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会’?未曾听说过,请大娘子告解。”慕容栩如是回答。瞿凤娘也不卖关子,当下抿了一口茶便娓娓道来:
“北有天下会,南有折花会,这是我昆吾国内人尽皆知的两大盛事——所谓折花会,便是这天虞城内所有烟花女子的才艺评选大会,每两年举办一回,自腊月到元月历时一月有余,今次却是正好赶上与天下会同年,不日便要开始张罗……届时无论名妓私娼,流莺粉蝶,均可凭自身才艺在各个擂台上献演,博取名流垂青,如是便能自抬身价……而最终的决赛,一般都安排在上元节当夜举行。依照惯例,是夜评出的群花魁首,必须向这一届评选过程中掷金最厚的‘恩主’入幕酬谢……故而艳声远播,得名为‘折花会’……”
“难怪花大家授意我们易容前来。”听罢瞿凤娘的讲述,慕容栩当下会意,“可是今年折花会的有名恩客中,竟有与楚王或明家有关的人?”
“正是!”瞿凤娘颔首答道,“楚王生有六子二女,其中长子姒昽已封世子,便是续娶了明家长女的那位;而六子便是于这次御前讲手席上暗算白帝的姒昣……除了这两个以外,二公子姒显、三公子姒旻与五公子姒昊也找不出什么大毛病,唯独四子姒昌,却是这西坊街的常客,也是让所有青楼女子又爱又怕的混世霸王。”
“此话怎讲?”听闻瞿凤娘的这一线索事涉楚王四公子,慕容栩立刻来了精神,沉声追问道。瞿凤娘放下手中的茶杯,继续述说:“那楚王四公子即是于青楼花舫中不吝财帛的豪客,也是出了名地喜欢糟践姑娘的泼才——光是这西坊街最有名的三大楼,这些年里应他延请而被蹂躏致死的姑娘,已经是两手都数不过来……所以若是得了这四公子
的邀约,各个楼子的领家妈妈都是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财帛进账,忧的却是不知送去的姑娘,还能不能得着个全尸回来……”
“这四公子行事如此张狂,也不见楚王有所管束,就不怕被言官参上几本吗?”听完瞿凤娘的介绍,慕容栩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成拳,“虽是贱籍乐女,好歹是十几条人命!这不同城外的阴谋勾当,是在城内明目张胆的虐杀!经年数月人命累累,也竟是无人敢管?”
“客人远道而来,自是不清楚天虞城的风土人情,也是正常的。”瞿凤娘闻言,重重叹了口气,不答反问道,“客人可知,为何这折花会是两年举办一届?”
“委实不知,请大娘子告解。”见慕容栩如此回答,瞿凤娘抬眼望向窗外,似乎透过蒙着白纸的窗棂看见了西坊街外渐渐热络起来的人流车马:
“南境素来多美人,故而也狎妓成风。然而那些有钱的达官老爷,喜欢的都是十几岁刚刚露尖儿的碧玉少女,每两年举办一次折花大会,选的都是清一色十五六岁的青春少艾……而到了下一届折花会,先前扬名的女子便已不剩多少了:运气好些的自是趁着最好的年纪,傍了有信义的恩客得以赎身;至于运气差的,遭人妒忌后被投毒破相自尽而死、被老鸨龟公驱役凌虐而死、被各种各样的客人威逼而死、被卖到低等窑子里贫病而死的,多不胜数……所以说楚王四公子的存在,不过是往这每两年一届的数字里添个零头而已,这天虞城西坊街,自是代有美人出,如何会有人记得两年前艳名远播的姑娘如今身在何处……”
听完瞿凤娘的这番述说,在场众人除了花郁玫以外,都是倒抽了一口凉气。景合玥已经将双手握得指节发红咯咯直响,玉羊则是咬着
嘴唇强忍眼泪,颤声道:“就没有……能救她们的办法吗?”
“我们若能扳倒楚王,兴许能救下其中一些,但积习如此,只能说是个人造化,听天由命。”瞿凤娘看着玉羊,微微摇了摇头,将话头转回到之前的正题上,“刚才来找我要琵琶师的枕月楼魏妈妈,正是这西坊街三大楼之一的领家老鸨——虽说这西坊街北里巷散布着百十座楼子暗门,但真正有实力能撑持住折花会门面的,便只有枕月楼、醉柳楼、温玉楼这三大楼而已。今年这枕月楼准备在折花会上主推的向莺儿姑娘,据说颇得楚王四公子青眼。只是魏妈妈压着箱底不舍得现在送出去,就等着折花会以后声名在外,才好待价而沽。”
“大娘子之前去见魏妈妈时,似是有些为难之处,所为何事?”慕容栩自进得楼来,便将瞿凤娘的一言一行都记在心里,当下便直言插话道。瞿凤娘也不隐瞒,据实相告:
“不为旁的,只是原来枕月楼里配合向莺儿演舞的琵琶师素娘上月不小心伤了手指,眼看着折花会将近,魏妈妈便来我这里寻琵琶师救急……只是这向莺儿姑娘不知是闹的什么情绪,之前送去的四个琵琶师一概退了回来,非要先前配合的素娘弹琴,才肯作舞……辛苦栽培了多年的雏凤儿,临出笼前忽然长了脾气,魏妈妈是打也打不得换也换不得,所以之前才与我千求百请,非让再送几个技艺好的琵琶师过去试试。”
“原来如此,若是需要琵琶师的话……”慕容栩听罢眼中一亮,转身从玉羊手中接过琵琶囊,取出乐器检查了一下琴弦,信手便拨出一串颇有西域风情的旋律,“大娘子以为,我怎么样?”
“客人,非我眼高,只是若在这凤鸣阁里,我还能照顾得几位姐妹周全
,若是去了那枕月楼……其中变数,却不是我所能及的了。”瞿凤娘黛眉微颦,当下拒绝了慕容栩的自荐,“各个楼里负责抚琴弄箫的乐师,原不是专门用来揽客的主角,可万一被客人看上,管事的老鸨龟公也乐得多开些个铺子……新近那四公子刚折磨死的,便是枕月楼里的一位琵琶师!客人洗冤情切,可以理解。然依我愚见,还是先以游女之名,在天虞城的几座酒楼里打几日酒座,或许也能探听得些许消息,也未可知。”
“大娘子既有主意,我等自然悉听尊便。”慕容栩思索片刻,觉得自己一行人初来乍到,确实不方便贸然行动,于是就应了瞿凤娘的安排。瞿凤娘当下便准备好了三人的名帖,慕容栩、景合玥、应玉羊由此化名为容仙儿、容月儿、容玉儿,是专为赶赴折花会而来的歌伎游女……等交待完毕,瞿凤娘又嘱咐了一些城中行事时的细处小节,这才留下雪衣鹦哥陪客,自己告辞而去。
“这瞿凤娘瞿大娘子,倒的确是个巾帼人物。”待进到暂歇的后院厢房门前,慕容栩才向着花郁玫由衷称赞道,“我等初来乍到,非亲非故,她却事无巨细照拂如斯……果真如花大家所言,是个心怀高义的江湖女侠。”
“她若不是这般人物,如何能招揽得动天下英雄,唯其马首是瞻?”花郁玫看着慕容栩,忽然神色一变,挑眉浅笑,“在这天虞城里,有事多与她商讨对策、互通有无,必不会错的!”
“……多谢花大家提点!”慕容栩会意,起身行礼将花郁玫送了出去。
因了花郁玫之前已经告知过瞿凤娘慕容栩的真实身份,故而瞿凤娘安排三人歇脚的厢房,是两间空间独立的屋舍,但屋与屋之间又有门扇想通,可以不出房门相互走动。
慕容栩似是对这一既能保证安全又避免了尴尬的安排颇为满意,当下便把景合玥和玉羊的行李送到隔壁屋里,对二人嘱咐道:
“一会儿我会改换男装出门逛一圈,熟悉一下这里的大致方位,也打听一下市井民情。你们就在屋里等我,一应饮食所需那俩小丫头都会送来,可别出门乱跑!”
“放心吧,我在这守着呢!”景合玥从慕容栩手中接过一个包袱,似是已经习以为常。末了等慕容栩行将关门退出房间时,景合玥忽然出声叫住,“慢着……你也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嗯,去去就来。”慕容栩笑着关门答应,隔壁房内一时传来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不一会儿便听见房门轻响,有人影飘然而去。玉羊看着景合玥直直望向门外的两眼,用胳膊肘捅了捅对方道:
“担心的话,你可以跟着一起去的,我就待在这里没关系。”
“傻丫头,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才自愿留下来蹚这一路浑水的?”景合玥佯装发怒,红了脸掐了掐玉羊的面颊道,“他虽然能作女装,但毕竟是个男子,一路上要随时照应你,肯定多有不便。而你又是地龙会点了名不能出纰漏的贵重质子……只能大小姐我纡尊降贵,当一回你的贴身保镖了!”
“是是是,谢大小姐的顺水人情、不弃之恩!”玉羊一边挣扎着,一边伸手去咯吱景合玥的腋下,两个女孩瞬间倒在床上笑作一团,不一会儿便互相枕着胳膊沉沉睡去……几日颠簸以来,玉羊听了无数悲伤的故事,看了无数凄绝的景象,知道了无数之前从未想象过的黑暗隐情,然而这些并没有让她变得麻木而脆弱,在难得的酣睡之中,玉羊开始构造一个大梦,一个她也不知道能够实现与否,却让她自觉能为之坚强起来的新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