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的冤案,我亦略有耳闻,既是为国戍疆的英雄豪杰,焉有不救之理?而屯田流民一事,更是祸国殃民的罪孽,人人得而诛之,我又岂有不帮之理?”听罢慕容栩的请求,瞿凤娘慨然一笑,大方回复道,“客人不必忧心,我在这天虞城中为地龙会经营多年,自是有我的夙愿与用意。今天花妹妹竟然领着你们来投我,日后诸位的事便是我的事,理所应当,无需赘言!”
“不想大娘子慷慨侠义若此!这么说来,刚才却是我等唐突了!”闻听瞿凤娘说完,慕容栩似是颇为感动,当即起身再行一礼,谢过对方道,“既然这样,我便也直话直说了——大娘子可知这城中,哪里能查到楚王并朱皇一系大举屯田的底细?或者说您这里是否已经搜集到足以证明他们有谋逆图谋的证据?”
“……证据跟线索多少有些,但并不足以能证明他们意图谋反,楚王与朱皇在南疆盘亘几十年,行事诡秘,谨慎异常,哪里能轻易找到扳倒他们的把柄。”瞿凤娘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一口气,才接着道,“实不相瞒,这条西坊街北里巷,便是天虞城内最有名的花柳之地。我这凤鸣阁虽只是个教习女子们琴箫曲艺的地方,可自楚王于三年前勾结朱皇,开始屯田以来,我这里收容过的流民妻女,少说也有三四十个!这些姑娘多多少少都能说出些情形来,可顺着她们的话头往上追索,却至多只能查到楚王家丁或外戚某人,实在是难以取得内情……”
“难道就没有能够混进楚王府或者明家的办法吗?”听见瞿凤娘如是解释,景合玥忽然插话道。瞿凤娘闻言却是苦笑一声,叹息道:
“我地龙会内也不是没有舍生取义的死士,然而那楚王府与明家,却实在是我等力所不能及——那明家自六十
年前得到‘四圣’之位以来,便始终在南疆经营势力,明载物又素有谋略,治家有道,旁人难窥内情;而楚王府内更是如同铁桶一般,高墙深院府吏私兵样样周全,就是府内添置些丫环小厮,都是派专人去别处采买十余岁的童子来严加教养……若非如此,这些年朝堂江湖上与两家有隙的便早就动手了,如何轮得到我们在此耗费心机?”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意识到自己想法过于幼稚的景合玥听罢垂下头来,双手捏着衣袖上的绣花有些不知所措。慕容栩见状伸手递了块点心到她心中,又转头向瞿凤娘追问道:
“法子总是人想的,既然没有能入府的方法,大娘子可否能指些旁的可行之路?”
瞿凤娘正待回答,却见屏风后传来敲门之声,随后屋内进来一个青衣女童,向瞿凤娘行了一礼,脆生生道:“禀大娘子,枕月楼的魏妈妈又来请琵琶师了,请问今次要如何回复?”
“又是枕月楼?昨儿不是刚送了芊芊姑娘过去?算上这回已经是第四个了,怎么还要琵琶师?”闻听女童传报,瞿凤娘似是有些不悦。那女童倒是沉得住气,并不瑟缩反而从容一礼,口齿伶俐地回答道:
“芊芊姐姐昨儿酉时便回来了。那魏妈妈说,还是向莺儿姑娘不称意,说新来的琵琶师都合不上拍子,她便做不得舞……魏妈妈现在楼下,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请大娘子看在她的薄面上,再挑几个好的琵琶师与她回去,再陪莺儿姑娘练上一回。”
“这向莺儿……却是有些古怪,若是不想在折花会上献艺,之前又为何如此频频出头冒尖?”瞿凤娘柳眉微挑,起身整了整衣襟,对屋内的花郁玫慕容栩等人致礼道,“烦请诸位稍坐,我这厢有些琐事,去去就来。若有什么需要,吩咐这
雪衣丫头便是——雪衣,替我好生招待着!”
“大娘子放心,必没有怠慢客人的。”目送瞿凤娘出门以后,那青衣女童便熟络地为屋内众人添茶递水,十分殷勤。慕容栩有心套话,当下便微笑着谢过那名女童,亲切询问道:
“这位妹妹看着便是个精灵人儿,敢问年岁几何?家乡何处?”
“雪衣今年十三了,这凤鸣阁就是我的家,大娘子就是我的亲人。”青衣女童一边收拾着茶具一边流利地回答,末了似是怕慕容栩误会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如今在阁里的姐妹,多是承蒙大娘子收留教习,这才有了一条生路,大娘子于我们有再生之恩,所以姐妹们皆视大娘子如姊如母,也是不为怪的。”
“再生之恩?这么说,你也是流民家的女儿?”慕容栩听出了话中端倪,连忙追问。女童点点头,并不避讳道:“我是两年前进的凤鸣阁,那会儿天虞城外的田庄才刚开始置办,故而同我一起进阁的,如今都算是‘老人’了。这几日大娘子时常派人去远些的江夏、汉阳等地去走访,上月刚带回两个妹妹,如今还在后院里调养……村里人抛荒逃难的时候,女眷幼弱多是要卖掉的,能进凤鸣阁已经是祖上保佑。至于家乡父母……权当我的**钱已还了他们的生养债吧。”
想起在之前荒野田舍中看到的祖孙三人的遗骸,玉羊心中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楚。而听罢雪衣的自述,一旁陪坐的花郁玫也忍不住唏嘘起来:“……诸位莫嫌我自夸,相比这北里巷旁的楼子,凤鸣阁已经算是个好去处——瞿娘子虽身在花柳之境,却心怀高义,品性仁厚。这凤鸣阁内一贯只教习姑娘们歌舞曲乐,平日里虽时常需要赴些个贵人宴席上献艺,但倘若姑娘不愿,也是可以做些织补绣活,自赎出
去的……不似那等腌臜之地,进去了便是无天无日的阿鼻地狱,直到用死了才裹得一张破席扔出城外……那样的境地,或许还不如在抛荒时饿死了干净!”
“花姐姐说得极是了,莫说旁的,只说这买身钱,凤鸣阁也是最讲公道的。”听了花郁玫的感慨,雪衣也似被说着了痛处,秀眉微蹙接着道,“平日里若是想买个体面的丫环婢妾,少不得二三十两银子,然而抛荒的时候人最不值钱,那些牙婆牙保们便发了狠地往死里压价,十来岁的半大女子,三五两银子便带走了……凤鸣阁如今还是一人二十两的公道价,于我们父兄是多一线活路,于我们也不能算是轻贱了。”
在这个时空中生活了几个月,玉羊已经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物价,二十两银子,只是一个平民一年的基本伙食费而已,而三五两银子,于市集上不过是一头肥羊的价格。赶上荒年,人命不如牲畜不说,那些趁火打劫的人牙子们,更不会在意“商品”生身为人的尊严与人格……同为女子,玉羊能够理解雪衣如此维护瞿凤娘与凤鸣阁的心情,毕竟此刻的她已然能够想到,如果当时捡到自己的不是景玗和休留,而是那些流匪或者别的什么心术不正之徒,那么迎接自己的,恐怕也将是暗无天日的凄惨下场。
“只一个凤鸣阁,三年内便收留了这许多女子,十里八乡有多少黎民百姓无辜遭难,竟没有人试着反抗或者上告吗?”慕容栩依然对从民间收拢线索这一想法抱有希望,当下出言询问道。雪衣闻言,扬手从屏风后叫来另一个绿衣女童:“鹦哥儿,告诉客人,你爹爹是怎么死的?”
“回姐姐的话,我爹当年不肯收里正给的恤灾银,拿着锄头死守着老宅不愿走,结果当天晚上家里的鸡和牛就都被毒死
了……没过半个月,爹爹晚上出恭就再没回来,后来在被诅鬼变成毒池的鱼塘里找着了尸身……爹爹死后,我跟娘就被村里的族老们分头卖了,刚满三岁的弟弟也被强行抱走,过继给了一个远方族叔,他们领了原是我家的恤灾银投奔他乡,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个年纪看起来最多不过十来岁的绿衣女孩一脸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却令玉羊和景合玥等人感到不由自主地战栗不已。
“十里八乡,这样的故事多如牛毛,只不过除了我们,便没有人愿意去听而已。”花郁玫放下手中的茶杯,垂眸叹息道,“否则怎么说楚王与朱皇老奸巨猾难寻漏处,屯田这件事于里正有利,于族老有利,于南境的豪族贵戚有利,甚至于那些趁人之危的人牙贩子们都有利可图……这么多人都能捡着肉腥的‘好事儿’,各位觉着,仅凭这些孩子们的家人去告发、去抵挡,能有几成概率能成事?”
“……敢问花大家,如今地龙会内可是有些能成事的办法?”慕容栩初涉昆吾境内不久,听罢两个女童与花郁玫的解释,这才更加深刻的了解到这昆吾南境内的火热水深。然而景玗与景家存亡毕竟与此休戚与共,当下也不愿多作感慨,只是转换方向道,“入府与田间皆走不通……那么瞿大娘子这里,是不是有些折中的人情线索?”
“客人果然机敏,我这凤鸣阁也正是为了收拢这些人情线报而存在的。”正说话间,忽然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众人回眸,却是瞿凤娘已然回返。见瞿娘子回来,两名女童福身一礼便自觉退了出去,瞿凤娘径自回到原位坐下,拿起茶杯对慕容栩道,“实不相瞒,刚才我去打发的那桩琐事,便与我们扳倒楚王的大业有关——各位客人可知道上元节的‘折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