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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生命代价

    武建柏仿佛陷入了时间的漩涡,回忆在脑海中翻涌。他想起在武运良叔叔的农场呼唤妹妹武恬雅的场景,与父亲在昌淼城隔离区疾行的脚步,以及在大坑中掩埋尸体的同时,品尝着柠檬水与闫承宣、慕蕊的对话。还有在斋弘城周边的农场,与伊安宜的孩子们,伊康盛和伊建茗一同嬉戏的欢乐时光。此刻,随着药物的效力逐渐消散,时间重新串联成线性,武建柏蜷缩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寒风从通风口呼啸而过。他开始反思自己编织的谎言与自我欺骗。追寻上校,成为精神科医生,甚至在三次彦昌国的战争中担任军医,这一切不过是逃避现实的手段,是自我安慰的谎言。他意识到,告知帛弘城治安官及少女唐慕蕊关于竹思楠和苏俊贤的信息,并非出于纯粹的帮助之心,而是寄希望于他们能替他复仇,弥补自己的无力。同样,引导伊康盛去寻找康修为,实则是期望特勤局能承担本应由他自己面对的责任。

    武建柏颤抖着,将双腿抱紧,审视着自己充满谎言的一生。除了在晨涛集中营决定反抗而非束手就擒的时刻,他几乎一直在妥协。那些掌控着他命运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如今回想起来,无论是晨涛集中营的大坑工作,还是摩鸿堡的车站任务,都不是偶然的安排。那些掌权者深知,武建柏是天生的顺从者,是可以信赖的囚犯,一个不会反抗,不会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人。即便逃离摩鸿堡和上校的狩猎场,也多是命运的偶然,而非他主动争取的结果。他艰难地从床上起身,站在狭窄的金属囚室内,身着灰色囚服。他们拿走了他的眼镜,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原本固定在吊带上的左臂,因解开带子而遭受剧烈的疼痛,如同被烙铁烫伤,令他短暂失去知觉。

    武建柏踉跄着走到不锈钢长椅旁,沉重地坐下。

    闫承宣、慕蕊、伊康盛及其家人,他们的生命都面临着威胁。谁会是那个幕后黑手?武建柏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头晕目眩。他怎么敢以为只有苏俊贤和那两位老妇人才具有那种恐怖的力量?还有谁可能拥有与上校相似的能力和欲望?武建柏苦笑连连。在没有周密计划的情况下,他就将朋友们牵扯进来,仅仅构想了一个粗浅的诱捕计划,妄图在上校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朋友们远离危险。然而,接下来呢?用特勤局的手枪解决上校?武建柏靠在冰冷的金属墙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壁面。多少无辜的生命因他的胆怯和犹豫而陨落?武恬雅、武正阳、他的双亲,以及处于险境的治安官和慕蕊。还有康修为,想起他在郑丰茂办公室爆炸前那声低沉的“再见”,武建柏不禁哀叹。就在那一刻,上校透过康修为的目光瞥向他,他知道,那孩子的意识被困在即将牺牲的身体里。正是他,将这孩子送上了不归路。裴正卿和田浩皛,他的挚友,同样是因他的软弱而献祭的祭品。

    武建柏不解为何此次注射延迟,或许他们已放弃讯问,准备直接执行死刑。但这对他而言已无关紧要。怒火如电流般穿透他伤痕累累的身躯,激发了他的反抗意志。即使面对死亡,他也要奋力一搏。武建柏甘愿以己身作为警示,提醒伊康盛和其他两人。然而,若有机会,他更愿意冒一切风险,只为对抗上校,或是任何一位自视甚高、将他人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统治者,他们无视别人的痛苦,将他人视为棋子。

    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三个身穿白大褂的壮汉闯入。武建柏强撑起身,尽管步履蹒跚,仍向他们冲去,挥拳猛击第一个家伙的脸庞。

    “哟,”那名壮汉轻松接住武建柏的攻击,扭住他的手臂,笑道:“这位老辰宇人还想跟我们过过招。”

    武建柏挣扎不已,但在对方眼中,他的力量犹如孩童。当第二个人卷起袖子,武建柏几乎要崩溃。

    “你与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第三人说着,将针头刺入武建柏瘦弱的手臂,“祝你旅途愉快,老人家。”

    他们守候了三分钟,随后将他释放,转身离去。武建柏紧握双拳,蹒跚跟随,直至门关闭前,他已陷入无意识状态。他梦到有人搀扶他前行,耳边传来喷气引擎的轰鸣,鼻间萦绕着雪茄余香。他再次行走,有力的手臂牵引着他。光线刺眼,闭上眼帘,火车轮轨撞击的声响回荡,仿佛正驶向晨涛集中营。

    武建柏坐入某个交通工具的舒适座位中。他听到规律的轰鸣,花了数分钟才辨识出那是直升机的声音。他的双眼紧闭,头部枕着柔软的垫子。他感觉到穿着衣物,眼镜也已戴上。周围有人低语,偶尔穿插着尖锐的无线电通讯声。武建柏紧闭双眸,整理思绪,祈求那些捉拿他的人尚未察觉药物作用正在减弱。

    “我们知晓你已清醒。”一名男子在他耳畔低语,那声音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武建柏勉强睁开眼睑,忍受着剧痛,缓缓转动头部,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夜幕已深,他与三位男子挤坐在装备齐全的直升机后座。驾驶舱内,一名飞行员和副驾驶在设备发出的红光映照下操作着。右侧的舷窗外一片漆黑,左侧则是殷鸿文探员的身影,他膝上放着公文包,在微弱的头灯照射下翻阅报纸。武建柏清了清喉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正当他欲开口之际,殷鸿文抢先说道:“即将着陆,请做好准备。”联邦调查局探员的下巴上还留有瘀伤的痕迹。

    武建柏构思了一个问题,但最终未出口。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左手被手铐锁住,另一端则固定在殷鸿文的右手腕上。“现在是几点钟?”他以沙哑的嗓音问道。

    “大约十点左右。”对方答道。

    武建柏再次望向身后幽暗的天际,确认对方所言非虚。“今天是星期几?”

    “周六。”殷鸿文轻声笑着回应。

    “具体日期呢?”

    联邦调查局探员略作思考,微微耸肩:“12月27日。”

    武建柏突感一阵晕眩,闭上了眼睛。一周的时间就这样流逝,但他感觉仿佛经历了更漫长的时光。左臂和左肩的疼痛愈发剧烈。低头审视,发现自己身着白衬衫、黑西装,系着黑领带,显然不是自己的衣物。他摘下眼镜,镜片的度数准确无误,但镜架却是全新的。他仔细观察着同行的五人,除了殷鸿文,其余皆为陌生人。“你为邬鸿德效力。”武建柏开口道。见探员未予回应,他继续说:“你前往帛弘城,意图干扰当地警方的调查。你取走了竹思楠的剪贴簿。”

    “请系好安全带。”殷鸿文说道,“我们即将降落。”

    接下来的景象让武建柏惊叹不已。起初,他以为那是一艘商业远洋邮轮,船上灯火通明,照亮了夜空,倒映在背后的深绿色海面上。然而,当直升机朝着后甲板上醒目的橙色十字标志缓缓降落时,武建柏意识到,这其实是一艘私家游艇。船体修长洁白,长度堪比橄榄球场。船员们挥动着发光棒,指引直升机在强烈的聚光灯下平稳着陆于甲板上。乘客们离机后,直升机的螺旋桨转速逐渐减缓。

    一群身着白色制服的船员上前迎接。站立稳当后,殷鸿文解开了手铐,将其放入外套口袋。武建柏轻轻揉搓着手腕下方的蓝色数字纹身。

    “请随我来。”他们登上楼梯,沿着宽敞的走廊行进。尽管船只稳定,没有摇晃,武建柏的双腿却在颤抖。殷鸿文两次伸出援手,助他前行。他呼吸着温暖湿润的热带空气,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植物的香气。穿过普通客舱、豪华套房和酒吧时,透过敞开的门,他得以一窥其内部奢华的装饰,地毯、铜器以及金色点缀随处可见。这艘船犹如一座海上五星级的宫殿。路过舰桥时,武建柏瞥见了正在值守的船员,他们身着制服,电子设备闪烁着绿光。他们乘坐电梯到达一间私人豪华套房,这里甚至配有一个阳台——更确切地说,那应该被称为天桥。一位身着昂贵白色夹克的男子坐在室内,手持高脚杯,品着饮品。武建柏的目光越过此人,望向约一公里外的一座岛屿——成百上千的灯笼悬挂在棕榈树和其他热带植被之间,白炽的路灯排列在道路两旁,一条由数十支火把照亮的绵长沙滩。白色岩石悬崖上,矗立着一座木墙红瓦的宏伟城堡,被垂直的探照灯光束照亮,使武建柏想起了关于三十年代纳粹大会的老电影场景。

    “你知道我是谁吗?”坐在帆布椅上的男子发问。

    武建柏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们不会是在拍摄信用卡广告吧?”

    殷鸿文踢了踢武建柏的脚踝,令他摔倒在甲板上。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殷鸿文与其他人员随即离开。武建柏艰难地站起身。

    “你知道我是谁吗?”

    “游阳文。”武建柏回答。他舔了舔嘴里的血迹,热带植物的香气与血腥味在脑海中交织。

    游阳文指向旁边的躺椅,“请坐,武建柏博士。”

    “不必了。”武建柏移动至阳台,或是天桥的护栏旁。三十三米之下的海面波涛汹涌。他紧紧握住护栏,回头望向游阳文,“你难道不担心独自一人与我相处吗?”

    “无需担忧,武建柏博士。”游阳文说道,“我从不冒不必要的风险。”

    武建柏朝黑夜中灯火璀璨的城堡点了点头:“那座城堡属于你?”

    “属于基金会。”游阳文回答,喝了一口冰镇饮品,“你知道为何你会被带到此地吗,武建柏博士?”

    武建柏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游阳文先生,我不仅对‘这里’毫无所知,甚至不解自己为何仍能苟活。”

    游阳文点头赞同。“第二个问题确实更为紧迫。”他说道,“我猜想……嗯……药物的影响在你体内已大致消散,你应该可以对这个问题有所思考。”

    武建柏轻咬下唇。他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饥饿与严重脱水让他虚弱不堪。药物彻底排出体外可能需要两周时间。“你认为,我能带你找到那位上校。”

    游阳文笑了起来:“上校。这个称呼确实有些奇特。我想这是他在你心中的形象,毕竟你们之间有着特殊的联系。告诉我,武建柏博士,集中营是否真如媒体报道的那般可怕?我一直怀疑,媒体可能会夸大其词。也许,这是他们在潜意识中寻求救赎的方式。”

    武建柏仔细打量着对方,每一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健康的古铜色皮肤、丝绸质地的夹克、小指上的紫水晶戒指。武建柏保持沉默。

    “你不说也无妨。”游阳文说道,“正如你所说。你之所以存活,是因为你充当了苏俊贤的信使,我们极欲与他进行沟通。”

    “我不是他的信使。”武建柏不满地嘀咕。

    游阳文轻轻摆动着精心修剪过的手指。“那么你就是他传达的信息。”他说道,“二者并无实质差异。”

    一连串的钟声响起,游艇加速并转向左方,似乎准备环绕岛屿航行。武建柏注意到前方有一座灯火通明的长码头。

    “我们希望你向苏俊贤传递一个信息。”游阳文说。

    “如果你们继续给我注射药物并将我囚禁,那我就无法完成任务。”武建柏说道。自参议员办公大楼爆炸以来,他首次看到了一丝曙光。

    “言之有理。”游阳文应道,“我们将确保你有机会再次见到他……嗯……在他选择的地点。”

    “你们知道上校的所在位置?”

    “我们知道……嗯……他选择行动的地点。”

    “倘若我得见他,”武建柏说,“我定要亲手终结他的生命。”

    游阳文轻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几乎是天方夜谭,武建柏博士。但只要你肯为我们传达信息,我们会深感欣慰。”

    武建柏深呼吸,吸入了一股海风。他不明白游阳文和他的同伙为何选中他作为信使,也不清楚为何允许他完成这项任务,但他心中明白,一旦任务完成,等待他的将是无情的灭口。他感到一阵眩晕,犹如微醺。“你们要我传达什么信息?”

    “你只需告知苏俊贤,俱乐部诚邀他加入执行委员会。”

    “仅此而已?”

    “没错。”游阳文回答,“临行前,你需要进食或是饮水吗?”

    武建柏合上了双眼。船只的颠簸透过双腿与骨盆传遍全身。他紧紧抓着栏杆,睁开了眼睛。“你们与他们并无二致。”他对游阳文说道。

    “与谁无异?”

    “纳粹的高官们,”武建柏说,“集中营指挥官、特遣队成员、铁路工程师、公司的企业家,以及那些站在万人坑边,啤酒味扑鼻的士兵。”

    游阳文沉思片刻。“的确,”他最终开口,“我们终归是相似的。殷鸿文!请护送武建柏至目的地,可好?”

    他们乘坐直升机抵达了那座大岛上的小型机场,随后搭乘私人飞机向北再向西飞行,身后天空逐渐泛起晨曦。武建柏短暂地小憩了一个小时,那是他一周以来第一次自由地安眠。殷鸿文将他唤醒:“看这个。”

    武建柏凝视着照片。伊康盛、粟初夏及孩子们虽被紧紧束缚,但显然尚存生机。背景一片空白,无法辨认出具体地点。闪光灯照亮了孩子们睁大的双眼和惊恐的面容。殷鸿文举起一台小型录音机。“武建柏舅舅,”伊康盛的声音响起,“请遵照他们的话去做。若你按他们所说的做,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们。遵循他们的指示,我们就能重获自由。拜托了,武建柏舅舅……”录音戛然停止。

    “倘若你胆敢联系他们或是大使馆,我们将让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殷鸿文在他耳边低语。此时,两位探员已陷入沉睡。“只要依我们所言行事,他们便能安然无恙。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武建柏答道,脸颊紧贴着冰凉的玻璃窗。他们的飞机正缓缓降落在一座昌勋国大都市的心脏地带。透过街灯,他瞥见办公大楼间错落有致的红砖建筑与挺拔的白色尖塔。那一刻,他心知,自己外甥一家已命悬一线。

    在1980年12月28日这一天,治安官闫承宣怒火中烧。尽管驾驶的是一辆自动变速的汽车,但他却像驾驭一台六速手动挡的赛车一般,直接从二档跃升至三档。当他从环城公路驶入高速公路,车速猛然飙升至七十二公里每小时,轻而易举地将尾随的绿色奔驰远远抛在身后,完全无视了可能遭遇的振华州高速交警的拦截。闫承宣将行李箱拉至前座,迅速从箱外袋中取出装满子弹的手枪,放置于中央控制台上,随后将箱子丢至后座。他的怒气未减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