷阱,玉羊辨认了一下周围的大致景物特征与方向后,便朝着向阳的一片高地走去。好在运气还不算倒霉到家,在高地附近,玉羊找到了一片类似野枸杞的灌木,上面结的果实密密匝匝,分外诱人。 虽然肚子已经饿得够呛,但玉羊还是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灌木,在确定果实上有虫咬和鸟啄的痕迹后,才摘了几颗扔进嘴里——野果的滋味酸到倒牙,但总聊胜于无,玉羊折了一枝握在手里权作零嘴,边往嘴里丢着果实边寻找着其他可以入口的食物。 或许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在灌木丛外不远处,玉羊又找到了一片占地不小的竹林,湿软的泥土底下随意翻翻,便能够找到尚未拱出地面的鲜嫩竹笋,一见熟悉的食材玉羊顿时来了精神,选了几棵稍微纤细些的笋子便是双手并用,生拉硬拽地刨挖了出来。 就在挖出一根嫩笋的同 时,玉羊脚下打滑,冷不防仰面朝天摔了一跤。然而一跤摔完玉羊却乐了——就在这一仰头的工夫,玉羊发现在竹林边的一棵老树枝杈上挂着个足有篮球大小的野蜂窝。自带毒针的野蜂自然是不能轻易得罪,但为了那蜂巢底下满溢出的蜂蜜香气,玉羊舔了舔嘴唇,决定冒险一试。 在野外取蜂蜜的关键,便是绝对不能与蜂巢有任何近距离接触。为了保险起见,玉羊还是用湿泥糊在裸露的胳膊和脸上,随后找来两片足够大的树叶,一左一右铺垫在蜂巢下的树枝上,随后便在蜂窝底下挖了个坑,在坑中升起篝火来。 用潮湿枝叶燃起的篝火火势不会很大,但腾起的烟气却足以驱散巡逻的野蜂,温度的提高也会加速蜂蜜的融化……眼见着黄澄澄金灿灿的蜂蜜一滴滴流落到她铺垫的两张树叶上,玉羊抹了把脸上的泥巴,笑容中居然多了些许得意。 在野外能找到蜂蜜这样富含营养的调味品,已经是不能更满足的奇遇。待收集到足够的蜂蜜,玉羊便左手举着树叶,右手抱着三四颗竹笋满载而归——将竹笋埋在地里,用火煨熟后剥皮切片,稍微用蜜糖渍一下便是苏州名菜“玉兰片”,眼下发现的这片竹林和巨大的蜂巢,足够自己好一阵不必担心温饱问题了。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玉羊在一块背风的巨石后面找了块藏身处,用树枝简单搭了个小窝棚。周围的地面很完整,除了自己没有野兽出没的踪迹。玉羊找来干柴枯草,用石头打着了火,美美吃了一顿蜜渍玉兰片后,便守着篝火堆沉沉睡了下去。 一夜无梦,亦无野兽叨扰。有了第一天的成功经验,玉羊的自信和求生意志便飞速增长起来。第二天,玉羊的活动范围便比之前要扩大了几乎两倍,这一回她跟着涉水的鹿群找到了它们舔盐的岩盐山。等鹿群走后,玉羊拿着小刀过去,刮下了些许石霜用舌头试着舔了舔——熟悉的苦咸味令她几乎要热泪盈眶,这下只要再想法用竹节跟泥土制作些煮盐器皿,就连食盐问题都解决了! 就这样以天为盖以林为仓,玉羊居然在林子里过了三天吃喝不愁的小日子,虽然还是没能找到出山的道路以及人烟,但对于自己的生存能力,玉羊已经不再有太多的顾虑。这天傍晚,这片慷慨的林子又给玉羊送了一份大礼——她一早设下的捕猎陷阱,居然埋住了一只肥硕的竹鸡!这三天里虽然没饿着,但眼看着手里这难得的肉食,玉羊还是忍不住举着鸡欢呼跳跃起来。 拎着鸡来到河岸边开膛放血处理干净,连着鸡毛裹上湿泥,随后再用树叶包裹埋在土里上面烧火,随后便可以等待最原汁原味的“叫花鸡”新鲜出炉了。 在等鸡烧熟的这段时间里,玉羊决定到河边清洗一下自己满是泥污的双手。 可就在她哼着小调从河边回来打算破土吃鸡时,却看到了令她抓狂的一幕——两名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子正坐在她避风的小窝棚里,一个手里正撕着她的鸡,另一个手里正捧着她攒下来当零食的玉兰片,吃得津津有味。 “小偷!”看到自己的劳动果实居然被人这么窃取一空,暴怒的玉羊顺手从地上拎起一根木棍,挥舞着便朝两名男子扑了过去。 “师父,没想到这山里居然还真有野人出没呢。”几分钟后,恢复了平静的林子一角,手脚被反绑捆成粽子的玉羊正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将自己的晚饭消灭一空。其中一名装束较为简朴的黑衣少年就着玉兰片喝下一口酒,朝着玉羊瞥了一眼道,“而且没想到,居然还会生火做饭。”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野人做饭虽说稀奇,倒也无甚不可。”坐在黑衣少年对面的男人穿着一身夸张的白色斗篷,在这并不寒冷的林子里显得分外扎眼。男人将最后一块竹鸡肉送入嘴里,似乎微微点了点头,“不过这些吃食……倒是别具风味。” “你才是野人!你们全家都是野人!土匪!强盗!”眼看着三天以来最为期待的一顿晚饭就这么化为乌有,玉羊委屈地无以复加,眼泪不争气地奔涌而出,在地上扭着身子带着哭腔大骂道,“呜呜呜,你们赔我竹鸡,赔我玉兰片……那都是我辛苦找来的食材,你们这两个臭小偷,不要脸,大坏蛋!赔我晚饭……呜呜呜……” “诶呀,居然还是个女野人?”闻听玉羊连哭带骂,那名白衣男子却似乎来了兴致,起身大步走到玉羊跟前,用靴尖挑起她的下巴俯身道,“在我白帝景玗辖下的林子里偷鸡,居然还有胆子骂我是贼……你说你是想被我剁碎了喂毒虫呢,还是拿来当药人试药?” 伴随着男子俯身的动作,几缕白色长发自他肩头滑落,在玉羊面前晃了两下,然而此刻的玉羊已经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去避开这几缕头发了,只是张着口甚至忘了哭骂——倒不是面前男子的威胁有多吓人,而是眼前的这名白衣男子……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霜白的头发,玉白的手指,甚至连绵密的睫毛都是白色的,不细看简直就像眼眸上停栖着未融化的雪片。适才距离有些远,外加天色昏沉,玉羊没看清他的长相,只觉得他着装浮夸,然而现在面对着这样一张洁白清俊几近无瑕的面孔,玉羊只感到这身看着就价值不菲的白色织锦斗篷配不上这张脸,美人哪怕是穿金戴银都是天仙下凡不沾俗气的,怎么能打扮得如此随便。 “怎么,这就说不出话了?呵,也是浅薄之辈。”男子显然已经习惯了别人初见他长相时的反应,见玉羊望着自己发呆,当下便冷哼一声,收回脚将玉羊又放回到泥地上。此时他身后的黑衣少 年探身过来,看了眼陡然安静下来的玉羊,沉声道: “师父,既然不是野人,那这女子会在这时候出现在竹山范围内,倒是有些蹊跷……会不会是因为‘天下会’而被提前派来试探的刺客?” “哈哈哈,若真是派出这样的刺客,那天下武林真是后继无人了!”白衣男子闻言大笑,对黑衣少年道,“休留,刚才人是你捆翻的,凭你看她的身手反应,哪里有当刺客的能耐?” “说的也是。”黑衣青年闻言站起身来,将玉羊从地上提起,让她保持跪姿坐在二人面前,正色道,“喂,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呃……从水里……”玉羊嗫嚅了几秒,决定还是保留部分事实,“大概……是三天前……醒来的时候,就在前面山上的瀑布底下了……” “醒来的时候?”黑衣男子闻言皱了皱眉,“那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家住哪里?怎么进山来的?叫什么名字?” 搞什么名堂?这是在审问么?眼前的黑衣少年看起来年纪要比白衣男子略少几岁,面容也算得上是端正清秀。面对着两个帅哥玉羊其实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只是还有一些不忿:凭什么你们俩偷吃了我的饭把我绑成粽子,还能摆出一副上级姿态叫我配合调查审问? 但这些话最多也就只能在肚里想想而已,就凭刚才没两下就被眼前少年放倒在地的经历,玉羊是不敢再在二人面前造次的。于是乎只能继续扁着嘴装出一副委屈模样,小声道:“我叫玉羊,我家以前是开饭店的,我和我父母都是厨师……至于怎么过来的,我不记得了……就是睁眼的时候就在水里……然后……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 为了配合这段半真半假自述的可信度,玉羊还咬着嘴唇挤出了几滴眼泪。眼前的黑衣少年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越听脸色越是严峻,待玉羊说完,少年转身对白衣男子道: “师父,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说她醒来的位置是在前面英山的瀑布里,那里上个月也有山民来报,发现过从上游漂下的无名尸身。自从石脆山被那群南边流窜来的匪寇占据后,这样的事已经报告了不止一次……这姑娘怕是也遇上了劫道,被打晕后抛入水中,侥幸命大才流落至此。她不记得自己身世来历,怕也是因为受了伤或者惊吓之故。” “如此说来倒也能说得通,只是倘若真是这么回事,那石脆山那边的流匪便不能再放着不管了……”白衣男子闻言沉吟片刻,忽然转头看向玉羊,“你说你家是开饭店的?你是厨师?” “嗯……是的。”玉羊连忙点头,“所以我认识山里这些能吃的东西——那笋干叫玉兰片,要是用冬笋做口感会更好……那个竹鸡要是有葱姜、香菇或者栗子的话,填进肚里一起烤味道会更香……” “呵,倒 是还能派上些用场。”白衣男子闻言扬眉一笑,转身招呼黑衣少年道,“休留,去牵马来——既然知道了这竹山上游不太平,我们就得即刻返回长留城里。距离‘天下会’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必须赶在赴京之前,把这卧榻之患给清理了。” “遵命!”黑衣少年抬手作揖应道,随即便一个闪身钻进林子。趁着少年去牵马的工夫,玉羊惴惴地抬起头,对白衣男子道: “那个……事情是不是已经搞清楚了?能不能先帮我松开绳子?捆的太紧了,手脚有些麻……” “松绑?看来你还是不太清楚自己的处境啊。”白衣男子转向玉羊,语带嘲讽,“说是遭劫也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在没有回城查清你的底细之前,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从吩咐,别异想天开为好。” “我就说说而已……”玉羊听罢不禁又咬起了嘴唇,眼前的男子不说话时真算得上玉山松风一样的人物,但只要眉目运动起来,那萧杀狠戾的神色便顿时让这份霜雪堆砌般的美貌蒙上了一层阴影,说不上违和,但的确让人心生忌惮。 玉羊对自己的未来很有些担心,毕竟对方虽然目前没有马上剁了她的意思,但看来的确是有随时能剁了她的实力。为了替自己多争取一份生机,玉羊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我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是这位大哥,我保证我这辈子就没做过除了偷菜以外的坏事……你看我这样,怎么着也不能像坏人吧?” “呵呵,要是世间人只凭外貌就能分辨善恶,那这天下之事倒是简单多了!”白衣男子闻言又是一阵嘲笑,末了低头看向玉羊,“不过你这丫头倒是挺有意思的……你就不奇怪我的样子?” “奇怪?有啥好奇怪的?”身为见多识广的现代人玉羊表示非常淡定,“不就是白变体征吗?基因突变而已。白老虎白狮子白鹿白狼什么的多得是,不都挺可爱的嘛,有什么好奇怪的?” “什……么?”白衣男子闻言皱起眉头,玉羊连忙收声,反省自己刚才是不是一时激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词汇。然而只是愣了半晌,男子忽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却是实实在在吓了玉羊一跳。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男子笑得简直收不住声,只能堪堪一手叉着腰一手扶着树让自己不至失态,“有意思……好久没遇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看来即便是进京前的这一个月里,也应该不会无聊……” 玉羊眨巴着眼望着眼前阴晴不定的男人,实在不明白自己刚才说的话到底哪里这么搞笑。不过能让对方高兴,总比惹恼对方要好。这么想着的时候黑衣少年已经牵了两匹马回来,当下便不再多话,玉羊就这么跟个沙袋似的被捆着搭在黑衣少年的马前,一路颠着向山外走去。 第三章 卷一:且试天下(3) “……那个……二位……到了没有?”肚皮挨着马鞍被颠了至少有三五个时辰,玉羊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成一锅粥了,好在自打下午之后就什么东西也没吃,眼下胃里甚物没有,不然颠簸这一路,早该吐那黑衣少年一身了。 “过了前面那道山陇,就可以看见长留城了。”走在前面的白衣男子看起来倒是分外惬意,扬着马鞭指着晨曦微露,刚刚擦亮的一道山陇,“好好看着,那便是我景家镇守的西陲第一城。” 玉羊闻声努力抬起头来,只见西边山陇后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远远望去鳞次栉比,却似是有城楼碉塔模样。映衬着山陇上升起的那一道霞光,景色倒是蔚为壮观。 在来时的一路上,玉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黑衣少年搭着话,对两人的身份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那名白衣男子姓景,单名一个玗字,是这昆吾国辖卫四境的“四圣”之一;黑衣少年是他的弟子兼侍卫景休留,六年前在京城被景玗收下,从此便一直侍随左右。 “我昆吾国自二百年前建国以来,一直国富民强,海晏河清。然而自六十年前,西方戎人夺我北疆以来,国势便日益衰微,天子社稷困锁于半壁江山之中,文武朝纲萎靡不振。然我昆吾百姓历来有崇武之风,先代天子便于六十年前,定下了‘天下会’比武封疆的制度——所有昆吾国境内的武林大家,每三年便需集结于京城内以武面圣,其中最厉害的四人便可以获封‘四圣’之名,号令为其所败的江湖人士,代天子守卫国之四境要陲……如今你眼前的人,正是当今‘四圣’之一的西境御守‘白帝’,武林世家景家的当家景玗大人……话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乡下丫头,居然连这些个都不知道?” “啊?哈哈……”玉羊听罢休留的介绍,嘴上打着哈哈,心里的盘算却是已经翻天覆地——玉羊大学里主修的是民俗学,历史也不算差,但挖遍了脑海里的犄角旮旯也没找到历史上有“昆吾”这一国名或者朝代,看来穿的是架空世界了。 从刚才休留的只言片语来判断,这里的国民正经历着跟两宋类似的外族割据入侵,时局动荡不稳,看来没太多的可能做个闲散商人发家致富;从两人的武器装扮来看,这个世界还处于冷兵器时代,而且全民尚武,那自己中学 时背下的大量古文诗词也基本没什么市场可言……想到这里玉羊不禁暗暗叹了口气,看来在这个世界里,还是只能靠自己的做饭手艺来想办法找条出路了。 “准备进城了,入城门以后就不怕她跑,休留,给她松绑吧。”待走到城门下,白帝景玗的一句话让玉羊激动地差点哭出声来。伴随休留的手起刀落,玉羊总算可以直起身子跨坐在马背上了。然而休留断开了绑她的绳子,却不急着收刀回鞘,而是拿着那把闪着古怪光泽的玉白色匕首在玉羊眼前晃了晃: “知道这把刀为什么会是这种颜色吗?” “……我这样的乡下丫头怎么会知道。”玉羊一撇嘴,对身后的清秀少年翻了个白眼。 “它叫‘无牙’,是师父亲手淬制的毒刃,颜色看起来跟象牙刀一样温润无锋,实际上却是削铁如泥,见血封喉,除了师父以外,无人可救。”休留用无牙刀在玉羊眼前挽了个剑花,这才将刀收回鞘中,以着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道,“所以别花心思在多余的事情上,只要你不违背师父的意愿,我也就用不着再喂无牙一条人命。” ……这叫什么事儿啊!一个两个看起来都人模狗样的,说起话来怎么个顶个的凶残?一路上靠攀谈刚刚累积起来的些许好感顿时一扫而空,玉羊哆嗦着抱住马脖子不敢乱动,身体尽可能地与休留保持距离,话也不敢再多说了。 哪知休留此刻心中也是有些懊悔,他本不是狠戾之人,只是在景玗身边久了,少年心性有样学样,适才也只是想吓唬玉羊一下以显威风。哪知玉羊闻言后霎时惊恐莫名,刚刚熟络起来的气氛也瞬间疏远起来,休留心里顿感不安——说起来对方也只是个刚遭难的姑娘家,自己先前那番恫吓,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进城以后你带她先回家去,我还有些事要办。”两人正僵持间,那边景玗已经叫开了城门,正回马招呼两人跟上。眼见着城门打开,四周等待进城的百姓渐渐聚拢过来。景玗看了眼在山中滚了一身黑泥,还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短袖夏衫的玉羊,略一皱眉,脱下自己的白斗篷扔给休留。 “给她披上,一个姑娘家,这么进城实在太不像话……毕竟城里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亲随,不能给咱景家丢人。” “……谢谢。”玉羊接过斗篷刚想道谢,景玗已经拨转马头进了 城门。趁着帮玉羊披上斗篷的工夫,休留也再度搭话道:“你也不用太过害怕,师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其实是个好人。等将来侍奉的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明白的。” “嗯。”雪白的斗篷刚披在身上便多了几个黑手印子,玉羊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想着进城后该如何道谢,随后证明身份早日脱身,忽然脑中电光一闪,“嗯?你刚刚说……侍奉谁?” “原来你还没听明白吗?师父的意思是暂时收留你,在景府里当灶房丫头。”休留的话让玉羊瞬间石化,“每届‘天下会’进京的一路上,都是各个世家高手最容易遭人暗算的时期。师父虽然精于毒理,但总有关照不到的时候,所以进京路上的食膳之事,最好能交给专人负责。府里的厨子……实在不太堪用,这些年师父忙着习武备战以及边陲戍卫之事,也没空专门寻找合适的厨师……所以对于你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大幸个头啊!我不想跟随时都能剁了我的人天天打交道啊!我只想找个安静太平的地儿开个饭馆默默赚钱扩张开连锁创品牌走上人生巅峰啊!有没有点天理了?好容易赶上一次穿越没有倾城美貌名门出身金手指开挂也就算了,起步居然是个灶房丫头……老天爷都觉着属羊的妹子好欺负么? 玉羊拽着斗篷兜帽委屈到抽噎,身后的休留更是纳闷不已:自己到底又哪里说错话了?景府的丫头是城里多少庶民女子梦寐以求的夙愿,怎么这姑娘闻言没半点喜色反倒还哭上了? 一路抽抽搭搭的到了景府大门,休留没有跟往常一样敲开大门,而是下了马引着玉羊从角门里进了府内。甫一进门,只有眼尖的丫环小厮上来帮休留牵马问安。玉羊揭开斗篷想打量眼景府的模样,刚一露头却是把迎上前来的下人们都吓了一跳。 “这是我跟少爷在山里救回来的一个落难女子,遭了劫无处可去,少爷让先带回府里休养一阵……你们几个,带她去柴房烧个水洗洗,换身干净衣服,收拾好了再带她去少爷院里谢恩。”休留丢下这几句话便提着刀走了,自有几个丫环拎着泥猴似的玉羊去梳洗更衣,暂且不提。 没多会儿工夫玉羊便清洗干净,换了身浅青布衣,又问几个丫环讨了根发绳,将半湿的头发绑成马尾——她还编不来府内丫环那些细巧精致的 发髻,但就那么披散着头发再去见景玗,似乎也不太合适。进城期间玉羊有观察过路人的打扮,似乎除了乞丐以外没有蓬头散发的,看来这个世界跟记忆中的古代中国一样,也挺讲究礼数仪表。 玉羊也有打量过景府里的丫头们,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但说话动作却都异常谨慎小心,显然家教不错。梳洗期间那些丫头们也有探问玉羊的口风,似乎对她的来历颇为好奇,玉羊统统借口受伤头疼糊弄过去了——被迫留在景府内的这段时间里她只想当个小透明,越不引人注意越好,千万不能让人对她的身世产生兴趣。 走出柴房跟着丫环们七拐八绕地进了个僻静院子,休留正站在院门口等她,见了玉羊倒是眼前一亮:“原来你长这样。” 玉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看到有人偷吃,脑袋一热就提了根树枝扑上去,谁曾想却被俩帅哥一路绑回了城里。好在一路上没有镜子水源什么的让她一窥自己荒野生存三日后的模样,不然她估计早就羞愤欲死了。 其实玉羊长得不难看,明眸皓齿巧笑天然,在学校里也是颇受欢迎的班花级别,但经历了刚才山中“野人”似的一幕,休留和景玗对她的第一印象,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师父上老太太那儿请安去了,让我带你过去。”见玉羊面露尴尬,休留轻咳一声,正色道,“府里情况有些复杂,回头我会慢慢给你解释……总之一会儿见了老太太,她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答不上的就说记不得了。千万别失了分寸,否则若是惹得那老妖婆不高兴,师父也难出面保你。” “啊?哦……”玉羊听着心里更不是滋味,敢情这府里能活剁了自己的还不止景玗休留这俩师徒煞神。为了防止莫名丢了小命,玉羊还是忍不住开口打听到,“那老太太……跟你师父是什么关系啊?” “她是师父的亲奶奶,目前府里辈分最大的长辈。师父不在的时候,府里头由她主事。”休留自在前面带路,脚步不停,“出了这个院子就少说些话,当心被别院的落下话柄。” 玉羊乖乖闭嘴跟在后面小步紧走,心里却是越来越不踏实——都说隔代疼隔代亲,可听休留的口风这祖孙俩关系却是够呛。自打进了大学后自己的娱乐内容就只有收看美食节目、读古代笔记体小说和看《荒野求生》了,没怎 么看过宫斗宅斗剧,不会这回穿越反倒是开启了大宅门模式吧? 心里头七上八下地跟着休留走了几分钟,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大院儿。这景家真是大的有些夸张。来时一路玉羊偷偷按照自己的脚程估算了一下现世房价,算出的数字让她有些接受不能……到了院门口休留驻了脚,门内自然有丫环问明来历,将玉羊引了进去。 小心翼翼地进了堂屋,玉羊低着头偷眼往前看,只见座上景玗正谈笑自若地陪着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说话,看两人和风细雨的神色,却是全然瞧不出休留话里的那般凶险。玉羊正偷看着,只听得引路的丫环上前,对上首二位作了一礼道: “少爷,老太太,适才说的那个新入府的丫环到了。” 玉羊闻言浑身一哆嗦,连忙学着那丫环的动作别别扭扭地行了一礼。景玗闻声转头,两人恰是对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玉羊分明就读出了“你谁啊”的诧异。 “哦呀,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落难的姑娘,长得倒是挺水灵的。”老太太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眯缝起老眼注视玉羊道,“只是咱景府毕竟不同寻常人家,收些许丫头下人,也不能光凭自己的性子,乱了府内规矩……刚才你说,她是个厨子是吧?” “是的。”景玗端详着老太太的神情,却全然没再看一眼玉羊,“孙儿只是想偶尔行个善积个德,替奶奶多祈求几年福寿,倒并不是有意破了府里规矩。至于这丫头要如何发落,还是听凭奶奶吩咐,只是别让外人觉得我景家凉薄无情,连个无亲无故的孤女都容不下便罢了。” “既如此,那就好。”老太太听罢似乎吁了一口气,慢慢倒回到座椅靠背上,指着玉羊道,“厨房那儿倒的确还少个烧火丫头,就先让她住下吧……这时辰差不多该准备午膳了,记得先把柴火劈好——蔻儿,带她下去吧。” 听到老太太发话,玉羊如蒙大赦一般便跟着引路的丫环径自退下了。景玗的眉头却不由得皱了皱,在堂上又稍坐片刻扯了些话,便振衣起身道:“若无他事的话,那孙儿也便告退了。” 老太太半闭着眼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也困乏了,让景玗随意。景玗退开半步行了一礼,转头大步流星地出了院子。到了院外只见休留还等在原地,景玗招呼休留上前叮嘱几句后,便独自向自己的院落方向走去。 第四章 卷一:且试天下(4) 当玉羊被引到厨房外的堆场上时,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倚着厨房后墙的柴垛足足有半人多高,还都是比她胳膊都粗的硬柴。玉羊指着眼前的柴垛不敢置信地看向引路丫环:“这些……要赶在中午吃饭前全劈完?” “是呀。”那名老太太院里的丫环瞧着玉羊手足无措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讥笑,“若是劈不完,便没有午饭可吃,这便是景家的规矩:有本事的出本事,有力气的出力气,懒人闲人可是留不得的。” “可是……”玉羊还想争辩几句,“可是刚才我从柴房出来,那里明明还有很多劈好的柴火啊。” “一事归一事,哪怕府里的柴火堆到天上去,老太太说要劈,自然还是得劈的。”那丫环再不掩饰轻蔑之色,对玉羊摆了摆袖子道,“那妹妹你就赶紧动手干活吧,我不叨扰你了。” 开神马玩笑?灶房丫头这设定已经够过分了,现在居然还直接领到了不可能完成的重体力任务!不完成还不能吃饭!玉羊握着把小斧头简直分分钟要抓狂变身——哪个缺德神仙给本姑娘安排的此等穿越待遇?敢不敢出来让我先把你当柴火劈八瓣! 抱怨归抱怨,但是一想到刚才休留的警告和空空如也的肚子,玉羊还是无可奈何地捡起块柴禾,举起斧子使劲劈了下去——不知是因为一夜没吃东西的缘故,还是从来没劈过柴火不得要领,斧头卡在柴禾棒上两寸左右的位置,便再也劈不下去了。 “可恶,饿的没力气……可是不劈完就没有午饭……”玉羊咬着牙用脚在斧背上剁了一下,斧头又往里进了一寸,却依然没能把柴火劈开。玉羊试着想把斧头拔出来再试,然而这一回柴棒却是紧紧咬住了斧刃,怎么拔都拔不出来了。 “呵,不出师父所料,你果然是应付不来这些粗活啊。”玉羊正拿着斧头欲哭无泪时,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招呼声。回头看去,只见休留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柴垛上,见玉羊注意到自己,休留从柴堆上轻轻跃下,从玉羊手中接过连着柴棒的斧头,拔出柴棒递回过去,单手捏住那根柴棒轻轻一捏——只听“咔吧”一声,柴棒便应声裂成了四瓣。 “你把劈好的柴禾收起来 ,一会儿送去柴房就行,这里由我来。”休留将手中的柴瓣丢下,顺手便又拿起一根柴棒,“不过还真是稀奇,出身酒店家的姑娘,居然跟名门大小姐似的,连柴火都不会劈。” 生在全民普及天然气的时代,不会劈柴怪我咯?玉羊不忿地捡起地上劈好的柴禾,却不敢顶嘴,只是嗫嚅道:“要不是你们昨晚偷了我的饭,我也不至于没力气劈柴……” “是吗,那还真是抱歉。”休留没有对玉羊的身世话题穷追不舍,而是话锋一转道,“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把你发落到这儿劈柴吗?” “还能是什么?下马威呗。”玉羊一边收集着地上的柴火一边叹气,“你说过你师父不在的时候,这家里由那老太太主事……这就是在打狗看主人,提醒我和你师父谁才是家里最终管事的人呗。” “嗯,你倒是不笨。”休留左右开弓两手不停,捏柴火的速度竟是比玉羊捡的速度还快,“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横竖你在这府里也就只待这一个月。到了下个月,我和师父就要出发进京,去赴那‘天下会’比武……等到事情完了,你若是在京城或者其他地方找到去处,我们也不会强留你。在那以前就是有些折腾,多担待一下也就忍过去了。” 呵呵,再担待一个月?一个月以后我怕是连三角肌二头肌都练成永久型了。玉羊苦笑一声忍住腹诽,转头向休留道:“不过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都是一个家里的人,又是亲孙子,那老太太干嘛看你师父那么不顺眼?” 休留闻言顿了片刻,转头看向玉羊,却没有直接回答:“喂,你真的不觉得……师父的模样很稀奇吗?” “不觉得啊。”玉羊摇头,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昨晚在回答了同样的问题后,景玗那笑得喘不上气来的样子,“模样怎么了?不就是天生白发嘛,又没有多个眼睛少个鼻子,哪里稀奇了?” “噗……你这人说话挺有意思的。不过我大概明白,师父为什么会突然起意,决定留下你了。”休留闻言居然也笑出声来,然而很快便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你出生的地方是如何看待这种情况的,但在昆吾国内绝大多数百姓 的风俗里,师父的样子……被称为‘白子’,是‘妖胎’的一种。” “‘白子’?‘妖胎’?”玉羊歪着头表示理解不能,休留也没藏掖着,接着便向玉羊简单解释了这两个词汇的含义和景玗的身世: “妖胎是指一生下来就会跟家里带来灾祸的孩子,通常都是指的怪胎。白子是其中一种,说的是生下来就全身发白,没有黑发的孩子……这种孩子一般都体弱多病,即便养大后也不能出门劳作,只能空耗家里的财产,所以被视为是祖上恶业招来的报应。寻常人家若是生出了这样的孩子,通常都是当场溺死的。” “啊?怎么会……”出身于文明时代的玉羊闻听此说,一时有些无法接受,“那你师父他怎么……” “怎么活下来的,是吧?”休留将手中捏碎的柴棍丢下,换了一根接着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师父不是出生在这景府里的,事实上他第一次回到府上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 通过休留的口述,玉羊大致了解了景玗的身世——景玗的父亲是景家上一代的家主兼先任“白帝”景天罡,虽是老太太嫡出,但自小脾气倔拗,并不受父母宠爱。然而在景家众子弟中,却只有他深得景家刀法真髓,功夫最为精妙,成年后不久更是在“天下会”中代表景家拔得头筹,继任“白帝”之位,如此一来景天罡变成了景家上一代无可置疑的主心骨,也是当仁不让的当家主人。 然而在赢下“白帝”之位后,对武学越来越痴迷的景天罡很快便撂下了家主的担子,把戍卫西境的任务交给父母和兄弟们,自己则出门四处游历精进武艺,只在每三年一次的“天下会”中代表景家出场,以保“白帝”之位不失……如此便是一直蝉联了六届的“白帝”称号,因为地位稳固外加不问家事,景天罡与景府内其他兄弟子侄的关系,倒也还算相安无事。 但到了九年前的那一届“天下会”的筹备期间,景天罡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按时返回景府。景府内派人多方打探,也没能找到他的行踪。幸好那年西戎大军来犯,天子特赦负责戍卫西境的景家可以不必分兵来应付“天下会”选拔,而继续担任“白帝”之位 ,如是便熬过了那一届……可在接下来的三年中,景天罡还是全无消息,这就让景家上下开始感到不安了。 到了六年前的“天下会”即将举办前一个月,景天罡还是没有回来,却托人送回了一个少年和一封遗书,遗书上写明少年是他的儿子,要老太太扶持他继承家主之位,并支持他前往“天下会”争夺“白帝”之位……这封遗书的到来必然是给当年的景府带来了一场轩然**,而处于这场风暴中心的那个少年,就是当时刚满十六岁的景玗。 “虽说对师父的身份存疑,但那封遗书的确为天罡师祖手迹,师父身上又有景家家主历代相传的信物,外加当时时间紧迫,景府上下也找不到比天罡师祖武艺更高更稳妥的人物,如是便死马当做活马,让师父带领家中子弟,去赴了那场‘天下会’……” 休留放下最后一根捏完的柴棒,拍了拍手中的木屑道:“没想到那名少年的武艺……却是颇为古怪,除了景家时代相传的刀法外,还兼有一身诡异莫测的施毒功夫……虽然最终有惊无险地赢下了‘白帝’之位,但回府以后,景家人对他的态度却更为疏远了……如此一来,你应该就能明白,现在我们这些人在这个家里的处境了吧。” “我想……应该是吧。”玉羊将最后一批柴禾装进背篓中,眼神复杂地望着休留道,“也难为你们……这些年能留在这里坚持下来。” “师父有他想守护和证明的东西,至于我,不过是他的影子罢了。”休留朝玉羊挥了挥手,示意她先行离去,“把柴火送到柴房后就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去复命了。” 玉羊答应一声便背起背篓,独自向柴房走去。一路上,休留的话语却是让她心绪难平: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着自己儿子的遗书找上门说是自己家的孙子,身上却有着不属于本家的武学技艺,外加还是个“白子”……换做自己是老太太,也绝无可能将景玗视若己出,不加提防忌惮。 然而如今景玗的地位身份,却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事实。虽说是情势所迫,但当年的景家在“天下会”武林众世家面前将景玗推上前台时,便已经等于是宣告了他景家人的身份。而“白 帝”是御赐封号,除了“天下会”御前比武不可更夺,景玗载誉回家,景家人更没有将其拒之门外或者分庭抗礼的理由。 于是如今的景府上下,便有着泾渭分明的两方立场:一方是以老太太为首的本家子弟,另一方则是景玗在这六年期间扶植起来的亲随耳目,两方人马表面上维持着一派祥和,而私底下的水深却是玉羊这样的小丫头不敢揣摩的。 作为被景玗捡到并带回府内的丫环,玉羊自入府伊始,身上便是不由自主地被打上了“景玗”这一方的烙印。对于这样被动的立场选择,玉羊倒也没有太多怨怼,相反心中竟有些不自觉地同情起景玗来。 虽然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负父亲的遗书,被推进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庞大世家里,并且必须代表这个家族前去挑战天下武林豪杰……这其中的辛苦与压力,恐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吧。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中,他的出生便伴随着某种禁忌与歧视——所谓“白子妖胎”的无稽之谈。 身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玉羊自然知道所谓的“白子”,不过是白化病和基因突变导致的体征变异而已。前者因为带有基因缺陷,所以携带者的确会有体弱多病,畏光怕热,视力模糊甚至智商低下的情况出现。但从景玗的情况来看,他没有虹膜变色也不怕日光,应该是属于单纯的毛发基因突变,这种情况的基因携带者一生基本与常人无异,更不可能如坊间传闻一样,是“祖上恶业”招致,会给家族带来灾祸。 但以着这个世界还处于冷兵器时代的科技水平来说,普通百姓显然是无法区分基因变异与白化病之间的区别的。身为同样因为属相歧视被家人不待见的玉羊,忽然开始理解景玗那天晚上,在她说出“有啥好奇怪”后那种放肆的笑声——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究其一生或许等着的就是那一句“有啥好奇怪”,究其一生或许就想要一回被视为普通人的尊重和承认吧…… 想到这里,玉羊放下了背上的柴禾,返身追上正准备离开的休留道:“等一下!麻烦问个事儿,呃……景大人和老太太,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口味?” 第五章 卷一:且试天下(5) “这个嘛……师父口味偏甜,老太太对吃方面无甚特别喜好,只是牙口不好,爱吃软些的食物。”休留闻言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望着玉羊,“你还没拿到进厨房的许可,别节外生枝给我们找麻烦。要是想做饭,可以回师父的宅院再说,那里有师父平日里用来制药的小灶,可以暂时借你使用。” “甜党啊……看不出来口味方面倒是挺可爱的嘛……”玉羊对休留的警告充耳不闻,脑中已经盘算起了可以满足“甜”和“软”以上两个条件的菜谱,“话说休留小哥,这个世界……呃不是,我是说……这景府里有糖吗?” “糖?糖是什么东西?”休留被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甜的调味料的话,府里倒是有石蜜和蜂蜜,不过石蜜是西域出产的贡物,府里的存量也不会很多,不到年节不能轻动……我说,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哦……这样啊,没关系,也好办!”身为有着家传厨艺绝学的现代小厨娘,玉羊自然知道所谓的“石蜜”就是用蔗糖熬煮出来,未经精制加工的粗糖。虽然府里的糖不能轻动,但只要清楚这个时代调味品所处的普遍加工水平,对她而言,便不怕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 “喂,休留小哥,说起来咱们都算景大人麾下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吧?”在心中打定了主意,玉羊开始搓着手说服休留道,“实话说吧,我是不会傻待在这灶房外面劈上一个月柴火的,一来我真没你那手上功夫,二来这也有悖景大人的体面……能不能麻烦您先借我些零钱,然后告诉我最近的菜市场在哪里?” “……菜市场出府以后往东走,左拐第三条巷子便是。”休留闻言皱了皱眉头,却顺从地从腰间摸出个钱袋,倒出十几枚铜钱递给玉羊道,“还有半个时辰就该传饭了,菜市场午后休业,你快去快回。” “知道啦!”玉羊接过铜钱也没道谢,转身便拔脚向大门的方向走去。休留在原地等了片刻,见玉羊拐出视线之外,忽然双脚轻点将身一闪,如一只振翼的乌鹊般无声地掠上屋檐,随即便朝玉羊离开的方向飘然而去。 …… 是夜,景玗书房内。 “你是说,她问你借了钱,却没有逃走,而是真的去了回菜市场?”听罢休留的报告,景玗合上手中的书卷,神情似有所思,“这会儿她还在院子里的小灶房内折腾么?” “是的,师父,我提前通知了门房不拘 门禁,随着她的意思任其行动,似乎并没有让她生出疑心。”休留拱手一礼回答道,“今天她出府去,我也是隐藏身形偷偷跟着的,除了菜市场,她还去了趟酒酱坊、药店和几家酒店,回来以后就端了饭碗跑进小灶房,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动。” “哼,看起来倒真像是个厨子!”景玗闻言冷哼一声,示意休留退下,“你做的很好,明天继续,直到她露出真面目之前,都不要有所妄动。” “师父,那丫头虽无异动,但似乎的确有些古怪。”休留站在原地,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她自称是厨子出身,却连柴火都劈不利索;而且说话机灵敏捷,遣词古怪,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子能及……虽然她看起来的确不会什么功夫,但她所料理的却是入口之物,也不得不防!” “哈哈哈,她要是能毒死号称‘毒王’的我,那倒也算是她有本事。”景玗闻言又是一阵大笑,转手示意休留不必多虑,“明天厨房那里,你还是多看着些,只要没触着老太太和其他几房老爷太太们的逆鳞,就由着她去吧。” “……是,师父请尽早安歇。”休留再一拱手,转身便阖上门扉,退了出去。 “有啥好奇怪的……吗?”景玗将目光转回到手中的书卷上,却迟迟没有翻过一页,“奇怪的丫头。” 古人的作息讲究早睡早起,凌晨天还擦着黑,公鸡才叫了一遍,玉羊便被同屋的其他丫环婆子们喊了起来,开始梳妆打扮洒扫庭院,准备伺候主子们起身。玉羊揉着双眼拖着扫帚走进院子里,却见休留已经起床在院子里练功了。 “啊,早安!”见休留注意到自己,玉羊只能挂上一副精神些的笑脸,主动抬手打招呼道。休留将手中的无牙刀收回入鞘,踱着步走近玉羊,微微皱眉:“眼圈怎么这么黑?昨晚你忙什么去了?” “啊?哈哈……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认床而已……新地方还没习惯。”玉羊打着哈哈想掩饰过去,全然不知道昨晚休留就蹲在小灶房的屋檐上看着她二更才回的房。见玉羊不想多说,休留便也不再多问,只是提醒道,“用完早膳以后记得早点去大院厨房报到,主子们没发话的时候,你就归厨子老郑管,倘若遇到麻烦,可以来找我。” “哦,好的。”玉羊答应着如是照做,于是在景府的第二天,她便领到了第二个Hard级入门任务——打水。 “柴够用了,今天不用 劈柴……这两口缸就是咱厨房一天烧火必需的量,你今儿就负责把这两缸水挑满。”伙头老郑扬手递来一根扁担和两个水桶,扯着嗓门对玉羊道,“水井在前院花园里,老规矩,干不完的不许吃饭!” “啊?哈哈……”玉羊望着那两口大缸差点两眼一翻背过气去——眼前的这两口缸每一口装下五个她都能绰绰有余,而厨房到前院至少有五六百步的距离……玉羊已经无法想象她若是再不想些法子早日脱身,明天迎接她的会是什么情况了。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会啊。”****之下,玉羊只能又找来休留帮忙。好脾气的休留小哥帮玉羊挑了十几个来回的水,饶是有一身功夫底子也已满头大汗。见休留累得够呛,玉羊有些过意不去,连忙递上手帕道: “谢谢啊……先擦擦汗。” “难得,昨天帮你劈了一上午的柴火,也没得你道一声谢。”休留靠着廊间的栏杆坐下,双手抱胸眼神复杂地盯着玉羊道,“不会劈柴,不会挑水,就连头发都不会自己梳……说吧,你到底是哪门哪户的姑娘?只要不是什么钦犯家眷,师父都会想办法送你回去的。” “我、我不记得了,我真的只是个厨师而已……”玉羊见有些瞒不住了,只能随口继续半真半假地扯谎道,“只是我们家的酒店……其实开的挺大的,父母又只有我这一个独生女,所以除了做饭以外,我的确是没干过什么粗活……” “那你家的酒店叫什么?”休留打断她的话头反问。 “呃……我不记得了啊……”玉羊见休留较真起来,连忙又装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咬着嘴唇眼眶泛红道,“我要是能想起来,早就告诉你们了……用得着在这里每天受人指使折腾,活活受罪?” “诶……说的也有道理。”休留毕竟年纪尚幼,见玉羊红了眼眶又言辞恳切,心中对她的怀疑顿时便又消了三分,“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休留小哥,你能不能再借我几文钱?”此言仿佛正中玉羊下怀,休留眼见着刚刚还一副梨花带雨模样的玉羊瞬间变脸,满眼星星地盯着自己乞求道,“昨天去菜市场逛了一圈,因为钱没带够,还有好几味食材没有买全……麻烦小哥你好人做到底,再借点钱让我去跑一趟,保准到了后天这时候,咱们就能脱离苦海,再也不用干这些个体力重活了!”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休留被玉羊盯 得后背发毛,跟着景玗做事也有五六年了,他还从未见识过敢在如此近距离盯着男人正脸看的姑娘。 “秘密!”从休留手中接过铜钱,玉羊一溜烟地便往府外跑去。剩下休留抹着一头冷汗跃上屋檐,目送她朝菜市场方向飞跑——这什么姑娘家,在大街上跑起来跟个兔子似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如此没规矩的女儿! 到了晚上掌灯时候,老太太忽然传了各房一起到后堂用膳。平日里府内各个院子除了自己配有小厨房的,基本都是大院厨房做好后一个个送去的,一般若不是年节或有大事,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并不多,更别提是老太太传话阖府上下一起用膳的了。玉羊初来乍到,更是不知道这些个主子奴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稀里糊涂地也就跟着去了后堂准备。 没过一炷香工夫,后堂里的人便陆续到齐了。偌大的房间内八仙桌足足摆了十来张,看来这景家的确称得上是豪门世家,光称得上主子的都有这百十来号人物,更别提下面那些个丫环小厮了。眼见着盘碗交错满桌俱是珍肴美味,玉羊站在丫环堆里看的两眼发直——倒不是馋的,是在研究这异世界宴席的品种做法。 “都到齐了吗?别干坐着了,吃饭吧。”老太太最后一个到场,在一众丫环婆子的搀扶下来到主桌,在景玗上手位置坐下,兀自宣布开席。席间各桌各房的主子们该喝酒的喝酒该吃饭的吃饭,左右不时说个小话那都是轻声细语的,倒没见出什么状况。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太太忽然咳嗽一声,主桌的几位老爷太太随即便一齐放下了筷子。主桌为之气氛一变,整个后堂也很快安静了下来。景玗知道老太太是有话在这等着了,连忙作揖叩问道:“不知奶奶今日传膳,可是有什么吩咐?” “倒是没什么吩咐,只是眼看着‘天下会’日子快近了,有意让各家各院的孩子们多走动走动,熟络感情切磋武艺,别都关在自己的院子里私下琢磨,到时候去了京城显得我景家犹如一盘散沙,叫天下英雄笑话。”老太太话里带刺儿地绕了一大圈,景玗端着个茶盏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见景玗不接话,老太太又咳嗽一声,唤来了身后的一个贴身丫环。 “近来府内兴旺,家里这里里外外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只是这人一多,就像那过了秋的老枣树结了二茬果,少不得要敲打敲打,才能守住 这景家百年来的规矩体面……蔻儿啊,最近府里可有些个不规矩的事儿?” “老太太治家甚严,各院的少爷小姐们也都是极懂事得体的,哪里会有什么不规矩?只是……”那应话的丫环朝景玗看了一眼,故作为难似的蹙紧眉头,对老太太道,“只是有件事儿,蔻儿不知该不该说。” “只要确有其事,没什么不该说的。”老太太发话道。 有完没完,吃个饭跟过堂审案似的,哪来的这么多套路?主子没离席,下人们是不能回去吃饭的。玉羊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早就饿了,正腹诽着老太太哪来那么多罗圈话,却见坐在主桌的景玗似不期然一般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却是带着十足的寒意。 玉羊正纳闷景玗这是动的哪门子阴火,却见那名唤蔻儿的丫环也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看来,语带讥讽:“原本这府内的下人们也是极守规矩的,只是几日前玗少爷带回的那个玉羊妹妹不知是什么来历,倒是叫人好生议论——这玉羊妹妹来了两日,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劈柴挑水俱是由他人代劳。姐妹们以为或是身上有伤,便也罢了,可不知为何这妹妹日常里还出手阔绰,这两日总有人见着她没事便往府外市街上跑,每次都不是空手而回……如今府外边儿可是听见有街坊嚼舌呢,说咱景家真是愈发阔气得狠了,连个丫环都跟小姐似的,天天有闲钱可以随意上街花销……” “真有此事?”随着老太太那瞬间拉长下来的脸色,整个后堂的人目光都朝着景玗和玉羊这边集中起来。老太太从婆子手中接过鎏金龙头拐敲了敲地面,“哪个是玉羊?站出来!” 我了个大擦的,搞半天还是冲着我来的?玉羊知道自己这几日的表现是有些差强人意,但她在小灶房里的“发明”不待一日便可完成,她却不曾想到老太太会连这两天工夫都容不得她。正思索着该如何辩解,只听景玗放下茶盏,沉声道:“休留,按照景家的家法,下人行止无礼,令人侧目的,该如何处罚?” “回少爷,应重责二十鞭,并锁入省事堂中禁闭三日。”休留应声回答,话音未落,景玗便冷声发话道:“那还等什么,拖出去罚了!” 休留闻言二话不说,上来拉着玉羊就要往外走,一直旁听着事态变化的玉羊却是急了,一把挣开休留的手尖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说罚就罚?我不走,我要留下把话说清楚!” 第六章 卷一:且试天下(6) “还敢放声喧哗,想挨更多鞭子么?”休留的表情有些急切,甚至在众丫环面前向玉羊使了眼色。玉羊却不领情,仍旧拨开挡在面前的休留,走到老太太面前施了一礼道: “蒙老太太与少爷大恩收留,玉羊才得以有个寄身之所,只是有一事玉羊尚且不明,求老太太指点——景家位列‘四圣’之一,自是武林楷模,江湖上有句话叫‘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不知老太太认为这话当是不当?” “受人之恩,舍命相报自是当然。”老太太皱着眉端详了玉羊好一会儿,似是没想到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居然敢在自己面前大声说话,“只是不知你那放荡仪行,却是哪里与恩义相关?” 身为根正苗红有觉悟、五讲四美懂礼貌的现代少女,在听到老太太嘴里吐出“放荡”二字时,玉羊的拳头是握紧了的。但她知道当下不同世界的厉害关系,也明白刚才景玗急着让休留带她出去是为了赶在老太太发落前救下她,正是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这份心思,让玉羊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拖出去认错挨打,任人宰割。 “回老太太的话,玉羊这几日时常出门上街,并没有贪图玩乐之意,正是为了报恩。”玉羊拿眼瞟了下身边那个叫做蔻儿的丫环,接着道,“记得初入府上,蔻儿姐姐曾指教过玉羊,说咱景府的规矩便是‘有本事的出本事,有力气的出力气,懒人闲人留不得’……蔻儿姐姐,是也不是?” “这话……自然为了妹妹好……”那规矩原本只是蔻儿随口胡诌的,却没曾想玉羊居然记得,还敢在这堂上众主子面前宣扬出来。奴婢信口雌黄妄议家规,这要是真追究起来可不比玉羊的“行止无礼”来的事小。一向仗着老太太喜爱伶牙俐齿的蔻儿这会儿说话也不利索了,半遮半掩地向后退去道。 “回老太太,正是因了蔻儿姐姐的这句话,让玉羊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玉羊也不再搭理她,只是朝着老太太又施一礼,继续道,“玉羊蒙难,无处可去,亏得老太太跟少爷垂怜,才 有今日活命之幸……然而玉羊身无长物,又因伤四体疲弱,辜负了老太太的厚望。于是思来想去,玉羊要报恩便只有一途……近日里向哥哥姐姐们借了些小钱时常上街,正是为了早日将这份涌泉之心呈于老太太,以不负景家上下于玉羊的再生之恩!” “哦,这倒是新鲜?”老太太听着却是来了兴致,拿手一指玉羊,“你却说说,你上街是买了些什么物事?如何报恩?” “回老太太,玉羊是厨师,要报恩自然也就只有烹饪一途。”玉羊拱手行礼,不亢不卑道,“此一味珍肴得自家父真传,人间至罕,世人莫得,只是制作颇费时日……玉羊思索良久,他物不足以为报,只能以这天下未识之珍味以餍恩人,若能得老太太及少爷一餐欢愉,那玉羊纵是一死,也可以瞑目了。” “呵呵,这丫头,年纪不大,夸口倒是不小!”老太太乐了,但是随即龙头拐一点地面正色道,“你说你做的是人间至味,世人莫得?要是端上来的东西老身吃过,这报恩之事却要如何作答?” “回老太太,若是您老人家或是在座的任何一位吃过同样的东西,那么玉羊听凭您发落。”玉羊毫不示弱地当即回答,“无论是逐出府门,还是要鞭要打,玉羊皆无怨无尤。” “好,那便许个日期,何时得见你那珍味?”老太太穷追不舍。 “明日晚膳即可。”玉羊对答如流。 …… 对于景家阖府上下的大多数人来说,今日的这一顿晚膳,绝对是一出难得的好戏;而对于休留等少部分人而言,这一顿饭却是吃的心惊肉跳,毕竟景家自开府以来百年生息,敢这么顶撞当家主人的丫环,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你发的什么疯!这下可怎么收场?”回到自家小院里,好脾气如休留也有些恼怒,在院内堵着玉羊便是好一顿责备,“原本只是私下里责罚一场就是了,以着师父的意思本就不会伤及筋骨。可你一下把话说绝,明日万一有失,你让我们怎么帮你?” “没差,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玉羊低着头不看休留,可语气 却没有丝毫服软,“本来就是攒着技能条等大招满格,原先只是想打老太太个单体暴击,结果没想到能把人全聚集起来变成范围群伤……不过这样也好,今后我还是不劈柴不挑水,但绝对不会再让人平白说闲话了!” “你……”休留语塞,脸涨通红却口舌僵硬,无从反驳——玉羊的话他有一半都还没琢磨明白呢。 玉羊望着气得跺脚的休留,回忆着刚才后堂之中,饭罢没看她一眼就拂袖而去的景玗,忽然便放软了声音,对休留道: “……我在这的两天里,是不是给你们丢人了?” “你说呢?”休留没好气道。 玉羊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进小灶房,继续鼓捣自己的一方天地……嘴角忽然有些咸涩,许久未曾落下的泪水不知何时沾湿了面颊。玉羊咬着牙挽起袖子擦掉泪水——只是那一瞬间,她觉得无比委屈,这委屈不同于以往被夺走一切时的痛苦不甘,也不同于被抛弃在陌生世界中的孤独无助,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在做一件非常不值得的事情,她只是在为这份值得与不值之间的无所适从而感到委屈。 到了第二天晚上,还没到传膳时间,后堂里早早地便坐满了等开饭的景家老小。各房各院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有冷眼旁观坐等笑话的,也有心怀好奇期待莫名的,但无论是那种心态,一屋子人的目光都会时不时瞟向今晚关键人物之一,现任家主白帝景玗身上。 作为玉羊的主子,无论今晚玉羊能否实现她“人间至味”的承诺,景玗都已经与这场风波脱不开关系。景府内是个人都知道老太太昨晚上借题发挥,实际上是另有所指,至于要借这个题发挥出多大的场面,那就要看玉羊今晚的表现以及老太太的心情了。 被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盯着的景玗倒是显得十分泰然,未开席前仍旧是捧着个茶盏谁都不搭理。没多会儿老太太也入了席,抬眼一扫周围人物,笑着对景玗道: “你那个夸下海口的丫环哪儿去了?老身还专等着她的‘人间至味’呢。” “奶奶请自 用膳,那丫头说了,这‘人间至味’不同于寻常菜式,必须要等酒足饭饱后品尝,才能得其真味。”景玗放下茶盏,同样陪着笑对答,“所以我们也不必等她,先开饭吧。” “呵呵,还真是绣房里头找东西,尽是花样!”老太太摆了摆手拿起筷子,示意开席。那些等着看笑话的景家子弟此刻心里更是幸灾乐祸起来——那玉羊就算真有本事,能做出些许口味不同寻常的稀罕物儿来,可谁都知道饱汉面前纵是熊掌鱼翅也逊味三分,等到这屋里头的人都吃饱喝足后再上菜?简直是自掘坟墓!到了那时纵是“人间至味”,想来老太太也没多大胃口细细品尝了。 大约过了两柱香工夫,桌前的人都已经吃得七八分饱腹时,玉羊领着休留等一群丫环小厮,手提着几十个食盒成群结队地进了堂内。老太太抬眼看见,旋即放下了筷子招呼玉羊:“那丫头,你这‘人间至味’可真是叫人好等……有什么名堂,速速报来。” “食物的名堂,自然应该由食物本身说话。”玉羊不答,只是打开手上的食盒,从中端出一个无甚装饰的小食碗,呈到老太太面前,“请老太太品鉴。” 玉羊给老太太端上了食碗,那边厢休留与众丫环们也各自提着食盒穿梭于圆桌之间,给诸位主子上菜。景玗端起自己面前那个不过一掌大小的白瓷碗,面无表情地揭开碗盖:里面是一碗还冒着热气、指尖大小的细白圆子,样子有些像上元节常备的元宵,只是比元宵小得多,汤水上漂浮着类似红豆、枸杞以及蛋花样的物事……虽然眼前的东西看起来都无甚稀奇,但这碗圆子的香气……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景玗狐疑地拿起勺子,捞了两个圆子放进嘴中——入口刹那,一股从未尝过的异样甜味便瞬间在唇舌之间扩散开来:圆子的口感不似记忆中的糯米元宵,在口中化开之际不断交替释放出不同层次的甜味来,一忽儿像是蜂蜜,一忽儿又如甜酒,一忽儿似是水果,但又似乎不尽于此……这股香甜的滋味浓淡相宜,交错盘绕,沁人心脾,只 是一口之间,居然将适才饭后嘴里那一股脑的鱼肉鸡鸭余味全盖下去了! 景玗抬头飞快扫一眼身旁的老太太和周围景家人的表情——城府有深有浅,但只要是吃了玉羊那圆子的人,脸上的情绪变化都十分明显。老太太吃了口圆子后没放下碗,紧着勺子便又是一口,双目微眯……景玗有些震惊地转过脸看向玉羊,这丫头所言非虚,的确是人间至味。 整个后堂一时间安静极了,耳边悉率作响的便只有勺子与瓷碗轻触与吞咽的声音。玉羊满脸自信地望着众人一个个埋头咀嚼,神色各异,她知道她已经赌赢了,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里,这些人的确是都没有尝过这样的“人间至味”。 “再来一碗。”景玗第一个将圆子全部吃完,把连汤水都不剩的空碗还给玉羊,老实不客气道。玉羊接过碗,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没有了……我是按照人头数着做的,时间有限,实在来不及做更多了。” “那丫头,你这圆子……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另一边老太太也吃完了手中的一碗圆子,抬起满是褶皱的双眼,定定望着玉羊道,“老身活了大半辈子,的确是没吃过甜味如此复杂的点心。你且说说,都是用什么东西做的?” “回老太太的话,原料其实都很常见,这圆子是用芋头做的,除了这一主料以外,还有糯米、桂花酒、槐花蜜、枸杞、甘草、甘棠梨、山楂、绿豆、红豆等等一些辅料,都是在这长留城附近的菜市场里寻常能买到的物事。”玉羊行礼,从容回答道。 “居然都是这些寻常食材?”老太太拿起桌上那个空了的瓷碗又看一眼,“你说的这些老身可都吃过,却为何到了你手里,竟变成了如此口味奇特的点心?” “我爹说过,拿熊掌鲍鱼之类的稀罕材料做出少见的菜肴,并不稀奇。真正的‘人间至味’,必是将做饭之人的匠心融入到最寻常的食材中,才能让吃饭的人体会到饮食的至味。”玉羊此刻回话的底气更足了,从在座众人与老太太的眼中,她已经看到了一些与昨日截然不同的东西。 第七章 卷一:且试天下(7) 她所做的,的确也就是寻常食物——不过是由她改进做法的酒酿芋圆糖水罢了。 玉羊在前两日中频繁地上街游逛,除了购买食材以外,最重要的目的是了解这个世界目前所处时代的饮食习惯。从休留口中,她得知在这昆吾国里,“糖”还是需要从外邦进贡的稀罕物事,在街上虽然有见过酒店外叫卖甜食点心,但基本都是用蜂蜜、羊奶、果脯制成的蒸糕等干制点心,而广粤传统的糖水式甜品,尚未在这一时代出现。 确定了时代所处的口味背景之后,玉羊心里便有了些底子。酒酿糯米圆子并不难做,但从老太太那衣食无缺却目赤消瘦、疲乏易困的模样,玉羊判断她应是有糖尿病或者“三高”之类的常见老年病。对于这样的食客来说,糯米圆子虽然同样口味绵软,但吃多了却会加剧积食口渴等症状,于病体不利。于是玉羊临时决定,用益胃消肿的芋头代替糯米,作为糖水圆子的主料。 确定了主料以后,配料也是花了些心思——毕竟景府里的糖动不得,如何获取甜味便成了最大的问题之一;除此以外,在长留城中玉羊也没能找到马铃薯、玉米、木薯等常用来制作生粉的原材料,不得已只能自磨绿豆,来制作芋圆必须的绿豆生粉。 确定了主料辅料,接下来就是如何搭配制作口感丰富而不互相冲突的甜味:先是将少量糯米加入酒母发酵作酒酿备用;随后将芋头清洗去皮蒸熟后压成芋泥,加入手磨的绿豆生粉上劲,兑入甘棠梨汁代替清水,以保证揉出的芋圆本身自带一股水果般的甘香甜味;再将甘草山楂煮水滤渣代替糖水,下锅加芋圆煮熟,出锅前依次放入酒酿、槐花蜜、蛋清、枸杞跟红豆增加色味口感,最后喷上桂花酒压下蛋清的腥气,一碗口感丰富、甜而不腻的应氏酒酿芋圆糖水便大功告成了。 “你是说,这碗点心不只是口味独特,对老身的身体也有好处?”听完玉羊简单介绍了食材中益胃消食、通气和血的食疗功效后,老太太的眼睛亮了亮,“你这丫头,倒是有心了,话说这碗点心……可有甚名字典故?” “名字的话……倒有两个。”玉羊眼珠一转,灵光乍现道,“一个是我取的,叫做‘珠玉满园’,一个是我爹取的,叫做‘知足常乐’。” “这‘珠玉满园’倒是好解,也吉利,不错。”老太太点点头,摩挲着双手却又发问,“只是不知这‘知足常乐’由何而来?” “‘知足常乐’是因为这碗点心中所用到的几味基本材料虽然都有甜味,但倘若食用过多,却会转甜为异味。”玉羊斟酌着用词,侃侃而谈道,“芋圆虽甜,但吃多了就会由甜转淡;蜂蜜虽甜,但吃多了就会由甜转涩;桂花酒虽甜,但喝多了也会由甜转辛……我爹说,这碗点心便如同人生 一样,恰到好处时,便是人间至味,但倘若不知饱足,一味饕餮,那再甜的好东西,也会变成其他苦涩生厌的味道了……这便是‘知足常乐’的由来。” “丫头,你那爹爹叫什么?”老太太握起龙头杖坐直身子,语带肃然,“能说出这种话的,绝不是普通厨子……你那爹爹,到底是何人物?” “呃……我不记得了……”玉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兴奋过度,有些说漏了嘴。刚才那段话本是父亲过去劝诫她少吃甜食时随口说过的,这会儿被玉羊生生安插在自己改良的芋圆糖水上,却不竟让老太太对其中深意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景玗闻言皱了皱眉,连忙凑近老太太耳边,低语道: “奶奶,孙儿在英山救下这姑娘之时,便发觉她脑后有伤,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前几日孙儿又派人去山里巡查过几回,在英山上游的石脆山里,又发现了几具行人遗体……这姑娘的身世孙儿会继续追查,但那山里的流匪,孙儿也想赶在‘天下会’前一并拔除了。” “既如此,就交由你去办吧。”老太太闻言点了点头,不再追究,“那丫头,你是叫玉羊对吧?” “回老太太,是的。”玉羊行礼回复,不知是因为刚才的长篇对答太过紧张,还是昨晚通宵赶制景府上下众人所需的大量圆子之故,玉羊忽然感到眼前有些晕眩,脚下也有些不由自主地虚浮起来。 “不错,从明天开始,你可以进厨房了。”老太太说完便柱起龙头拐,拉着蔻儿等一众丫环的胳膊站起身来,颤巍巍朝外走去,“今后缺什么要什么,跟送菜的小厮说一声便是,别总是老往外跑……我累了,扶我回房去吧。” “谢老太太恩赐!”玉羊高兴地朗声答道。一场鸿门宴至此宣告完结,老太太撂下这话,便是有既往不咎之意,玉羊从明天开始,便是景府内得以承认的厨娘之一了。 然而许是高兴过了头,在穿越后山中徒步三日、外加在景府的两天三夜也都没有得到充分休息的疲劳冲击下,玉羊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在众目睽睽下脚步一晃便一头栽倒在地,彻底昏迷了过去…… 半个时辰之后,景玗院内。 “到底啥情况?”景玗在书房内背着手询问刚从玉羊房内回来的休留,一脸阴郁之色,“这丫头打来之日起便是一惊一乍的,才刚熬过一劫,这会却又病倒了,连带着咱们都不得安生……郎中请来没有,怎么说的?” “郎中来看过了,说没大碍,只是疲乏久了,需要休息,说是让好睡几天就没事了。”休留见景玗脸色不佳,连忙陪着小心道,“只是有一事,徒儿有些不明……刚才郎中检查的时候,徒儿让他也仔细看了下玉羊姑娘的头,似乎那里……并没有受伤的样子啊。” “我说她脑后有伤是为了应付老太太,医毒同理 ,我自己也算半个医家,她头上有没有伤,能瞒得过我?”景玗眉梢一挑,冷哼道,“倘若不是想套出这丫头的真正来路,我用得着下那么大的赌注,让她在老太太面前走这一出吗?” “原来如此……可是师父,若是她醒来以后,还是一口咬定什么都记不得了呢?”休留依然有些不放心玉羊的目的所在。 “先看着办吧,我们那次竹山巡猎是临时起意的,不太可能会有人提前预知,在山里安排下如此缜密的巧遇……许是她真有难言之隐,等她醒了再慢慢问吧。”景玗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对休留吩咐道,“若她不愿主动提及,那我们目前可查的事项,也有三个方向:一是去打探其他山道城池内,有没有豪族世家的私厨出逃;二是打听最近朝廷降罪的钦犯家族中,有没有厨人身份的女子失踪;再来就是搞清楚那伙流寇的行踪和落脚点,从他们嘴里撬情报,是最方便的。” “这些倒是不难,不过师父,你确定她是厨子了吗?”还未等景玗回答,休留忽然一拍巴掌插话道,“啊……我忘了件事情,玉羊姑娘在晚膳前在小灶房里给师父留了一样东西。师父少待,我这就去拿上来。” 没多会儿休留便捧着个食盒跑回书房,景玗凝眉打开,里面却是两碗和晚膳时一模一样的“珠玉满园”。 “玉羊姑娘说了,以师父的口味,一碗圆子怕是不够解馋。这次做的数量有限,倘若在堂内奉上,未免有偏颇之嫌。所以她就在小灶房里预先留了两份,让我到了夜间再给您送来。”休留看着景玗盯着食盒无甚表情的面色,不知道玉羊这马屁是不是拍到了马腿上,“呃……师父,我是看着她从煮圆子的大锅里一并捞起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知道没问题,人是惦记着让我别亏待了你。”景玗从食盒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休留道,“你自己看吧。” 斜插在两碗圆子间的一张小小纸笺上,歪歪扭扭地缀着几个丑兮兮的毛笔字:正面写的是“谢谢”,背面则是“不要独吞”。 “这几日你帮她劈柴挑水,谢你一份倒也是应该的。”景玗从食盒中拿出一碗圆子,推到休留面前,“还没吃过吧,尝尝。” “多谢师父……嗯,好吃!”休留毕竟年少,接过圆子后刚尝了一口,便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怎么会这么甜?” “我也想知道,等她醒来,的确是有好些话要找她问问清楚。”景玗用勺子搅拌着碗里清香扑鼻的圆子,眼前不自觉地闪过玉羊在后堂之上两次直面老太太的模样……那样自若的神态与说辞,真的是个年轻厨娘所能为之的么? 奇怪的丫头……回味着唇齿间那股不同凡响的甘甜余味,景玗陷入了沉思之中。 整整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玉羊才在和暖的阳光下悠悠醒 转,补足了觉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兀自穿上衣服,玉羊正打算到厨房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吃食。结果刚走出屋子就撞见了在院子里散步的休留,对方抬眼瞧见她出来,立刻换上副别有深意的笑容: “总算醒了?还以为你打算直接睡到晚饭以后呢……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事。”玉羊挠了挠还没来得及梳理整齐的头发,不好意思地问道,“今天有什么活么?” “没什么要你干的,老太太知道你晕倒了,特意留话说让你休养一天,做饭的事,明天再说不迟。”休留看着玉羊的模样忍不住又咧嘴笑开了,那乱蓬蓬的脑袋和惺忪的睡眼,很像某些个毛茸茸软趴趴的小动物,让人很有伸手摸一摸她脑袋的冲动。 “哦,这样啊。”玉羊闻言松了口气,“也好,那我就先去看看厨房里有些什么材料,好准备明天的点心菜式。” 玉羊边说边解下发绳,准备梳理下头发就去厨房,正绑发间,忽然就听见小院外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咤:“玉羊在哪里?” “这声音……坏了!”休留刚听见声音便作势要把玉羊往房内推,“快回去,是月小姐!” “诶?什么小姐?怎么回事?”玉羊一头雾水刚走了没两步,却见小院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道人影——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年纪约莫十六七岁,身材却显得格外纤细高挑。穿一身杏粉色窄袖高腰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茶色对襟金丝边褙子,一头长发用玳瑁梳篦高高挽起,面若桃花眼似秋水,活脱脱就是从仕女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 “原来在这儿啊,叫我好找。”没等玉羊回过神来,那女子莲步轻移,“蹭蹭蹭”地便到了面前。玉羊还没闹明白对方是什么来意,女子已经拨开休留,猛地一把摁住了她的肩膀,细细打量道,“长得不赖嘛,昨天晚上坐的远没看清楚……嗯,要不要来我院里,当我的贴身丫环啊?” “月小姐,您能别闹了么,这是玗少爷的灶房丫头!”一旁的休留急了,正要上前帮玉羊脱困,未曾想身旁忽然又冒出个人影来,一招指剑便是直取休留面门,休留受惊,往后连退两步,手已经摸到了无牙的刀鞘上,待看清来人后却又堪堪收了回来,“琪少爷……” “怎么着,景家上下就只有你那白帝算主子?我姐姐想问他要个丫环都不行?”横插一杠的少年身穿茶色窄袖交领长衫,额际上一条绣银皎龙玉抹额,面貌与适才闯进来的女子有几分相似。玉羊和休留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及时解围: “怎么不行,从小到大,我让给她的东西还少吗?” 众人回头,只见景玗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正背着手一脸和气地看着闯进院内的女子 及少年。见景玗出现,正胡闹的二人似是收敛了一些,少年退了半步,略一拱手算是招呼,女子却仍然摁着玉羊不放,半似撒娇半似嗔怪道: “玗哥哥自个才藏私呢,收了个手艺这么好的丫头,也不告诉我们一声,非得让老太太发话才领上台面。我不管,我还就看上她了,府里的厨子翻来覆去就会那两个菜色,我早就想要个伶俐厨子给开开小灶了。” “你要也不打紧,只是这丫头是我为‘天下会’一路预备下的,纵是要给你,也得等上俩月。”难得被人闯上门抢东西,景玗居然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地应付着女子的非分要求,“也罢,正好今日老太太放了她一天假,你若是感兴趣,便借你半日。不过酉时前记得还回来,她有伤初愈,还受不得折腾,你纵是要闹,也等过了这俩月,到时候大事既定,你就是天天变着花样开小灶,我也管不着。” “那就这么说定了!”女子闻言,推着玉羊便要往外走,“走走走,今儿个就先陪小姐我去逛逛街!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食材,让我试试你还能做出些啥新鲜玩意儿来!” “诶?诶诶诶?”玉羊愣了,正扭着头不知所措地向景玗看去,却见他瞬间冷了眼神,转身任由她被女子连推带拽地拉出门去。待女子、少年和玉羊出了院门,景玗才转过身来,语气不善地对休留道: “这俩兔崽子,还真是见不得我院里有任何好东西,老太太最近作妖得紧,大约也是在替他俩铺垫……虽说四叔平日里还算待我不错,但到了这份上,也顾不得他的面子了。” “师父是说……”休留有些担心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的玉羊,语带忧虑,“这两天老太太紧盯着我们不放,是因为……月小姐和琪少爷之故?” “不然还能是为了谁?叔伯辈的本事也就那样了,如今同辈子弟中,也只有他俩的武艺能撑得住景家门面。以前是我一家独大,老太太纵是有心收回权柄,怕也是无人能服众,如今他俩大了,自然是要扶正斥异,渐渐将风头引到他俩身上。”景玗背着手冷笑一声,表情竟似有些狞厉起来,“不过也是太看轻我了些……有些东西我可以让,有些东西却不能。既然他们已经动了先机,我未必不能后手制人……好叫他们知道,谁才是景家未来……唯一的主子!” “师父……”被景玗的情绪影响,休留的神色也变得肃穆起来,“昨天收到慕容师伯的来信,说是他和罗先师叔已经出发,往长留城赶来。按照驿站传报的时间来算,这两日里,他们应该就快到了。” “很好,待他们到了便放出风声,好让府里人尽快知晓。”景玗闻言,表情有所和缓,但嘴角那抹阴寒的笑意却依旧未散,“到时候我们只需搭起台来,等着他们自己上门碰钉子就行!” 第八章 卷一:且试天下(8) 玉羊此时所处的昆吾国,其国境依着群山走势,被分为东南西北中五片山道。在山道之下又分有九州,九州之下又分为三百郡府……长留城归属于西山道梁州汉中郡,而作为西陲边疆的第一重镇兼最大城池,长留城的武力分配,是由三部分组成的。 其一是听命于朝廷的西境驻军两万余人;其二是以景家为代表的西境豪门武林世家;其三是混迹于市井中的江湖人士。其中第二与第三部分依照昆吾国律法,在外敌入侵之际将直接听命于“四圣”之一的“白帝”调遣,包括各世家中的子弟、护院、府兵,乃至私产。甚至就连驻军进退,也需要与“白帝”提前知会。 即便是太平年间,“四圣”也拥有对所辖疆域武林人士的监管杀伐大权。得到“四圣”称号的武林世家,其风头与势力更是无人敢阻。故而在这西山道境内,只要拥有了“白帝”头衔,便是这长留城内无可争议的边陲之王。 自六十年前的昆吾天子定下“天下会”以及“四圣御守”规矩以来,围绕着“四圣”这一武林至尊头衔的明暗争夺,江湖上便是从未停歇过。同样自六十年前起,最初的“四圣世家”——“西景南明东昭北穆”,如今除了西边的“白帝”景家与南边的“朱皇”明家依然大权在握以外,东边的“青君”头衔早就已经不知道在各个世家之间转手了多少任,昭家自然也随之消失于残酷的江湖倾轧之中。而北边的“玄王”穆家,也曾历经沉浮,直到三年前的上一届“天下会”,才由现任家主“雷霆枪”穆向炎夺回“玄王”之位,重振世家之风。 然而以上关系到天下太平与豪门割据的恩怨曲折,对于刚到昆吾国才满一周的玉羊来说,还是全无概念的。此时此刻的她正在烦恼的,不过是如何应付眼前这两位飞扬跋扈的景家小姐少爷,景合月与景合琪姐弟罢了。 陪着二位小姐少爷逛了大半个长留城的街市,玉羊已经从两人的交谈中大致摸清了对方的具体身份——景合月与景合琪是四房老爷景天璇膝下的一对儿女,姐姐合月年方十六,弟弟合琪刚满十五,在如今的景家第三代子弟中,算是武艺数一数二的佼佼者,只是尚敌不过休留和景玗。 武林世家的儿女,自是与别的大家庭里出来的有些许不同:虽然从两人的对话中,玉羊似有察觉这姐弟俩与景玗之间颇有芥蒂,但合琪年少血气方刚,谈到景玗时多有漏出中二年纪特有的自傲与不屑;而合月则完全是个性格直爽泼辣的大姐大脾气,初次 接触时可能会被她的刁蛮任性逼到有些难以应付,可一旦熟悉了对方的性子,便知道合月大小姐那撒泼耍赖也不过是三板斧似的混招,真要对付起来,怕是还用不着景玗认真出手。 眼下,合月大小姐正带着弟弟和玉羊扫荡着长留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仙子桥。这仙子桥一带不同于长留城内的其他市集街坊,乃是专为官宦人家的阔绰子弟游玩所设。一条玉带似的清水河将市街分作两边,一边多是为女眷准备的绸缎庄、胭脂店、金银玉玩店,而另一边则多要等到入夜后才热闹起来,更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去处。 “我说你呀,难得进了景府却跟了那么个阴阳怪气的主子,也是运气不好!那景玗打进府对下人就是极苛严的,你怕是连月钱都领不了几个子吧?今后倘若跟着我,那便不用担心,整个景府都知道我爹娘待下人是最好的,你便是天天想出去逛街,也用不着看老太太脸色,只需跟着我们出来就行……” 合月大小姐一边对玉羊数落着景玗的不是,一边正在拣选着眼前一排排的香膏香油。一旁香具店的掌柜似是认得景家姐弟,亦是在旁小心陪侍。合月打开每一盒香膏细细闻过,似是都不满意:“店家,你这些货色我上旬都见过了吧?记得上次来我便留过话,叫你替我着意收些少见的香膏香脂,怎么这回还是拿这些充数?今后景家的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诶哟大小姐,旁人我或许敢如此打发,您这景府景合月大小姐的名声谁不知晓?这仙子桥前前后后那么多店家,哪个不把您当财神菩萨供着?只是近来西域的商队许久没来过了,就眼下这几样,也是我特意为了您专门从库房压箱底里搜罗出来的!要不您再看看这笃禄香?上次乐县师家的孙女来,我都没舍得给她……”掌柜的闻听合月不爽,连忙搓着手连连赔不是道。 “哎呀别看了,早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罢了罢了,下次来要是还没有新品种,小心我砸你的柜面儿!”没找到称心的香膏,合月似是有些不爽,正叉着腰嘟着嘴打算出门,却见迎面走来一个穿梅子红襦裙的高挑美人,在合月面前停下脚步,柔柔施了个福礼。 “敢问小姐可是景家的人?”那风姿绝艳的美人儿对着合月春风含笑,莫说合琪及掌柜等一众男子,竟是连合月玉羊都看得直了眼——如果说合月不说不动时那还是幅勉强凑合的仕女图,那么眼前的这个美人,那就绝对是出自宫廷大手笔下的画中仙。 “是、是又如何?有什么 事吗?”合月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回答道。那美人倒也没有多话,只是从袖中掏出一个金银错雕花的小盒子,递给了合月道: “我与景家也算有些渊源,曾得府上一位贵人相助,适才听到小姐似乎不满意这里的香膏品种,我这里倒是有盒珍藏的物事,便送与小姐做个见面礼吧。” 合月接过盒子,打开闻了闻似乎挺喜欢,但也瞧不出这盒香膏的名堂,便将盒子连香膏一并交给掌柜鉴赏。只见那矮胖掌柜小心地用一方干净手绢擦了擦盒盖,在鼻下一嗅,面上忽然就露出了惊讶之色:“这是天竺进贡的……苏和香?” “这便是那一钱香脂一两金的苏和香?”合月闻言也是一怔,“作何……要把这么稀罕的东西平白送我?” “刚才说了,我与景家也算有些渊源,所以并不是平白无故。”那美人依旧是带着一脸和煦可亲的笑容,声音也是柔柔缓缓,让人听着十分舒服,“至于这苏和香……自古异香配丽人,对于景小姐这样的丽人来说,奉上这样的礼物,方才不显唐突。” 美人说完便又施一礼,转身摇曳生姿地兀自离去了。直到人影出门不见,店内众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对美人适才的举止来历议论纷纷。合月让掌柜鉴定了香膏没有问题之后,便老实不客气地将苏和香纳入囊中。 “姐姐,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拿了有些不太好吧?”回过神来的合琪倒是比姐姐谨慎一些,出言提醒道。 “有什么关系嘛,刚才刘掌柜不也说了,这就是正经的苏和香。”景合月不以为意,得了满意的香膏,仍旧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再说这长留城内,谁不知道我们景家声望?许是哪里的江湖女子落脚此地,先来示好,也说得过去不是?” 合琪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觉得挺有道理,当下便也不好悖了姐姐的兴致。玉羊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后面,心里却有些莫名介怀——刚才那美人美则美矣,但是……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儿? 跟着合月合琪逛完了半边仙子桥,两人这才牵着玉羊进了街坊尽头一家铺面洁净的小食肆。甫一进门,只听那景合月便是干脆利落的一嗓门:“芸姐儿,我把人给你带来啦!” “诶呀呀,景大小姐,我不过是随口说说,那敢让您真当回事儿来张罗啊!”闻听合月招呼,食肆厨房内立即转出来一个穿绛色窄袖,腰系绿围裙的丰满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六七的模样,发髻上插一朵木槿花,别无他饰。见了合月合琪一行,女子连忙从袖内扯 出条白净手绢,替三人擦拭了桌椅,招呼道,“大小姐,少爷请坐,这么说这一位就是……” “没错,这就是我早上跟你说起的,那个靠一碗点心就收服了我奶奶的灶房丫头。”景合月不客气地占了上首位置坐下,指着玉羊道,“芸姐儿,你却是不知道昨晚那碗圆子的味道,我在你这儿吃了那么多回的点心,竟是没一样能与之相比的。你若是不信,可以让她到你厨房里找材料试试,到时你便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大小姐是何等眼光的人物,得您如此夸赞,那想来确实是没法儿比的。”听见自家的点心果儿被主顾点评不如别人,绿裙女子却不生气,依旧陪着笑看向玉羊道,“只是不知这位妹妹……是哪里学艺,怎么称呼?” “我叫玉羊,我家以前是开饭店的,我跟我爹学的手艺。”见眼前的女子虽然操持着食肆抛头露面,但却并没有寻常饭馆老板娘身上的那股子市井风流气,相反身上还有些朴直拘谨的气质。玉羊对其略略有些好感,坦诚相告道。 “噢喔,玉羊妹妹,没想到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手艺,实是难得!”绿裙女子的恭维并不高明,但表情却显得异常真诚。谈话间见合琪似有些无聊,女子一拍巴掌,对三人道,“诶呀瞧我这糊涂的,怎么能光顾着说话,让少爷小姐就这么平白枯坐,无甚招待!上午小姐说要再来,我便特地准备了些冰雪凉圆子,这会儿也是放在冰坛里镇着了。三位稍坐,我这就去端来,给少爷小姐尝尝新鲜。” 说完绿裙女子便转身回了厨房,不多时便端出一个漆木食盘,上面放着三个荷叶小碗,碗里盛着的是一个半圆形的、类似奶酪模样的球体点心,球体四周还点缀着薄荷叶和果脯。女子一式一样地给合月、合琪、玉羊上了点心,依旧是拿着食盆殷勤招呼:“以往也没机会做这些个金贵点心,不知味道如何,请少爷小姐品评。” 玉羊试着拿勺取了些点心放进口中,一股浓郁扑鼻的奶香味便即刻在嘴里化开,伴随着略微有些冰凉的口感,令玉羊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原来世界中几乎无人不爱的牛奶冰激凌:“……好吃!这个味道……太怀念了!” “怀念?妹妹以前吃过这个?”绿裙女子闻言有些惊讶,玉羊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吃过有些类似的东西……话说这叫……冰雪凉圆子?是用什么做的?” “这是用醍醐酥油做的,外加细白面,蜂蜜水,火熬待滚,木勺打紧,最后再拌上薄荷果脯,拿冰水镇了,便是这冰雪 凉圆子。”女子却是毫不藏私,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手艺门道告知玉羊,“从上等牛乳出酪,从酪出酥,从生酥出熟酥,冬月里取熟酥中心一块,便是这醍醐……也是多谢大小姐恩德,芸娘才有这片栖身之处制作点心,这凉圆子便是我的一点心意,不知是否对大小姐口味?” “你的手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合月大口大口地品尝着女子奉上的凉圆子,满脸得意之情道,“话说你也别不好意思,不就是想知道昨天那碗圆子的作法么?玉羊,别藏私了,芸姐是自家人,告诉她无妨!” “哦……那个叫‘珠玉满园’来着,是用芋泥、酒母、绿豆粉为主料做的……”见话说到这份上,玉羊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便一五一十地将芋圆酒酿糖水的制作方法告诉了面前的绿裙女子。女子越听越是兴奋,最后竟是满脸飞红,不由得点着手叫好起来:“没想到点心居然还有如此做法!妹妹真是天才!” “呃……哪里,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得了夸奖的玉羊有些不好意思,此时店里又来了些别的客人,绿裙女子便起身招呼迎客,兀自回厨房忙碌去了。待女子走了,合月才轻叹一口气,对玉羊解释道:“你也别怪我让你把箱底手艺教给别人啊,这芸姐儿确实是个苦命人。” 接下来通过合月的转述,玉羊才知道了那名唤芸娘的绿裙女子身世:她原本是一名塞外行商的妻子,两年前丈夫被戎人所杀,因膝下无子,芸娘便被公婆赶打出来,独自一人漂泊到了这长留城内。半年前因为盘缠用尽,又被房东赶出住处,恰好被上街闲逛的合月合琪遇见,景合月看不过去,当即便张罗着替芸娘在仙子桥下寻了个铺面,让她在这里凭着做点心茶果的手艺,暂时安身立命。 “一碗点心,于你我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不过对芸姐而言,铺子里多个招牌点心,她便是多一条生路。”合月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勺凉圆子,对玉羊道,“所以你也别怪我硬把你拉到这儿来啊。” “怎么会呢,想不到月小姐却是如此的侠义心肠。”玉羊由衷答道,原本心里对景合月的一丝成见此刻早就一扫而空,看不出在纨绔不羁的外表下,景家子弟还是挺有些江湖豪侠的味道的。 三人正闲坐说着话,食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忽然传来了争执声,三人转头,只见芸娘正指着桌上的一碟点心,有些为难地对着桌前一副胡人打扮的少年解释道:“客人,这便是您点的卧果儿,作何做耍子上桌了不要?” 第九章 卷一:且试天下(9) “窝要德不系则个!”坐在桌边的胡人少年也一脸无奈地努力解释道,“窝要德,系那种渊远的,辛咸的,灰随的……木屐缸三的那种,不系则种!” “吵吵什么?什么人敢在我景合月罩着的店里难为掌柜?”见芸娘为难,合月顿时拍案而起,朝着那胡人少年走去。怕她任性妄为惹出事儿来,玉羊合琪也连忙跟上,随着合月上前问个究竟。 见合月过来,芸娘一手揪着围裙小声道:“大小姐,我……听不太懂这客人的话,只知他要五个鸡蛋做点心,我便做了五个卧果儿,可是上桌以后他却不要……芸娘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点事儿啊,他敢不要我便塞他嘴里!”合月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桌上的那一盘五个水煮蛋,一边脚踩着长凳对眼前的胡人少年道,“你,可是要的五个鸡蛋?” “系的……”胡人少年显然是被合月那搞事儿的气势吓到了,说话更加含混不清起来,“阔系……不系……” “那不就得了,这就是你要的鸡蛋,吃!”景合月将餐盘重重地往桌面上一磕,俯身盯着那胡人少年道,“别以为这儿是边城就可以胡作非为,记着,这儿是我景家镇守的长留城!想在这里撒泼犯浑,先得问问我景家刀答不答应!” “诶诶,慢着慢着。”见景合月一言不合就要摆出干架的姿势,玉羊连忙插到两人中间打圆场道,“我看这小哥眉清目秀的,也不像是故意为难人的样子,许是有什么误会……月小姐您先等等,让我来问问他。” 说罢玉羊便凑上前去,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金发绿眼,面目秀气的胡人少年,一边微笑道:“Can you speak English?” “啊?”胡人少年闻言歪头看了看玉羊,表情更疑惑了,“泥说神末?” 好吧,看来不是学好英语走天下的节奏。玉羊轻咳一声掩饰尴尬,继续强充翻译:“这位小哥,你可是要吃鸡蛋?” “系……又不系……”胡人少年可怜巴巴地看了眼霸气外露的景合月,又看了眼笑容可掬的玉羊,随即向后者递去了个求救似的眼神,“窝要击弹,但系不系则种,是木屐缸三的、灰随的那种……不系窝吃……” “哦!”玉羊闻言一拍巴掌,“你是要母鸡刚生的、会碎的……生鸡蛋?” “对对对!”胡人小哥听 罢猛点头,“奏系……商击弹!” 听明白了对方要什么,误会自然容易化解,那边儿芸娘自然是赶紧从后厨端了五个生鸡蛋上桌,这边儿玉羊却是没走开,饶有兴趣地想看看这胡人少年要生鸡蛋是作何用处:“你要生的鸡蛋做什么啊?而且要生鸡蛋的话,应该去城里的菜市场买比较划算,做什么要到这食肆里点单?” “窝刚到城泥,不因识路……窝跟窝西兄走散咯,窝不几道采市场在哪泥……”少年说着,一边朝玉羊露出一抹苦笑,随即将五个鸡蛋分别塞进了两边袖中、衣襟开口处、后衣领中以及自己的头巾里,“而切,击弹不系窝要吃的,窝不饿,系它们饿了……” 话音未落,玉羊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只见少年头巾、袖口、衣领、衣襟处,竟然如同变戏法一般,同时钻出了黑、白、青、赤、金五条颜色各异的毒蛇,五蛇吐着信子将鸡蛋慢慢含入口中,盘虬伸缩,待将鸡蛋完全吞入腹中后,才又慢慢地缩回了少年身上。 眼见着少年身负五蛇而泰然自若,对面的景合月景合琪包括芸娘玉羊都不敢再大声说话了。少年见蛇吃完了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直接从缀金绣银的衣服外套上扯下片金叶子放到桌面上,站起身来对景合月道: “泥刚才说……泥是景家滴嫩?” 少年虽然满面带笑,但景合月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见玉羊还坐在地上没敢起来,少年伸手,将玉羊从地上拉起,微笑道: “嫩不嫩麻烦尼们带窝去景家?窝要遭窝滴西兄。” 待将合月合琪姐弟及玉羊打发走后,景玗才终于有机会与自己多年不见的师弟慨然相谈:“慕容栩也是太不小心了,居然会把你单独落在闹市里……这回幸好遇到的是我自家人,要是‘五常侍’受惊伤着路人,到时却要看他如何收场。” “说什么呢,这不是已经把他完好无缺地带进城里了么?”话音未落,只见屋内门帘一挑,进来个身形修长,面容皎洁如月的美青年,对景玗呛声道,“罗先也是大人了,进了长留城还不知道怎么找景府?他又不是三岁小儿。” “木用西兄,景西兄,尼们不要操架。”被称为“罗先”的胡人少年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赔笑道,“系窝……没有跟住木用西兄,就在辣条街上, 窝只是看了或儿风景,回头就遭不到木用西兄了……” “所以,你那时候上哪儿去了?”景玗转头对着慕容栩便是一枚眼刀,“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仙子桥是个什么去处。” “诶呀瞧你说的,不过是去闲逛一下,这不也没耽误事儿嘛。”慕容栩闻言打着哈哈,将话题转移道,“不过……你们家的人,似乎也不尽像你信中所说的那样,都是那么索然无趣。”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最好赶紧打消,不然我便第一个收拾了你。”景玗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正色道,“叫你们来的缘由,信上应该说的很明白了。既然来了,就表示你们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实不相瞒,接下来这两个月,无论明暗,皆十分凶险。即便是现在的我,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所以你们俩行止需愈发谨慎,我不想你们初涉中原,便妄遭横祸。” “这么多年不见,你说话爱客套的毛病还是没变。”慕容栩闻言叉着腰,反手便给了景玗后脑一巴掌,“跟在我身后长大的小屁孩,不要有了点身份就不记得自个儿是谁。要知道从小到大咱俩打架,五十招之内还都是平分秋色。” “是啊……只不过五十招以后,你赢我的次数便寥寥无几。”平白受了一巴掌,景玗面上却是全无怒色,“好了不说这些,房间休留早就已经备下了,你俩先去换洗休息,今日自当无事……只是兴许到了明后两天,我会有些余兴节目安排你们参与一下……” 安顿下慕容栩与罗先之后,景玗略一思忖,决定还是下楼去找一趟玉羊。 “这两天府上有客人,膳食的事,就需要你多留心一些。只要老太太那里没发话,今后他们俩的日常饮食,便由你在这小灶房里单独做。他们两人常年待在西域,口味以辛香为主,尤其是罗先,几乎不吃牛羊肉以外的肉食……缺什么食材,可以去厨房里取,或者叫休留帮你代为采购。”在院内的小灶房内,景玗果然遇到了还在研究明日菜谱的玉羊,随即吩咐道,“你身子骨恢复的怎么样了?能操持厨房了吗?” “啊……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我这就开始准备明天的菜式。”玉羊连忙点头答应着,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叫住正要转身出门的景玗道,“啊……那个,我想问个事……请问城里哪里能买到醍醐酥油?” “醍醐酥油? ”景玗闻言略一皱眉,“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呃,其实是因为月小姐今天带我的那家食肆,那掌柜做的冰雪凉圆子很好吃,我也想试着自己做一下,给大家尝尝……”玉羊一边解释一边将今天下午合月带她去芸娘店里吃点心,顺便邂逅了罗先的经过告诉了景玗,“那个凉圆子……跟我以前吃过的一种甜品口味很像,总觉得……有点怀念呢……” “那不是市面上常有的东西,不过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会让家里人替你留意的。”景玗表情漠然地应承下来。待前脚离开小灶房,景玗后脚便叫来了休留,语气森寒地吩咐道: “以往每届‘天下会’开始前,城里总会混进些个打探消息的细作探子,我还在想今年怎会如此太平,却原来钩子是下在了合月那边……你带几个人,今晚连夜去趟仙子桥,务必把那女掌柜带回来……有关罗先的事,绝不能让她走漏风声!” “徒儿得令!只是……”休留闻言略一迟疑,“据我了解,那女子只是月小姐临时起意救下的一个孤女,跟玉羊没甚区别,又没安置在府内,师父是如何判断她会是细作的?” “一来细作这种眼哨,他们能放进来,我便也能放出去。三个月前京城那边便有传闻,我景家今年会派出合月合琪二人出场,此等灵通消息,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景玗冷笑一声,接着道,“二来是今日她招待错了东西——那冰雪凉圆子的作法,分明就是皇家御用的消暑点心‘冰酪’!那种点心莫说食材难得,寻常人根本没可能知道作法,单就这一点,她说她只是西域行商寡妇的身份,便是十有九虚了。” “徒儿明白了,这就去带人回来。”休留说着便纵身跃出院墙,径自叫人准备夜狩去了。待休留走后,景玗抬头看一眼天边初升的弦月,又看了眼小灶房内明亮的灯火,心中不免有些疑窦渐生。 有关“冰酪”一事,自己曾在“天下会”期间接受过天子赐宴招待,自然对这种稀罕的御制点心并不陌生。但那丫头却说味道熟悉……她到底是何方人士?又是因何流落至此,不愿与人详说身世? 眼见着小灶房的窗棂内依稀闪过玉羊忙碌的身影,景玗微眯双眼,站立片刻后便负手走回书房——好在如今身边又多了罗先和慕容栩两个帮手,在搞定府中一应内部 麻烦后,的确应该抽出些人手来,早日解决一些困惑之事。 自慕容栩罗先来了以后,景玗的小院仅仅清静了两日便又风波乍起。这一日一大早,景合月景大小姐便提着自己的长刀,带着弟弟合琪以及其余几房相熟的子弟亲随,气势汹汹地闯进景玗院内兴师问罪:“景玗,你给我出来!” “一大清早的,你这又是搞的哪一出?”景玗闻声从二楼书房内施施然走下楼梯现身,仪态慵懒,却是全无正视之意。景合月见状更是火冒三丈,将刀一指便昂首怒骂道: “我道你虽来历不明,但这几年执掌家主之位也算尽心尽责,才唤你一声哥视你若自家人,却原来你仍旧是想借我景家声望,扶持邪门歪道的宵小之辈!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景家子弟,‘天下会’却要安排他姓旁人上场,平白辱没我景家刀无人应战,是何居心?” “原来是冲着这个来的,这么说我指定‘天下会’的亲随人选,你已经知道了?”景玗将双手笼于袖内,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发泰然了,“也好,省的我再派人另行周知……不错,这一届的‘天下会’我不会带任何一个景家子弟上场,参与比武的就只有我、休留,还有近日赶来的慕容栩和罗先四人。” “你……未免欺人太甚!”听罢景玗亲口承认,这回就连合琪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凭什么不带族中子弟,反而让外人上场?你这是存心让天下英雄取笑我景家无人吗?” “为什么不带你们,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景玗笑得更肆意了,只是这笑容在景合月景合琪眼中,却是分外刺眼,“我辛苦撑持景家门面六年,到了你们嘴里,却只是借景家声势谋自身名利的宵小而已……去问问你们家中的叔伯武师,前两届的‘天下会’,我们是如何险中求胜、历经万难才赢下的!我为什么不带你们上场?自个问问自己手里的刀,你们够格上场了吗!” 景玗一席话斥得合月合琪身后的数名景家子弟霎时涨红了脸,但合月合琪却依旧不服,二人持刀上前,在景玗面前左右站定,横刀立目道:“既如此,便来比试一场!看我们够不够格取而代之,入‘天下会’武林英雄之列!” “如此甚好,那便叫你们死个明白。”景玗笑着答应,却不动手,只是回头朝后院厢房内喊了一声,“慕容栩,到你了。” 第十章 卷一:且试天下(10) “来啦!”话音刚落,一个杏黄色的高挑身影便仿佛一阵春风似的刮到了景玗身边,身穿杏色长衫,面若冠玉的慕容栩一边持扇自顾,一边拍着景玗的肩膀道,“小师弟打架又遇到难缠对手了?来别怕,师兄帮你。” “别胡闹,认真点。”景玗伸手挥开慕容栩的巴掌,兀自朝院子角落走去,“老规矩,家中比试,点到为止,以五十招为限。败者……不得对‘天下会’入场人选一事再生异议!” “接招!”景玗话音未落,合月这边已经刀光暴起,身影蹁跹瞬息舞出十多道刀影,冲着慕容栩直扑而来。慕容栩见来势凶猛,当下也不硬抵,将身一揉跳出刀光圈外,边退边惊呼道:“诶呀真是人不可貌相,莫非景家女子便都是这般的泼辣脾气?” 景合月的刀法颇得景家刀真传,来去纵横间开合霸道,刀光过处杀气四溢,虽片叶亦当两分。然而慕容栩的身法却偏偏如一缕烟气一般,只是紧紧缠住那凌厉凶狠的刀光不放,即不散也不收,只是这么若近若远地粘着惹着,伺机在刀势落尽时欺身以扇轻点合月的面门发髻、肩背腰肢,没两招便闹得合月面色绯红大发雷霆,招式也随之失了分寸。 “轻薄之徒!敢欺负我姐姐!”一旁观战的合琪见状也忍不住了,当下手中刀光一掠也加入对战之中。姐弟二人左右一分刀锋呼应,顿时便自成刀阵一体,将慕容栩团团围住。眼见着姐弟二人比肩联袂攻守有度,将慕容栩也一时缠的脱不开身,在一旁观战的景玗也不由得点头赞许道: “这俩兔崽子,倒是比我想的要成长得更快些。按照这个速度,兴许下一届的‘天下会’,他们俩就足以担负起景家声望大任……不过现在还不行,招式已成,心性尚幼。休留罗先,你俩留心些,他们现在暴露出来的缺陷,也是你们这年纪比赴‘天下会’,容易被人利用的弱点。” 身旁的休留罗先一边答应着一边入神观望。合月合琪姐弟带人声势浩大闯入家主院内,早已是引来诸多家人侧目,这会儿小院四周里三层外三层,早已是站满了来观战的景家老少。就连玉羊也从小灶房内探出头来,躲在窗边看的啧啧称奇。 景玗点评未及片刻,慕容栩果然便瞅着二人错刀的空隙,一 个箭步抽身出来,当下不说二话,指尖一扬将手中的铁骨金丝峨眉扇朝合琪面门扇去。正挥刀舞得酣畅的景合琪猝不及防,只见红雾一闪,合琪“啊呀”一声,捂着眼睛踉跄几步,倒出圈外。合月一见,连忙上前扶住弟弟,刀指慕容栩怒斥道: “无耻之辈!竟敢暗箭伤人!景玗,这便是你请来的所谓高手吗!” “在‘天下会’之中,这却是再常见不过的小手段。连这种程度的毒都防不住,只能怪自己幼稚。”景玗扬起下巴笑得颇为玩味,“毕竟‘天下会’之中,有刀枪棍棒,亦有暗器弓弩,各大世家皆有各自所长,莫非便要全依你景合月大小姐所喜所好,只以明招对弈不成?” 一席话说得合月面上又是红一阵白一阵,咬牙掰开合琪捂着双眼的手指,只见其眸子通红泪流不止,眼看着是不能再打了。另一边慕容栩倒是显得分外坦然,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递给合月,好言相劝道:“虽是小毒,但毕竟入眼,不可不小心万一,还是拿着解药找些水来,赶紧洗了吧。” 合月接过解药并不道谢,只是恶狠狠瞪了眼一脸无辜的慕容栩,将药和弟弟交给身后的亲随,嘱咐带了下去。等合琪走后,合月仍旧仗剑直指景玗,厉声呵斥道:“刚才那场不算,我不服!景玗,你下场来,我今天便非要与你对阵一场——我好心救个落难女子,你前夜却派人将她绑进府来,可是确有此事?” “你说那事啊,原本我还想保全你在家中的些许颜面,但既然你问起来了,那便自当告知。”景玗已经乐得快合不拢嘴了,扬手招来身旁的休留,“把供状呈给月小姐。” “是。”休留答应一声,便从袖中掏出一份纸卷来,双手呈上递给景合月道,“月小姐,经我等连夜审问,那芸娘已经承认自己是‘朱皇’明家派来的细作,便是专为打探我景家比武内情,特意安插到您身边的……这是她亲手写下的供状,您请过目。” “什……”此话一出,合月便是当场愣住了。她一向自视甚高,却也自诩侠义心肠,在长留城内往往路见不平便是拔刀相助,于市井中颇有“侠女”声望。芸娘一事,原本是她颇为自得的义举之一,如今却成了引狼入室、自曝家私的笑话,这却是比适 才比武落败更让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你……你骗人,我不信!”合月握着供状却不打开,仍旧拧着性子站在原地不肯退下。景玗没了耐心,踱步上前,朗声问斥:“不知道江湖凶险,亦不知道人性晦暗,却一心做着豪侠大梦,指望在群龙环伺中一战成名;明明是活在长辈羽翼庇护下的雏鸟,却嘲讽他人为旁门左道,对实战真章不屑一顾……月妹妹,你却告诉我,在这景家,究竟谁才是靠着家族声望狐假虎威、不学无术的纨绔之辈?” 此时的景合月牙关紧咬双肩微颤,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了,正当她一跺脚想要冲出院子之际,身后的慕容栩忽然掐尖了嗓音,脱口唤道:“月小姐,不知那‘苏和香’用着可还称心?” 合月正要跨出院门的脚步微顿了顿,下一秒便是拔足飞奔而去。从玉羊的角度,却是正好看到她眼角飞起的点点泪光——景玗今天这招“请君入瓮”可谓是全方位彻底打垮了合月合琪姐弟的傲慢自信,技不如人已是小事,身边随随便便即可被外敌安插眼线,贴身物事收自他人相送却不知来历……这一件件一桩桩,足够景家姐弟反省自恼好一阵子,无心再掺和他事了。 只是因了慕容栩那一嗓子,玉羊旋即想起当时香具店里那画中仙一般的美人,浑身不由自主地便是一阵哆嗦——景玗的师门简直太可怕了!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师父,才能教出这么一群风格各异,却都让人忍不住想退避三舍的妖怪弟子来。 慕容栩轻松取胜合月合琪姐弟一事,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个景府。对于景玗于众目睽睽之下抖出合月被细作诓骗一事,府内各院却是看法不一,有的怒气冲冲认为景玗是在故意小题大做,长他人志气以灭本家威风;有的却认为景玗是用心良苦,让合月合琪姐弟在自家院里略知天高地厚,总好过在“天下会”中遭人暗算,铩羽而归。 关于此事景府各方的风声之中,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却是老太太的态度:一向在第三代中最偏疼合月合琪姐弟的老太太在闻听此事后,竟是沉默半晌,长长叹了口气,便再也没了下文。如此一来那些原本还想找景玗吵闹一番的景家老少便也没了主心骨,景玗对于此次“天下会”的比武 人员名单,也就算是默认下了。 这一日景玗正在自己的饭厅内会见慕容栩与罗先,桌上摆着的四菜一汤早已是杯盘狼藉。罗先意犹未尽地吮着手指,慕容栩则摸着肚皮打着饱嗝,连连称赞道: “好吃!我是许久没这么放开肚皮吃喝了,来你这儿还没两天,膘倒是先贴上了。真没想到你府上的厨子水准,竟是连西域各家番王豪商的私厨都比下去了!可是你们家风头正劲的那个‘一碗圆子收服景老太太’的灶房丫头?” “还能有谁。”景玗此刻正端着茶盏品茗消食,事实上他对今天这顿午膳中的烤羊排也颇为中意,只是碍于慕容栩和罗先在,作为主人没好意思多吃。这会儿客人赞不绝口,景玗面上也自然得意,“只是这厨子手艺虽然了得,不省心的水准却也非常人可比。” “哦?这是又要我帮忙么?”慕容栩听出了景玗话里有话,立时便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道,“就知道天底下没白吃的好饭!你倒是说说看,一个厨子能有多不省心?” “她原本是我和休留在竹山野林里捡回来的一个孤女,原本我们只以为,她应是遭上游流匪打劫,因伤失忆而侥幸逃生。然而就这几日她在府中的表现来看,似乎不是这么简单。”景玗放下茶盏,回忆着近些日子以来玉羊的种种言行举止: “作为一个厨子,她不会劈柴挑水,据休留所说,刚来那会儿她甚至连自己梳妆都不会。可是真让她上手做饭,却每每出人意料……一开始我也有所怀疑,毕竟她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然而之前她在仙子桥内受了那细作的冰酪招待,回头却主动找我告知,若是有窥伺府中机密之嫌,恐怕早就与那细作里应外合,不会那么不当回事……以我的判断来看,她应该不会是探子眼哨,但以她做菜的手法和言辞行止,也不会是寻常的落难厨子……” “于是,你打算让我怎么查?”慕容栩越听越有兴致,此刻已经托了腮凑到景玗面前,主动询问道,“是要用**哄她说实话呢,还是直接用强?” “……她现在好赖是我景家的人,你要是做好觉悟,倒也可以试试。”景玗瞥了慕容栩一眼,语气中略带了些许警告之意,“不说笑了,现如今明面上的线索,我跟休留已经捋过两 三回,只是还未找到可靠的证据,如今有一条险路,也是我作为西境御守,在赶赴‘天下会’之前必须肃清的隐患——我需要有人替我找到那伙流匪的下落,弄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和打劫过的行人身份线索,并予以剿灭。”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剿匪好办,只是事成之后,那些流匪劫下的金银财货可得尽都归我。”慕容栩将手中的金丝铁扇“啪”的一声合起,仍旧是半戏谑半认真地开出条件道。 “你要是真能问出个头绪来,便是吞了也无妨。”景玗倒也爽快,当下应承,“要掩下这几个蟊贼下落,本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手脚必须快些,毕竟还有二十来天,我们就必须赴京上路了……需要我多派些个人手给你帮忙吗?” “用不着,找个熟悉地形的向导带我过去就行,人多反而不好施展。”慕容栩将铁扇收回袖中,随即起身道,“要不便以七日为限,七日之内,我必给你带份伴手好礼回来!” “无需太多,一个足以。”景玗目送慕容栩出门,面上倒是难得地现出释然之色。待慕容栩闪身出门后,景玗回头望了眼一直在逗弄毒蛇,似是对二人谈话全无所觉的罗先,出声询问道,“罗先,刚才我们说的事情,你可听明白了?” “唔,不太鸣摆……”罗先闻声回头,老老实实答道,“不果,窝兹道只要是木用西兄和景西兄一起决定哒事情,都系木有问题的。” “呵,你倒还是那么省心。”三人之中罗先年纪最幼,对于这个小师弟的性格特点,景玗也是心知肚明的:罗先心思单纯,于师门一众弟子之中最没有机心,但也极有自知之明,对于自己不了解不熟悉的事物,罗先会无条件地信任慕容栩和景玗的看法,而不会自己强出头,这也是景玗这次会让慕容栩将他一起带来的原因之一。 “自从回到长留城以来,我却是有好多年没机会指导过你的课业了。”景玗整了整衣服站起身来,对罗先道,“难得有机会,要不要来看看师兄的毒药田?我来教你识别几种中原特有的稀罕毒草。” “嚎哦!”罗先闻言也是满脸兴奋地站了起来,跟着景玗便走出门去。只是几分钟后,清静的景府大院内忽然便传出了家主白帝的一声怒吼:“这是谁干的!” 第十一章 卷一:且试天下(11) 此时的玉羊正在长留城外的山峦脚下开心地挖着野菜。这两日因了景玗心情好,她被获准每天可以在休留的陪同下去城内集市甚至城外山中寻找需要的食材。这长留城虽然连接西域古道,又是昆吾国西境第一重镇,物产贸易十分繁荣,可惜以玉羊一个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却还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食材太少。 原先世界中成型的现代饮食,是以数千年的中西物产交流贸易为基础,外加各地各族人民对于烹饪的感悟与热情凝炼而成的。且不说八大菜系三式菜谱中西餐文化,单就一桌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说不定有一半都是舶来物产:西红柿、土豆、南瓜、玉米等常见食材明朝末年才引进中国、而辣椒这类最基本的调味品则要等到明末清初时才在中原大地得以普及,更别说现代烹饪几乎离不开的味精鸡精高汤精之类的科技浓缩产品了。 在长留城驻留的这几天里,玉羊也渐渐摸清了昆吾国里饮食加工业的基本情况——这里的物产品种和生产水平大抵与宋代相似,但也有少许出入,比如北宋已经颇为盛行的蔗糖在昆吾国中就很难找到。在唐代已经盛行中原的葡萄酒、三勒浆、胡饼等外来饮食,长留城中也未曾发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麦酒、米酒以及类似馒头馍馍那样发酵蒸煮制成的面食。 然而物产少也有物产少的好处,毕竟只要找得到能够代替原先食材和调味品的替代品,那现代人信手拈来的菜式菜品,几乎都是昆吾国民无法想象的丰盛美味,这和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现代小孩穿越回到唐初可以碾压一片唐诗圣手是一样的道理。 彼时的玉羊还不知道因为她花样迭出的烹饪能力,已经招致景玗慕容栩等人对她身份的强烈好奇,对于现在的小厨娘应玉羊而言,最重要的事,便莫过于能在这片广袤无垠、物产丰富的大 山之中,再多找到些可以利用的野味野菜。 “走运了,是荞麦!”在一丛野草中发现了熟悉的植株时,玉羊兴奋地挥着小铲子一蹦三尺高,随即便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将整棵植物连根带土一起挖出,将根部用油纸包上,再端端正正地塞进自己的小竹篓里。那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令陪同前来负责看护的休留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你要这些个野草做什么?”休留自幼跟随景玗研习毒理,对草药植物也有一定的认识,“这些草一般都是用来喂牲口的杂草,没什么特殊味道,也不曾入药列方,作何你要把它们当宝似的整棵挖回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它们看起来的确跟杂草没啥区别,但只要经过个两三代的选育栽培,到时候可都是餐桌上的宝贝!”玉羊一兴奋起来嘴里便控制不住地开始往外蹦现代词汇,“到时候别说喂牲口,只怕是你和你师父抢吃都得抢到打起来呢。” “……你说话还是那么没大没小。”休留略皱了皱眉,却没真的介意。跟玉羊相处久了,会发现在她眼中的世界,似乎有着另外一种与他人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没有身份尊卑、上令下从,有所区别的只是待她好与不待她好的人,对于前者,小丫头从来不吝啬自己可以表达的好意,而至于后者,那些看似孩子气的小手段,却也常令休留忍俊不禁。 对于玉羊的身份和邂逅景玗进入景府的动机,休留原先也是有过深切怀疑的,可经过几天的缜密观察,间谍细作这一猜测倒是很快不攻自破——玉羊的全部注意力都用在了找寻食材努力做饭上面,景府内院除了厨房和小灶房,她几乎可以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般间谍多少会留意的主人书房跟卧室,她到现在都还没辨清方向,甚至对景玗故意泄露出的某些敏感情报都充耳不闻。 前几日提审的那 个叫芸娘的细作也证实了景玗的判断:那芸娘原本也以为景府忽然出现了个来历不明的丫环,极有可能是其他势力派入府中的暗哨,故而特意制作难得的冰酪以暗示玉羊,想以此结成内外同盟交换情报。未曾想玉羊一点都没察觉到对方的良苦用心,转头就向景玗打听醍醐酥油的来历,也顺带把芸娘苦心经营了半年之久的情报线给一夕掐断了。 然而不是细作的话,她又会是谁?眼看着挖满了一筐杂草的玉羊起身收拾好工具,甩着马尾辫一蹦一跳走下山岗的模样,休留便有些不忍将她的身世往那些残酷凶险的方向猜想。可是倘若她真是那么一个“不能说出身份”的人,凭着景玗的势力与谋略,又能庇护她到几时呢? “休留,你把马藏哪儿去啦?”玉羊走到两人栓马的山脚处,绕了一圈却没找着坐骑,“快点下来啦,太阳都偏西了,再不赶回去我会来不及做晚饭的!” “来了!”也罢也罢,反正到时候这事也轮不到自己决定。休留答应着甩了甩头,似乎是想将脑子里那些烦人的思绪甩出去。只见他双脚一点山间磐石,身形便已掠出三丈,稳稳落在玉羊身边道,“在这等着,我去牵马。” 待休留找了马回来,两人便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朝长留城赶去。在等着进城门的片刻,休留看了眼玉羊的背篓,随口问道:“你这些连根挖的‘宝贝’……是打算带回去种的么?” “嗯嗯!”玉羊点头,“小灶房后面有块地不错,我看着没人打理都长了杂草,今早就给锄了,这会儿回去都种上野菜,刚好可以物尽其用!” “小灶房……后面?”休留闻言脸霎时白了,“你说的可是……开着零星紫色小花的那块地?” “是啊。”玉羊又点头,“景府别的地儿不是翠竹苍松就是假山奇石,想找块没人管的空地还真不容易,可巧就那 块地儿只长着野花野草,我看了几日,也无人打理收拾,所以今天一早就给锄了……呃,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那个、那个地方是……”休留哆嗦地连话都说不顺溜了,“那个地方是师父用来栽培毒草的毒药田!” “……啊?啊啊啊啊啊完蛋了!”一声惨叫划过人来人往的长留城门,惊起一片不知人间疾苦的飞鸟乌鹊。 因了一手铲平家主亲自栽培的毒药田,玉羊被罚在省事堂中关了七天小黑屋。然而拗不过罗先和休留的求情,在马马虎虎关了一天半以后,景玗便赦了玉羊可以在做饭期间自行出入,禁闭也就自然成了半张空文,除了晚上睡觉还得回省事堂打打地铺以外,倒是没什么太多的不方便。 对于治家甚严的景玗来说,这样的处罚已经是格外开恩,可惜玉羊似乎毫不领情,这几日的饭菜不但变着法子做咸做辛,就连平日里专供景玗的茶点心都从精心制作的糕饼糖水变成了集市里两文钱一碟的炒黄豆。这让景玗不禁有种养了头白眼狼般的邪火,可玉羊毕竟没公开顶撞又不好借机发作,于是小院里终日弥漫着一股诡异的低气压,寻常人等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说,你这又是整的哪一出?”这一日休留去给省事堂里的玉羊送水,见小丫头正双脚跃起踩着罚跪用的蒲团出气,不禁皱眉道,“你也未免太不把咱们景家的家法当回事了,寻常下人进了这省事堂,别说出门,单就是这鞭子棍棒加罚跪总是免不了的。你倒好,一棍子都没挨上,就连被褥我都给你送来了……到这份上你都还在怨怼师父,是不是有些太不懂事了?” “不就是锄了他的毒药田嘛,我又不是故意的……可他还不是把我辛苦收集来的食材种子和植株全扔了,明明已经扯平了,凭什么还要关我七天禁闭?而且这七天里我还得给他做饭?不公平 !”想到自己辛苦觅来的食材原料又全都泡了汤,玉羊便气不打一处来,对无辜的蒲团下脚又更重了些。 “诶,也是怕了你了……”休留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水桶道,“其实也没全扔掉……你之前留在小灶房里的那些,师父当时在气头上,的确是全扔了没错。可是你当天傍晚刚挖回来的那些,我却是替你给藏起来了。前几日我试着在我的练功场角落里辟了块地,你那几颗宝贝杂草我都给种下去了,水也浇了肥也施了,但是能不能活……这得等你出去自己打理,我可保证不了。” “休留你真是个大好人!”玉羊闻言兴奋地尖叫一声,张开双臂作势便要给休留一个熊抱,慌得休留眼疾手快连退三步,玉羊扑了个空倒是回过神来,连忙拍着手掩饰尴尬道,“不好意思,太高兴了……我没恶意啊,不是故意的,嘿嘿……” 休留被玉羊的动作先是一惊,待回过神来,却也是满面泛红,随即仿佛嗔怒一般瞪了玉羊一眼,赌气闪身走出省事堂,重重关上了门。玉羊望着休留气冲冲出走的背影却是有些纳闷,做了个鬼脸心下自忖:这古代人真麻烦,不就是个拥抱吗?这还没抱上呢,就跟被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姐姐我还不稀罕咧,哼! 这边玉羊心中不忿且按不说,那边休留闹了个大红脸气哼哼回到小院里,却听到院内传来了许久未听见的熟悉笑声:“说好了伴手礼那便是一定会带回来的,怎样,是交你来审还是我来?” 休留闻声一惊,纵身一跃便是登上了二楼曲廊,直入景玗书房——听着这声音,莫非是慕容栩回来了? “休留啊,你来得正好。”书房内景玗正与慕容栩分坐两边相谈甚欢,见休留进来,景玗也没介意,伸手指了指地上一个蠕动不止的麻袋道,“替我把这玩意儿解开,看看你慕容师伯给咱们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第十二章 卷一:且试天下(12) 休留答应一声快步上前,轻车熟路地解开麻袋口上的绳索,将麻袋扛在肩上倒立起来,往地上一掼——只听得“咕咚”一声,一个手脚被反绑,嘴里也勒了布条的黑矮大汉顺势滚了出来,趴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扭着身子低声哼哼。 “如你所愿,只要一个,所以其他的我都给打发了。”慕容栩正扬着手中的金丝扇呼哧呼哧扇着小风谈笑自若,仿佛脚下趴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顺手捡回了只小猫小狗一般,“放心,绝对处理干净,也没在水里动手脚,山上那条大瀑布照样可以戏水抓鱼,保证没有半点影响。” “这么说,他们的确是躲在了石脆山上游的林子里?”景玗看一眼地上哼哼的汉子,又瞥一眼明显看来情绪不赖的慕容栩,“从你的表现来看,在这些蟊贼身上,今次怕是收获不少。” “还是你了解我!”慕容栩“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从椅子上跳下来,故作神秘道,“金银钱货先不说,你猜我从他们的库房里找着了什么?一整套的错金银铸餐具!银釜银鼎银盅银盏应有尽有……银筷银勺柄上还都是镶了玉石的!你说得是什么人家那么倒霉,正撞在这伙人刀口上,那么精致的物事就给顺手堆在了钱箱里,要是我再晚去几日,大约都得让这伙土包子融成银块儿了诶……” 慕容栩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双筷子,递给景玗查验。景玗接过,只见这一双大约两指长的银筷的确不似寻常物事,不仅筷身光润修洁,一看就是有人细心打理,纹理上并没有留下寻常银餐具常见的晦暗锈迹,单就筷子后半截那精雕的错金瑞鹤云纹图案,以及筷子尾端那两枚温润通透的水滴形白玉,便足以说明这不是寻常人家能够用得起的器物。 “餐具啊……”景玗双眼微眯,似是有了些打算,只见他站起身来,伸手摘下地上汉子嘴里绑的布条,将那双筷子递到对方眼前,“这些银器,你们是从什么地方、什么人手里弄来的?” “咳……呸!”那汉子刚刚嘴上松绑,还没等景玗近前便一口唾在地上,憋红了一张圆脸低声叫骂道,“要杀要剐随意,老子才懒得跟你们罗唣!” “啧,又要多此一举……”景玗瞥了眼地板上的唾迹,脸上瞬间闪过一抹戾色,当下吩咐休留道,“拿家伙上来,关上房门窗户,然后去外面守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不过是两炷香的工夫,起初表现还颇为硬气的黑矮汉子就变成了只会哼哼求饶的一滩烂 肉。原本就其貌不扬的圆脸上此刻糊满了眼泪鼻涕,看起来却是更加邋遢脏污了:“……别,别……我说……我什么都说……” “听好了,那我就再问一次。”景玗用足尖踢了那汉子一脚,将他从一块一丈多长的尖钉铁板上踢回到地面,“你们是从什么人手上拿到这些银器的?” “……这……我真的记不得了……寨里兄弟多,人手也杂,不是每一票都是大家一起干的……这东西……我真的没印象……”眼见着景玗走近一步,汉子吓得弓起身子,蠕动着尽可能想避开那霜雪般冰冷的身影,“不过……不过半个月前,癞虎老大倒是带了几十号兄弟干了票大的!对……就是那次!光银锭子就抬回了两大箱,还有金钏子、金钗环……对,一定是那次没跑了!” “金钏金钗?”景玗闻言,回头看一眼慕容栩,“那些女眷人呢?” “我没下手,寨子里我也四下找过了,没见活人。”慕容栩也是难得收敛容色,凝眉回答道。 “女人……女人也有……没看紧,绑回寨子里没两天,就上吊了……”地上的汉子哆嗦着向远处移动,身体挪过的地面上满是斑斑血迹,“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那两个女人是被癞虎老大收进屋里的,我们连碰都没碰过……真的……” “那群流匪来路复杂,组织松散倒是真事。”慕容栩上前一步,向景玗解释道,“从拳脚套路和家伙事来看,这伙人之中有行伍出身的,也有不入流的江湖人,不过大部分都是普通流民……我观察了几天,几伙人之间联系极为松散,基本上就是躲在一个林子里各干各的,应该凑起来还没多少日子。” “小小的石脆山,没想到还能同时容下几拨人马……呵呵,有趣!”景玗将银筷收回袖中,重新看向地面上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的汉子,“那么我换一个问题:你们是几时上山,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我是鄢城人,鄢城百里乡……癞虎他们几个是从……大概是从鄀城那里来的,我不是太清楚……他们先到,我们比他们晚几日在山里扎下脚……”汉子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最后又不忘向景玗求饶道,“二位爷开恩!小的虽会两下拳脚,但祖祖辈辈都只是普通农民,实在是没法过日子了,这才拉了些兄弟们上山,想找条活路……小的上山还不到一个月,最多也就是问来往客商索要些盘缠,没害过人命……求二位爷开恩!饶小的一命……” “索 要些盘缠?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吧。”慕容栩拿扇子在手中拍了拍,横眉冷笑道,“前日我就在你们厅外,那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你那些弟兄是怎么称呼你的?五尺阎罗向二向老大?你那时候可是自夸手上有七八条人命,卸胳膊剁腿儿都不带眨眼的啊!” “那些……那些都是吹牛话,当不得真……二位爷开恩,小的真的没胆子杀人……”地上的汉子连忙抵赖,见慕容栩还想说些什么,景玗抬手制止,声音冷然道:“既然是鄢城人士,大老远地跑我这石脆山来做什么?还有,你刚才说,日子过不下去……我没听说鄢城鄀城那里最近有什么天灾人祸,你们为什么要结伙上山?” “唉……别提了。”黑矮汉子闻言长叹一口气,脸上神情也随之一变,“地里闹鬼,庄稼都烂在田里……从城东到城西,一个乡一个乡地闹诅鬼,只要是种水田的,一家不剩,成片成片的地都成了烂泥塘,什么都种不出来……听癞虎他们说,东南边的鄀城也是如此,只能往西逃……我们也是没办法了,不逃出来就只能饿死在家里,什么都没剩下了……” “诅鬼?”景玗听罢,与慕容栩俱是一愣,显然两人都没听说过这一怪诞名称,“你且说下去,‘诅鬼’是什么东西?” “小的……小的也不清楚,那东西样子像是白鱼,一尺来长,身上有花斑,白天钻在泥里并不出来,但到了夜间却可以在田与田之间任意爬行……昨儿晚上还好端端的田地,白日里只见田埂上有一道泥印,不出三天地里的庄稼就会全部死光……田里的活物,就只剩下这些诅鬼……唉,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十几条村的乡亲全都遭罪,比旱蝗还叫人不得生……旱蝗好歹能熬过去,地在那里,就有个盼头……可这诅鬼却是把地直接变成了毒泥沼,生生是断了我们的根哪!”黑矮汉子说到痛处,言语里竟是带了哭腔。 “毒?”景玗闻言略一蹙眉,接着道,“为什么你们没想办法除掉这种鱼?还是说……那东西有毒?” “是……有毒,有剧毒!”黑矮汉子纵使牙关紧咬,也没能忍住发自胸膛深处的恸哭,“诅鬼抓不得,只要被它咬一口,再精壮的汉子也撑不过三天……我们也找过方士巫师,可是全都没用,而且就算捉了地里的诅鬼,只要是它们待过的水田,泥土里照样会带毒,仍旧是种什么烂什么……不瞒二位爷说,我那亲爹,去年就是被诅鬼给咬死的……他种了一辈 子的田,舍不得,非要下去捉鬼……就这么……就这么……” 眼见汉子哽咽地说不全话,景玗沉默转身叫来休留,将汉子重新装回麻袋,嘱咐几句后便让休留背着离开。待将门扉重新掩合,景玗回身对慕容栩道:“你怎么看?” “我才刚来没几天,不清楚你们中原的风土人情,也不好贸然说什么意见。”慕容栩将扇子插到脑后衣领里,双手抱胸道,“只是我觉得……这事儿好像是越搞越复杂了。” “是啊,原本只是想弄清楚那丫头的身世,却没曾想又牵出个诅鬼奇荒来。”景玗从袖中重又抽出那双筷子,握在手中反复把玩,“而且,倘若刚才那贼人说的是实话,只怕那丫头的来历……也不简单。” “怎么说?”慕容栩凑上前来,越过景玗的肩膀看向筷子,“这双银筷子又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么?” “昆吾国素有喜奢之风,即便是普通的豪富之家,为了体面也会制作几双银碗银筷以备不需,并不少见。”景玗举起银筷,递到慕容栩眼前,“只是这双筷子,却不是为了应付饮宴之需——你仔细看,这顶上的白玉上面有篆字。” “诶?真的!”慕容栩接过筷子,将手指按在筷根顶部的玉石上反复摩挲,终于摸出了刻字的基本轮廓,“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这字……像是古篆,刻的什么来着?” “分别是‘德馨’,‘余庆’二字,这双筷子不是拿来吃饭的,而是祭祖时才会使用的礼器。”景玗凝视着那双筷子,神情深邃,“普通的银筷不会在上面刻瑞鹤纹,更不会在镶玉上刻字……而且你说,那帮贼人的库房里还有成套的银釜银鼎银盅银盏,银盅银盏银筷是酒宴上常见的,可是谁家会把银釜银鼎摆上桌?不是礼器又是什么?” “就算它是礼器,又有什么区别?”慕容栩挠了挠头,表示不解,“说到底还是食具而已啊。” “呵……你毕竟长年住在塞外,不懂得我昆吾国内世情。”景玗摇了摇头,从慕容栩手中拿过筷子,顺手在掌中挽了个剑花,“富足之家会为了面子打造饮宴用的银餐具,但若不是几代积富之家,就不会想到要用金银来打造全套礼器。而且从篆字和花纹的式样来看,这户人家还颇有书香之风……刚才那贼人说,是在半个月前劫下的这批银器,这倒跟我捡回那丫头的时间吻合。能用得起全套银礼器的人家,家中能豢养几个不同寻常的私厨,倒也不足为怪。” “于是问题来了,这种身份的人家, 为什么会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地经过那鸟不拉屎的穷山僻壤,而且居然连几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慕容栩拔出铁扇拍了拍掌心,转头对景玗道,“随身带着私厨和礼器,却没钱雇佣镖客刀手?还是说本身请的人出了问题,硬生生把自己送进土匪窝里,变成了癞虎嘴里的肥羊呢?” “护卫只是其一,倘若他们走的是官道,即便车马辎重惹眼,但凭如今昆吾国内的治安,也不至于会惨遭横祸而无人知晓。”景玗将筷子再度收回袖内,拢了拢袖口道,“整件事情过于怪诞,也过于巧合,如若是平常年景,石脆山与我长留城仅一墙之隔,断不会有流匪不长眼地选择在那里驻扎……可是偏巧,鄢城鄀城出现诅鬼,把一干流民逼入山中,又有一户不知名的富贵人家,恰好在此时选择从山中穿过……整件事情看似偶然,但我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慕容栩不得要领,“如今不对劲的地方,不就只有那户人家的身份,和他们不走官道走小路的理由了吗?” “不止于此,这些怪事的发源地,都在南边。”景玗背着手走向床边,瞥一眼慕容栩道,“还记得我前几日抓到的,那个哄了合月合琪上当的细作吗?” “那个开茶水铺子的老板娘啊,她怎么了?”慕容栩跟着景玗的思路查找回忆,忽然一拍巴掌,“我知道了!当时我还纳闷来着,她说她是南方四圣‘朱皇’的人。” “没错,按照‘天下会’历来的规矩,‘四圣’是按所辖方位,分别接受各自区域内武林人士的挑战。我与‘朱皇’并没有竞争关系,他派人来我这里做什么?”景玗打开窗户,放眼凝望东南方向渐渐暗下来的天际线,“我有一种预感,这些事情都不是巧合:鄢城与鄀城都在荆州地界,而荆州属楚王管辖,楚王与当今‘朱皇’明家又有姻亲关系……倘若他们的目的真的是在西边,那么他们又是在谋划什么呢?” “要不要我再去一趟石脆山,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些线索?”慕容栩摩拳擦掌道。 “不必,一来时间上过于仓促,二来也不稳妥——你一夕之间杀了山中百余流匪,对方未必就会毫无察觉。倘若双方真的是有所勾结,那么你若是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景玗摇头否决了对方的自荐,叹气道,“……算了,即如今,还是以筹备‘天下会’为第一要务,只要我还坐在这‘白帝’位置上,任何涉及西境安危之事,早晚都会水落石出!” 第十三章 卷一:且试天下(13) 长留城地处西北,眼见着长风渐起,昼夜的气温很快便降了下来。距离“天下会”举办的日子越来越近,景府内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始忙碌而沉默起来,而玉羊也已经渐渐习惯了景家内外平日里即严谨又安详的氛围。这一日,玉羊正在跟送菜小厮核对着府上需要的新鲜蔬果,不曾想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休留的吩咐声: “这两日厨房里的事儿,你不用管了,赶紧替我们准备三四天所需的干粮。”休留转身招来几个管事的婆子丫头替下玉羊,顺手将她领回了景玗院内的小灶房里,“动作快些,师父后天一早就要进山去祭祖了。” “祭祖?”玉羊愣了愣,回忆起自己原来的世界里也有清明中元冬至等传统节日祭祖的习惯,只是现在这个季节,中元已过,冬至尚早,这昆吾国里是流行现在这时候祭祖扫墓的吗? “嗯,每一届‘天下会’开始以前都会去,去祭扫天罡师祖的坟墓。”休留抬头,望了一眼西北方向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虽说师父平日里并不崇信鬼神之说,但不知为何,只要从玉山祭祖回来,师父就会显得特别精神,像是真的得到了天罡师祖的保佑一样……所以每届比武开始前,祭祖进山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今年既然由你来担任赴京途中的主厨,进山的干粮自然也由你来准备,万不可出了差错。”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家伙也有对他来说意义特殊的地方……”玉羊一边在脑海中快速回忆着那些制作快捷又方便携带的食谱内容,一边喃喃低语道,“对了,需要做几个人的分量?我也要跟着你们一起进山去吗?” “并不,祭祖一般只有我会跟着去,你只需准备两人的食量就行。”休留摆了摆手道,“我们不在的这 几天,你归慕容师伯他们管,左不过三四天就回来了,你也不用过于担心。” “不是,我不是在担心我的事……”玉羊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道,“那个……不是你们说过,每年‘天下会’正式开始前的几个月里是最危险的嘛……这时候就你们两个进山,会不会……” “放心,虽然只有我跟着师父去,但并非只有我们两人。”休留毕竟年少,倒是没有注意到玉羊说话间的态度有些异样,“因为玉山是白氐人的圣山,师父是他们的‘圣子’,只要进入白氐一族实际控制的地域内,他们就能保证师父的绝对安全。” “白氐?圣子?”玉羊闻言歪了歪头,见她发问,休留接着解释道:“白氐是居住在长留城以西雪山之中的一支部落,属于氐族的一员,他们崇尚白色,以鱼和白色的动物为图腾和吉祥的象征——师父是跟着师祖在那里长大的,听说天罡师祖曾经拯救过白氐一族,师父从小又是‘白子’,所以白氐族人眼中,他是神明的转世,是必须尊奉和保护的‘圣子’。师父每隔三年就会回去祭祖的习惯他们也清楚,所以出了长留城以后,只要进入雪山地界就会有人来迎接,完全不用担心路上的安全。” “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起来他在那边的日子应该反而过的不错咯?”玉羊做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旋即又问道,“可是这么说的话,当年他为什么不选择留在那里生活呢?” “我说过的吧,师父有他想要守护和证明的东西。如果一直待在白氐部落里的话,的确是不必承受他人的非议和歧视,但对于师父来说,承受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休留说完,抬头看了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不多说了,我 一会儿还要跟着师父去城里安排些别的工作,你先准备起来,缺什么材料直接去厨房拿……口味什么的不必太过考究,路上够吃就行。” 开什么玩笑,我做的饭菜,口味怎么可能不考究?望着休留离开的背影,玉羊有些不满地腹诽了几句。虽说明知休留这么嘱咐的用意是希望她尽快完成赶制口粮的工作,在味道追求上可以退而求其次。但这话却无意中激起了玉羊的好胜心,虽然时间上来说是有些仓促,但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比较有成就感嘛。 翌日夜里,小灶房内的灯火又亮到了天明。待天刚擦亮,景府内的一应主子下人便都起了个大早,准备恭送家主出门祭祖。玉羊揉着眼圈从小灶房内走出来,递给休留两个碗口大小的纸包。 “刚刚蒸出来,还是热的,不过放凉了会更好吃。”玉羊将纸包塞进休留怀里,打着呵欠嘱咐道,“现在这种天气的话,放三四天也不会坏,而且听说你们去的又是雪山地区,更是不用担心……时间有限,只做了两种口味的,这一包是枣泥核桃馅儿,这一包是红豆桂花馅儿,要是喜欢的话,回来再给你们做更多口味的。” “嗯,我看看……咦?”休留接过其中一个纸包打开,忽然诧异道,“怎么……是这种颜色?” “拿来我看。”景玗正在一旁叮嘱着慕容栩罗先一应关照事宜,听见休留惊诧,转身便大步走了过来,将纸包从休留手中接过——只见打开的油纸包内,一个个团子模样的点心正用新鲜的香樟叶包裹着,其中一个已经被休留打开,居然是通体莹润剔透,颜色不输给香樟叶的嫩青色团子。 景玗看着团子皱了皱眉,狐疑地揪下一小块,慢慢放进嘴里……团子入口以后他的眉峰却是 随之一展,转头看向玉羊道:“甜的?” “嗯呢,为你们量身定做的祭祖专用干粮,青团!”见景玗并没有露出不喜欢的模样,玉羊疲惫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外皮的颜色是用艾叶和雀麦草染的,纯天然无公害,搭配内馅也不容易起腻;艾叶驱虫升阳,吃了不容易拉肚子;糯米扎实顶饱,这一包管够你们赶两天的山路……另外,这也是我家乡那里用来祭祖的食物,我们那里的习俗是给祖先的贡品以清爽净素为佳,所以我没有用荤油肉食……呃,我是不是……太多嘴了?” 玉羊聊起食物来就开始习惯性地滔滔不绝,好半天才注意到景玗渐渐沉下来的面色和一旁慕容栩颇为玩味的眼神,这才收住嘴呐呐地挠着头道。景玗已经吃完了一整个团子,面上倒是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盯着玉羊轻轻丢下一句:“可以了。” 话一说完,景玗就将剩下的青团连同纸包递回给了休留,让他重新扎好保管起来,作为路上的干粮。随即便转身走出院子,向老太太告别后便上马出了府门……远远望着景玗和休留走远的背影,玉羊攒着手中几个剩下的青团愣了半晌,才低声向慕容栩求证道:“我是不是……又作了什么多余的事情,惹他不高兴了?” “不,恰恰相反,他很满意喔!”慕容栩依旧是一脸春风拂面般的微笑,从玉羊手中拿过一个团子,剥开表面的香樟叶送入口中,“难怪啊……这样的惊喜的确是大于期待了呢。” “惊喜?”玉羊望着慕容栩的表情依然懵懂,慕容栩笑着又拿了一个团子递给罗先道:“你也尝尝,然后告诉玉羊妹妹感觉如何,跟你以前吃的干粮有什么区别?” “好次!”出乎玉羊意料,三人中最单纯坦率的罗先 只咬了一口,便一脸欣喜地大叫了起来,“窝从来没次过肿么好次的干酿!肿么软肿么甜……不对,应该索是宴会里的点心,都没有肿么好次!” “对吧,所以说那小子居然这么有口服,赶路的时候都能带着这么精致美味的点心,连我都有些嫉妒了呢。”慕容栩笑得更加温暖,用扇骨轻轻拍了拍玉羊的肩膀道,“玉羊妹妹,虽然不知道你家乡那里,对于‘干粮’是怎样的一种概念,但在昆吾国西陲,出了长留城就几乎少有人烟的地界里,出门在外能带着两片肉干或者粗面饼就已经是很不错了,他提出让你准备干粮,本就没有抱太多的期望……不,或许说是要求更合适一些。但你做出来的食物已经超出预期太多,他暂时想不到该如何褒奖你,再说了,临着有事出门前大张旗鼓地表扬一个准备干粮的厨子,不是件挺奇怪的事儿吗?” “ 原来……是这样的吗?”玉羊闻言,胸口中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放下,开心地点起脚尖道,“那……那这剩下的几个就先给你们吃吧,我要回去稍微补个觉……你们中午想吃什么来着?我起来以后就去给你们做。” “不必,你就好好休息半日去吧,这几个团子够我们俩中午填饱肚子了。”慕容栩送走玉羊,嘴角忽然又勾起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看得身旁的罗先有些不知所措。 “木用西兄……”罗先拽了拽慕容栩的衣袖,低声道,“尼肿么了?为什么用则种眼神看着玉羊姐姐?她有甚么问题吗?” “不,我只是在想……我那师弟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呢。”慕容栩的笑意更深了些,“不管人是不是真的,这份用心却是假不了……我越来越想搞清楚这姑娘的身世来历了,说不定……会有好戏看哦!” 第十四章 卷一:且试天下(14) 因了景玗和休留都出门了的缘故,接下来的几天里玉羊倒是比往日清闲了许多。景玗出门前嘱咐过玉羊只需负责照顾好慕容栩和罗先的饮食起居,而景合月景合琪姐弟之前又在府里吃了个大闷亏,这几日里自然也不会有不长眼的闲人过来叨扰。慕容栩和罗先不似景玗,都是极好相处的性格,尤其是罗先,天真烂漫又活泼热情,相处久了以后居然连他驯养的毒蛇“五常侍”都显得有些惹人怜爱了起来。 这两天里玉羊除了依照两人口味研发菜式以外,并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操心,两天过去,玉羊竟是第一次对来到这里的生活感到了些许舒坦。 “玉羊姐姐,泥可以来帮我一个忙吗?”这一日玉羊正在小灶房内研究晚上的菜谱,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便探进来半个金灿灿的脑袋,“木用西兄出去了,出门以前给了窝几包你们昆吾国的药粉,窝认不全,尼可以来帮窝分拣一下咩?” “啊?药粉?”闻听此言玉羊挠了挠头,有些为难道,“罗先,不是我不肯帮你啦,只是对于药材之类的……我真的不认识多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要不,你还是等你师兄回来,再问他吧?” “木有关系的,那几种药粉据说也可以用来做菜,木用西兄出门前也索过,如果有不认识的就来问尼,尼一定知道!”罗先说着已经瞪大了一双绿琉璃似的漂亮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玉羊道,“尼一定会帮窝的,对不对?” “诶?那、那好吧……”被这样纯洁无暇的眼神直盯着实在是太有杀伤力,玉羊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罗先的邀请,跟着他走进了二楼的客房内。偌大的房间地 板上铺着一大块素白色麻布,上面零零散散地放着十几包颜色各异的药粉,似乎的确正在进行着分拣工作。 “这些……都是慕容栩给你的,来自昆吾国的药粉?”甫一进屋里玉羊便抽了抽鼻子,有些纳闷道。房间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有些不同,但大致上应该不会出错——因为那是对于一个后世厨师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制作咖喱的香料味道! “嗯呢,有一些是木用西兄给的,还有一些是景西兄给的,还有一些是窝从窝的国家里带过来的。”罗先望着地上凌乱的药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道,“之前窝不小心把所有的药粉袋子都混装到一起了,现在想不起来那种是那种……麻烦姐姐尼帮我分拣一下好咩?” “好吧,我尽力试试!”在进入房间后,玉羊瞬间已经打起了精神——并不是因为罗先的拜托,而是身为厨师的敏锐天性已经让她对眼前的药粉产生了浓厚兴趣。对于一个厨师来说,要烹饪出一道美味佳肴,第一靠食材,第二靠炊具,第三靠的就是各种调味香料,眼下这十几包药粉中很可能有着目前昆吾国内罕见的调味料,更有可能还有从西域流入的珍稀香料,仅仅只是想到这一点,玉羊便忍不住有些激动了起来。 “嗯,这个小勺是干净的不?我试试啊……”玉羊从罗先手中接过一把小银勺,在确认了所有药粉都没有毒性后,便从其中一包药粉里取了一小勺,倒入左手掌中,用鼻子凑近嗅了嗅,又用舌尖沾起一点送入口中,判断道,“味辛,回味苦,尝久了舌尖还有些粗麻感……这是高良姜粉吧?我记得原产地应该是在南方,所以 这一味应该是昆吾国出产的药材?” “哇!玉羊姐姐,尼果然好厉害!”罗先闻言将药粉重新包好,统一装入瓷瓶中,在封口的油纸上写下药粉名称,随后将瓷瓶重新装入另外的包裹内,“那,这些药粉呢?” “……这个香气浓郁,味辛透鼻,应该是丁香粉……这个味道微辛而温和,又有芳香,仔细看粉末里还有没完全磨碎的外壳,应该是芫荽籽粉……这个不用看了肯定是肉桂粉……诶这个是什么味道……哇哦居然有芥末子粉……” 眼见着玉羊动作麻利地分拣着药粉,罗先脸上的神情却是越来越不可思议——他受了慕容栩所托,特地翻遍了整个长留城和他们从西域带来的种种可以入药的珍稀香料,磨成粉末让玉羊来辨识,好试探出她大致的出身地域。 都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味,一个厨师的烹饪技法和口味趋向总是跟其出身的地域有着密切联系,也对自身的食材和调味产生了难以察觉的局限。即便是各国王庭中的御厨,也不可能做到熟识天下各地香料之味。但眼下玉羊仅略尝一口便已经分拣出了地上绝大部分的香料,并准确道出了它们的特性和名称出产……以她这样的年纪,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嗯……应该,大致能分辨出来的就这些了吧。”在罗先愣神的片刻工夫内,玉羊已经将面前还未分装的十几包药材做了个大致的分拣——其中的十来包被她整齐码在了麻布的另一头,似乎已经没什么疑问;而其中有大约四五包药粉,则被她一字排开,摆在了自己面前。完成了分拣工作后,玉羊轻咳一声,对罗先道,“咳……嗯,那个,罗先,我问你个 事儿,这几包药粉……应该都是你和慕容栩从西域带过来的吧?” “啊……嗯,应该是的。”罗先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道,“则几种药粉有甚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这些香料以后有没有可能……可以长期供应?”这一回轮到玉羊对罗先展开星星眼攻势了,“我的意思是说,你们将来会定期往来么?有没有可能……可以帮我多带一些这几样香料,或者别的香料回来?” “那个……根据景西兄的安排,窝们今后应该会长住在这里了。”罗先对于玉羊突然转变的态度也是一愣,不竟一五一十地答复道,“不过,这些药材都是窝四哥给窝找来的,他经常会在昆吾国和西域之间到处旅行,下次见面窝会拜托他,以后有新的药材和香料,就送过来给尼。” “天啊!罗先!你和你哥哥一定都是天使!”玉羊下意识地张开胳膊想给罗先个熊抱,待看清了罗先肩头正盘绕休息的“五常侍”时才勉强收住动作,改成握住对方的双手,凑在脸前表示感谢,“你不知道调味香料对于一个厨师来说有多重要!有机会一定要介绍我跟你哥哥认识,拜托了!” “啊啊……好,好的。”即便是活泼奔放如罗先,面对玉羊这大胆热情的动作也是吓了一跳。待送走玉羊,罗先抚着胸膛出了一大口气,这才转身走进隔壁的客房中,向“出门”的慕容栩汇报道,“已经分拣完咯,她……几乎所有药粉都认系!” “我都听到了,而且她直接说出了各种药材的主要产地,说明她根本没想要掩饰。”慕容栩用扇子支着面颊,若有所思道,“不掩饰就说明…… 她压根就没有隐藏自己身份的意识,但倘若她真的是因为受伤想不起自己的身世,却为什么对这些药材如此记忆深刻,了如指掌?” “木用西兄,窝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见慕容栩陷入沉思,罗先犹豫了片刻开口道,“窝觉得,玉羊姐姐好像不是尼们昆吾国滴人。” “嗯?不是昆吾国的人,哪你说她是从哪里来的?”慕容栩回头,饶有兴趣地看向罗先,“出了长留城往西,便是棕发色目西戎各族的地界;越过浊河水往北,如今都是宽面细目北狄人的疆土;东边的夷人虽然与昆吾人面貌相似,但大都有断发纹身的习俗传统;至于南方的蛮族……你觉得以他们的生活水平,有可能会做出这么精美的菜式么?” “不是,窝的意思是,她像是昆吾人,但又不是昆吾人……”罗先的昆吾话词汇量毕竟有限,当下竟有些张口结舌起来,“窝是说,她长得像尼们昆吾人,做的菜也像昆吾人,但是……她的行为看起来不像昆吾人,反而像窝们那里的姑凉……窝们那里的姑凉,稀饭就是稀饭,不稀饭就是不稀饭,跟她一样!不像昆吾国里的姑凉,稀饭要说不稀饭,不稀饭就不说话的……” “噗……行行行,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慕容栩忍着笑打断了罗先绕口令一般的说辞,正色道,“总之,这两天我可以确定,她的确是没有在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以她对你景师兄的用心,把主厨一职交给她也没什么问题。反正我们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替你景师兄卫冕‘白帝’之位。只要搞定了‘天下会’比武,我们将来有的是时间跟机会,去慢慢探究她的身世谜团。” 第十五章 卷一:且试天下(15) 三天的时间倏忽而过,在第三天的傍晚,守在长留城西门外的家丁便传回了景玗和休留如期归来的消息。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再没有耽搁的必要。在回府简单休整了两三天以后,景玗便正式打点起进京人马,准备奔赴今年的“天下会”比武擂台。 出发前一日,景玗亲自去拜会了长留城外两万朝廷驻军主将刘敕齐,呈交了作为“白帝”身份证明的铜虎符——昆吾国自建立“四圣御疆”制度以来,便有了两套虎符制度:各地边关守将及戍外诸侯用的是白玉虎符,而作为武林统率的“四圣”手中的则是青铜制的铜符以示区别。玉符调拨的自然是朝廷军队,而铜符依照昆吾国律法,则能够征发天下江湖义士、庄园私兵、宗门弟子……是“四圣”足以号令一方的权力所在。 从将军府回来后,景玗将家中一应事务交付于老太太及景家长房长子景合珙后,便回到院中,与休留一起最后检查了一遍行装。翌日一早,景府大门洞开,进京的车队缓缓驶入长留城主道,向城门蜿蜒而去。景家是长留城世家望族,“白帝”在市井民间又颇有人望,一路上城内百姓夹道欢送,掷果盈车绝缨挂辔,好不热闹。 玉羊蜷缩在最末一辆装载粮草的马车车厢里打着呵欠,对窗外跳脚欢呼的人群置若罔闻。景玗对随车的家丁和扈从做了最精简的安排,因此这辆车里目前就只有玉羊和另外一个帮佣丫头灵芝,而两人却需要负责车队所有几十号人的日常膳食……这让申诉无果的玉羊感到有些前途渺茫。 车队按照早已预定好的路线井然有序地行进着,在城里的一路上虽然人多拥挤,但并没有出现任何事故。唯一出乎玉羊意料的,是刚才上车的时候,她居然在车马队伍里看到了景合月、景合琪姐弟的身影。问了灵芝才知道原来昨日里景玗不知怎地忽然松了口,答应带着二人一同赶赴“天下会”,但只允许二人观战,绝不可上场比试。 颠簸狭窄的车厢内,无精打采的玉羊倒是与对面雀跃不已的灵芝形成了鲜明对比——灵芝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此刻正对着窗外热闹非凡的景象兴奋地两颊飞红,不住地喟叹着: “真厉害啊,没想到少爷居然有这么高的人望!”望着窗外络绎不绝的人群,灵芝由衷地感叹道,“平日里只觉得玗少爷治家甚严,没想到就连这长留城里也有那么多百姓拥护他……哪怕是作为下人,也感到与有荣焉啊!” “你想多了,不过都是些肤浅的 颜粉而已。”玉羊瞥一眼车窗外一个个激动地不能自已的各年龄段女子,内心十分平静,“原本以为古人会比较矜持有内涵,这么看起来全世界的迷妹都是一个样呢,呵呵。” “颜粉?迷妹?”灵芝闻言转过头来,不解地望向玉羊道,“玉羊姐姐,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都听不懂呢?” “我是在夸我们少爷人品过硬有实力,是长留城万千民众心中的优质偶像。”玉羊眉头都没皱一下地信口胡诌道,不曾想却惹来灵芝一番真诚的钦羡:“好棒哦!玉羊姐姐真不愧是能折服老太太的人!院里其他姐姐们都说你不仅做菜好吃,懂的也是最多。一开始我还不太相信,现在看来……她们说的一点都没错呢!” “哈哈哈,没什么啦没什么啦……诶你快看外边儿,我们就要出城了。”被灵芝诚挚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玉羊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将话题岔开。车队出了城门后便加快了行进速度,玉羊正颠地有些犯困,忽然听见身边的灵芝“咦”了一声,诧异道:“奇怪,怎么走的是这个方向?” “怎么了?”玉羊揉揉眼睛,从车窗里探出头,打望了眼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周围景色,迷糊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我、我虽出城不多,但是大致的方向还是认得清的。”灵芝望着车队行进的方向,有些犹豫,“一般来说去京城的话,从东门出去过了驿亭就是官道,接下来只需沿着大路径直往东走就行了,可是现在,车队却是在往南走的。这是……车夫赶错路了吗?” “哪儿能呢,我们家玗少爷可是骑着马在最前面领着路呢……嗳哟!”玉羊话未说完,马车猛一颠簸停了下来,险些让毫无防备的玉羊滚下座椅。好容易站稳脚跟,玉羊跟着灵芝一起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望向前方,“什么情况?” 不看不打紧,一看车队前的阵仗,玉羊却是不由自主地浑身打了个哆嗦——只见景家车队前方不远处,正停着另外一路车队,车厢一应皆是青黑色油布覆盖,赶车的把式扈从们也都身穿一身藏青色紧身短衣,背配双剑,斗笠低低地掩着眉目,看不清楚面容。为首的是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没戴斗笠,一头惹眼的灰白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正靠在车厢旁用布帛细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不勒个是吧……”眼前的场景让玉羊瞬间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古惑仔电影,她曾经听休留说过,每届“天下会”赴京的路途上往往也并不太平,总会 有旨在问鼎“四圣”的武林世家买通各路豪强,埋伏在必经之路上伺机而动;也有自诩身手不凡的江湖高手,想趁着正式比武前向“四圣”讨教一二……眼下这阵势,说“讨教”实在是有些瞧不起人,难不成是哪个仇家知道了景玗预定的路线,提前埋伏好准备在这儿劫道的? 还没等玉羊想好是该躲还是该撤,一直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景玗已经催着马迎了上去。灰发男子见状也收剑回鞘,站在车前与景玗说了几句话,随后便从树荫后牵出马来,与景玗并驾齐驱,两人一同往前带路去了。看着领头的上路,前面待命的那些青衣男子们也纷纷动作起来,驱赶车马让过景家车队,随后便慢悠悠地跟在了后面。 “呼,虚惊一场。”眼瞅着景玗似乎与对方相熟,玉羊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拉着灵芝回到了车厢内。在马车经过对方停下的车马时,玉羊好奇地往外瞅了一眼——对方的车仗没有任何旗号标志,只是在所有车厢的醒目位置上,都插着一根孔雀尾翎。 “诶,刚才没吓着你们吧?”玉羊正狐疑地探头张望着身后跟随的车队,不曾想休留却勒住马凑近她们的车厢,对玉羊招呼道。 “咳,吓着倒不至于,只是……他们是什么人呐?”玉羊强作镇定,回头望了眼那些闷头赶路的青衣男子,确定对方都没有在注意他们后才向休留询问道。见玉羊小心翼翼的模样,休留却是笑得更加轻松:“师父的熟人,也是‘天下会’的老搭档——巴蜀唐家的人。带队的是唐家现任当家的养子,江湖人称‘雀翎公子’的唐无枭。” “咦?”现世里玉羊也没少玩过武侠类网游,一听“巴蜀唐家”四个字顿时来了精神,“难不成是善用暗器机关,以走镖暗杀出名的巴蜀唐家?” “嗯,你居然知道?我还以为你除了做菜,对整个昆吾国都一无所知呢。”休留笑着揶揄道,但随即便换上了往日的正经神色,跟玉羊娓娓道来,“唐家也是盘踞昆吾西南边境百年的武林望族,只不过因为家族生意原因,他们并不图谋‘四圣’之位,但是需要西境有个强有力的武林宗主,以收拢约束境内的各个武学宗派,方便他们行商走镖……如此一来我们景家与他们的目的倒是正好互补,所以自师父接手‘白帝’一职以来,我们两家一直保持着合作关系。” 从休留的话语中,玉羊渐渐明白了景家与唐家两个武林世家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如同原来世界武侠游戏里时常设定的一样,昆吾 国的巴蜀唐家也是以暗杀术和机关术起家,并最终奠定在西南境武林中的一席之地。 虽然因为擅长的诡道之术与累世蓄积的杀业而被其他武林正派所忌惮,可实际上近十几年来,唐家如今的当家人正有意摆脱“暗杀世家”的恶名,不仅不再接取明面上的刺杀生意,于行动上更是开办镖局、笼络商户、听从朝廷及地方官员调遣……俨然是一副谨慎克己的生意人模样。 然而百年的树大招风,如今想要洗脱他人的仇忌罅隙,却不是那么容易——自打“四圣御疆”制度奠定以来,唐家一直是西境钦点必须参与比武的世家之一。历代“四圣”家族的武学技艺都会被天下高手争相研习破招,唐家不愿与其他世家竞争交恶,也不愿泄漏自家安身立命的武学秘技,但同时也希望保证自家在西境的地位和生意能够得到有力支持,不至于被仇家联手排挤出局……在这样的目的驱使下,唐家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与蝉联“白帝”六十余年的景家联手,在历届“天下会”上暗保景家守擂成功,而报酬则是景家需以“白帝”之名庇护唐家在西境的生意和地位。 “‘天下会’的比赛流程分成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所有挑战者之间的选拔赛,无论每年有多少人报名参加,每个选区都只选出四组给予挑战本选区‘四圣’的资格。”见玉羊和灵芝都对即将到来的“天下会”赛程一无所知,休留便自然而然地保持着马速,担任起了解说一职,“比如说师父统帅的西境,包括唐家在内,所有出身于西山道范围内的武林人士都要先行经过选拔赛,以淘汰赛的模式最终选出四组,唯有通过了西山道选拔赛的人,才有资格挑战师父……其余三个选区也是一样。” “选拔赛结束以后,就是‘四圣’的守擂战——‘四圣’作为擂主,可以自主选择派出自家门派中的子弟,或是由‘四圣’亲自上场守擂,来应对四组选拔赛胜者的挑战……四场中若‘四圣’方面三胜一败,则胜出那场的挑战者将成为‘准四圣’接受余下三组挑战者及原‘四圣’本人的挑战,若‘准四圣’守擂成功,则卫冕成为新‘四圣’,反之则由胜方挑战者接任‘准四圣’,再进行下一轮的挑战赛,直到决出唯一的全胜者为止……若是第二轮及之后的挑战中,准‘四圣’战胜其余挑战者却负于原‘四圣’,则加赛一场‘二圣对决’,胜者即为当年的‘四圣’之一……” “……若是原‘四圣’方在首轮挑战中战成二 胜二负,则战胜原‘四圣’的两方需先行对决,由胜方继续挑战原‘四圣’……如果首轮中守擂的原‘四圣’方战成三负一胜……有史以来好像还没有哪家‘四圣’的成绩会这么丢人,所以也就没有相应的规则可以参考。” “哦,我听明白了。”听完了休留冗长的解释,玉羊在脑中梳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拍着巴掌反问道,“这么说来作为守擂方还是比较有优势的……而且是不是第一轮输个一两场也没关系,关键是要能打嬴第二、第三轮的守擂战?” “没错,守擂战第一轮输个一两场也并无大碍,关键的是要看怎么输,输给谁。”休留说完,用眼色示意跟在马车后面的唐家车马,对玉羊道,“现在你知道,师父跟唐家的互惠联盟关系,是有多重要了吧?” “好像……有点明白了。”玉羊一边笑着回答一边在心中默默翻着白眼儿,心道也只有你们这帮江湖人会把放水作弊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三人正相谈甚欢,不曾想前面的车马却忽然又停了下来,见车队停下,休留立即双脚一夹马腹,迅速赶回到队伍前沿景玗身边,只见山道两边蹿出一队人马,个个手持森白兵刃,为首的是个一脸龙套相的秃头汉子,一个鹞子翻身拔刀下马,手中大刀直指景玗道:“钱来山谭家刀掌门谭大力,特意前来领教‘白帝’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三道乌光“唰”地掠过身边直钉入地,随之传来一声脆响——那是三枚铁莲子,其中一枚擦着秃头汉子的头顶击中了他的头巾,直接将头巾打散,露出了原本半遮半掩下的一片不毛之地;另一枚瞄准的则是秃头汉子脚踝上的草鞋系带,乌光掠过后草屑纷飞,汉子的脚上却丝毫无伤;居中一枚打的却是秃头汉子手中的大刀,只听刀鸣悠扬,细看刀尖顶上却是被铁莲子崩了个一指大小的缺口,足见这三枚铁莲子的力道之强。 “滚。”还没等景玗说话,位于他身侧的唐无枭已经不耐烦地丢下一字。尝到厉害的秃头汉子连头巾都没顾得上捡,提拉着草鞋狼狈上马,领着手下众人落荒而逃。 车队缓缓起步,很快便又恢复了先前的行进速度,目睹了一场好戏的玉羊和灵芝不由得都张大了嘴巴,定定望着位于队伍最前头的那个灰色人影,良久无语。 “……这大概就是特意选择跟他们一起走的好处之一吧。”望着沉默行进的队伍,玉羊拍了拍灵芝的肩膀道,“这一路上遇到的小喽罗,应该都用不着我们家少爷出手了。” 第十六章 卷一:且试天下(16) 第一天的路程就这么在有惊无险中走了大半,到了黄昏时分,车队找了处背风的山坳停了下来。景玗吩咐埋锅做饭,玉羊正瞅着车厢里那口直径足有三尺来宽的大铁锅发愁,不曾想个头比她还矮一截的灵芝已经挎着两个差不多有她一半高的水桶走了出来:“玉羊姐姐,刚才我在经过的路上看到山坳那头有条小溪,我去接点水回来,麻烦你先挖坑生火吧。” “诶,等等,你一个人……真的没关系吗?”眼见着天色将暗,两个水桶玉羊曾有领教,自然知道分量不轻,虽然灵芝自告奋勇,但玉羊却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去野外打水,随即想从她手中接过一个水桶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或者你等会儿,我去找个人陪我们一起去?” “不用不用,只是打水而已,我一个人可以的!”不知道是逞强还是怕水桶真的被玉羊抢走,灵芝见玉羊伸手过来,立即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般,拎起两个水桶撒腿就跑。见灵芝小小的个头拎着两个水桶却健步如飞的模样,玉羊拿着铲子愣在原地,这时身后却不期然响起了景玗略带讥讽的声音: “知道自己有多没用了吧。”眼前冰雕玉琢般的男人依旧是用一句话便让玉羊心中的些许小雀跃凉成了冰渣子,“景家的丫环婆子无论老幼,这点打熬力气的基本功都是有的。别看她比你还小了几岁,打水劈 柴这些杂务,可是无需别人帮忙的。” “……是,少爷,小的没用。”玉羊咧了咧后槽牙,一边双手并用从车厢里往外拖锅子一边没好生气,“于是您降尊纡贵走一趟,就是特意来消遣自家厨子的吗?” “没那闲工夫,只是让你一人准备餐饭,怕是我们都得饿过三更。”景玗说着便把休留叫了过来,吩咐道,“帮着她快些准备,连唐家人的份一起算上,弄好以后送四份饭菜到我车里,我跟唐家管事和你师伯师叔有话要说。” “徒儿明白。”休留答应着的同时已经单手帮玉羊把铁锅提了出来,顺便从地上捡起铲子,在玉羊刚刨了几寸深的灶坑基础上继续加深……目送景玗走远,休留无奈地瞥一眼蹲地上正在跟火镰较劲的玉羊,“……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知是气的还是吹火星儿给憋的,玉羊涨红着脸一口回绝。好在生火还算顺利,不多时灵芝也打了水回来,因着有外人在,又是赶路头一天,玉羊也没敢卖弄造次,规规矩矩做了顿蒸饼和茄丁炒肉,待饭菜热好后便招呼着两家扈从前来打饭,同时分装了四份,让休留和灵芝送去景玗车内。 “……从你们的情报来看,这次比武来的还是从前那几拨吗?”并不宽敞的车厢内,景玗正和慕容栩、罗先一起与唐无枭对坐,商谈交换着两家收集来的消息。休留将饭食送 进车厢后便自觉地守在了车外,唐无枭打量了一眼慕容栩和罗先,微微点头,回答了景玗的问题: “老样子,清玄门、天残刀、终葵五老……除了一对荆州来的父子需要注意,别的都跟往年一样。” “荆州?”景玗闻言眉头一皱,立时想到了不久前几状怪事共有的交集点,“荆州不是算在南山道内的吗?为什么会在我们这边?” “他们似乎是某人的庄客,跟着主家从南方迁徙到了西山道梁州境内,如今自然算是我们这片的挑战者。”唐无枭的神情变化比景玗还少,说话间身体状态极为平静,几乎连呼吸的起伏都观察不到,若不是唇齿开阖,简直如同木人土俑一般,“武器是软鞭,我派人着意试探过,程度在五老之上,与天残刀伯仲之间,不可小觑。” “果然是备着一手了吗……”景玗轻叹一声,嘴角却是挂上了一抹冷笑,“实不相瞒,我动身之前,长留城里也是接连发生了好几状怪事,且都与荆州有关……你们蜀中最近,可有流民涌入?” “有,很多。”唐无枭仍旧是面无表情地有问必答,“自开春便有了,陆陆续续收了百十来人……算上打掉的流匪的话,恐怕得有四五百。” “可是因为‘诅鬼’?”景玗道出事由,见对方点头,随即便转入沉默。四人在车中相顾无言了几秒钟后,慕容栩率先打破寂静道: “我是不熟悉你们这边的情况啦……不过唐家这位兄台,以你对那对父子的了解,他们算是走阳路还是走阴路的?” 虽然并没有在明面上进行过严格区分,但昆吾国内凡习武之人,都默认武学有所谓的“阴阳”之分——阳路自然走的是有法可依的拳脚器击,讲究的是开合有度,章法俨然,合乎正道;而阴路招式则复杂诡变得多:无论是施毒淬药,还是暗器机关,只要能克敌制胜便百无禁忌,如此一来却也是阴路高手常为世人所不齿的原因。 “只是试探,没能试出全力。”唐无枭如是回答,“不过虚招颇多,手眼也快,若想在招式中多加一些手脚,似乎也无不可。” “走阴路的啊,那对我们反倒是好事了!”慕容栩“啪”的一声合上扇子,对景玗道,“如果真如唐家兄台所言,我倒觉得可以少担些心了。” “怎么说?”景玗眉峰一挑,顺势追问。 “我们三个都是毒窝里一起泡大的,唐家兄台也是夜行暗杀方面的顶尖高手,以阴招对付我们,你觉得对方能占到几成便宜?”慕容栩摇着铁扇,看起来颇为自信,“再说了,综合之前的种种疑团,我们怕的是什么?怕的不是‘天下会’场内比试,而是场外有人做局……若对方是阳路高手,那必定十成十的工夫都会下在场外;但对方如果是走阴路子的,场内必会多加几 分关注,毕竟只要在场内赢了我们,便也没有外边多事的必要,是不是这道理?” “的确……自‘天下会’举办以来,也不是没有‘四圣’被褫夺封号的事情发生。”景玗闻言,低头沉思了片刻,又凝眉向唐无枭征询道,“我耳目有限,只顾着盯住京城和南边,没找到太多有用的线索……你们可曾探明荆州方面是只派了人来我们这里,还是东西北三路一视同仁?” “北边有,东边没有。”唐无枭的回答仍旧是言简意赅,“但不确定。” “原来如此,看来除了提防‘朱皇’以外,连‘青君’也不能怠慢。”景玗闻言苦笑一声,但随即眼中便掠过一丝寒意,“也好,既然对方动了先机,我们未必不能防于后手……如果对方的目的只是扩展势力,我们不妨虚与委蛇,先做出让步姿态也无妨;但如果对方打的是改弦易辙的主意,那我们也只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了。” “你可以让出首轮守擂战拖延时间,第二轮时我自会试出他们的底细。”唐无枭面上虽无表情,立场却全然是站在景玗这边的,“不过若是在选拔赛就遇到他们,我是该赢还是该输?” “不必顾虑,能赢就赢。”景玗扫了一眼身边的慕容栩和罗先,正色道,“今次不比往年,我手中不缺人,不用瞻前顾后……局外我自会打点,而局内……今年比武,我要全胜!” 第十七章 卷一:且试天下(17) 虽说为了避人眼目绕了些远路,但与唐家车队一路同行,还是获益良多的——除了代为收拾一路上偶尔遭遇的小喽罗小强盗以外,那些不苟言笑的唐家哥哥们不时还会打个小野猪小獐子什么的回来改善伙食;沿途经过唐家镖局所设的脚店旅舍,也是大行方便之门。有了灵芝和休留的帮忙,煮饭自然也是小事一桩……十几天的路走了大半,天天颠在车上的玉羊不仅没觉得怎么辛苦,人还隐隐胖了一圈。 抵达进京前的最后一个驿站时,唐无枭便带着唐家车队与景玗告辞,先行入京。而景玗则安排自家车队在驿站中多休整一日,于翌日再行进城。 “进城前,最好给她易个容……要不就扮男装吧。”是夜,景玗将玉羊叫到客房内,对身旁的慕容栩如是吩咐道,“反正凭她的言行举止,穿男装反而不容易惹人注意。” “……您一天不嫌弃我是会不舒服吗?”虽然自知相比这个时代的名门淑媛,自己的确是少了些女人味儿,但从景玗嘴里听到这样的评价,玉羊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凉了半截。好在慕容栩善解人意,立马上前带着灵芝把玉羊推进内室道: “别听他口是心非,扮男装其实是为你着想……京城里鱼龙混杂,你扮成小厮模样,出门采办也能方便些;再说了,你也想跟着我们一起去看比武的吧?守擂战内场里除了门派弟子可不允许带丫环进场,小厮僮仆却没限制,你要是不改男装,就只能听我们回来给你口述赛事了,岂不可惜?” “也对哦。”玉羊闻言心中块垒稍解,同时便也应下了由慕容栩为她化妆易容的要求。由着对方为自己重新描眉束发,又随着灵芝拐 进屏风后换了身男装衣裳……待打点完毕后玉羊望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原来男装扮相也不难看嘛! “嗯,不错不错,真不愧是我的手艺!”慕容栩拿着梳妆盒打量着玉羊一脸得意,“如此一来,玉羊你上街仍是要仔细些——若是不小心进了花街柳巷之地,只怕那里的姑娘们也是不会轻易放你出来的。” “原来穿男装反而行动方便诶,要不回去以后我也就这么打扮吧?”感受着利落发型和短衣带来的爽利感,玉羊新奇地捏着袖子在原地转起了圈,跟灵芝一块儿嬉笑打闹道,“好不好看?适不适合我?” “既然这么喜欢,干脆连名字也一并换了……就叫你玉祥好了。”景玗闻声进屋,看见玉羊后也是点了点头,“倒的确是认不出来。” “我的手艺,你有啥好不放心的。”慕容栩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景玗一把拉了出去:“行了,知道你易容术天下第一,试水完了该干正事儿了,休留在隔壁屋里,衣服也准备好了……要打扮成什么样你心里有数吧?” “宫里的人长什么样我又没见过,只要你那画像靠谱,我就能给你打扮个八九不离十来……”慕容栩一边说着一边被景玗领进了隔壁屋子,目送二人离去,玉羊这才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进京前非要让自己扮男装?还有……隔壁屋里的休留……难道是要他换女装入宫? 一念及此,玉羊的脑洞便再也停不下来。灵芝望着玉羊越扬越高的嘴角,忽然觉着有些瘆得慌:“玉、玉羊姐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嘿嘿……”玉羊一边傻笑着一边将耳朵贴上紧邻隔壁屋的墙面,无奈隔音 太好,隐约间只能听见:“绞面再干净些”,“衣服稍微大了点”之类的只言片语。休留全程并无怨言,似是已然接受……难不成他在景玗和慕容栩的栽培影响下早就已经跨越了性别这一阻碍变强的界限? 听不到任何期待的内容,玉羊只好扒着门缝等待休留出门时的惊鸿一瞥。没曾想等了大半个时辰,玉羊和灵芝只看见景玗和慕容栩从隔壁屋里出来,接着便再无动静。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玉羊实在没忍住,拉着灵芝去敲了敲隔壁的房门。门没有锁,应力而开,玉羊一边招呼着一边朝里面探头张望——房间内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 “怪了,刚才的确是有听到休留的声音啊。”玉羊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并未注意到从窗棂间透出的几许月光,“这屋子也藏不了人……难不成是刚才看漏了?” 为了一睹“芳容”,玉羊几乎支着耳朵蹲在门前等了半宿,最终还是没能看到休留易容后的模样。第二天一早玉羊揉着眼圈走出驿站,却见休留已经起身,正在替景玗点验进京所需的物资,穿着与往常无异,神色一如平日,仿佛昨天晚上压根什么都没发生过。 “诶……早上好。”玉羊上前打了个招呼,努力想从休留脸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这么早就起来了啊?” “嗯,今日便要进京了,不早点起来打理不行。”休留面不改色地利落回答,仅用余光瞥了眼一身僮仆打扮的玉羊道,“看来你已经习惯男装了。” “还好还好……”见所有仆从家丁都在忙碌,玉羊也没好意思继续打扰休留,叫上灵芝一起清点炊具干粮去了……待车队装运完毕,“白帝”一行终于 开拔,踏入了此刻天下英雄汇聚之地——京城的领域内。 昆吾国如今的京城——武运城,曾经只是位于清江南岸的一座繁华商城,虽说是六十余年前因昆吾兵败西戎,丧失西北边疆大片土地后被迫的迁都之地,但京城始终是那座远离滋扰的“天下第一城”。车队跨过护城河甫一踏入城门内,玉羊就感受到了它睥睨天下的恢弘、富华与靡丽……仅仅只是一座城门之隔,天子之城的气派便扑面而来,与城门外一路所见的荒芜萧瑟恍若两个世界。 “天下会”是整个昆吾国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翘首以盼的难得盛会。此刻京城内早已张灯结彩,沿途各家商户都挑高了旗号招牌,笑脸盈盈地招徕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英雄豪杰;走街的货郎小贩们举着各色点心小吃、奇巧玩具、工艺首饰向行人热情兜售;孩童们穿着簇新的衣裳,争先恐后地爬上树杈观看城中的各色人群;而每拐过一个街口,几乎都能看见从各地涌来的把式艺人,或摔角、或杂耍、或操演、或幻戏……不一而同,令人目不暇接。 “看,是‘白帝’的车队!”“西边的景家进城了!”景府的车马入城不久,景玗便被过往路人认了出来。一时间簪花飞舞丝帕漫天,沿街的尖叫声浪潮似的一波接着一波……看来“白帝”在京城的知名度也不赖。 “……原来这就是京城啊。”玉羊和灵芝望着窗外纷至沓来的热闹景象,有些看出了神。她稍稍有些能够理解从前阅读历史书时,古人在书信诗赋中表达的那种对京城的向往之情——哪怕之前一直是待在长留城这样昆吾国境内数得上名号的大城之中,但相比京城的繁华热闹 ,也有着天壤之别。 “这里只是外城,等过了朱雀门进入内城,按照往年的经验,我们估计还得在路上耽搁一会儿。”大约是受不了走在排头前所受到的热烈欢迎,休留又勒着马暗自退到了后面,与玉羊的马车并驾齐驱,“比武的会场也是,选拔赛是在外城的不同赛点举行,而针对‘四圣’的挑战赛会场都设立在内城,另外大赛期间,内城里会有专门的官邸供‘四圣’借宿暂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我们还是会被安排在都亭西驿内的舍馆中。” “这里哪些地方能吃到最正宗的特色菜?”闻着道旁酒肆中传出的阵阵香味,玉羊忍不住脱口而出道。 “呵呵,你还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休留一边说着,一边扬鞭给玉羊指点着大致方向,“食肆小吃的话,再往前一些的州桥一带就非常不错,现在这个季节的话,还能吃到细粉素签、紫苏膏、金丝梅脯之类的时令小吃,到了晚间会更加热闹,各种獐兔野味、猪羊果脯、水产蟹虾应有尽有……饮宴酒楼的话,在京城内可以承接贵胄生意的有正店七十二家,分布在京城的不同区域,都不难找,你可以慢慢探寻……不过有言在先,‘天下会’期间,你的要务还是负责好师父师伯师叔他们几个的膳食,切不可因为贪玩而误了正事。” “嗯嗯嗯,知道知道!”玉羊虽然点头如捣蒜,但心思早就被街边各种从未见过的古代小吃勾去了大半。三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地过了内城门,果然车队被堵在里街围观了好一会儿。自午时进得外城门来,正式踏入驿馆时居然已过申时。景玗一进房间便急着让休留帮忙更衣备礼,说是要即刻入宫面圣。 第十八章 卷一:且试天下(18) “今天刚到京城,要不要这么急?”慕容栩一边从自己身上往下扒拉一路上被街边女子投掷的缨结簪花,一边心有余悸地看向景玗道,“早知道我就穿女装进城了,这京城里的姑娘们美则美矣,就是有点热情过了头……” “你的易容术发挥空间很大,还是不要急着泄露出去,说不定在关键时刻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景玗在屏风后一边换衣服一边催促道,“另外你要是闲着的话,就把我托你从西域捎回来的那几件‘大件’的箱子给找出来,待会儿我要一并带走……打铁需趁热,今天若是不进宫,我怕昨晚的铺垫就付诸东流了。” “知道了。”似是明白事情的重要性,慕容栩转身便回到车队前亲自帮忙卸车检验……车队进入驿馆还没过两炷香的时间,景玗便再次乘坐马车出了门。申时三刻,马车停在了皇宫大门外,景玗被几个黄门太监引领着,被准许入宫面圣。 “臣西境御守景玗,叩见天子,天子圣寿无疆。”彩绣辉煌,描金错银的宫城偏殿内,景玗隔着一架屏风拜见了当今昆吾国的最高统治者,昆吾天子——淳和帝姒昶。在景玗行叩拜之礼之际,早有太监将他带来的礼物一并奉入殿内,那是一大三小四个丝缎铺面的匣子。良久,屏风后才传来淳和帝慵懒的声音: “起来吧,景卿远道而来,可是为朕带了些什么稀罕物事啊?” “回天子,”景玗保持着跪姿直起上身,拱手回应道,“臣念天子忧心国祚,特意从西域寻来四件宝物,以祝天子龙体安泰——此四物为波弋国所出之瑞麟香,交趾国所出之龙脑香,以及凤麟洲所出之续弦胶及吉光毛裘一领,请天子过目。” “哦?倒的确都是稀罕物!”淳和帝说着伸了个懒腰,招手示意几个太监把手中的匣子端到近前来,好仔细查看。见淳和帝起了兴趣,龙辇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监也连忙凑上前去,对淳和帝道: “天子,这几日来参加‘天下会’的四位御守虽然都送来了礼物,可真真正正的好东西,依老奴看,也就是景大人送来的这几样了——这瑞麟香相传只需携带一两,便可香飘满路,有辟邪祛病的奇效;这龙脑香能镇静安神,舒筋活络,最适 合天子夜间休息时使用;还有这续弦胶,据说用这种胶粘连的弓弦,十个大力士也拉不断,用来封宫门宝库,最是合适;其中最最难得的,还是这件吉光毛裘……据说这毛裘是出自西域神兽吉良之体,这吉良可是百年一遇的祥瑞,它的皮毛能入水不浸,入火不焦,常披此裘,还能令人精神通泰,延年益寿……景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薛公公见多识广,不愧是天子身边的人。”景玗再行一礼,向一旁进言的老太监道。 “很好,朕心甚悦,景卿有心了。”淳和帝大手一挥,示意太监们将四件宝物入库,同时对景玗道,“‘天下会’开幕在即,今日朕就不封赏你了,待你蝉联‘四圣’之时,朕再一并予你奖励!” “谢天子。”景玗叩谢后便依言退出宫外,但却候于角门边,并没有马上离开宫城,而身边的小太监竟然也仿佛早有预料般的没有催促。大约过了半炷香左右的时间,只见刚才那位鸡皮鹤发的老太监施施然从角门出来,朝景玗笑了笑: “景大人倒是心思忒重,就连托付给老奴的事也放心不下么?” “岂敢,只是近日似有风声,实在是不得不请薛公公代为劳碌。”景玗见老太监出来,连忙躬身行礼,那太监也不避讳,撇了撇嘴道: “放心吧,昨夜既然都交待明白了,今后便没有风能吹得进天子耳中……你放心去吧,好生比武,只要台上不出岔子,老奴自有办法,保你景家荣宠不失。” “那就有劳公公了,事成之后,在下自当铭记公公恩德。”景玗说完后又行一礼,这才跟着引路的小太监退出宫去,直到离开宫门,坐上自家等候的马车,景玗才堪堪松落下一口气,在车厢内舒展了一下身体:“真是……去这宫里走一遭,比在台上连战十场还磨人。” “事情妥了吗?”慕容栩一边吩咐休留驾车离开一边问道。景玗默默点了点头,肯定回复:“虽然那老阉奴诡魅多变,但只要是亲口答应下的事情,却还是会尽力办到的。若不是这样,昨夜也不必叫休留冒如此风险,扮成小太监去给他送上那么一份厚礼……总之有他作保,至少天子这边不会同意妄动西境,那么只要我们别给对方抓住什么把柄 ,无论是‘朱皇’还是楚王,都别想轻易插手这次‘天下会’的比武结果。” “若如你所言,便再好不过了。”慕容栩用扇子挑开车帘,望一眼车厢外已然暗沉下来、密布浓云的苍穹道,“只是这京城的天色……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就在豪雨即将洗刷整个京城之前,城外四五里处一座高墙深院的别苑内,同样有人正在眺望着深沉的暮色大发感慨: “许久没来京城,这天气变化,倒是越来越叫人看不明白了。”别苑的一角凉亭内,一个身披绛色团云织锦外袍的中年男子,正手持酒樽仰望亭檐外浓重的云色,亭内的石桌上摆放的都是佳肴美酒,只是男子似乎无心饮宴,“往年这时候入京,还能够身穿单衣,如今却是不得不披上外套。真不知是天气变化太快,还是我这把老骨头果真孱弱了。” “说笑了,王爷您如今正值当年,何来孱弱畏风之说?”石桌对面,一名身穿绣红色长袍,身材魁梧壮健,满面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如是答复道,“依臣所见,王爷依然是我昆吾国中流之砥柱,柱国之基石,将来势必还要大战宏图,一飞千里,却为何要学宫内那些弱不禁风的文士之流,作这种无缘无故的伤秋之语?” “哈哈哈,亲家公,你我二人私宴,就不必以君臣相称了。”绛袍男子闻言,端着酒樽回到桌前,向对面的壮健男子道,“听说那‘白帝’今天也已入京,一路上仍旧是独领风骚,你可瞧见没有?” “不过是出了几年风头的黄口小儿,自是不必王爷挂怀。”壮健男子端起酒壶,为对方满上,又自斟一杯道,“‘东西’我已经安排进城中了,届时只需派人与他比试一场,便可抓到他的命门……只要景家失势,西境便如断了半条胳膊,之后只要再稍加运筹,不愁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各地田庄的进展呢?”绛袍男子接过酒,却并不马上饮用,而是蹙眉反问道。 “竟陵、江陵并安陆一带,已经归拢良田近千亩,就是远些的江夏、汉阳,也有数百亩之多。”壮健男子连忙正色回答,“只等‘天下会’结束之后,我明家自会妥善安排,将这些‘无主之地’变为王爷麾下的田庄……届时莫说横据 一方,就是屯兵百万鲸吞天下,也只是王爷一句话的工夫而已。” “呵呵,到那时候,你的女儿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将来那些曾对你嗤之以鼻的文士名流,怕不是都得尊你一声国丈。”绛袍男子说着,这才与壮健男子举杯畅饮道。 亭中饮宴的二人,正是当今昆吾天子之叔,楚王姒昒及“四圣”之一的南方“朱皇”明载物。自三年以前,楚王长子迎娶明家长女为继妃,两家遂成姻亲同盟。楚王为人表面虚怀若谷,素有问药求仙之名,但暗中却时刻在觊觎京城动向。明家自六十年前以双钩开府以来,素有善于谋略经营之家风,如今的当家人明载物貌似粗豪,但实际心思缜密阴毒,亦有不臣之心。故而楚王以姻亲为名主动拉拢明家之时,与明载物随即一拍即合,同恶相济。 “唉,这武运城清秋风光虽好,却比不得当年旧都天宝物华啊……”楚王饮了几杯酒,望一眼亭外飘零的枫叶,忽然长叹一声道,“虽说只是听先祖口述,但相比如今,当年的昆吾国才真正称得上是‘天朝上国’——天子北踞,万国来朝。如何却落得如今这般龟缩境地,拱手将浊河以北广袤之地让于北狄,还要岁贡币帛,俯首称臣!” “这些都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你我如今也是无奈何啊。”明载物闻言,也是满饮一杯,面带不忿道,“先帝健在时,好歹还有些中兴气象,可如今……虽说天子喜交文士,好求珍玩不是什么大错,但强敌当前却不思进取,就连‘天下会’都快成为世人眼中的余兴之事,实在是令人扼腕哪。” “说真的,若是我那侄儿有先帝一半的雄风,我也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行此等悖逆之事了。”楚王放下酒樽,重重地一扣桌面道,“只可惜姒昶那孩子,自小不立远志,资质平平,不堪大用。如今内政被阉人把持,外朝之上又多是空谈之风……如此下去,只恐我昆吾连这半壁江山都无法保住了!” “当今天子庸弱无能,已是天下共睹,王爷又何必心生恻隐?”明载物端详着楚王的表情变化,如是进言道,“更何况,王爷您同为先先帝所出之龙嗣,论武功、资质、品貌才德,样样均胜于当今天子,更遑论素有 ‘南龙俊才’之称的世子殿下……所以王爷万不可再妄自菲薄,我等行的是光复故土、重振国祚之正道,何必顾虑悠悠之口,误我等大事?” “亲家公,这么多年,还是你我最能把话说到一块去啊!”楚王闻言大悦,遥敬一杯后转而又问,“出使西戎的人马回来了没有,带回什么口风?” “回来了,西戎首领对我们联合出兵共灭北狄的计划没有异议,但在土地分割上,却有不同意见。”明载物瞄了两眼楚王的面色,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他们不仅要北狄帐下的所有草原和冀州、雍州等地,还要王爷先把峣谷以西的西境之地全都让给他们,才会出兵……” “好大的胃口,他们怎么不让我把整个昆吾拱手送出啊!”楚王闻言乍怒,伸手重重一拍桌面,厉声道,“我图谋大业,就是为了光复故国旧土,如今却是让我把从老虎口中抢回来的肉重新喂到狼嘴里,这又有什么区别!” “王爷息怒,此事尚有斡旋余地,不必如此大动肝火。”明载物一边劝慰着一边继续献言,“然而以臣觉得,西戎的条件,先答应下来也无不可。” “怎么说?”楚王目光一凛,看向明载物。 “因为北狄是横卧在昆吾头顶上的老虎,而西戎只是散踞在龙尾捡拾剩肉的狼。”明载物拱手一礼,郑重回答道,“自三十年前北狄突然崛起以来,西戎便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患。如今北方偌大领土,已经尽皆易手狄人,浊河以北是我昆吾国龙兴之地,不可让于他手,而西境本就偏远荒僻,与我国体无大助益,不如以小换大,先合力击溃北狄,再做打算……另外西境多为山地,易守难攻,而西戎只通平原劫掠,并不善于占山克城。所以届时,只要王爷在西境多留置几个田庄土堡,只怕就是把西境送给西戎,他们也咽不下去啊。” “呵……有道理,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楚王听罢抚掌大笑,与明载物碰杯为誓道,“既如此,这一次的‘天下会’便是你我大业将兴之序幕。一定要做好万全准备,先一举将西境收入囊中!” 伴随着凉亭内的推杯换盏之声,在京城上空盘亘了许久的大雨,此刻终于瓢泼而下,瞬间笼罩了整座都城。 第十九章 卷一:且试天下(19) 在景玗一行抵达京城五天以后,汇聚昆吾国各地武林高手的“天下会”终于如期开幕。首日的开幕仪式在内城中的相国寺广场上举行,由寺内修士举行了较为简单的祭祀仪式后,作为“天下会”主角的“四圣”便相继入席,端坐于大殿台上,等待接受天下武林豪杰的觐见与挑战。 “真的是人山人海啊,就连墙上也都坐满了。”在安置“四圣”亲随人员的偏殿内,玉羊正探头张望着窗外大殿广场上人头攒动的壮观场面——除了“四圣”面前用于宣礼的一块空地,整个相国寺内已经被前来报名参赛的江湖人士完全占据,而寺院庙门外、两侧墙头和周围的大树上,则站满了前来围观的普通百姓,远望过去乌泱泱一片,简直比记忆中的春运车站还要热闹。 “毕竟是三年一次的盛事,除了此时的京城,哪里也见不到如此多的高手。”即便已经算是参与过一届“天下会”的过来人,面对大殿外汹涌的人潮与声浪,休留看起来还是有些难抑激动,“遥想三年前,我第一次跟随师父进入到这‘天下会’的仪式会场中时,也是叹为观止——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样的盛事,哪怕穷尽一生只能够参与一回,便也无憾了。” “若是一般的江湖行客,说出这样的话倒也罢了,身为我们景家的人,这话岂不是在妄自菲薄,灭自家威风?”景合月大小姐此刻也带着弟弟站在距离玉羊不远处,听见休留说话,景合月没好生气地接了一嘴——虽然景玗已经破例带姐弟进京,但自从在全家人面前被驳了面子后,景合月对景玗、休留等人的态度便一直是话中带刺、尖酸刻薄的。 “是啊,对于出身名门的景大小姐来说,这样的场面自然是司空见惯。但对于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升斗小民,目睹这样的盛会偶发感慨,也是常情嘛。”不顾景合月横飞的白眼,慕容栩笑意盎然地挤进了景合月与玉羊中间,手中扇子一指广场中间,岔开话题道,“诶,快看,挑战者开始进场了。” 伴随 宣礼官一个个报出已经登记过的挑战者姓名,各路英豪鱼贯而入,依序分别向想要挑战的“四圣”致礼——虽说是天下武林豪杰的盛会,却也是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鲜衣金刀的气派豪客,也有乞丐打扮的落魄修士,有白眉鹤发腰背佝偻的老人,也有十二三岁连身形都还没完全长开的童子……玉羊没练过武,自然看不出其中端倪,但慕容栩却是在一旁一边观看一边偷笑,不时还点评一句:“这一届看来不行啊……” “宣‘天残刀’——田柱国上前致礼。”随着宣礼官话音刚落,喧哗的人群忽然稍稍安静了下来,只见人群中有个彪形大汉将面前挡路的人墙左右一分,大踏步走进广场正中,向景玗一拱手道:“同昌郡‘天残刀’田柱国,有请‘白帝’指教!” “哟,这么快就见着一个。”见这彪形大汉上前,慕容栩霎时来了精神,连忙揽过一旁东张西望的罗先,招呼休留道,“这就是你和景师弟常说的那个‘天残刀’了吧?” “是,那就是田柱国田壮士,也是我们这些年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之一。”休留点头回答,与此同时台上的景玗也一改之前对挑战者致礼时微微点头的程序式答复,站起身来向田柱国拱手还了一礼。礼毕后田柱国自行分开人群退了下去,这时玉羊才看清楚,他的右手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他的右手……”玉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的手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那是自然,不然怎么会叫他‘天残刀’呢。”休留闻言解释道,“之所以有这么个江湖称号,是因为他年轻时第一次来参加‘天下会’,就在比武中被人砍去了右手,谁料三年后他不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在右手手肘上装了一把大刀作为义肢,还由此自创了‘天残刀法’,威力惊人……算上这一届,他已经是第七次来参加‘天下会’了,无论从斗志、经验还是身**夫上,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 “原来如此,难怪他走路时右脚略重。”慕容栩的眼神 还紧盯着人群中穿梭而去的“天残刀”,细细打量道,“从他衣袖中刀鞘的形状来看,刀身大致长约一尺三寸,刀脊最厚处大概有六七寸见方……以他的体格这一刀劈下,那边庙门外的大杨树应该也经不住他两三刀吧?” “早年他的刀法的确是以力见长,但近年来针对师父的武功套路,他的刀法也在进行着改变。”休留是在场的景家众人中唯一参加过上一届“天下会”的,从他略带忧虑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当年与“天残刀”的交锋记忆,的确给他留下了些许难以磨灭的印象,“此人秉性极为执拗,认定了目标就不会轻易罢手……去年他根据师父的刀法,就在右手的刀身上作了修改,在刀身两侧又加了铁钩和尖刺,变成了可刺可劈可钩可挂的‘钩镶刀’……今次他看起来仍旧是有备而来的样子,不知道那袖中刀又会作何变化。” “有意思,我预定了,他是我的对手。”听着休留不无担忧的讲解,慕容栩反而愈发兴致高昂,“就这么说定了,休留你一会儿替我去通知一声景师弟,如果这家伙进了挑战赛,就由我来出面应战。” “木用西兄,这不太好吧?”罗先望着“天残刀”离去的方向,却是劝阻道,“尼走得是轻灵的功夫,不擅长应付则种势大力沉的对手,要不还似窝先来试试?” “你也不是四两拨千斤的类型,跟我抢什么对手……”慕容栩正待驳斥,却听见广场方向一阵喧哗,紧接着中间的空地内“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修士打扮的青衣男子,一个个道貌岸然衣袂带风,在一名青巾黑衣中年男子的带领下,朝着景玗齐齐施礼。 “噗,又来了……”见着这一群青衣人,休留却是忍不住嗤笑出声,“也是个老冤家,涪陵清玄门,虽自称是修士道门,但也以武学开宗立派,擅长的是阵法和剑术,也略通些方家幻术把戏……总之,你们交过手就知道,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对手了。” “好像挺有意思的样子,罗先那就交给你了。”慕容栩似乎听出 了休留的言下之意,拍了拍还不明所以的罗先的后背道,“以阵法见长,那必然是多人应战,正好适合罗先你的路数……倘若能以少胜多,方才凸显你武艺超然,我景家人才济济,如此重任,就交给罗先你了!” “唔……则样吗?那好吧……”单纯的罗先并没有听出慕容栩话语中的揶揄之意,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几人正在兴致勃勃地分析着各路挑战者的气象路数,忽然却听得外面广场上响起一声尖叫:“花娘子来了!”话音甫落,刚刚还只是熙熙攘攘的广场顿时便“轰”的一声有如炸了锅一般,所有待在场上的江湖中人,连同坐在墙上树上的黎民百姓们,都仿佛觅食的鸭鹅般抻长了脖子,向广场中间探头望去——前往“四圣”台前的黄土路上,只见一名身材袅娜,云鬓雪肌的宫装女子正款步而行,待行到“四圣”面前,女子颔首低眉,柔柔地朝着“玄王”方向作了个福礼。 “哦,是花郁玫花娘子。”感受到场外众人愈发热络的喧哗与身边几位好奇的目光,休留连忙解释道,“是北境那边的红人,别号‘花月仙’,擅长双剑,也会用些奇香异毒……听说早年曾是北边逃难过来的女修,不知怎么的却寄身于花舫流莺之中,如今也算是花魁一般的人物。她只在‘天下会’期间入京,其他时候都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所以每次只要她出场,便也算是京城中的一桩吸睛盛事。” “原来如此,既有机会以这般模样的美人为对手,我倒是有些羡慕起北边的各路高手了。”慕容栩摇扇打量着身形摇曳不断变化步伐,巧妙穿梭避开上前搭讪人群的花郁玫,双眼微眯,“若是有缘,倒也想讨教一番她的身法与用毒技巧……休留啊,不同山道分区的挑战者和‘四圣’之间,真的没机会可以一试高下吗?” “这……恐怕是不行的。”休留闻言,不竟颇为担忧地看了慕容栩一眼,“虽说只要是进了守擂战的挑战者,都有机会可以在‘御前讲手 ’时报名挑战别的‘四圣’和挑战者,但花娘子一般都只针对‘玄王’而来,一旦落败便会即刻抽身离去,从不迟延逗留。而且只要报名参加了‘天下会’的选手,在比赛前私下比武打斗都是被禁止的,若是被人发现,随时都会被取消资格,所以说师伯您还是……” “哎呀,我就随口说笑而已,瞧把你给紧张的。”慕容栩闻言,连忙用扇子拍了拍满脸忧虑的休留头顶,“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这两日也应该没少见识过,若是把我的话句句当真,你怕是小小年纪就得愁出满脸褶子来……行了不说她了,咱们接着看场上。” 广场中央的各路豪杰不断来来去去,除了向景玗致礼的那些对手众人都会稍加留意外,休留还着意点评介绍了几个另外三位“四圣”辖区内的着名高手,那些错综复杂的武功招式和恩怨交错的江湖轶事,听得玉羊云里雾里的同时又不禁心生向往。 在来到这个世界一个多月后,她才对这个尚武任侠的世界有了个较为完整的初步印象。不同于曾经在武侠小说和功夫电影里看到的高手,这个世界中的大多数武者们,若不是站在台上有人着意介绍,那就是泯然于众生中的普通人,就连那功夫离奇身形魁梧的“天残刀”和曼妙惹眼的“花月仙”,在人群中拐了几个弯儿后,也是踪迹全无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又过了近半个时辰,随着宣礼仪式渐进尾声,广场上原本拥挤的人群也已渐渐散去。玉羊看的有些困倦,刚想打个呵欠,却听到宣礼官有气无力地一声报名:“宣‘蕲蛇鞭’——王元初、王全德父子上前致礼。” “来了!”休留嘴中迸出的一句低呼,让所有人的目光又回到了广场中央,“从荆州来的父子,就是他们。” 玉羊堪堪收住张到一半的嘴抬眼望去,只见两名黑衣男子正朝广场中央靠近景玗的位置走去,待站定后上前略一拱手。两人的服装打扮看起来与普通的挑夫仆役没什么两样,只是腰后挂着的两条长鞭让人不禁为之侧目。 第二十章 卷一:且试天下(20) “南平郡‘蕲蛇鞭’王元初、王全德,见过‘白帝’。”父子二人异口同声地揖手行礼后便退了下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语或者动作。在两人即将走出相国寺庙门之际,坐在台上的景玗忽然朝玉羊等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休留会意,随即抽身从偏殿内退了出去,没几个转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玉羊挠着头有些纳闷,向慕容栩询问道:“刚才那两个……很强?” “强与不强,得分场合。”慕容栩嘴角勾起一抹难以琢磨的冷笑,轻声道,“场内的强弱,自然伸手便知,无需赘言;至于场外嘛……同样是你来我往,其乐无穷啊。” “……看你们打架已经很费力了,麻烦说话就不要再这么绕圈子了好吗?”玉羊抱着胳膊正想抗议,却见慕容栩用眼色示意她留心周边人群:“玉……祥,昨儿你做的炒年糕味道实在不错,今晚能不能再做一次?” “啊……好。”见慕容栩顾左右而言他,玉羊知趣地点点头,将注意力转回到广场中间,继续观望着来来去去的各路高手——彼时的她还无法体会这被无数看不见的阴影诡雾所包围的生活,但却对景玗的处境有了些许新的认识——能坐在台上的四人并非只是武艺超群而已,在这群龙环伺的京城之中想要坐稳位置,绝非易事。 开幕仪式完成以后,“天下会”的选拔赛便如火如荼地在外城各擂台开始进行了。选拔赛为一局淘汰制,京城内的主办者会将所有报名参加“天下会”的挑战者按照出场人数、兵器种类和年龄体格进行笼统分类,随后抽签决定比赛对手和比赛次序,捉对厮杀,直到最终只剩四组为止。 自选拔赛开幕以来,京师外城便成了汇聚民众欢呼与热情的海洋——无论哪一个选区、哪一个擂台边都是人满为患,每一个选手的胜出都会引来如潮般的掌声与叫好,每一场比武的开始都是一次狂欢的序幕:台上刀光剑影拳来脚往,拼的是你死我活,台下打赌的、出主意的、评 头论足的、叫卖水酒吃食的、兜售金疮膏药大力丸的,甚至趁机小偷小摸的……全都倾城出动,为台上每一拳飞溅出的汗水和门牙,每一刀斩落的鲜血和皮肉爆发出最原始的吼叫。 “以前听景师弟说过一句:‘天下会’的存在本身是一种毒药。”街道另一边的酒楼雅座中,稍稍易了容的慕容栩正与同样改头换面的休留、罗先、唐无枭一起,隔街眺望着擂台上下的所有动静,“当时我还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现在看着这些百姓的模样,倒是有些叫人暗自心惊啊。” “曾经是为了戍卫四境、弘扬武学而举办的‘天下会’,现在只是朝廷无力收复故土的遮羞布而已。”唐无枭冷着脸吐出一句,本应充满怨忿味道的词句,从他嘴里吐露却仿佛是最冷静客观的陈述,“西山道这边已经算是最守序的了,你们若是有闲兴,可以去看看南山道或者东山道选区的擂台,说不定还能大赚一笔。” “不必,我们倒不是非常缺钱。”慕容栩说着搂过罗先的脑袋揉了揉,随即对休留道,“上次你跟着出去,可曾有什么发现?还有那对父子的比赛大概是什么时候?” “他们住的只是普通的旅馆,我和唐兄轮流观察了几天,也没看到有特别的人跟他们有所接触……至于比赛,按照流程安排,应该是今天未时三刻以后。”休留说着抬头看了眼天色,回答道,“不过今天前面几场打的都有些拖泥带水,恐怕得等上一会儿了。” “第一场的对手就是‘终葵五老’,这父子俩的签运也真是不咋地啊。”慕容栩用指尖掂起一块点心丢入嘴中,“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只有两个人,为什么分组的时候会跟五老碰在一起?” “‘天下会’的报名也是有截止时间的,除了‘四圣’以外,报名时间越晚的参赛者,被随机分组的可能性越大,对于人少的队伍来说,也会越不利。”唐无枭闭着双眼边养神边解释道,“终葵五老是这方面的老手,所以故意压后报 名尚可理解,只是不知道这对父子为何会如此操作——他们特地远道而来,应该不至于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可是之前听你说过,这对父子的身手,应该在五老之上?”慕容栩回忆着当时在车厢里的对话,随即追问道,“你们究竟是如何试出来的?依据何在?” “这是镖局的行业机密,无可奉告。”唐无枭眼皮都没抬便把问题挡了回去,但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我得出的结论,是在五老过去的实力基础上所下的判断。比武本身瞬息万变,更何况距离上次与五老交手已经过去三年,实力不可能不发生变化……所以这次,他们到底孰高孰低,还很难说。” “咳,终于打完了。”始终留意着擂台上一举一动的休留忽然出声,打断了唐无枭与慕容栩的对话,“之后就是那对父子与五老,总算要开始了。” 此话一出,四人的目光纷纷从室内转向窗外。只见台上战败的一方还躺在擂台角落里等着被人抬下去,但靠近擂台边的人群中,已然可以看见五个身穿五色短衣,身形矮胖的老头身影。而在另一边的人群中,也有一对穿黑衣的人影正摩拳擦掌,身形貌似就是那天所见的“蕲蛇鞭”父子。 “我们要不要也来打个赌?”慕容栩斜斜一瞥唐无枭,微笑道,“赌你们镖局的评估准不准——你押谁会赢?” “那对父子,我赌十两。”面对慕容栩的质疑,唐无枭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直接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既如此,那我就只好押五老了。”慕容栩也不甘示弱,从袖中摸出两锭银子道,“二十两,终葵五老赢。” 就在两人打嘴仗的工夫,擂台上已经清理完毕,由朝廷委派的裁判官宣布下一场比武的双方入场。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和口哨声中,那五名分别身穿五色短衣的老头依次踱上了擂台——作为参加“天下会”有五、六届之多的高手,终葵五老在京城拥有一定的影响力和拥趸,倒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 “ 终葵五老巫占柳、巫占垣、巫占锟,并三人的师兄弟徐占炽,刘占淩。用的武器为飞锥和铁钎,飞锥后连接有铁链,可以随收随发,迅疾多变。”望着在擂台一侧已经呈五角队形站定的五老,休留简要介绍道,“先朝以锥为逐鬼之法器,俗人呼之不祥,故称‘锥’为终葵,是以江湖人称为‘终葵五老’……排在前头的那两位就是徐占炽和刘占淩,在五老**夫稍逊一筹,一会儿比武开始时,你们记得留意一下后排那三位巫氏兄弟。” 休留说话间,对首的“蕲蛇鞭”父子也已亮相。只见父亲王元初从后腰解下鞭子顺手一扬——却是条三丈多长,杯口粗细的银色长鞭;儿子王全德也将后腰兵器解下,收于掌中,从卷曲的圈数来看,应是条不足一丈的短鞭。 “那条长鞭……怕是另有玄机啊。”慕容栩端详一眼两人手中的兵器,斟酌着开口道。 “何以见得?”唐无枭跟上一句,慕容栩尚未来得及回答,擂台上的两边却忽然开始同时抢攻——终葵五老中的徐占炽、刘占淩站定未动,而身后的巫氏兄弟忽然跃起,手中三枚铁锥如飞星揽月一般,直扑站位稍前的王全德而去。 几乎在飞锥暴起的同时,王全德四肢贴地一个俯蹲,身后王元初手中的长鞭掠过儿子头顶迎锥而去,只听“铛铛”两声锐响,一道银色弧光弯月腾空般扫过了半边擂台,将三枚铁锥悉数震开。而就在铁鞭震退铁锥的瞬间,贴地的王全德已经蓄势蹿出,手中短鞭直指徐占炽、刘占淩两人的面门。 “漂亮!”以上交锋几乎就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完成,台下的普通百姓有些甚至还未看清是如何出的手。面对开场双方都颇为积极的快攻快打,慕容栩倒是毫不吝啬溢美之辞,“起手稍逊,但硬是以配合默契化解对方攻势,又借机蓄力反守为攻……这对父子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须臾间王全德的短鞭已经横扫到了徐占炽、刘占淩面前,两人连忙抽铁钎架住,同时 另一手已探入袖——只待王全德鞭势用尽,另两枚飞锥便可直取命门,到时自然鞭长莫及,无处可逃。 然而王全德却似乎没看见两人左手的小动作一般,只是勉力将送出的短鞭一送一抽,短鞭顿时如灵蛇一般,将两枚铁钎紧紧绞住,一时牵扯不开。徐占炽、刘占淩见挣脱不开,当下两枚飞锥便已脱手。王全德不躲不让,左手袖中同样是银光一闪——转瞬间又一条短鞭掠手而起,绞住两枚飞锥向左侧荡开,化尽飞锥攻势。 “我儿退下!”就在王全德双手鞭分别制住徐占炽、刘占淩手中铁钎铁锥的同时,身后的王元初一声暴喝,紧接着王全德便扑倒在地,身后两道银光乍起——其中一道正赶着巫氏兄弟手中重新投出的飞锥势头,另一道则是直扑徐占炽、刘占淩上路而去。 “当啷啷!”“噗通!”银光过处,巫氏兄弟手中的铁锥和徐占炽、刘占淩两人的身体几乎同时落地。前者是被王元初右手中的长鞭荡开,后者则是被对方不知从哪里抽出的另一条漆色长**中了下颌,此刻徐、刘二老已是抱着脖子倒在擂台上满地打滚,看来刚才那一鞭力道也委实不轻。 “在下敬各位老前辈行走江湖多年,岁数已高,故手中留力三分,请老前辈好自珍重,速速认输退场,莫要平白伤了性命。”见徐、刘二老已经倒地,王元初收回鞭子夹在腋下,双手略一抱拳道。然而这番貌似劝解,实为羞辱的言辞,却是彻底激怒了剩下的巫氏兄弟,他们将徐、刘二人扶到场边,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蕲蛇鞭”父子二人道: “好小儿!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等终葵钉鬼锥的厉害!” “辣条鞭子系从哪里拿出来的?”罗先的位置位于慕容栩后方,视野有些局限,刚才没看清双方交手瞬间的变化,故而指着王元初左手中的漆色长鞭,急切问道。慕容栩眼睛直盯着擂台,连眼皮都不眨地丢下“腰带”两个字,而此时场中双方便又如疾风骤雨般开始抢攻。 第二十一章 卷一:且试天下(21) 巫氏兄弟的配合与武艺相比徐、刘二人,自是高了一个档次,尤其三人自创的一套“追魂钉鬼阵”群攻阵法,更是甚为凶险。巫氏兄弟分开阵型,将“蕲蛇鞭”父子围在中心,开始急速奔跑——三人矮胖的身形在奔跑中化作连绵的残影,身穿“青、黄、白”三色短衣的三老在急速奔驰中几乎化成了一个浅绿色的圆圈,将父子二人牢牢锁在中心。 “终葵打鬼!”随着一声厉喝,圆圈中忽然蹿出三枚飞锥,从三个不同方向朝圆心中的父子二人打来,更为要命的是,这三锥明显不同于之前的攻击方式,居然是画着“z”字形边改变动向边朝对手打来,使之很难判定最终的打击位置。 “上去!”见飞锥现身,王元初大喝同时王全德已经飞身而起,跃到半空跳出飞锥攻击范围,而此时留在阵中的王元初双手交错一个腾身扭转,一深一浅两道罡风暴起,风势瞬间将三枚铁锥卷进风口之中……与此同时腾空而起的王全德已经在半空扭转身形,朝着三老中距离最近的巫占锟直扑而去。 “撒手!”见三锥已被王元初双鞭绞住,三老中最年长的巫占柳当机立断,撇下铁锥亮出铁钎,与巫占垣呈夹击之势,势要赶在王全德落下攻击巫占锟之后将其制服……眼见着飞锥无法攻破王元初的双鞭防守,那么在此刻,先解决已经无法再立即回到王元初鞭势防御中的王全德,便是他们三人反转局势的机会。 王全德于空中扑下,来势凶猛,巫占锟原本不敢硬战,但看见巫占柳、巫占垣两人已经撒锥而来,便有心为兄弟争取一些时间,当下仅退半步,提气持钎护住面门——又是“当啷”一声,巫占锟的左腿顾及不周,结结实实吃了王全德一鞭,随即单膝跪倒在地,但王全德手中的另一鞭却被巫占锟用铁钎死死绞住,一时之间挣脱不开。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人僵持的片刻之间,巫占柳、巫占垣二人已经到了王全德身后,这时王全德再想转身同时对付二人是不可能了,可就在两把铁钎眼看就要刺中王全德左右后心时,王全德的身影忽然鬼魅般再度腾空而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与角度翻回到父亲的长鞭控制范围中……待王全德落地之际,擂台外的众人才看清他的后腰处不知何时已经连着一根极细的鞭梢,而鞭子的另一头,仍旧是握在父亲王元初的左手中。 “怎么还有鞭子?到底 是哪里拿出来的?”这一回不仅罗先目瞪口呆,就连休留也没跟上双方交手的变化速度。关键时刻还是慕容栩做出了解释:“子母鞭——左手的腰带鞭是分内外双层的,刚才绞走飞锥后他就卸去了外层皮壳,只抽出里面极细的鞭芯部分,随后挂在他儿子的腰带上,伺机带他脱离包围。” 仅仅只在几息之间的匆促交手,王氏父子已经先后亮出了五条不同的鞭子,“蕲蛇鞭”其诡魅难测可见一斑。两次交锋堪堪暂歇,终葵五老方面折损二人,飞锥尽失,并巫占锟伤及一腿,可谓是落尽下风。正在双方对峙之际,王元初却是扬起右手中的银色长鞭,对擂台另一侧的三老遥遥拱手道: “三位老前辈,既不肯认输投降,那就休怪王某不再手下留情了。” 说罢王元初抬手一振一抽,右手中的银色长鞭忽然“哗啦啦”一阵乱响,宛若狂蟒出洞般在地上抖落片刻后,才又恢复了平静——眼尖的看客却是惊呼乍起,围绕在擂台附近的观众也是齐齐往后退了几步:那条银色铁鞭外层包裹的铁皮全都立了起来,远远看去,仿佛一条遍体锯鳞的蛟龙之躯。 “这要一鞭下去,别说皮肉,骨头都得绞碎半边吧。”看客中不知是谁嚷嚷了这么一句,霎时间围观的人群“呼啦啦”又是一阵急退,饶是最大胆的看客,此时距离擂台也足有三五步距离,再不敢轻易靠近。 终葵五老中剩下的三人显然是被王元初手中的铁鞭变化给震慑住了,但三人毕竟久经战场,愣怔片刻后还是恢复了镇定,在交谈片刻后,还是分阵型站定,表明了一战到底的决心。 “狂妄小儿,纳命来!”出乎所有看客意料,三老中最先出手的居然是已经受伤的巫占锟,只见他手舞铁钎直取王元初,未及近身,银色长鞭已经后发先至,将巫占锟连人带钎裹入其中。还没等众看客发出惊呼,另一边巫占垣也已持钎迎向王元初的左手细鞭,而巫占柳则是直入阵中,冲向位于双鞭中心的王全德。 巫氏三兄弟的拼死一搏让观战的慕容栩不竟有些动容:这已经不是比武论高下式的战法,而是豁出命去看能否找到对手弱点的杀意之战。眼下被银色长鞭裹住的巫占锟早已是满身血痕,一身白衣被斑斑血迹染得黑红相间,却仍旧用铁钎死死绞住鞭子不放——这是在用自己受伤的身体给兄弟制造机会,只要巫占垣同样能缠住王元初 左手中的细鞭,那么以三人中武功最高的巫占柳的修为,就有可能制住明显对战经验稍逊的王全德,只要王全德一败,以巫占柳、巫占垣二人之力再战王元初,未尝不能反败为胜。 这一弃卒拼帅的战法似乎起了效果,巫占锟绞住了王元初的银色长鞭,而左手边的细鞭也正因巫占垣的介入而应接不暇,巫占柳将手中铁钎舞得密不透风,招招只取王全德周身要害。王全德毕竟年轻,一来二去果然被巫占柳这种以命相搏的打法给唬住了,连退五六步的同时身上也多了几道血口。可就在巫占柳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把王全德逼出王元初长鞭圈外之际,只听得巫占柳忽然“啊”的惨叫一声,口喷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巫占柳倒下后,擂台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只见王元初不知何时出现在巫占柳的身后,右手中的银色长鞭已经变成了一把长不足一尺、薄不过盈寸的短刀——刚才正是这一刀劈中了巫占柳的后心,令他瞬间失去战斗力,倒在擂台中央。 “鞭中刀……”即便是小把戏多如慕容栩,看到这一幕后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不愧是‘蕲蛇鞭’,好毒的用心!” 如同刚才左手的漆色鞭被绊住后现出子母鞭一样,在巫占锟绞住王元初的银色长鞭后,他的对应手段依然是金蝉脱壳:一边用左手细鞭缠住巫占垣,一边由王全德假意不敌巫占柳,在退出圈外的同时让对方把后背空档暴露给王元初。于是就在巫占柳转身的片刻,王元初果断放弃银色长鞭抽出鞭中刀,一刀结束了巫占柳的擂台攻势。 眼下巫占锟虽然从银色长鞭的控制中脱出,但早已周身染血,颤颤巍巍,而巫占柳倒在台上血如泉涌,生死难测。终葵五老中唯一还能站在台上应战的只剩下巫占垣,而“蕲蛇鞭”父子只是损失一双长鞭,多了几处皮肉伤,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影响。 “……二位武艺卓绝,老朽服了。”巫占垣打量了一圈台上形势,知道无法再打下去,只能咬牙一拱手示意认输,随后快步上前背起昏迷过去的巫占柳,带着巫占锟向台下飞奔而去。随着裁判官宣布“蕲蛇鞭”父子获胜,台下终于爆发出积蓄已久的欢呼与掌声,即便是天天开战的“天下会”选拔擂台期间,如此程度的比赛也属凤毛麟角,围观的京城百姓们发出满意的怒吼与叫好声,向“蕲蛇鞭”父子表现出了宛若迎 接英雄般的热情与拥护。 “真没想到,区区选拔赛,居然能打到这种程度。”慕容栩擦了擦鼻尖微微沁出的汗珠,由衷感慨,“得亏是今天看了这么一场,不然即便是以我们的水准,若是面对这样的对手却毫无准备,怕是也要吃亏不小。” “我赢了。”唐无枭伸手将桌上的三锭银子一并收入囊中,抬头问道,“话说你是怎么在开局就看出他的鞭子里动过手脚的?” “很简单,开场时的手势不对。”慕容栩见自己的二十两雪花银顷刻间便易于人手,隐隐有些肉疼,“一般选择用鞭子这种武器的高手,开场时都会把鞭子攒在手中,以增加对手对于鞭子动向的不确定性——比如他儿子起手时的动作就是比较常见的,但那个王元初起手却是先把鞭子扬出去,应该是平时练习锯齿鞭时养成的习惯,防止自己被鞭子上的铁皮划伤。” “原来如此。”唐无枭闻言点了点头,对慕容栩的解释表达了首肯的态度,“那么,以你现在对他们的了解,若是挑战赛中遭遇他们,你和这孩子能有几成的胜算?” “窝?”见唐无枭的眼神望向自己,罗先的脸上顿时露出窘迫之色,“窝……窝怕是不行,窝在西域……木有遇到过这种样子的对手……” “如果是跟罗先组队的话,胜面大概在六七成之间。”慕容栩铁扇一扬,却是一副全不在乎的神色,“若是跟我那景师弟的话……稍微谦虚一点,胜面九成九吧。” “若如此,便最好。”唐无枭说着便起了身,对慕容栩等一行人道,“我的比赛在明天巳时,天残刀在后天申时,若有兴趣,也可来看。” “多谢邀请,自然从命。”待送走唐无枭后,慕容栩一改适才轻松从容的模样,看向罗先正色道,“实话告诉师兄,如果今天你站在终葵五老的位置,你会怎么打?” “呃,远战……肯定系不行的,窝大概……会想办法贴近了打……”罗先挠了挠脑袋,有些为难地边想边说,“但系他们肯定不会让窝轻易就贴上去,所以……就很难……木用西兄,尼会怎么打呢?” “选择近战是对的,刚才五老最后的选择也证明了这一点。”慕容栩看着罗先的双眼点头道,“那对父子,尤其是父亲手中的长鞭似乎攻守一体,乍看起来的确极难对付。但只要在他的鞭长范围内,把他的儿子也困在圈中,他的攻击就会有所顾虑,从而不得不放弃 长鞭,选择别的手段……倘若最后那次交手,巫占柳能考虑到鞭中刀的可能性,始终把王全德绊在圈子里而不留背后破绽给王元初,比赛结果可能就会有所不同。” “所以说要打败‘蕲蛇鞭’的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如何破了王元初的防御,进到他的长鞭圈内;二是如何在圈内绊住王全德,不令他脱离出去,同时提防王元初的子母鞭和鞭中刀……”休留思索着慕容栩的话语,进一步整理思路道,“如此说来,以师父和慕容师伯的手段来说,的确不难做到。” “倘若他们俩的功夫只限于这点程度,倒也不足为惧,只是我怕到挑战赛之时,这‘蕲蛇鞭’还会玩出些别的花样……”慕容栩的表情忽然阴沉了下来,把玩着手中的铁扇默然片刻,“武功招式总有破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机心——你们刚才也看到了,仅仅是一场选拔赛,竟然可以玩出五鞭一刀的花样,倘若是在正式的挑战赛里,你们觉得这对父子身上还能再藏多少条鞭子、玩出多少种伎俩呢?” “……无论如何,师父都是不会输的。”对于这种难以预测可能性的问题,休留无法回答,但随即给出了最坚定的判断。慕容栩闻言愣了片刻,忽然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没错没错,不愧是休留!是我多虑了……的确,你师父是不会输的,因为要比玩花样,那对父子还得拜我为师!” “呃……我不是那意思……”休留被慕容栩笑得有些不知所措,想解释又怕拂了对方的兴致,只得岔开话题道,“只是今天的比赛,要是师父他们也能一起来看一下,就更好了……” “是啊,尤其是你们家那对大小姐大少爷,真该让他们俩都来看看什么叫‘天下会’的手段,也好让他们深刻体会一下你师父的良苦用心。”慕容栩掏出些碎银两结了茶水账,带着休留罗先走出酒楼,向驿馆踱去。 三人走出两三条街巷,忽然看见不远处的运河对岸空地上呜呜泱泱地站满了人,人群中不时还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看热闹的人流甚至已经从河对岸排到了连接两岸的石拱桥上。 “场面好大!怕是别的分区今儿有哪位高手在此地攻擂吧?”“天下会”选拔赛期间,城中聚集起围观人群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有如此浩大声势的倒也并不多见。喜欢凑热闹的慕容栩一见便来了兴致,招呼过休留罗先道,“走,我们也过去看看。” 第二十二章 卷一:且试天下(22) 区区一道运河和人山人海般的桥面,自是难不倒如他们这般的顶尖高手——慕容栩带着罗先休留提气纵身,双脚点着石桥两边的拱卫石狮,眨眼间便翩然落到了对岸。桥上的众人还没看清从身边掠过的身影模样,只见慕容栩等人又是将身一跃,看准了岸边酒楼的飞檐斗拱拾级而上,顷刻间已经跃上了酒楼三层的雅阁之上。 酒楼三层的雅阁中,此刻已经坐下了三五个富绅打扮的男子,位于上首的是个五短身材的圆脸老人,羊须华发,面色酡红,一身宽大的团花翠绿锦袍衬得他仿佛村中社庙里的土地公公,老人眉目弯弯地打量着突然闯入的三人,抬手间却是制止了身边同伴的骚动。 “从来高处,风景独好。”慕容栩站稳脚跟后,连忙理了理衣襟,向上首的老人见礼道,“原不知此处已有仙人登临,只是看此地人头济济,便想找处好地方看个究竟,若是冲撞了各位英雄,万望恕罪。” “无妨,都是为‘天下会’而来的各路豪杰,既然来了,便请入座吃酒,正好一起品鉴下那‘花月仙’花娘子的技艺。”圆脸老人微笑着邀请慕容栩等三人入席,当下便有人出门叫来店小二,又加了三张椅子。慕容栩也不客气,自道了姓名来历后便径直坐下,一边就着桌上的瓜子点心一边与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却原来今天是花娘子的比试,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慕容栩神色自若地摇着扇子,自窗棂中抬眼望着底下擂台边水泄不通的人群和台上若惊鸿游龙般的一道倩影,“只是眼下看来……这花娘子场面似乎并不占优啊。” “老朽也未曾想到,今日却是能在此地得见‘白帝’同门,倒是个个人杰,不同凡响。只是小兄弟初来乍到,对那花娘子的路数怕是不甚了解……‘花月仙’自成名以来,比武胜的便是一个‘巧’字……否则若是以那仙子之姿,却如莽汉一般血肉厮打,岂不败兴?”圆脸老人又叫来小二添了两壶酒与一些点心,仍旧眯缝着眼笑盈盈地对慕容栩介绍道。 就在刚 刚慕容栩自道姓名时,老人也通了身份来历——老者自称姓陆,祖居北山道,后因避祸迁居南方,世有田产,又自幼喜欢谈武论艺,只可惜天资愚钝体质不佳,只能做个空谈看客。自迁居京城捐了个“员外”虚衔后,历届“天下会”高手论战便从不缺席,今次也是早早订了雅间带了家人扈伴,特意来观这“花月仙”的选拔首战的。 “原来如此,多谢陆老员外赐教。”慕容栩说着又持扇略一拱手,谢过了老人的讲解,依旧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望着楼下擂台,不时出声叫好——那擂台之上的红色倩影,却如同老者所说一般,功夫路数极为轻灵敏捷,双剑婉转剑花翻飞,虽看似并不凌厉强势,但实际上却是全无漏洞,不占优却也令对手找不到破绽……又是三五个回合过后,正与“花月仙”交战的那名刀客忽然脚下一个趔趄,随即便似乎头晕目眩起来,手中刀法与脚下步伐竞相大乱。 “这是……”同样是用毒高手的慕容栩和罗先当下便看出了端倪,然而即便心细眼明如慕容栩,当下一时却是也判断不出“花月仙”是在何时动的手脚,“好手段,竟是完全看不出是哪里下的手,这花娘子果真不愧‘天下会’巾帼英雄之名。” “那‘花月仙’不仅武功招式赏心悦目,人品心性在历届‘天下会’高手之中,也是超然拔群的。”陆老员外捋着三寸短须,毫不掩饰地赞许道,“这来赴‘天下会’的江湖中人,多的是好勇斗狠之徒,平日里喊打喊杀惯了,下手时也全无分寸。自开赛以来,历届擂台上皆是死伤无数。而这花娘子却是不同,自三年前参加‘天下会’以来,无论选拔赛还是挑战赛,她赢的场次都是以药迷倒对手,从不乱伤人命……仅这一条,便胜却天下英雄无数了。” “即是如此,倒是要对花娘子另眼相看了。”慕容栩心下赞许,正待喝一声彩时,却见楼下“花月仙”一个剑扫风荷,生生将已经退到擂台边缘的对手逼到绝地。那刀客本就身形不稳,当下胳膊晃了两圈,连刀带人 摔下擂台——所幸擂台边哄挤的人群退得及时,好悬没误伤无辜。 “好!”见胜负已分,慕容栩终于毫不吝啬地鼓掌叫起好来,只是这一声彩早就被淹没于楼下哗然而起的声浪之中,除了雅阁间的几人以外,并没有引起楼下丝毫注意。那花娘子兀自收了双剑,从腰间抽出丝帕拭了拭额上细汗,便试图找个人少些的地方,从擂台上隐匿而去。无奈她在京城中人气实在太高,无论走向哪个方向,都会瞬间涌来一批想要一亲芳泽的好事之徒。“花月仙”绕着擂台走了两圈,竟是没能找到一处台下可落脚的地方。 “让开!都让开!”正僵持间,却见人群外停下了一顶软轿,从轿子后涌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佣人,拨开人群直入擂台跟前,对“花月仙”招呼道,“花娘子,速速下来!我家赵公子已经在河对岸明月楼里摆下酒席,专等着娘子赏光去哩!” “多谢盛情,只是妾身并不认识什么赵公子,也不曾在明月楼有约。”“花月仙”面上带笑作了一福,但脚步却是向擂台中央退了两步,“烦请大哥回去通报一声:妾身今日还有他事,不便前往,待改日有缘,再与贵府公子相叙。” “不识抬举,我家公子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东门赵衙内!”家丁中为首的一个汉子似是会几下工夫,当下双手一撑土擂跃上台来,作势要去拉扯“花月仙”,“请你这江湖女子去吃个酒献个艺是天大的面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诶呀,好像有人要闹事儿!”慕容栩露出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表情,当下便是起身与陆员外告了一礼,随即一个鹞子翻身从三楼跃下,稳稳当当落在擂台之上,铁扇一展挡在了“花月仙”与那名家丁头子之间,“这位兄台,这‘天下会’是依当朝天子谕旨操办的天下武林盛会,这选拔擂台也属于官家禁地。你就这么闹上台来轻薄巾帼女杰,实在是有些不太合适吧?” 台下众江湖人里也有不少倾慕“花月仙”武功品性而来的真“粉丝”,那汉子仗势欺人跃上台来,想要强行 带走“花月仙”时已经引起他们的不满,慕容栩一席话音未落,台上更是应声四起。那领头的家丁汉子见惹了众怒,又见慕容栩自空中跃下毫发无伤,气势上便弱了三分:“你是什么人?” “在下不过一届白身,自然劳不得大哥烦记姓名。”慕容栩收起铁扇,向“花月仙”微微躬身,遥指身后的酒楼道,“只是花大家既然已与我家员外有约,便不该踌躇于此,让我家员外好等……在下如今便是特意来邀花大家入席的,请。” 见“花月仙”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眼神,慕容栩眨了眨眼,用嘴型做了“脱身”二字。花郁玫当下会意,连忙朝慕容栩作了一礼:“既如此,烦请公子前面带路。” “慢着!”眼看着“花月仙”便要跟着慕容栩走下台去,那名家丁仍有些不死心,追在身后吼了一句,“你家员外姓甚名谁?” “这京城之中,三步一个衙内,五步一个员外,至于我家员外姓甚名谁,又怎敢劳赵衙内惦记?”慕容栩回身,用手中铁扇点了点对方的左肩——只是这看似并不着力的一个动作,那家丁却感到肩膀上似是瞬间多了副千斤重担,竟压得他不由自主地矮下半头,左脚也在洒满黄沙的擂台上滑退了半步。 三人在台上耽搁了好一会儿,台下候场的下一轮比武选手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随着裁判官一声呼喝,场下人群稍有松动,下一轮比武的两方侠士应声跃上台来,向众人炫艺邀彩。趁着人群注意力被分散的档口,慕容栩连忙引着“花月仙”从台上脱身,三五步拐入酒楼之中,避开了那赵衙内家人的纠缠。 “原来是……陆老员外。”待慕容栩引着“花月仙”来到三楼雅阁之中,那花郁玫见了老者面貌,却是喜出望外,连忙作福见礼。慕容栩见状也明白过来,连忙拱手解释道:“原来两位早就认识,在下刚才只是听得陆老员外谈及花大家时语气颇为赞赏,便想引二位英雄见面一叙,如此看来,却是在下唐突,多此一举了。” “无妨无妨,老朽与花大家也是许久未见,今日 有缘能同席叙旧,也是一大乐事!”陆老员外看起来却是更加兴致高昂,又命人加了些酒菜,拉着慕容栩花郁玫等人推杯换盏聊了许久,这才意兴稍减。见已经多耽误了大半个时辰,慕容栩放下酒杯,领着休留罗先谢过陆员外,起身走出雅间,从容离去。 “陆……员外,他们真的不是……”眼见着三人走出酒楼,一直陪着笑脸逢迎唱和的花郁玫忽然收敛表情,不无忧虑地向老者问询道,“刚才听您说,他们是忽然到此,行踪可疑,更何况他们是那‘白帝’麾下……会不会……是来刺探您的身份?” “呵呵,若真是如此,那小子如何会在老朽面前卖乖,把你从台上引到这里来?”老人说罢“嘿嘿”一笑,自斟一杯一饮而尽,“你也不必过于担心,依我看,那小子自称从西域而来,行事作风又多有狂浪不羁之态,许是真的初来中土,不懂礼数……更何况那‘白帝’虽然行事乖觉,但也不是无根无底之人,言行进退,尚有分寸……今日之事,权当一戏,无需多虑。” “老先生既有打算,妾身自当领命。”花郁玫微微颔首,应下老者吩咐,但随即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征询道,“听先生的意思……似是对那‘白帝’颇有好感?需不需要我安排姐妹去稍作打探,也好预先弄清楚他们的立场?” “不必多此一举,西境本不是我们如今的主力所在,用不着在这时候画蛇添足,弄不好反生事端。”老人挥了挥手,拦下了花郁玫的话头,“只不过……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或许那‘白帝’于我们也有可用之处,亦未可知。” “老先生何出此言?”花郁玫闻听,神色又是一凛。 “呵呵,无甚根据,只是老朽瞎猜罢了。”圆脸老者将双足盘起,如一只老猿般盘坐在椅子上兀自发笑,“你无需上心西边之事,只管尽力比武,以确保‘玄王’擂台不失。若有闲暇,可安排些人手,替我留心一下东南两边的动静……毕竟这一回我们需要在京城布下多大的阵势,还得看‘楚王’那厮如何布局开场哩。” 第二十三章 卷一:且试天下(23) 待走出酒楼后又行了片刻,慕容栩确定身后无人跟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摇起扇子自言自语道:“好险好险,今天真是侥幸……那‘蕲蛇鞭’虽然凶险,却比不上刚才那位老丈半分瘆人啊!” “咦?师伯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休留闻言有些纳闷,“刚才那位陆老员外人挺好的,而且他不是说过,他不会武功吗?” “呵,休留啊,知道为什么你师父总是责备你老实过头了吗?”慕容栩说罢,拿扇子轻点了下休留的额头,“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也不会自己动动脑筋,嗯?” “可是……”休留揉了揉额头,似是有些想不明白,“我刚才在楼上,也注意过他们几人身上的气劲,那一群人中,的确只有那位老员外吐息时是没有内力痕迹的,甚至可以说……连普通人都不如啊。” “但是其他几个呢?不论身手单凭内力,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是吧?”慕容栩说着收敛容色,凑近休留耳边道,“我们刚闪身上楼的时候,你可注意到他们放出的气息?那杀气就是我与你师父同时在场,也要掂量掂量才敢伸手……但你注意到没有,当我们进去时,只有那老先生身上是没有一丝内力外溢的,可他身边的这些高手,却一个都没有做出要替他抵挡的动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见休留摇了摇头,慕容栩接着解释:“这说明……就在我们跃上窗棂之前,那老者已经感知到我们的动作,从而能够在我们进屋前收敛心神,不至于因惊诧而放出内力……而他身边的人只是关注我们,却没想到要替他抵挡,这就意味着在他们的潜意识之中,那老者根本是无需他们出手保护 的人……甚至说不定,他才是那屋里武艺最高的人!”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休留闻言若有所思,但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既然他是高手,那为什么要假托自己不通武艺?还有,那种杀气……” “不然你以为我如此言行张狂,甚至不惜抛头露面去救下那‘花月仙’,是为了掩饰什么?”慕容栩用铁扇扶了扶额头,表情有些懊恼,“原本只想去楼上蹭个地儿看场比武,没曾想差点一脚踩进龙潭虎穴,今儿运气也真是够背的……也罢也罢,好歹算是蒙混过去了。今儿个出行不利,咱们也早点回去吧——刚才那事先别告诉你师父啊,省得他又多心上火,嫌我们招惹是非……说不定就得跟玉羊妹妹一样,天天关在驿馆里没法儿抽身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这两日里变着法子点菜加菜让玉羊没法得闲脱身的,不都是师伯你么?休留望着慕容栩持扇自顾的背影,硬是吞下了到嘴边的疑问,心中却是不由自主地同情起玉羊的境遇来。 说来怕是令人难以置信,自打进了京城以后,景府上下只有两个人是忙得终日困于驿馆之中,没空出门闲逛的——其一是家主景玗,其二就是厨娘玉羊。 自打六十余年前创办以来,如今的“天下会”早已失却当年“振兴武运,光复故土”的建立初衷,反而多了些不必要的人情关联——“四圣”并不需要参与选拔赛,所以自打外城比武开始以来,景玗的驿馆门庭也随即开始热络非凡:有慕名前来想拜师学艺的,有毛遂自荐想加入麾下的,有想不经过选拔赛就一试身手的,也有不为什么就是想来看一眼“白帝”真容的… …当然这些闲杂人等都还比较好打发,但有些前来联络交情的“客人”,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轻易送走的。 比如今天的这一位访客,便已经与景玗一同喝了半个时辰的茶,却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一副僮仆打扮的玉羊低着头默默又添了一次热水,加了两盘茶点,然后迅速退了出去——这也是她这几日无暇出门的主要原因,虽说驿馆中也配有供应伙食的厨子,但毕竟不能随叫随到,有需必应。主子要招待客人,厨房自然是不能没人看顾的。 “景贤弟,非我自夸,我穆向炎走南闯北十多年,也算吃遍了大半个昆吾国,只是你这儿的糕饼点心,却是从未尝到过。”来客正是同为“四圣”的北方“玄王”穆向炎,此刻正对玉羊奉上的茶点赞不绝口,“能够做出如此精巧点心的,怕也不是寻常人等,能否唤出一见?” “……穆兄今日特意登门,怕不是专门来见识厨师的吧?”景玗放下手中茶杯,脸色中似有些许不耐,“茶过三巡,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你是不是来打听‘荆州’之事的?” 景玗此话一出,穆向炎随即变了脸色,拍了拍衣襟正坐道:“既然贤弟开门见山,我也就不再避讳了——请问贤弟知道多少有关‘荆州’方面的消息,能否与愚兄互通有无?” “我知道的可能并不比你多。”景玗凝视着穆向炎的双眼片刻,叹了口气道,“目前我只知道,有人同时从‘荆州’派了人到你我这里,但是却没去叨扰东南两边。” “是楚王,还是‘朱皇’?”穆向炎有些沉不住气,直接报出了可能的幕后嫌疑,“可是为什么要如此操办?若是赢了我们,对 他们又有何好处?” “这些我也正在调查,就目前已经得到的线索来看,对方似乎并不旨在谋夺‘四圣’之位,而是另有所图。”景玗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与穆向炎坦诚道,“否则就不会派出此等喽啰——若是图谋‘四圣’位置,至少该邀请‘天下十一仙’这种级别的高手,还比较说得过去。” “那图的什么?给咱们添堵?”穆向炎双手重重捶了一下桌面,愤然道,“还是在提醒我们北山道和西山道不要故作清流,应该跟他们两家一样,坐庄聚赌,沆瀣一气,把如今藏污纳垢的‘天下会’办得更加不堪入目?” “倘若是要拉拢我们入伙,来劝说的说客早该登门了。既然没有,就说明他们没打算把我们置于同僚境地。”景玗往穆向炎杯中续了杯茶,示意他冷静下来,“那也就意味着我们是他们的假想敌,而非合作伙伴。” “如何为敌?”穆向炎抬眼看向景玗,迫切追问道。 “就是因为还不知道,所以这段时间,我才没有先下手为强。”景玗收回目光,将眼神聚焦在盘中的茶点上,“说实话,我也很好奇他们想干什么,所以我打算先等等——或许在台上交手以后,自然会得到些许新的线索……不过我可以保证,一旦我这里有了眉目,一定及时知会穆兄!” “有贤弟这句话,今日我便不虚此行了。”穆向炎闻言似有些惭愧,忙起身一拱手道,“恕愚兄鲁钝,说实话,在来你这儿以前,我还一度担心你也是其中一员——不过今日你既然肯坦诚相告,那么接下来,无论我这里查出什么风声,也一定及时告知贤弟!” “穆兄言 重了,你我二人相识并不久远,您今日能来这一趟寻我打听,已是对在下的莫大信任。”景玗见状,也连忙起身回了一礼,“景某素无长处,只有一点可以承诺穆兄:我来京城,只为比武,只为护我景家与西境祥和安宁,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唉,我何尝不是一样?只是如今的‘天下会’,想认认真真打几场比赛,怎么就反而越来越难了呢!”穆向炎攒着拳头跺了跺脚,见再也打听不到别的有用线索,只能拱手先行告辞。送穆向炎出了门外,景玗随即吩咐家丁闭门谢客,转回客厅唤玉羊烫了壶酒,一个人就着茶点自酌自饮起来。 “刚才那个大叔……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啊。”目送穆向炎出门,玉羊进来一边收拾餐盘一边打量着景玗的脸色,“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刚才那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些东西。”景玗放下酒杯,眉头微蹙,“即便耿直如‘玄王’,也能察觉到自己的选区内被刻意安排了人手。那对方的意思会不会……就是故意想让我们有所察觉呢?” “呃……虽然我知道你是不会告诉我具体详情的,但能不能给点提示?”玉羊捧着盘子一脸茫然,“虽然我只是个厨娘,但好歹也算是景家的下人……能不能稍微告诉我一下到底会发生什么?也好让我有些心理准备?” “提示就是……酒烫的不够热,再去换一壶。”景玗说着,顺手把酒壶叠在了玉羊手中的盘子上,打发她回了厨房。看着玉羊气鼓鼓走远的背影,景玗不禁有些哑然失笑,片刻后才收敛神情,自言自语道: “会发生什么?或许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来说反而比较好。” 第二十四章 卷一:且试天下(24) 外城的选拔赛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一周以后,已然接近尾声。四个赛区除了东山道还有少部分选手尚未分出高下外,其余几个选区都已经确定了攻擂战的入围名单。不出景玗所料,这一届西山道进入攻擂战的四组胜者分别为:“雀翎公子”唐无枭、“天残刀”田柱国、清玄门“印天十三司”,以及“蕲蛇鞭”王元初、王全德父子。 “四个名额一吉一凶一晦一吝,倒是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了。”面对朝廷刚刚送来的守擂战场次安排时间表,慕容栩抱着胳膊打趣道,“这第二轮选拔赛咋就没把‘天残刀’和‘蕲蛇鞭’给分到一组去呢!” “行了,至少唐无枭进了挑战赛,对我们来说就已经是多了一重保障。至于清玄门那一组,也算是捡来的便宜,不能奢求更多。”景玗扫了一眼场次安排,随即郑重发言,“既然时间场次都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就来确认一下己方的对阵名单。” “天下会”的攻擂战不同于选拔赛,只选择在内城的半封闭式擂台内举行,期间也只有皇家贵胄和达官贵人可以进场观战。在第一轮攻擂战过程中,四个选区的比赛将交替进行,也就是在四天以内,每个选区的“四圣”都会被安排其中一天接受选拔赛优胜者的挑战,在这一天中将连赛两场,上下午各赛一场,需要分别面对不同的对手。 如是八天以后,攻擂战的第一轮便宣告结束,届时若有“四圣”落败,则获胜的挑战者将被视为该赛区的“准四圣”,重新接受其余三组挑战者和原“四圣”的挑战,而此时比赛将不再间隔进行,所有“准四圣”都必须以一天一场的频次接受完所有 对手的挑战,直至全胜卫冕,这样的车轮战对于任何一组守擂方来说,都将是极大的体能和技术考验。故而在攻擂战的第二、第三轮中,往往也是“天下会”出现变数情况最多的阶段。 由于挑战者可以组队进行攻擂,所以“天下会”在经过了早期的磨合与实践过程后,也准许“四圣”招募高手与门下弟子,进行组队守擂应战。因此如何安排对阵人手,有针对性地应付每一个挑战者并有效分配麾下战力的体能状态,也是攻擂战阶段困扰着每个守擂“四圣”的关键问题。 “三天后的上午场,由休留对阵唐无枭。”景玗扫了一眼屋内众人,从容点名道,“老规矩,比赛时间尽量拖长一些,彼此都挂些彩也没关系,但不能叫人看出端倪。” “徒儿明白!”休留领命,连忙拱手应承下来。景玗望了一眼跃跃欲试的慕容栩,继续布置道:“下午场,‘天残刀’由慕容栩出战……在保证体力和不受筋骨伤的前提下,争取击倒胜,能不能行?” “包在我身上!”慕容栩铁扇一合,挺胸朗声道。 “七天后的上午场,清玄门‘印天十三司’,由罗先、休留出阵应战,罗先为主攻,休留压阵督战。”景玗说完,看着表情有些小激动的罗先道,“没有问题吧?” “窝木有问题!”罗先的脸因为兴奋都有些涨红了,身边的休留见状连忙出言鼓励道,“师叔放心,就当是热身,我琢磨着我都不用出手,清玄门的优势除了人多,就没啥别的要注意了。” “接着是下午的第四场,‘蕲蛇鞭’父子……”景玗说着犹豫了片刻,再度抬头扫了一遍面前的众人,才接着道,“由我 和慕容栩出战。” “明智。”慕容栩点头赞许,休留却有些顾虑,当下对景玗进言道,“师父,我们如今还未与那对父子交过手,第一轮初试就由您来对阵,是不是有些不够稳妥?” “正因为从未交过手,所以由我和你慕容师伯来应对,才是最稳当的。”景玗说完,将场次安排表丢回到桌上,起身补充,“这场比赛的关键,即在场内,也在场外。所以如果我不在场上的话,就没有意义……别忘了我之前说过,今次不比往年,我要全胜!” “等一下!”见景玗已经作势要结束话题,同样候在屋内聆听对阵安排的景合玥忍不住出声打断道,“当真……我们一场也不能参加?” “我记得答应奶奶带你们来的条件之一,就是绝不可质疑我在‘天下会’期间的一切安排。”景玗冷眼看着景合玥、景合琪姐弟,正色道。 闻听如是回答,景合玥知道景玗已经下定了决心,当下咬着牙别过脸去,却不再争辩什么。安排完对阵名单后,景玗看了眼除了慕容栩外,神情或紧张或失落的众人,忽而释然一笑:“行啦,都别拉着一张苦脸。距离下一场比赛还有三天,今晚外城会有秋社节庆,我给你们半天假,都去外城放松一下,比赛的事,明儿再琢磨也不迟。” “正是!”自打入京以来就没少往外跑的慕容栩第一个举双手表示赞成,随后便摇着铁扇走到景合玥、景合琪姐弟身后,拱手邀请道,“玥小姐,琪少爷,在下前些日子里倒是在外城里寻了些不错的去处,今晚要不要我带你们去四处逛逛?” “用不着,我自己会走!”景合玥赌气扭头甩下一句,但从微微闪烁 的眼波来看,她对于能得空去外城游玩也颇有兴趣。景玗瞧见屋内众人不同的反应,咳嗽一声,补充叮嘱道: “虽说可以外出游玩,但必须结伴出行,每组不能少于三人,期间不可单独行动,更不能惹是生非……‘天下会’有规定,凡参与比赛的选手一律严禁私斗,否则取消比赛资格。希望今晚所有人回来都是顺顺当当的,我并不想在守擂战开始前再行一次家法。” “所以二位少爷小姐,还是与在下同行吧,毕竟路上若是遇到些许麻烦,我在也比较好对付不是?”得了景玗的嘱咐,慕容栩继续陪着笑在景合玥、景合琪面前自我推销。这时休留上前一步,对景玗低声道: “师父,今晚的秋社……能不能让玉羊也跟我们同去?她自从进京以来,基本除了买菜就没怎么出门走动过,平日里说起来,总是甚为遗憾的样子。” “行啊,由你和罗先带着她,也没什么大问题。”景玗点头应允,然而随即又加上一句,“不过要记得早点回来,我可不想连明天的早饭都只能吃驿馆供应的伙食。” “知道了!”休留答应着便想转身出门去通知玉羊,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折回来对景玗道,“师父今晚不出门吗?” “我约了人,而且我出门太招摇,不若你们方便,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景玗拍了拍徒儿的后背宽释道,“去吧,小小年纪,心思不必一直那么重。该玩的时候就好好玩,该比武的时候就好好比武,有为师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休留郑重点头答应下来,随后便带着罗先一起出了门。自打入京来便有些刻意收敛的都亭西驿白帝驿馆内,于今天 头一遭有了些许活泛的气氛。然而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驿馆外周边街道四散的暗巷阴影之中,此刻已然潜伏着十数双阴鸷的双眼,正密切留意着驿馆内外的一举一动。 秋社是昆吾国内比较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一般开始时间为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此时秋收已毕,家家户户都要用今年收获的新谷新麦酿酒蒸糕,以此来感谢社稷神给予的一年丰收,并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故而是与新年、春社、重午重九等同样重要的全国性节日。 由于每一届的“天下会”举办时间都接近秋社节,久而久之,京城内便形成了一套与别处不同的秋社庆祝传统:倘若秋社开始时,在外城举办的选拔赛已经结束,那么外城的百姓们就会自发为进入挑战赛的胜者们举行“助威祭”, 以表达对自己看好的挑战者的支持助威之情。此时的外城商街,可以说是三年中最热闹喜庆的时刻,沿街商户家家都会在门口摆上糕饼水酒等诸般吃食,用来慰劳馈赠刚刚给予外城百姓精彩对决的江湖英豪们。 与休留、罗先一道穿梭在张灯结彩,摩肩接踵的外城街道上,玉羊才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昆吾国京城的繁华与丰饶——街边的小吃摊上,新出炉的社糕社饼堆得仿佛小山一般,糕饼上面还点缀着用石榴子、栗子黄、银杏仁、松子肉做的各色花样;茶铺里用新桂花冲泡的凉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不断有孩童贴着身边跑过,头上插着红叶和桂花,手中拿着各色花篮、水果、以及画着喜庆图案的葫芦玩偶和泥人……到处都洋溢着喜庆与祥和、热情与丰足的气息,宛若天上人间,令人流连忘返。 第二十五章 卷一:且试天下(25) “真的没想到耶,有朝一日我竟然能过一次古代的节日!”仍旧是一身男装打扮的玉羊在街边小吃摊上买了包新出炉的炒鸡头菱,用小荷叶包裹着当做零食,一边嚼着一边兴奋地四下张望。休留则跟在身后防止她被人群冲散,闻言不禁凝眉反问:“你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叫‘古代的节日’?” “呃……我是说,这京城的秋社节俗保持得非常好,很有自古以来的传统风味!”玉羊噎了半秒钟,终于急中生智把话圆了回来。休留听罢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一时却也反应不过来:“……是吗?我除了长留城和京城以外,还没见过昆吾国其他地方的秋社活动,跟这里不一样么?” “哈哈哈哈哈,十里八乡风俗不同,那自然是很有些不一样的……”玉羊咧着嘴干笑两声,连忙把话题岔了过去,“话说休留,你是哪里人?你们那里的秋社习俗是怎么样的?” “我嘛?”休留闻言,面上隐约露出些许郁色,“我们那里没有这样的节日,事实上,我不是昆吾人……你知道鸟夷族吗?” 眼见着玉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休留只能苦笑一声,继续解释道:“那是东夷部落的其中一支,是居住在海岛上的民族,因为以鸟为图腾,故唤作鸟夷……我已经记不起来家乡的节日是什么样子的了,事实上,在遇到师父以前……我是被贩卖到昆吾国内的奴隶,所以除了跟随在师父身边的这几年,所见识到的西境和京城节俗以外,我并不清楚昆吾国其他地方究竟是怎么过节的。” “啊?啊……那个,对不起……”眼看着自己的问题似乎揭开了休留不愿触及的记忆,玉羊连忙低头道歉。面对玉羊困窘的表情,休留反而耸了耸肩 ,表示并不介意:“没事,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话说我跟师父相遇,其实也是在这京城之中,你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呃……如果你愿意说的话……”玉羊倒是对休留打开的话题颇有兴趣,但顾及到休留之前的身世与遭遇,还是犹豫了一下才如是回答。休留微笑着从她手中抓过两枚鸡头菱,丢入口中道: “那时候,我是被摆在京城街边卖艺演武的奴隶……鸟夷族人天生身体轻灵又有力,能在悬崖峭壁之间徒手采摘燕窝,故而被昆吾人视为武学奇才,经常会有奴隶贩子乘船前往海岛,绑架并带回鸟夷族的孩子,出售给昆吾国内的商贾贵胄当做打手或门客……那些人会在热闹的街市口摆上个小擂台,逼迫我们跟年长的孩子或成年人对打,以此来招揽买家……那一年,大约也是在秋社日前后,我就在这座城里的某个小擂台上,遇到了师父……” 休留望着面前灯火璀璨的外城街道,思绪却仿佛飞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天色灰蒙、毫无期望的黄昏街角——临时搭起的小擂台上,他被那个足足比他高出两个头的黑胖男孩三番五次重拳撂倒,眉骨绽开,鲜血已经模糊了视线……然而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站起来,用自己的身体去反抗对手的殴打与嘲笑,去证明奴隶贩子口中鸟夷族“天生的”勇猛无惧……否则等待他的下场,便只有被活活饿死。 “住手。”就在他第六次被击倒在台上,对手正打算抬起脚踩断他的肋骨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出声制止。透过染血的视野,他看见那是一个苍白到几乎发亮的人影,宛若记忆中碧海上空掠过的美丽鸿鸟……那个白色的人影从贩子手中买下了他,结束了他童年时代挥之不去的 噩梦。 回到驿馆,那个全身雪白的少年叫人给他洗了澡,又在他面前摆上了丰盛的饭菜。饿坏了的鸟夷男孩当即顾不上许多,两手左右开弓吃得狼吞虎咽。望着眼前饥不择食的男孩,少年冷笑着问了一句话: “喂,你怕死吗?” 男孩仿佛遭电击般全身一抖,随即丢下手中的食物,动作熟练地退到一旁跪下叩头。出乎他的意料,少年把他扶了起来,把碗重新塞到他手里,依旧用冷漠而优雅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这是个很不讲道理的世界,如果没有力量,就没有任何可以讲理的余地。没有人会在意你说什么,也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性命……所以今后,你要变强起来,强到可以迫使那些不讲道理的人就范,强到可以让他们不得不听你说话,强到说出你的名字就足以让他们有所顾忌……只有到那个时候,你才有资格谈论自己的生死,否则就只是蝼蚁,没有人会顾及蝼蚁的死活。” “……西境有种奇特的鸟,每当西戎即将来犯之际,这种鸟就会向南来到长留城内飞鸣报信。大多数人把这种鸟看作是不祥之物,我却觉得它此举颇有仁义灵性……这种鸟叫作鸺鹠,与你鸟夷人的身份倒是甚为相配……若你愿意拜我为师的话,以后就叫你休留。我在家中也被视为不祥之物,不若就这样,将不祥贯彻到底吧。” 彼时的男孩并不能全然听懂青年的话中含义,但他却在此刻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目的。男孩用手擦干净自己的脸,再一次向面前苍白的少年叩首道:“休留谨遵师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听罢休留讲完自己的过去,玉羊不禁有些为之扼腕,“难怪平日里,你对他总是那么言听计从……” “师父不仅救了我 ,也教会了我习武和人生的意义。”休留的双眼透过重重屋檐和灯火,望向天际外皎洁的一轮明月,“事实上,师父从来没有因为救过我而要求我言听计从,是我自己情愿变成他的影子,去代他完成一切他不方便亲自做的事情……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归宿,所以对于之前的人生,我并没有什么遗憾或者不满,只要现在和将来,也一直能够跟随着师父,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吗……”玉羊望着少年人略有些老成持重的侧脸,忽然感到有些羡慕,“真好,你已经找到了想要归属的地方和想要做的事,不像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还什么都……” “尼们赔我小青!”玉羊没说完的话被一声凄厉的大吼打断,两人听出那是罗先的声音,慌忙回头,却看见罗先不知何时已经落在身后十余步距离之外,正被三五个身穿青布袍的人围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住手!”休留发一声喊,身体已经比声音先动了起来,只见他一个腾身越过街边的商铺屋檐,直接跃入圈中,张开胳膊把罗先与围住他的青衣人隔开,“都别动手!怎么回事?” “他们、他们杀了小青!”罗先捧着手中已经惨遭断首的青蛇,眼泪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它们饿了,窝就在店里给它们买吃的……然后被他们看到,索想要看看窝的蛇,窝就把最听话的小青放了出来,结果……结果他们就……” “是他的蛇先要咬人!”青衣人中有个尖嘴猴腮,满面雀斑的少年跳了出来,指着罗先怀中的青蛇叫嚣道,“而且闹市街头身负毒蛇,不是歪门邪道就是图谋不轨,我们只是为民除害而已,哪有还要我们赔蛇命的道理?” 罗先闻言双眼霎时泛红,他咬着牙转过 身面向青衣众人,双手的衣袖微微拱起……此时玉羊也已经赶到,他拨开人群冲到罗先面前,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推至距离对方五六步以外,迭声安抚:“冷静,冷静!他们明显是来找事的,现在动手就坏了,我们回去找你师兄,他们会有办法的,冷静下来!” 听到玉羊的提醒,罗先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待感到罗先的呼吸已经恢复平静,玉羊这才放开他的脖子,转头对青衣人怒吼道:“罗先的蛇从不乱咬人,你们找碴就找碴,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 “这位小兄弟,这话就是你说的不对了。”青衣人中走出一个略微年长些的高个子,阻止了还要上前抢白的雀斑少年,冷笑着对玉羊道,“蛇是我们杀的,这事我们自然认下,哪有什么敢做不敢当之说?只不过我们认为民除害,而不是伤人财货——如此热闹的节庆街头,有人身负毒蛇穿梭其间,我们自然有防它伤人的义务和权力,各位乡亲父老,大家说是也不是?” 高个青年的话引来众多不明真相看客的纷纷附和,有些好事之人甚至指责起负蛇出行的罗先是外来蛮夷,不通世俗。眼下被围在圈中的罗先、玉羊和休留反倒是陷入了理屈词穷的境地。休留用身体阻隔着来人继续逼近罗先,咬牙道:“清玄门?” “不错。”高个青年微微颔首,以周围看客听不到的声音对休留耳语道,“我们就是为扫拂那‘白子’的面子而来,你却要如何?” 此话一出,就连休留的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眼看着双方****一触即发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及时出现在街道另一头:“怎么了怎么了?哪来这么多人把路都堵上了,是嫌秋社期间的外城还不够热闹么?” 第二十六章 卷一:且试天下(26) 来人正是带着景合玥和景合琪出门闲逛的慕容栩,隔着人群见玉羊罗先和休留还陷在圈内,慕容栩笑着拨开人丛,一把将休留拉到身后,从容询问:“什么情况?说来听听。” “他们故意找碴,弄死了罗先的蛇!”玉羊抢先斥告道,“还诬赖罗先的蛇先咬人,你倒是让他们撸袖子看看哪个身上有牙印儿呢!” “哦,是这样……”慕容栩眉头一皱,转身对青衣人中领头的高个青年道,“这就是你们不对了!” “哪里不对?”不知为何,被满面堆笑的慕容栩盯上,那名高个青年却瞬间感到面上一阵发麻,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后仰,倒退半步,“我们……我们只是在为民除害,防止它伤人而已……” “为民除害,是指在它已经伤人的情况下后手除之,而不是未卜先知,先斩后奏。”慕容栩双眼微眯,脸上的笑容却是更盛,“何况……这位殿下可是西域波弋国正经的皇子,此国以蛇为祖先图腾,天生负蛇,从不误伤人命。如今说来,倒是你们误伤了应邀前来我昆吾国观摩盛会的他国皇子,这事儿又该当何论呢?” “……什么?”高个青年嘴唇开阖,面色顿时白了几分,他身后的雀斑少年正嚷嚷着:“师兄别听他唬人……”忽然却没了声音,卡着自己的喉咙一脸惊恐地看向慕容栩。 “此毒不伤命,不必担心。”同样以着周围人群听不到的声音,慕容栩对那名高个青年附耳道,“但是若不尽速离去,只怕今后一生都再难说话了哦!” “什么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找我景家的碴?”一众青衣人还在犹豫,跟在慕容栩身后的景合玥已经忍不住了,“蹭”的一声将长刀半擎出鞘,对那几个青衣少年横眉怒斥道,“正好大小姐我不必出场,若不速退,今儿就拿你们几个祭刀,也好出了我这口闲气!” 景合玥这几日里倒的确是憋了许久的阴火,此刻一股脑化作杀气扑面而来,愣是把那几名青衣人吓了个哆嗦。领头的高个青年挥了挥手,含糊不清地叫了声“走”,那几名青衣人并人群中几个呼喝的看客顿时脚底抹油,倏忽间撤了个干净。 “没事吧?”见青衣人走远,玉羊才稍稍松了口气,转过头安慰抽噎不已的罗 先。他手中的断蛇已经不再扭动了,平日澄澈如琉璃的大眼睛里此刻满是泪水,看得玉羊一阵心疼。在相处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玉羊已经非常了解罗先的为人,以及他与“五常侍”之间的深厚感情,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一蛇被杀,自己却连找人理论都无法做到,罗先心中的委屈与懊悔,恐怕是她一时难以抚慰平息的。 “多谢玥小姐仗义出手,助我等脱困。”眼瞅着身边行人渐散,慕容栩忽然朝着景合玥振衣拱手,深躬一礼道,“之前以为小姐一直视我们为番邦外客,故多有言行冒犯,如此看来,倒是我们唐突了。” “说、说的什么哪!”被慕容栩如此郑重道谢,景合玥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你们现在好歹也算是在为景家办事,哪有什么内客外客……诶呀烦死了逛个街都不太平!合琪我们走,回去了回去了!” “玥小姐说的是,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休留闻言,伸手搀起手捧青蛇、泣不成声的罗先,叫上玉羊道,“刚才这事……虽不危险,但一着不慎,却是贻害无穷。不管怎么说此地已经不宜久留,还是早点回去让师父定夺吧。” “嗯。”玉羊也感觉到了外城中围绕在众人身边若隐若现的不安气氛,当下点头答应,快步跟上了休留和慕容栩等一行人的脚步。此时月上三竿,京城内的秋社夜市才刚刚拉开序幕,但对于玉羊等人来说,属于他们难得的轻松时光,已经提前结束了。 与此同时,留在都亭西驿内的景玗尚不知晓外城发生的意外。于驿馆并不宽敞的客厅内,“白帝”景玗正与赴约的来客相酌对饮——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身为挑战者之一的“雀翎公子”唐无枭。 “叫我来是想知道什么?”端坐在餐桌对首,唐无枭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惜字如金的状态,“‘蕲蛇鞭’最近的动向还是‘天残刀’今年的策略?” “这些我都已经略有耳闻,并不担心。”景玗放下酒杯,面上拂过一丝苦笑,“你还是那么直来直去——我就不能是因为不方便出门,所以想找个人来喝酒聊天的么?” “你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无聊的人。”唐无枭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呵……”景玗哑然,如是一来却是连客套话也 进行不下去了,无奈之下,他只能为对方斟满一杯酒,重新打开话题道,“现在找你来说可能有些早,不过既然早晚都要说,不若就早说为宜——我想知道的是,唐家有没有更进一步开拓生意的打算?” “怎么说?”唐无枭闻言,眼神却是一凛。景玗也并不卖关子,随即补充道:“楚王最近在南境广置田庄一事,倒是给了我一些启发。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田庄这类物产倒的确能提供许多便利之处……你应该知道,西境防御多依赖山势,城池除了我长留之外,几乎没有成型的防御体系。无论是向西还是向东,入了玉山出了峣谷,便只能据险而守,可这一来缺乏纵深,二来若陷入僵持,则必然后勤吃紧,无法长久为计……我景家除了长留城之外,即便在西境也少有经营,不似唐家产业丰厚,可进可退……” “可是大量屯集民田还是犯法的,楚王敢那么做,一来是有仗他的身份,二来是因为那些土地因为诅鬼而被废弃,故而能打着‘收拢荒地’的幌子。”唐无枭闻言,罕见地皱了皱眉头反驳道,“唐家并不具备担当如此风险的实力。” “我只是打算借他的形式来重新发挥,并不是也要你们去置办田庄。”景玗摇了摇手指,纠正道,“田庄这种损人肥己的事情,我并不打算去做,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模仿这一形式,改造出我们自己的套路——进京路上我着意观察了一下,唐家在几处交通要道附近设置的旅舍脚店,位置都恰中要害,只要稍加扩容,就会是极好的堡垒要塞……若是缺钱缺生意,我景家自当鼎力支持,只是不知道,以唐兄你在唐家的说话分量,能否劝动贵当家的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这事的确非我所能决断,但以我对当家的了解,他应该会有些兴趣。”唐无枭说完,仰脖饮下杯中酒水,忽然抬眼望向景玗道,“承蒙盛意,既然白帝有继续扶持的打算,我这里便也提供一条并不确定的消息:前些日子唐家镖局有线人回报,说是‘地龙会’似乎已经派人入京了。” “地龙会?他们来人做什么?”景玗闻言面色一沉,正举杯的手也不自觉停在半空。 “刺杀国戚、揭露时弊、弹劾要员 ,亦或者……干脆弑君谋逆?谁知道呢,反正这世上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虽然还没确定,但事先提防一些总没坏处。”唐无枭用筷子戳了戳桌上菜肴,漠然道,“你这里……最近是又换厨子了?” “我放她半天假,让她跟着休留他们一起出去逛逛,今天这菜是让驿馆的厨子做的。”景玗闻言,面色不竟有些无奈,“怎么,不合口味?” “难怪那么难吃。”唐无枭直白道。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驿馆外传来休留等人的脚步声,唐无枭随即告辞,声息全无地隐入窗外幽夜之中。景玗整衣走出门外,刚来到外厅便看到罗先双手遍染血迹,满眼含泪地被众人簇拥着走进来,顿时一惊:“什么情况?” “师父……”休留垂下头,主动向景玗认错道,“是弟子照看不周,让罗先师叔被歹人盯上,以至‘五常侍’之一遭人暗算,还差点卷入私斗之中……请师父责罚!” “不能全怪休留,当时我也在,是因为我跟他说话才让他分心,导致罗先被人欺负落单的。”见休留想把责任一肩揽下,玉羊连忙出声辩白,但看到景玗此刻充满压迫感的眼神,她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所以……不能全怪休留,我也有责任……” “我不是在兴师问罪,我是想知道,不过是出门逛个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罗先变成这样?还有,你们……到底有没有被卷入私斗?”景玗压了压心中的疑惑与不安,沉声问道。 “还是我来说吧,这事儿真不能怪这些孩子们,毕竟谁都没想到清玄门那帮孙子能干出这般阴损勾当来。”慕容栩从罗先身后走了出来,掰开他的双手,将断成两截的青蛇呈给景玗,又将外城遭遇之事的来龙去脉向景玗说了一遍,“……下三滥的手段,我是见得多了,但是这种碰瓷碰到场外的路数,还真是头回见识……我是不清楚那清玄门实力如何,不过如此看来,不要脸的功力倒称得上数一数二。” “呵,原来如此,这倒是符合他们一贯的作风。”听罢慕容栩的转述,景玗却是不怒反笑起来,转头对休留和玉羊道,“这事的确不怪你们,你们的处理很及时,但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你们应该是刚出门的时候, 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啊?”休留闻言一怔,玉羊更是摸不着头脑:“有吗?路上的确人挺多的,但是刚出门的时候我们都有留意过……似乎,没有人跟上来啊。” “要跟踪目标,手段很多,并不一定都是一路紧随。”景玗背过身去,略带笑意的侧脸看起来森寒无比,“驿馆附近肯定藏有他们的眼哨,随后只要告知你们大致的行进方向,在关键的必经之路上就会有人等着你们……慕容栩说的没错,对方的目的就是挑衅碰瓷,轻则杀死‘五常侍’损伤罗先实力;重则激怒你们与他们动手,一并失去‘天下会’比武资格……清玄门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折损几个末流弟子自不在话下,可一旦今天罗先没忍住出了手,则我方实力的确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但是他们不傻么,罗先休留要是出了手,轮到正式比赛时,上场的可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啊。”慕容栩摇着扇子皱眉道,“还是他们认为,相比休留和罗先,在场上遇上我们俩还比较有胜算?” “清玄门是典型的投机小人,他们不过是想在攻擂战开始前看能否折损我们部分人手,搅乱我们的排兵布阵,然而对于双方真正的实力对比,他们并没有一个清楚的认识。”景玗说罢,话锋一转,走到休留和罗先面前,“只不过今晚你们没被卷入到私斗之中,他们的挑衅行为反而等于是给我们提了个醒……罗先,你有何打算?是想就此***原,过远离阴谋滋扰的生活;还是继续上场,在比武中替你的青蛇报仇?” “窝要上场!”罗先擦干脸上的泪痕,朗声回答道。 “很好!”景玗点头,伸手拍了拍罗先的肩膀,“那么之后对阵清玄门的那场比赛,依旧由你主攻,师兄我来为你督战。” “师父?”休留闻言却是一惊,“不过是清玄门而已,徒儿应付得来,下回在场上……徒儿必不会让罗先师叔有所闪失!” “我这么安排,并非不信任你,而是想给清玄门那些小人上堂课。”景玗嘴角依旧挂笑,可眼神中却有着令休留瞬间不敢再出声反驳的力量,“让他们明白主动挑衅景家的人,会招致怎样的后果……也好让今后打算有样学样的败类们,知道什么叫规矩。” 第二十七章 卷一:且试天下(27) 秋社庆典过后,昆吾国京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除了都亭西驿附近的小巷中有人发现多了些残留的血迹斑痕之外,并无任何异状。 转眼之间,就到了“天下会”守擂战鸣锣开战的日子,相比外城的纷扰喧哗,内城居民对于比武的态度虽有所收敛,但也同样充满了关注和热情。比赛日天刚擦亮,内城街道上便已经涌现出各府各宅前去观摩比武的车马队伍,由于第一日便是轮到西境“白帝”守擂,各家车马队伍中,少不得都有那么几顶女眷乘坐的软轿牛车。 此次“天下会”的守擂战场地,被安排在**司于内城里的一座演武场中,可同时容纳二三百人演武的场地上,此时已经用竹竿、砖石、盾牌等围出了比武场和看台,至少可收纳上千名观众同场观战,然而即便如此,部分热门比武的入场券依然是一票难求。即便有钱,关系不够也难以入场一观。 辰时一到,伴随宣礼官的朗声报幕,比武双方进入候场区准备应战——如同景玗所安排的一般,紧邻擂台的候场区内此刻只余休留一人,正与对首的唐无枭遥遥相对。而剩下的景府众人则径入为“四圣”方所属人员特别安置的观战席内,居高临下总览全场。 “‘天残刀’也已经到了。”适才坐下不久,景玗便指了指看台对面的某个角落,对慕容栩道,“看来今天下午的比赛,他也颇为期待呢。” “如此甚好。”位于凉棚下的慕容栩从玉羊手中接过专门为今日观战备好的凉茶,摇着铁扇神情泰然,“也不枉我提前做了那么多准备……讲真自打来了昆吾,还没好好活动过手脚,希望下午的场子能打得尽兴一些,也不枉我大老远地 来跑这一趟。” 只听得一声锣响,休留与唐无枭几乎同时跃入场中,西山道守擂战第一轮第一场便宣告正式开始。因了之前已经安排好了比赛结果,故而景家众人看得也不甚着意——然而场上二人却是打得颇为激烈精彩,休留的无牙刀愣是舞得让人看不清刀影,唐无枭更是撒了一地的铁莲子铁蒺藜银针飞镖,暗器出手极为刁钻狠辣,几乎每招都是擦着休留的身体堪堪掠过……双方互有攻防地整整打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最后才以唐无枭身中无牙刀毒发作,无力再战,这才得出胜负。 待与唐无枭解了毒,休留这才擦着汗回到众人身边,向景玗回报刚才比武时的一些心得感悟。景玗闻言后微微颔首,赞许道:“打得不错,基本上就算是内行人也很难看出名堂了——但你出手后变招间的空隙和反应速度还需勤练,今天要不是唐家管事一直收着手没动真章,你恐怕就惨了。” “是,徒儿遵命!”被景玗指出不足之处,休留并不气馁,相反似乎看起来还有些开心。玉羊端着杯凉茶上前,看了一眼休留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被划破的伤口,有些惴惴道:“你没事吧?要不要先检查包扎一下?” “没事,皮肉伤而已。唐家管事也没在暗器上淬毒,等会儿擦擦就好了。”休留接过凉茶,仰着脖子喝了个干净,随后又看向景玗道,“师父,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是先回驿馆,还是待在这里等下午场开始?” “别人大老远来挑战的都没退场,我们作为半个东道主,怎么能先行告辞?”景玗扬起下巴,示意休留回身看向对面,只见那“天残刀”田柱国已经站起身来,正在朝这边观望。景玗笑着 朝“天残刀”伸了伸手,示意他前来凉棚下就近说话,又转头吩咐休留等人道,“你先下去处理伤口,除了慕容栩以外,所有人也都暂避一下,我有些话要对那‘天残刀’说。” 休留闻言,知趣地带着玉羊罗先等人前往演武场边的休息室去了,而慕容栩则顺势站在了景玗身后,暂时充当起了“侍卫”的角色。那“天残刀”大步流星来到凉棚前,也不谦让,朝着景玗略一拱手便坐在了右手边的空位上,景玗见状,拿过茶壶给田柱国斟了杯凉茶,对方却不接,直到景玗拿着茶壶同样在自己杯中注满,先行喝下后,田柱国才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田壮士豪情不减当年。”景玗微笑,主动招呼,“对于适才我徒儿的比赛,敢问田壮士有何看法?” “不入流的微末小技,就不要再拿**面上让人笑话了。”田柱国喝干一杯凉茶后,又自斟一杯,这才粗声粗气地开口道,“咱二十多年来参加了七回‘天下会’,就没见过那些唐家小儿曾在关键比赛上赢过你们,这恐怕不能光说是技不如人了吧。” “呵,田壮士说笑了,我景家何德何能,如何能求得唐家这样的百年豪族马首是瞻。”景玗依旧是捧着自己的杯子笑意盎然,并未介意,“只是倘若这世上所有的挑战者都如田壮士这般真性情,我也就不必搞这些‘微末小技’了。” “怎么讲?”田柱国闻言微微侧身,看向景玗,“丑话先说在前头,我田柱国一生夙愿,便是打败你这‘白帝’,荣登‘四圣’之位——若你今天召我来,是想在比武前虚与委蛇……恕田某难以从命!” “无妨,田壮士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若输了便是输了, 景某毫无怨言。”景玗说罢,将身子靠回到椅背后,闭上双眼道,“只是有一事需提醒田壮士——下午场的比试,若自觉不妙,请速认输退场。有道是英雄惜英雄,景某素来敬重田壮士为人爽直,武艺超群……所以届时,希望不用真的取了壮士性命。” “你……”田柱国闻言却是一怔,随即大怒,将茶杯摔于脚下道,“你可又是耍了什么无耻花样?” “放心,茶里没毒,田壮士若是不信,可以找主办比武的官员来,一验便知。”景玗仍是闭目养神,一派惬意放松的模样,“我虽有些小手段,不过却都是放在场上用的,从不会染指场外。田壮士请多小心,过了今日下午未时以后,景某便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哼,那便走着瞧!”田柱国说罢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便出了凉棚而去。景玗这才睁开眼,朝慕容栩笑道:“行了,铺垫都替你打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能不能赢得干净利落,就看你下午的表现了。” “呵呵,就是没有你刚才的多此一举,我也能叫他乖乖认输。”慕容栩用扇子半掩了嘴边的笑意,双眼微眯道,“若不是为了助你蝉联这‘白帝’之位,我又何需向师父请了‘那宝贝’来给你助阵?话说这么多年,我们亲见师父用它对付了那么多英雄好汉,其中脾气比他臭硬的比比皆是,你可曾看见有人能撑过三个时辰的吗?” “知道你巧舌如簧,善讨师父欢心,连这等‘宝贝’也能请出他老人家的库房,也算是奇功一件。”景玗闻言似是有些介怀,微微蹙眉道,“只是那东西……我自从回到长留城后,也尝试凑齐原料自己研制过,但效果始终达不到师父药力的四成, 因此也只能拿来对付那些寻常人等……这次‘天下会’结束以后,你若是不急着把它还回去,能否帮我重新研究下配比剂量,助我复制此物?” “那你只能期望我最近状态奇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下这‘天残刀’和三日后的‘蕲蛇鞭’父子,不至于把它用个干净了。”慕容栩摇了摇手中扇子,笑着应下。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天,期间休留玉羊有送来午膳,待茶足饭饱后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宣礼官才施施然入场,敲响了下午场比赛开始的锣声。慕容栩兀自拍了拍衣襟站起身来,朝凉棚下的众人飞了个媚眼:“且看我马到成功,揽胜而归吧!” “要打就赶紧下去,休要啰唣!”景玗闭上眼揉了揉眉间,挥手赶了慕容栩下台道。 遭了嫌弃的慕容栩却是毫不在意,铁扇当胸一展纵身一跃,人便已从看台上方飘然落到擂台中央,这一轻灵潇洒的出场随即引来场上一阵或明或暗的惊呼赞叹声。那“天残刀”田柱国大步走上前来,见是慕容栩却是一愣: “怎么是你?那‘白帝’哪?” “今年不比往年,景大人如今已非当年初涉江湖亟待历练的少年任侠,此等守擂初战,自是无需由他出手。”慕容栩瞟了一眼台上的景玗,故意激怒田柱国道,“田壮士若能赢了在下,下一轮再请得‘白帝’出场也不迟啊。” “好……好你个狗眼看人低的白帝景玗!”上午才受了景玗的一番捉弄,这会儿又被慕容栩拿话揶揄,田柱国顿时勃然大怒,左手探入右边袖中一扣一扯,竟是将刀鞘连半边衣袖一并扯了下来,亮出右臂上的“天残刀”大喝道,“既如此,便用你的狗命先来祭刀!” 第二十八章 卷一:且试天下(28) “呵……”慕容栩脸上笑容依旧,身形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见田柱国出刀,他随即将铁扇虚晃一招,身子已退出一丈多远——田柱国的右手刀看起来与选拔赛时的又有不同,选拔赛当天,他使用的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宽刃鬼头刀,而如今攻擂战中,他的刀已经变成了由一宽一窄两把背向长刀合成的“两刃刀”,两把刀中间的刀脊有铁架相连,宽刀之上还有锲钉环扣固定,似是还有机关。 “果然是针对师父您做的改造。”场外凉棚之下,休留看着田柱国的右手刀却是忍不住惊呼出声,“即便是赤霄,只要被那把刀格住,一不小心也是会被铰断的吧。” “没错,那把刀便是专为克长刀而做,而且恐怕不止于此。” 景玗望着田柱国右手上愈发怪异的兵器,眼中泛起一抹喜色,“比起三年前的那一把钩镶刀,这个看起来更加凶险,也更加精细了……也是难为田柱国这么个粗人,看来为了赢我,他这三年里的确是没少花心思工夫,只可惜……我怎么可能会轻易让他遂愿。” “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等景玗把话说完后,玉羊将休留拉到一旁,小声询问,“什么叫专克你师父的兵器?还有你刚刚说的‘赤霄’是什么啊?” “赤霄是师父的佩刀,就是他腰上那把。”休留指了指景玗外袍下露出的一把黑红鞘身的直刃长刀,对玉羊道,“田柱国手里的那把刀脊中间有空隙,又有铁架相连,寻常的长刀长剑若是轻易相碰,很有可能会被他顺势格住,然后变势一铰兴许就会折断,所以说是专为克制师父而做的兵刃……不过慕容师伯用的是铁扇,本身就不是用 来突刺劈砍的兵器,所以田柱国应该算是白费心机一场,至少对阵慕容师伯,在武器上他占不到多大便宜。”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玉羊闻言一拍巴掌道,“难怪刚才看他这么恼怒……敢情是押了A卷的题却抽到做B卷的意思啊。” “……你自己慢慢琢磨吧,别走得太远就好。”休留已经习惯了玉羊偶尔脱口而出的胡言乱语,当下也不深究,叮嘱了几句以后便走回到景玗身后。 这边看台上正在评头论足,那边厢擂台中已经交手了两三个回合:田柱国的两刃刀对付慕容栩的铁扇的确不怎么占便宜,但面对“天残刀”所向披靡劈山拔地的气势,武功以轻灵飘逸见长的慕容栩一时半会儿也瞅不到什么机会——两人交手往往是慕容栩刚想接近一步,田柱国已经半道截出一刀,顺势刮起的刀风便能将慕容栩逼出老远。一来二去双方虽互有攻防,但距离始终没有拉近过,这对于使用短兵的慕容栩来说,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开局。 “师父,怎么这情况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啊。”休留仔细看了会儿双方交手过程,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凑近景玗询问道,“虽说以慕容师伯的功夫,对付‘天残刀’的确并不占优,可是以师伯的秉**不至于会被对手气势压制住节奏。可是我怎么感觉……师伯现在有点像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天下会’的比武又不限制时间,这才打了不到半炷香工夫,你急什么?”景玗自顾自喝着凉茶,似是对场上局势毫不在意。然而这一态度却令正看得忧心的休留跟罗先都安定了下来——场上的慕容栩已经被田柱国逼近了擂台角落,再往后 一步就是圈外,退无可退。而田柱国已然蓄势挥出右手刀,似乎打算一举将慕容栩逼出场外。 “狂妄小儿,回去叫那‘白帝’洗干净脖子等着吧!”伴随着一声大喝,田柱国的右手刀便携着雷霆之势当头劈下。然而就在刀锋即将落下之际,田柱国却看见眼前的慕容栩嘴角露出一抹喜色——正劈下的刀随即下意识地滞了半拍,就在这片刻之际,原本站在刀锋之下的慕容栩忽然将身一转,随即凭空消失在了田柱国眼前。 擂台中的田柱国不明所以,看台上的众人却是看得真切——就在刀锋停滞的一瞬间,慕容栩不退反进,将身一揉贴着田柱国扬起的右臂,堪堪从刀锋下掠起的空隙间转到了田柱国的身后。对于慕容栩这样的高手来说,对方暴露出如此空隙,便绝不可能只是脱身了事:只见他手腕一翻,一道极细的银光便脱手而出,直奔田柱国肋下而去。 “嘶——”刚才那一刀在半空中滞了一瞬,带起的刀风霎时便减弱了许多,田柱国没能及时用刀风将对手的攻击化开,待他察觉到被对方反将一军之时,慕容栩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一丈开外的地方,正摇着铁扇笑意盎然:“如此一来,便好说了——田壮士待会儿可要着意些身体,千万别逞强硬撑!” “无耻之徒!”田柱国拿左手摸了摸肋下,随即拔出一根银针甩到地上,对慕容栩怒斥道。 银针这类暗器在“天下会”之中并不少见,可一旦出于“白帝”景玗麾下,往往就代表着不同的含义——毕竟景玗除了“白帝”以外,在江湖中的另一个称号便是“毒王”,即便对手只是慕容栩,但作为挑战者来说,其造 成的心理压力便不是寻常对手的暗器可比。 “田壮士小心,我可要不客气了。”慕容栩说着将手中铁扇一分一扬,十六片精铁扇骨上方霎时伸出十六根铁棘,直取田柱国而来。田柱国见状横跨一步,拉开架势便要挥刀劈断慕容栩的攻势——可是当他蓄力准备挥刀时,却感到右肋下抽筋般地一痛。这种痛感不似他寻常受伤时多见的皮肉拉扯,而是仿佛有东西正随着血脉深入肌骨,由浅入深地牵动着他的每一条神经剧烈抽疼。 便是这出手前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慕容栩的铁扇已经近在眼前。田柱国连忙抬起右臂去挡,然而慕容栩却并没有试图用铁扇贴身硬打,而是用铁扇格住刀身空隙,当下藏于扇子阴影中的左手又是一道银光——田柱国眼疾手快用左手捂住腹部急退,银针没能插入下腹空隙中,但依然是扎在了他的左手手臂上。 “诶呀,可惜。”慕容栩收势回身,接连跃出五步道,“不过田壮士,我建议你先查看一下肋下伤势,再考虑要不要继续。” 即便没有慕容栩的这句话,田柱国已经对肋下所受的针毒产生了极大的疑虑与不安。见慕容栩退开两丈距离,田柱国当下便立即扒下右襟衣衫查看伤势——不看则罢,一看之下就连场外的看客观众也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田柱国右肋下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无数星点状的紫色斑痕,并且这些斑痕还在沿着血脉走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蔓延开去。 “你……”“天下会”举办六十年来,场上留名的用毒高手不在少数,但发作如此之快、形式如此之猛的毒药也属罕见。饶是田柱国这般铁骨铮铮的 硬汉,在看到如此骇人的伤痕时也是心下猛然一沉——“天残刀”当即将上衣撕碎,绞揉成绳索绕着肋下绑紧两圈,又咬牙用剩下的布条紧紧缠住左手手腕,持刀再次直指慕容栩道,“你们……究竟用的是什么毒?” “毒跟兵器一样,也是独门秘技,焉有轻易告知他人名堂的道理?”慕容栩倒不急着趁乱出手,反而是笑得更加轻松自得了,只见他铁扇遥遥一指田柱国手中的“双刃刀”,故作诚恳道,“不过有些话,在下还是要先提醒一下田壮士:这毒有个特性,但凡中毒者运气发力,便毒发愈快!并且毒素会随血脉游走全身,寻身体各处薄弱点发作——也就是说接下来我只要任意在壮士身上制作出些许皮肉伤,这些小伤口便都会成为毒素聚集并发作的源头,即便我再不用毒针,你也等于是每中一刀便减一分寿限,多一处伤口便等于多中一针……如此不利之局,田壮士又能支撑多久呢?” “那老子就在毒发前先了结了你!”田柱国说罢大喝一声,手中刀如白虹贯日一般裹挟着惊人的刀风直劈而来——然而右肋和左手伤口传来的剧烈疼痛还是令他的动作微微走形,刀势不再如开场那般利落干净,留给慕容栩的回旋空隙也随之变大。 见对方选择了困兽犹斗,慕容栩也不着急,于场中左右盘亘,寻机在田柱国身上用铁扇和其他暗器上下指点……几番交手下来,田柱国的刀势不仅没能伤到对手,自己身上反而又多出了四五处伤口,且如慕容栩所说,新被划出的皮肉伤只要一见血,随即便会被紫色的斑痕占据,连带着涌出的鲜血也被染成紫色,看起来分外触目惊心。 第二十九章 卷一:且试天下(29) 连续劈出五六刀之后,田柱国终于没法再继续将内力灌注入右手刀之中——对于身中奇毒的他而言,最难以克服的并非这种奇毒所造成的骇人伤口和难以预料的毒发结果,而是它造成的剧痛。 不知为何,自打中了慕容栩的毒针之后,田柱国便感觉自己的体表触觉变得比平日更敏锐了,原本不屑一顾的皮外小伤,此刻从痛觉上来判断,却似乎都是分筋错骨般的重伤剧痛。即便是田柱国这般内力及肌骨都十分强韧的力量型武者,对于这种不断沿着神经攀爬周身,每一个动作都仿佛牵着脏腑剧痛的感觉,也依然不能够强行置若罔闻。 “田壮士,收手吧。”慕容栩将铁扇于身前一扬,收敛笑容,对田柱国正告道,“只要你认输投降,在下自会马上为你解毒。‘天下会’三年后犹可再战,何苦非要在此时押上性命?” “呼……呼哧……”因撕碎衣裳捆扎伤口而赤裸上身的田柱国,此刻在观众眼中,情势已是十分凶险了——虽说见血的伤口只有五六处,且都是皮外小伤,可一旦覆盖上那些诡异的紫色斑痕,看起来就十分惊悚了。这些汹涌的紫色痕迹如今已经爬满了田柱国的右侧下腹,左手小臂,后腰背脊……适才交手过程中又不慎被慕容栩的铁扇刮破了面颊,使得田柱国的左脸上也开出了朵朵“紫花”,模样看起来就愈发吓人了。 “三年……三年后……呵呵……”田柱国伸手抹了一把脸颊上涌出的紫色血污,忽然发出一声惨笑,“当年……老子就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景家‘白帝’手中!三年之后又三年……转眼已经二十一年!今年……今年老子就 是百毒攻心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向你这种无名小辈低头认输!” 田柱国说完大喝一声,忽然额角青筋暴起,右手刀再次抡起千钧之势向慕容栩照面劈来。慕容栩知道对手是动了死志,当下并不硬抵,只是用铁扇挡在面前虚晃一招后便想急退——不料就在慕容栩即将退出田柱国刀风所及之处时,只见田柱国忽然将右手手腕一转,原本落于下方的宽刃刀随即打开,两侧刀刃从中外翻,变成了一把弩弓的造型……慕容栩心知不妙,双脚点地正待后撤之时,从弩弓中忽然射出了三枚铁爪,直扑慕容栩面门而来。 慕容栩手持铁扇在面前挽了数花,好险才将三枚铁爪全部挡住,然而铁爪勾住铁扇,一时之间却是挣脱不开。田柱国大吼一声,左手牵住铁爪之后连着的铁链,右臂连着另外半边窄刃刀已经重又卷势劈来……慕容栩当下无法,只能撇下铁扇自己凌空跃起,堪堪逃过田柱国这以命相搏的连环刀法。 “好险……”眼见着田柱国已经暴露了两刃刀中的机关弩弓,即便是台下观战的景玗,也不由得为刚才的慕容栩捏了一把冷汗,“果然是针对‘赤霄’所特意为之的机关——在那么短的距离内长刀很难同时格开三枚铁爪,只要被他牵制住身形,那么接下来的一刀便几乎是躲不掉了……只可惜,铁扇不比长刀,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啊。” “可是如此一来,慕容师伯不也没了兵器吗?”一旁的休留依旧是有些隐约担忧,“仅凭赤手空拳,师伯他能撑到‘天残刀’毒发败阵么?” “呵呵,凭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上场时,身上会只带一件称手兵器?”景玗 闻言冷笑,果不其然场中的慕容栩刚刚站定,便从袖中施施然又抽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铁扇,同样一分一扬,十六根铁棘便应声突出扇骨,宛若玉面罗刹手中陡然绽放的血莲。 “田壮士,继续啊?”慕容栩摇着扇子在田柱国眼前慢慢踱步,笑语从容道,“刚才那一招倒是颇为过瘾——只是不知以你的刀和体力,还能再舞个几回呢?” 拼尽全力忍住周身疼痛舞出机关连弩刀的田柱国,此刻真真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因了强行催发内力带动刀势,此刻他身上的紫色斑痕已经迅速连绵成片,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到多少块未曾沾染紫色的好皮肉。而这一垂死一搏所带来的疼痛程度,也是随着视觉上的斑痕扩散同步增加的,此时的田柱国几乎感到自己正在被人顺着血脉寸切寸剐,即便是有着再强的求胜欲望和坚定斗志,也扛不住全身如此程度不减不休的剧痛折磨。 “杀、杀……”田柱国以左手拄着右手刀,摇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起身来,双眼混沌无神地搜索着对手的身影……良久,他忽然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右手抡圆了横劈一刀——刀风堪堪扫过半个擂台,然而随即便听得“咕咚”一声,田柱国一头栽倒在擂台中央,失去了知觉。 “唉,宁可生生疼晕过去也不肯投降,倒的确是条汉子!”田柱国的最后一刀连准头都没有找到,自然是伤不到慕容栩分毫。待裁判官确认田柱国已经彻底晕厥无法再战后,慕容栩才迈着款步来到田柱国身前,从怀中掏出些许白色粉末,缓缓吹进了对方的口鼻之中……不过数息时间,田柱国身上那骇人的紫色斑痕便渐渐淡 去,从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又恢复成了正常的鲜红色,仿佛刚才那些诡异的“紫色花朵”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毒虽已清,但伤口仍需止血,劳烦诸位了。”慕容栩将田柱国交给台下负责护理伤员的医官后,这才收了扇子回到擂台中央,拱手向台上观众致意。这一颇具君子之风的举动博得了台上诸多名媛佳丽的好感,一时台上又是掷果花缨无数,此是二说,暂按不提。 “演技有些过了啊。”待慕容栩凯旋归来后,景玗这才适时开口敲打道,“刚才用了毒针以后,便应该让他慢慢消耗气力,等他自己退场即可,你偏要将他逼到周身染毒,生生疼晕过去……只怕今后你在昆吾境内的江湖声名,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了。” “我也想让他乖乖退场少受些罪啊,可是比赛你也看到了,我也是被逼到万不得已的境地,只能让他多中几刀早些晕厥,才好给他解毒啊。”慕容栩摊了摊手,全然一副被逼无奈的无辜模样,“再说了,自打进了师门,我就没指望过出师后能有个好名声……你和师父给我起的江湖名号是什么来着?‘百花千面蝎’——这‘百花’、‘千面’都是极好的词,只是为什么非得加个‘蝎’呢啧啧……” “回去再听你抱怨,总的来说今天开场不错,两场皆胜,并且都没有伤筋动骨,算是立了个好局。”眼见着比赛结束,看台上的众人正纷纷朝着出口四散而去,景玗的双眼却是盯上了一波青衣的人群,“接下来的三天后……就要看罗先你的了。” “嗯。”遥望着裹挟在人流中匆匆退场的清玄门一行,罗先伸手拢了拢衣袖,郑重点头道。 因了首日两战 皆胜,这一天傍晚回到驿馆中后,景玗便命玉羊整顿了一桌好菜,在驿馆中为休留和慕容栩小小地庆贺了一番。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开席不久驿馆内便来了客人——对首胜同样有功的唐无枭毫不客气地加入了宴席之中,专程前来蹭饭。 “今日来除了讨一杯庆功酒,倒是还有另一桩事情。”酒过三巡,唐无枭仍旧是一副跟没喝以前一样的刻板面孔,沉声对景玗道,“你们今天在第二场用的毒……之前从来没见过,可以透个底吗?” “唐兄还真是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景玗一边笑着将酒杯满上,一边佯作醉眼,定睛看向唐无枭,“……是私人兴趣,还是有人差你来问?” “都有。”唐无枭手中筷子一如暗器般快狠,赶在慕容栩下箸之前捞走了盘中的最后一颗炸丸子塞入口中,喃喃道,“不方便说就算了。” “倒不是有什么不方便,只是这‘毒’一旦说破,威力就会大减,所以唐兄即便是有兴趣,也要等我打完了今年的守擂战,再与你详说不迟。”景玗早已习惯了对方直来直去的古怪性格,当下也不生气,只是将话题引到另一个方向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件事:就算不论今日首战之功,帮我清理了周边清玄门那些眼哨的功劳,却是不能不谢你的……休留,去将我房内的药箱拿来。” 休留闻言答应一声,转身撂下筷子便走进内室,没多会儿便捧着个金色的小箱子走了回来。景玗打开箱子在里面翻找了一会儿,从中掏出一个玉瓶,递给唐无枭道:“给你的谢礼。” “是什么?”唐无枭接过玉瓶,打开瓶盖看了一眼,并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第三十章 卷一:且试天下(30) “耳鼠膏。”景玗平静地吐出三个字,唐无枭闻言却是一把将瓶盖塞好揣进怀中,正在与罗先抢羊排的慕容栩闻言也停下了筷子,双眼睁圆了看向景玗道:“耳鼠……膏?是丹熏山出的那种耳鼠?” “不然还有哪里的耳鼠?”景玗刚夹了块鱼片送入口中,冷不防脖子却被慕容栩一把勾住:“你小子!你小子居然有耳鼠膏却不给我!你知道我找了这东西有多久吗?今天你居然当着我面给别人!不行你必须一样给我一瓶,不然从今天开始就休想出门……” “咳咳咳……松手!我给你的东西还少过吗……”被慕容栩掐得连连咳嗽的景玗好半天才挣脱对方的束缚,一拳擂开正兀自发疯的慕容栩道,“你验毒解毒的工夫都不在我之下,这东西给你也没多大用处。反而唐兄多是要踏足生死之地,我自做个人情可不比送给你有用多了?” “那是。”唐无枭闻言,伸手拍了拍怀中的玉瓶表示领情,“恭敬不如从命。” “我不管!我不依!我找了这东西好几年!今儿休想有人能在我面前把耳鼠膏从这屋里带走!”慕容栩借酒装疯,见景玗这里已经没法撼动,当下又缠上了唐无枭道,“唐家小哥,你开个价,甭管是什么品种的毒药还是解药,你随便说,我绝对都有办法给你弄到手……或者我帮你干几票你们不方便干的活怎样?保证干净利落没尾巴……或者西域奇珍?异兽?玉玩?美女……你喜欢什么随便聊聊啊别那么见外……” 景玗乐得慕容栩没空搭理自己,见对方改变目标,当下便拿着酒壶和酒杯避到院外赏月独酌去了。休留回内室放好药箱,回来却看到慕容栩死缠着唐无枭不放,当下也是一愣,在 听了两人几句言辞大概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捅了捅罗先的胳膊道:“师叔……师伯说的‘耳鼠’是什么东西?很稀奇吗?” “唔,那的确系很稀奇的东西,是尼们昆吾国才有的一种异兽,据说可以抵御百毒。”罗先一手拿着羊排一手握着鸡腿,漫不经心地边大嚼边解释道,“出产自尼们昆吾国北方的丹熏山,据索长着兔子滴牢袋,麋鹿滴身替,但系只有老鼠辣么大,而且还会飞……用它的油脂炼成的药膏,无论神么毒都可以压制住七天,七天以后药效耗尽,毒才会发作。所以索算是很方便的应急药,毕竟七天里可以找到解药的概率,还是很大滴……不过因为尼们国家的北方被狄人占领,索以则种药膏现在已经灰常少见咯……” 如此说来是万能的应急解毒药?难怪慕容栩会拉下面子缠着唐无枭索要。休留当下了然,也便不再搭理胡闹的慕容栩,兀自偷偷又溜出了客厅。路过厨房时,却见其中还亮着灯火,门扉也是虚掩着,休留下意识放轻了手脚走近前去,却听得里面隐隐传来玉羊的声音: “……天花饆饠,取天花蕈剁碎佐稻米,加九练香合馅,裹细白面皮作圆饼状,上笼蒸熟,其味鲜香……曼陀夹饼,于面粉中拌入酥油,当中以羊羔肉作馅,做曼陀果状,入模具烤熟,入口酥香……阿摩肾糜……” “这么晚了,你还待在厨房里做什么?”休留推了房门进去,却见着玉羊正蹲在地上,一手翻着一本两尺来宽的大书,一手飞快地在小本上记着什么。见休留进去,玉羊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因为蹲久了腿麻,不小心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所幸休留及时出手扶住,这才没又摔个嘴啃泥。 “ 诶,我问驿馆的伙头老李借了这里的菜谱想研究研究,一不小心看入迷了,腿麻了没站稳,谢谢啊。”玉羊一边捶着酸麻的两腿一边弯腰捡起掉下地的纸笔本子,丝毫没注意到休留收回手臂后脸上一掠而过的绯红。见对方进来后便没了声响,玉羊捡起书本在怀里拍了拍,反问道,“这么晚了,你们应该也吃完了吧?怎么不回去休息养伤,反而来厨房……难不成还要加菜?” “咳,没有,我只是……随便路过,听见你在里面念念有词,所以就进来看看。”休留咳嗽一声,伸手握拳掩饰了一下面上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话说……你会的菜式已经够多了,驿馆内提供的伙食一般都是有例可循的定食,没什么太多花样,你干嘛那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却在研究这个?” “因为是驿馆提供的定食啊,一般来说都是针对特定国家地域的使节访客口味来制作的吧,虽然我来京城时间不长,但就这几天出门买菜打听的情况来看,这里的大多菜式外面还真的没有诶!”一谈到有关吃的问题,玉羊的神色立刻就变得生动飞扬起来,“听说你们每次进京都投宿在这里,自然会觉得口味单一,品种不多,但对于京城外面的普通百姓来说,这些菜式还是很新奇罕见的。最近我有在考虑通过这些菜谱研发适合京城大众口味的新菜,说不定将来会大受欢迎哦……” “可是你负责的是给师父师伯他们做饭,为什么要考虑大众口味?”休留皱着眉打断了玉羊的喋喋不休,随即一个不好的念头忽然涌上心来,“难不成……你想起了什么?或者是找到可以容身的去处了?” “那个倒是还没有……”玉羊挠了挠头,有些为 难地呐呐道,“只是,我总觉得……我大概不会一直留在你们府上吧,毕竟我也算是来路不明,而且景大人当时也说过,收留我只是权宜之计……难得来一趟京城,我觉得这里的商业氛围挺好的,我也不想一直寄人篱下,而且还总是给你们惹麻烦。说不定将来等我攒够了钱,就会到这里来开一家饭店……我喜欢做菜,希望能让更多的人吃到我做的饭菜,并且让他们夸奖好吃……所以,那个……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即便没能找回自己的身世,我也会在未来照顾好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的!” 玉羊自顾自地说完了一长串内心想法,却有一点真心是未曾吐露的:无论在这边还是原来的世界,她早就没有家了,自然更谈不上什么身世留恋。但是,仅仅是在景府众人身边度过的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却有种久违了的“家”的归属感——亲切随和,仿佛兄长一样的休留;天真可爱,像弟弟一样讨喜的罗先;细致又机敏,时而知心姐姐时而搞笑担当的慕容栩;以及一家之长景玗……她隐隐有些害怕,她害怕继续待在这里,她会心生眷恋,继而失去独自离开闯荡世界的勇气。从此世到彼世,她能够把握拥有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她害怕现在如果不及时放手,下一次将被迫离开时,她会连这一点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勇气和尊严都无法保留。 待玉羊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后,厨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冻一般,除了灯花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余下的便只有沉默。良久,休留才长叹一口气,看着玉羊道,“……你已经决定了吗?” “唔……嗯。”玉羊犹豫了片刻,最终却还 是郑重点了点头,“我想找到只属于我的,更大的世界……不过你放心,在‘天下会’结束之前,我会把我的工作负责到底的!” “这样啊……”休留张了张嘴,却也是话到口中又变了原味,“我会去告诉师父你的打算的,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话,不用客气,直说便是。” “谢谢你啊!”玉羊闻言抬起脸孔,还休留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今后我要是开了饭店,就给你们打终身八折……不,还是七折好了!”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准备早膳的。”休留见玉羊露出笑脸,当下也如是微笑叮咛道。 辞别玉羊,休留默默合上厨房门扉,心中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块垒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胸中偷偷啃噬着他的心脏,吐不出也咽不下……休留下意识地将身一纵跃上屋脊,想藉由清澈的晚风吹走胸中憋闷,然而不知为何,这原本百试百灵的方法却在今夜失效,胸口的块垒如此顽固而绵长,如同跗骨之蛆,令他感到异常惶惑。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西山道的守擂战首轮第三场比武,眨眼间便已经开赛在即。这一日拂晓时分,罗先一早便做好了准备,站在驿馆院中等待众人起身出发。面对景玗的问询,他也只是颇为平静地点头作答,并无二话。 一行众人再度踏入了熟悉的**司演武场大门内,在抵达比武场途中要穿过一道回廊,景玗休留等人在前面领路,慕容栩休留合玥合琪姐弟紧随其后,玉羊一人则捧着硕大的食盒跟在队伍最后面,在经过回廊的某个转角时,忽然从一旁的假山后闪出两个貌似小厮的人影,伸手拦住玉羊,借口见她一个人拿东西不方便,便想上前来伸手夺取食盒。 第三十一章 卷一:且试天下(31) “你们要干什么?用不着用不着!快让开!”见来人行动鬼祟相貌猥琐,一身僮仆打扮的玉羊一面躲避一面机警地尖叫起来。听见身后传来异常动静,景玗当即停步回眸,休留更是摸着腰间的无牙刀便赶了过来。见景玗等人被惊动,那两个陌生人也不作解释,当下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你没事吧?”休留赶上前来,拍了拍玉羊的胳膊,略显担心地问道。玉羊摇了摇头,有些纳闷地询问:“那些都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接近我?” “咳,常有的事,只要对手是清玄门,就总会遇到些不期然的意外。”休留拉着玉羊回到了队伍中间,叮嘱道,“你今天也要格外小心,切不可单独行动,随便离开我们的视线范围。” “嗯。”玉羊点头,紧紧抱着怀中的食盒快走几步赶上了自家队伍,面对景玗投来的目光,玉羊仰着脸赶紧抢白道,“你放心,我没有让他们碰到食盒哦!” “那就好。”景玗失笑,但随即便转眸望向场内方向,面色现过些许戾色,转头对罗先道,“等下不必留手,怎么痛快怎么来。” “窝原本就么打算留手。”罗先今日在日常衣物以外罩了件颇为厚实的斗篷,此刻拉了拉斗篷上连着的兜帽帽檐,压低遮住了半张脸道。 待众人进入场内后,玉羊自刚才被堵截以来一路紧绷着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些。距离开赛还有一段时间,然而在休息区外,一身青衣打扮的清玄门“印天十三司”都已经悉数到场了。除了正式参赛的十三人以外,还有众多同门弟子,正围着负责维护秩序的几名军官和裁判官“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什么。景玗给了休留一个眼神,休留当下了然,故意拖在队伍后头,找了个由头与会场边的一名军官攀谈起来。 不多时休留便打听明白,转回到众人歇息的凉棚内,向景玗回报道:“那帮清玄门的弟子真是异想天开——适才听说他们吵闹,是因为想在比赛开始前进场 搜罗检查一遍,看里面会不会有我们提前布置下的暗器陷阱!负责本场的裁判官自然不会放他们进去,于是乎便吵嚷起来……我看他们不是怕我们提前布置下什么机关,而是自己打算先进入场地动些手脚吧!” “呵呵,还真是将低级贯彻到底的作风……”景玗闻言冷笑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敛容对休留吩咐道,“既然他们提出了如此要求,我们不妨顺水推舟——去告诉裁判官,我们同意在比赛前再检查一遍比武场地,不过不能让清玄门的人动手,就在双方监督下,由现场官员来执行。” 休留得命,随即便转身与现场裁判官交涉去了。正被清玄门一众弟子吵吵得心烦气躁的裁判官听闻景玗提出的方案,立时大为赞同,随即下令让官兵把吵闹的清玄门弟子推出场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整个比武赛场仔细查验了一遍……如是操作之后,双方自然再无吵闹之理。清玄门麾下的“印天十三司”也就不再煽动众同门强辩,乖乖溜回到候场区内,等待正式的鸣锣开战。 眼见着裁判官已经举手示意双方入场,景玗撇去外套从容起身,握起斜倚在脚边的赤霄刀,招呼罗先同往。罗先顺势起身,低低的帽檐直接盖住了眉眼,却是完全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眼见着景玗亲自带着罗先走进场中,“印天十三司”众人先是一惊,但随即面上渐露喜色。随着双方均按照各自阵位站定,宣礼官一声长呼,铜锣鸣响,西山道内第三场“白帝”分区的守擂战便宣布正式开始。 面对场上清玄门分别按照南北斗星曜阵型站定的十三人,罗先却是独自一人先迎了上去,“印天十三司”自是知道四天前双方在外城街边发生的“冲突”,见罗先来势汹汹,当下也不敢贸然上前。待双方距离已经缩短到二十步左右时,罗先忽然一展斗篷,从腰间拽下一个皮囊,扯松囊口的系绳后便将整个袋子朝着对手掷了过去。 “小心!”眼看着皮 囊落地,“印天十三司”随即以皮囊为中心,散成了两个半圆,所有人都紧紧捂住口鼻,仗剑严阵以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囊中并未涌出毒烟毒气,而是蹿出了八条足有碗口粗细,颜色黑亮宛若游龙的怪蛇,这些蛇不同于驯顺的“五常侍”,甫一落地后便纷纷弹跳起来,张开血口见人就咬,模样煞是凶猛。 “那是罗先的‘八判官’,寻常时候绝不会露于人前,看来这次,他是动了真火。”己方看台之上,慕容栩正摇着扇子,向休留玉羊以及合玥合琪姐弟讲解着场上发生的变化,“不同于他自小驯养的‘五常侍’,这八条蛇生性凶烈,一旦咬人便不死不休,除了罗先以外谁都不能近身……我们可以来打个赌,看看这场结束以后,这清玄门场上还能剩下几个人?” “全灭算了。”玉羊瞥了眼在场外各种嚷嚷叫骂的其他青衣弟子,果然看到之前在回廊堵截他的那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影也赫然站在其中,不竟感到心头一阵嫌恶,自齿缝间迸出一句道。 “危险!”“啊啊,小心!”伴随群蛇出囊,“印天十三司”阵内顿时乱作一团。然而对方虽然心术不正,比赛经验也委实丰富,见眼前群蛇乱舞,而罗先仍在步步进逼,“印天十三司”中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人忽然拔高嗓门叫了起来:“都不要慌!分作两队,南天部负责斩蛇,北天部列阵,迎敌!” 喊声落地,适才被八蛇搅乱的阵型便很快开始重建起来。面对列阵迎来的七名清玄门弟子,罗先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他解开胸前的斗篷系带,双手伸向背后一抽一分——斗篷落下,罗先手中多了一对样子古怪的圆环形兵刃,雪亮的刃芒在赛场中央划出两道白虹,映衬着罗先的金发与白皙肤色,却是显得华美又森然。 “这是……”玉羊只觉得眼前的兵器有些眼熟,但又感觉哪里颇为奇怪:罗先的兵器看起来有点像彼世的子午鸳鸯钺,但器形更圆满,刀刃部 分更修长,外加刀脊部分用金银点缀的西域花纹,远远望去,就像罗先手中握着两轮弯月一般。 “这是罗先的独门兵器:望朔双钺。”见玉羊不识,慕容栩仍旧是不紧不慢,笑意盎然地解释道,“上一次见他亮出此物时,可是把师父钦点的六名陪练武师全都打得落花流水……说实话,倘若单论体术外功,他才是我们师门中最出色的一个呢!” 慕容栩话音未落,玉羊却看到眼前一花——待双钺入手,罗先的身形忽然就消失了踪迹。偌大的赛场之上,只能见得华丽的银光如流星飞电般肆意流窜,还在列阵以待的“印天十三司”北天部七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听得站在队首的两名弟子发出惨呼,紧接着鲜血飞溅,兵刃落地……两个人的四条胳膊都被齐齐切断,残肢落在数步以外,喷溅出的鲜血被刀风吹散,在地上开出了片片“弯月”形的花瓣。 “快!拦住他!”只是一个照面,罗先就废了己方两名战力,“印天十三司”阵内顿时大乱。此刻剩下的北天部修士也顾不上什么阵型不阵型了,五人同时仗剑直取罗先。面对呼啸而来的五把利剑罗先毫不退缩,双钺开合左右一旋,便扣住了其中四把宝剑,剩下的一剑正奔着罗先眉心而去,只见罗先不躲不让,额上的头巾、双手的两袖并怀中衣襟却忽然一同鼓涨起来——蓄势已久的“五常侍”所剩四蛇倾巢而出,从罗先身上径自跃起,直扑向面前的清玄门弟子。 罗先自小便与“五常侍”同寝同食,五蛇已经驯化得如同他的左膀右臂一般,能够感知到主人身上的杀气涌动,知道该何时现身攻击何人——眼下四蛇齐出,被罗先用双钺扣住剑身的四名清玄门弟子见蛇扑来,当即慌了手脚撇下剑柄,抽身急退。只有那名持剑刺向罗先眉宇的弟子刹不住动作,稍一愣神的工夫便被四蛇中最快的金蛇一口咬中面门,惨叫顿起双手乱舞,刺到一半的剑自然也不知被 甩飞到哪里去了。 罗先抖落双钺中的长剑收拢四蛇,并不急于追赶。交手不过三五招的工夫,“印天十三司”便废了两人,外加被蛇咬到中毒四人并遗失四剑,瞬间就折损了近一半的战力,更可怕的是这些都只是罗先一人所为,身为“白帝”的景玗自开赛以来便一直站在场边观战,尚未出过一招半式……这让始终怀着投机心态的清玄门众弟子稍稍体会到了对手的凶猛与实力差距。 “……别慌,我们还有一手准备。”终于清理干净了罗先事先抛出的“八判官”,那名长须的中年人连忙出声收拢队伍,将受伤者的兵器转交给那四名撇剑的弟子,重新组合阵型道,“都不要乱,我们只是吃了不熟悉那小子套路的亏,对手有两人,先制住‘白帝’再想办法对付那胡人小子也不迟……准备术法,散!” 伴随中年人的一声令下,剩下的七名清玄弟子便同时从罗先身边退开,脱下外袍甩向景玗。景玗见来势不妙,拔出赤霄刀一个凌波横步,退出对方攻势范围的同时绞碎了迎头而来的两件外袍……刀风荡起衣袍碎片,带出其中的片片飞白,景玗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竟稍稍有些愣神:“这是……” “列阵!布法!”见景玗停下动作,清玄门队伍中为首的中年男子面露喜色,转身招呼身后的六名弟子分五行阴阳队列站位,双手结印念念有词……伴随着场内忽然响起的诵咒之声,原本从被绞碎的衣袍中飞出的芦花柳絮,竟然都变得更加轻盈透明,乍看仿佛雪花一般,霎时纷飞占满了整片赛场空地。 “这是……幻术?”慕容栩望着场内飘出的点点“雪花”,扬手用铁扇拦下一枚,放到鼻翼底下确认后,随即道,“只是普通的飞絮而已,清玄门内虽然素有兼通幻术妖法的传闻,但在这时候下雪……有什么用意?” “坏了……”站在场外的众人中,只有休留变了脸色,“这是针对师父所使出的手段!师父他……非常讨厌雪!” 第三十二章 卷一:且试天下(32) “什么?”慕容栩和玉羊闻言,连忙一同转头,看向场内的景玗——自打场上飞雪飘扬伊始,他的确是站在原地没再动过。玉羊心中猛地一沉:难不成这世上还有什么恐雪症之类的心理疾病,偏偏会在他身上发作的吗? “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你们不是每隔三年都要去玉山雪峰中扫墓的吗?”见景玗始终站在原地不动,慕容栩也急了,转身拉过休留追问道,“他到底是怎么个讨厌法?要怎么破?你赶紧告诉我们前因后果!” “我也不太清楚,师父从来没告诉过我为什么,我只是……从他的日常习惯中判断出来的……”休留被慕容栩一把扯住前襟,当下也有些慌乱,“除了去玉山扫墓以外,只要是下雪的天气,师父就会闭门不出,不得不出门时也会尽量避免接触雪……当年我觉察出这个习惯后,也只告诉了家里少数几个佣人,让他们打扫院内积雪勤快些……但师父为什么厌恶下雪,这我也确实不知道……” 场上的局势因为猝然而至的飞雪和景玗的静默,一时间便陷入了某种奇妙的气氛之中——景玗仿佛雕像般岿然不动,对面的罗先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替景玗解围。而眼前的七名清玄门弟子,已尽皆面带狡黠的笑容,向景玗步步围拢而来…… 待清玄门众人行到距离景玗十步以内时,却听得场上发出一声冷笑——景玗此刻恰好背对着凉棚内的慕容栩玉羊等人,故而只有清玄门剩下七人和罗先看到了他此刻的表情:那笑容令罗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浑身汗毛根根竖起,怀中的四蛇也仿佛通灵般地紧张骚动起来……自他认识景玗以来,他从未见到这位面冷心善的师兄露出如此杀气四溢的表情,如果说神情可以改变周边的温度气氛,那么眼下的比武场内,可以说一瞬间从飞雪飘零的初冬天气,降到了冰封三尺的数九寒冬。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景玗的冷笑传遍了整个赛场,场内观众的注意力已经齐齐从刚刚激烈交手的罗先与“印天十三司”身上转到了举止诡异的“白帝”身上。待笑声停歇,正对景玗的七名清玄门弟子忽然不约而同地开始后退。景玗手中的赤霄刀动了动,刀身被主人激发而出的内力所震,发出喑哑低回的刀鸣。 “不知道缘由就敢在我面前呼风召雪,不得不说,胆气十足啊。”伴随着每一个字音落下,景玗单手提着赤霄刀,反朝着清玄门众人踏步而去,“为了酬谢你们的良苦用心,我便让你们……见识一下我景家刀的真髓好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整个比武场观众席都陷入了静默之中:偌大的赛场内,一时间便只剩下了清玄门场内弟子呼天抢地的惨叫声,景玗一人如下山饿虎般径直扑向了四散的清玄门弟子,手中刀仿佛迅雷霹雳,所到之处血肉飞溅,惨呼迭起,宛若刀兵地狱……“印天十三司“已经彻底散作了但求自保的无头苍蝇,而他却如扑雀的鹞鹰、逐羊的猎豹一般,乐此不疲地追赶着每一个逃跑的对手,刀起刀落,如入无人之境。 虽说比武已经变成了单方面的残忍屠杀,但在围观的众人眼里,因着持刀者是景玗,竟然连这血戮杀伐也变得莫名优美了起来——为了避免被血污溅染,景玗今天穿的是绛色长袍,那白发绛衣的身影在玉羊心中,不知不觉地便与某种名花渐渐融合了起来……没错,牡丹,这个男人就像是血泊中狂放盛开的牡丹一般!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他的白发黑刀、绛袍玄裳,无一不像是古诗词中盛赞的花中之王墨玉牡丹!只因为持刀之人是他,他手中嗜血的刀,连带着飞溅的血都变成了花瓣上泼墨般妖冶的色彩……这个盛怒中的男人,此刻正用狂烈的杀意与绝美的刀法,在收割着场中的人命与场外的人心。 于场外看来绝美的刀法演绎,其实于场内来说几乎 只有一瞬,开场至今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还留在场内能站得住的清玄门弟子,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人——其余不是已经蛇毒发作在场边抽搐,就是抱着自己的残肢断臂在沙地上翻滚,还有一些,则已经彻底断了生息,化作赛场中央惨烈而无声的背景…… 看着依旧面带微笑款步走来的“白帝”景玗,这最后一名清玄门弟子已经吓得忘了求饶,他哆哆嗦嗦地拿着剑亦步亦趋,景玗逼近一步,他就倒退三步,直到自己被一具同门的尸首绊倒,这才丢下剑抱住脑袋,扯着嗓门尖叫起来:“不要……不要杀我!我投降,我认输!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我再也不敢了!” 眼看着脚下蜷缩成一团,狗一样嚎叫乞命的对手,景玗脸上现出一抹鄙色,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拭了拭赤霄上残留的血迹,对场下噤若寒蝉的清玄门弟子道: “回去告诉你们廖掌门,今后如要再比,便将心思放在场上,倘若还是冥顽不灵,肆意妄为,他们……就是你们所有人的下场。” 云淡风轻地下完最后通牒,景玗收刀回鞘,招呼罗先回归己阵。待两人下场后过了好一阵子,场外的清玄门众弟子这才壮起胆子,吵吵嚷嚷地翻进场内,抬走伤员和同门的遗体……场下静默许久的观众们也渐渐回过神来,有不少文人雅士望着场内狼藉的血污掩鼻摇头,似是在责难“白帝”景玗戾气太过,下手狠毒。但更多的人,尤其是场内的贵妇名媛们,却是对刚刚结束的屠戮给予了一边倒的喝彩与倾慕。 “你刚才……没事吧?”见景玗回到凉棚内坐定,自斟了凉茶满饮一杯后,慕容栩才掂量着景玗的脸色凑上前问道。景玗回眸,看了眼面色阴晴不定的自家众人,不禁莞尔。 “能有什么事,不是都赢了吗?”景玗放下茶杯笑着回答,眼中的那抹戾色早已消失无踪。见慕容栩等人还是面露担忧之情,他略略愣怔了片刻,随即释然地吐出 一口长息,放松身体道,“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在我身上如此耗费心机罢了……放心吧,我向你们保证,今后再也不会了。” “……没事就好。”见景玗已经恢复常态,慕容栩这才松了口气,在景玗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道,“这场你表现得有些过分,需不需要想个理由,也好在场外吹个风散个信儿,替你挽回一下?” “不用,即便你替我编了理由,那些一向看不惯我的人也不会因此对我有所改观。更何况……只要是跟清玄门交过手的武林人士,都会理解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景玗从休留手中接过汗巾,仔细擦拭掉手中和衣袍上溅到的丝丝血点,随后抬头,望向比武场外一角,“比起这个,你我还是来商议一下,今天下午的那场该如何对付吧。” 众人顺着景玗的眼光望去,只见距离离场的清玄门众人不远处,两个并不陌生的黑色身影已然矗立于人群之中,正同样在望着他们商议着什么。这二人不是旁者,正是景玗和慕容栩在下午场即将面对的最后一轮守擂战对手——“蕲蛇鞭”王元初、王全德父子。 见景玗与慕容栩朝自己这边看来,身为父亲的王元初朝二人微微颔首致意后,便带着儿子迅速离场,避开了众人的目光。注视着两人空手离去的背影,景玗若有所思道:“听你们说,他们在选拔赛阶段中便屡屡使出子母鞭等多种花样,依你看他们俩今天的样子,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对策来招呼我们?” “之前我和罗先他们商量的对策是,用近战来牵制他们两人间的配合,从而想方设法一一拆解,逼其提前交底。”慕容栩回忆着当日在酒楼中与罗先休留等人商量的对策,与景玗协商道,“只是……倘若他们也着意看过我们这几场的比赛,就应该清楚我们几人的长处短板——除了休留还善使几招远程暗器以外,你、我跟罗先都是近战胜过远攻的类型……你说他们会不会根据我们的情况 ,改变先前的战法策略?” “有这可能,但变数不大。”景玗闻言沉吟片刻,凝眉回答,“其一,他们的趁手武器是软鞭,这种兵器练起来极耗精力,也就意味着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已经形成默契的攻守套路。若贸然变更策略,反而有可能顾此失彼,得不偿失;其二,他们并不清楚我们会派谁应战,既然刚才我跟罗先已经出过场,那么他们就必然也要对休留和你另加防备……所以从整体来看,他们应该还是会贯彻之前的打法,以王元初为阵眼调控全局,辅以王全德为主攻,形成攻守一体的内外组合。” “……有道理。”慕容栩听罢解说,频频点头道,“既然如此,剩下的问题就在于他们会出什么样的鞭子了……单从武器克制上来考虑,我的武器对付长鞭更合适一些,不如王元初就交给我来收拾,你负责制住他儿子,再以子挟父,或者上点儿手段等他们就范?” “这些我都没意见,只是……”景玗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略顿了一秒后才郑重嘱咐,“出于慎重,今次你请回来的‘宝贝’,就别在他们身上用了……倘若担心会有所闪失,可以用我的仿制品做些准备,有了你上次在‘天残刀’身上做的铺垫,应该也能起到一定效果。” “怎么说?”慕容栩闻言,却是挑眉一愣,“你怕他们会针对‘那个’留有后手?可是‘天下会’死伤自负,他们就算能撑得过药效发作,也没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解法啊?” “我也说不清原因,只是有种预感——我总觉得下一场比武的重点,似乎并不尽在场内……”对面看台上早已不见了“蕲蛇鞭”父子的踪迹,但景玗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他们曾经站定的地方,久久未能挪开视线,“那药的实际效果是把双刃剑,一旦为世人所知,后果可能很难预料……所以慎重起见,对付他们父子,我们便以常规手段为主,师父的药……能不用还是不用了吧。” 第三十三章 卷一:且试天下(33) 半天的休息时间匆匆而过,下午场的比赛即将鸣锣开战,整个比武场内仍旧是座无虚席人声鼎沸。在休息区内略吃了些玉羊准备的糕饼点心后,景玗便与慕容栩并肩踏入了紧挨演武场的候场区内。一日之间身为卫冕“白帝”的景玗两度亲自下场,这样的安排却是令场内的看客们惊喜万分。 在演武场另一边的候场区内,“蕲蛇鞭”父子也已经做好了入场准备。不同于上午匆匆打过的照面,这一回,他们倒是手不虚握腰不空挂,几乎武装到了牙齿——王全德手中是一把铁索相连的精铁七节鞭,背后斜跨一把柳叶环首刀;而王元初则仍是双手长鞭,并且在寻常的短打窄袖外加了件外袍,以遮掩鼓鼓囊囊的腰腹身周。 望见王元初右手中仍是那两条熟悉的银色铁皮锯鳞鞭和漆色长鞭,慕容栩忍不住展开铁扇,遮着嘴对景玗附耳笑道:“还真是被你说中了,他们果然舍不得放弃已经习惯的打法。” “正因如此,才更需当心。”景玗同样面不改色,笑着回答,“无论如何,这场必须赢得干净利落,绝不能给对方留下能一趁口舌或者垂死挣扎的机会!” 待铜锣鸣响后,西山道“白帝”分区的第一轮最后一场守擂战便宣告开始。待两边各自致礼后,双方便几乎同时步入场内,各自严阵以待。“蕲蛇鞭”虽是第一次参加“天下会”的新人,但在选拔赛阶段所表现出的狠辣风格与诡魅多变的兵器手段,依旧是为他们积累了足够的关注度。眼下“白帝”景玗四场守擂战已经三战成功,这余下的最后一场会否有所变数,自是私下各赌局暗庄押注时的焦点所在。 眼看着双方在偌大的演武场内越走越近,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先行出手的竟然是“蕲蛇鞭”王元初、王全德父子——只见场内忽然银光一闪,紧接着沙地上便响起一阵绵密的“咔嚓咔嚓”声,黄沙腾起烟尘 缭绕,王元初一出手便将右手的银色铁皮长鞭舞成了首尾相衔的锯鳞游龙,鞭阵顿成,直接将景玗和慕容栩隔挡在了圈外。 “……这算啥意思?”眼见着对方一出手便是绝对的抵御状态,慕容栩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让我们进去?那便不进去呗,‘天下会’守擂战又不限时,难道这铁鞭还能舞上一天一夜不成?” “别大意,只是不想我们起手近身,但他们可没说过就不会出来。”景玗话音刚落,银色铁鞭的环舞节奏便忽然顿了一顿,紧接着从鞭子的上下两层环形防御中忽然闪现出一道空隙,自烟尘中忽然出现一节带着钩镰的铁鞭鞭首,直扑慕容栩面门而来。 “小心!”景玗喊声乍起,那镰形鞭首已经到了慕容栩面前,慕容栩当下举起铁扇格住,却不料鞭首上的钩镰在挂住铁扇扇骨后忽然自行脱落,只听“嗤嗤”数声,便有几枚铁钉从中空的鞭节中弹射而出,直取慕容栩眉眼……好在慕容栩眼疾手快,在扇骨被鞭首钩住的同时感觉有异,伸手将铁扇连同鞭首往外一扯,身子则下意识地向着反方向倾斜低下——四五枚铁钉几乎是擦着他的发际从旁掠过,惊得慕容栩一身冷汗。 电光火石般的一招瞬间便已落势,见一击不中,仍旧待在父亲鞭阵中的王全德并不恋战,干脆地一抽手中七节铁鞭,从容断下勾住慕容栩铁扇的一节鞭首,将剩余的六节铁鞭悉数收回……这一系列动作完成的同时,王元初手中的银色铁鞭始终没有停止过环舞游动,两人之间的配合再一次形成了令人叹服的默契——王全德的攻击始终是在父亲鞭子游动的罅隙内完成的,两条鞭子谁都没有干扰到对方的动作,堪称完美的防御与攻击配合。 “嘁……是我大意了。”甩掉铁扇上挂着的鞭首,慕容栩咬着牙冷哼一声,与景玗一起退了两步,挑眉征询道,“我们进不去, 他们却是想出便能出来,这实在有些不太公道……你可有什么破法?要不要我替你开条路出来?” “有现成的路,只是需要你铺垫一下。”景玗如是回复,两人对视一眼,似是已成共识。紧接着便只见景玗与慕容栩同时向着王元初银鞭舞动相反的方向疾跑,不等对方有所动作,跑在稍前的慕容栩忽然前跨一步伸出铁扇,朝半空迎风一展喝到:“进去!” 场外的观众只感到眼前虚影一闪——跑在慕容栩身后的景玗已经腾身而起,一步跨上慕容栩手中的铁扇,随即借力向上一跃,如鹰隼般直扑“蕲蛇鞭”顾及不到的鞭阵圆心。银色铁鞭瞬间发出比之前更骇人的磨擦之声,鞭势抬头似要跃起迎击……然而完成托举一职的慕容栩也并未功成身退,而是顺势从袖中抽出另一把铁扇,双扇并举顺着锯鳞延伸的方向“叮叮当当”一阵乱打,彻底搅乱了王元初的鞭阵节奏,使得银色铁鞭一时无法临机应变,阻住景玗落下之势。 景玗在空中手眼也没闲着,他见王全德手中的六节铁鞭已经****,而王元初的左手似是也有动作,当下两袖一展,几十枚淬了毒的银针便仿佛冷雨一般倾泻而下,慌得王氏父子双手并用,将银针一一扫落……待银针全部落地,景玗也已扑入阵中,赤霄刀携着风雷之势直刺王全德面门。为了躲过这凶猛至极的一刀,王全德不得不收鞭急退,但他却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景玗逼着他倒退的方向正是他父亲的鞭阵余势之中。 为了不伤到儿子,王元初只能临时变手,硬生生改换了银色铁鞭的防御走势,如此一来,原本首尾相衔自成一体的银色鞭阵便露出了一线破绽。还在圈外伺机而动的慕容栩自是不会错过这一良机,将身一揉蹿入圈内,两把铁扇其一阻断铁鞭扭起的波澜,另一把则向着王元初面门方向一合一扇——红色的烟雾顷刻间便随着 扇风朝王元初方向漫卷而来,直扑眼帘。 在父子双方首尾不得相顾的情况下,节奏已乱的鞭阵只会成为误伤己方的阻碍。王元初自是明白这一道理,当下便作出决断,扬手往下一掷断开银色长鞭的环舞动作,整个人则是仰着身子顺着落下的鞭势往外一旋一让,堪堪躲过了红雾最浓的锋线部分……然而还是有少量烟气沾染上了面门,王元初只感觉双眼口鼻内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顷刻间眼泪鼻涕便一齐不受控制地涌出,将视野模糊成一片。 “虽是小毒,却有妙用。”慕容栩冷笑一声,刚想继续上前趁乱彻底打垮王元初的防御动作,却不料眼前忽然闪过数道银光,险险擦着他的衣袖掠过——原来王元初在意识到自己躲不开慕容栩的毒烟同时,便将左手中的漆色长鞭甩出半截,勾住被景玗逼入死角的儿子向自己身边急退,而王全德也是临危不乱,竟然在觉察到父亲鞭子勾住自己腰身的同时,抽出背后的柳叶刀朝着景玗慕容栩所在的方向一阵乱砍乱劈……这看似毫无章法的乱刀却化解了“蕲蛇鞭”父子眼下的危机,慕容栩进取王元初的攻势被打乱,而景玗也来不及截断王全德被鞭梢掠走的急退之势,只能眼睁睁看着父子二人再度相合一处,严阵以待。 以上所有的交手动作,不过尽都发生在白驹过隙般的一瞬间,在场外观众的眼中,他们便只是看到了景玗忽然掠起突入阵中,随即“蕲蛇鞭”父子便阵型大乱……待银鞭落地,场上烟尘散尽,众人便只看到双方仍旧隔着两丈左右距离相向对峙。王全德的腰间连着父亲的左手鞭,而王元初的脸上却是涕泪横流,似是吃了大亏。 “不愧是‘白帝’同门,出手不凡!”王元初红着双眼向慕容栩略略颔首,却没有放下手中双鞭的意思。 “彼此彼此。”慕容栩也不遑多让,随口应承一句便拔步直追——相比景 玗,他现在距离王氏父子更近一些。对方有意挑起话头来打算重建防御,那么他们便决不能放任自流,让好不容易打开的近身机会白白错失。 眼见着慕容栩与景玗几乎同时起步追击而来,王元初已知不可能在两大顶尖高手的纠缠之中获得重建环形鞭阵的机会,便果断抛下了右手的银色长鞭,一边拖着儿子急退一边伸手扯开外袍,向腰间探去……慕容栩与景玗紧盯着他的动作,手中兵器均是早作准备,却不想只听得正前方传来“噼噼啪啪”无数声交杂乱响,眼前更是猝然现出铺天盖地的急速鞭影,生生形成了一道新的“鞭墙”,将二人截下脚步。 乱声渐息,众人这才看清王元初右手中新呈出的罕见兵器原形——那是一条尾柄极粗的鞭子,稍头却分成九根各自独立的细鞭,长虽仅有丈许,但只要稍加舞动,便如九头怪蛇一般,自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鞭墙”。在王元初视线受阻的情况下,这条“九头鞭”倒的确是比银色铁鞭更能够有效地阻击近身攻势。 “……今日一战,果真是大长见识。”面对场上变化,慕容栩和景玗也不得不停下追击,相行一处暂缓交手。慕容栩伸手拭了拭两鬓边的汗迹,对景玗笑道,“日后怕是再遇到使鞭的对手,可就全无期待可言了。” “还在场上,少说些闲话为宜。”见王元初弃了银色铁鞭而亮出九头鞭后,景玗已明白对方做足了两手准备:远战对方有银蛇鞭阵与神出鬼没的七节鞭,近战对方亦有能震慑住己方的九头鞭和柳叶长刀……面对这一组父子,不彻底打断对方之间的紧密联系是无法取胜的,而其中要害,便在于父亲王元初那极为敏锐的临机应变上。 “更换策略,由我主攻王元初,你来截下王全德。”心下了然后,景玗便跨前一步,紧跟慕容栩身后低语道,“等下突入到近前后,听我喊‘错’一声,便交换位置。” 第三十四章 卷一:且试天下(34) “明白。”慕容栩铁扇在手衣袂招展,刻意将景玗掩在身后,再一次朝“蕲蛇鞭”父子直扑而去。两丈左右的距离对于二人来说不过是一纵身的过程,待王元初与王全德拔步急退时,慕容栩的铁扇已然到了面前。当下无法,九头怪鞭一阵噼啪乱响,立时便要暴起再次截断二人的去向。 “错!”只听得慕容栩身后传来一声低吼,紧接着王氏父子二人便感到眼前一花——景玗与慕容栩几乎是身首相连般完成了一次毫无间隙可钻的换位,换位后的慕容栩扇风一变就死死压制住了正要举刀的王全德,而景玗则是跨开一步,手中赤霄刀鸣乍起,紧接着只听“哗啦啦”一声,王元初手中的九头鞭鞭势居然全被赤霄卷起的刀风吹开,而还连在王全德腰间的那条漆色细鞭,却是被景玗一刀挥断。 就在错身换位的一瞬间,父子二人之间原本可攻可守的联系便已然被景玗慕容栩斩断,因了再没有王元初的漆色鞭作梗,慕容栩的双手铁扇快打连绵,令王全德疲于招架,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推得距离父亲越来越远…… 而王元初那厢在景玗面前也占不到半分便宜,裹挟着惊人刀气的凶刀赤霄几乎可以说是九头怪鞭的克星,王元初挥出的每一鞭都几乎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景玗霸气如山墙一般的刀气之上,不仅徒劳无功,没几下后九头鞭的鞭梢也已无法承载这种霸烈刀气的直面冲撞,几根鞭梢应声破碎,九头怪鞭几乎快成了一扎破烂的扫把头。 然而即便如此,王元初也不得不一次次挥动手中双鞭抵挡景玗的攻势——江湖中人皆知“白帝”景玗的佩刀赤霄是毒刀中的毒刀,哪怕仅仅是被刀刃擦伤都有可能命中刀毒,且其毒无色无状初无异感,中毒 之人往往要等到刀毒发作时才发现伤口所在……赤霄之毒除了景玗外无人可解,因此即便是冒着被刀气划伤的风险,王元初也必须扬鞭架住景玗落下的每一刀,否则若是再中刀毒,那便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着!”虽然王元初还在心急如焚地试图打破僵局,但慕容栩已然不打算再给予他更多的考虑时间了——在用双扇快打压制住王全德的柳叶刀和六节鞭后,慕容栩故技重施,在一次变招中手腕一翻,一团红雾便直扑王全德面门而来。王全德想退,但在两把铁扇左右呼扇之下,红雾倏忽间已经扑上了眼帘,猝然的剧痛令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接着只感到额角传来“当”的一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铁鞭与长刀顿时脱手。 在王全德晕眩倒地前,慕容栩一个滑步转移到他身后,一手勒住王全德的脖子,另一手抖出扇骨中暗藏的铁棘,直抵着王全德的咽喉道:“王大侠,胜负已分了,若不想令公子有甚闪失,还是及时收手了吧!” 听见慕容栩在背后发声,景玗也停下了动作,王元初收回鞭子,看着歪倒在慕容栩胳膊中人事不省的儿子,知道大势已去,他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漠然矗立的景玗,却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良久,沉默盘亘在场上相顾无言的四人之间,正当在场观众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正想出声嘲笑王氏父子死要面子不肯认输时,却听得王元初大吼一声,似是将全部气力都灌注到手中残损的九头鞭中一般,朝着景玗挥下了自开场以来最气势惊人的一鞭。 九头怪鞭发出的“噼啪”声几乎可以媲美豪雨惊雷,这一鞭落下掀起的满地沙风足有一丈多高,其气势之强鞭劲之悍,竟连景玗也不敢硬挡,只能 以赤霄为掩护朝后退了一步……正是这一步之隙给了王元初可以有所行动的空间,只见满目黄沙中忽然便冲出了一道人影,右手中断了半截的漆色细鞭已经变成了一把极细的三尺短剑,正朝着挟持王全德的慕容栩直扑而去。 “站下!”眼见王元初几乎快要扑倒慕容栩面前,而慕容栩双手控制着晕倒的王全德并不好脱身,景玗来不及多做他想,手中银光一现,一枚银针霎时脱手而出,径直扎入了王元初腿中。猝然的疼痛令王元初脚下顿时一软,手中的动作应时变形,短剑被慕容栩用铁扇堪堪格开。而不等他再有动作,景玗的赤霄也已伸到了喉边:“王大侠,胜负已分,若是再要不识好歹,我便只能送你们父子泉下聚首了。” “嘶……”王元初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拉起裤管,看了眼中针后已现出紫色斑痕的左腿,知道已经再无反手之力。他定睛打量了片刻慕容栩提着的儿子,在确定王全德只是因伤昏迷,没有性命之虞后,他垂着头长出一口气,对景玗道:“承蒙赐教,在下服输。” “耶!赢啦!”闻听裁判官报出最终的胜负结果,凉棚内始终在紧张观望的玉羊休留罗先等人霎时便欢呼着跳了起来,玉羊跟景合玥脸贴脸抱成了一团,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景合琪都忍不住与休留罗先一起击掌而庆——这一场比武赢得简直是太惊心动魄,也太一波三折了。 “结束了,回驿馆吧。”待将解药给了王氏父子之后,景玗才带着慕容栩踱回到休息区凉棚内。两人看起来都有些疲态,适才在场外距离远看不真切,待走到近前才发现两人身上都有些细碎伤痕,景玗的袍袖下摆已经碎成了褴褛,慕容栩一侧的鬓发也被划断,凌乱的碎发全 然不配他往日里风流不羁的贵公子模样,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哥,”面对如此模样的景玗,景合玥也终于体会到了对方坚持不让自己姐弟上场的良苦用心,当下也顾不上再强撑面子,从玉羊手中接过两杯凉茶,分别递给景玗与慕容栩道,“辛苦了。” “分内的事,谈何辛苦不辛苦。”景玗嘴上如此,眼神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煦笑意,“左不过是为家里再争取三年时光,也好让奶奶颐养天年,你们俩能活得自在些,成长得再充分些……不过三年后,这就是你们俩的分内事,到时候可别让我失望。” “哪里的话?三年后这普天之下自然是人尽皆知景家玥女侠威名,哪里还用得着我们俩来陪衬铺垫。”慕容栩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插嘴打趣,一番话惹得众人大笑,却也惹得景合玥满面绯红,捏起拳头上来便打……原本紧张拘束的气氛瞬间便被欢笑声和嬉闹声打破,周围聚拢过来正准备向景玗道贺的各路江湖中人,却惊见刚刚还在场上潇洒自若的慕容栩,此刻正被一个年轻女子追打得抱头鼠窜。 轻松热闹的氛围,昭示着西山道分区内的四场守擂战已经圆满落幕,然而欢呼雀跃的赢家们却并不知道,就在**司演武场门外不远处的一间空屋内,刚刚下场的王元初、王全德父子正被一群黑衣人簇拥其中,王元初嘴里咬着布条,双手被反绑于椅背后,左腿抬起架在条凳上,于昏暗的光线中,隐隐可见上面仍旧布满了紫色藤蔓般的斑痕。 “王爷的吩咐,想来你们还是记得的,若是赢了,自然最好,可若是输了……王大侠您这腿……却也怪不得老奴。”黑衣人中走出一个精瘦干瘪的老人,向着王元初父子拱了拱手,随即吩 咐身后的人动手道,“下手痛快些,莫要让王大侠平白多受活罪!” 老人说完便袖手而去,黑衣人中站出个拿着牛耳快刀的汉子,来到王元初的左腿边蹲下,用刀尖比划着肌肉的大致形状…… “爹!”王全德实在看不下去,想出声制止却被身后的黑衣人死死摁住。王元初转回头,递给他一个制止的眼神,随即朝着持刀的黑衣人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唔……唔唔唔唔唔!”片刻后,无人留意的房间内响起一阵压抑却又令人心悸的**声,伴随着王全德的哽咽声响彻四隅,可未及传出屋外便被演武场四周庆贺“白帝”卫冕的锣鼓号乐声淹没,消失于不为人知的黑暗之中。 随着今年的“天下会”比武守擂告一段落,位于都亭西驿一隅的“白帝”临时别院内,这两日以来便洋溢着轻松明快的氛围——因了还有其余山道的比赛以及最后的御前受封等流程,故而景玗等一行人也还没有尽快打包回家的意思。但无论如何,比武环节已经是全部结束了,景玗第三次蝉联“白帝”之位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故而院子里上上下下无处不充斥着欢声笑语,全然不似刚进京城时的那般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模样。 随着“天下会”的渐入尾声,原本人满为患的京城内外也日渐恢复了平静。挑战失败的武林门派有些已经提前离了京城。外城里舞枪弄棒的打杀声平息了,各家酒肆茶铺纷纷换上了平日里惯常的酒帘茶旗,孩子们也不再雀跃于大街小巷的擂台前后……这份久违的平静也令所有人的精神都随之松散了下来。玉羊在做饭的间隙里越来越喜欢坐在驿馆门外看来来往往的客商车马,托腮幻想着自己日后经营饭店时的种种情形。 第三十五章 卷一:且试天下(35) 眼见着玉羊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知道她心思的休留却是五味杂陈——这一日景玗偶尔路过大门,见玉羊又坐在驿馆门前的台阶上傻笑,当下不竟皱了皱眉,对休留道:“这丫头最近看着有些不太对劲……她平日里跟你说话还多些,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或者有什么话没来得及跟我说起?” “呃……记忆似乎并没有恢复的样子,但是……她的确有跟我说过今后的打算。”休留抹了抹鼻尖,在脑内组织着言语,思索该如何将玉羊的想法较为婉转地传达给景玗,“她之前说……若是一直找不到家人的话,将来想开一家饭店作为营生,也好自给自足,不必一辈子仰赖我们……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所以她对京城里的酒店手艺,也是颇为向往……” “开饭馆吗?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出乎休留的预料,对于玉羊表露出去意的想法,景玗并没有表示出否决的态度,“说起来,自打我们这次进京,似乎也还没怎么品尝过这京城里的菜式吧?你去通知一下那丫头,今天中午不必准备饭菜了,一会儿到慕容栩房间里集合,我们今儿出去打尖。” “啊?好……”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答复,休留只得依照吩咐,独自前去通知了玉羊。待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慕容栩屋里时,这才明白景玗那句“到慕容栩房间里集合”是什么意思——已经在屋里的罗先景合玥景合琪已经换好了行头,不大的房间内一时间花枝招展珠光闪烁,简直让人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里搁。 三人的打扮风格都是胡人装束,景合玥裹着一身莲花色头巾兼丝绣长袍,一双杏目在慕容栩手中被粉黛和花钿笼成了面纱下的墨色珍珠,看起来愈发娇媚动人;景合琪则是一身胡人骑师的装扮,在假须与眉黛的映衬下摆脱了些少年稚气,相反则有了些挺拔英武之风;至于罗先,本身长相便是出众,在慕容栩巧手改造下已经俨然是个胡人王庭的少年贵族,宽大的绣金白色长袍遮掩了身上的四条蛇侍,也掩去了罗先平日里略显羞怯的青涩神态。 “哎呀你们俩可来了!快点快点,一起打扮完了才能出去吃饭,这都快巳时二刻了,再不抓紧可就抢不着名饭店里的好位置啦”玉羊和休留正张着嘴打量着焕然一新的罗先等 三人,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已经是一身妖艳胡姬打扮的慕容栩拉着伪装成胡人老者模样的景玗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前者放下妆匣箱便拉过玉羊坐在了面前的椅子上,“让我想想,这个要怎么发挥呢……嗯……俏丽的胡娃女仆怎么样?” “等下……为什么……”眼瞅着被一抹白色卷须盖掉大半张脸的“老年版”景玗,玉羊求救似地打断询问道,“为什么我们只是出去吃个饭,却要集体易容换衣服啊?” “……因为我也要出门的缘故,卫冕‘白帝’以后在城中贸然行走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交际牵扯,我不想自找麻烦。”景玗伸手揉了揉被画上斑驳细纹的额头,似乎有些懊悔自己先前的决定,“所以我就让他想法子替我掩饰一下,没想到他竟一时兴起,非要全体换装才乐意出门……罢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快些完工吧。” 不多时主仆七人已经打扮妥当,由胡人车夫打扮的休留在大门外备下了车马,一行人便轻车简从优哉游哉地往城中去了。都亭西驿原本就是官府用来招待西域使节的馆舍,故而有胡人出入也无甚稀奇,但由于慕容栩伪装的胡姬美人实在是太过高挑惹眼,故而一行人在驿馆门外上车出发时,还是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说到京城内城中酒肆饭庄最集中的地方,莫过于东门附近的马行街莫属,而在马行街一带最有名的饭店,则要数位于街口东边第一家,独有着彩绘飞檐的百年老店“沐恩楼”。京城中无人不知这“沐恩楼”的初代掌柜,原本是宫中赫赫有名的御厨,后因老退职,离了宫廷却另沐皇恩,得以在这马行街最显眼的位置上开了家酒楼,以便他教化子孙,传承手艺。 如今的“沐恩楼”虽然已经换了三四任当家人,但依然是承接皇亲国戚外食私宴最多的酒楼之一。就连酒店门楣上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沐恩楼”三个大字,相传也为皇家御赐,不可谓不是久负盛名。 一行人在沐恩楼门前下了车,自有酒店的伙计小厮上前招揽,径自安顿了车马而去。七人进入酒楼内,此刻虽然还未到午膳时分人最多的时候,但酒楼内外三层内已经被食客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是座无虚席。景玗原本想要个隔开的雅 间,却实在等不到空闲,不得已只能找了张二楼角落里的大圆桌坐了。 玉羊难得有机会能见识到京城内真正大饭店的菜式,自打进楼以后双眼便逐一扫过各桌菜色,在人头攒动的酒楼内好几次险些跟丢众人,亏得休留时时留意才没把她落下。甫一落座,玉羊便再也忍不住好奇,向上前来招呼看菜的小二询问道:“店家店家,你们这里的招牌菜式都有哪些啊?” “诶哟几位爷几位娘子一看就是远道而来,进了咱沐恩楼那真是有眼光!这位小娘子您有所不知,说到咱沐恩楼的招牌菜,那可是报上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报的完。”听着有人询问店里的招牌菜,店小二顿时来了精神,一边竖着大拇指一边报起了菜名“且不说那当年就连天子太后都赞不绝口的雪花糕百果糕玉带糕十景点心,单就是这鸡鸭鱼肉的硬菜,本店的招牌那就有蒸鹿尾炮乳猪渍牛脯煨鹩鹑烤雁背卤鹅掌细羊羹脍鲥鱼二法刀鱼……不过今儿个有些不巧,这季节刀鱼是真吃不上,鹿肉最近点的人多,也早就供不应求,爷几位看着要不要弄只炮乳猪先……” “诶,得得得!”眼看着小二口若悬河说着没完,玉羊连忙出声打断了他的王婆卖瓜,“来你们沐恩楼自然是要图个稀罕,有没有那些材料比较常见,味道又鲜美的功夫菜?若有的话,能不能再给我们介绍下菜的材料作法?” “我说这位小娘子,功夫菜咱们这儿自然是惯常有的,可您打听这材料作法……”玉羊直白的打探果然令店小二起了疑心,慕容栩在旁听得话风不对,连忙掩着面纱轻笑一声插话道:“则位店家小哥,窝们是久慕昆吾**富灿烂滴美食文化,所以特地千里迢迢从西域过来领略一番的……则位姑凉是窝们家老爷从尼们昆吾国买下的厨娘,窝们马上就要回去西域唠,所以老爷便让她出来领教领教尼们昆吾国京城里最好厨师的手艺,将来回切也好能再吃上这昆吾国的美食……我们都是胡人,胡人在昆吾京城里是没法置业滴,所以尼若是知道些菜色,麻烦就教教窝们滴则个小厨娘,不然窝们想吃一趟昆吾美食,还要辛辛苦苦跑上大半年才能过来……尼们昆吾人都是好人,小哥一看更是面善,所以拜托了嘛,随便说 说就好!” 几句温温软软的恭维话说完,胡姬版的慕容栩还不忘附赠给店小二一个俏皮的媚眼。被眼前惊若天人的胡姬美女如是恳求,店小二自然是三魂去了二魂半,当下便开始竹筒倒豆子,眉飞色舞地介绍其自家的招牌功夫菜起来: “这位娘子您听好咯,说到功夫菜,咱们家最拿手的那可就是八宝肉与珍珠团了……这八宝肉乃是我们家那开山老掌柜祖传下来的手艺,食材用那精选的新鲜猪五花,细刀工切作柳叶片,沸水里走了一二十滚,加秋油新酒煨至五分熟,再配那淡菜、带子、香蕈、笋片、海蜇、火腿、胡桃肉等烫熟,滋味美的那是神仙都能给引得下凡……” “……再说那珍珠团,自然更是讲究了……取童鸡脯子肉切块儿,清酱秋酒拌匀咯,再加火腿屑松子仁干面裹沾,入锅成型再加高汤收汁,要说那味道,真真是……还有神仙肉、假牛乳、灼八块……” “行了,就这些,再加些个牛羊肉菜两壶好酒,尽速上就是了!”眼看着玉羊和慕容栩坐在下手一左一右奉承应和,而那小二更是刻意卖弄般口沫横飞说个没完,景玗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桌子强行收声,让小二悻悻下单去了。玉羊望着小二离去的背影还有些依依不舍,郁闷道:“急着上菜干嘛?多难得的机会!再哄他几句说不定我还能学着几道拿手菜呢。“ “哦?那干脆就将你卖与这酒家,你便留在这里当一辈子的灶房丫头好了。“景玗嘴角一勾,那颇有些挖苦意味的笑容便将玉羊刚燃起的兴致给掐灭了。慕容栩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玉羊妹子,你莫听他如此说话,单就凭这俩月以来被你给养叼的肠胃,你若真是留在这里当了厨子,他怕是得三月不知肉味!” “那是!在做饭方面,我还是很有自信的!”玉羊得了肯定顿时又来了精神,却全然没有听出慕容栩话外的挽留之意。见如此说话也未能点破,而景玗也没有接茬的意思,慕容栩只能暗自叹了口气,跟休留一起埋下头去只管喝茶等菜……好在不多时点下的酒菜便上了桌。七人各自下箸品评菜色,自然是再没人提扫兴的闲话。 此时的沐恩楼已经是全然满座了,有些来得较早的客人桌旁甚至都站上了排队等候的三 五人群。七人正自顾自吃喝,却忽然听见身边传来吵闹之声。众人应声回头,只见一旁的角桌边上不知何时站了三四个锦袍客,正围着桌边独自饮酒吃饭的一位文士打扮的布衣老头,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你这老丈好不晓事,没看见我们这儿是四个人等着吗?”四人中有一个腰挂金玉宝刀的锦袍汉子上前一步,指着老头鼻子便骂了起来,“你一人占一桌已吃了快半个时辰,叫我等兄弟看着干瞪眼,却是何意?” “啊呀,这沐恩楼的美食可不是日日都能得着的,老朽远道而来,就是图这几口吃食,怎能不细细品尝其中五味呢?”老头将手中的酒杯慢慢放下,堆笑抬头道,“劳烦诸位稍待,能容我把这餐饭好好吃完吗?” “吃你娘的杀头饭!”那名金刀客闻言怒起,一掌便将老头面前的酒菜全扫下桌去,“识相的赶紧滚蛋,不然老子让你今后只能**!” “太欺负人……”玉羊见着老人独自一人对着地上的酒菜发愣,心下看不过去,正欲站起身来替老头争辩几句,不想却被景玗一把摁下了。玉羊刚要开口询问,却见景玗阴沉着脸递来个眼色:“别被卷进去,你惹不起。” “你啥时候这么怕事了?”玉羊有些郁怒,毕竟在她心中景玗虽然脾气阴晴不定,但从来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怎么今天却忽然畏首畏尾起来?然而景玗却面色不善地低下头去,端起酒杯遮住脸,咬牙小声道:“那老头我认识,这四个泼皮要倒霉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老头冷哼一声,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把铁尺来,对四名锦袍客低低笑道:“老朽这一辈子,只是不能忍两件事:一是冤屈好人,二是糟蹋粮食!”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玉羊反应过来,便见着那名金刀客的身子忽然打斜飞了起来,堪堪擦着周围两桌客人的椅子脚落了地,周围一片惊呼,玉羊也忍不住站起身来探身看去,只见那名金刀客半边脸上落下一道三指宽的殷红铁尺印子,口鼻中还不断喷吐着红白之物:红的自然是血,白的却是被打折的牙。 “大哥!”剩下的三名锦袍客连忙呼拥上前,将金刀客扶起,那金刀客咳了半天才缓过气儿来,却还是执迷不悟,拔刀出鞘直指老头道:“杀!给我宰了他!” 第三十六章 卷一:且试天下(36) 其余三人得令,随即拔刀一拥而上,劈头盖脸便朝老头砍将下来。角桌的位置十分狭窄,三人距离老人又只有五六步距离,眼看着是躲无可躲。众食客都吓得纷纷捂眼回避,惊呼连连……孰料三人还没等跨到近前,忽然齐声“哎呀”惨叫,朝着老头便是膝下一软跪倒在地。众人再看时,只见三人腿上各插着一根筷子,已经穿了大腿,血流如注。 “若是再上前一步,下一根筷子可就要走心了。”老人手拈着筷笼内剩下不多的木筷,依旧是拖着声音不紧不慢道,“趁你们还没踩着我的菜,赶紧滚吧。” “啧……走!”金刀客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人不是自己能够招惹的角色,拄着刀搀起地上歪歪倒倒的几个弟兄,一路拉扯着下了楼退出店去。 这沐恩楼内的众人许是见多了“天下会”期间惹是生非的江湖豪客,竟是很快便安静了下来,重又恢复了杯盘交错酒酣耳热的气氛。待身边人散去后,只见那布衣老人忽然低叹一声,将铁尺收回怀中,竟弯腰拾捡起地上的饭菜来。 “老丈,这酒菜是吃不得了,要不我给您重新上一桌吧?”早有眼尖的小二凑近前去,陪着小心搭话道。然而刚才还仿佛索命判官一般的老人此刻却只是皱了皱眉,苦笑一声道: “非也非也,苦寒恼热之地,虽腐土臭泉亦能下咽。这么精致的酒菜,不过是脏了些,怎么能就这么糟践了呢?店家好意,老朽心领了,劳烦小哥给我找些个干净器具,再温半壶酒,老朽吃完这些个菜就走。” 小厮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转身递上碗碟,又呈上半壶酒,便退下招呼别人去了。眼见着老人就着地上捡起的饭菜下酒,玉羊心里终不是滋味,心下一热便站起身来,未等景玗拦阻便端起桌上还没动几筷子的八宝肉和珍珠团,朝着老人走去。 “这位老爹,这些菜请你吃。”没等老人开口,玉羊便笑盈盈地招呼道,“适才闻听老爹说话,十分在理,但这脏了的饭菜,下肚总是对身体不好。我爹说过,粮食金贵,可再金贵也值不得吃坏肚皮。若是不嫌弃,这两道菜便送与老爹您下酒。 ” “呵呵,你这丫头,倒是可人。”老人抬眼打量了一番玉羊的音容打扮,弹了弹衣袖起身行礼,“好吧,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敢问你那爹爹是做什么的?” “我爹是厨师,我也是。”玉羊见老人斯文有礼,更是感觉亲近,“他总教我要珍惜粮食,但是更加要珍惜愿意为之做饭的人——他说一个人一辈子能享用的福分都是规定好了的,珍惜粮食才能顿顿有饭吃,珍惜能为之做饭的人,才能有一辈子的幸福。” “哈哈哈,好丫头,你爹也是个好厨子!”老头闻言乐了,再行一礼谢过玉羊,朝她身后瞟了一眼道“今日真是不虚此行,好酒好饭,好人好语……姑娘,这一饭之恩老朽便记下了,今后若有什么难处,南山道聚贤山庄寻宋先生便是。” “两个小菜而已,何劳老爹您如此记挂。”玉羊也回了一礼,便转身回到自己桌边坐下。不想景玗已经结了饭钱,刚落座便拖着她带领众人走出酒楼,一脸霜寒。玉羊正纳闷,不想前脚出了大门,后脚景玗便恨声对她道:“瞧你干的好事!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啊?是谁?”玉羊挣扎着想把被拽疼的胳膊从景玗手里抽回来,不料景玗拽她胳膊的手却是越捏越紧,险些让她惨叫出声来,“疼……你……有话好好说!他到底是谁啊?” “‘天下十一仙’,铁尺衡天,宋略书!”景玗直视着玉羊的双眼,一字一顿咬牙道。 在回去的路上,玉羊才从休留和慕容栩嘴里听明白了那老丈的来龙去脉,以及景玗为什么会这么怕他的原因所在。 所谓“天下十一仙”指的是那些在“天下会”中战胜原“四圣”,却不愿承担戍卫边疆责任,只是纵情四海的游侠高手。茫茫武林之中,总有些“武痴”一般的人物,对封官进爵毫无兴趣,一心只图挑战高手的淋漓畅快。对于这样的挑战者,历代的昆吾天子倒也不甚勉强,由着他们在打败“四圣”后继续闲云野鹤,只是给了这些人一个“武仙”的虚名。 在“天下会”创办至今以来的六十余年间,获得“武仙”称号的便也只有十一人而已,如今的武 林便称这历代十一人为“天下十一仙”。而刚才酒店中偶遇的老人,正是十一仙中的最后一人,也是最近三届以来唯一打败过“四圣”级别的江湖挑战者——“铁尺衡天”宋略书。 “可是……就算他曾经打败过‘四圣’,但是现在‘天下会’的比武不是都结束了吗?”听罢慕容栩的讲述,玉羊心中仍然疑窦丛生,“既然已经不用再比赛了,那为什么他还要这么怕那个老丈?” “咳,你是有所不知,明面流程里的比赛是结束了,但在正式受封‘四圣’名衔之前还有最后一道手续,叫做‘御前讲手’。”休留轻咳一声,继续向玉羊讲解着其中的玄机,“所谓的‘御前讲手’,就是在天子面前互相切磋,在不伤和气的前提下彼此探讨武学,精进技艺……话所如此,但历代以来,在‘御前讲手’环节里出了纰漏乃至失手伤人的事故也不是没有,因了是在天子面前演武,所以戒令也是甚严,历代也有‘四圣’已经通过了守擂比试,却因为在‘御前讲手’环节里触怒天子,被褫夺‘四圣’封号的……” “所以你也别怪景玗会过分紧张,毕竟六年前那个宋略书挑战得手的‘四圣’,就是当年刚刚拿下‘白帝’称号的景玗。”不大的车厢内,慕容栩一边卸妆一边低低叹息,“我那师弟的别扭脾气,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别看他平日里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实际上对自己极为苛严,每逢大事,事必躬亲,也是执念太甚了……” “什么?输给那个宋老先生的‘四圣’……就是他?”玉羊闻言一脸惊诧,同时也明白了景玗为何会在沐恩楼内对宋略书唯恐避之不及。休留听罢耸了耸肩,无奈道,“六年前我才刚来到师父身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依稀记得听景家的长辈说过,那个宋略书仅在三十招之内便赢了师父……所幸之后及时抽手,只是得了个‘武仙’名号便飘然而去。但却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再次出现在京城里……师父心里不踏实,我也是能体会的。” “原来他是这么厉害的人……”玉羊一边听一边在心中吐着舌头, 心说知道那老头挺厉害却没想到这么厉害。通过“天下会”这几日以来的耳闻目睹,玉羊已经基本认识到景玗是这世上顶尖的高手之一了,却没曾想那看似寻常的老爷子竟能吊打他,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是……还是不对啊?”玉羊挑开车帘,遥望一眼在前面引路的景玗的座车,转头皱眉问道,“你们不是说过,所有参与‘天下会’的挑战者都必须经过层层预选,才能挑战‘四圣’么?那老爷子既然没有在选拔赛里出手,那么他现在就算露面,应该也没法直接跟咱们交手的吧?” “‘天下会’虽然有那样的规矩,但对三类人是可以通融的。”休留叹一口气,继续向玉羊解释,“一类是现今‘四圣’族中的子弟,可以不必通过预选,便向其余三圣家族中的子弟或‘四圣’挑战;二类是曾经获得过‘四圣’名号的人物,也可不经选拔,直接向当今‘四圣’挑战;三类便是这‘天下十一仙’——凡有‘武仙’赐号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御前讲手’时,亦可向‘四圣’呈上战书……虽然‘御前讲手’中的胜负一般不作数,但历届‘天下会’中,也曾有过在‘御前讲手’里失手将已经获封的‘四圣’打残打死,导致不得不换人担任的……所以说恐怕……宋略书是师父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那……”听罢二人的讲述,玉羊对景玗当下的心境有了些许理解,不竟也对自己刚才冒失的举动有些懊悔起来,“那现在,我们有些什么可以做的事情吗?比如说……能不能找到那位老爷子,求他……不要在‘御前讲手’时出手……之类的?” 玉羊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声音也渐渐轻如蚊吟,只恨不能让时间倒流,把刚才那个多此一举的自己摁回桌面上。见玉羊揪着手指一脸为难,慕容栩倒是心生怜悯,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不要再多想了,刚才就算你没有引起那宋老先生的注意,也改变不了他已经抵达京城的事实……这样的人物既然在这种时候出现,那必然是有他的道理,并不是你这样的小丫头可以撼动的。不如把心思放在今后 的三餐上,也好让我们吃饱喝足,上阵应对。” “唔……嗯!“此时的玉羊尚不能表达清楚自己在那一刻的心境:原本已经做好了在“天下会”后便辞别众人而去的决心,却在闻听景玗可能会遭遇有性命之虞的对手时变得再次犹豫不决……回忆着刚才在酒楼外放开自己的胳膊后便拂袖而去的背影,玉羊不知为何又再度感受到了初入景家时,那种不知所措的惶乱情绪。 与此同时,京城某专事接待富商贵客的豪华旅舍内。 一间上房,一道屏风,两个位于门后时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侍卫,将房门外食客的喧哗、小二的吆喝以及女侍的娇嗔拦于门外。屏风后的一张罗汉床上,穿着一身素色便服的陆老员外正盘着腿打坐,圆滚滚胖乎乎的身材配上松弛佝偻的身形,使得他如今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发了福的老猕猴。 上房内的焚香才刚燃了半线,房间内充斥着一股上好香料恬而不淡的优雅香气。老员外的神态看起来甚是安详,但此刻,只有他本人知道,他正在回忆梳理,试图找出眉目的,究竟是怎样的一段惨烈往事—— “……你我四人志同道合,不若就此结为异姓兄弟……兄弟之间不分彼此,若有危难,同当便是……” “……为什么,为什么杀上山来的会是他们?难道我们真的做错了?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怨恨我们?为什么……难道我们所坚信的,真的是歪门邪道吗……” “……爹!爹爹!我要爹爹!爹……爹……我不走,爹爹……” 记忆中的片段充斥着烈火硝烟、刀影喊杀,以及偶尔闪现于火光间隙中的,那稚嫩的孩童哭叫,声声入耳,几乎要撕裂他的心腑。 房间的门扉似乎传来一声轻响,侍卫没有出声,那么进来的人便无需多虑。片刻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却隐约带来某种不适的奇怪感受。 “老哥哥倒是勤勉,茶余饭后都不忘提炼内劲。”陆老员外缓缓睁开眼,眼前站着的正是宋略书。老员外打量了一眼对方笑意盎然的模样,忽然眉头微皱,掩鼻问道:“只是出门吃个便饭,哪里带回来的一身杀气?可是招惹上麻烦了?” 第三十七章 卷一:且试天下(37) “呵呵,非也非也,是老弟我修心不够,与几个小友闹了几句绊口,倒是无妨。”宋略书弹了弹衣襟,在罗汉床下手的一张圆凳上坐了,身后自有侍卫送上茶盏。宋略书打开杯盖闻了闻茶香,轻抿一口,顺势将身上不自然间漏出的一丝杀意散去,“山中岁月长,倒是许久未经历如此人间烟火,一点小事便险些坏了修为,实在惭愧、惭愧。” “诶……已经在旅馆里备好了饭菜,你却倒好,偏要去沐恩楼打尖,我看你是越到节骨眼上越怕捅不出篓子来。”陆员外叹一口气,将两腿伸开,恢复了正坐的姿势,看着宋略书叹了口气道,“都一把年纪啦,行事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瞻前不顾后……你是我们这次行动的关键,成与不成,全在此一举。所以京城里应是越少人知道你入城越稳妥……你可倒好,一来便到城中最热闹的酒楼里惹事……若不是因为拳脚功夫不如你,老朽我早就想请出家法来收拾你了!” “哥哥见谅,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宋略书一边笑着向陆老员外赔不是,一边手指轻扣着手中的茶盏,似是在欣赏茶色,“不过话说回来,今日之行,也不算是全无收获……你且猜猜,老弟我今日见着谁了?” “你这老魅能招来些什么妖物,又岂是我这村夫老朽能够猜着的?”陆老员外一听便知刚才的警告宋略书全然没往心里去,当下气闷,闭上双眼嘟哝道,“有话便说,莫要打谜,没你那闲心思!” “我又见着那白帝了。”宋略书的回答令陆老员外霎时又睁开了双眼,见对方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好恶,陆老员外忽然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找的是他的麻烦?” “没有,只是邻桌吃饭, 不曾言语,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龃龉磕碰。”宋略书如是回答,见陆老员外似是不放心,便又补充一句道,“我若是仍对他有疑,早几日过来赴这‘天下会’便是,作何还要在这时候节外生枝?今日之事,只是碰巧,他们一行出门也作了伪装,并未惹人眼目,想来也不会把在酒楼里遇见我的事张扬出去。” “我倒不是怕他张扬,我是怕他为了防你,反而坏了我们的大事!”陆老员外伸手拍了拍额头,甚为烦恼地凝眉斥责道,“那‘白帝’是怎样机敏之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当年下手甚重,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几乎是要了他的半条小命!他对你早就畏若鬼魅,唯恐避之不及,你却倒好,见了他不先行回避,反而邻桌吃饭……你叫我可如何布置‘御前讲手’时的准备?如今这京城内的‘武仙’可不止你一人,一个‘天一剑’已经足够令我等制肘,何况还有朱皇青君等奸佞在场,若是再加个白帝……你我耗费多年心血,却不能一举拿下楚王问罪,你叫我要如何回去,向会中诸位弟兄禀报?” “你放心,他不会出手。”听罢陆老员外絮絮叨叨的数落,宋略书却是表情泰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那景玗行事虽然乖觉,但却极会揣摩时势,就算到那日他有所准备,但临到关头,他一定不会出手。” “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陆老员外蓑眉一挑,瞪眼问道。 “就凭他怕我。”宋略书重又端起茶盏,打开杯盖将茶一饮而尽,待茗茶尽入喉间,宋略书才擦了擦胡须上的水渍,低眉仿佛自语一般,喃喃说道,“说实话,我到现在依然不确定,当年放过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你不觉得吗?无论相貌 、武艺、心性,他都不尽然像是天罡兄所出……如果我们当年是为了一个冒名顶替的无关小儿,而放弃了促成大业的机会……这样的取舍,是否值得?” “唉……都说过多少次了,凡事不可随心而论,你也不想想,倘若他真是天罡兄独子,你当年那一尺下去,可不就得铸成大错?”陆老员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略过话题,“你我所图大业,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的事,早些年晚些年也无甚干系……但如今楚王的异动,却是动摇我朝根本,若不趁早掘除其势,后患定当无穷!所以当下,先莫管那‘白帝’与先前之事,还是想好该如何筹备‘御前讲手’时伏击楚王与‘朱皇’的计划为要。” “此事自当听从哥哥定夺——老弟之尺,便是地龙之牙,任凭哥哥差遣。”宋略书振袖躬身,向陆老员外郑重行礼,待起身后,忽然又追上一句道,“只是老弟尚有一事想问:宗……应氏他们一家人,还是全无消息吗?” “没有,散出去的探子有零星收到些线索,但都没个准数。南边荆州到西山道关内的山林中,多的是流民遗骸,也难确定他们是否遇难。”陆老员外闻言也是垮下了眼眉,攒紧双拳回复道,“此事你放心,我自会差人专事专办,访查到底。无论是死是活,哪怕只是为了当年的结义之盟……这事也必须有个交代!” 自沐恩楼归来后,又平平淡淡过了半月,其余三方山道内的擂台赛才算全部告一段落。这一届“天下会”以原先的“四圣”世家全部卫冕成功而告终,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皆大欢喜。擂台赛结束之后,宫廷内很快便传出旨意,这一届的“御前讲手”并“四圣”受封典礼,将 在三日后,于城外行宫琼林苑内举行。 在都亭西驿内好整以暇地捱过了三日,第四天的寅时二刻时分,景玗便换齐了一身锦绣礼服,与休留、慕容栩、罗先并景合玥景合琪兄妹等共五人同行,前往宫内面圣——按照以往“御前讲手”的流程安排,卯时三刻“四圣”进宫,会在大殿内受到天子的接见并正式受封。巳时从宫内启程,前往城外行宫,而赐宴并演武讲手之类的表演娱乐活动,则一并安排在酉时以后,与琼林苑内金波池上的临水殿内举行。 天还擦着黑,都亭西驿门前的“白帝”一行便早已车马齐备,准备出发了。玉羊不会武艺,无缘在“天下会”期间崭露头角;又不是景家子弟,没有交际应酬的必要。自然是不能跟随景玗一行入宫见识的。眼看着一个个打扮得隆重异常的罗先、休留并景家姐弟等,玉羊心中不禁也流露出些许羡慕之情。 “好啦好啦,别看他们这会儿上蹿下跳跟猴似的,待会儿真要见人的时候,可不定得紧张成什么熊样。”正要上车的慕容栩看出了玉羊眼中的神色,用铁扇轻轻磕了磕她头上的发髻,安慰道,“其实‘御前讲手’可一点都不轻松——除了‘四圣’以外,其余的随行人员都是不能进入宫城的,我们只能在御街两边的御廊里等候……至于琼林苑行宫,据说并不独今日可以登临,每年的上元、立春、立冬、冬至并天子寿诞,琼林苑都会对外开放,以示与民同乐……你若真想去长长见识,到时自然也有机会。” “一路小心!”玉羊体会到了对方的善意,连忙牵出个大大的笑容,摇手示意,为众人送行——见玉羊无意多说,慕容栩便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只要过了今天 ,三年一度的“天下会”便算是正式告一段落了,玉羊也就完成了她在景家被赋予的使命。到时候是走是留,便全凭她自己的打算,若景玗无意挽留,今天便有可能是他们最后的相聚时光了。 一行车马顺顺当当地出了驿馆大门,拐了个弯便踏上了御街大道……目送着众人远去,车马声渐渐宁息,玉羊也跟着其他仆从一起转回院内,准备在驿馆里自行庆贺一番。然而就在转身关门的片刻,玉羊却仿佛感到眼前一花——似乎有些个迅疾的影子,宛若风中扫落的秋叶一般,朝着车马消失的方向倏忽掠过……玉羊转回头又看了一眼,大街上依然静悄悄的,早起的店家也还没来得及打开铺面。玉羊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在灵芝等人的催促声中,回到驿馆厨房内忙活开了。 而在刚刚踏上御街的马车内,景玗正端坐在车厢中闭目养神,从后面的车厢中不时传来罗先合玥等人的嬉笑声。慕容栩用铁扇挑了挑车帘,遥望一眼此刻依然寂静肃穆的御街大道,转头对景玗道:“你今天看起来似乎不大对劲,还在紧张?” “不至于,‘御前讲手’而已,也不是未曾经历过。”景玗闻言,缓缓睁开双眼,伸手揉了揉眉角两边道,“只是不知为何,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问题,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昨夜我睡得有些晚,今日仪式行程等一应之事,已经跟休留再三确认过,应该没不会再有什么疏漏。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却一直有种仿佛当年刚刚出师,带着景家人初赴‘天下会’的心情——便是那种立于危墙之下,又不得不独力支撑的不确定感……左思右想又找不出头绪,实在是……有些介怀。” 第三十八章 卷一:且试天下(38) “你啊,就是从小心思太重,想得太多,什么事情都习惯一肩扛,如今倒好,硬是整出心病来了!”慕容栩扬手震开铁扇,展于胸前轻摇两下,调笑道:“刀光剑影都过来了,如今不过是去宫里头走一遭过场,陪天子他老人家逗个开心,能有多大的事儿?再说了,如今你也已经不是孤身一人,等今天结束以后,我们自会随你归还景家。到时无论你是要整治家宅还是平定城防,都有哥几个出谋划策鼎力相助,何必紧着这一时自寻烦恼?” “……你说的也有道理。”景玗想了想,便也轻笑一声,缓和了容色道,“那便不想这些无根无凭之事,聊点有案可稽的闲话:你家的血仇,如今可有眉目了吗?” “啧,你这人真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慕容栩一把合上扇子,低下头佯装嗔怒,“我没想过能很快便找到线索,所以便不如不要赶着一时……你知道的,我爹娘都没了那么多年,案子也是十多年前的旧案,倘若如今我刚回中原便能有所收获,那才叫着意为之,反而令人更加不安。” “你有什么安排,我不干涉,但自家师兄弟,你不应该如此见外。”景玗看了眼埋头不语的慕容栩,敛容低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什么事都没瞒过你,可唯独你家的事,你却从不让我插手,甚至连当年案发的具体详情都未曾告知于我……我知你是或有隐情,但将心比心,你自己揣度一下,是不是防人太过了?” “我不是刻意瞒你,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慕容栩的眼光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间隙,无神地投落在四下无人的街道上,“出事那年我不过五六岁,说 真的,如今我连我爹娘的容貌姓名,都已经记忆不清了……有的时候想想,甚至觉得当时的记忆都是一场噩梦也不一定……如果不是这道伤痕,或许我真的会忘记一切,就做一个四海为家的孤儿浪子,也未可知。” 慕容栩说着,将衣袖拉致肘部,露出右臂内侧一个十字形的伤痕——那伤痕看起来已经有些模糊,痕迹歪歪扭扭,似乎并不是锐器造成。慕容栩看了眼伤痕,叹一口气,放下衣袖道:“如果连我都不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告诉你除了多一个人烦恼以外,又有什么用呢?” “也不会毫无头绪,虽有十数年之久,但灭村屠门的血海大案,一般来说,不可能没有些许线索留下。”景玗望着有些失神的慕容栩,出言劝慰,“大理寺评事段乾纲,与我还有些交情,等今日之事略过,我们可在京城内逗留些时日。到时候我自然寻找机会将你引荐于他,或许能套出些线索来,也未可知。” 慕容栩正要回话,冷不防座下马车忽然“咯吱”一声停了下来,从车帘外望去,原是已经到了御廊近前。见已经到了宫城门口,慕容栩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当下便跟着景玗踱下马车,与休留、罗先等人一起,见过已经到场的几位熟人,随后便与景玗道别,目送他进了宫门内。 慕容栩、休留等人留在宫城门外,与其他朝野江湖人士一同攀谈等候暂且不提,却说景玗进了宫门,便再也没得着松闲的机会——先是在黄门太监的指引下前往文德殿,接受天子的正式册封,领取新的铜符、诰书等;紧接着便要随着太监前往偏殿更衣,接受配绶之仪,再回转至文德殿谢恩;随后要在 文德殿内听读先皇开设“天下会”时留下的遗训,并聆听宣礼官讲述历代“四圣”封疆御敌的忠烈事迹;最后还要前往先皇在宫中立下的“忠烈武训”碑亭前进香叩首……全套流程走下来,景玗及其他三位“四圣”已经足足在文德殿及偏殿间穿梭驻足了一个多时辰,亏得四人都是武艺卓绝的练家高手,若是换了寻常人等,只怕是已经累得够呛。 待册封仪式结束,四人才得以退下偏殿,稍事休整。小用午膳后宫城内便会开始准备皇家出行的仪仗车马,然而毕竟是天家气派,其中繁文缛节,自是非百姓出行可比。景玗在偏殿跟“玄王”扯谈扯得都有些寡淡了,这才等来黄门传话吩咐上马,跟随天子车队出城。 琼林苑位于京城城郊以西的金波湖畔,实际上由两部分组成——作为皇家行宫的临水殿、宝津楼等位于金波湖北岸,临水而建,行宫周边筑有高墙壁坞以示区别。而在金波湖南岸,则广建园林亭台,是时常向达官显贵甚至平民百姓开放的公共区域。其间奇石缠道,烟柳锁桥,繁花萦舸,金灯泛月……亦是天上人间般的雅致去处。 南岸沿着官道两侧种满了梨花杏树,花期时节便是京城一大胜景。如今虽是深秋, 但桂香菊妍、不亚春光。官道两边自是早已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虽然早已知道“天下会”的比武结果,但京师百姓们依然不愿错过这三年一度比武大会最后的盛况,仍旧是拖家带口前来夹道欢送,用热烈的招呼声与花果投掷向“四圣”表达着贺喜之情。 长长的一条官道走完,景玗的马已经被沿途乱丢的瓜果簪花砸得没脾气了,亏得道旁有官兵 护卫,隔开了足有两丈多远的距离,“四圣”马前也有导引侍从,无奈还是都落下了一身的果泥瓜瓤……也不知京师里的这些姑娘家是怎么练出的手法,臂力眼神个个堪比暗器高手,砸得那叫一个精准。 待全部仪仗完全抵达琼林苑时,日头已经偏西多时。景玗按礼制穿的是一身白底暗花的礼服,一路瓜果淋漓地走来早已是不能看了,不得已只能在临水殿外的射殿内先行更衣,再依序等候入场——金波湖北岸的行宫也分内外两重,如景玗这般的“四圣”外臣,只能待在射殿中等待赐宴开始,不若皇家贵眷得以****,于临水殿内休整小憩。 待到申时末刻,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临水殿前华灯初上,自有宣礼官至射殿报时,令“四圣”及列位臣工做好赴宴准备。景玗身穿白色吉服,同其他“四圣”一同登上彩船,行往赐宴地点。 “御前讲手”的宴席场地也不同寻常,是在临水殿最南端广阔的金波湖湖面上:四条大船被撇去顶棚船帆,上覆木板铺平,又以铁索与临水殿前的水榭相连,如是再于四周搭上勾栏屏障,摆上织席案几,便是“四圣”与外臣们饮宴的“船厅”。至于天子及众皇亲国戚,自然是在临近湖面的宝津楼上欢聚饮宴,宝津楼四周筑有水棚,仪卫森严,不可仰视。而在赐宴过程中,天子与众皇眷可随时降旨下令,指名某位“四圣”或臣工出席表演甚至比武,表演者视现场表现与天子好恶,或有赏罚……是为“御前讲手”。 景玗已经参加过两次“御前讲手”仪式,对其间的各种威仪宫规,早已熟谙于心。曾听闻父亲早年参加“天下会”时 ,先皇尚在,“御前讲手”还是在京城宫内的羽林军校场中举行,比试演练的也都是各家绝技真章。然而自当今天子即位以来,“御前讲手”便被迁徙至琼林苑内举行,平白劳师动众不说,其中对于“讲手”的态度差异,更是令天下人心知肚明……景玗表面上神色平静,不似“玄王”那般表情憋闷、肢体僵直,但心中的不甘与隐忍,却是不相伯仲的。 酉时二刻,宝津楼上忽而响起阵阵宫娥彩女银铃似的娇笑声,昭示着天子终于姗姗来迟。一时间水榭间丝竹俱响,钟鼓齐鸣;宝津楼上金灯辉煌,映照得画壁彩绘格外鲜亮,有如琼楼仙境一般。自有宫人内侍手捧食盒,乘着小船自水榭中来,为船厅上的众人奉上各色佳肴美酒……随着司仪官光禄寺少卿的举杯谢恩,“御前讲手”赐宴便宣告正式开始了。 虽说是天子眼皮底下的宫廷赐宴,规矩颇多,但因着身在如画美景之中,身旁又有乐伶娇娥环绕,推杯换盏之际,赴宴的诸位臣子还是感到了无上的荣幸与喜悦。期间刚刚获封的“四圣”自然是要识趣地主动上台演武一番,以助酒兴。景玗也从内侍手中接过了一把贴了银箔的木刀,在位于船厅正中间的舞台上演绎了一回景家刀法。待十招落尽,景玗将刀还给内侍,正欲返回席间时,却发现自己的席位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位身穿青色布衣的矍铄老人。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前一阵刚在沐恩楼里不期而遇的“天下十一仙”之一,“铁尺衡天”宋略书。景玗心中几乎漏了一拍,但还是强作沉稳,大步回到席上,对宋略书恭恭敬敬地振衣拱手道:“敢问前辈此来,有甚吩咐?” 第三十九章 卷一:且试天下(39) “没什么事,老朽只是想来找个能说上几句闲话的小友,如此而已。”宋略书拿着酒杯,从景玗的壶中分一口酒,一边抿着一边招呼景玗在身旁坐下,“你莫多心,我已许久不曾在人前伸手了,今日也不会……我只是有些话想找你打听打听,平日里俗务缠身,机会不多,万望白帝小友莫要推辞。” 景玗心中稳了稳,拿起酒壶为宋略书斟满一杯后,才低声道:“敢问老前辈想问什么话?” “你对当今朝纲,有何看法?”宋略书眼神一凛,沉声发问。 “……前辈何出此问。”景玗略顿了顿,强行抑制住想要借故离席的冲动,装出一副懵懂的模样,向宋略书举杯乞怜道,“景某是江湖中人,向来不通朝纲之事,还望前辈不要为难景某,若之前有唐突冒犯之处,还望老前辈多多包涵则个。” “呵呵,‘白帝’啊,你便是这一点最不像你那父亲,叫人生疑。”宋略书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长叹一气,低声道,“天罡兄也是极有担当极有城府的汉子,但却非常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除了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旁的事从不曲意奉承,自贬身价……你既是他独子,却为何连心气都不敢有些许袒露呢?” 一席话说得景玗霎时哑口无言,宋略书也不看他,接着自斟一杯,接着道:“只怕你偏安一隅独守一家的大梦也做不了多久了……今次比武场上全无败绩,看似风光,但场外的首尾……你怕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吧?” “请老前辈指点!”景玗听出宋略书话里有话,连忙又躬身一礼,追问道。 “没什么指点的,只是最近……你西边那儿是否多了些乱子?”宋略书转头瞥了景玗一眼,微笑道,“莫要再打诳语,老朽这话,只问一遍。” “……大的乱子,确实没有,只是在赶来赴会之前,与石脆山中灭了一伙流寇而已。”景玗 思忖片刻,低声将半个月前发生的种种怪象简要叙述了一遍,“说是从西南边的鄢城与鄀城迁徙来的流民,似乎沿途袭击过不少商旅……如今我府中还收留了一个厨娘,便是当时在山中遇袭,侥幸逃生的。” “厨娘?可是上次我在沐恩楼里遇上的那个?”宋略书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直面景玗,正色道,“她姓什么?” “似乎是姓应……”景玗话未说完,宋略书脸色骤然大变,他不顾身处宴席,忽然一把扯住景玗衣襟厉声道:“她姓应?名叫什么?可曾说过她是从哪里来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前辈,请容景某慢慢道来……”景玗正急着想从宋略书手中挣脱,忽然船厅内响起一阵骚动,恰好把宋略书的迭声喝问给掩了过去。一个洪亮的声音穿过水面直抵人群:“新任‘白帝’景大人何在?” 听到有人招呼自己,景玗连忙站起身来,就势从宋略书手中拽出衣襟,从席间迈了出去。宋略书见此刻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好闷闷地哼了一声,起身对景玗道:“你且去办你的事,老朽还在这里等你——若那姑娘还在你府中,宴罢便带我去见她!” 景玗还来不及回答,早有眼尖的官员将他牵出人群——来者原来是楚王,只见他带着一名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乘坐小舟从临水殿外向船厅驶来,还未抵达船前便大笑着拱起手来:“列位大人,诸位英雄,多有打搅了!在楼上看得实在是不过瘾,且让本王也来凑个热闹,沾些英雄豪情!” “王爷说的是什么话,分明是我等何其有幸,得以沾些王爷的贵气啊!”“朱皇”明载物与楚王的联姻关系天下皆知,见楚王前来,明载物立即佯作热情,牵着景玗来到船舷边缘,站到人群前排,对楚王躬身行礼道,“不知王爷前来寻景大人,所为何事?” “哈哈,没什么大 事,左不过是为我这顽皮小儿,引他来见识见识真英雄罢了。”楚王在内侍的搀扶下顺利登船,一边与明载物寒暄着,一边朝身后挥了挥手,示意那名白衣少年站到身边来,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的幼子姒昣,平日里也喜欢舞刀弄棒,演习拳脚。天下英雄间,他最慕景大人年少英杰,在家跟我提过多次想要结交……今天机会难得,我便带他同来赴这‘御前讲手’,好向景大人讨教一二……昣儿,还不快向景大人,明伯父见礼?” “姒昣见过景大人,明伯父!”那白衣少年听罢,赶忙向景玗和明载物躬身一礼。景玗随即还礼,抬头间着意打量了面前的楚王父子一眼——楚王身穿一套黑色吉服,身上略带酒气,神态看起来却是十分乘兴;而那名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模样看起来虽然腼腆敦厚,但躬身行礼时瞬间的眸光却漏出些许狡黠……景玗心中暗道来者不善,但楚王贵为皇叔,自己严格来说只是一介草民,自然没有不从之理,当下便一边自谦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全身而退起来。 “那个……姒昣仰慕景家刀法已久,刚才在宝津楼上见识景大人舞刀,更是钦佩不已,所以才恳请父王带我来一睹真容……姒昣斗胆,想请景大人指教一二,以窥景家刀法真诀!”那楚王幼子一礼作罢,忽然又是一躬到底,向景玗提出了切磋交手的请求。景玗心知不妙,正想婉言谢绝,不料楚王当即在旁补充道:“小儿久慕景大人武技精湛,本王可以作证。今日机会难得,还望景大人不要推脱,略指教一二便是——来人啊,奉木刀上来!” 楚王一声令下,自有内侍奉了两把同样贴有银箔的木刀走上前来,递与景玗及楚王公子姒昣。景玗无法推脱,只得检查过木刀并无异样后登上舞台,眼看着对首的姒昣已经摆出了比武的架势,景玗叹一 口气,正色道:“那就以十招为限,点到即止,请公子小心!” “景大人莫要留手藏私才是!” 姒昣眉峰一挑吐出一句,手中木刀已经携风而来,直指景玗当胸。景玗旋身让过,反手以木刀抵住对方斜劈而来的刀势,顺势一推将对方送了出去,同时口中喊道:“一招!” 那姒昣见一击不中,转身大喝一声,便又是抡圆了一刀横劈而来——这楚王小公子的确有些武学功底,出刀起式也颇有章法,乍看起来的确有几分威风气魄,但毕竟技艺不精,招式间多的是粗浅破绽,算不得难缠对手。景玗与之过了三四招,已然明了他的武功深浅,只是以刀脊拨开对手劈来的刀锋,并转手将对方推开,始终不令其近身……转眼十招已过,景玗收刀拱手,向姒昣行礼道:“小公子武艺精湛,十招内景某亦是堪堪能够应付,还请公子下台一叙,把酒畅怀,岂不快哉?” “还未分出胜负,急什么把酒畅怀!”未等景玗礼毕,姒昣的刀已经再一次劈到面前!这一回姒昣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手中刀舞得比先前更加凌厉决绝,隐约间竟是带了股子杀气。景玗一惊,连忙从行礼拱手架势强行出刀,架住姒昣劈来的三四下猛攻……然而就在景玗准备变招应对之际,忽然小腿一痛,似是被什么暗器击中。低头看去,脚下提溜打转的,分明是一颗小小的梅核。 可就在景玗吃疼分心的瞬间,姒昣的木刀已经劈面而来,朝着景玗头顶破风而下。景玗长刀落势被逼无奈,只好扬起没拿刀的左掌迎上姒昣的手臂,想挡上一挡……可就在手掌接触到对手胳膊的一瞬间,姒昣忽然“啊呀”一声,捂着胳膊便向后倒去,在舞台上打着滚呼疼不已。楚王一见大惊失色,三两步跨上台来,扶起儿子一把撸下他的衣袖——只见姒昣右臂上分明插着根细长的银针 ,而在银针与肌肤相触的地方,一朵朵熟悉的“紫花”正沿着肌理血脉,渐渐在皮肤上绽放开来…… “这是……”在对手倒地时景玗已知中计,然而当他看到姒昣手腕上那熟悉的毒发痕迹后,脑中还是“轰”的一声,暂停了一切思考——这种毒是慕容栩为应对“天下会”才特意从师父库中请出的,之前从未在昆吾国境内见过有相似的毒药出现,如今现世还不到一个月,怎么会落入楚王手中? “景玗,你竟狠毒若此!”未等景玗出声辩解,楚王已经先声夺人道,“小儿不过仰慕你家刀法,兴头上来想与你多过几招,未曾想你一招不敌,便下此杀手!你好狠的用心!” “王爷,景某不敢……”“景玗,你以下犯上毒伤皇亲,好大的胆子!”景玗自辩的声音霎时就被一个更加洪亮愤怒的吼声盖过。众人回头,只见“朱皇”明载物已经携着“青君”柳相徭踏上台来。明载物双手握拳,怒目圆睁,似是动了真火,“天子赐宴,你竟敢私带凶器,还殴伤王爷公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今日我等便收拾了你这妖胎恶逆,以昭武林正法、天家威仪!” 未等景玗再有动作,明载物与柳相徭已经双双出手,拳脚如电直扑景玗——剧变来得太过突然,席间的大部分人都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连“玄王”穆向炎也是看到“朱皇”与“青君”联手出招之后才反应过来,起身想要阻止,却已经鞭长莫及…… 然而就在明载物拳风即将扫到景玗面门前的那一瞬,一道琥珀色的弧光忽然窜上舞台,从景玗眉眼前如白虹般掠过,正擦着“朱皇”衣袖落下,在舞台上溅起一片珠碎……原来竟是一道酒液凝成的“酒箭”——明载物受惊急退,衣袖上赫然多了一道豁口。柳相徭出招慢他半步,见状也是强行收势,退到明载物身后四顾怒道:“谁?” 第四十章 卷一:且试天下(40) “不关景大人的事,老朽刚才看得明白,那针是小公子倒地时自个插到胳膊上的。”来者一袭青衣,手中瓷杯内还有琥珀色的佳酿未尽,只见他款步踱**边,从景玗脚下捡起一颗小小的梅核,朝明载物冷眼一笑,“所以老朽作保,景大人并无犯上之心,更无作乱之胆……倒是你们两个急着杀人灭口作甚?欺负死人说不了话吗?” “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御前讲手’赐宴上胡言乱语,血口喷人!”柳相徭是三年前才从病故兄长手中接过“青君”位置的,故而江湖涉历并不深厚。见他发问,青衣老人在景玗面前站定,捻须昂首道:“老朽从不打诳语——江湖人称‘铁尺衡天’宋略书便是。” “宋略书?‘天下十一仙’?”青衣老者的出现再一次逆转了舞台上的情势,听到他自报姓名,船厅内的众多官员便对他刚才的说法信了三分:世人皆知“天下十一仙”是武林中神话一般的人物,获得“武仙”称号的人都曾拒绝过受封“四圣”席位,以示不好世俗权力,故而他所说的话,本身就是一种中立权威、不趋炎附势的存在。眼下见宋略书出手袒护景玗,台下的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起来,而楚王父子、明载物及柳相徭相继出手所促成的问罪气氛,也有所松动。 “宋老前辈,您年事已高,这船厅灯火又不甚明亮,刚才或有老眼昏花,也不一定。”明载物眼看着几乎达成的完美计谋被临门截断,不得不强忍怒气试图扳回一局,“列位大人请看,小公子臂上的毒针痕迹——紫瘢俨然,正是本届‘天下会’中景玗与其同门所用奇毒!众所周知昆吾境内,论施毒功夫无出他景玗其右者,此毒过去从未见过,景玗的同门也在比武场内宣传是他家的独门法宝……这样的毒若不是他亲手所施,又哪来的旁人能得以沾手呢?” 一席话引得台下又是嗡声一片,宋略书转头看一眼景玗,见他同样一脸茫然,便轻咳一声,迈步向前道:“这毒是怎么外流出去的,老朽并不知晓,只是老朽倒是碰巧知道另一桩异事,或可破今日乱局真相——诸位大人,今日宋某便要告发楚 王姒昒强占民田,屯田设堡,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祸乱他乡……而景大人之所以会触怒楚王,正是因为在‘天下会’前剿灭了一伙由流民聚成的盗匪,从而得知此事,被楚王所忌,故于今日席间设局、痛下杀手……景大人,宋某说的可有此事?” “天子在上!诸位大人明鉴,景某冤枉!”宋略书话音刚落,景玗便顺势丢开木刀双膝跪下,向众位大臣张开双手,以显示自己并无携带暗器、图谋不轨之意——听罢宋略书的言述,景玗已了然对方是要把楚王屈杀自己的暗局破开到明面上来:一旦将楚王与“朱皇”的不法勾当先行摆**上,那么今日之事就是楚王“先下手为强”的故意构害,自己或许能得到辩白洗罪的机会。虽然眼下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南方诸州并田流民一事与楚王一伙确实相关,但眼下已是刀在项上,不得不发了。 “宋略书!你莫要空口胡说!”刚才还怀抱姒昣呼叫御医的楚王此刻也压不住火了,站起身来指着青衣老者便破口骂道,“无礼老贼!不过一介白身草民,天子特许尔等入席已是恩典,如今竟然敢胡乱攀咬皇亲,诬陷本王……来人啊!还不快把他拿下!” 楚王一言既出,虽然明载物与柳相徭并未急于动手,但自有不识厉害的侍卫内吏冲上前来,想凭人多势众拿下宋略书。却见青衣老者冷哼一声,手中梅核一闪,正中一名侍卫眉心,那侍卫只来得及“啊呀”一声便仰面跌倒,众人看时,已是断了气息。宋略书三指相合将酒杯捏碎成十来片,朝台下众人傲然一笑:“我却要看看,今天这台上可有哪个能拿下老朽!” “老夫便要试试。”一声洪亮的长啸,伴随一道白影从湖面上飘然而来,直扑船厅台前。众人应声回眸,那楚王更是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对白影摇手大叫道:“杨敬行,你来得正好!快,快替本王斩了这大逆不道的刺客贼子!” 白影在船舷边落脚站定,周身上下只有鞋袜和长袍下摆稍有些濡湿。来者是个比宋略书更为年长的老人,一头华发被玄玉冠束得整齐,三尺银须搭配绣金白袍临风而立,端得是谪仙一 般的人物——只是负于背后的一把青锋长剑反射着冷冽月光,为来者平添了三分寒意。 “‘天一剑’,杨敬行杨太傅……”船厅上的臣工之中,不知哪个小声嘟哝了一句。白衣老者登船后并不停留,抬脚便径直走向位于船厅正中央的舞台,所到之处人群自动分开,无人敢于直视其青剑锋芒。 “杨兄,别来无恙。”见白衣老者踏波而来,宋略书的心中也是暗道一声不好。然而他毕竟于武林中半生蹉跎,表面上丝毫不露怯色,反而扬手丢掉茶杯碎片,向对方遥遥一礼道,“杨兄便是想拿下老朽,也得先听老朽将这来龙去脉一并说解与你,否则即便是杨兄屈尊亲来,也未必能将老朽留下。” “老夫只管将扰乱天子赐宴的贼子拿下问罪,你若有冤屈,自去告予那大理寺诸卿。”杨敬行扫一眼脚边被宋略书一颗梅核击杀的侍卫尸体,青色长剑自背后摇曳而出,划出一道青虹,“在场涉事人等,若不束手就缚,可别怪老夫的剑无分亲疏尊卑。” 见杨敬行拔剑,在场众人除了宋略书和跪着的景玗,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几步。秦王张嘴还想嚷嚷些什么,被明载物牵着袖子赶紧搀了下去。偌大的船厅舞台上,一时间便只剩下一青一白二位老者相对而立。有好事的官吏站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窃窃私语道:“今儿真是稀奇了,‘天一剑’对‘铁尺衡天’——两位‘天下十一仙’居然要伸手见真章……这可是历届‘天下会’都不曾有过的大场面哪!” 宋略书原本是想在台上揭露楚王罪状后伺机哄乱船厅,带走景玗,但如今杨敬行到场,满船的官员侍卫便如同长了主心骨,安静肃穆得有如校场操练一般。眼看着逃脱计划难以为继,而一场鏖战却无可避免,宋略书微微转头,向景玗和“玄王”穆向炎分别丢了两个眼色——后二者即刻会意,穆向炎大步上前押住景玗,看似是在束缚罪嫌,实际上却杜绝了青朱二圣在宋杨二人动手时趁乱暗算景玗的可能。 “船厅狭小,恐误伤诸位大人性命,杨兄,借一步说话。”宋略书说完,便顺手拿起画屏边的一枝青铜灯台 ,青衫一晃便已经落在了距离船厅三丈多远的一条小舟之上。杨敬行也不怠慢,双脚点地化一道白影冲天而起,手中剑光几乎与月色相融,在半空中就划出数道蛟龙般的剑气,向小舟上的宋略书直扑而来。 数道剑气后发先至,在小舟附近的水面上划出数道**的水墙。宋略书知道真正厉害的还在后头,只稳稳地放出内力压制船体,以防止小舟被激荡的水波掀翻。待水墙渐散,一道亮如霹雳的寒光果然裹挟着惊人的剑气破空而来,直指宋略书面门。宋略书不躲不避,手持青铜灯台仰面迎上,嘴中喃喃道: “以身为规,炼铁为尺……衡天一十六式!” 说罢手中黄光一闪,待水墙完全落下之际,船厅上的众人只见得杨敬行的剑穿透了青铜灯台上衔灯的铜鹤,可平日里那把削铁如泥的“天一剑”却不知为何,紧紧被青铜灯台绞住,一时抽扯不出。杨敬行将剑锋下抵想甩掉灯台,可宋略书却顺势将灯台向下一压,依旧扣住杨敬行的剑,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郑重道: “杨兄,听老弟一句忠言:你若想对得起先皇,对得起这姒家江山,那么今日之事,那白帝切不可杀,那楚王断不可留!” “这不是你一介白身该管的事情。”杨敬行的声音依旧波澜不兴,“你若有凭有证,大可随我至大理寺小住几日。我昆吾国自有乾坤朗朗,断不会冤屈尔等。” “呵呵,只怕刑不上皇亲,那大理寺进去容易,出来可要扒我等草民一身骨皮。”宋略书冷笑一声,依旧使力微微压弯青剑,但又并不使出全力意欲折断,“你不想想,那楚王屯田设堡,乱的是谁家纲常,动的是谁家国本?你也不想想,这些年来北境时有告急,反倒是西边相对平稳——靠得不就是那白帝父子两代经营,与氐族关系交好,使得西陲藩篱紧实,而勿使西戎有可乘之机?望杨兄听老弟一句劝:白帝若死,西境必乱;楚王不死,国祚必危!你若真是他姒家忠臣,其中厉害,岂能分辨不清?” “……你想如何?”杨敬行听罢,手中剑却是停下了动作。 “烦请杨兄收押楚王与白帝三个月,三 个月内,老弟自会携有关楚王谋反、构害忠良的证据返京,面呈天子。”宋略书直视杨敬行双目,言辞恳切,“今日事出突然,罪证并不在身边,恳请杨兄开释,许我三月期限。三月以内,一定回返!” “我如何信你?”杨敬行微微皱眉,身上气劲并不松懈,“你行踪无定,又没有家眷亲随作保,让我如何能相信你不会一去不归?” “无他,只凭这‘衡天’之名。”宋略书微微躬身一笑,“老朽行走江湖几十载,靠的就是这份替天行道的正气。我若不回来,便是那无信无义的奸猾小人,到时候天下人尽可口诛笔伐,何劳杨兄动手?” “也罢,老朽便许你三个月。”话音刚落,两位绝世高手便同时收势后撤,动作快如闪电——宋略书将已经被劈断的青铜灯台砸向小舟,木制船身立即化作满湖碎屑,而杨敬行则手持青锋沿着小舟与船厅之间划出一道青光,光芒过处,激起滔天白浪……待风停浪歇,杨敬行孤身稳稳落在了船厅舞台上,而湖面上早已归于平静,不见了宋略书的踪影。 “杨……杨敬行,那个逆贼呢?”楚王被惊起的水浪溅了一身,如今正一手搀着儿子一手扶着发冠,还想上前质问杨敬行宋略书的去处。杨敬行回头,瞄一眼形容狼狈的楚王父子与青朱二圣,沉声道: “那贼子武艺高强,老夫一时留他不住,不过天网恢恢,量他也跑不了多远……来人,将涉事的景玗、明载物、柳相徭等收押,暂时交予大理寺看管;唤御医先行收治小公子,请楚王随老夫前往临水殿面圣!” “不,怎么……”闻听杨敬行的安排,楚王一行顿时慌了手脚,眼见着越来越多的羽林军官兵正在渡水而来,楚王已经顾不上疼得嗷嗷直叫的小儿子,上前指着杨敬行的鼻子骂道,“你个没用的老奴才!放走那殿前杀人的逆贼已是罪不可赦!如今还想拘禁本王,是想造反吗?” “老夫有无造反之心,天子自会揣度;而王爷有无犯上之心,也可在天子面前自辩。”眼看着羽林官兵登上船厅,杨敬行一甩袍袖负剑回身,再次踏碎碧波中皎洁的月色,直上宝津楼而去。 第四十一章 卷一:且试天下(41) 临水殿前的变乱暂按不提,且说金波湖南岸的公共园林内,慕容栩、休留、罗先并合玥合琪等人尚在饮宴之中,还并不知晓“御前讲手”上已然发生的变故。 今夜的金波湖南岸仅对“天下会”英雄及坊间清流名士限制***,亭台花木间竖起了百余顶锦闱彩帐,京师内最有名的七十二家酒肆正店都奉上了最有特色的佳肴珍酿;无数豪侠名流欢聚其中,开怀畅饮,击节而歌,好不热闹。慕容栩曾在本届“天下会”中大出风头,又是景玗同门,故而也是宴席中的”重点关照“对象,眼下被灌得有些多,正躲在一棵石榴树下避风醒酒,这时,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人忽然跑上前来,急急忙忙朝慕容栩抬手一礼道: “敢问阁下可是‘白帝’同门?” “正是。”慕容栩有些迷瞪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陌生小童,心下正在暗忖该如何婉拒某位“大人物”的殷勤邀约,不想那小书童随后说的一席话,竟是将他的醉意吓退了大半:“我家老爷差我报信,说‘白帝’景大人在‘御前讲手’上出事了!现在景大人已被收押,烦请阁下赶紧把你们的人都带出琼林苑,我领你们去见我家老爷!” 一席话说得慕容栩满腹的热酒顿时化作一身冷汗——适才在南岸饮酒观景之际,确实看到北岸临水殿那边忽然掀起数道小山般的水墙,当时众人还在打赌是哪位英雄在御前献出如此绝技,没曾想却是真出了事儿……好在慕容栩虽然有些醉意,但总体思路还算清醒,当即拉着那小童回到帐篷中间,借口贵客延招婉拒了所有劝酒邀请,将休留、罗先及合玥合琪兄妹从南岸帐闱丛中带了出来。 待出得园林区域,一行人登上马车,慕容栩才抓住那小童的胳膊,正色问道:“你莫作诳语,你那老爷姓甚名谁?是怎么知道我师弟出事了?他人现在何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眼见着慕容栩双眼微微透着赤红,而另一边身负四蛇的罗先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小书童难免紧张,顿时结巴起来,“我家先生……他说暂时不能告诉你们姓名,也没告诉我具体情况……他,他只说引你们到园林南边的杏林里,他自然会告诉你们一切的!” 慕容栩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暂且作罢,跟着小书童的指引,让休留将车往杏林深处驶去。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杏树下,小童喊停了车马,兀自从车厢中跳下,朝林中作了三声枭鸣。只是数息工夫,杏林中便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群身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在月光下簇拥着一个老者,朝慕容栩等人所在的马车靠拢过来。 “罗先,一会儿若是情况不妙,你驾车带景家两位小姐少爷先走,我跟休留殿后。”见对方人多势众,慕容栩恐遭不测,故而先行指示罗先道。罗先因为蛇侍厌恶酒气,故而刚才在席上并未喝酒,如今反倒是景家一行中最清醒的一个。见慕容栩从车厢座椅下的暗格内取出铁扇,悄悄纳入袖内,罗先也慎重地将四蛇藏好,跟着慕容栩走下马车。 两拨人马在月色及杏树的掩映下款步靠近,待行到近前,走在最前面的休留却是先惊呼出声:“宋老前辈?” 走在黑衣人中间的老者,正是刚刚从北岸潜水而来的宋略书。此时他已经换下了身上的青衣,也穿着与黑衣人类似的夜行 衣,只是头发胡须俱是湿透,看起来竟有些狼狈。看到休留与慕容栩等人前来,宋略书来不及多作寒暄,只是上前一步安排道: “出事了!你们那白帝在赐宴上被楚王和朱皇青君联手暗算,老朽出手虽保住了他的性命,但却不能证明他的清白……如今他已被大理寺收押,搜捕你们的羽林军官兵马上就会从北岸抵达这里。我需要你们分作两路,一路随我等出城,并报信长留城景府,早作准备;另一路则需要回一趟京城,通知我们留在城里的弟兄,同时还要带些东西出来……” “暗算?什么样的暗算?师父他从未做过任何有违朝廷国法的事情,为什么他会遭人暗算下狱?”休留一听便有些慌了,他打断宋略书的话语,急着想知道景玗的境况与“御前讲手”上发生的事实详情。慕容栩抬手制止了休留的追问,上前一步对宋略书拱手道: “敢问宋老前辈……这些人都是从属何方?您为何要出手相助?您要我们带出京城的,又是什么东西?” 慕容栩问出以上几个问题时,也是强抑着心中巨大的疑惑与紧张的,但仅从表面来看,却依然显得镇定自若,风采依旧。眼见着慕容栩尚可主持大局,宋略书微眯双眸,沉声回答道: “老朽是‘地龙会’总舵教头宋略书,出手相帮白帝,自是有些渊源,不过目下不是详说时候。总而言之,如今我会中所图,与贵府景大人生死休戚息息相关,故而不得不暂时结盟,以度横祸……至于我要你们带出京城的,其实是一个人。” “‘地龙会’?”听罢宋略书报出真实身份,即便沉稳如慕容栩也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 —在“天下会”期间他也曾听景玗和唐无枭说起过这一武林中最神秘也最胆大妄为的组织:相传他们曾在昆吾国境内多地犯下暗杀朝廷命官的悬案;也曾在浊河以北被狄人攻占的故国疆土中自发阻敌拒敌,营救并运送回大量被掳掠为奴的昆吾国人。对于这样一个行事全凭喜恶偏好,全无敬天畏法之心的地下组织,如今全昆吾国上下都是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的……只是如今对方却主动找上门来,还带来了景玗被捕入狱的消息……慕容栩感到脑中无数乱麻纠结盘绕,理不出个头绪来,只能顺着宋略书的话题又发一问,“敢问‘地龙会’要的,是什么人?” “贵府上那个姓应的厨娘。”宋略书负手正色,直视慕容栩道,“此女身世,非同小可!我丑话说在前头——若你们能把她平安无事地带出来,那你们景大人的事就是我们‘地龙会’的事,全会上下无数兄弟都会倾力为之,为景大人谋出一线生天……但倘若你们没能把她救出来,那么老朽便只管老朽分内的事,你们那白帝的死活,便由你们自己去想办法吧!” “这……”慕容栩心中虽知玉羊来头不一般,但却没想到能棘手到如此份上。宋略书放下狠话后便带着众人退开几步,由得慕容栩和休留罗先等人私下商议,只是不时咳嗽几声,提醒对方时间不等人。 “师伯,你说他们的话能信吗?”休留毕竟年少,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已然使他有些乱了手脚。慕容栩拍着少年的脊背,安抚下他焦躁的情绪,略梳理了一番思路,凝眉道: “从那宋老先生的言谈及现实情况来看,他说的多半是真的——‘地龙 会’虽然行事乖张,但从不祸害百姓,而楚王与朱皇所谋勾当,却是祸国殃民的巨大隐患……何况他刚才也说了,事涉玉羊,这样就能把南疆荒田流民之事与今日之局连成一线,也能够解释他们想与我们暂时结盟的动机……所以十有八九,景师弟是真的落陷了!我们线索有限,要想救出景师弟,最好先与他们进行配合,待事态水落石出,再做打算!” “……我明白了!”听罢慕容栩的解释,休留闭上双眼,强行做了几番吐纳压下慌乱不宁的心绪,对慕容栩请缨道,“既如此,我回去京城,带玉羊出来!” “你一个人……”慕容栩本想说些什么,可转头看一眼另一边的罗先及合玥合琪姐弟,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如今景玗生死未卜,而眼前的“地龙会”尚不知底细,倘若自己这时要跟着休留同去城中赴险,万一出事,剩下三个初涉江湖少有历练的孩子,那几乎就是放在别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师伯,同门中我轻功最好,脚程最快,我一个人去,反而方便。”休留看出了慕容栩的犹疑,将话头接过道,“况且之前……因为代师父送礼,我知道城门外有条密道,可以直通内城……我熟悉地形,也知道该怎么做,所以京城里面的事……交给我去办就好,你带着师叔和玥小姐琪少爷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那就交给你了!”事不宜迟,双方商定后立即兵分两路、分头开拔——“地龙会”来人也随即分为一大一小两群人马:多数人护送着宋略书慕容栩等一行远避是非之地;另有两个同样轻功卓绝的身影,则紧紧跟上休留的脚步,直奔京城而去。 第四十二章 卷一:且试天下(42) 休留一行抵达外城城墙时,已是戌时三刻,城门早已禁闭。好在休留之前屡次替景玗向薛公公行贿,知道在城西水门底下有条暗道,可直达太监总管薛公公在内城置办的私宅。待与另两名“地龙会”门人无声无息地摸到水门底下之后,休留便带人钻进了地道,大约行了有两里地脚程,休留忽然停下,对身后二人道: “这里再往前进去,就是薛公公私宅了。你们面生,到时不好交代——从这里的岔道往北走,直通城西的一口枯井,从那里也可以出去。我们最好就在这里分头行动,你们去通知你们在城里的弟兄,我自去带人出来。一个时辰后,便在井台那里汇合!” 两人听罢,觉得有些道理,当下也不坚持,随即再度分兵。休留加快脚步径直穿过剩下的密道,在尽头的一处暗门前,休留叩响了门上的机关铃……没过多久,便有个管家模样的老头披衣前来,从外侧开启暗门,有些讶异地看着休留道:“你是……之前来过的景家小哥?又有何事?” “‘御前讲手’席上出事了!天子被人行刺,现在琼林苑里乱成一团,薛公公脱不开身!”休留临时扯了个谎,吓诈眼前的老管家道,“我脚程快,薛公公让我来给您传个话:‘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好,准备出门!’” 这私宅与密道,本就是薛公公为了藏匿从宫中偷出来的珍宝并受贿方便而设的,一旦有风吹草动该如何转移家财,薛公公平日里也没少叮嘱过这管家老头。因了景 玗与薛公公之间颇有些交情,而休留也多少来过几次私宅,老管家当即便听信了休留的传话,将休留送出府门后便转身回去安排了。 出了薛府私宅已是内城范围,琼林苑的谕令还未传达至宫内,故而此时,城中布防还不甚严谨。休留提气纵身,从廊下檐上急掠而过,直奔都亭西驿。 到了驿馆,景府的仆从们还在等待主人归来,并未熄灯歇下。休留当即简要传达了慕容栩与宋略书的安排要务,将景家仆从系数遣散,要他们自去城中找地方藏身。待交代完毕,休留一头闯进景玗卧房,没一会儿便将药箱信印等几件紧要行李打成个包裹,搭在肩上冲出房门,一手拽住刚从厨房走出来的玉羊道:“你跟我走,快!” 玉羊还没搞清楚情况,便被休留紧紧拽着一路小跑出了大门。然而两人刚拐出大街,休留便听到御街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那是禁司官兵出动的讯号。休留连忙将包裹横在胸前,将玉羊拉到背上,提气跃上附近的一栋两层小楼,这才堪堪与禁司马队擦身而过……眼见着休留紧盯马队离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模样,被他牢牢护在身后的玉羊忍不住小声询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师父……他们怎么样了?” “师父遭人构害,如今已被大理寺收押,具体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休留尽可能地平复着呼吸与语气,对玉羊道,“师伯他们已经出城了,现在最关键的就是你——‘地龙会’的人说他们有办法 能让师父洗脱冤屈,但前提是……一定要将你活着带出去!” “什么?”玉羊闻言仿佛被一连串滔天巨浪劈面打中,当下几乎懵了。然而休留丝毫没给她思考跟追问的时间,待解释完后便拉着她再度隐匿入黑暗中,向城西狼奔而去。所幸他们没走多远便遇上了唐无枭和几名唐家弟子,后者护着他们转入一条暗巷,有条不紊地前往汇合地点。 “你们怎么来了?”见到唐无枭出现,休留的面色稍有宽释。唐无枭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只是阴冷的眸光却透露出了些许心下不安,他瞟了一眼休留身后的玉羊,冷声道:“我们安排在琼林苑里的线人报的信,说你们出事了……她到底是什么人?‘地龙会’为什么非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让你把她带出去?” “我也想知道,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出城与师伯他们汇合,随后才能再做定夺!”“地龙会”在京城中的名声不佳,休留唯恐唐无枭会扣下玉羊另作文章,连忙将玉羊又往身边拽了拽,以避开唐无枭的视线道,“等弄明白了对方的目的和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做决定不迟!”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禁司官兵的夜狩与偶尔出现的路人,紧走慢赶了好一阵工夫,才终于抵达了约定的汇合地点。待休留他们来到枯井附近时,却见那里已经等着三个人影,从身形来看是两男一女。见休留他们赶到,三人一起走上前来,其中一个是随休留进城的地龙会门人之一,他匆匆扫过 玉羊及唐家众人,向休留介绍道: “这是我们的两位分舵舵主,他们知道宋教头会带着你们的人前往哪里避难。所以出城以后,便由他们两人带路……另外你们还留在城里的人,也不必担心,我们自有兄弟会将他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待风声平息后,再分批送出京城。” “既是如此,便有劳诸位兄台了!”休留闻言,略一拱手谢过“地龙会”门人,当下便跟着三人跳下枯井,从来路原路返回……待出得城门,已经过了子时,“地龙会”的三人引着休留等人绕过城外田舍,避入丘陵荒野之中,而在一处并不起眼的灌木林中,“地龙会”竟然还藏下了五匹马。于是一行人当下各自分组两两共骑,快马加鞭借着夜色,疾驰离开了京师地域。 一行人在两名舵主的指引下驱马奔驰,不觉间天色已经微曦,这时唐无枭和休留才堪堪认出,两名舵主中的那个女子,竟然就是“天下会”中早有见闻的“花月仙”花郁玫!只是由于暮色深沉外加身穿夜行衣的缘故,才使得两人一路都未曾发觉。察觉到二人惊诧的眼光,花娘子倒不避讳,扬起马鞭遥指不远处的运河码头道: “那里会有我们的人接应,只要上了船,你们就可以放心了。” 错马扬鞭之间,码头倏忽即至。薄雾笼罩的远郊码头没什么人迹,只是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若隐若现地窝着几个披着蓑衣的艄公。马队在河岸边停下,花郁玫以二指为哨,吹出一串奇特的急促哨音。那 几名艄公闻声立马起身,其中一人走近前来看了一眼,随即朝身后招呼道:“是花当家和顾当家!行船!” 艄公们陆续从芦苇丛中撑出一尾尾芦篷小舟,将三名“地龙会”门人及休留、唐无枭等众人分批引入船舱,随即便持篙一撑河岸,远远驶离了码头。清晨的薄雾没有散去,反而有愈浓的趋势。唐无枭执意与休留上了同一条船,如今正坐在二人对首,双眼一瞬不瞬地紧盯玉羊,冷声道:“已经出了城,唐家也有办法能保你们平安离京,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们走?” “因为只有他们的人知道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也只有他们才有办法能救师父!”休留言辞中并没有强辩之意,但身形却是挺直起来,挡住了唐无枭紧盯玉羊的眼光,“何况他们点名要带她出城,就说明她对于他们来说足够重要,只要带着她,说不定我们尚有盘旋余地……我们景家与唐家,长年以来一直进退与共,希望唐大哥您这次也能以大局为重,师父……虽说可能已经获罪,但只要我们两家共同运筹,说不定还能搏出生天,也未可知!” “你别误会,我没想着要拿你们去向朝廷邀功,也没指望‘白帝’倒台后唐家能全身而退。”唐无枭闻言,罕见地挑了挑眉梢,“但我毕竟是唐家的人,倘若景家真的失势,我必须尽可能地想办法优先保全唐家,而不是稀里糊涂地被越卷越深……所以我想知道,她到底是谁?你们跟‘地龙会’讲价的筹码,到底有多重要?” 第四十三章 卷一:且试天下(43) 一叠声的问话将休留逼得哑口无言,察觉到唐无枭话语中掩饰不住的寒意,休留也不禁皱起眉头,回身看向玉羊,正色道:“你还能想起些什么?最好现在就全部告诉我们!否则一会儿若是稍有差池,仅凭我们几个也保不住你!”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被人生拉硬拽奔波了一夜,玉羊现在还是一头浆糊的状态。她就连“地龙会”是个什么概念的组织都还不甚了解,只从休留与唐无枭的言谈里大略明白景玗出了事,而对方似乎有办法能救景玗脱困……至于对方为什么要找自己,她也是全无头绪——莫非这世上还有什么专门研究穿越人士的黑科技魔法组织?正等着自己这只小白鼠自投罗网? 在昆吾国内勤勤恳恳地生活了几个月,玉羊好不容易才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方式与全新身份。原本打算在“天下会”后便可着手独立,脱离景玗的庇护与监视,开创一番白手起家的种田流餐饮事业,方才对得起自己领先这个时代至少一千年的穿越思维优势……然而未曾想到的是,就在“天下会”的最后一夜,景玗却出了事…… 眼下这种情况,撇下他不管是不可能的,就算不牵涉这几个月来的恩义情愫,自打“地龙会”开出如此条件以后,玉羊也绝无可能在休留和唐无枭的 眼皮子底下独自逃脱……在休留的逼问下玉羊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先将装傻坚持到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坚决不能暴露自己穿越人士的身份! “……算了,看她这模样,的确也不是什么能藏得住事的人。”就在玉羊心中天人交战之际,唐无枭忽然放松了姿态,不再对玉羊和休留步步紧逼。玉羊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唐无枭的眼中精光一闪,瞥了自己一眼后又对休留道,“只是我还是不能完全信任‘地龙会’之人的传话。如今白帝生死未卜,若是朝廷真的降罪,就算我们即刻回去报信,恐怕也赶不及抵御官兵……我记得白帝每次来赴‘天下会’时,都会做好两手准备——后手自然是备着四圣旁落、景家失势时预备的;如今的情况,与失势也相差不多。我想提前知道,你们为此准备的后手是什么?” “这个……”休留正想回答,却感到座下的小船忽然颠簸起来,舱外响起艄公一声嘹亮的呼喝:“列位客官,我们到了!” 休留拉着玉羊钻出船舱,眼前赫然是一片**的巨**影——那是一条于雾气中停泊在江心里的画舫大船。在船工的帮助下,一行人先后沿着软梯爬上了船舷,待所有人都登上甲板后,画舫才匆匆起锚,在艄公沉默的注视中渐渐驶入雾中,顺流而下。 休留一行在一名书童模样的少年带领下,鱼贯进入了船舱内的花厅内——里面已经呜呜泱泱地挤满了几十号人,可是当休留和玉羊进去时,人群还是“呼”的一声瞬间分开,随后又将玉羊和休留围在了中心。慕容栩和罗先率先挤出人丛,走到近前关切道:“怎么样?路上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没什么,我们都挺好的……”休留正要答话,却听得花厅上首位置传来一声老人的咳嗽,随即面前的人群再度分成两道人墙,让出了一条通道——宋略书跟着另外一名矮胖老者向玉羊他们径直走来,正是之前慕容栩他们在酒楼上偶遇的陆老员外。 “就是她么?”陆白猿走到近前,眯着眼细细打量了一番作着小厮打扮的玉羊,放缓了声音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应……应玉羊。”玉羊有些哆嗦着朝身后看了一眼——慕容栩和休留罗先就站在一步以外,可不知为什么,当被眼前的两个老人紧紧盯上时,玉羊却仿佛有种被重重罗网与众人分开的紧张与惶惑感。宋略书她是认识的,也知道对方武艺高强,不是寻常人等,可是眼前这个胖乎乎矮墩墩,说话轻声细语的老先生,却为何会给人比宋略书更强的威压感呢? “玉羊啊……长得倒也是碧玉玲珑,是个好名字……可 是属羊?”陆白猿眯缝着双眼,牵起玉羊的双手,仿佛许久未见的长辈般嘘寒问暖,见玉羊微微点头,陆白猿回头与宋略书对视一眼,继续询问,“我听慕容公子他们说,你在山里受了伤,醒来后就不记得自己的身世了……如今可有想起来些什么?” “呃……好像……没有多少。”玉羊嗫嚅着低下眼眸,不敢直视陆白猿的双眼,只能拿些之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无害设定来搪塞回答,意图蒙混过关,“我只记得……我父母是开饭店的,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然后……醒来……就在那条大瀑布里……” 说到编不下去的时候,玉羊下意识地扶住额头,装出一副头疼不已的模样。休留以为她思虑过甚而导致旧伤发作,连忙上前一步扶住玉羊,将其稍稍从陆白猿面前搀开几步,回头道:“两位老前辈,倘若她真的一时无法想起身世,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另外,我是不是能先问明白:‘御前讲手’赐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师父他……到底背负了什么样的不白之冤?” “咳……关于这件事,刚才在等你们的时候,老朽已经全部告知慕容公子了。”宋略书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自然,他握掌为拳,抵住口鼻咳嗽一声,抑制住胸中有些紊乱的气息,对休留道,“待会儿去舱里歇息,你们 自可以互相知会,我们便无需多言……如今把你们都聚在这里,有另有要事相商——比如该如何救出你师父,以及如何挽回因昨夜之事,而导致的会中损失。” “损失?”站在后首的唐无枭闻言略一凝滞,出声询问道,“为了昨夜之事,‘地龙会’与朝廷动过手了?” “那倒不至于,除了宋老弟跟‘天一剑’的那场比划,昨夜带你们出城与布防报信都是在暗中进行。若连这种程度的应对能力都没有,‘地龙会’如何能担得起‘地龙’之名。”陆白猿看了唐无枭一眼,从容回答,“老朽所说的损失,是战略层面的——昨夜宋老弟为了营救那白帝,不得已将楚王朱皇等人的罪状当众揭出,如今楚王朱皇虽被同样收押,但只要他们二人尚在,其党羽爪牙便不会乱了手脚,也就不会给我们太多的机会揪出铁证。甚至有可能……已经是打草惊蛇,功亏一篑了。” 陆白猿说着,眼神凌厉地看了宋略书一眼,宋略书只顾捂着嘴掩饰面颊上的**与阵阵轻咳,却并不出声反驳。慕容栩正在一边与休留和玉羊低语,将先前从宋略书处听来的宴席上事发经过简要地告知众人,听到陆白猿如此说话,慕容栩也是一惊,调转话头道:“宋老前辈昨夜入席,搞出如此阵仗!却原来……你们手里还没有铁证?” 第四十四章 卷一:且试天下(44) “楚王在荆州势力何其强横,你们恐怕不知,更何况还有明载物那只老狐狸在替他运筹帷幄,要想拿到他们侵吞民田、意欲谋反的铁证,哪里是件容易的事!”陆白猿看了一眼慕容栩,无奈叹气道,“他们行事诡秘,且各个阶段都有中间人出面落实,并没有物证可以直接指证是楚王捣鬼……那些民田,的确是因为闹‘诅鬼’而被荒弃,再由明家族人及楚王侧室家眷出面占夺,于昆吾国法上完全合乎手续,并无破绽……但倘若是他人率先占得这些‘荒田’,则诅鬼之毒并不会消除,唯有楚王与明家族人占得的田产却能够得以复苏,依旧是良田沃土……其中猫腻,明眼人皆能通晓,但却无法作为呈堂证供。” “可是若没有证据,那宋前辈昨夜许下的三月之约……”慕容栩虽然心知昨夜景家已是受了宋略书天大的恩情,但还是对他仓促许下三月之约,将己方置于被动处境的应对策略颇有微词。见慕容栩已然提出质疑,陆白猿也不护短,当即表态道: “昨夜席上放言一事,的确是宋老弟欠缺考量,既然事情是我们这边惹出来的,自然没有推搪之理。你们放心,如今这事‘地龙会’依旧会鼎力相助——等船出了运河,行至清江,自会有南山道内的分舵门人来接应你们……到时候,无论你们是打算回返西境,闭门自守;还是前往南疆,协助我们找寻扳倒楚王、洗冤白帝的机会,我们都会全力以赴,与你们互通有无,绝无胁迫勉强之理,也不会有斥异利用之念!” 话说到这般份上,即便是慕容栩也再想不出反驳的理由。船舱内忽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平静,唐无枭忽然站前一步,出声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她,究 竟是什么人?” 此话一出,船舱内忽然又归于寂静。宋略书与陆白猿互看一眼,最后还是陆白猿接过了话头,望着玉羊沉声坦白:“此事原为我和宋老弟的私事,且尚未确定,故并不想在这里说开了去……不过唐公子既然问起,那么便一并告知,也无不妨——这姑娘很像是我们一位结义弟兄的独女,那位弟兄举家于不久前横遭不测,行踪全无,故而老朽与宋老弟才会对这位姑娘略上心些……诸位奔波了一夜,想来都已经累了,不如先去舱内歇息片刻,待入夜泊船时分,老朽自会差人知会各位,再做打算不迟。” 陆白猿说完这番话,便带着宋略书、花郁玫等几个“地龙会”头目离开了花厅。剩下的门人也很快鱼贯而出,只留下那个书童模样的少年,朝着慕容栩、唐无枭等人略一拱手: “几位公子姑娘,请随小的前往客舱,稍事歇息。” 众人眼看着困于水上,别无他法,当下也只能跟随少年离开花厅,前往舱房休息。“地龙会”的画舫看着虽大,但因为人数众多,所以能空出来的舱房也就只有一间而已,倏忽间十来人进入,顿时挤得转身都困难。一行人中玉羊身子骨最弱,颠簸奔走了一夜已经困得两眼直打架,慕容栩便安排她躺进舱房内唯一的一张长榻内,和衣休息……待玉羊睡去,倚着舱门的唐无枭看了眼慕容栩,直言道: “你怎么看?” “半真半假。”面对自上船来便面色不佳的唐无枭,慕容栩并没有选择隐瞒,“从我个人判断,景师弟遭遇构害一事的前因后果,多半是真的;但‘地龙会’愿意帮我们的原因,恐怕有诈。” “怎么说?”休留闻言瞪大了眼睛,“这时候诈我们?是为了什么?” “你还记得让你回城带人出来前,宋略书说的话吗?”慕容栩并未直接回答,只是略偏过身,看了眼身后发出轻轻鼾声的玉羊,“只怕她的身世,并不如他们刚才说的那么简单。” 休留略回忆了一下几个时辰前,宋略书的交代——那句“此女身世,非同小可”还言犹在耳,却与刚才陆白猿的解释大相径庭。休留不解地转头,向慕容栩追问道:“可是都到了这份上,他们却依然是把她交给我们照看,而并没有强行将她带走,又是什么缘故?” “所以我说,半真半假,恐怕直到现在,他们自己都还不确定,玉羊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或者说,在确定她的身份以前,她并非是个‘危险’的人。”慕容栩扬手从袖中掏出铁扇,兀自在手中挽着花儿,幽幽道,“但她对于我们,却是绝对不容有闪失的存在——倘若我猜的没错,‘地龙会’之前应该已经得到‘御前讲手’上楚王和朱皇会对景师弟或者玄王下手的情报,他们原本的目的,便是等对方出手以后,伺机除掉楚王或朱皇,再引得朝廷动手,清查南疆屯田一事,替他们寻得证据,剿除贼逆……然而在关键时刻,宋略书却临时变卦,宁可放弃行动也要保下景师弟……恐怕就是为了从我们手里,获得玉羊的下落!” “可是上一次,我们在沐恩楼遇到他时,他对玉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啊!”听完慕容栩的话,景合玥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心中的疑团却是加倍增长,不由出言打断道,“还有,如果按照你的意思……那‘地龙会’肯出手帮我们,岂不是等于是看在了玉羊的面子上?” “所以我说,他们对于她的身世,尚未确定。”慕容栩摇着扇子起身,朝舱门 缓缓踱步而来,“上次去沐恩楼,我们都是易了容的,这是其一;二来刚才以着宋陆二老的模样来看,他们确实之前从未见过她;三来么……或许不明说也是对于她的一种保护,也未可知……总之现在,为了景师弟,我们必须听从‘地龙会’调令行事,也绝不会加害于她,于是我们与‘地龙会’之间,目前形同是互相交换了一枚‘质子’:景师弟的安危在他们手中;而玉羊人在我们手里——这种形势对于暂时的利益同盟来说,是比较理想的。” 一席话徐徐说完,慕容栩也已经走到的舱房门口,只见他忽然扬起铁扇,在唐无枭肩膀上轻轻磕了磕,浅笑道:“反正事情还未到山穷水绝之地,不妨稍安勿躁,看看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化——楚王势大,‘地龙会’根深,然我景家也不是无根之木,如若干等无聊,我们不妨再来赌上一赌,看看最后能够得偿所愿的,会是楚王?地龙会?还是我们?” “你想赌什么?”察觉到慕容栩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唐无枭毫无惧色,直视对方双眼道。 “我一介白身,别无长物,能左右的便只有自己这个人而已。”慕容栩摊开双手,低笑一声道,“若唐兄赢了,我便加入唐家,终身听凭你们差遣——前提是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唐家不能先行妄动,尤其是……不能对她出手!” “好,那你想要什么?”唐无枭的眼闪现出些许寒光,“事先说明,我不觉得以你们现在的情势,能斗得过有备而来的‘地龙会’,或者楚王。” “话虽如此,可我还偏就喜欢押人对家——我赌景家能绝地翻身,东山再起!”慕容栩的眼中也是寒光四射,然而嘴边的笑意依旧恬淡,“至于我要的赌注嘛… …就赌景师弟前些日子给你的那瓶耳鼠膏好了!” “一言为定。”唐无枭点头首肯,算是应下了慕容栩的赌约,“既然已经把话说明,我便先回蜀中,等待消息。” 唐无枭说完,便带着随行的几名唐家弟子转身离开了舱房。待几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慕容栩才长出一口气,将舱门匆匆阖上,转头对休留和罗先道: “好了,现在可以来谈谈我们自己的计划了。” “喂,这样真的好吗?”景合玥望着舱门,隐然有些担忧,“你下了那么大的赌注,又在这种时候让他们离开……这样万一‘地龙会’又生变数,我们不会更被动吗?” “玥小姐有所不知,他们才是最大的‘变数’!”慕容栩用铁扇敲了下景合玥的脑袋,低声道,“我们跟唐家,是利益捆绑的生意关系。商人逐利避害是本能,如今景师弟出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绑走玉羊从‘地龙会’哪里逼出些许关键线索,富贵险中求?况且之后有些安排,景师弟本就不欲让外人知道,如今他们要走,正好方便我们行事!” “师父之前还有安排?”休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忽然想起在小舟上唐无枭提出的,那个自己还未来得及回答的问题,“是……那件事?” “你知道的大略不错,但还有些具体事宜,他是只告诉了我的。”慕容栩摆手,示意休留与罗先等人凑近,一行五人围成一圈道,“俯耳过来,一会儿我们需再分头行动,如是这般……” 舱内私语窃窃,舱外惊涛拍岸,乍起的江风吹散了晨起便笼罩了整条水道的浓雾,露出些许水光涟涟;一轮晴晦不明的旭日,正在沙鸥喑哑的鸣叫声中冉冉升起,为这一江灰蒙蒙的深秋水色,平添了些许生机。 第四十五章 卷一:且试天下(45) 晨曦微露之际,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皇宫,此刻也是乱成了一锅粥。 因了昨夜在琼林苑船厅上发生的变故,当今的昆吾天子,淳和帝姒昶不得不连夜返回宫城,于文德殿内端坐聆听来自光禄寺、大理寺以及刑部官员的证词报告,已是一夜未眠。难得可以出宫散心的大好时光就这样被强行中止了,淳和帝于回宫路上便已经非常不爽,如今又不得不坐镇殿内梳理案情经过,这让一向崇尚清静处世的淳和帝愈发感到烦躁。 待到卯时过后,聚集在文德殿前的各路臣子才渐渐散去,淳和帝在众太监的搀扶下回到后殿休息,薛公公早在后殿内燃起了龙脑香,小意服侍着天子更衣卧下,又添上手炉轻裘后,才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等待召唤。 “薛福啊,这个事儿,你怎么看哪……”淳和帝半卧在锦榻上,伸手自揉着眉目,看似无意地问出了那么一句。老太监闻言一个激灵,连忙紧走上前,跪在天子榻前,轻声细语地问道: “天子一夜未眠,怎地到了这时辰还在思虑此事?要老奴说,便是有天大的案子,也大不过天子您的身子重要!还望天子以龙体为重,旁的事情便等安歇以后,再想不迟啊!” “唉,还是你这话说得中听!”淳和帝放下胳膊,半睁着眼看向眼前跪着的老太监,笑着赞许道,“外边儿那些个大臣,嘴里天天喊着万岁万万岁,实际上恨不得联手把朕给烦死逼死!好好的一届‘天下会’,三年拢共才那么一回,结果临到结束前,给朕整了那么一出……一边儿是朕的亲皇叔,一边儿是替朕守了西境几十年的景家,仓促之间,要朕如 何决断?刚才外边儿吵吵的那些话,你也都听见了,一个个都铁面无私义正词严,整的好像只有朕在徇私枉法一样……唉,朕自登基这十几年来,虽日夜勤勉,事必躬亲,可在那帮大臣的眼里,怕是连先帝的一半都比不上吧!” “天子千万别说这些个丧气话,诸位大人们虽然用心急躁了些,但本意都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的。”难得从天子嘴里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抱怨,薛公公这个在内廷钻营谋划了一辈子的投机分子,自然不会放过进一步扩大影响力的机会,“只不过,老奴以为……大人们胆敢如此胁迫天子,却是事出有因……” “怎么说?”淳和帝听罢此言,随即睁大了眼睛。 “前些日子,老奴在廊下,曾听得几位大人议论**——说是当今时局动荡,妖象频现,主要是因为龙嗣不正,镇国不稳的缘故……还说若不是尚有贤相在朝,恐怕早已是天下不宁了!”说完这些话,薛公公略微抬头,看了眼天子的神色,见天子正凝眉出神,才接着禀报道,“当时老奴正站在廊柱后回避,没看清是哪位大人说话,不敢胡乱攀咬……但刚才所说之事,句句属实!天子若是不信,可招来当时与老奴一同在场的杨卞儿,一问便知!” “不必了,你说的话,朕心里有数!”淳和帝抬了抬手,示意薛公公不必再说下去。所谓的“龙嗣不正”,说的其实是淳和帝的出身——淳和帝不是皇后嫡出,母亲也并非是出身名门的受宠嫔妃,只是个偶尔得幸的宫女,故而在年幼时并不受父王与诸位大臣待见。若不是因为嫡出的太子英年早逝,而作为嗣子的异母兄又 在一场马球赛中不慎跌断了腿,有违天子“圣体无缺”的惯例,而淳和帝母子在被立储之前,在后宫内是出了名的平易近人,礼善好施,赢得了众多臣子皇亲的好感,故而才使得淳和帝从后宫争储中脱颖而出,荣登大宝。 然而在被册封之初,淳和帝的即位之路,便不是一帆风顺的——当今宰相,当年还是尚书省右仆射的曾文观曾大人,当时便一力劝阻先帝舍弃淳和帝,另扶储君,理由是“此子外柔内黠,喜谀恶诤,志短无定,不堪大用。”后来虽然在先帝立储之后,升为宰相的曾文观便也再没有坚持己见,一力辅佐淳和帝安邦至今……然而当年的这句话,还是有如钉子一般嵌入了君臣纽带之间,埋下了淳和帝心中隐然的不安。 如今旧事重提,又是戳着了淳和帝最讳莫如深的一处软肋,天子心中的疑惧与忿恨,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薛公公打蛇顺棍上,在兀自生闷气的天子面前继续进谗道: “老奴惶恐……如今诸位大人们胆敢如此目无天子,或许是因为有恃无恐的缘故。” “有恃无恐?”淳和帝闻言,再一次惊得从榻上撑起身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们难道已经不怕朕了?” “天子息怒,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大人们虽然怕您,但只要他们没犯什么悖逆大罪,您也拿他们没办法不是?”薛公公恭顺地躬下身去,朝天子一拜到底,“可是曾大人却是不一样,他是当今宰相,百官之首,其门下高足又盘踞尚书省及翰林院,一应官员纲纪政绩并礼教考察,都是由他一家把持……如此一来,大人们怕曾大人,可不是比怕您更甚了?” “这……”薛公公的一席话,适时地提醒了淳和帝对朝局势力的关注——如曾文观预判的一样,淳和帝不喜朝政,在登基后不久便将大半政务都交给了大臣去处理,自己则致力于研究如何附庸风雅,寻欢作乐。如今因着薛公公捕风捉影的几句话,淳和帝却是如同被冰水浇身一般灵醒过来,抓着薛公公的衣领起身道,“难道朕便拿他曾文观没办法了吗?” “天子息怒,息怒!”薛公公一边扑地再拜,一边迭声安抚道,“老奴该死!老奴本想为天子分忧,却不想让天子愈加恼怒……老奴愚笨,想不出好的法子,但老奴听说中书舍人梁元道梁大人,与曾大人门下不群,此人颇有智计傲骨……天子不若将他招进宫来,共商大事,或可解忧!” “宣!”淳和帝大手一挥,立刻吩咐召见,“让他直接来这里见我!” 薛公公答应一声,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却见在殿外侍候的小太监忽然捧着一叠折子进来,在淳和帝面前跪下奉上道:“天子万岁,这是曾大人召集尚书省诸位大人连夜整理的近年来弹劾楚王的文书整理,请天子过目。” “啧!又是这个曾文观,他真是觉着朕如他一样,是个累不死的铁人吗!”淳和帝听着报名就来气,当即拿起一本折子摔到地上,把来送折子的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薛公公接过折子,好言安抚了小太监几句,教他复命说天子已经歇下了,折子明日早朝再议……待小太监匆匆退下,薛公公才教宫人把折子尽都撤下,对淳和帝道: “天子还是先歇息一会儿吧,梁大人即便接旨马上进宫,也需一个时辰左右,天子不若趁现 在少睡养神……若大人们还有什么话说,老奴自会替天子挡下便是。” “唉,真是不教人好过……”折腾了一夜的淳和帝感到脑中正在隐隐作痛,“那便有劳薛福你了,朕先稍事歇息,起来再与那曾文观从长计较……” 许是真的困乏狠了,沾枕后不久,淳和帝便发出了阵阵鼾声。待淳和帝睡熟之后,薛公公便招来两名宫女留守榻前,自己则转身走出殿外,招来一名面相机灵的小太监,对其嘱咐道:“卞儿,你去殿外守着,待那梁元道梁大人进来,便叫他进耳殿等我,我有话要先与他说……另外,派人分头去景家还有楚王府传信,说我已在为他们绸缪造势,只是打通关节尚需时日,他们自会明白……听懂了没有?” “小的明白!”名唤杨卞儿的小太监一边答应着一边退下了,遥望着天边那一轮愁云惨布的红日,薛公公不免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如今宫内皆知他是天子跟前的红人,是随侍淳和帝最久的内廷太监总管,却不知他早已不满足于宫中的荣宠威望,试图将手伸得更长些,更远些,更深些……直到能够遮蔽这昆吾国所有日照之地,将这天下作为他予取予夺的府库粮仓。 景玗奉上的贿赂,他照单全收;而楚王送来的地契田产,他也没有推辞;如今便是以往他最不敢轻易染指的朝臣群体,眼见着也有了可乘之机……迎着晨间凉意乍起的秋风,薛公公负手而立,深深吸了一口气——出身贱籍又如何,身有畸缺又如何?为天下人所不齿又如何?他便要让那些平日里轻贱他、蔑视他、侮辱他的清流士大夫知道,谁才是这昆吾国背后的幽影之王。 第四十六章 卷一:且试天下(46) 同日酉时,大理寺狱中。 从气窗透出的些许斜阳可以判断,被押入大牢已经快接近一天时间了。从天子的座上宾客到如今的阶下囚,却原来只需一顿饭的工夫……想到这一点的景玗,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嘴角——自打出师后执掌景家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喜怒不形于常色:他笑的时候,往往预示着不满、忿怒或者无奈;而遭遇这些负面感情时所本应呈现的表情,他已经忘记了。 因着他是刚刚获封的“四圣”之一,大理寺给他安排的还是环境待遇稍微整洁宽敞一些的单人大牢。也正因为他是“四圣”之一,所以关押他的刑具,也是不同寻常:锁住手腕及双脚的镣铐都是平日里用来拴烈马的,一指粗细的铁链将整个人呈跪姿牢牢固定在青砖墙面上,脖子上的大枷更是重达五十斤……虽然相比少年时在西域所受的体能训练,这样的刑具还算不了什么,但对于此时的景玗来说,身陷囹圄本身才是一种更大的折磨,而非肉体的酸麻疼痛。 回忆着昨夜里在“御前讲手”赐宴上遭遇的一切,景玗不断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与楚王幼子姒昣交手的那一幕——倘若那时,自己不用手挡,而是用身体去硬接下姒昣的那一击,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然而朱皇青君在侧,一击不中,楚王父子也依然不会就此放过他;或者当时倘若宋略书没有站出来检举楚王不法,自己能不能想出更好的脱困之策…… 思来想去,最后竟发现皆是死局,如今的处境,反倒是其中相对比较好的一种结果了。景玗又低低地苦笑一声,下意识地思量起慕容栩、 休留、罗先与合玥合琪姐弟的安危下落:从大理寺至今没有搜捕到人的情况来看,他们应该已经是得到消息并藏匿起来了,这让景玗感到稍许宽心。 可是昨夜之事,又是谁向他们透露了风声?他们现在在哪里?有没有逃出京城?有没有办法回景家传递消息?以着慕容栩的机敏与手段,自保甚至脱身应该都不成问题;可是休留、罗先和那对初涉江湖的姐弟呢?还有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厨娘……他们能否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剧变中逃出生天,从而为自己与景家,再谋求一线洗冤之机? 思维渐渐开始变得纷乱了,景玗强行按下内心中的忧虑与疑窦,开始调整呼吸,吐纳运气,以调整体内真元运转,来抵御接下来的新一轮审讯——牢房的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从声音和气息来判断,这次来的,还不止一个人…… 脚步声很快穿过了狭长的监室走廊,停在了自己面前。景玗缓缓睁开眼,却看见来客中为首的一个穿着迥异于大理寺狱卒常服的黑色斗篷,帽檐低低地盖住了脸,身后则跟随着一名狱卒,一个官员打扮的中年人,以及一个腰配大刀、侍卫模样的壮健汉子。那名狱卒上前一步,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随后便跟着中年官员一起退了出去。黑衣男子带着侍卫走进牢房,站在房间中央俯视着景玗,不约而同的沉默之中,蔓延着无声无息的胶着与交锋。 “王爷,小公子的伤可大好了?”在僵持了数息之后,景玗先发出了笑声,慨然招呼道,“事情才刚过去一日,王爷便急着要来见我,看来王爷对于景某,还真是相当上心 啊。” “没错,白帝景玗,你真是让本王不省心的一只妖孽!”楚王也低低笑了一声,顺势揭开了头上的斗篷,“托你和那宋老头的福,本王这就要前往紫寰殿面圣,随后便要在宫中长住了……可惜我苦心筹谋多年,如今眼看着大局将成,未曾想却败在你们两个手里!你这妖孽,却是比本王想的还要命硬!” “呵呵,王爷过奖。”景玗以着幸灾乐祸的口吻接腔道,“景某天生白子,本非所愿,不过蝼蚁尚且惜命,想来命硬一些,也不是什么坏事……然而在宫中长住,却是一般皇亲不敢奢望的显贵之事,王爷荣宠若此,景某是否该道一声恭贺?” “你……”楚王被景玗的话语噎得几乎气结——众所周知淳和帝下旨,令楚王暂时定居宫中,禁止出城并与辖地书信往来,是碍于皇亲礼制身份的一种变相圈禁。景玗却故意借此事道贺,敌对之意已经溢于言表。楚王出身皇家,早已习惯来自他人的曲意逢迎,低声下气,如今被景玗反唇相讥,倒是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拿话反驳了。 “好,好一个白帝!”楚王恼羞成怒,当下抬腿对着景玗肋下便是狠狠一脚。景玗并不吭声,楚王愈发震怒,伸手拽起景玗的白发,直视他的双眼道,“你为何要处处与本王作对?想当初你刚刚执掌景家,获封四圣之际,本王也不是未曾招拢于你——明家如今的富贵安逸,本王也一样可以给予景家!本王甚至可以不计较你的妖胎身份,曾派人说媒愿将小女许配给你……可是你却几次三番拂逆本王好意,如今甚至与那宋略书搭起台来,要置本 王于死地!本王想不通!本王到底是哪里入不了你的眼,使得你可以将本王与之共享天下的美意拒之门外;姒昶那痴愚天子又有何德行,值得你如此为他尽忠报效?” “王爷慎言!”牢房之外,传来一句压低了声音的提醒。楚王闻言,略收拾了一下心神,猛然一推后放开了景玗的头发,恨声道:“与本王不死不休,你到底有何好处?还是你身为白子妖胎,却做着名留青史的清流大梦?啊?” “承蒙王爷抬举,景某自知出身微贱,不敢妄想虚名。”景玗仍旧保持着低头跪伏的姿势,但话语间却透露出从未有过的执拗尖锐,“只是景某有一事不明——王爷刚才所说的‘共享天下’,享得是谁的天下呢?” “当然是……”楚王刚要脱口而出,临出口前忽然想起刚才牢房外的提醒,堪堪压低声音改口道,“自然是天下的富贵我等共享!这天下是我姒家的天下,你若佐我,也不算是叛国谋逆。” “昨夜在‘御前讲手’席上,宋略书曾问过我一番话。”景玗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娓娓道出了昨夜未及说出口的心声,“那宋略书说,我身上没有父亲的那种心气——我不如父亲,这点我不否认。但是王爷所说的‘共享天下’,便是如同荆州那般,荒田流民,荼毒乡野,断万户生计而肥一家之私……那么景某有生之年里,能把王爷的手挡在西境之外,便是景某……最后的一点心气!” “……你、你这不识好歹的妖孽!”楚王大怒,抬起脚对着景玗的头颅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顿乱跺,直踢得自己摇摇欲坠 ,被侍卫一把扶住,这才堪堪收腿站稳,指着景玗道,“好……好!既然你一心与本王作对,本王便让你如愿以偿——来呀,把准备好的‘薄礼’给景大人奉上!” 还未等景玗有所反应,那名侍卫已经从腰间拔出一物,伸手在景玗肋下快速一划——景玗只感到自己肋下的皮肉顿时为之一紧,一股再熟悉不过的痛感霎时从肋部传遍全身,令自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哼,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算是答谢昨夜你对小儿的照拂。”楚王转身拉起斗篷,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小白瓷瓶,交给了牢房外待命的官员道,“这东西就交给你了,务必要给本王审出个‘诬告皇亲,刁讼作乱’的结果!听懂了吗?” “下官遵命!”那名中年官员毕恭毕敬地接过瓷瓶,小心地纳于袖中藏好,转头朝景玗投来一个怜悯的眼神,随后嘱咐狱卒锁好牢门,便一路护送着楚王出去了……待确定牢房外的人都已经走远之后,景玗忽然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中露出一抹戾色,带着满头满面的尘土与泥屑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万幸,万幸!咳咳……”肋下的刺疼感随着笑声震颤一路向外蔓延,不用看也知道,那些不祥的紫花一定正在皮下盛放……然而景玗却似乎不为所动,只是瞪着眼望向楚王离开的方向,咬牙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哈哈哈哈,王爷慢走!您放心,景某绝不会死!景某一定会留着这条命,看着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蠹虫自取灭亡!景某一定会睁着眼,看着这一切阴谋水落石出!” 第四十七章 且试天下(47) 三日后,江南吴郡码头。 清晨的薄雾刚刚散去,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都在扬帆起航,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码头上的船工水手们也在跟随着船舶的移动而奔波忙碌,看起来与这里的每一个清晨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倘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几乎所有船工在装卸完货物后,都会朝着同一个方向多看几眼。即便是遭到了船老大的呵斥,但下一次放下手中的货物后,他们还是会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探头张望。 顺着船工们的视线,可以看到江边不远处一片稍微僻静些的客船码头上,正泊着一艘体量不小的精美画舫。一个穿着鹅黄褙子,石榴色襦裙的****,正倚坐在舷窗边,用手中的丝面团扇驱赶着江上偶尔飞过的秋虫……那少妇妆容新颖,发髻别致,看起来不像是本地官宦人家的女眷。美人儿此刻正望着岸上的残柳兀自出神,娥眉微颦,眼映秋水,哪怕只是不言不语地靠在窗边发呆,便已是码头上一道过目不忘的风景。 “那个,慕容……”一个身穿新绿衣衫的少女出现在美人身后,打破了这一幕美若画卷的静态景色。穿鹅黄褙子的少妇应声回眸,背着窗外众人给了少女一个白眼:“说了多少次了,以后要记得——在外边儿,得喊我作少夫人!” “是是,少夫人,您的早点准备好了,可要先垫垫饥否?”玉羊放下手中的餐盘,将几样精巧果食推到慕容栩面前——虽然早已熟知对方的身份,也见识过不少次对方的手段,可每每直面慕容栩新创的易容伪装,玉羊还是会忍不住由衷赞叹:真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慕容栩 看够了窗外不甚秀丽的风景,转回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桌上精致可人的几样糕点,忽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眼盯着玉羊道:“这些点心凭着船上的家伙事可做不出来,你下船了?” “没有没有,这是玥小姐今早去城里散心带回来的,她分了我一些,我便想拿来让大伙尝尝。”玉羊看着慕容栩骤然冷下来的眼神,连忙摆手,“我没有独自下船,你吩咐过的,我知道!” “别紧张,我不过就是问问……”眼见错怪了玉羊,慕容栩连忙转移了话头,伸手拈了块糕点送入口中,“这江南的点心,还真是好看的紧……你别担心,待过了这个坎儿,你纵是想游山玩水,走遍这昆吾国大好山河,我也一定会让景师弟承包你所有的路费!” “嘿嘿,只怕他个小气鬼才没有那么好说话!”玉羊顽皮地吐了吐舌头——这三天以来,她已经学会了随着慕容栩的话头来调节气氛,让一路心事重重的众人能获得片刻放松。见慕容栩的情绪有所松动,玉羊也从碟子里取了一块芝麻糕,边嚼边张望道,“奇怪,怎么没看到休留跟罗先他们?去散步还没回来吗?” “他们不会回来了,连同琪少爷一起。”慕容栩放下了手中的团扇,眼神略显深沉,“我做的安排——他们昨夜停船时便已经出发了。” 慕容栩淡然的几句话,险些让玉羊把到嘴边的芝麻糕给落到地下。见玉羊惊慌,慕容栩连忙用团扇轻点对方的发髻,取笑道:“瞧你,都跟着我们经过了那么多大场面,遇事还是那么毛躁……我是让他们回景家报信去了,出发前也给他们做了伪装,‘地龙 会’的陆老爷子也答应会沿途给他们支援照应……相比我要去做的苦差事,他们那一路可以说是格外轻松惬意呢!” 在画舫抵达运河的终点——吴郡码头的这几天里,慕容栩与休留等人已经商议好了之后的具体安排:此刻想要保全景玗,洗脱他身上的不白之冤,坐以待毙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地龙会”身上,肯定都是行不通的。于是在先前的预案以及慕容栩的临时应变指挥下,休留罗先已经先行护卫着合琪少爷,沿陆路返回长留城,预备在稳固城防、防止动荡的前提下先发制人,为营救景玗争取先机。 慕容栩所做的这些安排,是刻意回避了玉羊的——倒不是因为排斥或者不信任,而是并不忍让她再添烦恼。自景玗出事这几日来,玉羊一次也没提过打算离开景家的原计划,反而更加用心妥帖地照顾起了慕容栩等人的饮食起居。这样无声的选择已经让慕容栩及休留等人明白了她的心意——她绝不会避之事外,于祸难中弃他们于不顾。 因了感受到这份难得的心思,所以慕容栩等人也着意不想让玉羊太过为难——毕竟“地龙会”口口声声说过搭救景玗一事,与玉羊的身世息息相关,而玉羊这几日也时常一个人独自发呆,像有什么心事……只是他们也未曾想到,玉羊这几日里困扰的并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怕“地龙会”真的找出某个倒霉姑娘的身世硬安到自己身上,而自己又无法把这相差了不同时空的误会给圆回来……万一到时候地龙会已经尽力帮忙,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不是他们要找的人……那时对方可能作出的反应, 玉羊是想都不敢细想。 可是倘若自己一走了之,那么景玗获救的可能**会随之大大降低——从唐无枭的反应可以看出,当景玗落难,景家失势后,之前的那些附庸与助力只会选择脱离自保,甚至可能会成为落井下石的阻力……与之相比,如今能得到“地龙会”这样势大根深又利益一致的盟友,已经是相当难得的机遇了。 从几个月前穿越时空而来,阴错阳差地被景玗和休留掳到景家;又初露手艺,成为景府内受到承认的厨娘;又认识了慕容栩、罗先、合玥合琪等人,随着他们来到京城,见识到了这个繁华古国背后的种种阴谋与血腥……相比自己的未来,玉羊更担心身处漩涡中心的景玗——她不知道若是三个月后,他们还是无法找到楚王谋逆的确凿证据,那到时候迎接景玗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她虽然不是此世的住人,但却熟读历史:得罪一位实权亲王的后果……她连想都不敢去想。 见着玉羊又低头不语,慕容栩以为她是又在为休留罗先等人担忧,连忙拿话开导:“好啦,别老是愁眉苦脸的,好好的丫头,脸都皱的跟朵苦菜花似了……坐下陪我吃会儿点心,我正好给你讲讲我们接下来要完成的任务。” “我们也有任务?”玉羊闻言,不仅瞪大了眼,“不是……我是说,我也能帮得上忙?” “是啊,没看你少夫人手下统共就只有这么几只虾兵蟹将,你还想置身事外甩手看戏?想得美!”慕容栩抬手,用团扇刮了下玉羊的鼻尖,接着道,“别担心,你只要跟着我和合玥,见机行事就好……我们要去荆州,就是楚王和朱皇 的大本营——只有到那里实地查访,才有可能找到突破口……还是你觉得太过危险?如果你不想去,留在陆老爷子跟前等我们回来,也是可以的。” “我跟你们去!”玉羊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我虽然……确实没什么用,但路上起码可以保证你们不饿肚子!当然如果你们有什么吩咐,我也一定会尽力去做的!” “……别这么急着回答我,说到底你还不是景家的人,你没必要那么急着决定自己的立场。”慕容栩虽然很有些感动,但还是坚持与玉羊分析局势轻重,“刚才我说要你来帮忙,本就是开玩笑的——你也知道,你不会武功,出门在外更容易遇到危险;但是在陆老爷子这里,你会得到非常妥帖的照顾……哪怕最后确定,你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也没关系,宋老爷子是天下敬重的英雄豪杰,陆老爷子也不是奸邪之辈,他们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可是,我想跟你们去……”玉羊听着慕容栩的语气,下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衣袖,低头小声道,“我知道可能会有危险,也知道我可能会拖你们后腿……但是,假如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跟你们一起去!这跟我是谁,我在哪里能得到更好的照顾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跟你们一起去的……可以吗?” “你是个好姑娘……”慕容栩闻言,忍不住伸手隔着衣衫捉起了玉羊的手腕,郑重承诺道,“我在这里保证,无论路上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都不会让你和合玥受到丝毫伤害……另外,等此事完结之后,无论你决定是走是留,我都会尽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第四十八章 且试天下(48) 许下承诺之后,慕容栩很快放开了玉羊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跟我们一起去,那有些事情就必须提前知会你一声——南下混进荆州的方法我已经想好了,‘地龙会’的花大家是全昆吾有名的游女花魁,到时候我们便会跟着她一起行动,身份是跟着她从京城南下卖艺的乐伶歌伎,‘地龙会’也答应会派人跟随我们提供帮助……然而毕竟是要化身成江湖女子,一路上难免会有些需要抛头露面的时候,你若是不愿……我也可以将你打扮成小厮模样。” “不用不用,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听完了慕容栩的安排,玉羊心中并未害怕,相反还有些小激动——穿越女主必备的青楼成名桥段终于要开始了么?虽然不是真的被卖进楼里但好像游女乐伎也差不了多少……然而转念一想,玉羊便忽然犹豫起来,“可是……要化装成乐伎的话……我不会乐器,也不会表演啊!” “没关系,就算要扮作游女,你也还是装成我的丫环,献艺这种事儿,交给你家少夫人就好了!”慕容栩说着,伸手从一旁的锦袋中掏出一把五弦琵琶,横在膝上信手拨了那么几个音节,听得玉羊又一次瞪大了眼:“慕……少夫人你还会弹琵琶啊?” “出门在外,没几样傍身的手艺可怎么成?”慕容栩俏皮地眨了眨眼,调侃道,“早知道就该把罗先给留下来,他那一手胡乐可奏得比我好多了,若是装成胡姬女子,不定这路上的缠头资能赚得多少车哩!” 玉羊闻言不由得浑身一哆嗦,脑补了刚才慕容栩口中描述的场面,心下不禁对即将遭遇的江南纨绔少年们产生了一丝同情……所幸 慕容栩也并未忘了正题,收好琵琶后便正色敛容,对玉羊道: “我们这一去定然是前路坎坷,说不准会遇到什么状况,有些时候我可能会照拂不开,到时便需要你们见机行事……合玥那里,我已经嘱咐过了,如今也一样告诉你全部:我们这次南下,主要目的有两个——其一是想办法接触楚王及朱皇的家人族裔,伺机寻找他们侵吞民田的证据;其二则是我们师门的私事……我们要想办法调查清楚,楚王手中的那种‘毒’……是从什么渠道到手,又了解到什么程度!” “毒?”玉羊愣了愣,但旋即想起在“天下会”中看到的那种在伤口上绽放诡魅紫花的奇毒,不由脱口道,“我听宋先生他们说起过,楚王的确是在‘御前讲手’赐宴上用了毒……可是那个很重要吗?我们现在时间和人手都已经很紧迫了,还有必要在这件事上分心?” “非常重要!单论影响的话,这件事的后果可能并不比楚王侵吞民田造成的危害来得更小!”慕容栩少见地变了脸色,对玉羊沉声道,“这也是我至今没有把这件事与‘地龙会’互通有无的原因——你知道那种毒的名字叫什么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玉羊连连摇头,“它真的会要人命吗?” “恰恰相反,这种毒并不会直接取人性命,但是中毒的后果,却比死要来得严重许多。”慕容栩没有故弄玄虚,而是直接将奇毒的秘密告知了玉羊,“这种毒叫做‘求一死’,是我师父花了十余年才研制出来的宝贝,我嫌它名字太直白,不好听,所以给它改了个名,叫做‘何恋生’……其实都是一个意思,这种毒可以让中毒者的疼痛感在短时间内急速加 剧,哪怕是很细微的伤口都能让中毒者疼得死去活来,而且随着伤口的增加与气力的流失,疼痛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几乎每一个中毒者都会只求一死——这就是它名字的来历!” 想起在“天下会”中慕容栩以“何恋生”对付“天残刀”时的种种情形,玉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切间竟然忘记了男女之别,上前直接抓住了慕容栩的胳膊:“那么现在这种药落到楚王手里,他会不会……” 这种毒药的特征与优点是如此明显,就连傻子也能想到,最适合使用它的场合是刑讯而非武场。一想到如今在狱中的景玗,玉羊便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慕容栩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同时将她的手从胳膊上拂开,柔声道:“你别着急,我们几个都是受过特训的,对于毒药的抵抗力会比一般人强……事实上自此药发明以后,我们师门便多了一条规矩:但凡想出师下山的弟子,必须在领受了‘何恋生’的情况下被师父责打三鞭,能撑过一个时辰不晕倒不求饶的,才算正式出师……我跟罗先也都挺过来了,景师弟更是第一个受此考验后满师下山的弟子,他在那一个时辰里,几乎一声都没吭……所以短时间内,他不会有事的!” “吁……”听完慕容栩的话,玉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是随即便又感觉到了对方前后话语中,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不对啊……既然这种药本身不伤人命,又有概率可以硬挺过去……那它的危险性,似乎没你说的那么高啊?” “危险的不是药效本身,而是它的副作用。”慕容栩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为了确定 它的效果,师父当年抓了不少马贼来做过实验——每个人对疼痛的承受能力都不太一样,有疼到不行就咬舌撞墙自尽的,也有一些却是能靠体力与意志硬生生扛过药效的……其实‘何恋生’的药效也只有三个时辰左右,之后就会慢慢消褪……但随着实验次数的增加,师父发现了一件事——只要是经受过‘何恋生’药效并活下来的人,对日常疼痛的敏锐度会明显降低……而只要能挺过三次‘何恋生’的药效全程而活下来的人,就会完全失去痛感,成为没有痛觉,也不畏惧伤痛的存在。” 听完慕容栩的描述,玉羊吃惊地瞪圆了双眼。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生产力水平相当有限的时代里,竟然有人能够研制出效果如此惊人的药物;但她也同时明白了慕容栩为何会说“何恋生”的副作用会跟楚王侵占民田的后果一样严重——这种药的效果是把双刃剑,如果能得到有效地调整与使用,它或许能成为远远领先于时代的医疗麻醉药物;但倘若落在居心不良的掌权者手中,那么……一支没有痛感,不畏惧受伤的军队会给这个时代带来怎样的动荡?这是一个难以得出预估判断的问题。 “自从发现‘何恋生’有这样的副作用以后,师父便封存了这种药,除了用来考验出师弟子的意志力以外,平时并不会现于人前。”慕容栩伸手轻点眉心处的花钿,似乎有些懊悔自己当初的决定,“这一次,为了帮景师弟顺利卫冕‘四圣’,我才跟师父开口,特意请了一小瓶出山,想助他一臂之力……却未曾想还是出了岔子!要是因此让这种药流于世间,我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但是……”玉羊的脑子有些乱, 但还是察觉到了整个事件中似乎有哪里出现了些许细微的违和,她努力回忆着自入京以来所经历的一切,试图找出这种违和感的关键所在,“我记得……对‘蕲蛇鞭’的那一场比赛,你们在赛前是说好了不用那种毒的。可是在比武快要结束时,那个中年人腿上还是出现了紫花……你们最后还是用了吗?” “不,那个药效虽然相似,但却并不是完全一样的东西。”慕容栩似乎也感受到了玉羊话语中的问题所在,微微偏过头,直视对方道,“事实上,自从获悉师父研制出‘何恋生’这种药以后,景师弟便一直在试图复制出它的药效,然而始终不太成功,复制品虽然能起到跟‘何恋生’类似的效果,但造成的痛感和药效持续,最多也就只能达到正品的三四成左右,而且无论用多少次,中毒者都不会出现痛感减退的副作用……” “也就是说,复制品的药效也不至于会让人疼到自杀,对吧?”玉羊敏锐地找到了关键问题的所在,“那就说得通了!楚王拿到这种药,必然是会在人身上做实验的,如果在实验中真的有人疼到要自杀,那楚王怎么会舍得用在他儿子身上?” 慕容栩闻言也是一拍桌子跳了起来——对啊,他这几天思路一直执迷在楚王是如何得到“何恋生”的方法上,却忽略了这一点人之常情:那姒昣虽不是嫡长世子,但也是有名有姓的侧室所生,相传楚王私下里在诸子当中,还相当偏疼这个少有勇力的幼子……如果他拿到的是“何恋生”的正品,并且已经知道了可能的后果,那么以一个父亲的角度着想,仅仅是为了对付“四圣”之一的景玗,有必要让自己的小儿子冒如此风险吗? 第四十九章 且试天下(49) “哈哈,哈哈哈……”想通了其中关节,有关“楚王如何窃毒”的问题也随之有了明确的方向——“何恋生”的复制品,景玗只在“天下会”的最后一场,针对“蕲蛇鞭”用了一次,而“蕲蛇鞭”几乎可以肯定是楚王和朱皇派来的对手……虽然从经验常识来说,从已经中毒的人身上再提取出等效的毒药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但毒是从哪里流入到楚王手中,已经可以说是毫无疑问了!慕容栩喜得一把握住玉羊的双手,连声音都忘了变化,“玉羊妹妹,你真是我们的福星!只要他拿到的是复制品,无论是景师弟,还是天下苍生的安危,便都有挽回的余地了!哈哈,万幸,万幸!” “你轻点,别让外面的人听出来!”眼见着跟前的绝色少妇忽然发出男子的爽朗笑声,玉羊连忙比着手势出声制止。慕容栩自知失态,连忙轻咳一声,拿起团扇掩住口鼻,换回到女子的柔声软语道:“咳……如此一来,我们此番南下需要寻找的线索,便更有方向了!我这就去知会花大家,让他们想办法通过‘地龙会’的势力去寻访‘蕲蛇鞭’父子的下落……只要能找到他们,便一定可以问出些个有价值的线索!你去找 合玥,叫她赶紧收拾行装,我们今天午后便出发!” “好嘞!”玉羊闻言,甩着发辫撒开脚丫就冲出了舱房。慕容栩起身整理了一下装容,也出门去寻找花郁玫的所在……舷窗外再也看不到美人的窈窕身影,众多船老大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吆喝着自家的船工水手们愈加忙碌起来。 然而就在不远处,一张正对着码头方向的茶摊桌前,两位老者正就着一壶茱萸茶和几样茶点,看似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码头,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前些日子落水所受的风寒,如今可好些了?”此番说话的,正是“地龙会”的首脑之一陆白猿陆老员外,而坐在他对首的宋略书却一改往日里朴素书生的打扮,在青衫的外头加了件毛裘。听了陆白猿的问话,更是捧着手中的茶碗,无奈苦笑了几声。 “让老哥哥见笑,没曾想只是秋夜汹渡一湖,回来便染了风寒,看来我这把老骨头的确是有些不中用了。”宋略书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沙哑,但精神头相比前几日里已有所好转,脸颊上那抹不自然的**也已完全褪去,“好在这一路上花大家照顾得法,那‘白帝’同门的小兄弟也颇懂些医术……如今已没什么大碍,想来再 过个几天,便能大好了。” “唉,你啊,从小就是最让不人省心的一个。都一把年纪了,这想哪是哪的臭毛病却是一点没变!”陆白猿叹一口气,眼神逐渐顺着江水飘到了水天之际,“想当年我们兄弟四人,也只有昭大哥能约束得了你这火急性子,如今‘四友’只剩下你我二人,你又在我麾下做事……若是你再有个闪失,百年之后,叫我如何有颜面去见大哥呢?” “……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吧。”听到许久未被提及的名字,宋略书似乎有些恍惚,然而他很快恢复了神色,将话题引开去道,“另外也不能妄下断论——毕竟宗兄那里还没有确切的音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他一家虽是生死不知全无消息,但也并不一定就是横遭不测了。” “唉,可是倘若石脆山上遇难的那一伙行人并非宗兄一家,那个姑娘可就不是你要找的人了。”陆白猿的目光移向画舫,虽然舷窗内如今早已是空空如也,但他似乎能透过船舱,“看到”那个在舱内忙碌穿梭的新绿身影,“话说回来,就这几日的观察,你觉得她就是宗兄遗孤的可能性,能有几分呢?” “性格活泼跳脱,为人古道热肠,言行中又 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深意……倒有几分宗兄年轻时的气象。”宋略书同样顺着陆白猿的目光,凝视着那扇舷窗道,“何况,她说父母是开饭店的,她是独女……而宗兄之前寄给我们的书信中也曾提到,当年收留他并招赘为婿的,便是应家庄的老庄主,宗兄夫妇膝下也唯有一女,名下也确有经营酒庄饭店。” “单就这些理由,并不足以认定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何况就算她是,也并不一定能帮助我们找到宗三弟。”陆白猿仰脖将手中渐凉的茶水一气喝干,低眉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种道理,应该不用我来跟你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坎儿,但当年昭兄妻儿……也并不都是你的责任……” “老哥哥,说过了,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宋略书少见地拔高了音调,打断陆白猿的话语,“不管她究竟是与不是,在确定找到宗兄一家下落之前,她的事我便不会不管……更何况他们一家最后的线索便只有那白帝知晓,而白帝如今又落在楚王手中,两件事早已经休戚与共,我们也不能不管!” “唉……也罢也罢!”陆白猿知道劝不住宋略书,当下也只能叹息附和,“你也不要操之过急, 我已经调拨了人手,前往西境白帝所辖的石脆山与英山一路查访线索,想来再过不久,应该就会传来消息……另外,我们南下的行程也需加快一些。昨夜荆州那边留守的弟兄送来****,说是楚王府和明家都有异动,似乎是准备隐匿田产。” “善恶是非,总有定数,天不为衡,则我来衡之!”宋略书闻言,放下杯子拍了拍衣襟站起身来,将身上的毛裘拢了拢,对陆白猿道,“老哥慢用,我先去船上通知他们,午后便出发去荆州。” 说罢宋略书便头也不回地朝着画舫走去,陆白猿也不叫他,只呐呐一笑,抬头望了眼无云的蓝天,自言自语道: “昭兄保佑,让老弟能找到宗三弟的下落,找到当年那些书稿的存本……若是有生之年能让它们再度现世,老弟便是一死,也再无遗憾了!” 晨鸟啁啾,清风乍起。人来人往的运河码头上,所有的人都在各奔东西。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着事主造访,也没有人知道明天将会邂逅哪些未知的人与奇遇……无数人群跟随船只汇入到综合交错的水道之中,带着希望与惴惴奔流向各自的未来,日复一日,从未停息。 ——第一部《且试天下》完。 第五十章 南疆疑云(1) “大体上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西境长留城,景府内后堂之中,此刻座无虚席。面对着首座上的景老太太与四周的各方老爷们,休留与景合琪二人将京城中遭遇的变故如是禀报。在陈述完景玗遭遇的构陷过程与慕容栩与地龙会做出的交易与安排后,休留见上首位置上并无回音,连忙拱手一礼,请示道: “目下情况紧急,府内并城中该如何应对,请老太太及时定夺!” 一头华发的景老太太此刻端坐堂上,双眼半眛,不见悲喜,若不是手中的鎏金龙头拐一直牢牢地矗立在太师椅边,还真让人担心是不是老人犯困已经瞌睡过去了。见老太太始终不发话,座下的几房主事老爷并嫡亲子弟便开始嘤嘤嗡嗡地议论起来,五房老爷景天玑素来与景玗不睦,当下便语带机锋,落井下石道: “原先好好的一届比武盛会,却如何会招惹上误伤皇亲这样的祸事?便是落败也是事小,若是真按照‘以下犯上、意图谋逆’来定罪,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祸!凭我之见,当年委实便不该认下那‘白子’……如今妖胎果然招祸,若不速决,必然殃及满门!依我看,应该派人速去朝廷上书,具白景家百年忠烈,只是被别有用心的外来贼子所诓骗,误认族亲,故而谋逆一事是其私下独为,一应与景家无关,方可保下这百年基业!” 景天玑的话一出口,便得到了本家上下反景玗派的一致赞同——景玗的身份是天下周知的,因生母从未踏入过景府门楣,故而往好了说是景天罡独子,往恶了传便是私生子乃至冒名顶替、子虚乌有也不是不行。 虽然作为武林世家,景府上下对儿女的约束并不如一般世俗大家那么地拘泥礼教,但此时祸到临头,景玗的身世便再一次无法避免地被推上风口浪尖,另作文章——景家若认下,他才是嫡传家主、先父遗子;景家若不认,那么他便是孽祸野种,冒名欺世……休留听着座下蜂鸣般的议论之声,背后的冷汗一茬未干 又是一茬:以景玗如今的处境,最坏的结局莫过于景家对其进行切割自保——到时候景玗不仅会失去所有的后援倚靠,并且极有可能因为景家的上书呈白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哼,五弟,误认族亲这事,或可有之。可是误认家主,还一认就是六年,这要是宣扬出去,恐怕会惹得天下英雄笑话。“见景天玑一系说得热闹,坐在他上手位置的三房老爷景天枢有些听不下去了。 三房老爷天枢与四房老爷天璇是一对孪生子,模样酷肖,心**大同小异。两人自小与景玗生父景天罡极为融洽,景玗归来后二人也多有照拂。如今听到景天玑在事态未明前便急着避嫌自保,景天枢当下便嗤之以鼻,反唇相讥,“当年景玗载誉而归之际,可不曾听见有谁人说起过妖胎不祥;如今飞来横祸,不想着如何营救家主,反而昭告天下是我们景家开门揖盗……这要流传出去,才是真的辱没我景家百年英名!纵是能逃过一劫,今后又如何号令西境,立足于江湖世家之中?” “就是!”见胞兄说话,一旁正牵着儿子合琪殷切问话的四房天璇老爷也忍不住开口道。他与景玗也素无交恶,且这一次如此境地下,慕容栩和休留等人还能记着先把景合琪给送回来,独此一事已经让他心中对于景玗一系大有好感,“得着便宜的时候便是亲眷,失意落魄的时候便是陌路,这种市侩无赖的嘴脸怎么能出在我们景家人身上!” “三哥四哥,你们这说的什么话?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景天玑自以为好心充了驴肝肺,当下便叫屈起来,“光话说得漂亮又有甚用?等到朝廷派兵卒前来抄府灭族之时,你们肩上又有几个脑袋,能替那‘白子’顶罪?” “你……怎敢如此说话?”“我看你才是早就想分家自立,如今正好如愿了吧!”见景天玑出言不逊,天枢天璇二人立时便要拍案而起……就在三家****之际,忽然一阵激烈的咳嗽声响彻厅堂,打断了三人 的争吵。待咳嗽声少歇,一个喑哑苍老的声音适时响起,按下了堂内的争执:“咳……都不要吵了,听听娘怎么说!” 坐在老太太左手边的长房老爷景天魁放下了手中捂嘴的绢帕,难得出了声。因为年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天魁老爷是景家先代五子中唯一没有沿袭家传武艺的一个,也才使得行二的景天罡能有机会从小得到最悉心的栽培,从而在“天下会”中崭露头角,竞得先代家主之位……然而天魁老爷虽然不擅武艺,于治家内务中却是颇为得体,在景府中亦算得上是能主事的人物。见长兄发话,座下三位老爷并麾下子弟便都不再出声,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再次汇集到堂上,凝望着景老太太那张犹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的迟暮面容。 见堂下没了闹声,老太太徐徐睁开眼,冷然扫了一遍座下的几个儿子,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幼子景天玑身上,幽幽道:“天玑,你且说说,玗儿是因何获的罪?” “自、自然是因为……”被嫡亲的生母如此凝视,业已过了不惑之年的景天玑竟然不由自主地结巴起来。好容易稳住心神,景天玑振衣起身,朝座上的老太太拱手一礼,才振振有辞地回答道,“自然是因为那景玗行止张狂,目无君上,这才冲撞了楚王公子,从而获罪!” “呵呵,真是白长了一把年纪,这许多年来,却是一些儿正经长进都没有!”老太太跺了跺龙头拐,推开前来搀扶的丫头婆子径自站起身来,走到景天玑面前,“因你在兄弟中年纪最小,故而往年家中无论何事,我总是偏护着你多些……如今看来,却是把你宠成了个不成器的废物!” “母亲……为何如此说话?”景天玑听出了老太太话语中的怒意,当下不敢顶撞,只得退后一步,低下头去申辩道,“儿子……儿子或有思虑不足之处,但所言所思尽皆是为了景家,全无一己私念!母亲又缘何要如此责备儿子呢?” “哼?好一个全无私念,当年四房当家与玗儿比武 ,你是输得最难看的一个!这些年来你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故而处处与玗儿作对……凡此种种,你以为我是真的老眼昏花,统统看不见的吗?”老太太说着绕到景天玑身侧,忽然抄起龙头拐对着儿子的膝窝便是狠狠一杖,打得景天玑“啊呀”一声,双腿一软扑地跪倒,身后五房的子弟们想上前搀扶,可对上老太太那双余怒未消的双眼,刚挪出的步子便又堪堪退了回去…… 五房几个年轻些的子弟此刻都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平日里自家爹爹是最受老太太青眼的长辈,往日里他们敢于挑衅骚扰景玗,也正是因为得了老太太的纵容,可今日却为何风头骤转,老太太一忽儿竟袒护起景玗,反而当众责罚自家幼子来? “平日里在家中打打闹闹,搅弄风雨,左右不过是宅子里多些动静,老身便也罢了。可事到如今,是别人已经盘算到我景家根基上!你却还想着搬弄是非,支离人心,我便要替你登仙的父亲,好好教训教训你!”老太太说着,手中的龙头拐横扫而起,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杖落在景天玑背上。景天玑吃痛,却一声不吭,跪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整座厅堂内的人都屏息凝神,低头垂目聆听龙头拐击打在脊背上的闷声,一口大气都不敢乱出。老太太手中金拐翻飞接连打了三杖,这才收回龙头拐,转身回到太师椅前坐下,长吁一口气,接着道: “你们听着,那楚王对我们景家世代镇守的西境早有所图,无论掌家的是玗儿、还是老身、或是你们中的哪一个,都无法改变他对这西陲之地的觊觎。玗儿如今是着了他的道,但换做是你们,也一样逃不过被他设局构害,陷景家于不忠不义的结局……所以如今,当务之急不是怎么撇清干系,还是要想办法查清楚王所谋勾当,将证据呈出,来洗雪玗儿身上的不白之冤,也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守下我景家世代忠烈创下的这一番基业……传老身的话:自即日起,景家所有院房全部闭门谢客 !一应对外事务,均交由长房打理,非老身传话,家中子弟一概不得外出!都听见了没有?” “尊主母之命!”堂下一应众人,立时起身,齐齐躬身行礼。待安排罢了,老太太挥手让三房四房五房之人先行退下,只留下长房老爷景天魁和休留二人,在堂前继续叮嘱道: “此事非同小可,若我们贸然动作,只怕会引得那城外驻军有所警觉,先行下手……天魁,这几个月里,你却是要多操劳担待一些。家中掌事,唯你最为稳妥,若身子自觉不支,可让珙儿琰儿替你分担一些,但一定要全力管束住其他几房!这节骨眼上切不可再生事端,落人把柄!” “母亲放心,事关我景家存亡兴衰,儿子定当尽力而为!”景天魁躬身一礼,慨然作答。见长子已有心理准备,景老太太点点头,目光又转到了休留身上:“那‘地龙会’报信之人,你们觉着可信得过?” 察觉到老太太加诸己身的锐利目光,休留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郑重回答道:“回老太太的话……如今时局,不由得我们不信!然而所幸各有所图,于利益上便是一致……所以晚辈以为,可以与他们合作!” “既如此,那便这么着吧。”出乎意料的是,老太太此番并没有在“地龙会”的来历上多做文章,反而爽快地大手一挥,给了休留自主权,“你们先前在城外是不是还有布置?若是留了后手,便快跟着吴嬷嬷去我院里领了掌家令牌,速去城外打点,别误了时机!” “谢老太太恩典!”休留闻言喜出望外,转身便跟着位老嬷嬷往老太太居住的大院赶去——承蒙景老太太能顾全大局,镇得住各房分歧,如今的局面,却是为营救景玗打下了一个极好的开局!休留从嬷嬷手中领过令牌,忙不迭飞身上檐直奔府外,与在城门口等候的罗先汇合……景玗之前为了预防最坏后果所做的种种布置,如今便可有条不紊地步步展开,而能否真正洗冤出狱,便要看南下的慕容栩一行人可有所获了。 第五十一章 南疆疑云(2) 时年暮秋,昆吾国南山道荆州乡间。 两辆马车疾驰在乡野间田埂小道上,道路两侧则是寸草不生的淤泥烂土。除了规划工整的田埂还能看出这里曾经是一片沃野良田之外,周遭并没有任何活物来唤起行人对于乡间野趣的田园之情。死去的动植物皆倒伏在泛着油亮光泽的泥潭里,散发出令人掩鼻的异臭。偶尔泥潭中却是会忽然冒出些许气泡,旋即烂泥中忽有白影一现,但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玉羊、景合玥及慕容栩一行,正乔装端坐在其中一辆马车车厢中,透过车帘打量着昆吾国南境的这片土地——这是她们踏入这片国境后,第一次看到南方的国土,也是第一次领略到如此荒芜的景象。 一路上,车厢里几乎都没有人说话,就连最怕无聊寂寞的景合玥大小姐也难得地噤了声。眼见着一车内的人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作为带路人的花郁玫无奈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都是被‘诅鬼’所害,从而不得不抛荒的田地。上次经过时,此地尚有人烟,如今却是一缕炊烟都看不到了……此地遭灾已经算迟的了,更接近天虞城的乡间,以及竟陵、江陵并安陆一带,那些荒得早的田野已经都被楚王与明家重新整治过,租与佃户,有人打理,故而还看不到如此凄迷破败的景象。” “昭昭日月,朗朗乾坤,竟是没有人能管得了吗?”慕容栩说着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地方官呢?保甲里正呢?即便村夫田妇对此束手无策,这些人就不能想办法上达天听吗?” “慕容公子有所不知,楚王及明家吞并良田的步骤,除了宣扬‘诅鬼’是祖上恶业招来的报应外,便是以重金酬贿各个村庄的保甲里正、村官族老,当田里开始出现‘诅鬼’以后,这些人就会以发放‘恤灾银’的模式,鼓励田地荒芜的农民另投他处……这些银子自然也都是楚王与明家出的,可事实上一旦一个村里的人走了近一半后,剩下的村民就根本领不上‘恤灾银’……人走一半,剩下的人心也就溃散了,搅不起风浪,结余的银两也便由里正保甲瓜分殆尽——他们另外还受了楚王与明家族眷给的 安置银,自是可以到别处去置业够田,另谋生计。而楚王与明家贱价收了荒田,用不了一年便可解去诅鬼之毒,重又将良田租给无地的佃农打理,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可怜了那些舍不得抛家弃地的农户,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成为流民……” “当家的,前面有状况!”花郁玫的话还没说完,车夫忽然从前面传来一声喊。花郁玫闻言,掀开车帘探头出去,只见距离车前大约还有二三百步距离的道路中间,不知为何正躺着一个枯瘦的人影——听见有车身临近,那人影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来,举起双手叫嚷着什么,随即不断朝着马车叩拜起来。 “快!快加速!”花郁玫一见路上的状况,声音都紧张地变了调。见车夫还在犹豫,花郁玫急着拍打着车窗朝前大喊,“别管他!绝对不能停车!停下就是着了道了!赶紧抽鞭子,直接撞过去!” 听见花郁玫如此发喊,玉羊、合玥及慕容栩也好奇地伸出头去,查看道路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刻马车距离那个人影已经只剩下一百多步了,玉羊已经能看清对方凌乱的白发以及柴棍般细弱的胳膊,当下不禁惊叫起来:“为什么不停下?前面是个人!” “别看!”慕容栩心中了然,将玉羊和景合玥拉回车厢,咬牙告诫道,“脑袋别伸出去,但一会儿经过那片时,可以注意一下道旁两侧!” 花郁玫等人所乘的马车陡然加速,花郁玫又探头朝着跟随在后的马车打了声呼哨,后车的车夫随即会意,鞭梢一响便追赶上来。两乘马车以着极快的速度向前飞奔,眼瞅着距离那个苍老削瘦的人影越来越近……然而就在前车距离他还有大约三十步时,那人影忽然张嘴骂了一句,将身一歪滚下道路,消失在路边两侧的枯树丛中。 马车间不容息地一路加速,冲过了人影刚才躺倒的路段……在经过那片枯树从时,慕容栩稍稍挑起车帘,示意玉羊和景合玥凝神查看——只见凋蔽稀疏的枯树荒草中,竟然站着几十个同样衣不蔽体、形容枯槁的人影,他们手中拿着锄头棍棒,仿佛寂夜里饿绿了眼的群狼一般,双眸定定地注视着 马车经过。 “这些人,应该就是之前舍不得离开,从而最后一批抛下家园的农夫……”慕容栩放下车帘,叹一口气,徐徐道,“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流寇盗匪了。” “什么意思?”玉羊与合玥还听不明白,花郁玫见状,也长吁一口气,接口道:“慕容公子说的没错,这是此地常见的劫车勾当——先指派一人躺在路中,做乞求状,然而车马一旦停下,埋伏在道旁的人就用一拥而上!轻则牵马卸货,抢剥干净;重则……” 花郁玫话到嘴边,可扫了一眼满脸震惊的玉羊和景合玥,还是将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待马车又冲出了十里多路以后,花郁玫琢磨着刚才的那些劫匪应该不会再追逐上来,便呼哨招呼车夫放慢速度,挑帘打量了眼天色道:“这天看着……似是将有大雨,天色也不早了,若过了这片村野,前面就只有山地。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先避一宿再走吧。” “也好。”慕容栩点头表示同意。马车放缓车速拐入主道旁的岔路,最终在一所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农舍前停了下来。这是一间仅有两座土砖茅顶的屋子,屋后茅草掩映的似是一座鸡舍——里面自然是除了沙砾碎石,什么都没有的。同样由土砖砌成的围墙已经塌了半边,徒留院中一片荒草离离。屋门和院门尽皆敞开,似是早已无人居住……不知是甚缘故,一进入院内玉羊便感觉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然而在毒沼弥漫的田野间跑了一天,鼻子早就被怪味熏得失了准,当下也判断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味道来。 众人在院子门前下了车,慕容栩与花郁玫嘱咐车夫将车赶入院内,把马牵入鸡舍中临时安顿。待安排停当,两人又一前一后走进土屋门中,查看了一番屋内情况——右进里那间矮些的似是厨房,然而灶上的锅早就不见踪影,屋子里也翻不到任何能使用的物件……而位于院子中间的那间主屋,慕容栩和花郁玫只进去看了一眼,忽然就脸色剧变,匆匆退了出来,对门外的众人道:“这间不能住人,今儿晚上便歇在厨房里吧。” “这是怎么了?里面屋顶 塌了不成?”景合玥一向好奇心重,当下不顾慕容栩的阻拦,大步跨进主屋门内,探头打量起里面的状况来——尖叫声顿时便从屋内传出,慕容栩与玉羊连忙冲进屋内,慕容栩伸手一把扶住连连倒退的景合玥,迭声道:“让你别进来,你却非要闯这一遭……可是吓着了?还不赶紧出去!” 这边慕容栩兀自推着吓得失了神的景合玥出门,玉羊跟在后面,却是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朝屋内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脚下仿佛瞬间生出根来,杵在门前不能动弹,喉咙也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再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主屋里也如同厨房一样,家徒四壁,只剩下了一张竹床。它还没有被拖走劈成柴火的原因,大约是因为上面还躺着三具人形——她们已经很难再被称做人了,仰面“睡”在竹床中间的,从发髻与衣物来看应该是个老妇,肉身已经尽皆化作白骨;她手边躺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子,也早就没了生息,只是比祖母朽烂得稍微慢一些,脸蛋和手臂上还剩下几许枯黄如腊的残皮,一根红色的细头绳还垂在乱发间随风摇摆;老妇胸前抱着一个看着尚不足岁的婴儿,脸孔向下,已经与老妇的衣物连为一体,看不出什么模样…… “啊……啊啊……”玉羊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喉咙深处有东西正在剧烈地翻涌,撞击着她的五脏六腑,也几乎要震碎她的心神!慕容栩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异样,返身一把将玉羊也拽了出来……被屋外的冷风一激,玉羊终于忍耐不住,跑到墙根处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妹子,没事吧?”待玉羊吐完了一地的酸水,花郁玫这才走上前来,递上一块绢帕送于玉羊。玉羊勉强擦干嘴边的污迹与眼泪鼻涕,看一眼同样泣不成声的景合玥,转头向沉默的花郁玫与慕容栩道:“她们……为什么……” “灾荒年间,老弱妇孺便是累赘,带着她们走不远,也走不快,这种都是常事。”花郁玫的语气虽然平静,但眼眶中却也泛出淡淡雾气。她眨眨眼定了定心神,拍抚着玉羊的后背道,“人死不能复生,别多想了,快进厨房去歇 会儿吧,别着了凉。” 玉羊浑浑噩噩地跟着慕容栩和景合玥进了厨房,靠着灶台滑跌在地上,眼眶中依然止不住地落泪……慕容栩见状长叹一息,解下自己的翻毛斗篷,将玉羊和景合玥包裹起来,塞进厨房墙角,柔声劝慰道:“难过就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说,把眼睛闭上,睡它一宿。到了明天,一切便会过去了。” 玉羊听话地点了点头,将脑袋靠在景合玥的肩窝里,默默闭上了眼睛——可是刚才主屋内那骇然的一幕却依然死死地盘亘在脑海中,老妇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眶,似乎正透过两座屋子的土墙,紧盯着她不放……玉羊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重又睁开眼睛,看着厨房外慕容栩和花郁玫指挥着众“地龙会”门人来来去去,将车上的物资转移到屋内……喧哗的人声似乎冲淡了一点心头的恐惧,但是那种大到无边无垠的陌生、悲哀与凄凉感,却依旧紧紧地包裹着她,挥之不去。 “没想到,没想到……”耳边传来景合玥嗫嚅的声音,温热的泪水顺着颊边,流淌到了玉羊脸上。玉羊伸手,默默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景合玥顺势将她一把抱住,把头埋进玉羊怀里,低声嘶吼道,“以前……家里人总是拘着我,不让我出城,我总嫌他们碍事……却原来……外面的江湖,竟是这般光景!” 玉羊抚着合玥的背脊,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是对彼世的历史毫无所知,甚至小时候背诵的“三吏三别”还熟记于心;她不是未曾在这个世界里见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甚至面对曾经的种种惊险遭遇,她已经表现出远超年纪的勇敢与镇定…… 可是刚才,主屋里的三具尸身,还是打破了她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一切旖旎幻想:这里不是天堂,即便有成群的帅哥却并不是凭一己之力可以搭救攻略的;这里也不是梦境,梦境中不会有如此残酷到无奈的真相……这里就是人间,另一个人间,这里的人也在辛苦而艰难地活着,活得如草芥、走狗、蝼蚁、虫孑……稍有不慎,便会被汹涌的苦难与灾厄吞没,变成历史长河中一颗连名字都没有的沙砾,沉入浮土,无声湮灭。 第五十二章 南疆疑云(3) 两人互相搂着不知哭了多久,屋外那场蓄谋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将屋外的人都赶进了厨房内。细密的雨水冲淡了院落内外那股令人心悸的异味,也将屋外的世界与室内隔绝开来,仿佛屏障一般阻断了除雨声外的一切声响进入……慕容栩盘腿坐在玉羊和合玥对面,见两人还在抽噎,不由皱了皱眉,从包裹中掏出琵琶紧了紧弦,随手拨出一段音节后,便自然地流出了一首低回哀戚的乐曲。 琵琶奏出的音节舒缓而沉郁,宛若豪雨之中一只离群的孤雁,在满江水幕中凄惶萧索地引颈哀鸣……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曲韵,也好过屋外冷寂的雨声。玉羊转过头来,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对慕容栩道:“挺好听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是我之前在西域时偶然听别人演奏的,当时没有问到名字,只是记下了乐谱……今日触景生情,信手弹奏而已。”慕容栩抬起头来,冲着玉羊跟合玥温柔微笑,“你们若是喜欢,也可替我想个名字,填些词句,或可新凑出一支曲子来,也未可知。” 景合玥不通词曲,闻言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吸了吸鼻子,便又把头埋回到斗篷那细软的毛领里去。玉羊忽闪着眼睛,凝望着慕容栩手中勾画精美的五弦琵琶,却是迟疑着开了口: “好听,让我想起了以前读过的一首诗词。” “什么诗?”慕容栩眼中闪过一道流光,看着玉羊笑道,“不妨吟来听听。” “……野有犬,林有鸟;犬饿得食声咿鸣,鸟驱不去尾毕逋……”玉羊聆听着屋外细密的雨声,低垂着眼回忆着脑海中曾经背诵过的诗句,脱口而出“……田舍 无烟人迹疏,我欲言之涕泪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唤不省哭者夫,父气欲绝孤儿扶……” “……夜半夫死儿亦殂,尸横路隅一缕无……鸟啄眼,犬衔须,身上那有全肌肤……” “……生必有死数莫逾,饥冻而死非幸欤……君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脔割不知谁氏子……苍天苍天叫不闻,应羡道旁饥冻死。” 花郁玫等人原本正闭着眼坐在一旁假寐养神,听到玉羊缓缓吐出的诗句,却是不禁坐直了身子;慕容栩脸上那和煦的笑容也渐渐淡去,化作满面凝重的霜色……待玉羊终于背诵完了整首诗歌,忽然察觉到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她抬头看去,却见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呃……”玉羊张了张口,有些后悔刚才因为触景生情而一时兴起,以至于忘了如今自己的处境,连忙挠头改口道,“这是我小时候,父亲教我背的一首诗,说是家乡以前的一个小吏写的,说的也是灾年饥荒时的场景,刚才临时想起,所以就背了出来……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的话?” “并没有。”花郁玫摇了摇头,却并没有收回目光,“这首诗的诗题是什么?那个小吏……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关键时刻,玉羊又祭出了万能的“失忆大·法”,将棘手问题统统搪塞了回去,“我连我爹娘的名字都记不住,又怎么会记得那个小吏的名字……” “是啊,爹娘的名字记不得,却记得小时候背诵过的诗句。”话音未落,慕容栩却是勾起嘴角,伸手慢扫过琴弦道,“玉羊妹妹,你的记忆力……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听出了慕容栩话语中的揶揄之意,玉羊连忙将脸半埋进斗篷里,装出苦恼的模样不再做声——那的确是一首来自她出生世界的古诗词,作者是南宋诗人刘宰,诗名《野犬行》,写的正是南宋荒年间饿殍遍野、饥民相食、禽兽衔尸的惨状。之前在大道和主屋内看到的一幕幕凄凉景象,唤醒了她幼时的长期记忆,才令她随口诵出了这首在彼世也并不着名的古诗……然而却未曾想诗中描写的真切场景,以及诗人透露出的悲悯情怀,却引起了慕容栩与花郁玫等人的强烈好奇心。 在素来喜奢好强的昆吾国内,诗词本就不是国人擅长的领域,这两年京城内因天子好风雅,倒是渐长了几分文人酸气,但出了京都离了宫廷,山川乡野之中便极少有文笔工丽的墨客骚人出现,更何况是这类即不受梨园喜爱,又不入朝堂法眼的灾荒主题……花郁玫在心中反复默念着玉羊背诵的句子,脑海间又不禁闪过临行前陆白猿对她的嘱托,心下不由得对玉羊又重视了几分;而慕容栩却是没有接着话头继续追问,只是敛容扶起琵琶,调整了几个音节,便将刚才玉羊吟诵过的诗句一字不落地弹唱了出来: “野有犬,林有鸟。” “犬饿得食声咿鸣,鸟驱不去尾毕逋。” “田舍无烟人迹疏,我欲言之涕泪俱。” “村南村北衢路隅,妻唤不省哭者夫,父气欲绝孤儿扶。” “夜半夫死儿亦殂,尸横路隅一缕无。” “鸟啄眼,犬衔须,身上那有全肌肤。” “叫呼伍伯烦里闾,浅上元不盖头颅。” “过者且勿叹,闻者且莫吁。” “生必有死数莫逾,饥冻而死非幸欤 。” “君不见荒祠之中荆棘里,脔割不知谁氏子。” “苍天苍天叫不闻,应羡道旁饥冻死……” 在慕容栩娴熟的指法与婉转的唱腔糅合下,原本孤寂凄清的曲调与惨烈悲恸的诗句,竟然真的结合成了一首完美匹配的歌谣。一曲唱罢,余韵绕梁。慕容栩在众人的注视着放下琵琶,对玉羊微微颔首道,“真是好词,只可惜……还缺个名字。” “山河寥落,凄风苦雨,生灵涂炭,国运飘摇……”花郁玫望了眼门外依旧淅沥不停的冷雨,沉声道,“便叫做《苦雨行》,如何?” “花大家既赐了名,那自然是好的。”慕容栩信手反复撩拨着《苦雨行》的几个尾音,转头对玉羊和景合玥道,“时辰不早,你们该睡了。明儿也要起早,我们还有不少的路途要赶呢。” 玉羊与景合玥闻言,乖乖地闭上双眼,头枕着头蜷作一团,不一会儿便发出了细密平稳的呼吸声……见玉羊与合玥已经睡熟,慕容栩跟花郁玫对视一眼,两人放下手中的乐器行李,拿起武器带着地龙会的众门人,便起身跨出门外,矗立院中。 屋外仍旧是一片凄风冷雨,漫天垂重的乌云将月色遮盖得严严实实,四下里又没有一豆灯火,屋外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然而慕容栩等人却能够从风声传递来的信息中,感觉到无数双脚正践踏着污泥浊水,步步逼近。 来人正是先前他们甩掉的那些设伏的流民,谁都未曾想到,在这样大雨滂沱的天气里,他们竟然生生循着车辙追踪了十几里地,寻到了这座小院附近,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一墙之隔的院落以外,无数双饿得泛 黄变赤的昏眼,都幽幽地泛起了绿光,紧盯着不远处那院内厨房里如星子般微弱的灯光;无数双手拎着各式各样的农具、木棍、石块;无数张嘴裂出一道道黑色的口子,向着风吹来的方向大口喘息,贪婪地吮吸着天降的雨水,发出野狗般含混不清的嗥叫声。 “杀……杀了他们……吃……吃肉!”人群中不知是谁喊出了一句,紧接着,无数农具与木棍便在荒野上击出了片片水洼,无数同样混沌不清的嗓音如豺狼引伴一般迭声相合,此起彼伏: “吃肉!吃肉!吃肉!吃肉……” 聆听着院外越来越近的非人之声,花郁玫握紧了手中的双剑,对慕容栩道:“如何处置?” “他们已经不是人了,送他们早入轮回,脱离苦海吧!”慕容栩如玉的面庞上冷雨纵横,双手一展铁扇,第一个便冲出院落,直扑向荒野间的重重黑影;花郁玫也不甘落后,率领着地龙会众门人列阵出迎……刹那间院外集结的豺声狼嚎便化作四散的惨呼,无数比鬼更单薄的影子在刀光剑影中支离破碎,扑倒在遍地狼藉的水洼里,被雨水带走身上最后残存的一丝生息与血色…… 而在一墙之隔的厨房内,玉羊和景合玥正互相捂着耳朵,紧咬嘴唇强忍着不发出丝毫声响……她们知道自己正在被人妥帖保护,也知道自己此刻面对着如是惨状,竟是这般孱弱无力。她们此刻能做的,便只有假装熟睡,不让在外奋战的前辈们分心,也不要再一次直面那比噩梦更狰狞的人间恶道……她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度过了这个雨声滂沱的夜晚,就这样互相依偎着熬过了初入江湖后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第五十三章 南疆疑云(4) 寒意彻骨的雨整整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天空才渐渐放晴。玉羊在天亮前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眼下起来时却发现斗篷只盖着自己一个,景合玥已经不见了。玉羊一把掀开斗篷跳起来,冲出厨房——只见景合玥正蹲在院子里整理带来的止血药品,帮着花郁玫一起给昨夜受伤的地龙会门人包扎伤口。 “诶,你醒啦?”见玉羊出来,景合玥直起腰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从药箱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玉羊道,“昨天晚上淋了一夜的雨,不少人都受了风寒。这里有些紫苏叶和生姜,你去给大家煮碗热汤驱驱寒吧。” “嗯,交给我!”玉羊接过布包,转身便提着水桶想出门寻找干净水源,不料刚走出院子就被慕容栩截住了。看见玉羊手中的水桶,慕容栩猜出了她想要做什么,从她手中一把捞过水桶,带着她往回走去:“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我寻思这雨水不用白不用,就拿车上的油布接了一些,这会儿都放进厨房后的水缸里了。这会儿一个人尽量不要乱跑,周边恐怕……还不太安全。” “哦……那我去捡点柴火回来,放心,就在附近,不走远!”见水桶被慕容栩接过,玉羊赶紧一头扎进路旁的野草堆里,双手并用折了好些枯枝蓑草回来。然而因为淋了一宿的雨,草木早已吸饱了水分,湿漉漉的根本点不着火星。好容易利用火镰和干棉絮点燃了些许火苗,然而刚放进枯枝中便腾起了一阵黑烟,呛得玉羊睁不开眼睛,连连咳嗽。 “湿柴只出烟,不引火,用这个试试。”正懊恼间,头顶上忽然又响起了那个熟悉而温煦的声音。玉羊揉着眼泪抬头,只见慕容栩站在身后,手里正抱着一捆干的竹片。慕容栩将灶膛里的湿柴扒出,重新填进竹片,用火镰打火,待将灶膛中的火苗吹至腾起后这才站起身来,对玉 羊道,“好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那个……”看着慕容栩填进灶膛中的竹片,玉羊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阴影,不禁脱口道,“这些竹片是……” “那张竹床,我把它劈了。”慕容栩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她们不该一直留在这里,所以趁着泥土松软,昨夜我们已经送她们一起入土安息了。” 得到了心中预想的答案,玉羊却无法做到同慕容栩一样波澜不兴——压抑许久的泪水再次涌上眼眶,玉羊强忍着想要掩面痛哭的冲动,咬着嘴唇从车厢里搬来铁锅,烧热了水后将切片的生姜与紫苏扔进了锅里,同时将作为干粮的面饼贴在锅沿蒸热……等待食物炊熟的过程中,玉羊望着炉灶里冒起的阵阵烟气,忽然开口道: “慕容大哥,我……我真的可以帮到你们吗?” “我是不是很没用”这种话,玉羊已经不必再问出口了,因为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实。脱离了景玗等人的监护与帮助,独自一人的她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残酷的国度里长久生存。心中的那些来自文明时代的骄傲与倔强,如今已经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变乱打击中变成了齑粉……但即便如此,却还是有一星点小小的火苗在胸膛的最深处燃烧着,支撑照耀着玉羊,不至于在如此绝望而无助的境地中彻底丧失斗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每个人擅长的事情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是刀山剑海里走出来的人,自然能应付得了一些粗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做的事情就毫无意义。”慕容栩的手盖在了玉羊的头顶上,难得的温度稍稍捂暖了玉羊被冷雨摧折的眉眼,“这么说吧,我觉得昨晚你背出的那首《苦雨行》,就足以让世人记下你的贡献——如果不是你凑巧背下了这首诗,又告知于我填了曲,那便不会有世人知道,曾有人写下过如此凄恸惨烈的句子 ,也不会有世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若这首诗词真能得以传唱,说不定对于当今的昆吾国世情来说,真的会是一件好事。” “可是……那毕竟不是……”玉羊已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她终于没能再说出任何自怨自艾的丧气话,而是一扭头一跺脚,转身猛然面对向慕容栩问道,“慕容大哥,你曾经说过,等到此事完结,无论我决定是走是留,你都会尽力帮我,这句话算不算数?” “自然是算数,却不知你是打算何去何从?”望着面前眼中陡然生出跳脱火光的女孩,慕容栩下意识地弯起嘴角。玉羊抬起袖子,擦干眼泪朗声道:“我不走了!我找到我想要做的事情了!所以……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帮我!” “一言为定!”轻轻拍了拍玉羊的脑袋,慕容栩再一次许下了诺言。只不过这一次,与上回的船上之约相比,多了些另外的东西——当时他如此许诺,不过是想着给眼前的傻姑娘和自己那别扭师弟一次别轻易错过的机会;而现在,他已然明白眼前的女孩有了自己真正想要追逐的道路与目标;于他而言,则是非常有兴趣一路庇护着她,看她最终能成长到怎样的地步。 “玉羊,早饭好了没?”屋外传来景合玥的招呼声,玉羊闻声连忙又眨了眨眼睛,把双眼间最后一丝水汽全然湮灭,这才答应着用锅铲铲起一块块热饼,招呼屋外的众人进来领早饭……适才还死气沉沉的院子里,因着这一丝烟火气而忽然变得活泛起来。看着玉羊一勺一勺手脚不停地给众人打汤送饭,慕容栩忽然没来由地感到,未来的路程兴许会有些新的希望。 在乡间山野又奔波了十来天,玉羊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荆州州府,同时也是楚王辖地之一的南山道名城——天虞城之中。如同花郁玫所说,不同于荆州乡间的萧索凋蔽,甫一进入天 虞城地域之内,玉羊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另一番景象。 时值暮秋,城外乡间的农田已经尽都收割完毕,然而整齐明净、修缮一新的农舍还是显露出了其间佃户们并不窘迫的生活。待进入城中,玉羊更是回忆起了不久前第一次来到京城时的深刻印象——天虞城虽不比武运城那么恢宏靡丽、气势逼人,但在精致与繁华上却是不遑多让:相比武运城,这座南山道第一城胜在气质隽秀、风景怡人,这里的街道两侧也多得是店家商号,酒肆茶铺,然而就连小二们的吆喝声听起来似乎都有些江南独特的谄媚劲儿,不似京城那般活泼而聒噪。 两辆马车行至城中,在花郁玫的指挥下轻车熟路地一路向西,最终拐进了西坊街一条并不宽敞但格外整洁的小路上。时值上午,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马车在临街的一栋二层小楼前停下,花郁玫先跳下车来,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异样后,这才扬手招呼众人下车,随她进楼。 玉羊跟在盛装打扮的“花魁版”慕容栩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前者的琵琶囊,身旁则跟着一身轻纱长裙,走路别别扭扭的景合玥……一行人跟着花郁玫进得楼内,径直朝着二楼拾级而上。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前,花郁玫停下了脚步,对身后众人道: “里面就是我之前在路上说起的那位瞿凤娘瞿大娘子,也是我地龙会在南山道的舵主之一。她经营这凤鸣阁已有多年,南边的线索收拢,多仰赖她之手眼,我之前已经通过书信与她知会过今日面见,一会儿她自会告知诸位改换的身份与落脚之处,还望诸位不要生疑,且听她安排便是。” “既是花大家举荐之人,自是没有不信之理,一切便悉听花大家与瞿娘子吩咐便是。”身着一身梅子红襦裙的慕容栩朝着花郁玫柔身一福,等待后者推开房门后,便 带着玉羊等人鱼贯而入——房间里陈设古雅,前厅内除了一张琴桌和一面书架外,别无他物。听见有人进来,厅后的漆雕屏风内施施然转出一个身着玄青色褙子,头顶堕马髻的美妇人。妇人见着花郁玫,连忙紧走两步,牵着对方的手温言招呼,又抬手移步将众人往后厅引道: “估摸着妹妹这几日便来,我可是牵肠挂肚地盼了许久,今天可算是候着了!这几位可就是信中说的西边来的客人们?我这里素日寒酸,真是薄待了远客……众位稍坐,我这就唤人看茶!” 随着瞿娘子的一声吩咐,自有三两个角髻女童送来了凳子坐垫。玉羊跟着景合玥在慕容栩下首边坐下,乖巧地一声不吭只等慕容栩开口。瞿娘子与花郁玫倒是十分熟络的模样,相见甚欢,并无瞒隐……不多时几个女童又送上了茶果点心,赶着进城奔波了一路还没吃早饭的玉羊和景合玥望着一桌子精美异常的点心,忍不住双眼发直起来。 “这两位妹妹看着是饿了吧?来来来,别拘束,今后便把这里当做是自个娘家,缺衣少食了便来知会一声,只要我这凤鸣阁还有只瓦片檐在,便绝不会让众位姐妹风餐露宿!”见玉羊和景合玥露出如是神态,那瞿凤娘当即笑着捧过一盘点心,塞进了玉羊手中,“够不够?若是路上饿得紧了,我便再叫厨房置办些酒食来!” “不不不,不必麻烦!够了够了!”见对方如此热情随和,玉羊反倒是更加紧张起来,赶忙抱着点心连连摇头。见玉羊这般窘迫模样,慕容栩也不禁轻笑出声,随后起身一礼,对瞿凤娘道: “舍妹们从未出得远门,让娘子见笑了。承蒙娘子如此盛情,在下也无意虚与委蛇。今日此行,全是为了白帝蒙冤一案与楚王屯田流民一事……敢问娘子可有主张?是否能互通有无,助我等拨乱反正,洗刷冤情?” 第五十四章 南疆疑云(5) “白帝的冤案,我亦略有耳闻,既是为国戍疆的英雄豪杰,焉有不救之理?而屯田流民一事,更是祸国殃民的罪孽,人人得而诛之,我又岂有不帮之理?”听罢慕容栩的请求,瞿凤娘慨然一笑,大方回复道,“客人不必忧心,我在这天虞城中为地龙会经营多年,自是有我的夙愿与用意。今天花妹妹竟然领着你们来投我,日后诸位的事便是我的事,理所应当,无需赘言!” “不想大娘子慷慨侠义若此!这么说来,刚才却是我等唐突了!”闻听瞿凤娘说完,慕容栩似是颇为感动,当即起身再行一礼,谢过对方道,“既然这样,我便也直话直说了——大娘子可知这城中,哪里能查到楚王并朱皇一系大举屯田的底细?或者说您这里是否已经搜集到足以证明他们有谋逆图谋的证据?” “……证据跟线索多少有些,但并不足以能证明他们意图谋反,楚王与朱皇在南疆盘亘几十年,行事诡秘,谨慎异常,哪里能轻易找到扳倒他们的把柄。”瞿凤娘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一口气,才接着道,“实不相瞒,这条西坊街北里巷,便是天虞城内最有名的花柳之地。我这凤鸣阁虽只是个教习女子们琴箫曲艺的地方,可自楚王于三年前勾结朱皇,开始屯田以来,我这里收容过的流民妻女,少说也有三四十个!这些姑娘多多少少都能说出些情形来,可顺着她们的话头往上追索,却至多只能查到楚王家丁或外戚某人,实在是难以取得内情……” “难道就没有能够混进楚王府或者明家的办法吗?”听见瞿凤娘如是解释,景合玥忽然插话道。瞿凤娘闻言却是苦笑一声,叹息道: “我地龙会内也不是没有舍生取义的死士,然而那楚王府与明家,却实在是我等力所不能及——那明家自六十 年前得到‘四圣’之位以来,便始终在南疆经营势力,明载物又素有谋略,治家有道,旁人难窥内情;而楚王府内更是如同铁桶一般,高墙深院府吏私兵样样周全,就是府内添置些丫环小厮,都是派专人去别处采买十余岁的童子来严加教养……若非如此,这些年朝堂江湖上与两家有隙的便早就动手了,如何轮得到我们在此耗费心机?”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意识到自己想法过于幼稚的景合玥听罢垂下头来,双手捏着衣袖上的绣花有些不知所措。慕容栩见状伸手递了块点心到她心中,又转头向瞿凤娘追问道: “法子总是人想的,既然没有能入府的方法,大娘子可否能指些旁的可行之路?” 瞿凤娘正待回答,却见屏风后传来敲门之声,随后屋内进来一个青衣女童,向瞿凤娘行了一礼,脆生生道:“禀大娘子,枕月楼的魏妈妈又来请琵琶师了,请问今次要如何回复?” “又是枕月楼?昨儿不是刚送了芊芊姑娘过去?算上这回已经是第四个了,怎么还要琵琶师?”闻听女童传报,瞿凤娘似是有些不悦。那女童倒是沉得住气,并不瑟缩反而从容一礼,口齿伶俐地回答道: “芊芊姐姐昨儿酉时便回来了。那魏妈妈说,还是向莺儿姑娘不称意,说新来的琵琶师都合不上拍子,她便做不得舞……魏妈妈现在楼下,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请大娘子看在她的薄面上,再挑几个好的琵琶师与她回去,再陪莺儿姑娘练上一回。” “这向莺儿……却是有些古怪,若是不想在折花会上献艺,之前又为何如此频频出头冒尖?”瞿凤娘柳眉微挑,起身整了整衣襟,对屋内的花郁玫慕容栩等人致礼道,“烦请诸位稍坐,我这厢有些琐事,去去就来。若有什么需要,吩咐这 雪衣丫头便是——雪衣,替我好生招待着!” “大娘子放心,必没有怠慢客人的。”目送瞿凤娘出门以后,那青衣女童便熟络地为屋内众人添茶递水,十分殷勤。慕容栩有心套话,当下便微笑着谢过那名女童,亲切询问道: “这位妹妹看着便是个精灵人儿,敢问年岁几何?家乡何处?” “雪衣今年十三了,这凤鸣阁就是我的家,大娘子就是我的亲人。”青衣女童一边收拾着茶具一边流利地回答,末了似是怕慕容栩误会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如今在阁里的姐妹,多是承蒙大娘子收留教习,这才有了一条生路,大娘子于我们有再生之恩,所以姐妹们皆视大娘子如姊如母,也是不为怪的。” “再生之恩?这么说,你也是流民家的女儿?”慕容栩听出了话中端倪,连忙追问。女童点点头,并不避讳道:“我是两年前进的凤鸣阁,那会儿天虞城外的田庄才刚开始置办,故而同我一起进阁的,如今都算是‘老人’了。这几日大娘子时常派人去远些的江夏、汉阳等地去走访,上月刚带回两个妹妹,如今还在后院里调养……村里人抛荒逃难的时候,女眷幼弱多是要卖掉的,能进凤鸣阁已经是祖上保佑。至于家乡父母……权当我的**钱已还了他们的生养债吧。” 想起在之前荒野田舍中看到的祖孙三人的遗骸,玉羊心中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而听罢雪衣的自述,一旁陪坐的花郁玫也忍不住唏嘘起来:“……诸位莫嫌我自夸,相比这北里巷旁的楼子,凤鸣阁已经算是个好去处——瞿娘子虽身在花柳之境,却心怀高义,品性仁厚。这凤鸣阁内一贯只教习姑娘们歌舞曲乐,平日里虽时常需要赴些个贵人宴席上献艺,但倘若姑娘不愿,也是可以做些织补绣活,自赎出 去的……不似那等腌臜之地,进去了便是无天无日的阿鼻地狱,直到用死了才裹得一张破席扔出城外……那样的境地,或许还不如在抛荒时饿死了干净!” “花姐姐说得极是了,莫说旁的,只说这买身钱,凤鸣阁也是最讲公道的。”听了花郁玫的感慨,雪衣也似被说着了痛处,秀眉微蹙接着道,“平日里若是想买个体面的丫环婢妾,少不得二三十两银子,然而抛荒的时候人最不值钱,那些牙婆牙保们便发了狠地往死里压价,十来岁的半大女子,三五两银子便带走了……凤鸣阁如今还是一人二十两的公道价,于我们父兄是多一线活路,于我们也不能算是轻贱了。” 在这个时空中生活了几个月,玉羊已经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物价,二十两银子,只是一个平民一年的基本伙食费而已,而三五两银子,于市集上不过是一头肥羊的价格。赶上荒年,人命不如牲畜不说,那些趁火打劫的人牙子们,更不会在意“商品”生身为人的尊严与人格……同为女子,玉羊能够理解雪衣如此维护瞿凤娘与凤鸣阁的心情,毕竟此刻的她已然能够想到,如果当时捡到自己的不是景玗和休留,而是那些流匪或者别的什么心术不正之徒,那么迎接自己的,恐怕也将是暗无天日的凄惨下场。 “只一个凤鸣阁,三年内便收留了这许多女子,十里八乡有多少黎民百姓无辜遭难,竟没有人试着反抗或者上告吗?”慕容栩依然对从民间收拢线索这一想法抱有希望,当下出言询问道。雪衣闻言,扬手从屏风后叫来另一个绿衣女童:“鹦哥儿,告诉客人,你爹爹是怎么死的?” “回姐姐的话,我爹当年不肯收里正给的恤灾银,拿着锄头死守着老宅不愿走,结果当天晚上家里的鸡和牛就都被毒死 了……没过半个月,爹爹晚上出恭就再没回来,后来在被诅鬼变成毒池的鱼塘里找着了尸身……爹爹死后,我跟娘就被村里的族老们分头卖了,刚满三岁的弟弟也被强行抱走,过继给了一个远方族叔,他们领了原是我家的恤灾银投奔他乡,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个年纪看起来最多不过十来岁的绿衣女孩一脸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却令玉羊和景合玥等人感到不由自主地战栗不已。 “十里八乡,这样的故事多如牛毛,只不过除了我们,便没有人愿意去听而已。”花郁玫放下手中的茶杯,垂眸叹息道,“否则怎么说楚王与朱皇老奸巨猾难寻漏处,屯田这件事于里正有利,于族老有利,于南境的豪族贵戚有利,甚至于那些趁人之危的人牙贩子们都有利可图……这么多人都能捡着肉腥的‘好事儿’,各位觉着,仅凭这些孩子们的家人去告发、去抵挡,能有几成概率能成事?” “……敢问花大家,如今地龙会内可是有些能成事的办法?”慕容栩初涉昆吾境内不久,听罢两个女童与花郁玫的解释,这才更加深刻的了解到这昆吾南境内的火热水深。然而景玗与景家存亡毕竟与此休戚与共,当下也不愿多作感慨,只是转换方向道,“入府与田间皆走不通……那么瞿大娘子这里,是不是有些折中的人情线索?” “客人果然机敏,我这凤鸣阁也正是为了收拢这些人情线报而存在的。”正说话间,忽然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众人回眸,却是瞿凤娘已然回返。见瞿娘子回来,两名女童福身一礼便自觉退了出去,瞿凤娘径自回到原位坐下,拿起茶杯对慕容栩道,“实不相瞒,刚才我去打发的那桩琐事,便与我们扳倒楚王的大业有关——各位客人可知道上元节的‘折花会’?” 第五十五章 南疆疑云(6) “‘折花会’?未曾听说过,请大娘子告解。”慕容栩如是回答。瞿凤娘也不卖关子,当下抿了一口茶便娓娓道来: “北有天下会,南有折花会,这是我昆吾国内人尽皆知的两大盛事——所谓折花会,便是这天虞城内所有烟花女子的才艺评选大会,每两年举办一回,自腊月到元月历时一月有余,今次却是正好赶上与天下会同年,不日便要开始张罗……届时无论名妓私娼,流莺粉蝶,均可凭自身才艺在各个擂台上献演,博取名流垂青,如是便能自抬身价……而最终的决赛,一般都安排在上元节当夜举行。依照惯例,是夜评出的群花魁首,必须向这一届评选过程中掷金最厚的‘恩主’入幕酬谢……故而艳声远播,得名为‘折花会’……” “难怪花大家授意我们易容前来。”听罢瞿凤娘的讲述,慕容栩当下会意,“可是今年折花会的有名恩客中,竟有与楚王或明家有关的人?” “正是!”瞿凤娘颔首答道,“楚王生有六子二女,其中长子姒昽已封世子,便是续娶了明家长女的那位;而六子便是于这次御前讲手席上暗算白帝的姒昣……除了这两个以外,二公子姒显、三公子姒旻与五公子姒昊也找不出什么大毛病,唯独四子姒昌,却是这西坊街的常客,也是让所有青楼女子又爱又怕的混世霸王。” “此话怎讲?”听闻瞿凤娘的这一线索事涉楚王四公子,慕容栩立刻来了精神,沉声追问道。瞿凤娘放下手中的茶杯,继续述说:“那楚王四公子即是于青楼花舫中不吝财帛的豪客,也是出了名地喜欢糟践姑娘的泼才——光是这西坊街最有名的三大楼,这些年里应他延请而被蹂躏致死的姑娘,已经是两手都数不过来……所以若是得了这四公子 的邀约,各个楼子的领家妈妈都是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财帛进账,忧的却是不知送去的姑娘,还能不能得着个全尸回来……” “这四公子行事如此张狂,也不见楚王有所管束,就不怕被言官参上几本吗?”听完瞿凤娘的介绍,慕容栩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成拳,“虽是贱籍乐女,好歹是十几条人命!这不同城外的阴谋勾当,是在城内明目张胆的虐杀!经年数月人命累累,也竟是无人敢管?” “客人远道而来,自是不清楚天虞城的风土人情,也是正常的。”瞿凤娘闻言,重重叹了口气,不答反问道,“客人可知,为何这折花会是两年举办一届?” “委实不知,请大娘子告解。”见慕容栩如此回答,瞿凤娘抬眼望向窗外,似乎透过蒙着白纸的窗棂看见了西坊街外渐渐热络起来的人流车马: “南境素来多美人,故而也狎妓成风。然而那些有钱的达官老爷,喜欢的都是十几岁刚刚露尖儿的碧玉少女,每两年举办一次折花大会,选的都是清一色十五六岁的青春少艾……而到了下一届折花会,先前扬名的女子便已不剩多少了:运气好些的自是趁着最好的年纪,傍了有信义的恩客得以赎身;至于运气差的,遭人妒忌后被投毒破相自尽而死、被老鸨龟公驱役凌虐而死、被各种各样的客人威逼而死、被卖到低等窑子里贫病而死的,多不胜数……所以说楚王四公子的存在,不过是往这每两年一届的数字里添个零头而已,这天虞城西坊街,自是代有美人出,如何会有人记得两年前艳名远播的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听完瞿凤娘的这番述说,在场众人除了花郁玫以外,都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景合玥已经将双手握得指节发红咯咯直响,玉羊则是咬着 嘴唇强忍眼泪,颤声道:“就没有……能救她们的办法吗?” “我们若能扳倒楚王,兴许能救下其中一些,但积习如此,只能说是个人造化,听天由命。”瞿凤娘看着玉羊,微微摇了摇头,将话头转回到之前的正题上,“刚才来找我要琵琶师的枕月楼魏妈妈,正是这西坊街三大楼之一的领家老鸨——虽说这西坊街北里巷散布着百十座楼子暗门,但真正有实力能撑持住折花会门面的,便只有枕月楼、醉柳楼、温玉楼这三大楼而已。今年这枕月楼准备在折花会上主推的向莺儿姑娘,据说颇得楚王四公子青眼。只是魏妈妈压着箱底不舍得现在送出去,就等着折花会以后声名在外,才好待价而沽。” “大娘子之前去见魏妈妈时,似是有些为难之处,所为何事?”慕容栩自进得楼来,便将瞿凤娘的一言一行都记在心里,当下便直言插话道。瞿凤娘也不隐瞒,据实相告: “不为旁的,只是原来枕月楼里配合向莺儿演舞的琵琶师素娘上月不小心伤了手指,眼看着折花会将近,魏妈妈便来我这里寻琵琶师救急……只是这向莺儿姑娘不知是闹的什么情绪,之前送去的四个琵琶师一概退了回来,非要先前配合的素娘弹琴,才肯作舞……辛苦栽培了多年的雏凤儿,临出笼前忽然长了脾气,魏妈妈是打也打不得换也换不得,所以之前才与我千求百请,非让再送几个技艺好的琵琶师过去试试。” “原来如此,若是需要琵琶师的话……”慕容栩听罢眼中一亮,转身从玉羊手中接过琵琶囊,取出乐器检查了一下琴弦,信手便拨出一串颇有西域风情的旋律,“大娘子以为,我怎么样?” “客人,非我眼高,只是若在这凤鸣阁里,我还能照顾得几位姐妹周全 ,若是去了那枕月楼……其中变数,却不是我所能及的了。”瞿凤娘黛眉微颦,当下拒绝了慕容栩的自荐,“各个楼里负责抚琴弄箫的乐师,原不是专门用来揽客的主角,可万一被客人看上,管事的老鸨龟公也乐得多开些个铺子……新近那四公子刚折磨死的,便是枕月楼里的一位琵琶师!客人洗冤情切,可以理解。然依我愚见,还是先以游女之名,在天虞城的几座酒楼里打几日酒座,或许也能探听得些许消息,也未可知。” “大娘子既有主意,我等自然悉听尊便。”慕容栩思索片刻,觉得自己一行人初来乍到,确实不方便贸然行动,于是就应了瞿凤娘的安排。瞿凤娘当下便准备好了三人的名帖,慕容栩、景合玥、应玉羊由此化名为容仙儿、容月儿、容玉儿,是专为赶赴折花会而来的歌伎游女……等交待完毕,瞿凤娘又嘱咐了一些城中行事时的细处小节,这才留下雪衣鹦哥陪客,自己告辞而去。 “这瞿凤娘瞿大娘子,倒的确是个巾帼人物。”待进到暂歇的后院厢房门前,慕容栩才向着花郁玫由衷称赞道,“我等初来乍到,非亲非故,她却事无巨细照拂如斯……果真如花大家所言,是个心怀高义的江湖女侠。” “她若不是这般人物,如何能招揽得动天下英雄,唯其马首是瞻?”花郁玫看着慕容栩,忽然神色一变,挑眉浅笑,“在这天虞城里,有事多与她商讨对策、互通有无,必不会错的!” “……多谢花大家提点!”慕容栩会意,起身行礼将花郁玫送了出去。 因了花郁玫之前已经告知过瞿凤娘慕容栩的真实身份,故而瞿凤娘安排三人歇脚的厢房,是两间空间独立的屋舍,但屋与屋之间又有门扇想通,可以不出房门相互走动。 慕容栩似是对这一既能保证安全又避免了尴尬的安排颇为满意,当下便把景合玥和玉羊的行李送到隔壁屋里,对二人嘱咐道: “一会儿我会改换男装出门逛一圈,熟悉一下这里的大致方位,也打听一下市井民情。你们就在屋里等我,一应饮食所需那俩小丫头都会送来,可别出门乱跑!” “放心吧,我在这守着呢!”景合玥从慕容栩手中接过一个包袱,似是已经习以为常。末了等慕容栩行将关门退出房间时,景合玥忽然出声叫住,“慢着……你也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嗯,去去就来。”慕容栩笑着关门答应,隔壁房内一时传来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不一会儿便听见房门轻响,有人影飘然而去。玉羊看着景合玥直直望向门外的两眼,用胳膊肘捅了捅对方道: “担心的话,你可以跟着一起去的,我就待在这里没关系。” “傻丫头,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自愿留下来蹚这一路浑水的?”景合玥佯装发怒,红了脸掐了掐玉羊的面颊道,“他虽然能作女装,但毕竟是个男子,一路上要随时照应你,肯定多有不便。而你又是地龙会点了名不能出纰漏的贵重质子……只能大小姐我纡尊降贵,当一回你的贴身保镖了!” “是是是,谢大小姐的顺水人情、不弃之恩!”玉羊一边挣扎着,一边伸手去咯吱景合玥的腋下,两个女孩瞬间倒在床上笑作一团,不一会儿便互相枕着胳膊沉沉睡去……几日颠簸以来,玉羊听了无数悲伤的故事,看了无数凄绝的景象,知道了无数之前从未想象过的黑暗隐情,然而这些并没有让她变得麻木而脆弱,在难得的酣睡之中,玉羊开始构造一个大梦,一个她也不知道能够实现与否,却让她自觉能为之坚强起来的新梦。 第五十六章 南疆疑云(7) 昆吾国西境,负责镇守长留城以西边关襄武关,及三座军屯障堡的主将刘社稷刘将军,近来颇有些头疼。 刘将军本不是将门出身,只因入行伍后曾跟随先帝麾下参与过几次北逐戎狄,虽负责的只是粮草后勤,但在如今的昆吾国众将里,也已算是罕见的战功在身。如今昆吾国国运日衰,朝纲不振,边疆处处皆有隐忧:东边水贼作乱,近年来又有海匪不时出没;南边的蛮族虽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天虞城以南贯是楚王的地盘,朝廷驻军也要小心别误触逆鳞;至于北边,更是戎狄横行的虎狼之地,即便枕戈待旦也难保朝夕,更别说如今天子喜奢好逸,戍边官军多疲靡庸散的局势了。 因是身负功勋的老将,又与当今兵部侍郎是连襟关系,故而刘将军才领了戍卫西境一职,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景家白帝父子与氐族长年交好,故而长留城还算安定,除了九年前西戎有过一次成规模的侵袭之外,十余年来已经算是固若金汤。如今刘将军已是大衍之年,眼看着再熬几年便可告老还乡,却不曾想今次的天下会却忽然传来景玗入狱的消息,这让收到信报的刘将军自获悉当日起,便没能睡上一个好觉。 氐人不是昆吾领民,也不是附庸属国,这十几年来自愿替昆吾国戍卫西境群山,不与戎狄同流,完全是因为感激景天罡当年的救族之恩,以及对景玗天生异相的崇拜。在这些未开化的异族眼中,景天罡是他们的英雄,而景玗是他们的神。刘将军都不敢去想万一景玗下狱的消息传到氐族部落中,会 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毕竟如今他需要操心的已经不只是可能发生的隐患,而需要优先考虑已经呈于案上的切实问题。 如今,最令刘将军感到头大不已的问题,莫过于今年过冬的粮饷了。 身为后勤出身的“草谷将军”,刘社稷近乎本能地对粮饷问题有着过人的敏感与计较:如今昆吾国武运不开,军功难觅,能让这戍边的几万儿郎乖乖领命的唯一“法宝”,便是粮饷——当兵吃饷,天经地义。然而近些年来,随着朝廷取用愈发无度,每年发给边陲守军的粮饷数目,已是许久没有足额过了。得亏刘将军还有个在朝的侍郎连襟撑腰,户部不敢做得太过,每年的粮饷多少都还能给足七成,若是全似东南两边那么一味苛扣、中饱私囊,刘将军怕是也得学着那些“水匪蛮贼”去劫民宅打秋草了。 往年长留城太平时,抹平这三成粮饷份额对刘将军来说,还不算是个大事儿——毕竟三座军屯内外的几十倾军田算是自家私产,即便是长留城外四季风沙,产量不高,但秋收后充足两成军饷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剩下的一成钱粮,往年不用提点,景家也会自觉以“劳军”名义奉上——这便达成了刘社稷与景家之间一桩不成文的默契:十几年来,长留城内的景家与城外朝廷驻军之间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道各安其事的关系,这一成的劳军粮便是关键所在。 可是今年,自打白帝景玗下狱之后,刘将军便隐隐感到,这长留城内外的风声有些变了:时值深秋,他已经多次派人前往景府去 打探消息,但每一次都被告知“景老太太因白帝获罪之事身染重疾,景家概不见客”为由打发回来,那一成劳军粮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刘社稷知道这是景家在故意向自己施压,指望由自己出面上书,向朝廷禀明景玗的重要性,从而救下景家此劫……按理说白拿了对方十几年钱粮,本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但刘社稷后勤出身能一路做到主将,便深知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给朝廷找麻烦。替景玗说情,虽可施恩于景家,但必然得罪楚王一系……当今天子政声不彰,朝廷内外颇有异词,在局势明朗之前,刘社稷并不想公开站任何队伍。 于是乎既然不肯替景家上书,这一成的钱粮那就必须另想主意——窗外的值更军吏敲了两下铜锣,示意已是二更时分。刘将军看账簿看得两眼发酸,无奈打了个呵欠后便宽衣入帐,准备明日再说……谁曾想刚放下床帐,窗外忽然锣声大作。刘将军刚刚披衣起身,门外的侍卫便推门走了进来,一脸惊慌道: “将军,将军!出事了!西平堡那里生火了!” “几把火?”刘将军脚下一哆嗦,正在穿的靴子好几下都没踩进去。西平堡是他辖下三个障堡中最远的一个,如今半夜突起烽火,会是什么状况? “三、三……三把!是敌袭!”侍卫紧张得舌头打结,好半天才涨红了脸吼出一句整话。刘将军惊得一跳而起,好险没被穿了一半的靴子给绊倒在地……堪堪扶住侍卫的胳膊,刘将军一把扯下挂在床头的宝剑,厉声大喝道: “快!快整军!速派一 千骑兵去驰援西平堡!” 作为一个长年遭受外敌侵扰的文明古国,昆吾是有着一套缜密而有序的边关信报体系的。其中最有效率的一项制度,便是烽火传信。 夜间举火,白日生烟。这是每一个戍边官兵都了然于心的信报方式——其中一把火一股烟,意思是有来路不明的外客骚动;两把火两股烟,意思是小股敌人滋扰,或者军中有变故发生;若是三火三烟,则只有一个意思:大规模的敌袭求援。 在侍卫的辅助下披甲整齐,刘社稷将军举着火把大步来到城头,只见漆黑一片的茫茫荒原尽头,的确是有三点火光在夜风中飘摇闪烁。刘将军咬了咬牙,转身询问同样刚刚赶来的副将:“骑兵都准备好了吗?” “正在校场集合,大概还要一炷香便可整备出发。”副将拱手回答,末了却是有些犹豫,迟疑再三后还是向刘将军提议道,“将军,这月黑风高的,又不知有多少来敌,要不要先派几支探马前去查明情况,再领骑兵过去不迟?” “你懂个屁!”刘将军对下属的迟钝庸弱忍无可忍——西平堡外的三倾多军田尚未收割,敌人这时来袭,傻子都知道是冲着秋草而来。倘若不能在第一时间调集兵力赶走这些强盗,那么多损失的这一批粮草,便凭他刘社稷再有通天手段,也是没法左右腾挪,自行补齐填上去了。 可是这些话又不能当着众兵卒的面明说。边陲苦寒,思乡无望,若是让他们知道今冬就连粮饷恐怕都要发生短缺,保不齐就会人心不稳,哄然**……刘将军自认不是个有 镇军之威的统帅,于是只能将一切可能的火苗都防患于未然。见荒原尽头的火光久久不熄,刘将军咬牙跺脚,指着副将发出军令: “你带着一千骑兵,即刻驰援西平堡!敌人若是冲着军田而来,必须将他们悉数驱逐!若是西平堡丢了,你便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见一贯待人和气的刘将军下了死命令,身形臃肿仿佛肉山一般的副将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些许不一样的气氛,转身下城吆喝着催促骑兵列阵去了……待城门大开,一千骑兵擎着火把卷着烟尘呼拥而去之后,刘将军才稍稍吐出一丝胸中浊气,呆呆地凝望着地平线尽头的那星子似的三点火光发起愣来。 白帝出事,长留城内早已流言遍地,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说是朝廷驻军马上就要进城来押解景家老小入京面圣,于是乎长留城内一众长年以来颇受景家庇佑照应的商贾望族,这几日来对城外来买粮的官军颇多冷眼;景家更是毫不留情面地屡次将自己派出的使者拒之门外,表明了施压抗衡到底的态度……眼见着一千骑兵已然消失在夜幕之中,刘将军忽然没来由地感到眼皮一跳——西平堡位置偏远,军田刚刚成熟便被人盯上,而且还偏偏是在今年这一粮饷最为吃紧的关口上……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 呼啸的秋风掩盖了骑兵远去的声音,刘将军忽然感到脚下有些发虚:如果对方真的是算准了自己急缺粮草,知道自己一定会纵兵驰援,那么刚刚放出去的这一千骑兵,会不会被人一并兜底,埋伏吞尽…… 第五十七章 南疆疑云(8) 然而军令已出,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刘将军在城头上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心中不停祈祷着军田与骑兵无恙……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忽然从地平线边缘又升起了无数星点火光,几百个火把照耀着部分骑兵一路绝尘,回到城下。刘将军在城头上远远看见回来的人大约只有一半,慌得连手中的宝剑都差点握不住了。 “什么情况?”眼见着副将大步上前回来复命,刘将军赶紧迎下去询问。副将抹了抹脸上的油汗,对刘将军道:“将军莫急,西平堡守住了!来的是西戎,大约有两三千人,在堡外三四里处列阵叫骂,但始终不前,只派出百来人来到堡下强收军粮。西平堡的高瞎子不敢贸然出城,就点了烽火……我们一过去那些戎人就撤了,只是临走前还在军田里放了把火……我留了一半人帮高瞎子灭火,所以只带了这些兄弟回来……” “军田受害如何?”听到带去的骑兵没有折损,刘将军心中略略松了口气,但听到戎人撤退前在军田里放火,他的心便又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你可确定是西戎所为?” “三棱镞、羊角刀、鹰翎盔,错不了!”副将摸出一支于西平堡外拾捡的羽箭呈上道, “我们虽然没赶上,但瞅得还算真切……军田么,被掠走践踏的大约有几十亩地,烧又烧了几十亩……横竖加起来受害大约一倾多些吧……” “这……”听罢副将的回报,刘将军的心头几乎在滴血——损失一倾多军田的收成,便是又少了好几百石的粮食!便是善于运筹腾挪如他,也没可能凭空无中生有,把这么一大块粮草空缺给不知不觉地补上了! 更何况,来得是西戎,是许久未曾集结出现的西境首患西戎!今年这第一次偷袭便有两三千人的阵仗,谁知道这一回他们得了便宜,下回出现在障堡军屯外,甚至长留城墙下的,将会是多少人马的大军…… 刘将军越想便越觉得心中乱跳,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宁。他强令自己稳住身姿,昂首阔步回到房内,随即便点亮油灯,翻出笔墨纸砚——如今西境的情况已经不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了,他必须尽速让朝廷知道形式危急,才好获得急需的过冬粮饷,也才能期盼有援军来到,替他分担抵挡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分**寒诡变的风雪。 与此同时,西平堡以西十数里处的荒野上,一支几百人左右的马队正躲在一处山坳后避风休整。 深秋的草原,夜风已 经吹起了点点飞白,枯黄的细草上凝露成霜,寒意瘆人。然而这只马队却并没有选择生火御寒,甚至并没有在山坳中支起帐篷挡风的意思。只是几百人聚拢于马群之中,拆解着绑在马背上的木架与旗杆,以及马尾后拖地的树枝——除了位于外围的一只百人左右的马队,剩下的马群背上几乎都绑着相似的装备:木架上顶着皮盔和皮裘,若是有骑手坐在马上,不仔细分辨,便仿佛是两三人共乘着一马一般。 “今日闹这一场,想那刘社稷就算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向朝廷上书了。”山坳之外,有三人立于山脊之上,正眺望着远方渐渐熄灭的障堡烽火。为首一人卸下头上的鹰翎皮盔,却是休留。他将皮盔夹在腋下,朝着身旁的二人弯腰拱手道,“多谢珂利多大哥倾囊相助!如此大恩,日后一定倍利以偿!” “啊呀小哥尼不要则么说话啦,之前尼们景大人在滴系候对窝们一直关照有加啦,则么做耶系互相帮忙,毕竟有景大人在窝才能安心做生意呐!”见休留如此郑重致谢,身旁的那名高个子连忙也摘下皮帽,露出蓄有微须的皎洁面容,朝着休留连连摆手,“债说了,现在罗先也算系尼们景大人滴人 嘞,窝们两家就算系同一条串商滴沫渣咯,还分神马尼滴窝滴嘛!” “四哥,窝教尼好多次了,不是串商滴沫渣,是船上滴蚂蚱!”站在两人身后的罗先忍不住插话,引得高个子蓄须青年回头瞪了他一眼——两人看起来颇有些相似,都是一样的金色卷发,一样的湖绿色眼眸,只是被称为“珂利多”的青年看起来比罗先要年长许多,面颊轮廓更加瘦削有型,眼神看起来也更精干老练。 “……不管怎么说,总之只要今夜的偷袭能让刘社稷不敢再粉饰太平,我们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休留被罗先的话逗得勾起嘴角,只能咳嗽一声,将笑意压下,“至于白氐那边……毕竟是天罡师祖的埋骨之地,师父先前吩咐过,不到最后关头尽量不要牵动那边的力量,故而才出此下策……好在师父师伯也算准了刘社稷是个熊包,必不敢在夜间派兵贸然追击,我们这才能全身而退,但这里今后必然会成为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珂利多大哥,你们莫不是赶紧上路,先去弯月城避一避风头吧。” “方心!则一带窝不知道走过多少回咯!最近几年西戎内讧还没闹丸,木有空来南边搞事情的啦!”珂利多说着便带上皮帽 ,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匹红鬃骏马的缰绳,朝着休留和罗先挥挥手道,“尼们也快挥去吧!不要照凉!” “四哥放心,一路平安,代窝向父王跟母后问好!”罗先也挥着手朝兄长告别,珂利多喊起马队,正要出发时却又勒马回头,跑到罗先身边丢下个小皮囊:“钱还够用不?不够不要不好意西,窝则次回去大概要一年多才嫩债过来,尼要是没钱咯就赶紧说!” “不用不用!窝有钱!尼上次给窝的窝都还没有花完!”罗先接住沉甸甸的皮囊,待珂利多领着马队走远后才打开,里面不出所料又是满满一包亮澄澄的金锞子。罗先系好皮囊,跨上马跟上休留,小声问道,“接下来窝们要做什么?景师兄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回来?” “接下来……我们能做的事就很有限了,只能看慕容师伯跟地龙会他们那边的进展,能不能尽快找到能证明楚王谋逆的证据。”被罗先的话戳中了心中隐忧,休留脸上那刚刚因为任务顺利完成而带来的一抹轻松瞬间就化为了泡影。他望了眼重又归为一片漆黑的军屯方向,丢下一句话便纵马朝东南方向狂奔而去: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决不能把长留城交给那些没有血性的人!” 第五十八章 南疆疑云(9) 深秋的武运城郊外,一座并不宽敞显眼的私人庄园内,陆白猿与宋略书正在弈棋。 一块略有些陈旧的檀木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杀机四伏。宋略书执黑,陆白猿执白,两人凝神屏气全神贯注,斗得难舍难分——从局势上看,宋略书的黑棋略厚一些,对于白棋的逼绞包围也渐成型,已算得上有得胜之势;然白棋虽弱,却始终隐忍持重,胶着于不大的几片阵型中坚强求生……宋略书看了陆白猿一眼,在棋盘一角放下一子,徐徐道: “昨天收到花大家的****,那三人已经抵达凤鸣阁了。” “嗯,知道了。”陆白猿神情专注,似是敷衍一般轻声回答,随即“哒”的一声落下一子,“到你了。” “今早西边的线人也送来情报,长留城外的军屯障堡遭西戎攻击,虽未破堡,但损失了不少粮草。”宋略书依旧看着陆白猿的表情,匆匆落下一子,“我已派人去盯着西边进京的驿站了,刘社稷的手书应当不久便能抵京。” “嗯。”陆白猿仍旧是不置可否地答应着,手中握着的一枚白子又“哒”的一声,稳稳落在了棋盘之中,“继续。” “……如此一来,景家能运筹的手段,便也尽于此了!”宋略书双眉微蹙,一子离手,棋盘上黑龙杀气立现,直 扑白子中腹,“你就这么坐山观虎斗,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活棋,你输了。”黑子刚刚落下,白棋“哒”的一声便又追上一子,宋略书再看时,却见黑龙顾此失彼,被白棋趁机“咬断”一大块尾巴,形式顿时逆转。 宋略书看了眼棋盘,叹了口气,投子认输。那陆白猿却不急着收拾棋局,只是拿过茶壶,为自己续满一杯,也为宋略书添上道,“茶凉了,要不要我叫人再热一壶?” “亏你还有这份闲心。”宋略书接过茶杯,言语中似有不耐,“凉茶也好,心里正燥,借凉茶压压火。” “你就是太压不住这心火,所以凡事总是棋差一招。”陆白猿抿了一口茶水,嘿然笑道,“没到收官之时,仓促论战反而会暴露自己,不如先由着他们折腾,看看能不能误打误撞出个门道来,也未可知。” “既是要由得他们折腾,也该留下那姓应的姑娘。”宋略书还在对陆白猿的安排耿耿于怀,“让他们去找证据,与我们寻觅宗兄的下落,本不冲突!” “道理上是不冲突,实际上却不近人情。”陆白猿悠悠的一席话,又把宋略书的满腔不忿给打了回去,“如今我们与景家,本就是机缘巧合的利益同盟。让她跟着他们一起去,反而多一些彼此间的信任,于如 今的形式来说,比扣下她要来得好……再说了,她便是去了也是待在凤鸣阁里,难道不比在咱们身边来得放心?” “……哼!”被陆白猿拿话噎着,宋略书赌气闭上眼睛,佯装打盹。见小老弟又动了真气,陆白猿咳嗽一声,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封书笺,递给宋略书道:“今日刚收到的朝廷线报,你看看。” 宋略书睁开一只眼,从陆白猿手中接过书笺,匆匆扫了几行后便睁开双眼,疑惑问道:“梁元道?中书舍人改授枢密使?这人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还不太清楚,但知道的有两点:其一举荐人应是内侍薛福,其二……他不是曾文观的人。”陆白猿从宋略书手中抽回书笺,重又放回到书架上归纳收拾道,“城内盯梢薛福私宅的眼线回报,近几日这位梁大人有频繁出入城西那所私宅。昨天令声传达之后,宰相一系在朝上便多有聒噪,似是不满。” “可是我们现在的对手,并不是曾文观。”宋略书皱了皱眉,似乎尚未理解陆白猿的用意,“于私他是我们一生的死敌,然于公而言,如今朝廷还需要他来撑持……你这时候动他,就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 “诶,你是真钻牛角尖了还是装傻?就没看出来?想动他的不是我!”陆白猿伸手磕了磕 桌子,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薛福举荐的人领了枢密院,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薛福敢与梁元道暗通款曲,便一定是得了天子授意,这是君相失和!要动曾文观的不是旁人,是当今天子的意思!” 听罢陆白猿的解释,宋略书这才回过味来,转眼又盯着棋局瞄了一眼,蓦然回眸,向陆白猿追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天子这段时间,必定大量精力都会放在对付曾文观一系上,从而没空搭理楚王与白帝一事?” “他没空审,楚王也没胆申冤,这事就会这么搁置着,直到君相之争尘埃落定。”陆白猿走上前去,拍了拍宋略书的肩膀,似是老怀安慰,“于我们来说,已经算是好事了——起码你的三月之约,不至于变成一句空话。” “可是,若是在搁置期间……那白帝一旦被害,我们不也是落于下风?”宋略书依旧有些不安,直言不讳道,“杨敬行虽许诺我必保下景玗,但此人行事疏旷,不拘小节,在暗招阴谋上,他绝不是楚王一系对手。” “所以我本就没有指望他。前些日子,景家又派人前往薛福私宅行贿,我在里面加塞了一份‘厚礼’。”陆白猿瞅了一眼喝干的茶杯,默默收起茶具道,“里面是一份名单:曾文观虽素有清名,但其族亲 与门下弟子却不是铁板一块——我送去的,是曾文观一系中疑似与楚王同流合污,也有屯田置庄之举的官员亲族名单。” “……让薛福和新任枢密使梁大人来保他,倒是以毒攻毒。”宋略书捻须思索,却是仍有疑问,“只是这么做,会不会让曾文观迁怒景玗?” “不会,我说了,想动他的人不是我。”陆白猿摇了摇头,从容道,“曾文观素来刚直,又自负声名,所以必然会留下景玗一条命来自证清白……如此这般,朝中便有两股势力会需要白帝活着,若刘社稷手书进京,天子便更加不敢擅动景家!只要有天子授意,哪怕楚王真的手眼通天,那大理寺中也没人会愿意提着脑袋替他办事。” “可即便如此,对于我们来说,也只是僵局而已。”宋略书站起身来,伸手拂过棋盘上的一道道创痕——陈旧的棋盘四隅布满裂痕,一角还有火烧的痕迹,被黑白子所掩映的棋格之上,还可见星星点点如墨一般渗入肌理的血迹。 “你说得没错,我们所能运筹的,也只能是如今的僵局而已。能不能撑到破局,还需要看别的机缘。”陆白猿伸手移开最后落下的那一枚白子,底下暗色的血痕历历在目,“至于如何破局,能破多大的局……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与谋略了!” 第五十九章 南疆疑云(10) 冬月初交,北风乍起,即便是如天虞城这般的南疆城市,这几日也明显感到了渐深的寒意。一到酉时初刻,天色转昏,路上的行人便明显地比秋时少了。然而西坊街及其附近的酒楼饭庄内,却是依旧人声鼎沸,毫无萧条之状,反而因为即将举办的“折花会”而更显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此时的玉羊与景合玥,正在天虞城最大的酒楼之一:鳞萃楼的厨房外边儿打着下手,而慕容栩与花郁玫已经跟在小二身后轻车熟路地拐进楼上某间雅阁,于席间歌舞弹唱,以助酒兴——如今的慕容栩,已经以“容仙儿”之名在西坊街附近的酒家中小有名气,因了折花会之故,这几日来天虞城流莺云集,又有“花月仙”花郁玫作伴,故而坊间便只道是京城里随花大家前来一搏艳名的歌伎,倒也并未生疑。 而对于欠缺应付这种场面经验的玉羊和景合玥,在慕容栩和花郁玫“工作”期间最合适的去处,也只能是后厨庖肆了——天虞城市民口味不同于较为清淡的京城及无肉不欢的长留城,此地喜食鱼虾蟹贝,烹饪调味上又酷嗜辛咸厚味,故而每家酒楼每天都会消耗大量的水产鱼鲜。如今虽是初冬,但食蟹的季节尚未过去,酒楼食肆中但凡宴席必少不了蟹生蟹羹蟹饦等美食,自然后厨 也就少不了洗剥螃蟹的帮佣。 因了慕容栩已经在各个酒肆掌柜人前混得脸熟,玉羊景合玥便得以留在后厨做工:玉羊在彼世打工期间有进过小龙虾馆子,故而在洗剥水产方面是一把好手;景合玥虽然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好赖是江湖人家出身的女子,刀法自然纯熟精湛。于是乎二人一个在蟹将虾兵的爪钳间鬃刷挥舞,一个在无肠公子的肚腹间游刃有余……于是乎不几日,后厨小能手“容月儿、容玉儿”姐妹的芳名也不胫而走,竟与“长姊”容仙儿的琴艺相映成趣,成了西坊街酒肆间流传的一道新景。 这一日戌时初刻,天色已晚,坊间的更夫已经打过了初更。天虞城虽然没有夜禁之令,但基本上到了这时候各家酒肆也基本都要打烊了。还未尽兴的酒客要么转投北里巷醉花宿柳,要么便是各回各家洗洗睡觉……总而言之,对于“容家姐妹”与花郁玫来说,一天的工作便到此时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慕容栩抱着琵琶于心中盘算着今天在席间听闻的种种流言消息,景合玥则粘着花郁玫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天下豪侠间的奇闻异事,唯有玉羊抱着个不小的竹篓,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地跟在众人身后。慕容栩闻声往后瞥了一眼,不禁失笑: “这么开心?可是得着什 么宝贝了?” “是呀!你看这个!”玉羊献宝似的把竹篓打开,慕容栩引颈望去,只见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些不足半掌大小的小蟹。玉羊的神色却仿佛是得了龙王的照海明珠,笑弯了一双杏眼解释道,“这是鳞萃楼的掌柜送给我的!食客喜大蟹,这些不足二两的小蟹便没有用处,今天掌柜的看我们勤快,结了工钱以后又白送了我这一篓小蟹,你垫垫,足足有五六斤呢!” “噗,只是一篓小蟹而已,瞧把你给美的!”慕容栩被玉羊的神态给逗乐了,忽然起意变了脸色,捉弄起玉羊道,“那既然得了便宜,是不是该见者有份?回了凤鸣阁便拿这些小蟹好好做道美食,慰劳慰劳我这个代你们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大姐?” “那可不行,这些螃蟹我还有别的用处的!”玉羊似是没听出慕容栩的调侃之意,抱着竹篓跳开一步,一脸严肃地回答道。慕容栩正想发笑,却听见前面街巷拐角出忽然传出女子尖利的呼救声:“救命!来人啊!救命!” 听见有女子呼救,一行四人立时变了脸色,慕容栩与花郁玫赶在前头快步赶向声音传出的方向,景合玥则伸手握住怀中暗藏的短刀,另一手护着玉羊紧跟在后面。待四人紧走慢赶地来到传出呼救声的巷子时,却见是五个喝得半醉的 泼皮闲汉,正围着两个衣衫破旧,满脸泪痕的稚嫩少女动手动脚。 “住手!”花郁玫久在风月场中混迹,最见不得这种欺负贫弱幼女的恶行,当下便伸手摸向背后的木剑大喝制止。那五个泼皮听见人声吓了一跳,但回过头来,见来的是四个花容月貌的美人,那一张张写满了猥琐**的嘴脸顿时兴奋起来。 “唷,看来哥几个今天艳福真是不浅!刚还琢磨着这俩小雀儿不够咱哥们尽兴,这会儿便又来了四个大美人儿!”为首的一个歪系头巾的泼皮摸了摸下巴,转身便来勾搭花郁玫的肩膀,“姐儿们是哪个楼子的?有些什么看家功夫,今儿让哥哥开开眼……哎哟!” 那泼皮的手还没挨到花郁玫的衣袖,慕容栩已经一脚当胸将他踹翻在巷子边的排水沟里,结结实实地裹了一身污水臭泥。慕容栩将琵琶交给身后的景合玥,活动了两下手腕道:“姐姐是九霄宫下界巡视民情的雷部天女,会的功夫嘛……便是劈死你们这些不长眼的混蛋!” “咳!呸呸呸!给我……给我揍这个**!”为首的泼皮好容易从排水沟里挣扎上来,当下呼喝着便伙同另外四个跟班一起,张牙舞爪地朝着慕容栩直扑而来。 慕容栩毫无惧色,闪身躲过第一人的同时伸手扣住第二人的手腕,反手 一扭一送便将第二人推了出去;同时广袖翻飞蒙了第三人的眼绕到身后,兜心一脚踹得他与第一人摔作一团;这时脑后拳风已至,慕容栩顺势前倾躲过偷袭,并擎出一肘直接将第四人顶翻在地……剩下的第五人便是之前已经吃了一脚的为首泼皮,见慕容栩来势凶猛,转眼间便已撂倒他四个弟兄,连忙摆着手后退一步,迭声喊道:“慢着!别动手!我……我看出来了!我要告官!你们这是仙人跳!” “什么?”慕容栩闻言挑了挑眉,似是无法理解这泼皮过于跳跃的思维。然而因了刚才两名少女的呼救与搏斗造成的动静,此刻周围街坊里尚未歇业的店家与找乐子的闲人不约而同地闻声聚拢了过来,小巷外已经堵了不少看热闹的无关群众。见巷外看客越来越多,那个为首的泼皮却似乎是来了精神,一手指着身后那两个抱作一团不敢做声的少女,一手指着慕容栩,对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喊道: “列位父老乡亲,听我申冤!这俩小**刚才在酒楼里强扎客强卖唱,诓骗偷窃了我兄弟十两银子!如今我等追到这里问她们讨还,她们不给便罢,反而叫来女打行殴伤我等!有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诸位父老,诸位兄台,你们可得替兄弟们做主啊!” 第六十章 南疆疑云(11) 这为首泼皮喊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捂着胸口搀着身旁弟兄眼见着几乎是要呕出血来,而天虞城的围观群众便是最乐见这种与游女撕缠的桃色轶闻,当下便朝着慕容栩等人发出嘘声来。慕容栩铁青着脸站在巷口,朝两名少女招手道: “来,别害怕,你们先过来!” 两名少女瑟缩着刚想迈开腿,不大的巷子已经被五个泼皮堵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那个整了整脑门上的歪头巾,朝着慕容栩狰狞一笑:“怎滴?没还钱就想把人带走?你们要人,行啊,先把哥几个的银子还来!” “你们拿了他们的钱没有?”慕容栩对五个泼皮视若无睹,定定看着那两个站在巷尾不知所措的少女,沉声问道。 “没,没拿……”两个少女紧握住胸前被撕破的衣襟瑟瑟发抖,声音细若蚊吟,“我们……没有拿……我们只是,刚才在楼上卖唱……他们要我们进去,说要能唱出他们没听过的曲子,才给我们赏钱……可是连唱了十几首,他们都说听过,便一分钱没给……我们说不唱了,他们又追出来,在这堵着我们,要我们……要我们……” 听罢少女的自辩,慕容栩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超前迈了一步,双眼微眯,朝着那五个泼皮道:“她们没有拿你们的钱,把路让开。” “瞎说!你你你……你们这是一面之词!”为首的泼皮见慕容栩接近,吓得立即躲到了另外四人身后,然而却还是梗着脖 子朝巷外叫嚷着,“你们是一伙的!自然蛇鼠一窝,勾结互保!今天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要是还不上银子,我……我便要告官!请府尹老爷来替我做主!打杀你们这帮贱人!” 此话一出,巷外起哄之声顿时蜂起——根据昆吾国国法律例,游女**若是因龃龉纠纷被扯到公堂之上,少不了要以“伤风败俗”之名先打二十杀威棒,再审详情……**多娇弱,吃不得打,故而往往自赔银钱,认命了事。如今那泼皮便是看准了这点,故而嚷嚷着要去报官,而周围的闲汉们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将眼前的几名女子拥进官府,直打得个烂桃淋漓、梨花带雨,那才叫过瘾! “……那么,我换个说法。”身后哄声四起,慕容栩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仍旧是雕像一般在巷口稳稳站定,“她们刚才给你们唱了,可有此事?” “唱……唱是唱了……”那泼皮抬头朝着巷外打量一眼,见适才喝酒闹事的酒肆还未打烊,只得承认道,“但是这俩小贱人自作夸口,说普天之下没有她们不会的曲子,还说若是唱的曲子我们兄弟听过,便分文不取……如此我们才听她们唱了几嗓子,可都是些烂俗的乡下曲子,根本入不了耳!便是如此,她们还强收了我们十两银子!你若要人,先把钱还来!” “也就是说,如果今儿你们能听着这辈子从来没听过的曲子,便觉得这十两银子花的也值,是 与不是?”慕容栩站在巷口,背对着身后众人,朗声喝到,“既然如此,我也请在座的诸位做个见证:今夜若是我唱的曲子,在座的诸位中有人听过,那么我便赔给这几位客人五十两银子!若是没人听过……那么我便要带走这两个妹妹,尔等不得再啰唣纠缠!” 慕容栩不卑不亢的一席话,反而是将在场围观群众的情绪推向了一个新的**:一个面生的外来游女,张口便是五十两银子的豪赌,何况还能免费听到这世上还没人听过的曲子,谁不乐意?一时间巷口人流越聚越多,四下里哄声大作,叫好的吹哨的说骚话的此起彼伏,不少原本已经收摊的小贩重又在巷子周围摆起摊子来,叫卖剩下的点心茶果,竟是比往日里白日时候还要热闹了。 在众多看客唯恐天下不乱的哄闹声中,慕容栩从景合玥手中接过琵琶,随后便在巷口处盘膝而坐,垂眸凝神,沉吟片刻后,一段优雅而灵动的曲子便从他指尖流淌而出。 待琵琶声在巷口徐徐响起,还未奏过引序段落,四周的喧哗声忽而便安静了下来。这曲调的确大异于这天虞城内常见的坊间乐曲,旋律渺远而绚烂,幽深而通透,即便是对曲乐音律迟钝如玉羊一般,也仿佛通过慕容栩的演奏,看到了遥远的塞外大漠中,在胡杨林边缘奔跑的西域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语声声…… 一曲奏罢,围观的人群静默了三秒,忽然齐齐鼓掌叫起 好来。慕容栩抱着琵琶起身,朝着众人缓缓颔首施了一礼,随后转眸看向巷子里还呆愣着的五个泼皮,发问道:“你们可听过这首曲子?” “《柘折引》,西域番邦的曲子。”话音未落,身后的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叫了那么一句。慕容栩惊讶回头,却见人丛外不远处不知何时停了一架四人小轿,轿子四帷描金绣银,流苏错落,处处显示着其间乘客的不同凡响。慕容栩暗吸了一口气,俯首向轿内人致礼道: “客人真是见多识广,可否容我再奏一曲?” 轿子里的人没有答话,慕容栩便回到巷子口原处坐下,细细思索半晌后,重又十指翻飞,惊弦作乐。 这一次的曲调比着之前的曲子更加高旷悠远,曲调华丽而又不失优雅,柔婉而又极尽缠绵,无数空灵的音符仿佛能带着人踏云而上,一直升向空中银光烁烁的月亮,在蟾宫仙子的陪伴下尽兴而舞,纵情而歌…… 又一曲作罢,这回围观的人群竟是迟迟没能反应过来,直到乐声停止足有数息工夫之后,这才有人爆出了一声“好”来。这一声叫好随即点燃了巷口无数的掌声哨声,慕容栩正要起身行礼,却听见轿子里的人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月儿高》,前朝教坊里的曲子。” 慕容栩刚刚低下的脖项顿时怔在半空,巷口尚未停歇的叫好声霎时便转成了嘘声,就连那几个被堵在巷子里的泼皮闻声也嚣张了起来,跳着 脚指着慕容栩嘲骂道:“哈哈,哪里来的贱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咱们天虞城里便没有识曲的行家了吗?劝你赶紧乖乖把银子奉上来,哥几个今日便绕你们一回!不然……嘿嘿,咱们今后便没得完!” 慕容栩朝巷子里瞟了一眼,那寒澈入骨的眼神瞬间便让得意忘形的泼皮头子噤了声。只见他整理衣襟,抱着琵琶对着轿内人又是一礼,娓娓开口: “是奴行事疏狂,怠慢客人了,请容奴再作一曲。” 轿子里仍旧没有传出回答,慕容栩坐回到巷口处,手按琴弦,却是迟迟没有奏出第一个音……玉羊咬着嘴唇几乎是要憋出眼泪来,将手中的竹篓往景合玥手中一塞,昂首上前道:“姐姐一个人弹了那么久,也该疲倦了,姐姐莫不先歇一歇,听妹妹给大家唱上一曲,再弹不迟!” “……玉儿,你做什么?”慕容栩有些急了,他为救两名陌生少女而仗义出手,但始终没让花郁玫她们下场相帮,便是打定主意将责任挑在一肩,不想再拖人下水。但此时此刻,玉羊却自己站到了他的面前,替他挡下了些许围观看客的嘘声嘲笑……不等慕容栩起身拦阻,玉羊忽然回眸,以眼色示意慕容栩稍安勿躁,随后便清了清嗓子,对巷外众人说道: “诸位看官,小妹不若姐姐技艺精通,只会些不入流的小曲小调,今儿个便给大家来一首我平时做饭时常哼的小曲儿,以博诸位一乐!” 第六十一章 南疆疑云(12) 话音未落,人群便又是一阵哄笑,玉羊并未搭理众人的嘲讽以及慕容栩的小声劝阻,只是上前一步,张口唱道: “云林鹅,鲥鱼鳞,甲鱼煨盐青。六合制鹩鹑,山药煮蹄筋……” 轻灵欢悦一如新莺出谷般的声音,这才刚刚唱罢第一句,刚还急着想把玉羊拉回来的慕容栩便缓缓坐了回去。四周满脸嬉笑的看客也随之停下窃语,将注意力转回到了巷口的娇小身影上……见四周的议论声小了些,玉羊又壮了壮胆子,接着提高了声音,接着唱了下去: “盖骨皮,斩松肉,百花酒半斤。鸡松配厚粥,香蕈拌鸡丁。” “珍珠团,杨公圆,煨肉稍许熏。火肉须撤盐,原汤炖笋心。” “芙蓉肉,蜜火腿,色鲜味亦精。脆炒北羊肚,鳖冻在绍兴……” 一段唱罢,人群中竟有人合着拍子点起头来——这首曲子的确有些意料之外的奇妙:曲调旋律并不雅致,歌词唱的也不过是再庸常不过的庖厨之事,可不知为什么,听着眼前这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笑着吟唱,却有着令人忍不住想要随着节拍扭动起来的力量: “一碗清汤四叶肺,冽血剔膜白芙蓉。” “笑把蛎黄称鬼眼,不解假蟹黄鱼茸。” “细细挑出燕窝玉,至清至文冬瓜盅。” “摧刚为柔烂鱼翅,融洽柔腻味方浓。” 待第二段唱完,这欢乐而又充满魔力的曲调已经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看客,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 跟着眼前的小女孩开始左摇右晃起来……玉羊越唱越开心,越唱越放开了状态,待唱到最后两段时,整个人都已经仿佛是在开小型街头演唱会,手舞足蹈引领着人群一起模仿平时炒菜时的动作,又唱又跳不亦乐乎: “豆腐皮,玉兰片,石花入酱麒麟送。” “蛋清酒酿,牛乳假哄,蒸鳗拆肉骨,煮栗分稚童。” “素烧鹅,葛仙米,素荤真假笑问风。” “海参三法,豆腐百弄,茶蛋汤里色浓,炮果酥香脆松。” …… “素汤清,黑汤重,笋菇色白虾汁红。” “裙带如面,蓑衣成饼,馒头揭千层,菱角竹叶粽。” “雪花糕,脂油粉,捣来艾草清明供。” “食调五味,人行中庸,山水天地亲赐,尽好入我盘中!” 一曲唱罢,人群依旧是沉浸在歌曲欢快的余韵之中,竟是齐声叫好,不断呼喝着让玉羊再来一遍……玉羊先学着慕容栩的样子朝巷外众人行了礼,随后忽然站直了腰杆,双手叉腰昂首道:“怎么样?在场的所有人,有人听过我唱的这首曲子吗?” 小丫头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这番话不若一道战书,将众人的目光又吸引到位于人群后方的那顶轿子上。轿子里的人静默了许久,忽然传出了三下掌声,在轿子旁待命的一个侍从随即掀开轿帘探身进去,片刻后便拨开人群走进圈中,递给玉羊一个荷包道: “我家公子说了,的确是从未听过的曲子, 这是给两位姑娘的打赏。” “奴替妹妹谢过公子了。”慕容栩唯恐有失,连忙将玉羊拨到身后,自己上前柔身一礼,从侍从手中接过荷包,正欲带着玉羊等人离开。不料那侍从却伸手拦住了他们,接着说道: “我家公子有请,烦二位姑娘随我们走一遭,必不会亏待了二位。” “承蒙公子错爱,只可惜奴今日身子不适,待改日大好,一定登门拜谢公子!”慕容栩将玉羊牢牢挡在身后,一边眼神示意景合玥和花郁玫退到人群之中,一边尽力应付着那侍从的不情之请……谁曾想那侍从见一言不合,当下伸手便捉住了慕容栩的手腕,那腕力之强,竟是连慕容栩都忍不住蹙起眉来。 “我家公子便是楚王四公子,别不识抬举!”那侍从以着人群听不到的声音在慕容栩耳边扔下一句,随即便放开了他的手腕。慕容栩闻言心中顿时一紧,转眼看向不知所措的玉羊,又抬头看了看那顶金银交织的小轿,在心中盘亘片刻,一咬牙一横心,对侍从赔笑道:“既然是四公子盛情相邀,那自然是要从命的。烦请小哥少待,我去姐妹们那里取些献艺的物事,片刻即来!” “她留下,你过去。”侍从不由分说地扣下了玉羊,这才让慕容栩转身离开,慕容栩咬着牙找到人群中的花郁玫,俯在对方耳畔低声道: “麻烦了,轿子里的人……便是那楚王四公子姒昌!” “什么?”听到这 个名字,花郁玫也不禁吓了一跳,转而探头看向被扣住的玉羊,颤声向慕容栩征询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到了这份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慕容栩的嫣唇已被咬得失了色,但玉羊被对方控制,如今即便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闯上一闯,“你们先带着巷子里那两个小姑娘一起回去,把如今的情形告知瞿娘子,若我们明天早上还未回来……便烦你送合玥即刻出城!” 待吩咐罢了,慕容栩从花郁玫手中接过琵琶囊,用眼神阻止了想要冲上前来的景合玥,转身回到了玉羊身边,对那名侍从道: “好了,烦请小哥带路。” 那名侍从引着他们前往小轿跟前,隔着轿帘与那楚王四公子见了礼,随着轿中人慵懒地一声“走了”,四名轿夫便稳稳地扛起抬杠,脚步稳健而迅捷地远离人群,向西坊街深处而去。慕容栩和玉羊也不得不在侍从的监视下紧随其后,低头不语……景合玥攒紧了怀中的薄刃小刀,混在四散的人群中跟了十几步,终于眼睁睁地看着轿子消失在又一个拐角处,连带着那两个熟悉的人影,一起被寒风凛冽的夜色吞没。 那顶装饰华丽的小轿稳稳地在前面行进着,于轿后随行的慕容栩面上不漏声色,心中却是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轿子里的人就是楚王四公子姒昌?倘若真的是他,那么按照瞿娘子的说法,今日一行岂非凶多吉少?可倘若真的 能进入楚王府中,会否便能够找到谋逆的证明?若是动手,能否挟持住那姒昌以为质子?然而刚才,从那个侍卫的腕力来看,此人应该也是个练家高手,一旦贸然伸手,自己纵是能侥幸脱身,会不会因此而害了玉羊…… 脑中的念头不断地升起又推翻,就在慕容栩左右为难之际,却意外发现,四周的街景却是越走越熟悉……眼见着周围的灯火与行人都渐渐朝着相同的方向汇聚起来,慕容栩终于确认,姒昌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正是西坊街北里巷一带。 虽说带看上眼的游女歌伎逛楼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倘若姒昌今儿真的是打算在北里巷内过夜,那么顺势潜入楚王府内的念头便只能打消了。慕容栩观察着来往的行人与四周小道,正捉摸着该如何带着玉羊尽快逃匿,却见轿子在一栋翠柱雕梁的画楼前停了下来。轿子还未落地,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匆忙迎了出来: “诶呀这不是四公子吗?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上门来了?快快,快里面请,我这就叫蝶儿鹂儿给您上酒开席!” 听着这声音,慕容栩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藏于轿夫身后偷偷抬眼张望——果不其然,是枕月楼的魏妈妈!只因那向莺儿找不到合意的乐师便不肯作舞,魏妈妈自那日以后又登门拜访过凤鸣阁几次,故而慕容栩识得她的声音长相。既然魏妈妈在这里,那么眼前的楼子……自然便是枕月楼了。 第六十二章 南疆疑云(13) “不必了,本公子今日就想来看看莺儿。”一个慵懒的声音从轿内飘出,随即一把象牙扇轻轻挑起轿帘,一名身穿白色绣金窄袖长袍,头束嵌玉紫金冠的青年男子从帘中走出,径直朝楼里拾级而上,“去把莺儿叫来,就说本公子今儿有礼物要给她。” 魏妈妈闻言,面色上虽有些不情愿,但仍是诺诺连声,一边招手叫来几个姑娘小厮伺候着四公子入座,一边赶紧差人去通知向莺儿准备去了……慕容栩还在犹豫要不要动手,身后却被人推了一把,转回眸看,正是那名不苟言笑的高大侍卫。 “跟上去。”那侍卫将下巴一扬,示意慕容栩与玉羊跟上姒昌一行的脚步。玉羊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下意识地攒紧了慕容栩的衣袖,慕容栩扬起笑容,朝她做了个“没事”的口型,便用袖子牵着她走上台阶,跟在姒昌等人身后进了枕月楼。 来到楼内为贵客所设的雅阁之中,早有丫环小厮在席间布上了酒水茶果,专等着楚王四公子入席。那姒昌进得门来,也不多话,只是驾轻就熟地占了首位坐下,拿起桌上已斟满的酒杯满饮一口,随即瞟了眼雅阁内伺候待命的姑娘们,朝门口的魏妈妈问道: “莺儿呢?” “正在梳妆,马上便来!”魏妈妈陪着笑脸连忙解释,“原不知今日公子要来,所以也就没让莺儿准备见客……咦,今儿这两位姑娘是……” “我自带的人,你不用管,只去让莺儿快些准备便是。”那姒昌并没有理睬魏妈妈的搭话,自顾自地拿起筷子,挑拣着桌上的茶果菜肴。魏妈妈朝一旁待命的几个姑娘努了努嘴,一个穿粉衣裳的姑娘连忙在姒昌身旁跪了下来,从一碟“洗手蟹”中挑了个蟹螯细细剥净,沾了酱汁一脸娇笑地送到姒昌嘴边:“公子请用。” “嗯。”姒昌 回头吞下了姑娘递来的蟹肉,顺手又把姑娘的纤手也捉到唇边抿了一下,似是满意地挑了挑眉毛,“长得还不错,之前怎么没见过,新来的?” “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鹃儿呀!”那姑娘咯咯笑着抽回手,随即又给姒昌斟满一杯水酒,双手捧上道,“上次公子来,还夸我的茶汤颜色点得好看,怎么这回就忘了?” “哦,想起来了,点茶的那个。”姒昌似是来了兴致,伸手搂过粉裙姑娘的肩膀,自上往下揉了一遍,引得姑娘媚笑不止……正调笑间,只听得雅阁外忽然传来一阵铃响,一名穿白色薄纱褙子,连枝纹水红色襦裙,手腕与裙钗上缀有金铃的姑娘挑帘走了进来,朝着姒昌深深一礼:“莺儿来迟了,未能迎接公子,请公子赎罪。” “无妨,今天只是临时起意,你没有准备,也是自然。”见正主来到,姒昌随即撇下怀里的鹃儿,朝新来的姑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起身入席,“前几日听魏妈妈说,你因新来的乐师不熟音律,作舞时不慎扭了脚,现在可好些了?” “托公子的福,已经好了。”名唤向莺儿的姑娘抬起头来,朝着姒昌嫣然一笑。躲在慕容栩背后的玉羊悄悄探头打量了一眼,只见那个姑娘虽然肤色有些微深,但面容的确长得十分俏丽,一颦一笑之间,自有一份天然的生动灵气,相比一旁的其他姑娘,倒的确是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既然好了,那便还是要着紧练着,等到了折花会上,切不可给本公子丢脸!”姒昌半叮嘱半玩笑地捏了捏莺儿姑娘的脸,随后便指了指跪在一旁待命的慕容栩和玉羊道,“今天我来,便是给你带了件礼物——你们两个,过来。” 玉羊还局促着不知所措,慕容栩已然大致明白了姒昌的用意,连忙拉着玉羊来到席 前跪下,朝着姒昌与向莺儿行礼道:“民女容仙儿、容玉儿,听候公子吩咐。” “这是我刚才在路边偶遇的两个歌女,弹唱倒是十分了得,自打随父王离开京城以后,我还从未在这天虞城里听到有人能弹《月儿高》这样的曲子。”姒昌说着,又用筷子指了指玉羊道,“还有你唱的,虽然歌词实在是不登大雅之堂,曲调倒是有趣得紧!你说那是你煮饭时唱的曲儿?叫什么名字?可是自己作的?” “回……回公子的话……”玉羊有些懊恼自己刚才因为急着想替慕容栩出头,从而把这首来自彼世的国风小曲给顺嘴唱出来的莽撞行为——这的确是她之前在另一个世界做菜时,最喜欢哼唱的一首曲子,作词的是一位民间的填词作者,名叫朱砂石头;歌曲的名字则叫《随园食单》,是根据同名古书中记录的古代菜名所写就的。然而在这个世界中,玉羊并不清楚是不是会存在一个“随园”,若是仓促回复,这楚王四公子细究起来……自己又要作何解释呢? “回公子的话,这是先父生前所写的曲子,我们姐妹曾随先父经商,走南闯北,广为结交,故而奴会唱那《拓折引》及《月儿高》。”慕容栩唯恐玉羊说话有失,连忙插话先行禀明“身世”,“后来先父因遇盗匪而身故,家业凋零,我们才来到京城,做了歌女,又幸遇花大家,这才跟随她来到了天虞城以谋生计……至于刚才那首曲子,原是先父惯常吟唱的,故而小妹听得多了,便也会唱……乡野小曲儿,并没有名字。若是公子不弃,能赐个名字,便是我等姐妹三生修来的福气!” 此番话编织的妥帖而到位,即把玉羊的身世串联了起来,又解释了自己作为一介游女却会弹唱外邦及先朝古曲的缘由。那楚王四公子闻言摸了摸 下巴,似是思考,又似是沉吟,良久之后才丢出一句话来,朝慕容栩和玉羊命令道: “你们两个,抬起头来。” 慕容栩心里猛一哆嗦,但还是故作镇静地把头抬了起来——姒昌在二人面容间来回扫了几眼,长叹一气道:“适才在暗巷里没看清楚,长得倒是不错,可惜年纪大了些,领不出手去……那曲子名还是你们自己想吧,横竖本公子要的不过是个琵琶师而已……刚才听你说到花大家,可是那‘天下会’的花月仙?” “回公子的话,正是。”听罢姒昌的话,慕容栩和玉羊这才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获悉这天虞城有偏狎雏妓的风尚,故而为了安全起见,慕容栩在易容时有刻意将自己和玉羊等人的妆容往虚长几岁的方向去打扮,不曾想竟真的能在这楚王四公子的眼皮子底下得以保全。那姒昌听了慕容栩的回答,眼中一亮,随即追问: “果真是‘花月仙’!本公子倒是久闻她在‘天下会’中的风流盛名,却是无缘得见……你们两个如今与那‘花月仙’还有联系否?如今寄身何处?可有入籍?” “回公子的话,花大家把我们领进这天虞城后便分手了,如今也是各唱各的,并无联络。”慕容栩连忙扯着谎把花郁玫摘出来,自白道,“至于寄身之处……奴与妹妹只是在凤鸣阁内暂时寄名,并未入籍。” 外地远来的游女,为了避免被本地**乐伶竞争驱逐,故而新到一地后便寻找本地的乐坊寄名挂靠,也是常事;而凤鸣阁的瞿凤娘瞿当家的也是天虞城里出了名的热心肠,所以寄在那里也不少见。那楚王四公子倒也并不计较,伸手一挥道: “罢了,反正从今而后,你们俩便是这枕月楼的乐师,专负责给这位向莺儿姑娘奏曲伴乐,以助她在今年的折花会上一举 夺魁。至于缺什么要什么,只管问魏妈妈使唤,旁的事儿,一概便不用管了!” “谢公子抬爱!”慕容栩闻言暗暗庆幸,然而那向莺儿姑娘看着却似乎是有些不大乐意,她斟了一杯酒递到姒昌嘴边,撒娇似的推拒道:“公子的心意,莺儿自然感激不尽。可是乐师的话……之前楼里的素娘姐姐与莺儿一直颇有灵犀,这会儿姐姐虽然伤了手,但将养几日也便好了。折花会不同于一般赛会,还是用熟的最妥帖……莺儿的专属乐师,还是由素娘姐姐来担任吧。” “莺儿,本公子喜欢会使些小性子的姑娘,但你也别玩得太过分。”姒昌听罢,忽然伸手捏住了向莺儿的下颌,眼神一凛道,“虽不知你和你那素娘姐姐有何情谊,非要这么再三保举她,但我听魏妈妈说,她的手指可是被砸折了的,寻常三两月才能见好……如今距离折花会开幕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限了,你此时换人,还来得及切磋磨合,这两个歌女颇有些机灵劲儿,你用惯了,兴许会比那素娘姐姐配合更好些,才好在折花会上,给本公子多长些脸面!” 姒昌说罢,撒手放开向莺儿,搂着鹃儿姑娘起身道:“本公子明天还有事,今晚上就不在这里逗留了。魏妈妈,这鹃儿姑娘便先借我几日,本公子明日要招待些个贵重朋友,也正好让鹃儿……显显点茶的手艺。” “四公子说的什么话,这枕月楼里哪个不是您的奴才?喜欢了领去便是,这是鹃儿的福分!”魏妈妈一边陪着笑一边毕恭毕敬地把姒昌送出门去,全然不顾惜鹃儿频频回眸的可怜眼神……待众人都出得门去,雅阁内便只剩下了向莺儿和慕容栩、应玉羊三人。那向莺儿姑娘打量了一眼还跪在一边的两个“专属乐师”,蹙眉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第六十三章 南疆疑云(14) 慕容栩搀起玉羊,跟随向莺儿走出雅阁,围着雕栏回廊走了不久,便被带进了另外一间净舍。向莺儿打开房门,将他们领了进去,随口吩咐道:“这原本是另一个姐姐的屋子,如今恰好空着,你们便先住在这里吧,我就住在对面,这里寻常客人进不来,只要不乱走乱闯,也不会有什么麻烦。缺什么少什么,可以来找我,或者直接问魏妈妈要……好赖你们是那姒昌领进来的人,她必不敢怠慢你们的。” “听这位姑娘的意思……似是不喜那楚王四公子?”听着向莺儿的口风,慕容栩试探地问道,“可是刚才看四公子的意思,却是很有意要捧红姑娘的,为何姑娘会如此厌弃有恩于己的贵客?” “这里没有人喜欢他,除了那见钱眼开的老鸨娘!”向莺儿听了慕容栩的问话,霎时就变了脸色,冷然道,“你们也不必觉着自己是攀了高枝,或许很快就会大祸临头也不一定……横竖便只对付过折花会即可,你们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向莺儿说完便关门出去了,房间里便只剩下二人面面相觑。慕容栩放下手中的琵琶,在房间内仔细搜寻了一遍,确定屋子里没有青楼常见的偷听偷窥 暗洞后,这才对玉羊道:“……看来今晚是只能在这歇脚了,好在这屋子还算宽敞,你睡里屋,我便在这屏风前的琴室里打坐一晚,也不打紧。” “呃……要不还是你睡里屋吧,我不认床,用凳子拼一拼也能睡着的。”玉羊有些不好意思地谦让道,这一路上因为紧张和恐惧,让她一时忘记了慕容栩的真实身份,倒是产生了几分依赖感。如今安顿下来,她这才想起了自己是与年轻男子独处一室的事实,不竟在心中暗暗向着景合玥告饶起来,“要不明天……我还是想办法回凤鸣阁里去吧,反正听那楚王四公子的意思,他要的只是个琵琶师,我在这里……呃,是不是也帮不上什么忙?” “恰恰相反,我得先谢谢你,你这小福星,可是又帮大忙了!”慕容栩笑着点了点玉羊的额头,夸赞道,“原本我们在这天虞城内四处弹唱,求得本就是与楚王一家有关的线索来路,如今可好,你一嗓子就把我们送进了这枕月楼里,安插在那姒昌看中的花魁跟前……这对我们来说,可是再好不过的破局了!听话,今晚你先进里屋去睡,明儿我便想办法回去凤鸣阁,把合玥也接进来,再借口人多 住不开,问那魏妈妈多要一间屋子,想必也没什么不可的。” “嘿嘿,对不起,我一时冲动,没给你添乱就好……”玉羊摸了摸脑门,听话地转身走进里屋去,和衣睡下了……听着屏风后隐隐响起的平稳吐息,慕容栩却迟迟不能入眠,他吹熄了烛火,临走到房门前却又收住了脚步。 今天的偶遇过于幸运,也过于突然了,以至于惊跳许久的心脏这会暂时还无法归于平静。他回忆着刚才姒昌的一言一行,以及向莺儿姑娘颇有些奇怪的态度,思索着该如何从中找到解开谜题的答案……一直守到凌晨时分,在门内听得枕月楼内的人声渐渐息了,慕容栩这才打开窗户,纵身遁入黑暗之中,朝着凤鸣阁的方向踏月而去。 这边厢慕容栩和玉羊才安顿下来,那边厢凤鸣阁内,景合玥却是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瞿凤娘的房间内来回踱着步半刻不停,几乎是不把外厅地板踩陷便誓不罢休的节奏。另一边花郁玫刚差人送走了救下的两个卖唱的小女孩,这会儿正在联络地龙会安插于天虞城四下的探子——然而因为事发突然,姒昌也并未回府,故而哪里的探子都没能打听到慕容栩和玉 羊的下落。 瞿凤娘看着魂不守舍的景合玥,心生怜悯,正想出言宽慰她几句,却不料就在此时,一直在屋外候着的雪衣忽然进来通报:“容仙儿姐姐回来了!” 慕容栩跟在雪衣身后踏入屋内,景合玥“蹭”地一声就冲了过去,来到跟前才堪堪停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探头向后看,着急问道:“……怎么样了?玉羊呢?” “没事,她在枕月楼里,现在很安全。”慕容栩伸手捋了捋景合玥的发梢,转回身走向瞿凤娘,将刚才经历的事略大致向众人说明了一遍,便起身告辞道,“事情的大致便是如此,我还要马上赶回去,防止有人发现……短期来看,我们待在那里也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要劳烦瞿大娘子再多加照应些,今后两边传递消息,需想个稳妥些的长久法子。” “若是能近得那楚王四子身边,便是再好不过了!”瞿凤娘听罢慕容栩等人的奇遇,也是大为鼓舞,“你只管去!旁的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只是仍要多加小心!那枕月楼也是鱼龙混杂之地,除了那姒昌外也有旁的贵胄豪富时常光临,你们在其中也需谨慎些,切不可露了行迹!” “大娘子放心,我 自会照管好的!”慕容栩说着便闪身要走,转眼看见仍是一脸忐忑的景合玥,随即温煦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赶紧回去歇一会儿,顺便整理些东西,等到天亮以后,我便想法子把你接过去。” “知道了……你们也……多小心些!”景合玥揉着手指声音还有些哆嗦,但神色却是宽释了许多。慕容栩抬脚正要跨出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回头对花郁玫叮嘱道:“那姒昌似是对花大家很感兴趣,大家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省得招惹麻烦。” “多谢慕容公子提醒,我知道了。”花郁玫颔首答应着。待送走慕容栩,景合玥这才听从花郁玫的建议,先回房整理歇息去了。等景合玥走后,花郁玫转向瞿凤娘道,“大娘子,这事儿……您觉得到底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横竖是进的枕月楼,总要比进了楚王府好相与些。”瞿凤娘微微垂眸,兀自沉吟道,“如今这钉子算是落下了,我们这边的安排也须得马上跟进——派飞鸽去给陆宋二位老师送信,就说我们这里恐怕有谱了,让他们再多派些人手过来,来年能不能把楚王一系彻底拔除,恐怕就看今次的折花会了!” 第六十四章 南疆疑云(15) 虽还只是初冬的天气,但大理寺的牢房窗棂上还是早早地挂上了冰霜。大理寺毕竟不同于地方府衙的牢狱,给犯人置办些炭火的费用还是有的。只不过这些年来朝廷花销奢靡,各路官衙也都克扣成风,本该是烧的无烟炭如今也被换成了最廉价的灶炭,点将起来整个大牢内便是满满一股子乌烟瘴气,熏得那些狱卒没事儿都懒得进来溜达查看。 景玗端坐在大牢最里的单人牢房内,双目紧闭,额角微汗。他尽可能保持着最平稳的呼吸,以便可以在不惊动体内毒素的前提下将余毒逼出体外——自楚王上次来过以后,那名上次陪同他前来的大理断丞便隔三差五地来“探望”一番,并且十分尽职地每次都不忘在景玗身上留下些紫色斑痕……虽然药力有限,但落陷于此一个多月以来,积累的总量还是不少。为了保证自己不被余毒久积所伤,景玗每次在熬过最难受的三个时辰后便会如是打坐吐纳,日日调息内力,疏通血脉,以保证毒素不至于淤积体内。 虽然并无法与外界产生联络,但凭借敏锐的洞察力与异乎寻常的耳目视听,景玗还是发现了如今弥漫在大理寺狱中的一些异样:首先自入冬以来,那名大理断丞便明显来得少了;其次最近狱卒给予自己的待遇也比之前稍有不同……虽然还是身负重枷,腰缠铁链,但好歹不必再跟挂画似的被人牢牢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循着这些蛛丝马迹,景玗已 然心中有了盘算,然而表面上看来,他依旧是波澜不兴,每每如行尸走肉一般毫无声息地熬着提审与刑讯……只有当牢房走廊上响起陌生的脚步声时,这名昔日的昆吾武林最强者之一才会稍稍睁开眼眸,等待着有人来主动告知他新的动向。 这一日终于是等到了,趁着狱卒刚刚放下炭盆,整个走廊的犯人都被熏得连连咳嗽时,一个脚步匆匆的身影走入大牢内,利索地打开牢房大门,走近景玗跟前,掩着口鼻小声问道:“景兄无恙否?” “段大人高义,景某感激不尽!”景玗睁开双眸,盯着来人笑了笑,“但是此地不是久留之处,段大人若有话,便快说快走吧!” “有人托我给你捎了两封信,说是你看便明白了。”来人正是之前与景玗有些交情的大理寺评事段乾纲,此人性格朴直谨慎,对景玗一案,虽明知有疑,但因为是当朝太傅直领的案子,又事涉楚王,故而之前并不敢出面对景玗有所照拂,更别提公然鸣冤了。然而今日敢私藏书信前往狱中探视,却也算得上是个有情义的汉子。见景玗双手被缚,不方便接信,段乾纲便将两张纸笺快速打开,铺在了景玗面前。 两张信笺统共不过巴掌大,上面都没有写字,而是画了些奇怪的图案:上面的一张画的是一个大圆,大圆的下方有一只蝎子,左边有一只鸟和一条蛇,中间则画着一个小圆;下面的一张画只画了一把尺和一个药罐,其余 便什么都没有了。 “多谢段兄,景某了然了。”景玗沉吟片刻后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段乾纲收好两张纸笺刚要出去,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道:“你有什么要带出去的话吗?” “劳烦段兄,只需对来人说——‘四成’、‘无恙’即可。”景玗再次朝段乾纲致谢,目送着他关上狱门,大步而去,脸上却是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轻松表情:两张纸笺的来路并不相同,但传达的意思却都是好消息,或者更确切地说,至少是短时间内的好消息。 第一张纸笺应是休留派人送来的,上面的各个图案都是景玗当年与他约定过的暗记:大圆指的是昆吾国,蝎子在下而鸟与蛇在左,意思是“百花千面蝎”慕容栩去了南方,而休留罗先则留在西境;至于中间的小圆,意思是景家安然无恙,无须挂心。而景玗要传达出去的信息,自然也是对休留和慕容栩他们说的——彼时景玗还未知晓慕容栩已从玉羊的推理中猜到楚王拿到的应该是自己仿制的‘何恋生’毒药,但只要听到药力只有“四成”,便一定会明白毒的来源,并且放心自己“无恙”了。 第二张纸笺,虽并非自己熟悉的暗记,但依然可以猜出它的来历与目的:尺子代表的应该是铁尺,意思是送信人为宋略书;而药罐的用意,却让景玗好生思忖了一番:结合休留给到的信息,那么之前自己在西境的安排必然已经布置妥当,那么如今 朝廷必然不敢妄动景家,也就不会想让自己有事。而就在这时候,宋略书给自己送来一个药罐子…… 景玗冷哼一声,将大枷慢慢支到地上,随后找了个舒服些的角度躺了下来,往身上裹了些稻草与破絮,随后将体内流转守护血脉的内力散去大半,由得牢房内的丝丝寒意从地板上渐渐爬将上身,朝体内渗透而来……古往今来,犯人要逃过提审刑讯最常见的方法,莫过于“装病”而已。虽不知宋略书筹谋如何,但只要看着接下来大理寺众官吏们对自己的态度,想必也不难揣摩出些许蛛丝马迹。 如是打定主意的景玗,便枕着稻草阖上双眸,第一次在牢房内安心睡去。 时光荏苒,转眼玉羊与慕容栩搬入枕月楼已有一周时间,入住第二日,慕容栩便依言将景合玥也接了进来,并要求魏妈妈再分配了一间厢房好分开住宿。魏妈妈一开始虽不太情愿,但慕容栩凭着不俗的琵琶技艺与社交手腕,没几日便成了楼里最受欢迎的乐伎之一,若不是与楚王四公子有约在先,魏妈妈几乎是恨不得想将这位“容仙儿”姑娘捧作新的头牌日日挂出去。勤快又讨喜的玉羊也很快在厨房里建立了新阵地,如此一来就算是“自在闲人”的景合玥,因了是“容家姐妹”中的一员,在楼里倒也没人敢随意轻慢。 枕月楼不愧是西坊街生意最为红火的“三大楼”之一,其客流层次远非寻常酒楼可比。慕容栩在楼内小试 身手以来,便已经认下了不少天虞城内不少达官贵人;景合玥无事傍身,魏妈妈也无权管她,便自觉充当起了枕月楼与凤鸣阁之间的联络一职,时常借口替慕容栩跑腿或者出门闲逛,将收集到的信息传递给瞿凤娘等人;玉羊虽在后厨,但凭着机灵敏捷,也打听到了不少有关楚王府及周边豪富人家的流言八卦——其中有一条引起了三人的格外留意:替枕月楼送水产的鱼贩说,楚王府内每周都要定期从他那里进好些鲜活的小猫鱼儿,说是用来喂猫,但数量实在有些离谱,也不知楚王府内可是闹耗子成灾,否则要养那么多猫儿作甚? 养猫?闹耗子?可是留守在楚王府附近的眼梢可从来没回报过楚王府附近有大量猫儿或者老鼠活动……慕容栩心里有了些计较,转回身便上楼去找鹃儿姑娘套话去了——鹃儿被姒昌带走之后,第二天傍晚就被退了回来:因为在点茶时过于紧张,不小心把茶汤溅到了茶碗外面,被姒昌认为丢了自己的脸面,便被打折了双手,扔回了枕月楼门前。 因了没讨着姒昌欢心,这几日魏妈妈也对鹃儿没甚好脸色相待,整个楼内便只有向莺儿主动腾出自己的一半房间,将受伤不便行动的鹃儿留在身边照拂。而慕容栩也借口略通医道,承担起了给鹃儿双手正骨换药的职责,其中半是怜悯鹃儿的不幸遭遇,而另一半,则是为了从进得楚王府一日的鹃儿口中打探些王府内消息。 第六十五章 南疆疑云(16) “妹妹也不必伤心如此,你这手伤得虽重,但也不是没得医治,只需好好将养几个月,以后少干些粗活重活,未必不是个整整齐齐的人儿。”慕容栩一边给鹃儿重新上药包扎,一边好言宽慰道,却未曾想鹃儿听了他的话,哭得更凶了。 “承蒙姐姐好意,可是鹃儿自幼长在这楼子里,领家妈妈们都是些什么嘴脸,鹃儿是最知道的。”鹃儿看着自己几乎肿成萝卜的一双残手,眼泪便扑簌簌地奔涌而出,“我虽薄有几分姿色,但不通音律,又做不来诗词,也跳不会舞,从小便只有点茶调香这些个小手艺能在人前显露几分……如今,如今这双手却是废了!我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以后还怎么点茶,怎么调香,怎么……前几日,我就听魏妈妈跟王领家商量,说要趁我年轻,赶紧把我卖去别的楼子,省得接着赔钱……呜,我手都成这样了,又做不得重活,把我卖去别的楼里,我可哪里还有生路啊……” “别哭啦,这手还不一定养不回来,可若是再哭伤了眼睛,就真的要无路可走啦。”慕容栩将包扎好的伤手轻轻放回到软垫上,又小心拆开另一只手的绷带,“说起来,我看妹妹往日里在楼内行止,也是最为端庄持重的,怎么那天去了楚王府里却偏偏失了手……我听说楚王府内耗子闹得紧,又养了许多猫儿,这晚上猫儿鼠儿满梁乱窜的,想想都瘆得慌……别是因为阴气重招了邪,妹妹又不小心撞了些个什么脏污,这才在四公子面前错了手吧?” “哎?楚王府里还有这等说法?”听罢慕容栩的话,鹃儿被吓了个哆嗦,可转念一想却又发出了疑问,“可是我在 府里……似乎没见着有老鼠和猫儿呀……” “坊间闲人吓唬妇孺的流言罢了,哪有人真的会信。”两人正说话间,向莺儿却不知何时来到房内,将一瓶药水递给了鹃儿道,“妹妹莫要听信这些无甚凭据的流言,只管安心养伤便是……睡前记得把这药喝了,能消痛安眠。至于魏妈妈那里,也无须忧心,我自会请妈妈多宽许你几日,待伤好了,再做打算——横竖之前素娘姐姐砸了手,楼里也是照旧养着的,不多你一个。” “多谢莺儿姐姐!”鹃儿抱着药瓶感激地回了房,向莺儿目送着她走进内室,聆听着不久后渐渐响起的睡息声,这才转回头看着还赖在原地不走的慕容栩,变了脸色道: “我是不知你们姐妹打的什么主意,但若是惜命,最好别想着能入楚王府——鹃儿能活着回来,已属命大。你若是还想撺掇她或者楼里别的姐妹使幺蛾子,可别怪我不客气!” “真是稀奇。”慕容栩闻言并未气恼,反而笑得愈发亲切妩媚,“虽在这枕月楼内才待了不几日,但莺儿姑娘在姐妹间庇护幼弱、乐于助人的名声,却还是多有耳闻。可是姑娘既然容得下鹃儿与其他姐妹,却为何对我等……尤其是那素娘姐姐处处为难呢?” 此话一出,向莺儿的脸色霎时就变得难看起来——在枕月楼内,她与乐师素娘之间的关系恶劣是有目共睹的。素娘有手伤在身,弹不得琵琶,但向莺儿却偏偏硬是指名只要素娘伴奏,换旁的乐师她一概借口跟不上拍子无法作舞,只把魏妈**得几乎将北里巷内的有名乐师都找了一遍,仍是无法让她满意……因了向莺儿顽劣如此,那楚 王四公子姒昌这才将慕容栩和玉羊直接送进了枕月楼,下令向莺儿配合练舞,这才作罢……以着向莺儿在枕月楼内一贯的好相与名声,如此作怪,却也是稀奇了。 “莺儿姑娘?”见向莺儿不回答,慕容栩又略往前凑了凑,继续追问道。却不曾想向莺儿猛地转过脸来,却是让他大吃一惊——那张俏丽生动,平日里看来总是精灵老练远超实际年龄的美丽面庞,此刻竟然滚下了珠泪。 “……不该管的事,最好不要多管!”向莺儿咬着牙丢下一句后便转身走了出去,慕容栩连忙起身追赶,出了房门没赶上向莺儿的脚步,却听见魏妈妈正在楼下叉着腰大发雷霆: “一群废物!平日里好吃好喝养着你们,一个个都供得跟那灶公灶婆一般面红脑满,紧着使唤的时候却连盆菜都端不出来,顶个屁用!” 魏妈妈虽说势利贪财,但在北里巷的众多鸨母中,已经算得上是和气守礼的那一类。今儿竟然在人前发这么大火,也属罕见。然而眼看着向莺儿便要移步下楼,慕容栩连忙紧走两步,一个闪身截住正要下楼的向莺儿,先行告饶道: “姑娘息怒!仙儿口拙,若是哪里冲撞了姑娘,万望赎罪!我们姊妹自京师远来,原本只是想某条生路,如今能在枕月楼里蒙姑娘垂荫,或可在贵人前博得几分赏识,便已是几世修来的福运了!姑娘适才说我们姊妹有非分之想,那可真是折杀我也!虽说双亲早逝,身世飘零,但仙儿亦懂得身为长姐要为两个妹妹终身考虑的道理——我若是贪慕虚荣,想早攀高枝,把我那两个年轻些的妹子也调教上台便可,作何还苦苦藏掖着她俩, 只一人夜夜笙歌市色、出头露面?” 向莺儿本来正在气头上,又被慕容栩堵着去路,正要发作时却听得对方一顿抢白,转念一想,似乎也有道理,当下也稍缓了神色,拿袖子拭去眼角的泪痕,抬头道:“你也莫要多心,我并不是要去妈妈跟前告你们的不是,我只是……想着一些伤心事儿,想找地方一个人躲躲清静而已……” “姑娘要躲清静,只需吩咐一声,仙儿即刻告辞便是,作何从自个儿屋里往外跑来着?若是被旁人撞见,倒显得是我刻薄姑娘,鸠占鹊巢了。”慕容栩一边仰仗着身高优势,将向莺儿往来路方向堵回去,一边佯装好奇模样,将话题岔开道,“话说今儿是怎么了?魏妈妈所为何事,竟然发那么大的脾气?” “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为了上元夜的‘折花席’在谁家办罢了。”向莺儿见绕不开慕容栩,又不好意思在走廊间继续僵持,只能转身向房内折返,没好生气道,“你若是好奇,找别的姐妹问问也可,没有不知道的……我要先休息了,告辞。” 向莺儿说着便在慕容栩面前关上了房门,摆明了不愿再多说什么。八面玲珑的慕容栩难得吃了回闭门羹,也是十分无奈,转身叹了口气便自回房去了。路过景合玥与玉羊的房间时,慕容栩停下脚步,敲了敲房门后听见应声,这才启门而入——屋里只有景合玥一个人,慕容栩往四下瞧了一眼,返身关上房门问道: “那丫头人呢?” “本没有她的事儿,可刚才陪着伙头老韩他们一起领了顿骂,这会儿却是不服气了,正蹲在厨房里鼓捣主意呢!”景合玥正拿帕子擦拭着自己那把薄 刃小刀,见慕容栩进来,也是摊手笑道,“你也知道的,只要说到做菜,便没有那丫头不敢出头的场面。” “可是那什么‘折花席’?”慕容栩一听便来了兴致,自搬了把椅子在景合玥身边坐下,“我这几日忙于搜集楚王府的动静,旁的消息却是没能兼顾——这‘折花席’又是什么来历?作何引得魏妈妈如此大动肝火?”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现在外边儿都在猜今年谁家能做主呢!”景合玥放下手中的物事,向慕容栩转述了自己在街坊内打听到的“折花席”轶闻——原来所谓的“折花席”,便是“折花会”系列选美大会的最后一场,因了惯例在正月十五上元夜举行,故而在天虞城中也被叫做“花月席”,以区别腊月开始的“折花会”系列前奏评比。 隆冬天寒,选美比赛不可能在露天举行,“折花会”自开幕以后,各家青楼便会自行搭台献演,捧出各家才艺最精、容色最美的姑娘以供名流贵客品评……在为期一个月的评选过程中,天虞城内的风流客们通常会选出六到十位姑娘,于正月十五“花月席”上再进行最后一轮才艺评选,以决出当年“折花会”的花中魁首。 因了“花月席”是“折花会”的终曲与最**,故而在哪里进行这最后一轮的选美评比,便成为了北里巷内诸多青楼竞相争夺的目标:一旦承办了当届的“折花席”,不仅对自家推送的花魁选手来说,是占了主场之利;并且也是笼络贵客,吸睛纳财的肥美差事……所以在折花会正式开始之前,为着今年的“折花席”先花落谁家,这北里巷内凡是有些头脸的楼子,总是要先争上一回的。 第六十六章 南疆疑云(17) “虽说是有头脸的楼子都能参与竞选承办,但据说往年各届,基本上都是在三大楼之间轮流坐庄,少有旁落他处的。”景合玥点着手指开始介绍打听来的三大楼幕后背景,娓娓说道,“三大楼在这天虞城内经营许久,多少都有些个显赫靠山——比如温玉楼的金主之一便是府尹家的二公子;醉柳楼则是有本地名门望族钱氏与王氏的公子撑腰;而枕月楼如今最大的倚靠,自然莫过于那楚王四子……所以说要选‘折花席’会场,基本上也只能在三大楼里做决断了。” “既然已经找了楚王四公子做了靠山,那何必还要走这一遭排场?直接让那姒昌发话定下不就行了?”慕容栩闻言也是失笑,对这天虞城内风月场上多此一举的规矩嗤之以鼻,“难不成以楚王府的名声,还不够压那些个本地豪富们一头?” “你这就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烟花之地最是恩情凉薄,哪里来的长远靠山!”景合玥不屑地撇撇嘴,讽了慕容栩一句,“就说这姒昌吧,如今他一力支持枕月楼,不过是因为看上了向莺儿,想捧她而已;可若是下一届,他又看上了醉柳楼或者温玉楼的哪个姑娘,难道还要自打脸不成?所以说这‘折花席’竞选虽看似多余,但总比让几个背后金主上台撕破脸要好,走个过场也相当于多回热闹,这城里的市井百姓也是很喜闻乐见的嘛。” “所以说,评选 ‘折花席’的主要项目,就是各家推出的菜式?”慕容栩被景合玥鄙视了一回,倒也并不气闷,反而嬉笑开颜地凑上前来,接着追问道。 “可不是吗,还非得是之前从来没人吃过的新菜式。说是到三日后为止,三大楼需各送一道新菜,到北里巷南面的壶春居酒楼里,给参与评选的名流豪富们品评……于品评中胜出的人家,便是‘折花席’的主场所在。”景合玥被慕容栩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微往远处挪了挪,“所以那丫头便来了精神,说什么‘正因为有难度所以才有挑战的价值’,然后就一头钻进厨房捣鼓去了……你说话便好好说话,凑那么近干嘛!” “我还想问你呢,虽是近前说话,可我一没动手二没动脚,你躲什么?”慕容栩面上带了几分促狭神色,一手撑住景合玥身后的房柱欺身逼近,继续捉弄对方道,“难不成是因为我这几日忙于流连欢场,应付酒客,竟是惹得大小姐心中不乐,有意怪罪了?” “你你你……”眼见着一张比自己还要精致妖艳的脸孔朝着眼前越凑越近,景合玥已经面红耳热到说不出整话来了……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忽然听得房门“咣当”一声响,玉羊仿佛一挂响炮似的火急火燎冲进房间,边跑边嚷嚷道: “我想到啦!我想到啦!我想到该做什么啦……诶?慕……不是,仙儿姐姐,你怎么也在啊?” “……你想到什 么了?”慕容栩有些不悦地转回身来,径直走过玉羊身边,关上房门道,“说了多少次了,出门在外,身为个姑娘家好歹要矜持些,别老是一惊一乍的,惹人侧目!” “嘿嘿,我急着回来找东西,一时忘了敲门……”眼见着景合玥红得几乎要快要烧起来的面颊,粗线条如玉羊也知道自己是坏了好事,连忙转身钻到床底下掏出一瓮物事,小跑着退出房间,探头关上房门道,“我去忙了,你们继续,继续啊!” “继续你个鬼!”景合玥终于忍不住发飙了,随手抓起桌上的各式小物件便朝门口丢去,顺手也把慕容栩也给扔出了门外,“都给本姑娘滚出去!” 眼见着房门在眼前“砰”的一声关紧,一天之内连吃了两次闭门羹的慕容栩站在门外郁闷不已——扮了无数次的女装,却还是对姑娘家说翻脸就翻脸的性子捉摸不透,看来今后还有必要向花大家瞿娘子等风月女杰多加讨教,争取做到能哄得天下痴愚男子倾心的同时,也能讨得一世佳人的欢心。 三日之后的北里巷南街映春湖畔,虽然湖中盛开一夏的荷色早已凋零殆尽,却依然阻不住依湖而建的百年老店壶春居内高朋满座,人头济济。 今天是决定本届“折花会”决赛场地、“花月席”筹办资格花落谁家的日子,壶春居三楼最大的一间宴客厅内,一张圆桌四周早已座无虚席——座于下首位的银须老人 ,是壶春居的现任老掌柜肖铁麒,在天虞城内人称“肖一盏”,说的是他只需品上一盏,便能报出昆吾国所有有名作坊出的酒酱酿料的名称种类,故而算得上是天虞城厨师界的风云人物。 除了肖老掌柜以外,圆桌上坐着的其他九个人,便都是如今天虞城风月场上的名流豪富。那楚王四子姒昌自是占了头把交椅,此刻一手正把玩着一串镂刻着西域狮子形的玉玲珑手串,一手捧着个金狻猊手炉,似笑非笑地等着品评开始……见座上宾客皆已到齐,肖掌柜拍了拍手,自有窈窕侍女捧着一个食盒袅袅而入,将其中的菜肴端出,切剔去骨后呈上桌道:“这是第一道菜,五味杏酪鹅,请各位贵客品评。” 按照以往的规矩,有资格参选“折花席”的青楼在品评过程中,只能于外间送上菜式,由壶春居的女侍代为传入,是不能在席间自报家门的。但座上的几个背后金主,私下里基本都知道自家楼子会送上些什么菜式,那姒昌扫了眼桌上的蒸鹅肉,自有眉目皎洁的侍女从盘中夹取了一块好肉,沾了酱汁,送到姒昌面前的小碟中:“请公子慢用。” 姒昌也不客气,夹了一筷送入口中嚼了两口,却不评价。见楚王公子已然动筷,其余几位的侍者也不徐不疾地挑了鹅肉,送入各家主宾碟中……其中一人刚尝了口鹅肉,立即击掌大赞起来: “美味!真是美味!这鹅竟是 在料酒腌制后蒸熟,又浇上杏酪而成的!鹅肉咸鲜,杏酪甘甜,又有酒香扑鼻……妙,真是妙!堪称是人间绝味了!” 那姒昌瞥了一眼说话的人,见是城东钱家的公子,便知这道菜应是醉柳楼呈上的。他也并不接钱氏公子的话匣,而是将话头转给了“肖一盏”,含笑问道: “肖掌柜,您觉着这道‘五味杏酪鹅’如何啊?” “火候尚可,鹅肉酥软而未失型,汤汁浓郁,却是不错。”肖铁麒咂了咂嘴,仿佛是在回味着刚才鹅肉的滋味,捻须评判道,“只可惜……这杏酪本身便是甜腻之物,再配上这肥美鹅肉,入口不觉浑然如一,反而味道互相冲突,又颇为粘腻滞厚。偶尔食之,倒还算新鲜,若是多夹几筷,只怕会生出积食鲠厌之感啊。” “肖掌柜说的是,本公子也觉着这鹅肥腻得紧,需多浇几口酒方能咽得下去呢。”见肖一盏作出了还算公道的评价,姒昌笑着举了举酒杯,表示同意肖掌柜的评判。之前还盛赞这道菜的钱家公子,这会儿面上顿时不大好看,但今日这桌上坐着的都是天虞城风月场中最有势力的人物,他也不好当场顶撞,只能连喝两杯闷酒将牢骚话压下肚去,只等着品评会结束后,再回醉柳楼中发作。 待侍女撤下桌上的鹅肉后,自有另一名窈窕女侍端着下一道菜进来,恭敬呈上,传报菜色道:“这是第二道菜,酿烧兔,请各位贵客品评。” 第六十七章 南疆疑云(18) 众人依言看向呈上来的第二道菜,只见盘中盛放的是一只炙熟的大兔子,肚腹已被破开,里面露出了一只肥鸭,而鸭子腹中也被破开,里面塞着一只乳鸽……鸽子、肥鸭与兔子中间还塞着不少切碎的羊肉、米饭和葱姜等调味料,甫一上桌便肉香扑鼻,引人垂涎。 “噗!”背后的侍女还未来得及动筷,那姒昌便先行发笑了,他抬手制止了侍女的动作,指着桌上的酿烧兔道,“这道菜我见过——这是朝廷赐军功宴中常有的菜式,名叫‘浑羊殁忽’,做法是用整羊肚中依次装入肥鹅、肥鸭、乳鸽,待炙熟后撇去外面的羊肉,只以整鹅端上桌分食……这道菜不过是把鹅替换成了兔子,算不得是新菜。” “既然不符合品评的规矩,那便撤了吧,传下一道。”听罢姒昌的解说,那肖掌柜随即招呼侍女将还未动上一筷的酿烧兔撤下,桌上众多金主贵客之中,顿时又有一人的脸色大变……就这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打发过三五个回合,又有一名侍女端着一个食盒,进来报名道:“这是最后一道菜,蟹粉汤包,请各位慢用。” 待侍女将食盒送上桌来,众人这才看清,里面原来又分装着十个小笼屉,自有侍女用长竹筷将笼屉取出,分别送到各个主宾面前,又呈上一根清洗干净的苇管道:“这是送上来的厨师叮嘱过的,说是各位贵客享用时,需先以苇管插入其中,将汤汁吸取些许,以免咬破后淋漓四溢,污渍衣裳。” “嗨,也不知是哪家的厨子,菜式看着普通,花样倒是真多!”钱家公子明褒实贬地讽了一句,接着便与一贯交好的王家公子一 同偷眼打量着姒昌的脸色来——姒昌早就知道枕月楼今次奉上的会是一道点心,但真的见到实物时,却不免有些失望:只见巴掌大的笼屉内敦敦实实地躺着个大胖馍馍样的物事,上面虽有些个褶子纹路,但一没有摆盘二没有装饰,香味也不突出,实在是看不出这枕月楼葫芦里是卖得什么药来。 然而毕竟事关自家的脸面,姒昌还是硬着头皮拿起苇管,在“馍馍”中间的缺口处插出一个小孔,探头吸取了一口汤汁——温热的汤汁甫一入口,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浓郁鲜香便瞬间占满了整个口腔!不同于以往食用过的任何一道菜,这汤汁中所饱含的咸鲜、甘美、醇厚而又不肥腻的香味瞬间便征服了接触到的每一个味蕾,并径直从口中直取鼻腔,入乎脏腑……让人忍不住胃口大开,恨不得将整个“馍馍”即刻浪吞入腹,以解五脏庙之围。 看着姒昌以极不可思议地速度将一整个“蟹粉汤包”都吃了个干净,桌上其余几人起初还以为他是在演戏,可是当他们自己也经由苇管吸取了一口汤汁后,这股风卷残云的劲头便瞬间席卷了整个桌面……一时间屋内只听得吸吮吞咽之声,倒是安静地有些突兀。 待一桌的人都将面前的汤包吃完,姒昌掏出丝帕拭了拭嘴角,颇为得意地对肖铁麒道:“肖掌柜,您觉着这道‘蟹粉汤包’如何?” “好!真的好!老夫在这天虞城内掌勺了三十多年,却从未吃过如此特别的点心!”肖一盏拈着胡须半眛双眼,似是在回味嘴里刚刚咽下的味道,“外皮韧而有劲,入口不松不散;内馅厚肥而不粘舌,又有秋蟹之余 甘,并鸭蛋之咸香……最棒的要数这汤汁,入口爽滑而浑厚,鲜香浓郁又不喧宾夺主!整个汤包,汤为馅魂,馅为汤实,皮包汤馅,不夺不逊,各有滋味又全乎一体,实乃得了烹饪技艺的真髓!” 听罢肖一盏的评价,姒昌很是自得地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神色——肖铁麒虽然经营壶春居日久,懂得察言观色,顺水推舟,但以往“折花席”新菜式的品评会上,即便是已然暗拔头筹的菜式,他所给出的赞誉也是克制而有限的。今次能如此盛赞这道“蟹粉汤包”,便说明口味真的是出类拔萃、远胜其它,那么这一回“折花席”的主场归属,自然也就毫无争议了。 “既然菜式都品评完了,不如大家来决定吧。”姒昌扫一眼桌上各怀心事的众人,得意之情几乎溢于言表,“本公子才疏学浅,见识不多,愿听听各位世兄的高见,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我投这‘蟹粉汤包’一票!”府尹家的二公子率先表态——之前温玉楼呈上的菜式并不出彩,不如就此送姒昌个顺水人情,日后也好另作文章。 “我……我也投这‘蟹粉汤包’。”“我也是。”“就这个吧!”见有人表态,其余几个惯于见风使舵的便也不再犹豫,跟着便作出了表态。见大势已定,钱王两家的公子互看一眼,暗叹一声先后起立,对姒昌躬身一礼,请求道: “四公子所择定的菜肴,果然不同凡响,我等佩服!只是今日,尚有一不情之请:可否请这位做菜的厨师出来一见,容我们一窥这蟹粉汤包的秘法真髓?” “呵呵,既然两位世兄已知是我择定的菜式,那便等到‘花月 席’上,再来请教这汤包的秘法不迟!”姒昌志得意满地站起身来,向桌上众人拱一拱手道,“本公子今日还有事,便不奉陪了,来年上元花月席,枕月楼上恭候诸位,一定要来啊!” 说着姒昌便大笑着走出宴客厅,自有亲随为其披上毛裘,肃清道路,摆驾回府……在隔壁屋内眼见着姒昌满意而归,魏妈妈这才抚着胸长出一口气,也顾不得身边人多眼杂,抡起手中的帕子便一把搂住玉羊道: “好一个容家妹儿,真真是玲珑雕琢的心肝,素女下凡的手艺!今后缺什么少什么,便只管问妈妈要!再别想什么家里乡里的,从今往后枕月楼便是你的娘家,我便是你的亲娘!心肝肉儿,我怎么就这么有福气呢!原本以为那容家姐儿便是朵好花儿,却原来这里还藏着个宝贝疙瘩呢……” “诶诶……魏妈妈……您先松手,我快透不过气了!”玉羊好不容易把被揉成一团的脸蛋从魏妈妈手中挣扎出来,还来不及松口气便见着面前走来了一个身穿锦绣彩衣,神色不善的中年妇人,朝着自己和魏妈妈随便福了一礼,语带讥讽道: “魏妈妈的确是有福之人,先攀上了四公子这杆高枝,如今又得了这么个手艺乖觉的宝贝,我们自是不能相比的……只是这折花会,比得毕竟是人不是菜,不知贵楼里的素娘姑娘手伤可大好了,能陪着莺儿姑娘作舞了没?” 来人正是三大楼之一温玉楼的当家鸨母潘妈妈,自家这一届推出的石榴儿姑娘好容易得了府尹二公子的青眼,却不想没几日便听得楚王四公子看上了枕月楼的向莺儿;如今就连捧出的菜式也比人 逊色一筹,可不得让较劲了半辈子的潘妈妈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真恨不得平地里绊那魏妈妈一跤,也好出出心里这口恶气。 “多谢姐姐挂心,只是我那楼子虽比不得您那温玉楼富丽堂皇,但是几个拿得出手的琵琶乐师,还是有的。” 魏妈妈刚得了“折花席”的主办权,心情大好,自是不屑与潘妈妈小意计较。但该争的场面话,却还是必须得撂下的,“姐姐还是早些回去打理自家的楼子吧,莫再跟八年前一样,让姑娘在折花会之前被下流胚子哄骗,私奔出逃,那才是要命的祸事哩!” “你……”八年前温玉楼力捧的萍儿姑娘于折花会前夕相约情郎私奔,是曾轰动过整个天虞城西坊街的奇闻。后来虽说被刚成为鸨母的潘妈妈多方运筹于城外截下,将那对苦命鸳鸯一并打杀,可这桩花边轶闻却成了温玉楼揭不过的一桩糗事。如今自个的七寸又被魏妈妈打了个正着,潘妈妈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刚想拿话回击却见魏妈妈已经推着玉羊出得门去,口中还在叨叨: “今儿之事自然是要记你的头功,只是还有半个月便是折花会赛期了,到时候我自不能时时分身,你这几日便快将需要的物事食材给列出来!待折花会开赛,楼里自然是要天天开席,日日排宴的,你这汤包可少不了!从今往后家里的厨子尽你差遣,若是人手不够,这两天也一并招拢便是……” “天打雷劈的贱婢、贼妇!”潘妈妈望着魏妈妈离去的背影,于身后唾了一口,心中暗骂道,“莫让我抓着你的把柄!否则……我便是赔上这多年经营的身家,也要让你那枕月楼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