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之怨念羁绊》 第1章 久别重逢 1980年12月12日,星期五那天,我暗自思忖,她的审美着实令人不敢恭维。她将那本剪贴簿摊开在我的红木咖啡桌上,内页里的时间线被死亡记录精心编排,无异于公开炫耀着她所谓的“夺舍”硕果。竹思楠的笑容依旧明媚如常,然而,她淡蓝的眼眸中却未映出丝毫温情。 “或许,我们应该等苏俊贤到场再开始。”我提议道。 “对,乐蓉,你是对的。我一时疏忽了规矩,确实不该。”竹思楠随即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手指不经意地拂过每件家具,时而对着小巧的陶瓷雕像或精细的刺绣作品发出轻微的惊叹。这房间原是温室的一部分,而今成了我的针线工作室,晨光中绿植生机勃勃。白日里,这里温暖宜人,只可惜冬日夜晚寒气逼人,不宜久留。加之窗外夜色深沉,总让我心生不悦。 竹思楠环视一周,笑道:“这房子真合我意。重回帛弘城的感觉太好了,我希望我们的聚会都能定在这里。” 我了解,竹思楠对这个城市和这所房子抱有深深的厌恶之情。”苏俊贤肯定会不高兴的,”我提到,“你清楚他总是喜欢炫耀他在腾骏山的房产,还有他的新伴侣,不论性别。” “的确,包括男朋友在内。”竹思楠笑眯眯地补充,她的笑声尽管蕴含着更多阴郁,但本质上那份沙哑而纯真的特质并未随时间消逝,与我初次邂逅时无异。正是这样的笑声,当年如磁石般吸引了孤独的我——一个少女被另一位少女的温暖笑容深深吸引,犹如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光芒。然而现在,这笑声只让我脊背发凉,心中警铃大作,因为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已有太多飞蛾葬身于竹思楠那炽热的光焰之中。 “我让人送茶来吧。”我随即说道。 覃华清精心奉上茶水,选用了我珍藏的顶级瓷器茶具。竹思楠与我沐浴在斜洒进屋的夕阳余晖中,安然就坐。我们的对话悠悠流转于琐碎日常——彼此分享着对经济浅显的见解,交流那些遗憾错过的书籍心得,以及最近飞行旅程中偶遇底层人民所引发的共鸣与同情。假若有人从花园一角悄然窥视,或许会误以为是风姿绰约的侄女正拜访她亲爱的姑母;而我,绝不希望外界将我们误解为一对年龄悬殊的母女。尽管我不追求时尚前沿,但我的衣橱里不乏精选的羊毛裙装与丝质衬衫,皆是价值不菲的投资。然而,每当与竹思楠并肩,我不免自觉黯然失色。当天,她身着一袭淡雅的天蓝色裙裾,依我辨认,那出自名设计师之手,价格必然不菲。这裙装更映衬得她的肤色无瑕,蓝眸闪烁,愈发灵动。同样花白的发丝,在她那里被演绎成长发飘逸,以别致的发夹轻巧固定于脑后,显得格外清新脱俗。相比之下,我的短卷发似乎都沾染上了几分她的蓝色幽光,略显逊色。 无人能猜出我实则比竹思楠年轻四岁。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厚,而她也更加频繁地展现出那份超越年龄的魅力与风采。 她轻轻搁下茶杯于托盘上,随后在室内无目标地踱起步来,此刻的她显得异常焦躁。行至玻璃陈列柜前,她的视线掠过精致的瓷娃娃、洁白的蜡制国际象棋棋子,最终定格在某样物件上。 “顾乐蓉,真是难以置信!”她惊呼,“你怎么会把一把古董手枪放置在这种位置?” 我解释道:“这是一件家族传承的宝物,价值不菲。你批评得对,将手枪摆在这里确实不合适。但整栋房子中,唯有这个柜子装有锁,而席夫人常带她的孙子孙女们来访……” “你的意思是,这枪里还装有子弹?”她追问。 “当然没有。”我口是心非地说,语气略显尴尬,“不能让孩子们接触到这样的东西……”我的言辞中带着一丝无力的辩解。 竹思楠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傲慢与轻蔑,随即转身走向南侧窗边,凝视着外面的花园。 可恶!显然,竹思楠并未认出那件手枪的来历。 檀浩博逝世时,我们的恋情恰好持续了五个月零两天。虽然未曾公开,但我们内心已认定彼此为终身伴侣。那短短五个月,仿佛是一个时代的微缩景观——充满纯真、轻率、做作与所谓的浪漫。但在此语境下,浪漫却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因为它仅属于那些心智未成熟者,或是那个沉溺于美好而不切实际幻想的社会。我们就像是一群无知无畏的孩子,手中把玩着上了膛的手枪,对危险毫无察觉。 竹思楠,当时还被称为茅思楠,正与一位来自泰清国的男友交往,他高大、略显笨拙却心地善良,名叫陈高朗。两人在昊然城结缘,时间追溯至一年前,恰逢茅氏一家启程游历各国之际。陈高朗对竹思楠一见钟情,自此不离不弃,紧随其后。遭遇竹思楠父亲严厉斥责后,陈高朗暂返昊然城处理个人事务。然而数月之后,他再次现身于浩宕城,正值竹思楠的父亲安排她返回帛弘城,投靠姑母,以终结另一段感情。这位执着的泰清国青年不顾一切地追随着她南下,始终保持尊重,未曾越礼半步。 我们四人构成了两对欢愉的伴侣。自从在郁雪卉表姐六月的舞会上邂逅竹思楠,我们便结伴而行,共同租船沿河悠游,直至峻熙岛享受野餐之乐。陈高朗总是保持着严肃认真的态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檀浩博那爱开玩笑的个性。对于伙伴们的善意戏谑,陈高朗非但不介意,反而常常随之爽朗大笑,迅速融入这份欢乐之中。 竹思楠的喜悦溢于言表,因为她得到了两位绅士的倾心关注。尽管檀浩博反复强调他的心之所向是我,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像茅思楠这样的女性,无论她的足迹落在何方,自然会成为男士竞相取悦的焦点。不仅如此,帛弘城的名流乡绅们也对我们四人的魅力投以了注目。在那个帛弘城的悠长夏日里,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任何社交聚会,无论是派对抑或是远足,如若缺少了我们的身影,都被视为不够圆满。郁雪卉和她的表姐郁雪晴甚至巧妙地劝说父母提前两周动身前往阳曜州度假,如此一来,她们便能无拘无束地与我们共度欢乐时光。 至于竹思楠提出那场决斗的提议,记忆已模糊,仿佛是在某个闷热而漫长的夜晚。那时,她在我家留宿,悄悄溜进我的房间,与我并躺在床上,低语轻笑,直至听到黑人女佣的脚步声从幽暗的走廊传来,我们才急忙捂嘴,以免被发现。这个想法,或许源自青春期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想象檀浩博和陈高朗为了赢得我们的青睐而决斗,这念头曾令我们激动不已。如今回顾,那不过是青春萌动时期的一种微妙情感体验罢了。 在缺乏所谓“操控术”的情境下,这一切本应安然无恙。男士们甘愿接受我们的指令,渴望成为我们意志的延伸,以至于当他们将我们那些狂野的幻想变为现实时,我们丝毫未曾察觉有何不妥。那个时代,通灵学尚未兴起,降灵会不过是场孩童般的扮鬼游戏。连续数周,我们沉醉于这份隐秘幻想中,直至某刻——或许由一人单独,或许是我们共同作用——动用了“操控术”,让幻想穿越了想象与现实的边界。 从某种层面而言,这便是我们首次尝试的“夺舍”。 引发争执的具体缘由已模糊,可能是檀浩博的一个玩笑遭到了扭曲解读。至于檀浩博与陈高朗各自挑选了谁作为决斗助手,记忆也未能保留这部分细节。然而,我清晰记得陈高朗在那段日子中的哀伤与迷茫,这场对决与他的性情格格不入,却不得不面对,因而他深陷愁绪。同样难忘的是檀浩博那段时间情绪的剧烈波动,笑与怒交织,决战前夕更是泪流满面,拥我入怀,轻吻我的额头。 决斗之晨的美景至今历历在目。我们策马前往决斗地,河面上晨雾缭绕,阳光穿透薄雾,洒落温柔光辉。竹思楠紧攥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激荡,那份难以自抑的兴奋,仿佛一股电流穿梭过我的身躯,震撼而鲜明。 那个清晨的许多画面已从我的记忆中淡去。或许,初次体验到“夺舍”带来的强烈快感让我暂时迷失了自我。在那样一个充满反差的早晨,两名即将殊死搏斗的男子所展现出的阳刚之气几乎将我淹没。我内心交织着恐惧、激动与自豪……当高筒靴稳稳踏在柔软草地上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这并非幻想中的决斗,而是即将残酷上演的事实。我能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计数步伐。手中枪械的触感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抑或是檀浩博手中的感觉,我已经无从分辨……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我与他的联系骤然中断。刺鼻的火药味涌入鼻腔,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死的是檀浩博。我从未忘记从他胸部的小圆洞里汩汩涌出的鲜血。 当我赶到他身旁,他的白衣已被深红浸染。他无力地垂着头,涎水滴落在胸前那刺目的红色上,双眼翻白,宛如头颅中嵌入的两颗无光珍珠——这一幕,从未出现在我们的任何幻想里。檀浩博的身体微微颤抖,咽下了最后一丝气息,而陈高朗在他身边,泣不成声。 此后的几个小时,我的记忆成了一片空白。直到次日清晨,我解开布袋,才愕然发现檀浩博的手枪与我的杂物并列其中。为何我会留下这把左轮?假使我意图从逝去爱人的身上带走纪念,为何偏偏是这件冰冷的铁器?又为何,我要强忍心痛,掰开他的手指,取走那见证我们错误的信物? 显然,竹思楠并未认出手枪的来历。 ‘苏俊贤已到。’ 这句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并非覃华清通知我们客人已到,而是竹思楠的所谓“秘书”——那位令人不悦的梁乐珍小姐承担了这一职责。梁乐珍的外貌与她的名字一样,缺乏传统女性的柔美:短发乌黑,双肩宽阔,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让人难以亲近的威严。我暗自揣测,这般眼神或许只有在某些同性恋者和犯罪分子脸上才能见到。梁乐珍女士看上去约莫三十五岁上下。 “多谢你,亲爱的梁乐珍。”竹思楠如此说道,语调中意味复杂。 我前往迎接苏俊贤,却发现覃华清已先行一步,将他引入宅内。我们在门厅不期而遇。 “乐蓉,你显得格外神采奕奕。”苏俊贤言罢,以赞叹的口吻继续道,“思楠!每次重逢,你似乎都愈发年轻!”男士们在与竹思楠小别重逢时,总不免为她的魅力所倾倒。两人热情拥抱并轻吻,苏俊贤显得尤为风情万种。他身着合体精致的羊驼绒夹克,高领毛衣巧妙地遮掩了颈部的松弛,然而当他摘下时尚的跑车帽,几乎光秃的头顶和刻意梳向前的几缕散乱白发便显露无遗。激动使他的脸庞泛红,但鼻翼与脸颊上的红斑,显然是酒精与药物过量的痕迹。 “两位女士,这两位随从沈鸿波与程德庸,你们应当已经见过。”苏俊贤话落,两位男士随即步入狭窄的门厅。沈鸿波身形矮小,金发微笑间露出一排整齐的假牙;程德庸则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黑人,行动笨拙,面带愠色,仿佛刚经历一场争斗。我确信,竹思楠与我都未曾见过苏俊贤这两位随从。 “我们移步客厅详谈吧。”我提议。众人围坐在祖母遗留的茶桌边。“请再为我们添些茶,覃华清。”我吩咐道,梁乐珍小姐闻言识相地退离。而苏俊贤的两位随从仍旧驻足门口,一边跺脚取暖,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展示柜中的水晶藏品。 “程德庸!”苏俊贤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指。那位黑人侍者略作迟疑,随后恭敬地递上一个价值不菲的皮质公文包。苏俊贤将公文包置于茶几之上,用他粗短的手指灵巧地解开锁扣。“你们二人去寻顾乐蓉的仆人,为自己准备些饮品吧。”他吩咐道。 随着两名侍者悄然退出,苏俊贤轻轻摇了摇头,对着竹思楠展颜一笑:“真不好意思,我亲爱的思楠。” 竹思楠温柔地搭上苏俊贤的手腕,身子前倾,眼神中满是期待。“乐蓉坚持要等到你来才开始游戏,而我竟险些把你给忘了,你看我这记性多糟糕!” 苏俊贤眉头微蹙。尽管五十年光阴已逝,他仍旧不喜欢别人直呼其名‘苏俊贤’。在瀚玥城,人们尊称他为‘苏英叡大哥’;当他偶尔返回危机四伏的祖国——德容国时,他又变回了领有广袤土地、森林与猎场的苏嘉誉勋爵。然而,自1925年在睿达城相识以来,竹思楠始终称呼他为苏俊贤,未曾改变。 “来吧,苏俊贤。”竹思楠轻声道,“你先开始。” 记忆中,我们以往重逢时,总会在最初几天里分享各自的生活点滴。而今,连这样的闲聊也显得多余。苏俊贤露出一丝笑意,从公文包中取出剪报、笔记本及一叠录像带。正当他将这些物品逐一摆放在拥挤的茶几上时,覃华清恰好从针线房带来了茶水和竹思楠的剪贴簿。苏俊贤随即粗犷而不失效率地清理出一片空间来安置这一切。 初看之下,苏俊贤与覃华清似乎有不少共通点,令人一时难以区分。二人都面带红晕,然而苏俊贤的面色是源于放纵的激情,而覃华清则是多年淡泊心境的体现。苏俊贤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他日渐稀疏的头顶——那一片区域宛如受侵扰的土地——相比之下,覃华清的光头则平整光滑,仿佛天生如此,未曾有过丝毫毛发的痕迹。他们的眼眸同为灰色,但覃华清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超脱尘世的宁静,而苏俊贤的目光却如同北海凛冬,冰冷且复杂多变,时而映射出傲慢、怨恨、哀伤,乃至对毁灭隐约的快意。对于操控他人这种行为,苏俊贤从未使用过“夺舍”这样的字眼——这似乎是我的专属词汇——他更倾向于谈及“狩猎”。兴许,在瀚玥城那无瑕的街道上追踪目标时,他的思绪会飘向记忆中的黑森林。我颇感兴趣的是,苏俊贤是否在梦中重返那片森林,是否怀念着绿绒猎装、随从的喝彩以及野猪垂死挣扎时的鲜红喷溅?他可还记得长靴踏在石板路上的沉闷回响,或是副官敲门时那急促的声响?或许,在苏俊贤心中,“狩猎”一词依旧与那段不为人知的黑暗时期紧密相连。 第2章 操控夺舍 我将其行为命名为“夺舍”,而苏俊贤倾向于称之为“狩猎”,至于竹思楠,她似乎未曾赋予我们这种行为一个特定的词汇。 你的摄像机在哪儿?苏俊贤询问道,‘我打算把一切记录下来。’ 苏俊贤,你该了解乐蓉的,竹思楠以一种戏剧化的口吻说,‘她可是相当守旧,家里连摄像机的影子都没有。’ 更甚,连电视机都不曾拥有。我补充道。 竹思楠闻言轻笑起来。 真见鬼。苏俊贤咕哝着,无妨,我还有其他方式留证。他解开束缚在一叠黑色小记事本上的橡皮筋,虽然视觉冲击力会更强些。瀚玥城警局对那位‘华晖城扼颈恶魔’的报道相当详尽,而我在录像带上做了一些剪辑…唉,算了。说着,他将录像带扔回公文包内,猛地合上了盖子。 二十三次。他宣布,‘这一年里,我行动了二十三回。感觉时间并没有那么漫长,是吧?’ 展示给我们看看。竹思楠提议,她身体前倾,蓝色眼眸闪烁着好奇之光,‘自从在《早安新闻》上看到关于‘扼颈恶魔’的访谈后,我就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是他按照你的指示行事的吗?那个人看起来异常地…’ 确实,是我引导他实施的。他无足轻重,一个怯懦的矮个子,不过是邻家的一名园艺工人。我留他活命,以便警方能审问他,从而排除我的嫌疑。待媒体兴趣消散后的次月,他在囚室中选择了自缢。但那案件不够吸引人,来看看这个吧。”苏俊贤的手指轻轻划过一沓黑白照片,展示了一起全国广播公司高管犯下的惊天罪行:残忍杀害自己的五位家庭成员,并将一位来访的肥皂剧女星溺毙于泳池,随后在浴室的墙壁上,用自己的鲜血书写了“五十刀”三个字。 “苏俊贤,你这是在怀旧吗?”竹思楠问道。 “不,绝对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样叙述更能引人入胜。那个女孩原本就是我计划中要牺牲的一环。” 我好奇地追问:“操纵他很费劲吗?” 苏俊贤微微扬眉,“一点也不。他嗜酒且滥用药物,这让我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更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憎恨着自己的家人。这种情绪,在俊悟州颇为普遍。” 竹思楠严肃地补充道:“你是指俊悟州大部分人的心态吧,包括我父亲那种选择跳轨自杀的方式。” 我询问道:“你们初次建立联系的地点是哪里?” “和往常一样,是在一个聚会上。他当时在向一位导演购买毒品,而那位导演曾毁掉了我的一部作品……” “你没有在初次接触时就处理好与他的关系吗?” 苏俊贤对我投以蹙眉,他克制着怒意,脸颊却因此涨得更红。“没错,之后我还见过他两次。有次我从车里看见他正在自慰。” “这次你算是得分了。”竹思楠评论道,“但因为你与他多次接触才达到这一步,所以在分数上先失一筹。如果他的精神世界如此空虚,理论上,稍微触碰便能操控他。换个话题吧,给我们讲讲其他案例。” 苏俊贤一如既往地对案件进行了分类:一桩发生在贫民窟的悲惨谋杀,两起家庭内部的血腥事件,以及一场在高速公路上因碰撞升级为枪击的事故。“我与他在人群中建立了联系。他的枪藏在仪表盘下储物箱中。” “两项积分。”竹思楠评价道。 苏俊贤特意将最引人注目的案件留至最后叙述:一位昔日红极一时的童星遭遇了一桩不可思议的意外。他在嘉石高端社区的公寓内释放了煤气,待气体充斥整个空间后,点燃了火柴,大火随之吞噬了另外两位居民的生命。 “等等,你只能从童星那件事上得分。”竹思楠指出。 “这确实是我的手笔?也许那只是一场意外……” “别胡说八道!”苏俊贤厉声打断,转而面向我,“操控那个孩子可不容易。他的意志异常坚定。我费尽力气阻止他回忆起煤气已开的事实——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成功阻断了他的记忆——接着迫使他进入房间。他极力抗拒着不去点燃那根火柴。” “或许你应该让他用打火机。”竹思楠建议道。 “他不吸烟。”苏俊贤回应,“他去年已经戒烟了。” “是这样啊。”竹思楠笑着认同。 接着,我们着手进行评分。竹思楠发言最为积极。苏俊贤起先情绪低落,随后滔滔不绝,但很快又复归沉闷。有一刻,他轻轻拍打我的膝盖,带着微笑求助地望向我。我保持沉默,未作回应。最终,他放弃寻求帮助,踱步至客厅另一端的酒柜,取过我父亲那精致的瓶颈酒瓶,为自己斟上一杯。夕阳透过沾满尘埃的窗玻璃,将站在橡木橱柜旁的苏俊贤轮廓勾勒得一片绯红,他的双眸似乎蕴含着炽热的火焰。 “四十一分。”竹思楠最终宣布,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她举起手中的计算器晃了晃,仿佛那是不容置疑的裁决。“我的计算结果是四十一分。顾乐蓉,你的看法呢?” 苏俊贤打断道:“不必算了。”语调平板而缺乏热情,连他自己对这个游戏也失去了往日的热情。 正当竹思楠欲言又止之时,覃华清进屋通知晚餐已备好。我们随即移步至餐厅,苏俊贤再次自斟一杯,而竹思楠则因游戏的中断故作不满地抖了抖手。围坐在红木长桌边,我尽力扮演好女主人的角色。餐桌上禁止谈论游戏,这是沿袭多年的规矩。我们一边品尝汤品,一边讨论苏俊贤即将上映的新电影以及竹思楠新近开设的服装连锁店。尽管竹思楠在《时尚》杂志的专栏不再继续,有传闻称另一家大型报社有意邀请她延续写作生涯。 我的两位宾客对覃华清精心烤制的火腿赞不绝口,然而我个人感觉那调味酱略显甜腻。夜幕已然深沉,我们却依旧沉醉于丝滑的巧克力奶油慕斯之中。在吊灯柔和的光辉映照下,竹思楠的发丝更添了几分光泽,而我暗自揣测,自己的发色或许更偏向蓝调了。 就在这时,厨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一位身形魁梧的黑人通过旋转门步入视线,他的双肩被一双手紧紧扳着,那是一位白人,而他脸上的表情宛如正要抱怨的孩子。 “……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话未尽,那双有力的手便将他轻轻拖离了门口。 “失礼了,女士们。”苏俊贤以餐巾轻点嘴角,姿态优雅地站起,岁月似乎未曾减损他半分风度。 竹思楠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巧克力液,我们的耳畔隐约传来厨房中的一声怒吼,紧随其后是一记清晰可闻的巴掌声,那声音之响,恍如短枪鸣响。我抬头瞬间,恰好目睹覃华清在我身旁收拾着盛放甜品的盘子。 “覃华清,麻烦再为我们准备一些咖啡吧。” 他仅以微笑作为回应,那笑容温暖而含蓄。 现代某些边缘科学领域曾试图剖析这种所谓的“操控术”,对其重新定义,剥离了其多数本质特性,并将其用途与源起混淆不清,但这项技艺的核心奥秘至今犹笼罩在神秘面纱之下。他们实则从未触及“夺舍”之真实含义的皮毛。 我对现代社会暴力的猖獗感到极度绝望,时常会陷入对未来的彻底悲观之中,正如晁鹏海所描述的那样,这是一种“如影随形的恶魔感”。每当我目睹昌勋国或其他地方发生的暴行,看到针对教皇、总统乃至无数平民的随意攻击,我不禁思考,是否还存在某种隐蔽的“操控力量”,抑或是杀戮已成为现代生活的一种常态。 人性中固然存在着使用暴力的潜在倾向,权力与支配的关系也历来贯穿于人际交往之中,但极少有人能体验到我们所谈论的那种极致权力的感受——那剥夺他人生命的至高无上的快感。追踪、狩猎,无视一切规则与法律而逍遥法外,剥夺受害者最后的一线生机——这种行为所带来的满足感,犹如令人沉迷的感官享受,是那些平凡的暴力犯罪者所无法理解的。 我对当前普遍而低劣的暴力现象感到尤为沮丧。它既缺乏独特性,又易于被任何人效仿。我曾拥有一台电视机,却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刻将其售出,因为屏幕里遥远的死亡画面在我看来毫无意义。但我意识到,身边的某些人或许对此不会无动于衷。随着战争和晚间新闻中的战争报道逐渐平息,这群似乎已对暴力上瘾的人群仍渴望更多刺激。于是,血腥的暴力场景继续在街头巷尾和电影屏幕上上演,我知道,这种对暴力的渴求,是一种难以根除的癖好。 对于我们这些拥有“夺舍”能力的人来说,死亡是一种神圣的存在;而通过电视屏幕展现的暴力死亡,则是对这份神圣的亵渎。 轮到我了!轮到我了!竹思楠的声音,仿佛依旧停留在她参加郁雪卉表姐舞会的那个青涩年代。 回到客厅,苏俊贤饮尽咖啡,随即将吩咐传达给覃华清,让他准备一杯酒。我内心对苏俊贤隐隐有些忧虑——他的贴身傀儡竟擅自行动,这无疑标志着他操控力的衰退。然而,这一切似乎并未引起竹思楠的注意。 我已经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了所有资料。竹思楠边说边在茶几上翻开剪贴簿。苏俊贤仔细审阅着,时而提问,但更多时候是赞不绝口。我亦随之附和,尽管大多数受害者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乐队主唱除外,他的案件被竹思楠特意放在了最后。 天哪,竹思楠,这是你干的吗?苏俊贤的质问中夹杂着怒意。以往,竹思楠选择的“夺舍”方式往往是林荫道上的自我了断,或是夫妻争执后的小口径手枪互射,使用的皆是精致昂贵的女士枪械。而乐队主唱一案的手法,却与苏俊贤的风格更为接近,或许这让他感觉到了某种领地被侵犯的危机。“我的意思是……你这次承担了极大的风险。这个人……实在是太有名了。” 竹思楠爽朗地放下计算器,笑道:“苏俊贤,游戏的精髓就在于那份刺激,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苏俊贤缓缓走向酒柜,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窗外,寒风摇曳着光秃的枝条,敲打着玻璃窗。冬天,他并不喜欢,即便在温暖的南方,也总让人感到一丝压抑与懈怠。 “那个家伙……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的枪是在嘉瑞岛购得的,对吧?”苏俊贤站在房间的另一端说道,“既然他已经盯上了乐队主唱,那么开枪的行为应该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吧。” 竹思楠的声音冷若窗外穿透枝头的寒风,道:“亲爱的苏俊贤,我可没说那人的精神状态正常。你操纵过的对象中,又有几个是心智健全的呢?但最终,是我促使他扣动了扳机,在我选定的时间和地点。你没有发现地点的特别之处吗?完全复制了几年前一部巫术电影中的场景……” “我没注意到。”苏俊贤回应,重重地坐进沙发里,不经意间将几滴酒溅在昂贵的夹克上,却浑然未觉。灯光下,他的光头反射出微光,脸上的老年斑在夜色中更为显着,脖子上堆叠的皱褶半掩在高领毛衣之下。突然,他抬头向我报以一笑,仿佛我们之间有着某种默契。“这情景与那位作家的情况有些相似,不是吗,顾乐蓉?” 竹思楠低头凝视着交叠在大腿上的双手,指尖显得苍白,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心灵驾驭者》——这是那位作家拟为自己的着作冠以的名称。我偶尔揣测,他是否真的笔下无物。 苏俊贤与我接获了竹思楠的紧急电报:速来,我亟需你们。简短的信息,却足以说明一切。次日清晨,我已搭乘前往浩瀚市的螺旋桨飞机,机声隆隆,摇晃在蓝天之中。飞行期间,我不得不频繁而耐心地向一位过分关切的空乘小姐保证,我感觉良好,无需任何帮助,她或许误以为我是位首次乘机的老年旅客,满心焦虑。 苏俊贤早我二十分钟抵达。竹思楠显得疲惫不堪,情绪近乎崩溃边缘。回溯至两天前的永寿南城区聚会——名人云集的细节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她在一角享受火锅时,与一名年轻作家偶然交谈。该作家向她吐露了一些秘闻。据竹思楠描述,此人不修边幅,留着细碎胡须,鼻梁上架着厚重眼镜,身着过时格子衫,外搭一件灯芯绒西装夹克,形象颇为落魄。她打趣说,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聚会上,此类徘徊于梦想与现实边缘的作家并不少见,他们依靠微薄的卖血收入和改编电视剧剧本勉强度日,生活拮据,却仍旧坚持文学之梦。 他向竹思楠透露,自己经过长时间的构思,计划撰写一部探讨谋杀案件的小说。该作品的核心观点大胆而新颖,指出当前多数凶案实为一群被称为“精神操控者”的超自然杀手所犯,他们通过操纵他人执行这些骇人听闻的罪行。据作家所述,已有出版商对他的故事构想表示出浓厚兴趣,并有望于次日签约——条件是将书名改为《活僵尸》,同时增添一些情色元素以吸引读者。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苏俊贤不以为然地反驳,“特意把我们召集来,就为了谈论这个?我完全可以买下那个创意,直接拍成电影。” 为深入调查尹昊然一案,竹思楠在次日晚上紧急安排了一场派对,而我并未出席。据竹思楠后来描述,派对并不十分成功,但苏俊贤却借此良机与那位年轻小说家进行了长时间的深入交谈。 同年夏,苏俊贤推出了《回忆》与《秋千》两部影片,以及另外至少两部看过即忘的彩色故事片,在露天影院巡回展映。这位年轻作家热切期盼能与苏英叡合作。他坦诚小说的情节较为俗套,目前仅完成了十多页草稿。不过,如果苏俊贤能够助他前往华晖城汲取灵感,他自信能在五周乃至三周内,对初稿进行大幅度的丰富与完善。 那个晚上,我们探讨了苏俊贤直接购入小说手稿的可能性,但因苏俊贤当时资金紧张,而竹思楠则坚决主张预防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最终,那位年轻作家采取了极端手段,使用剃须刀片割开了自己的大腿动脉,悲剧性地在鸿雪村狭窄的巷弄中结束了生命。我深信,他遗留下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手稿将无人问津。 “这情景与那位作家的情况有些相似,不是吗,顾乐蓉?”苏俊贤轻轻拍打着我的膝盖,我默默点头以示赞同。“他是属于我的发现。”苏俊贤继续说道,“但竹思楠却企图夺走,你还记得那件事吧?” 我再次轻轻点头,事实上,他不属于竹思楠,也不属于苏俊贤。我缺席那个聚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秘密尾随他,寻找建立联系的机会。这个任务对我来说轻而易举。我坐在他租赁公寓对面那间狭小拥挤的小吃店内,发现要除掉他简直是易如反掌,行动之迅速以至于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占据”的意味。人群因尖叫声纷纷涌出门外探查来源,而我则悠闲地品着茶,直至救护车离去。 “真是荒谬。”竹思楠边说边在小型计算器上快速敲击,显得十分忙碌,“这该得多少分?”她目光转向我,而我则望向苏俊贤。 “六分吧。”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竹思楠简单计算了一下。 “三十八分。”她宣布,夸张地叹了口气,“苏俊贤,你又赢了,更准确地说,你又一次胜过了我。顾乐蓉,我们还没听你的成绩呢。你一直这么安静,肯定是在酝酿大招吧?” “没错,”苏俊贤接话道,“该轮到你胜利了。毕竟好几年没见你赢过了。” “我一件案子也没参与。”我坦白说。本以为会迎来连珠炮似的追问,但房间却陷入了一片沉寂,唯有壁炉架上的时钟嘀嗒作响打破了宁静。竹思楠侧过头,凝视着屋角的暗影。 “一件都没有?”苏俊贤似乎难以置信地反问道。 “嗯……有一件。”我最终承认,“但那纯属偶然。我只是偶然撞见他们正在抢劫一位老人……真的是无心之举。” 第3章 单刀赴会 苏俊贤感到一阵烦躁,起身走向窗边,将直背椅旋转过来,随意地跨坐其上,双臂环抱在胸前。“你的意思是什么?”他质问道。 “你打算放弃这个游戏了?”竹思楠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沉默,默认了这一事实。 “为何如此?”苏俊贤的声音中带着怒意。我无意识地抚摩着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缝线,虽然问题来自苏俊贤,但当我终于开口时,视线却直接与竹思楠交汇,“我累了,这个游戏我们持续得太久了。或许,是我老了吧。” 苏俊贤反驳道:“如果你不继续‘夺舍’,只会更加衰老。”他的语气、表情乃至身体语言,无一不透露出愤怒的情绪。“天哪,顾乐蓉,你看上去已经疲惫不堪!状态糟透了。这正是我们要狩猎的原因。去镜子前看看自己吧!你感到疲倦,不想再继续,但你愿意就这样老去直至终结吗?”说罢,苏俊贤猛地站起,背对我们,显然情绪激动。 “荒谬!”竹思楠恢复了他尖锐的态度,“乐蓉感到累了,苏俊贤,你应该温柔以待。每个人都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我还记得战后你的模样——就像一只失去家的流浪狗。你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面对外界。即使后来我们带你到了炫明州,你仍旧郁郁寡欢,自艾自怜。是顾乐蓉创造了这个游戏,为的是让你感觉好受一些。所以,请你收敛些!不要对一个既疲惫又忧伤的女士说她看起来糟糕至极。坦白讲,苏俊贤,有时候你真是缺乏考虑,让人难以忍受。” 我预料了他们可能展现的各种反应,而这一种尤其令我恐惧——它暗示着竹思楠同样对这场游戏失去了兴趣,甚至预备将博弈推向新的层次。 感谢你,思楠,我道,‘我深知你会洞悉我的心思。’ 她以手轻触我的膝盖,无声却坚定地给予支持。那冰凉的指尖,尽管隔着羊毛裙摆,依然清晰可感。 然而,我的两位宾客拒绝了留宿的提议。我一再恳求,提及覃华清已为他们备好了卧房,但终是徒劳。 下次吧,苏俊贤应道,下次,亲爱的乐蓉,我们将共度一个酣畅淋漓的周末,一如往昔!他的情绪明显好转,这或许归功于我们各自给予的一千元“酬金”。起初他倔强地不愿接受,直至我让覃华清出示支票,那份微妙的自尊心得到了恰如其分的抚慰。 我再次挽留,他却坚持即刻飞返鹏煊城,与一位获奖作家商讨电影剧本事宜。在门厅,他给了我一个匆匆的拥抱,而他的随从静默立于我背后。那一刻,一丝不安悄然掠过心头。 最终,他们离去了。金发青年以笑颜向我告别,黑人朋友则仅以点头示意。屋内,只余我和竹思楠。 其实不然,梁乐珍小姐正静静伫立在门厅尽头,紧挨着竹思楠。而覃华清,遵照我的安排,留在厨房里,隐于旋转门的另一侧。 梁乐珍稳步向前迈出了三步,我下意识地屏息静待。紧接着,覃华清的手轻轻搭在了旋转门的把手上。那位肤色古铜、体格健硕的女士缓缓走向门厅边的衣橱,取出竹思楠的外衣,细致地为她披上。 ‘你确定不留下来过夜吗?’ 我听见有人问道。 ‘不了,亲爱的,谢谢你的挽留。我已经答应了梁乐珍,今晚要驱车前往玉泽岛。’ ‘可天色已晚……’ ‘我们已经预定了房间。再次感谢你,乐蓉。保持联系哦。’ ‘好吧。’ ‘我是认真的,乐蓉。我们必须经常沟通。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但你也得明白,对苏俊贤而言,那场游戏仍然意义重大。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既能维护他情感,又能妥善结束游戏的方法。也许,明年春天我们可以去探访他那座幽静的晨潍国宅邸——他口中的浩淼宫。相信我,这对你的身心健康都会是极好的调节。’ ‘好吧。’ ‘等我处理好新开连锁店的事宜后,我会主动联系你的。乐蓉,我们需要一段时间,就我们两人……像从前那样相处。’ 说着,她在我的脸颊旁轻柔一吻,握紧了我的前臂,‘再见了,亲爱的。’ ‘再见,思楠。’ 我回应道。 我将酒杯送回至厨房,覃华清先生无声地接过了它。 “请检查一下房子是否安全。”我提议道。他点头示意,随即前去确认门窗的锁闭与报警系统的状态。尽管时间仅刚过九点四十五分,疲惫却已深深侵袭了我,或许这是年岁增长的必然感受吧。随后,我迈步踏上那座宅邸中最显精致的宽大楼梯,更衣为睡衣,预备就寝。此时,暴风雨来袭,冰冷的雨点击打窗棂,仿佛演奏着一曲忧伤的夜曲。 梳理着发丝,我不禁暗自希望它们能更加垂长。恰于此刻,覃华清在门边露出身影。我转头望向他,见他手探入背心口袋,取出一把小刀。我轻轻颔首,他便收好刀具,带上房门。随后,他的脚步声渐远,沿着楼梯而下,最终停在前厅的椅子旁,那里将成为他今夜的休憩之地。 那一晚,我的梦境似乎被吸血鬼占据。又或者,在入眠前对它们的遐想久久不散,直至晨光初现,心中仍萦绕着那些幽暗的形象。在人类所有自我编织的恐怖幻想中,唯有吸血鬼带有一抹难以言喻的尊贵。它们与人类一样,受内心深处黑暗欲望的驱使,但与人类猎物不同的是,吸血鬼追求污秽行径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正当的理由——永恒的生命。这之中,既蕴含着某种高尚,也透露出无尽的哀愁。 苏俊贤说得对——我确实老了。过去一年,我的衰老速度比过去十年更甚。但我没有“夺舍”。虽然我饥饿难当,虽然镜中的我垂垂老矣,虽然黑暗的欲望支配了我们那么多年,但我没有“夺舍”。昏昏睡去。我很饿。 ****** 1980年12月13日,星期六那天,鲍文康家前院的草坪中央,一座圆形喷泉蔚为壮观,其中矗立着一尊半人半羊森林之神的雕像,正悠然自得地“浇水”。这尊雕像面向华晖城所在的幽谷,其面容永恒地定格在一种捉摸不透的表情上——既似蹙眉沉思,又似含蓄冷笑。对鲍文康熟悉的人,能洞察到这表情背后的真意。 这座宅邸的历史可追溯至一位默片时代的明星,他在辉煌过后艰难转型,成功推出首部有声电影仅三个月,却不幸因喉癌离世。其遗孀坚守着这庞大的家园,历时三十五载,全赖于华晖城旧识及一度疏远的亲戚们的援助,方能维系税款支出。直至1959年,老夫人逝世,这所宅子转手给了一位创作了五部浪漫喜剧的编剧。然而,他对杂草丛生的花园和二楼书房的霉味深感不满。遗憾的是,这位编剧后来遭遇财务危机,在绝望中于盆栽棚内结束了自己生命。他的身亡次日即被园丁发现,但园丁因担忧自身非法移民身份暴露而未敢报警。直到十二天之后,一名来自电影编剧协会的律师上门商讨剽窃案的辩护事宜时,才使这一悲剧终得曝光。 随后,这座宅邸历经数次所有权更迭。首先进驻的是一位着名女演员,在她第五段与第六段婚姻的间隙中栖息于此;继而是一名特效专家,不幸于1976年在片场食堂火灾中罹难;其后,一位来自高懿地区的部落领袖接管此地,他别出心裁地将半人半羊雕像漆成粉色,并赋予它一个富有辰宇特色的名称。然而,1979年,这位部落领袖在途经浩邈城前往朝圣途中,遭遇其姐夫的暗杀。仅仅四日后,鲍文康踏上了这片土地。 “真是美得令人惊叹!”鲍文康站在铺设整齐的石径上,仰望着那座涂成粉色、姿态生动的半人半羊雕像,不由对身边的房地产经纪人赞叹道,“这个地方,我志在必得。”言毕不足一小时,他已爽快支付了六十万元作为购屋首付,甚至未曾踏入宅内一步,足见其决心之坚定。 季骊娟耳闻过鲍文康易怒举止的流言,据说他曾在二百位宾客前羞辱了一位文坛名宿。更甚者,1978年,他与总统甄明俊的一位亲信因涉嫌毒品持有而险遭拘捕,却因证据不足幸免于难。有风声透露,这其实是鲍文康对那位无辜驰逸州人刻意开的一个恶劣玩笑。此刻,轿车沿着曲折车道向宏伟府邸行进,季骊娟倚窗凝视着那座半人半羊雕塑,母亲的缺席让她心生忐忑。此外,高暄美——她的经纪人、唐涵亮——母亲的经纪人、穆宏达——司机兼保镖,以及苏毅然——私人发型师,均未随行。尽管年仅十七,她却已身为模特九年,并在影坛闪耀两年。然而,当奔驰车停在鲍文康宅邸雕饰华美的正门时,她感觉自己仿佛化身童话中探访暴怒巨怪的公主。 不,非巨怪所能形容,季骊娟忆起。去年春日,熊浦泽与李颜骏派对落幕之际,茅景平是如何戏谑鲍文康的?“狡黠的小山妖”吗?为了寻获宝藏,我必须穿越这位小山妖的秘境洞窟。 当季骊娟的手指触碰到门铃的瞬间,她能感觉到颈间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内心暗暗祈愿,苏俊贤先生务必在场。那位年长的制片人,以他一贯的温文尔雅和那富有魅力的口音,总是让她心生好感。一念及母亲若知晓这次私下安排的会面定会雷霆大怒,她的紧张感再度攀升,几乎要迫使她逃离现场。就在这时,大门豁然开启。 “咦,您是季骊娟小姐对吗?”鲍文康立于门框之下,身披一件天鹅绒长袍,胸口隐约露出的黑毛中夹杂着几缕银白,令季骊娟不禁瞠目,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有所谓的下装。 “您好。”季骊娟回应着,随这位未来可能的合作伙伴步入门厅。乍看之下,鲍文康与人们印象中的任何奇幻生物都相去甚远。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对于身高一米八、即便在模特界也属高挑的季骊娟而言,鲍文康的一米七显得格外矮小——而他那双长臂与宽厚手掌与瘦削的身形形成了鲜明对比。一头短黑发下,卷曲的刘海轻轻覆盖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他的肤色略显暗黄,仿佛是久居阴霾城市的结果,而非在瀚玥城这样清新的环境中生活了十二载之人。脸部线条刚硬,一口细密的牙齿间,一条粉嫩的舌头不时舔舐着下唇。深陷的眼窝周围略有浮肿,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让季骊娟感到一阵寒意直透背脊。作为一个对眼神尤为敏感的人——毕竟她自己拥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鲍文康仅仅一眼,便深深触动了她。 “请进,小朋友。你的护卫队呢?你身边不是常常围绕着一群负责守护公主的禁卫军吗?” 季骊娟诧异地问道:“您是指什么?”但随即她便后悔了,深知这次会面意义重大,自己必须全神贯注。 “没事了。”鲍文康边说边后退一步,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将双手插进长袍口袋里,尽管如此,季骊娟仍注意到他那双苍白而修长的手指。 “天哪,你真是美得惊人。”矮个子男人评价道,“我虽知你面容姣好,却未料到如此迷人。那些小伙子们定是被你迷得七荤八素了吧。” 季骊娟顿时全身紧绷。对于粗俗之语,她有所预期。“苏俊贤先生到了吗?”她冷冷地询问。 鲍文康轻轻一笑,摇摇头回答:“还没。苏俊贤外出至东方,拜访老友……也可能是南方……” 季骊娟心中泛起犹豫。原本,她已做好准备与苏俊贤先生及其合作伙伴签署合同,但一想到要与鲍文康这类人物共事,不禁感到一阵寒颤。 如果不是那位突如其来、魅力四射的女性,她或许早已寻觅托辞抽身离去。 ‘请允许我为你引荐,季骊娟小姐,’ 鲍文康说道,‘这是我的助手苗友菱。’ 他继续介绍道,‘苗友菱,这位是季骊娟,一位极其杰出的女演员,极有可能成为我们下一部影片的女主角。’ ‘苗小姐,幸会。’ 季骊娟细细打量着这位年长的女士,对方约莫三十出头,拥有模特般的身形与容颜,高耸的颧骨和乌黑亮丽的秀发无一不彰显其东方韵味。两位佳丽初见时略显微妙的气氛,很快在苗友菱的温婉微笑中消融了。 ‘季骊娟小姐,遇见您真是荣幸之至。’ 苗友菱握手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示出诚意又不失分寸,‘长久以来,我一直对您怀有敬仰之情。您拥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独特气质。《时尚》杂志为您拍摄的那些照片,我认为非常出色。’ ‘感谢您的夸奖,苗小姐。’ ‘直接叫我苗友菱就好。’ 她笑着将头发轻轻拂至肩后,转而向鲍文康言道,‘游泳池的水温调整得刚刚好。我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内不会有人打扰。’ 鲍文康点头应允,分享道:‘自去年春天在元白高速公路上的那场车祸之后,我发现每天在按摩浴缸里放松片刻对我大有益处。’ 见季骊娟似乎还在犹豫,他淡然一笑,补充说,‘游泳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需着泳装。’ 说着,鲍文康解开了长袍,露出一条以金色线绣着自己名字的红色泳裤,‘你可以让苗友菱陪同更衣,或者选择等待苏俊贤回来后再详谈电影项目。’ 季骊娟的思维迅速运转着,她意识到长时间对高暄美及其母亲保密这项交易颇为困难。这很可能是她依据个人意愿拍摄电影的唯一良机。“我未曾携带泳衣。”她说道。 苗友菱闻言轻笑:“这不成问题,鲍文康为不同体型的宾客预备了泳衣,甚至包括为他姑妈特备的一套。” 季骊娟随之展颜。她们一道沿着漫长的走廊前行,穿越一间摆设着组合家具与巨型电视屏幕的空间,经过陈列电子娱乐设备的架子,再沿另一条短廊步入更衣室。宽敞的抽屉里,各式男女泳装琳琅满目。 “你可在此更衣。”苗友菱提议道。 “你会来游泳池吗?”季骊娟问。 “稍后片刻,我得先代鲍文康草拟几封信函。尽情享受水中乐趣吧……季骊娟小姐……无需因鲍文康而感到不安,他时或显得不够稳重,但本质上是公正无私的。” 季骊娟点头示意,苗友菱遂关门离去。面对眼前种类繁多的泳衣,季骊娟细细打量:从时尚的比基尼到经典的连体式,再到保守的两件套,应有尽有。最终,她挑选了一件橙色的抹胸式泳衣,既非过分暴露,又能恰到好处地展示她的修长双腿。她深知这件泳衣能完美衬托她小巧而紧致的身形,而那鲜艳的橙色,更是与她淡褐色的眼眸相映成趣。 第4章 电影约谈 季骊娟轻启另一道门扉,步入一个三面环绕着透明玻璃墙的温室空间,这里生机勃勃,热带植物茂盛葱郁。第四堵墙上点缀着一块显示屏,其旁紧邻一扇门户。柔和的古典旋律自隐蔽的扬声器中流淌而出,为空间添上一抹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显着的湿润。她的视线越过室内,望向室外那座更为广阔的泳池,晨曦的阳光在水面上欢快地舞动着光辉。此时,鲍文康正悠闲地沉浸在按摩浴缸中,手执高脚杯轻轻啜饮,享受着片刻宁静。季骊娟感到周身被这闷热而潮湿的空气紧紧包裹,如同披上了一层湿淋淋的绒毯。 “你为何迟至此刻方至,孩子?我已先行一步在此等候。” 季骊娟微笑着落座于按摩浴缸边缘,与鲍文康保持适宜的一米五间距——既不致失礼,亦不过分亲昵。她悠然地拨弄着泡沫涌动的池水,不经意间展露了腿部肌肉的紧致与线条之美。 “我们不如开始讨论正事吧。”鲍文康提议道,嘴角勾起一抹略带揶揄的浅笑,舌尖迅速掠过下唇。 季骊娟轻声细语:“其实,我本不必亲自前来。这类事务通常由我的经纪人代理,而且每逢接手新项目,我都会与母亲商议一番……即便是周末的模特工作也不例外。此番造访,全因苏俊贤先生的盛情邀请。他向来对我们关照有加……” “是的,他对你的倾慕之情可谓人尽皆知。”鲍文康打断她的话,将高脚杯放置在一本名为《白色》的通俗小说上。“这书老套乏味,仿佛专为那些文学门外汉和每月追购言情小说的家庭主妇而作,简直是为植物状态读者准备的幻想读物,却不可思议地售出了三百万册。我们在它面世前就抢下了电影改编权。据苏俊贤出版社的朋友透露,这部作品有望成为一匹黑马。” “听上去确实引人入胜。”季骊娟以柔和的语气回应。 “自然,电影版将会大范围改编,仅保留主线及情感纠葛部分,并会聘请顶尖编剧操刀。目前剧本创作已在进行中,侯德寿已确认执导。” “侯德寿?”季骊娟惊讶地脱口而出。侯德寿新执导的电影广受好评,但她低头凝视着水面泛起的泡沫,淡淡地说:“我们恐怕对这类电影不感兴趣。”她继续解释,“我母亲……我们在选择开启我电影事业的首部作品时异常谨慎。” 鲍文康轻笑一声,饮尽杯中物,“记得两年前你在《渴望》中的演出——濒死的孩子与垂暮的骗子在小诊所偶遇,放弃无望的治疗,在生命的尾声寻找到了纯粹的快乐。真是荒谬至极!借用影评人的话:那部电影甜得令人发腻,光是开头就足以让糖尿病患者感到不适。” “发行和宣传没做到位……” “还好没到位,小姑娘。去年,你母亲又安排你主演了一部音乐剧,期盼你能一举成名。结果呢?并未如愿。因为这是八十年代,而非六十年代。虽然我不是你的经纪人,季骊娟小姐,但我必须指出,你母亲和你的经纪人正引领你的电影之路走向歧途。你是《时尚》杂志的封面人物,年仅十七岁,万不能自毁前程。他们试图将你塑造成一个纯真无邪的十二岁童星形象,可你早已超越了那个阶段。” 季骊娟身体僵住,思绪飞驰,却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她多么想对这个讨厌的小个子男人说些刻薄话,但只能呆坐在按摩浴池边。她的未来悬于接下来的几分钟,而此刻,她的思维一片混沌。 鲍文康自水中起身,迈向草丛间设着的小型吧台。他往高脚杯中倾注葡萄汁,旋即回首望向季骊娟。“需要点什么饮品吗?我这应有尽有。假如你今日不倾向于饮酒,果汁也是现成的。” 季骊娟以摇头作答。 随后,鲍文康复又躺回按摩浴池中,将酒杯置于胸前,视线投向墙上的镜面,轻轻颔首。“好了,”他开口道,“我们来谈谈那部名为《白色》的电影项目吧。” “恐怕我们对此并不感兴趣……”季骊娟话音未落。 “你会预先获得四十万元,”鲍文康打断道,“外加票房分成。但最关键的是,它能为你的未来铺设名声,让你在业界通行无阻。相信我,这部影片定会大热。剧本一经修订,我就能预见其票房潜力之巨大。” “很遗憾,鲍文康先生,苏俊贤先生曾言明,若我在了解剧情后缺乏兴趣,我有权……” “三月开镜。”鲍文康打断,大口饮下饮料,随即将眼帘合上,“预计拍摄周期为十二周,加上后期制作等环节,总共约需二十周时间。” 季骊娟起身,双腿晶莹的水珠闪烁。她双手撑腰,目光凌厉地瞪着按摩浴缸中的矮个男子,鲍文康却未睁眼。 “鲍文康先生,您没听到我的回答吗?”她声音坚决,“我拒绝,绝对不行!我连剧本的面都没见过。《白色》那项目,您随意选角,只是……” “只是不要找你,对不对?”鲍文康蓦然睁开眼,季骊娟觉得他宛如一只苏醒的蜥蜴,苍白胸膛周围泡沫环绕。 “再见,鲍文康先生。”季骊娟言罢,毅然转身欲离。 未行几步,鲍文康忽出声:“你是在害怕裸露镜头,小姑娘?” 她略作迟疑,继而坚定前行。 “是怕了裸戏吧。”鲍文康再次说道,这次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及至门口,季骊娟猛然回身,手势夸张,“我甚至连剧本都没读过!”嗓音已带沙哑,泪水在眼眶打转。 “片中自然会有裸露场景。”鲍文康自顾自地说,仿佛未曾听见她的抗议,“你得演绎情爱场面。可以考虑替身,但我们不倾向于此。你自己能行,小姑娘。” 季骊娟摇头,愤怒难以言表。她背过身,盲目摸索门把手。 “别动。”鲍文康以微弱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然而话音刚落,季骊娟便僵住了。一阵冰冷的手指紧紧扼住她的颈项,让她几乎要失声尖叫。 “过来。”低沉的命令紧随其后。 季骊娟缓缓转向他,步履坚定。鲍文康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胸膛,眼皮仿佛承载着重量,微微启合之间透露出一丝慵懒,眼神朦胧,宛如潜伏的鳄鱼。在这一刻,季骊娟内心仿佛分裂:一半在无声尖叫,淹没于恐惧之中;另一半则冷静异常,带着探究的目光审视这一切。 “请坐。”话语简洁而有力。 她依言在按摩浴池边落座,与他保持着谨慎的一米距离。修长的双腿缓缓浸入水中,激起层层细腻的泡沫,轻拍着她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她的思绪仿佛脱离了身体,如同高悬的观察者,冷静而超然,正如医生审视病患般无动于衷。 “记住,你有表演的天赋,孩子。每个人内心都藏着一丝对袒露的渴望,而你,可以将这份渴望转化为价值。”鲍文康的话语直击心灵。 季骊娟愣愣地抬起眼帘,与鲍文康的双眸相遇。阳光斑驳中,他的瞳孔紧缩成两道深邃的黑线,摄人心魄。 “就像现在这样。”鲍文康低语,那声音似乎直接穿透空气,冷冽如铁币沉入幽暗的水底,又或者,只是在她脑海中回响。“这里温暖如春,无须泳衣的束缚,不是吗?完全没有必要。” 季骊娟目光炯炯,紧紧盯着他。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有个快要崩溃哭泣的孩子。她惊慌地注视着自己右手不经意间轻轻触碰着抹胸的边缘,眼神求助般飘向鲍文康。 鲍文康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轻轻一点头,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仿佛得到了某种无形的允诺,季骊娟毅然拉下了泳衣。她定睛于鲍文康,却难以捕捉他面容的细节。按摩浴缸中循环泵的嗡鸣渐渐升高,最终在她的耳畔轰响成一片。与此同时,一股暖洋洋的愉悦感渗透了季骊娟的全身。 “这里温暖得恰到好处。”鲍文康评述道。 季骊娟以双手轻轻捧起脸颊,细致地感受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确实温馨宜人。”鲍文康又说道,“我们其实无须泳衣的束缚。”言毕,他轻啜最后一口葡萄汁,站起身来,将高脚杯稳妥地置于远离浴缸之处。 季骊娟向前匍匐,长发如帘幕遮掩了她的视线,冰凉的地砖与臀部的短暂接触带来一丝刺激。她微启双唇,手肘支撑着身体。鲍文康则悠然自得地仰躺着,双脚轻拍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季骊娟暂停动作,仰望向他。鲍文康的低语在她脑海中回荡,似乎也成为了快乐体验的一部分。 她抬起目光,却发现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消散。鲍文康的眼眸宛若苍白面具上凿出的洞,里面没有丝毫温情或激动,唯有冰冷而深邃的杀意,如同猎手凝视着即将捕获的猎物。季骊娟对此毫不介怀,甚至不明所以。在她的意识里,只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快感愈发强烈,几近疼痛的边缘。纯粹的喜悦如同电流般穿行于她的神经末梢,带来一种近乎迷醉的欢愉。 苗友菱步入室内,将电话线接入墙上的插孔,并将电话置于鲍文康的身旁。“鹤骞城的来电。”她言简意赅,眼光掠过季骊娟后转身离去。 季骊娟瞬间恍如梦醒,悲痛欲绝的情绪几近决堤。她目光空洞地凝视着虚无,不消片刻,又蜷缩回满载泡沫的按摩浴池中,双臂环抱自己,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我是鲍文康。”制片人开口道,随即起身,迈开三步披上长袍。这一系列动作似乎加剧了季骊娟的颤抖,她如被寒冰侵袭,手指无助地插入发间,低头呆滞地望着水面泛起的泡沫。 “是我。”鲍文康的声音响起,“该死。什么时候的事?他们确定他在飞机上?真见鬼。两个人都?另一个叫什么来着?见鬼!不,不行。我来解决。不用,我说了我处理。对,两天时间我需要。好的,我马上出发。”随着话音落下,鲍文康挂断电话,大步迈向藤椅,重重躺下。 季骊娟奋力一伸,将泳衣拽入浴池之中。她的颤抖未止,伴随恶心与眩晕。在翻腾的水泡中,她蹲下身艰难地穿上泳衣,失控的抽泣声中,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同一句话:这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鲍文康轻轻拾起遥控器,对准墙壁上的巨幅屏幕按下启动键。瞬间,画面亮起,显现出季骊娟坐在按摩浴缸边缘的身影。她的脸庞侧向一旁,眼神空洞,仿佛沉浸在某个迷离的幻想中。随后,她缓缓开始解开泳衣的束缚。 “不!”季骊娟猛然尖叫,双手在水中胡乱拍打,情绪失控。 鲍文康这才似乎注意到她的存在,转过头来。他的嘴唇抿成一线,勉强勾勒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看起来,我们的计划得做些调整了。”他语气柔和地说道,“苏俊贤先生将无法继续参与这部电影的制作,我将成为唯一的制片人。” 季骊娟的动作戛然而止,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她张着嘴,泪水与唾液交织着滑落。四周只剩下她抑制不住的啜泣声和循环泵低沉的嗡鸣。 “拍摄日程不变。”鲍文康心神略显游离地说着,视线再次投向屏幕。此时的季骊娟已全身赤裸,在黑色的地砖上匍匐前行。一名同样赤裸的男子悄然入镜。镜头拉近,聚焦于季骊娟的脸庞,她的脸颊紧贴在一腿浓密汗毛的白皙肌肤上,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唇瓣如同渴望氧气的鱼儿般开合不已。“苏俊贤先生不会再与我们共事了。”鲍文康淡然宣布,目光转向她,缓缓眨动着眼帘,“从这一刻起,只有你和我,孩子,我们将一同前行。” 鲍文康的唇角微微颤动,季骊娟再度留意到那排洁白细尖的牙齿。“苏俊贤先生,已无法与任何人共赴银幕之约。”他将目光重新聚焦于屏幕,轻声低语:“苏俊贤,离世了。” ****** 1980年12月13日,星期六的晨光透过叶缝轻柔地唤醒了我。这一天,如常温暖而明媚,冬日在南方显得格外宜人,与北方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窗外,红色屋顶上点缀着矮小的棕榈叶,增添了几分异国情调。当覃华清送早餐来时,我请他微启窗扉,让清新空气溜进房间。手捧咖啡,耳畔是院中孩童嬉戏的欢声,构成了一幅宁静的画面。 昔日,覃华清会在早餐托盘中附赠一份报纸,但久而久之,我意识到早晨浸淫于世间的纷扰与丑闻只会徒增负担,影响整天的心境。随着时间流逝,我对俗世琐事的关注日益淡薄。自十二年前起,我的生活便摒弃了报纸、电话和电视的叨扰,这种选择非但未给我带来不便,若说有,那便是让我沉溺于一种名为自我满足的“奢侈”。 念及苏俊贤无法播放他的录像带时,我不禁莞尔,他的纯真孩子气总能触动我心。 “今天的确是星期六,对吗,覃华清?”我确认道,同时示意他可以撤下餐具。接着,我提议:“我们外出走走吧,去康顺堡怎么样?晚上在德曜餐厅用餐如何?” 覃华清略显迟疑,离开时甚至差点失足,这情景令正在系长袍腰带的我不由得一顿。记忆中,他从未在我面前如此失态,或许岁月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小心翼翼地收拾好餐具,微微点头,缓缓向厨房踱去,背影显得有些苍老。 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清晨,我拒绝让年龄成为心头的烦忧。我感到精神饱满,动力满满。昨晚的聚会虽未尽如人意,但也并非彻底失败。我已开诚布公地向竹思楠和苏俊贤表达了退出游戏的意向。未来几周乃至数月,他们——尤其是竹思楠,或许会深思我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但那时,无论他们选择单独行动还是联手应对,我早已远行。在其他地区,我备有全新的或旧有的身份作为后路。宏邈州目前不在我的考虑之中,其严酷的气候已不再适合我。而璞瑜城也非昔日战前我短暂停留时的模样,那里对外国人已不再友好。 竹思楠有一点说对了——重返景天洲将对我大有裨益。我内心已开始向往那里的灿烂阳光。锐逸城附近那座古老避暑别墅周围的村民们,定会以热情的笑容迎接我的归来吧。 户外的空气带着凉爽宜人的气息。我身着一条设计简约的印花裙,外搭一件轻薄的春日外套。右膝关节的些微不适,在我缓步下楼梯时略显挑战,幸好手中紧握着父亲遗留下的拐杖支撑着我。这根拐杖,是我们在迁居至帛弘城的那个温煦春季,由一位年轻能干的黑人仆从为父亲精心打造的。步入花园,我们被和暖的微风轻轻拥抱,我不由自主地绽放了笑颜。 第5章 孤军奋战 此时,席夫人步出门户,迎向明媚阳光。她的孙女正与玩伴在已不再喷水的喷泉旁嬉戏。这个庭院,自两个世纪前起,便由三栋红砖住宅的居民共享其宁静美好,而我的住处幸免于被改建为那些价格不菲的公寓楼群。 “早上好,顾乐蓉。”席夫人的问候声响起。 “早上好,席夫人。真是个美妙的天气呢。”我回应道。 “确实如此。你是打算去市场吗?”她接着问。 “不过是想出去散步一番,席夫人。席先生今天没在院子里忙碌吗?以往的星期六上午,我总能看到他在那里勤劳地打理花草。” 在我们中间突然闯入一个女孩,席夫人不禁微蹙眉头。紧随其后的是小女孩的同伴,尖叫着奔来。“席长岳已经前往码头了。”她告知道。 “大白天也去上班?”我有些诧异,因为席先生通常是夜班值守。他每次出门,身着整洁的保安制服,帽檐下隐约可见斑白的发丝,腋下夹携着黑色的饭盒。他的皮肤粗糙,双腿略显弯曲,形象酷似一位历经沧桑的老牛仔。实际上,席先生早过了退休年龄,但在他看来,不工作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生活终结。 “是的,仓库的一位黑人员工离职了,他们便请席长岳临时填补空缺。我曾劝诫他,考虑到他的年纪和每周已有四个夜晚在工作,周末就该好好休息,但你也了解席长岳,他从不会轻易听从别人的建议。”对方解释说。 “明白了,请替我向他转达问候。”我的目光追随着在喷泉旁嬉戏奔跑的女孩们,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紧张。 席夫人伴我缓缓走向锻铁大门。“顾乐蓉,你是打算去度假吗?”她问道。 “差不多已成定局了,席夫人。”我回答,随即与覃华清并肩踏上人行道,朝古炮台方向缓步而行。狭窄的街道上,几辆车悠然穿梭,游客们正沉浸于对老城区的探索之中,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种难能可贵的宁静氛围里。抵达蕴藉街时,即便尚未见到海面,高耸的游艇桅杆和帆船的风帆已先映入眼帘。 “覃华清,你去购票吧。”我对她说,“我想亲自探访康顺堡。” 居住在知名旅游景点附近的人们,往往对身边的风景习以为常,我亦不例外。今日造访康顺堡,纯粹是心血来潮的驱使。日渐清晰的是,我即将与这个地方作永久的告别。决定离开易如反掌,而面对这决定衍生的种种不舍,却是一场无声的战役。 今日,游人稀少,更添几分宁静。渡轮缓缓驶离岸畔,划破港湾的宁静,柴油引擎低沉的轰鸣如同催眠曲,让我不由自主地沉浸于半梦半醒之间。直至船体轻触岛屿码头,我才恍若隔世般醒来。 随后,我与其他乘客并肩漫步。康顺堡的底层静谧得宛如古墓,公园服务站的年轻向导以一种单调而平板的语调讲述着这里的故事。我们在博物馆短暂停留,眼前是布满岁月痕迹的微缩景观和略显俗丽的幻灯展示,随后便与大部队分道扬镳,重新踏上楼梯。行至楼梯高处,我示意覃华清驻足,自己则踱步至外墙边。彼时,外墙上仅有两位年轻的父母,背负着孩子,手持简易相机,定格这一刻的记忆。 此刻的氛围异常舒适,尽管正午时分,一场风暴正在悄然蓄势。西方天际被厚重的乌云笼罩,它们低垂着,将城市中的教堂尖塔、砖砌高塔及光秃枝桠尽数掩映。远在两公里之外,我仍能清晰地望见古炮台步道上悠然漫步的人群。强风掀起滔滔浪花,猛烈拍打着颠簸的小渡轮与木质码头,空气中弥漫开湿润的气息,预示着黄昏将近,雨水将至。 我的思绪不禁飘向了康顺堡战役的那个历史瞬间,想象着炮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直至堡垒顶部化为一片废墟的震撼场景。彼时,人们在古炮台后方的屋顶上欢呼雀跃,那些华丽裙摆与绚烂阳伞或许激怒了北方的枪手,以至于屋顶成为了他们射击的目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场标志着内战爆发的战役,带有一丝荒诞不经的色彩。 正当我沉浸于历史的遐想中,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划破灰暗的海面,吸引了我的注意,如同鲨鱼一般隐秘而迅速。我猛然回到现实,认出那是一艘年代久远却依旧运作的战略核潜艇。它缓缓浮出水面,船体两侧留下白色的泡沫,宛如海豚戏水。指挥塔上出现了数人身影,他们身着厚重的大衣,头戴压低的帽子以抵御寒风。其中一位看似是船长的人物,脖子上挂着一副异常硕大的双筒望远镜,正指向星海岛的方向,我紧紧盯着他,尝试建立一种莫名的联系。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仿佛能感受到他遥远的情绪波动。 紧张、由飞溅海水带来的微妙喜悦、以及来自北方和西北方的轻柔微风,还有潜艇内部那份封闭空间特有的焦灼感,以及刚从左侧显露的沙质浅滩,这一切感受纷至沓来。 有人悄然靠近我的背后,令我惊讶地转身。站在我面前的是覃华清,他缓缓走近。正当我要出声命令他返回楼梯上方时,我瞬间明白了他上来的缘由:那位为妻子拍照的年轻人正向我走来。覃华清敏捷地拦下了他。 “对不起,打扰了,夫人。”他礼貌地问道,“请问您和您的丈夫能帮助我们拍个照吗?” 我微微点头同意,覃华清随即接过相机。他的手指修长,使得相机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小巧。在拍摄了两张照片后,这对夫妇心满意足地笑了——他们用影像记录下了这次旅行的印记,作为留给后代的珍贵回忆。年轻人感激地一笑,轻轻颔首。此时,一阵冷风吹过,他们的孩子开始啼哭起来。我不经意间回首,发现潜艇已悄然离去,仅剩指挥塔在水天相接处留下一抹细线。 正当渡船缓缓靠近城市码头,即将靠岸之际,一个陌生人将苏俊贤的噩耗告知于我。 “真是太可怕了,对吧?”一位喋喋不休的老妇人跟随着我来到甲板上。寒风愈发凛冽,我曾两次试图避开她,但这位固执的妇人仍旧紧随不舍,显然决定将我作为她在旅程尾声中的倾诉对象。 尽管我始终保持沉默,而覃华清也以严厉的目光示意她停止,她却毫不气馁。“那么黑,又那么冷,肯定很恐怖的体验吧。”她继续絮叨。 一股不祥的预感驱使我开口询问:“你在说些什么?” “空难啊,你没听说吗?坠落在沼泽里,想想都让人害怕。我今早还跟我女儿提起……” “空难?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惊呼出声。 老妇人猛地一颤,脸上却依旧挂着一副空洞的微笑。“是昨晚的事,我今早就告诉了我的女儿……” “哪里?什么航班?”覃华清捕捉到我语调的变化。 “就是昨晚从帛弘城起飞的那架飞机。”老妇人声音微颤地回答,“休息室的报纸上报道了,实在太骇人了。八十五名乘客无一生还。我向女儿提及此事时……” 我让老妇人在栏杆旁稍候,自己则步入快餐区,在那里找到了一张被揉皱的报纸。简短而鲜明的标题下,详细记录了那起坠机事件。该航班原定凌晨零点十八分自帛弘城国际机场飞往鹏煊城,不幸在起飞后二十分钟,于接近运莱国领空处发生爆炸,残骸与遇难者遗体散落在博雅沼泽,被当地渔民发现。机上无人生还。目前,联邦航空管理局、全国运输安全委员会及联邦调查局正联合展开调查。 猛然间,一阵剧烈的耳鸣袭来,我急忙坐下以防跌倒,双手不由自主地在座椅皮套上留下汗渍。人群从我面前穿梭而过,纷纷朝出口涌去。 苏俊贤遇害了,这是一场谋杀,竹思楠是凶手。我曾揣测苏俊贤与竹思楠是否合谋,设计了这起事故以让我相信只剩一个威胁存在,但很快意识到这种推测缺乏逻辑。若竹思楠真将苏俊贤纳入其计划,那么编织如此复杂的阴谋便显得多余且不合理。 苏俊贤已故,他的遗体残块散落在阴暗且恶臭弥漫的沼泽之中。我脑中不禁勾勒出他生命终章的最后瞬间:他安坐在头等舱的舒适座椅上,手执酒杯,或许正与那位粗鲁无礼的傀儡低语交谈。随后,爆炸突袭,他在惊恐的尖叫中被吞噬于黑暗深渊,飞机倾斜着陨落沼泽。我浑身战栗,紧攥着座椅冰冷的金属扶手。 竹思楠何以至此?她确实具备操控苏俊贤傀儡的能力,尤其在他操控术日渐衰退之际,但这行为似乎缺乏动机。理论上,她能轻易左右机上任何人的行动。然而,策划一场爆炸需精密布置炸药,并巧妙篡改被控者的记忆,这一切必须在我们闲适品咖啡和酒的间隙悄然进行,难度非同小可。但不容置疑,竹思楠具备这样的手腕。她的选择在此刻终结苏俊贤的生命,其背后的意图昭然若揭。 最终一位游客步出船舱,我隐约感到船只轻触码头的轻微震颤。随即,覃华清的身影出现在舱门边。 竹思楠选在此刻行动,显然旨在一举解决我和苏俊贤的问题,其背后是深思熟虑的策划与长久的等待。她静候我们重逢的那一刻,期盼着我能羞愧地退出这场博弈。如此看来,她先前的宽容大度实则别有用心!然而,她的策略中存在着一个疏漏——决定先对苏俊贤下手,基于对我漠视时事、几乎足不出户的习惯的判断,自信我不会在她转向对付我之前得知苏俊贤的噩耗。难道她真的相信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操控”的能力,以至于苏俊贤成为了她眼中更大的威胁? 我轻轻摇头,随同覃华清步出船舱。午后天色异常阴沉,寒风穿透单薄的外套领口,直袭而来。泪水模糊视线,连下船的跳板也变得模糊不清。我的悲伤,是为苏俊贤?那个自负、虚弱且愚蠢的老者?还是因竹思楠的背叛而心痛?或许,这只是冷风刺激双眼带来的错觉。 老城区街道空旷,行人稀少。大宅窗前,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曳。覃华清先生伴我同行,冷风加剧了我的关节炎,右腿至髋部传来阵阵刺痛,我不由自主地更多依赖父亲遗留的拐杖支撑身体。 接下来,她会有何动作?我驻足思索。一阵风吹过,一张报纸缠绕于脚踝,旋即又被卷走,如同她那难以捉摸的下一步棋。 她会如何应对我?我清楚她就在城中潜伏。虽然她能够远程操控他人,但这需消耗巨大的能量,并且要求对目标有极深的了解。一旦这种联系中断,想要在远距离上重建联系将极为艰难,几乎无望。我们未曾揭开这背后的奥秘,但此刻,那已不再重要。一念及竹思楠仍潜伏于我周遭,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狂跳。 不论是何人被竹思楠所操纵,我终将面对那个向我袭来的人。我熟悉她的手段。苏俊贤之死,虽是最不具备其个人风格的一次“占据”,那仅是技术性的操作罢了。显然,竹思楠已决意与我清算旧怨,而苏俊贤不幸成了她前进路上的障碍,必须在他可能成为更大威胁前除掉。在她眼中,给予苏俊贤的死亡方式蕴含着某种同情与温柔,同时,她渴望让我知晓,那场空难的真正策划者正是她自己。从某个角度而言,正是这份炫耀之心引起了我的警觉。 我迫切希望立即逃离。本可让覃华清驱车,于一小时内甩开竹思楠的追踪,再用几个小时迈向全新的生活。家中固然有些许贵重物品,但我在别处的资金足以弥补这些损失。我渴望彻底摆脱过往的身份及其带来的一切积累。 然而,我不能就此离去,至少现在还不行。 从街对面望去,我的住宅显得阴郁而令人不安。我心中闪过一个疑问:二楼的窗帘是否已被我合上?与此同时,席夫人的孙女正与她的玩伴在庭院里欢腾跳跃。我站在路边,犹豫不决,手中握着父亲的拐杖,无意识地敲打着一棵树那暗沉的树皮。我明了犹豫并非良策,却发现自己久未在紧迫中做出抉择,显得有些生疏。 “覃华清,劳烦你前去检查宅内各室,确认一切无恙后即刻返回。”这吩咐传来。 目送着覃华清先生的身影逐渐融入院落的昏暗之中,一阵寒风骤起,我不禁感到孤立无援,站立街头的自己异常脆弱。我来回扫视街道,期盼能捕捉到梁乐珍那一头黑发的踪迹,但视线所及,唯有远处一位推婴儿车的年轻母亲。 忽地,二楼的窗帘被猛地拉开,覃华清先生向外短暂张望,随即转身离去,而我的目光仍旧胶着于那扇黑洞洞的方形窗格。院中的呼叫声让我心头一紧,原来是那个小女孩——惜珊,对,是她——在呼唤她的玩伴。两个小身影坐在喷泉旁,分享着一盒动物形状的饼干。目睹此景,我的心安定了下来,甚至对自己的过度警觉感到几分可笑。有那么一刻,我动念想要直接操控覃华清,但一想到那将使我无助地滞留街头,便立即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一旦与被控者建立联系,自身的感觉虽存,却已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迅速!我内心深处发出警告。两名满脸胡须的男子正朝我这边的人行道走来,我连忙穿过马路,停在自家门前。那两个男人边打手势边相视而笑,其中一人还向我投来一瞥。必须加快速度! 这时,覃华清从屋里出来,锁好门,穿过庭院向我走来。一名女孩试图与他说话,并递上饼干盒,但他并未回应。街对面,那两个男人直接离开了我家门口。覃华清将前门的大钥匙交到我手中,我将它收进大衣口袋,目光敏锐地审视着他。他轻轻点头,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似乎对我过度的紧张感到一丝揶揄。 “你确定都检查过了?”我问道。 他以点头作答。 “每个房间都查看了吗?” 再次点头。 “报警系统也检查了?” 点头确认。 “地下室情况如何?” 依旧点头。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痕迹吧?” 覃华清连续第四次点头。 手搭在冰冷的金属大门上,我却迟疑了。焦虑如同苦涩的胆汁般涌上心头。寒风中,我只觉自己既愚蠢又疲惫,身体隐隐作痛,却迟迟不敢推开门扉。 “跟我来。”我拉着他就往街对面走去,步伐急促,远离这所房子。“我们先去德曜餐厅用晚餐,之后再回来。”但实际上,我的目的地并非那家老旧餐馆,这只是我在慌乱中寻找的逃离借口。直到抵达海滨的古炮台步道,我的心才渐渐平复。周围空无他人,街道上的车辆寥寥,若要靠近我们,必须穿越一片开阔地。低垂的乌云下,海浪翻滚着白沫拍打着堤岸。 第6章 后发制人 户外清新的空气与昏暗的暮色让我的思绪变得异常清晰。一整天置身家外,确保了竹思楠的任何图谋都无法实施。她向来谨慎,即使风险微乎其微,也不会继续停留。正当我在古炮台步道上颤抖时,她想必已登上了返回浩宕城的航班。次日清晨,我预期会收到她的电报,内容几乎可以预见:乐蓉,苏俊贤之死太过悲惨,我心痛不已。你愿意陪我参加葬礼吗?念你,竹思楠。 我察觉到,自己之所以犹豫,是内心仍贪恋着家中那份温暖与安逸。实际上,我是恐惧于挣脱旧日生活的枷锁。我本可选择留在安全地带,派遣覃华清回家取那唯一无法舍弃之物,随后驾驶车库中的汽车,在竹思楠电报到达前,驶向远方,让未来的怅惘由她去承担。想到此,我不禁笑了,开始斟酌如何向覃华清下达指令。 “顾乐蓉。” 我猛然回头,惊讶万分。毕竟,覃华清已有二十八年未曾开口。 “顾乐蓉。”他面部扭曲,咧嘴一笑,黑牙毕露。右手紧握匕首,我瞬间瞪大了眼。望进他空洞灰暗的眼眸,一切了然于胸。 “顾乐蓉。”他再次唤道,匕首随之挥来。我无力抵挡,但幸运的是,转身之际,手提包也随之转动。刀锋穿透外套,划破皮质手提包,最终刺入我的左肋。然而,正是这手提包缓冲了攻击力度,奇迹般地保全了我的性命。 我奋力举起父亲那沉甸甸的拐杖,精准无误地刺向覃华清的左眼。他即刻失衡,却未发出一丝呻吟,旋即再次挥舞利刃袭来。我敏捷地后撤两步,而他的视线已模糊不清。双手紧握拐杖,我虽动作笨拙,但仍猛力劈下。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拐杖再度击中了他的眼眶。我又谨慎地退后三步。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潺潺流下,眼球骇人地悬挂在面颊一侧。然而,他竟咧嘴笑开,昂首缓缓抬起左手,将那眼球生生扯出,掷入海湾深处。随即,他如猛兽般向我扑来,我慌忙转身逃遁。 我拼尽全力加速奔跑,但仅迈出二十步,右腿的剧痛便使我步伐踉跄。又坚持了十五步,我已气喘吁吁,心脏狂跳,仿佛要冲破胸膛。左侧身体传来阵阵凉意,伤口隐隐作痛,如同寒冰贴肤。回首一望,覃华清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其步伐之大,远超我的想象。在正常情况下,他只需四步即可追及于我。然而,操控一个身受重伤的身体奔跑绝非易事。再回望时,我不慎趔趄,险些摔倒。此时的覃华清嘴角上扬得更加狰狞,鲜血从空洞的眼窝中不断涌出,染红了牙齿。四周寂寥,除了我们二人,再无他人踪影。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手紧紧抓着扶手,以防失足。随后,我沿着曲折的步道和铺设着沥青的小径来到了街上。街灯闪烁了几次,随即稳定地亮起。在我身后,覃华清敏捷地两步跳下阶梯,我暗自庆幸自己为了乘船而选择了平底鞋。我加快步伐前进,眼前是两位老人以看似慢动作的速度互相追赶,这幅奇异景象若被旁人目睹,定会引人侧目,但幸运的是,此刻街道空无他人。 我转进一条静谧的小巷,四周的商店门扉紧闭,仓库内一片空旷。左侧延伸出蕴藉街,而右侧不远处,昏暗的店铺间,一个瘦削的身影缓缓出现。我朝着那方向前行,尽管身体已接近极限,几乎要晕厥过去,腿部剧烈的抽筋带来前所未有的痛楚,让我几乎无法站立在人行道上。覃华清紧跟在我身后约二十步的距离,并且正迅速逼近。 前方高大的身影是一位穿着棕色尼龙夹克的黑人男子,他手里提着一个装有带框黑白照片的箱子。他的目光首先与我相遇,随后越过我的肩膀,注意到了十步开外的追击者。 “嘿!”他刚欲出声,我便运用了我的操控能力,侵入了他的意志。他如同被无形之线操纵的木偶,全身颤抖,嘴巴大张,眼神变得呆滞,在覃华清即将触及我的外套之际,他戏剧性地倒下,横亘在我们中间。 箱子腾空而起,玻璃碎片散落人行道,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一束修长的棕色手指猛然伸向了那洁白的咽喉。覃华清敏捷地反手一推,意图摆脱黑人的纠缠,然而对方死死缠住他不放,两人如同初学者舞者般笨拙地扭打成一团。我步入小巷深处,脸颊贴上冰冷的砖墙,试图让纷乱的思绪与力量回归体内。操控这位陌生人体现出的艰巨,使我筋疲力尽。目睹高大身影踉跄的背影,我不禁涌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意。 覃华清动作迅猛,刀锋直入黑人腹部,抽出后再一次刺进。黑人则以指甲抠进了覃华清仅存的右眼,牙齿狠狠咬住了他的颈侧静脉。我的意识朦胧间感知到刀光第三次闪现,穿透黑人的身体,尽管心脏仍在跳动,表明控制并未中断。黑人猛然跃起,双腿如剪刀般将覃华清掀翻在地,上下颌紧锁于对手坚实的脖颈,指甲在白皙肌肤上留下道道血痕,双方一同倒地。 “结束他。”一个念头闪过。黑人徒劳地摸索着覃华清的眼眶,却被覃华清左手猛然一扭,腕骨断裂。即便如此,黑人仍未放弃挣扎,手指继续胡乱抓挠。覃华清前臂抵住黑人胸膛,使出浑身解数将其举起,仿佛父亲温柔地托举孩子玩耍的场景,却充满了生死较量的残酷。黑人口中咬下的皮肉并不足以致命。紧接着,覃华清从上方、左侧、右侧连贯刺出三刀,第二刀正中黑人咽喉,鲜血如泉涌般溅洒在二人身上。黑人的腿抽搐了两下,生命迹象逐渐消逝。覃华清顺势将他推开,我转身,快步沿着昏暗的小巷离去,心中五味杂陈。 随着夜色渐深,我惊觉自己步入了一条死胡同。这里一侧是仓库的背面,另一侧则是面向海湾的古炮台码头,金属墙面无窗,显得格外冷硬。左侧蜿蜒着一条街道,然而其幽长、昏暗及荒寂让我望而却步,不敢轻易尝试逃离。正当我转身之际,一抹黑影悄然掠入了身后的狭窄巷弄。 我努力想要建立联系,却发现目标无从寻觅。覃华清似乎彻底消失了踪迹,让我困惑于竹思楠是如何实现这一手的。 此时,码头的侧门紧闭,而正门远在大约一百米之外,同样上了锁。就在这时,覃华清猛然冲出巷口,目光四下扫视,企图定位我的位置。昏暗之中,他满是血痕的脸庞几近黝黑,踉跄着向我逼近。 情急之下,我举起父亲遗留的拐杖,击碎了门玻璃的下半部分,并小心翼翼地穿过碎片伸出手去。心中暗自祈祷门上不要有上下门闩,因为那将意味着绝境。幸运的是,门仅配备了一个简易的旋转把手和一个门闩。我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把手,在覃华清踏上身后人行道的瞬间,我迅速拉开门闩,闪身进门,旋即重新拴上门闩,隔绝了外界的危险。 房间内一片漆黑,寒气自冰冷的水泥地面悄然升起,小船们在各自的泊位随波轻轻摇曳。不远处,大约五十米外的办公室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我暗自希望这里能配备有报警系统,但考虑到码头的老旧以及资金的匮乏,这显然成了奢望。覃华清用力一击,前臂撞碎了门上残余的玻璃,我连忙向那抹光亮靠近。他迅速收回手臂,对门猛地一脚踢去,门闩伴随着木屑的剥落而松脱。我瞥了一眼办公室,里面仅有的声响是电台谈话节目的低语,那扇门似乎遥不可及。紧接着,覃华清再次重踹,力道之大令人咋舌。 我急中生智,转向右侧,跃上了正缓缓靠岸、微微颠簸的观光游艇。仅仅几步,我便进入了游艇狭窄的前舱,关紧了轻薄的舱门,透过耐热有机玻璃制成的舷窗向外窥视。 覃华清的第三次猛踹彻底将门卸下,他魁梧的身影瞬间填满了门框,右手紧握的刀锋在远处街灯的微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我在心中默默祈祷,期盼有人能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但办公室内依旧只有收音机里尖锐的对话声,没有丝毫反应。他沉稳地迈出四步,停顿片刻后,纵身一跃至第一艘小艇上——那是一艘装备船尾马达、无舱盖的小船,短短六秒,他已回到坚实的水泥路面上。第二艘船拥有一个小船舱,覃华清不费吹灰之力便踹开了舱门,响声震耳欲聋。很快,他又回到了路上。我的藏身处,在这一排船只中的第八位,至今他似乎仍未察觉到我因紧张而狂跳的心脏。 我移步至船的另一侧,透过右侧的舷窗向外窥视。光线在模糊的有机玻璃后变得散乱而扭曲,依稀间,我捕捉到一抹白发的影子,与此同时,收音机的频道转换了,悠长的室内回响着洪亮的音乐声。随后,我又折返回另一个舷窗旁。只见覃华清刚刚结束了对第四艘船只的仔细搜查。 我合上双眸,刻意调整呼吸,试图在脑海中重现那位每日黄昏沿街缓行、腿微弯的老者的形象。紧接着,覃华清完成了对第五艘稍显修长的游艇的检查,那艇上多处可藏人之处均未逃过他的法眼,然而搜索无果后,他再次回到了路上。 “别再去想保温杯中的咖啡,也别挂念填字游戏了。快来与我汇合!”我心中默念,试图完成心理联系。 及至第六艘,那是一艘配备有尾部马达的小型快艇,覃华清只是匆匆一瞥,并未登船。至于第七艘,则为一艘帆船,其桅杆折叠收拢,帆布严实地遮蔽着船舱。覃华清迅速拔出刀具,刺破了厚重的帆布,继而以沾血的双手撕开帆布,仿佛揭开神秘的面纱,遗憾的是,这次搜寻同样没有收获,他只能重返路面。 “把咖啡忘了吧!快来寻找!抓紧时间!”我继续默念。 覃华清跃上了第八艘船的船艏,随之而来的是船体轻微的震颤。我发现自己无处躲避,除非能挤进座位下那狭小的储物格,可即便蜷曲身体也难容身其中。我解开了绑在长凳坐垫上的帆布带,但在这密闭空间里,我的喘息声显得异常沉重与响亮。我将坐垫作为掩护挡在面前,身体蜷缩成胎儿状,而覃华清则在右侧舷窗外来回踱步。时间紧迫!他猛然间贴近有机玻璃窗,面孔距离我不过一尺,嘴角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角度上扬。紧接着,他步入了船舱。 “快!快!快!”我急促地在默念里催促着。 覃华清在舱门边蹲下,我企图用腿阻挡那扇百叶门,然而右腿却不听使唤。他一拳击穿了脆弱的木板,紧抓我的脚踝不放。 “原来你在这里!”席先生的声音带着颤抖,手电筒的光束射向我们。覃华清猛力推门,我的左腿因剧痛而扭曲。他的左手紧紧拽住我的脚踝,右手持刀从门缝中猛地刺入。 “嘿——”席先生呼喊着,我竭尽全力影响他的意志。老人瞬间僵住,手电掉落,随即解锁了他的左轮手枪。 覃华清挥舞着刀子,一时之间,坐垫中的泡沫四处飞散,刀锋不慎划破了我的小指指尖。 “立刻!马上!别停!”我愈发急切地用默念催促席先生。 席先生紧握左轮手枪,果断扣动了扳机。尽管子弹在夜色中失去了踪迹,但枪声却在水泥地与水面上久久回响,荡起阵阵涟漪。 靠近点,你这愚钝的家伙!行动起来!我继续默念。 覃华清再次奋力推挤着舱门,身体竭力挤入门缝之中。他先是松开了对我的脚踝的钳制,解放了他的左臂,然而几乎是同时,那只手便猛地伸入船舱,试图抓住我。我急忙向上摸索,触动开关,头顶的灯光瞬间亮起。映入眼帘的是他那空洞无神的黑眼窝,在外界微弱光线透过破碎玻璃的照射下,他那伤痕累累的脸上更添了几道暗黄的光影。我急忙向左侧挪动,可覃华清的手如同铁钳,紧紧攥住我的大衣边缘,用力将我从长椅上拖拽而出。他双膝跪地,右手因此获得了更大的挥砍空间。 “快!”我急促的命令响起。 紧接着,第二声枪响,席先生的子弹准确命中了覃华清的右臀,迫使他痛苦地跌坐下来,呻吟不止。我的大衣在挣扎中被撕裂,纽扣散落一地,甲板上一片狼藉。刀锋一闪,刺进了我身旁舱壁,随即又猛地抽出。 席先生踉跄着跃至船头,几乎失足,缓缓绕行至右侧船舷。我用尽全力将舱门压在覃华清的手臂上,企图阻止他的进一步攻势,但他并未有丝毫放松,仍旧拼命将我拉向他。无奈之下,我只能跪倒在地。刀光再次闪过,穿透了泡沫坐垫,同时也在我大衣上留下了一道划痕。手中的坐垫已所剩无几,防护作用微乎其微。此时,席先生已悄无声息地移到距离我们约一米之处,双手稳持手枪,对准了船舱顶部。 覃华清猛然收回利刃,摆出斗牛士般的架势,嘴角咧开,露出沾血的牙齿,仿佛是在宣告自己的不屈与胜利。而我,分明在他仅存的眼眸中,看到了竹思楠那份疯狂与决绝,正熊熊燃烧。 席先生扣动了扳机。子弹穿透了覃华清的脊背,继而钻入左侧船舷的排水孔中。覃华清如同被猛然抛上甲板的鱼儿一样,双臂伸展,倒地挣扎。他那僵硬、苍白的手指无力地在甲板上敲击着,手中的刀也随之坠落。我指示席先生上前几步,将枪口紧贴着覃华清的太阳穴,又一次果断开火。枪声沉闷,回响空洞。 码头办公室内的洗手间存放有一套急救装备。我安排席先生守在门外警戒,自己则进去处理小指的伤势,并吞下了三片阿司匹林以缓解疼痛。 我的外套已满是不堪,鲜血渗透,染红了底下的印花裙。说来也怪,我本就不偏爱这条在我看来既单调又过时的裙子,相比之下,我对那件外套却情有独钟。此刻,我的头发凌乱不堪,沾满了细碎的泡沫颗粒。我用水冲洗脸颊,手指充当梳子,反复整理着头发。令人惊奇的是,尽管手提包被刀刃贯穿,它依然挂在我的肩上,只是包内物品大多散失。我将钥匙、钱包、放大镜和纸巾一一搜集起来,放入外套宽敞的口袋中,随后将破损的手提包遗弃在洗手间里。父亲的拐杖也不知何时失落,其丢失的地点在我脑海中已然模糊。 我谨慎地从席先生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左轮手枪,他的手臂僵直伸出,手指保持着弯曲的姿态。经过一番摸索,我成功开启了转轮,发现里面尚余两颗未发射的子弹。难以置信,他竟携带着满载六发子弹的手枪四处走动。回想起多年前那个愉快的夏日,檀浩博曾告诫我:手枪的弹巢中至少应保留一个空位。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常前往小岛进行射击练习,我和竹思楠依偎在严厉教练的身旁,任由他们托起我们的手臂,指导我们精准瞄准,期间不时传出紧张的惊呼。在温暖明媚的阳光下,檀浩博教导我计算子弹数量的重要性,而我则沉浸在对他的迷恋中,沉醉于他身上剃须水与烟草交织的甜美气息。 第7章 兽穷则啮 稍有操作上的放松,席先生的身体便开始微微颤抖,嘴巴大张,露出脱落的假牙。我注意到他那条磨损的皮质枪带,并无多余的子弹附着。子弹的藏匿之处成了谜团。我试图深入他的记忆寻找线索,却只发现他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将枪口抵住覃华清太阳穴并扣动扳机的那一幕。 “走吧。”我帮他扶正脸上滑落的眼镜,将左轮手枪稳妥收入枪套,随后引导着他离开码头。夜色深沉,街灯一盏接一盏掠过,穿越六个街区的过程中,席先生开始剧烈颤抖,我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为他添上外套。于是,我增强了控制力,他的颤抖随之停止。 宛如四十五分钟前的场景,我的住宅内一片漆黑,未见丝毫光亮。我们步入庭院,我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摸索着钥匙,而我的外套半敞着,任由夜晚的寒风穿透而过。远处屋内的灯光透出温暖,小女孩的欢笑声随风飘荡自窗扉。为了不让他的孙女察觉到我们的行踪,我操控席先生加快了步伐,手紧握左轮枪,先行踏入家门。我吩咐他先开灯,随后自己跟进。 客厅内空旷冷清,一切保持原样,无任何侵扰迹象。桌面在吊灯的映照下泛着微光。我选择坐在门厅的椅子上,静待心跳平复,这一过程大约耗去了一分钟。期间,我没有允许席先生将左轮枪的击锤放下,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终于,我起身,沿着走廊缓缓步入温室。 就在这时,梁乐珍猛地推开旋转门,从厨房冲出,手持一根炽热的拨火棍。她的突袭让席先生措手不及,一枪不慎打在地板上,未对她构成威胁。梁乐珍再次举起拨火棍,准备二次攻击,而席先生手中的枪因力竭脱落。 情急之下,我选择了错误的方向,不是向庭院逃去,而是奔上了楼梯,梁乐珍紧跟其后,飞跃般追来。在奋力关上沉重的卧室门之前,我惊鸿一瞥,只见她双眼圆睁,满是疯狂,手中高举的拨火棍蓄势待发。门锁刚落,梁乐珍便开始猛烈撞击。然而,坚实的橡木门坚如磐石,面对她一次次用拨火棍对门和门框的重击,纹丝不动。 我转身环视着这间熟悉的房间,渴望找到任何可以帮助我的物品,遗憾的是,连一部电话的踪迹都寻不见。房间并无内置壁橱,仅有一座年代久远的衣柜静立一旁。我急忙踱步至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呼救或许能引来注意,却无法阻挡门外那个逼近的威胁。她正用力撬动着门锁。对面窗户映出的身影让我别无选择,只能做出一个无奈的决定。 仅仅两分钟,我隐约感觉到卧室门已岌岌可危。门铰链在拨火棍的撬动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最终防线被突破了。 梁乐珍满身是汗,嘴微张,涎水顺着下巴滑落,眼神空洞而迷离。我们都没留意到,一双穿着拖鞋的脚步悄然在她背后沿楼梯接近。 “继续前行,举枪,准备射击。”我反复下达指令,“双手紧握枪柄,瞄准目标。”梁乐珍陡然意识到危险——更确切地说,是竹思楠感知到了危机,因为此刻占据梁乐珍身体的已是另一个人格。她猛然转身,视线落在站在楼梯顶端的惜珊身上,对方手持从祖父那里得来的左轮手枪,对准了她,手指已然扣紧扳机。与此同时,另一个女孩在庭院中焦急地呼唤着惜珊的名字。 竹思楠立刻明白必须应对这一即时威胁。梁乐珍举起拨火棍,正欲步入走廊,惜珊的枪响了。后坐力使她跌下了楼梯,梁乐珍的左胸处绽放出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她踉跄几步,左手勉强抓住栏杆,摇摇晃晃地追随着惜珊冲下楼梯,手中拨火棍胡乱挥舞。我放弃了对女孩的控制,赶往楼梯口,内心迫切地想要亲眼见证接下来的一切。 梁乐珍翻着白眼,抬头注视着我。她身着的男性化衬衫已被鲜血浸透,却依然在挣扎,持续发起攻击。左手拾起手枪的同时,她的嘴张得更大,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仿佛老旧散热器泄气般的声响。 “顾乐蓉……顾乐蓉……” 我闭目片刻,随后梁乐珍开始奋力爬上楼梯。惜珊的朋友借着敞开的门猛地闯入,敏捷地跃上台阶,紧紧环抱住梁乐珍的脖颈。两人顺势倒退,沿着楼梯翻滚而下,经过惜珊,最终摔落在楼下光洁的地板上。 那女孩幸免于难,仅有轻微的擦伤。我走下楼梯,将她从梁乐珍身边拉开。她的脸颊上有一块淤青,手臂和额头留有几道划痕。她不停地眨眼,蓝色眼眸中满是迷茫。 梁乐珍的颈部已严重受损。我拾起手枪,踢开附近的拨火棍,向她靠近。她的头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斜,但生命迹象尚存。她瘫倒在地,尿液浸湿了地板,身体仍在抽搐,牙齿不住打颤。时间紧迫,席家大人们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通往院子的门敞开着。我转向女孩,简短命令:“起来。”她眨眨眼,努力站稳身子。 我迅速关上门,从衣架取下一袭古铜色雨衣,用一分钟快速将口袋中的物品转移至雨衣内,遗弃了那件破损的春装外套。与此同时,呼叫声从院落方向愈发清晰可闻。 我跪在梁乐珍的身旁,双手轻轻托起她的脸颊,努力使她的上下颌保持稳定。她的眼球再次翻白,但我坚决地摇动她的头,直至那双虹膜重新映入我的眼帘。随后,我倾身向前,脸颊紧贴着她的。 “竹思楠,我必定寻你而来。”我高声誓言。 放开手后,她的头部缓缓垂至地面。我急忙奔向温室,那里是我的刺绣工作室。情急之下,不及上楼取钥匙,我便举起椅子,砸碎了柜门。从破损的橱柜中取出所需之物,恰好能置入雨衣口袋中。 那位女孩依旧伫立于走廊。我将席先生的手枪递给她,注意到她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下垂,恐怕是骨折了。此时,敲门声伴着旋钮转动的尝试响起。 “跟我来。”我压低声音,引领女孩穿过饭厅。我们小心绕过梁乐珍静卧的身影,穿越幽暗的厨房。门外的敲击声愈发急促。最终,我们步出宅邸,遁入狭窄的小巷中。 在老城区这一片,分布着三家各具特色的旅馆。首先是远处十街区外的一家汽车旅馆,它以舒适着称,但高昂的价格让人略感踌躇,我很快便排除了这个选项。紧接着是附近仅一街区之遥的小型家庭式旅店,它隐身于喧嚣之中,独享一份宁静,是我外出旅行时的偏爱,然而这次也不例外,我同样没有选择它。最后,位于两个半街区外蕴藉街上的一栋老宅改造的小旅馆引起了我的注意,这里每个房间装饰着价值不菲的古董,价格令人瞠目结舌。我急匆匆地向那里赶去,女孩紧随其后,手枪被她用脱下的毛衣小心包裹,以掩饰其存在。腿部的剧痛让我时不时倚向她。 抵达宇寰旅馆时,经理一眼认出了我,他见我头发散乱,眉毛微扬,流露出一丝惊讶。女孩则留在三米开外的门厅阴影中,保持距离。 “我正在寻找一位朋友,名叫竹思楠。”我试图以热情的语调掩盖真实目的。 经理皱起眉头:“唔……很抱歉,我们这里没有这位住客。” “或许她是用婚前的名字登记的,茅思楠。”我继续说道,“她是一位极具魅力的老年女士,比我年轻几岁,拥有长长的银发。也有可能是她的朋友帮她办理入住,那是一位黑发、貌美的年轻女子,梁乐珍……” 经理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板语气回答:“非常抱歉,这两个名字都没有对应的入住记录。或许您的朋友尚未到达,要不要先为她留个口信?”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不用留口信。” 我引导着小女孩步入一条走廊,那里既是通往洗手间的路径,也是通向楼梯的必经之路。“请问,我能麻烦您一件事情吗?”我对着一位正巧路过的旅馆工作人员询问道。 他停下了脚步,略显不耐地将那一头乌黑长发甩至肩后,态度中透露出几分急躁。“请讲,夫人。”与此同时,我意识到同时操控两个人实属不易,必须在两者间迅速切换,以确保不会失去对小女孩的控制。为了尽快从这位服务员口中得到信息,我不得不加快行动。 “我在寻找一位朋友,”我解释说,“她是一位极具魅力的老年女士,拥有湛蓝的眼睛和一头银色长发。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女性,特征是乌黑卷曲的秀发。”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这里没有入住符合这样描述的客人,夫人。” 于是,我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他的前臂,暂时放松了对小女孩的注意力,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对话。“您确定没有吗?” 这时,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空洞而茫然,仿佛突然间被什么牵引。“陈高朗夫人,”他语气肯定地说,“她在北侧的208号房间。” 我笑了,陈高朗夫人,心中暗叹,竹思楠真是愚钝至极。身旁的女孩忽然抽泣起来,身子一软,倚靠在了墙边。我即刻下定决心:让她离开。那一刻,我认为这是出于怜悯,而实际上,是意识到她的左臂已无作用。 “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地询问那个孩子,同时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她显得有些迷茫,眼神四处游移。“你的名字。”我再次提醒。 “玲玲。”她细声回答。 “玲玲,听着,你现在需要回家。快走,但记住,不要奔跑。”我吩咐道。 “我的手臂好疼。”她嘴唇哆嗦着说。我再次轻触她的额头,缓缓地渗透进她的意识中。 “你正要回家,”我引导着,“你的手臂不再疼痛。你将什么都不记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现在,回家吧,快些,别跑。”我从她手中接过手枪,未及抽出毛衣便握在手里,“再见,玲玲。” 她眨了眨眼,穿过门厅,向大门缓缓走去。我环视四周,随后将手枪递给了一旁的服务员。“藏在你的马甲下面。”我低声指示。 这时,门外传来竹思楠柔和的声音:“是谁呢?” “是服务员虞元基,夫人。您的车已在门口等候,我这就帮您把行李送下去。” 随着轻微的“咔嗒”声响,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然而门链依旧挂着,未曾解开。 虞元基凝视着竹思楠,轻轻眨了眼,脸上浮现出羞涩的微笑,随后优雅地将一缕头发拂至肩后。我紧贴着墙根站立。 “好的。”竹思楠解除门链,退后两步让出空间。当我迈入房间时,她已转身,正细致地给行李箱上锁。 “你好,竹思楠。”我轻声细语。她的背脊不自觉地挺直,动作中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雅。床上还清晰可见她睡过的痕迹,仿佛时间在那里浅浅低吟。缓缓地,她转过身来,身上穿着一条我前所未见的粉色裙装,格外引人注目。 “你好,顾乐蓉。”她以笑回应,那双眼睛清澈如蓝宝石。我指示服务员用席先生的手枪对准她,而他持枪的手稳如磐石,冷静地扳起了击铁。竹思楠则保持着镇定,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目光从未离开我的眼睛,我们之间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这是为什么?”我问道,语气中带着不解与探寻。 竹思楠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微微耸了耸肩。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预见到她将爆发出大笑。她的笑声,尖锐而刺耳,如同孩童般令人突生寒意,每次都让我心惊胆战。然而,她只是闭上了眼睛,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为何使用陈高朗夫人的名号呢?”我问道。 “亲爱的,你不理解吗?我觉得自己对他有所亏欠。可怜的陈高朗。我是否提过他的死因?不,应该没有。而你,亲爱的顾乐蓉,也从未问起过。” 她的眼睑缓缓张开,我的目光掠过服务员,他持枪的手坚定而稳定,只需轻轻一扣,便是决定性的瞬间。 “他是溺水而亡的,亲爱的。”竹思楠轻声道,“可怜的陈高朗从那艘蒸汽船上跃入了深渊,就是那艘载他返回昌勋国的船。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在自杀前还给我写了信,承诺会娶我为妻。这故事难道不够悲惨吗,顾乐蓉?你认为是什么驱使他做出那种选择?我想,这是我们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对不对?” “是的,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回应着,同时在心中暗自催促服务员行动。 但一切静默如初,未有任何变故。 我急忙侧目望去,只见服务员竟擅自将头转向了我,那并非我的指令。他的手臂僵硬地随之转动,手枪宛如风向标上的箭头,指向了一个未曾预料的方向。 不!我怒目圆睁,青筋毕露,拼尽全力与服务员争夺控制权。我的手臂动作虽渐缓,但那枪口仍旧无情地对准了我的面庞。此时,竹思楠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再见了,亲爱的顾乐蓉。”竹思楠留下这句话,又是一阵冷笑,对服务员微微颔首。就在扳机即将被扣下的瞬间,我死死盯住那黑洞洞的枪口,心中一片冰凉。 空膛。又一次,是空的。依然空无一弹。“那么,再见了,竹思楠。”我平静地说着,从雨衣口袋中取出檀浩博的手枪。炸药的轰鸣让我手腕一阵麻木,房间内随即弥漫起一股青烟。竹思楠的前额正中,出现了一个比硬币还小的圆形孔洞。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凝固在那里,一切如常。随后,她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下,床沿的反弹使她脸朝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转而面向服务员,用我手中那把古老却保养得宜的左轮手枪,换下了他手中无害的武器。此刻我才注意到,这位服务员年纪与檀浩博相近,头发颜色也极为相似。我倾身向前,在他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虞元基,”我低声道,“枪里还有四颗子弹。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清楚自己剩下的弹药数,不是吗?去前厅,解决掉经理,再除掉离他最近的人。之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口腔,扣动扳机。如果没有发射,就再次尝试。先藏好这枪,到了前厅再行动。” 步入走廊之际,那里已是一片纷乱。 快打救护车电话!我急声呼喊,有紧急情况,赶紧叫救护车!我的呼声被旁人听见,立刻有人响应去拨打急救电话。随后,我眼前一阵晕眩,不由自主地倚在了一位白发老绅士的身上。四周人群奔走不息,有人好奇地停下脚步,向房间内窥视,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忽然间,门厅方向传来三声清晰的枪响,加剧了现场的慌乱。趁着混乱,我悄悄溜下后方的楼梯,推开通往外界的防火门,最终隐没于夜色之中。 第8章 案件讨论 1980年12月16日,星期二那天,治安官闫承宣舒适地倚靠在椅背上,再次品尝了口可乐,双脚随意地搭在堆满杂物的桌面上。他试着调整自己庞大的身躯以求更佳的安逸,却不经意间触发了紧绷的皮质枪带发出细微的吱吱声。这幕场景发生在县政府大楼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办公室里,四周由斑驳的煤渣砖墙和老旧木板构筑,它们仿佛是与外界喧嚣隔绝的屏障。尽管墙面上的油漆多有剥落,透露出不同的时间痕迹,但每一处褪色都讲述着它的故事。室内空间紧凑,布局满满当当: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三座高耸的文件柜、一条堆砌着书籍与文件夹的长桌、一块黑板,以及两把同样被杂乱文件覆盖的黑木椅,墙上零散安置的搁板上物品也是随意摆放。 “我感觉这里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处理的事情了。”调查员殷鸿文边说边清理出一片座位边缘坐下,他那条棕色西裤上的折痕依旧清晰可见,显露出一丝不苟的态度。 “的确如此。”治安官闫承宣附和着,轻轻打了个嗝,将手中的可乐罐放在膝盖上。“没有再逗留的理由了,不如早点回家为好。” 这两位执法者在各方面几乎找不到共同点。闫承宣约莫三十五岁,身材高大却已略显发福,制服衬衫紧绷于隆起的腹部,尺寸似乎小了一号,使他看起来宛如漫画中夸张的角色。他的脸庞红润,散布着淡淡的雀斑,虽然发际线悄然后退且下巴下出现了双层轮廓,但闫承宣给人的印象却是开朗、亲切,甚至带有一丝顽皮的孩子气,恰似一位永远年轻的心未曾老去的大男孩。 治安官闫承宣语调温和而从容,其形象与办公室的杂乱无章形成了微妙的和谐:衬衫领口随意敞开,腹部紧实,语气中透露着慵懒。然而,这位体态丰腴的官员行动中展现出一种意外的敏捷,近乎优雅,与周遭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相比之下,联邦调查局探员殷鸿文的内外气质高度一致。尽管年长闫承宣十岁,他却显得更加年轻活力。身着浅灰夏装三件套与米黄色衬衫,搭配暗红丝绸领带,发型整洁,仅在鬓角略显银白,映衬出他严谨且注重细节的性格。他的体型偏瘦,面容方正,这与他每周四次的锻炼习惯密不可分,保持了腹部的紧致。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决,深邃却不张扬。 两人之间的差异远不止外表。在加入联邦调查局之前,殷鸿文在政信大学度过了平平无奇的三年,但后续的专业训练弥补了学业上的平淡。 闫承宣则有着不同的学术轨迹,他在伟懋大学获得艺术与历史学士学位,并进一步于西北大学取得历史硕士学位。他的警察生涯始于1967年的夏天,受其叔叔——斯巴达堡附近某县治安官李的影响,开始担任兼职助手,首次涉足执法领域。硕士毕业后不久,闫承宣在鹏煊城公园亲眼目睹了一幕震撼场景:愤怒的警察用警棍攻击正在和平散去的反战示威人群。 闫承宣重归南方故里,于弭锐城的鹤轩学院度过了两年教书生涯,随后转而担任保安一职,并着手撰写一部探讨解放黑人事务管理局及其在昌勋国战后重建中角色的作品。该书虽未竟全功,但闫承宣却发现自己对规律有序的保安工作情有独钟,哪怕这伴随着体重的逐渐上升。1976年,他迁至帛弘城,成为警队一员,肩负起巡警的职责。次年,伟懋大学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其担任一年的历史系副教授,他却婉拒了。警察工作已成习惯,每日与酒徒和行为异常者打交道,应对层出不穷的新情况,让他感到充实。又过一年,他出人意料地竞选帛弘城县治安官,并成功当选,令众人诧异。本地一位专栏作家点评道:帛弘城以其独特性着称,居民们对历史的热爱达到了极致,以至于满心欢喜地选择了一位实质上的“历史学者”来担当治安官的角色。然而,闫承宣自认并非历史学家,而是彻头彻尾的执法者。 “我还需要留在这里吗?”殷鸿文问道。 “嗯?抱歉,我没注意听。”闫承宣方才稍有分神,此刻才回过神来。他随手捏瘪空咖啡罐,试图投进垃圾桶,却不料被桶内其他挤压变形的罐子反弹了出来。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需要我留下,我可以去找朱俊明谈谈,然后今晚返回鹤骞城。申君昊和联邦航空管理局的调查团队会继续留守,我们可以通过他们保持沟通联系。” “嗯,太好了。”闫承宣表示感激,“殷鸿文,我们由衷感谢你的帮助。你和申君昊在这件事上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警局团队的总和。” 殷鸿文正欲起身,治安官办公室的门缝中悄然探入秘书的身影。这位女士佩戴着链式莱茵石眼镜,发型则是二十年前的流行,显得颇为过时。“治安官,那位来自浩宕城的精神科医生已经到了。” “哎呀,差点给忘了。”闫承宣奋力站起身子,“毕芊丽,多谢提醒,请让他进来吧。” 此时,殷鸿文迈向门口,临行前说道:“治安官,有紧急情况请随时联络我……” “殷鸿文,你能稍作停留,旁听一下吗?我差点忽略了这位专家的到来,但他可能掌握有关顾乐蓉家凶案的一些关键信息。昨天他主动联系我们,自称是竹思楠夫人的精神治疗医师,恰好在此地出差。如果你不急着赶飞机,能否等上两分钟?如有需要,事后我会安排警车送你返回汽车旅馆。” 殷鸿文轻轻一笑,展开手掌说道:“我并不着急,治安官。我很有兴趣听听精神病专家的见解。”说着,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走近椅子,移开了上面放置的白色快餐纸袋。 “非常感谢你,殷鸿文。”闫承宣道谢着,用手轻抚了下脸庞。此时,敲门声从门口传来,他随即上前,迎进了一位蓄有络腮胡子、身着灯芯绒夹克的男士。 “您是闫承宣治安官,对吗?”来者问道。 “正是,我是闫承宣。”治安官伸出宽大的手掌,有力地与对方相握,“而您就是武建柏博士吧?” “没错。”相较于魁梧的闫承宣,精神病医生的身材显得较为普通,甚至有些矮小。他身形瘦削,眉毛灰白且远离眼睛,胡须夹杂着黑白,棕色的眼眸中透露出一抹哀伤,那神色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加沧桑。他的眼镜,镜片间用胶带细心地粘合着。 “这位是联邦调查局的殷鸿文探员。”闫承宣边介绍边挥手示意,“是我邀请殷鸿文加入的,希望您不要介意。他经验丰富,或许能提出比我更为精准的问题。” 精神科医生对殷鸿文轻轻点头示意。“我还没意识到,联邦调查局也介入了这起地方凶杀案的调查工作。”武建柏言辞温和,几乎不带丝毫昌勋国的口音。 “通常情况下,我们并不会参与此类案件。”殷鸿文解释道,“但此案中某些要素可能触及到我们的管辖范畴。” “哦?具体是哪些情况?”武建柏好奇地问。 殷鸿文抱臂在胸,先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道:“首先,本案涉及绑架、医疗专业人士的不当行为,以及对受害者公民权利的侵犯。目前,我们的法医专家正与本地执法部门合作,提供必要的支持。” 闫承宣插话进来:“殷鸿文此行是为了那起飞机爆炸事件。嘿,医生,不妨坐下吧。请坐这里,我帮你清理一下桌面。”说着,他将椅子上的杂志、文件夹和一个泡沫塑料咖啡杯移到桌上,自己也重新落座。“我记得你昨天提过,能提供一些有助于破解此案的线索。” 武建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补充道:“浩宕城的小报已将其戏称为‘宇寰旅馆谋杀案’。” “这总比‘帛弘城大屠杀’听起来要好些。”闫承宣评论道,“不过这个名称并不确切,因为大部分受害者并非在宇寰旅馆遇害。九人命案在这里算是轰动新闻,但在浩宕城或许就见怪不怪了。” 武建柏回应:“或许如此。但此案中的受害者与嫌疑人背景,都隐藏着不少引人入胜的细节。” “不错。”闫承宣表示赞同,“但目前我们仍一筹莫展,武建柏博士,如果您能提供任何线索,将不胜感激。” “我乐于伸出援手,尽管能力有限。”武建柏回应道。 殷鸿文好奇地问道:“您是竹思楠夫人的精神科医生吗?” “可以这样理解。”武建柏略作停顿,摸着胡须沉思。他的双眼大而疲惫,眼睑低垂,似乎许久未能安眠。“我与竹思楠夫人仅见过三次,最近一次是在九月份。八月时,我在运莱大学做完一场演讲后,她主动联系了我。随后……我为她进行了两次治疗。” 殷鸿文的语气变得如同检察官般严谨而专注:“那她曾是您的病人,对吗?” “可以这么认为。”武建柏解释说,“但实际上,我没有正式的行医执照。我在运莱大学任教,并偶尔在校园诊所提供心理咨询……校内的心理学顾问认为某些学生或教师可能需要精神科的专业帮助,我也就顺带接诊了……” “竹思楠夫人是学生之一?” “不,我相信她并非学生。”武建柏澄清道,“她常来旁听我的研究生课程,参与晚间研讨会。她……对我所着的一本书表现出了兴趣……” 闫承宣治安官插话:“《暴力学》。” 武建柏眨眨眼,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我昨天并未向您提及我的着作名称,闫承宣治安官,是吗?” 闫承宣微笑时双手轻轻交叠于腹部,露出了牙齿,“您未曾提及,教授,但那本书我实在难以忘怀,是去年春天的读物。实际上,我甚是喜爱,阅读了两遍有余。其作者之名刚刚浮现于脑海——确实是一部杰作,我认为您也应该一阅,殷鸿文先生。” 武建柏旋即转身,正面迎向那位联邦调查局特工,“您发现那本书着实让我感到意外。它属于学术领域,探讨的是特定病例的历史轨迹,印量仅两千册,由一家小众的学术出版社发行。大部分书籍都流向了浩宕城与俊悟州的教学使用。” “武建柏博士在书中提出,某些个体似乎存在着……您是如何表述的?一种更易于倾向暴力的状态,对吗?我的理解无误吧?”闫承宣询问道。 “完全正确。”对方确认。 “也就是说,特定的人群、环境或时间节点可能成为触发他们实施暴力行为的催化剂,而这些行为往往是他们平时难以想象自己会做出的极端之举。在我看来,这正是该书的核心要义所在。”闫承宣阐释道。 武建柏以一个眨眼作为回应,对治安官说道:“您的概括可谓精辟至极。” 殷鸿文起身,缓步至文件柜旁,倚靠其上,双臂环抱胸前,眉宇间微露蹙态。“稍等,有些环节我尚未理清。你的意思是,竹思楠主动接近你……表达了对你的着作的浓厚兴趣,并随后成为了你的治疗对象,是这样吗?” “没错,我同意在职业范畴内与她进行交流。”对方答道。 “你们之间是否存在私交?”继续追问。 “没有私交。”武建柏澄清道,“我们总共只见过三次面。首次相遇是在我的讲座之后,那是一场关于纳粹暴行的讨论。其余两次,则都是在诊所中,每次一个小时的治疗时段。” “我跟上了。”殷鸿文回应,但声线中难掩一丝疑云,“你认为在治疗过程中获得的信息能帮助我们解开当前的谜团吗?” 武建柏摇摇头,说:“恐怕并不直接相关。在不违反保密协议的基础上,我可以透露,竹思楠与其已故父亲之间存在着未解的心结。然而,就目前来看,这些信息似乎无助于我们理解她遇害案件的破解。” “嗯……”闻言,殷鸿文重又踱回自己的座位,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腕表。 闫承宣挂着微笑旋开了门,“毕芊丽,亲爱的,能麻烦你为我们准备些咖啡吗?感激不尽。” “武建柏博士,或许你已有所预料,我们已经明确了杀害你病人的凶手身份。”殷鸿文道出关键,“眼下,我们急于寻找的是行凶动机。” “我有所了解。”武建柏边说边整理着胡须,“是本地的一位青年男子,对不对?” “虞元基,”闫承宣接话,“年仅十九,就职于旅馆服务岗位。” “你确定他就是真凶?” “没有任何疑问,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闫承宣语气坚定,“有五名目击者向我们证实,虞元基从电梯走出,径直走向前台,用枪射杀了宇寰旅馆的经理,正中其胸膛。我们在他的西装上发现了火药残留痕迹。凶器是一把单动左轮手枪,不是市面上的廉价仿制品,而是一件有正规序列号可追溯的老式真品。他在近距离将这把古董手枪抵在了经理胸前,扣下了扳机。据目击者描述,开枪前他未发一言,随后又转向吴辰钊,一枪击中其面部。” “这个吴辰钊是什么身份?”精神病专家提出了疑问。 殷鸿文轻咳一声,回答道:“吴辰钊是一位来自弭锐城的商界人士。他刚步出旅馆餐厅便遭遇了枪击。据我们了解,他与其他在旅馆中遇害的人并无瓜葛。” “确实如此。”闫承宣接着说,“随后,虞元基将手枪口对准自己的口腔,毅然扣下了扳机。在场的五名目击者均未做出阻止举动。仅仅几秒钟之内,他完成了行凶与自我了结。” “使用的武器是杀害竹思楠所用的那一把吗?” “正是那把枪。”确认道。 “有人目击到他行凶杀害竹思楠的过程吗?” “没有直接目击者。”闫承宣解释,“不过,有两位证人曾看到虞元基从传出枪声的房间出来,并进入了电梯。枪声响起后不久,竹思楠倒在血泊中的情景被发现。但无人留意到男孩手中是否持有左轮手枪。这并不奇怪——即便你手持一根猪腿混入人群中,也可能无人察觉。” “那么,是谁首先发现竹思楠遇难的呢?” “目前无法确定。”治安官回应,“当时走廊上一片混乱,紧接着大堂又发生了枪击事件,情况非常复杂。” 武建柏博士,”殷鸿文说道,“倘若您无法提供关于竹思楠夫人的任何线索,那么这些信息对你而言恐怕是多余的。”这位联邦调查局探员显然意欲结束对话,但恰于此时,秘书送进了咖啡。殷鸿文随手将泡沫塑料杯置于文件柜上,而武建柏则报以感激的微笑,轻轻啜饮着那略带温热的饮品。闫承宣手中的咖啡杯甚是硕大。“毕芊丽,感谢你。”他道。 第9章 医生博士 武建柏稍微耸了耸肩,轻声解释道:“我的目的只是想尽我所能提供帮助而已。”他体贴地补充说,“我明白二位时间宝贵,不愿再过多打扰。”随后,他将咖啡杯轻轻置于桌上,准备离开。 “请留步!”闫承宣出声挽留,“你既已在此,不妨谈谈你的见解。”他转向殷鸿文,继续说道,“别忘了,两年前浩宕城警局在调查那起‘情侣谋杀案’时,正是武建柏教授提供了专业咨询。” 武建柏回应道:“我确实参与过不少案件的顾问工作。在那件案子中,我们协助警方对凶手的人格进行了分析,可惜我们的结论与事实大相径庭,警方迅速自行找到了真凶。” 闫承宣点头承认道:“是的,但您撰写的关于连环杀手的研究着作让我们十分钦佩。殷鸿文和我都很期待能听到您对当前案件的分析。”说着,他走到一面长黑板前,那黑板上覆着一层棕色包装纸。闫承宣揭开纸张,露出密密麻麻写满人名与时间的黑板内容。“这里面的一些人物,您或许有所耳闻。” 武建柏表示:“的确,我对其中一部分有所了解。浩宕城的媒体对竹思楠、那个小女孩及其祖父表现出极大的关注。” “是的。”闫承宣确认道,手指轻敲女孩名字旁,字句清晰,“席惜珊,十岁,正就读四年级。昨日我有幸见过她的相片,颇为可人,远比案卷中那些冰冷的现场照生动得多。”他略作停顿,手抚脸颊,似在整理思绪。武建柏则悠闲地啜饮着咖啡,静候治安官的下文。 治安官闫承宣指向街道布局图,继续说道:“目前确认的凶案现场共有四处:一桩发生在兴庆街上,另一桩位于不远处的古炮台码头,三名受害者则倒于顾乐蓉宅邸……”他指了指地图上标记三个叉的小方块,“最后,在宇寰旅馆,发现了四具尸体。” 武建柏追问:“这些案件之间存在关联吗?” 闫承宣叹了口气,道出了症结所在:“正是此点让人困惑——表面上看似乎有所联系,实则难以捉摸,你理解我的意思吧?”他示意看向受害者名单,“比如唐斌蔚先生,他在老城区度过了二十六载春秋,既是摄影师也是商人,却无辜命丧兴庆街。而据我们推测,杀害他的凶手,正是后来在此遇害的……” “覃华清。”武建柏念出了那人的名字。 殷鸿文补充说明:“即失踪的顾乐蓉夫人家中的仆人。” “没错。”闫承宣点头,透露新信息,“虽然其驾照上的名字为覃华清,但国际刑警组织今日传来消息,指纹匹配结果显示,此人真名为雷宏盛,原是晨濡国的一名惯偷,专在旅馆行窃。1953年,他在振宇城神秘消失。” 精神科医生闻言低语:“天哪,他们竟然保留了一个小偷的指纹记录这么久。” “雷宏盛的身份远不止小偷那么简单。”殷鸿文插嘴道,“事实上,他是1953年一桩骇人凶杀案的主要嫌疑对象。案件中,一位同方国的巨贾在享受温泉时遭遇残忍杀害,而雷宏盛随后便人间蒸发。当时,晨濡国警方推测他可能已丧生于景天洲犯罪团伙之手。” “我猜他们的判断有误。”闫承宣治安官提出异议。 武建柏质疑道:“你凭什么怀疑国际刑警的结论?” “纯属直觉使然。”闫承宣回答,目光转向黑板,“不管此人是被称为覃华清还是雷宏盛,他的生命终结于码头已是不争的事实。若血案到此为止,我们或许还能揣测其作案动机,比如盗船……值得注意的是,射入雷宏盛头部的子弹出自一名巡逻保安的手枪。但问题在于,除了身中两弹,雷宏盛还全身伤痕累累。他的衣物上残留了三种不同的血液痕迹——其中两种并非他本人的。此外,他指甲下发现的皮肤与皮下组织样本属于唐斌蔚先生,这直接指向了他对唐先生的袭击行为。” 武建柏显得困惑:“我越来越糊涂了。” “更令人费解的还在后面。”闫承宣用指节轻敲黑板上其他三位受害者的姓名:梁乐珍、席长岳、席惜珊。“教授,您对这位女士有印象吗?” 武建柏摇头:“梁乐珍?没有,我只是在报纸上见过这个名字。” “嗯……我敢打赌你猜不出她的身份——她是竹思楠的旅伴。我推测,从浩宕城来确认尸体的人可能会称她为竹思楠的‘行政助手’。这位女士大约三十五岁,皮肤略显黝黑,体格较为健壮。” “我对她没有印象。”武建柏回应道,“在竹思楠接受治疗时,她并未陪同。或许在我初次与竹思楠会面时,她也在场听讲,但我并未留意到她。” “席先生用左轮手枪指向了梁乐珍,但验尸结果非常明确,她并非死于枪击。实际上,她在顾乐蓉家中从楼梯摔落,导致颈部骨折。虽然急救人员到达时她尚有生命迹象,但在被送抵急诊室前就不幸离世,脑电波已无法检测。 “更为离奇的是,现场调查揭示,席先生实际上并未向梁乐珍开枪。他的遗体是在这里被发现的——”闫承宣轻敲黑板示意,“正是在顾乐蓉家的走廊中。而他的左轮手枪,则出现在了竹思楠下榻的宇寰旅馆房间地板上。总结而言,共有八名受害者——如果算上虞元基则是九人——以及五件凶器……” “五件凶器?”武建柏插问,“抱歉,治安官,无意打断您。” “没关系。我们确证了五件凶器:虞元基所使用的古董左轮手枪,席长岳的左轮手枪,刺入雷宏盛身上的匕首,以及梁乐珍用来杀害小女孩的拨火棍……” “梁乐珍杀害了小女孩?” ‘嗯,至少那根拨火棍上布满了她的指纹,并且女孩的血液溅得梁乐珍满身都是。’ ‘你刚才只提到了四种武器。’ ‘对…哦,还有我们在码头后门发现的一根木拐杖,上面同样沾有血迹。’ 武建柏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殷鸿文。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抱着双臂,凝视着黑板,显得异常疲惫且愤慨。 ‘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教授,您说呢?’ 闫承宣总结道,边走回自己的座位边叹息,随后瘫坐其中。他倚靠在椅背上,从大咖啡杯中饮了一口已凉的咖啡,问道:‘您的见解如何?’ 武建柏沮丧地摇摇头。他的视线停留在黑板上,似乎在努力铭记每一处细节。片刻之后,他挠了挠胡子,轻声说道:‘恐怕我也没什么独到见解,但我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想要提出。’ ‘什么问题?’ ‘顾乐蓉夫人现在何处?惨案发生在她家中,而她却下落不明。’ ‘应该是顾乐蓉女士,’ 闫承宣纠正他道,‘邻居告诉我们,她是帛弘城一位年长的未婚女性,按照帛弘城近两百年的传统,我们应当称呼她为‘女士’。回到你的问题,目前的答案是:我们未能找到顾乐蓉。有人声称在竹思楠中枪后,在旅馆楼上的走廊见到过一个身份不明的老妇人,但无法确认那就是顾乐蓉本人。我们已经向邻近三个州发出了通缉令,不过至今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信息。’ “她可能就是那个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人物。”武建柏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嗯……或许确实如此。我们在古炮台码头厕所后面找到了她被严重损坏的手提包,上面的血迹与覃华清弹簧刀上的血迹匹配无误。” “天哪。”精神科医生惊叹道,“这简直不可思议。” 一时间,众人陷入了沉寂。随后,殷鸿文站起身来,说道:“也许事实比我们预想的要直接得多。”他轻轻拉了拉袖口,“案发前一天,竹思楠拜访了顾乐蓉。在房间内发现的竹思楠指纹证实了她的到访,还有一位邻居目击她进入了顾乐蓉的住宅。而竹思楠不慎雇佣了梁乐珍作为助手,殊不知梁乐珍早有前科。” “什么前科?”武建柏追问。 “涉嫌卖淫和吸毒。”联邦调查局探员回答,“梁乐珍与顾乐蓉家中的仆人覃华清串通一气,对他们的雇主起了歹心。毕竟,据说竹思楠的房产价值高达两百万元,而顾乐蓉在帛弘城银行里存有一笔可观的款项。” “那么,他们究竟是——”精神科医生欲言又止。 请允许我讲完。接着,梁乐珍与覃华清,或者说雷宏盛,对顾乐蓉实施了谋杀并处理了她的遗体……此时,港口巡逻队正在海湾区域进行搜索工作。然而,顾乐蓉的一位邻居,那个资深保安,无意中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他射杀了雷宏盛,随后返回顾乐蓉的住所,恰好撞见了梁乐珍。那位保安的孙女在对面院子看到祖父便奔去,不幸与祖父一同遇害。虞元基作为共犯之一,在发现梁乐珍和雷宏盛未按计划出现时,惊恐之下杀害了竹思楠,继而逃逸并选择了自尽。 闫承宣在椅中轻轻摇晃,双手交叠置于腹部,面带微笑地询问:“那么,关于摄影师唐斌蔚的死因,你作何解释?” “正如您所推测,他纯属无辜卷入。”殷鸿文回应,“或许他目击了雷宏盛处理尸体的过程,因此遭其毒手。我们从唐斌蔚指甲下发现的皮肤与皮下组织样本,与雷宏盛面部的抓伤痕迹完全匹配。” “嗯,那他的眼睛呢?”闫承宣追问道。 “他的眼睛?谁的眼睛?”精神科医生一时疑惑,视线在治安官与联邦调查局探员之间游移。 “雷宏盛的。”闫承宣明确回答,“他的双眼失踪,左眼更是被某种尖锐物刺穿。” 殷鸿文摊了摊手,表示:“尽管骇人,这却是最合理的解释:两名惯犯受雇于两位富有老妇,原计划或是绑架或为谋财害命,却事态失控,最终演变成一系列的凶杀案件。” “是的,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闫承宣认同道。 众人重归沉默,武建柏的耳畔隐约传来县政府大楼其他办公室的笑声,以及远处街道上警车的鸣笛声。然而,这样的背景音很快又被房间内的静谧所取代。 “教授,您的见解如何?是否有不同的解释?”闫承宣发问。 武建柏缓缓摇摇头,表示困惑:“我同样感到费解。” “那按照您书中的理论,‘暴力共鸣’能否为此提供解释呢?”闫承宣继续探询。 武建柏沉吟片刻,“嗯……此处的情况与我构想中的‘暴力共鸣’有所偏差。尽管表面上看似是一系列暴力事件的连锁反应,但我未能找到触发这一切的关键因素。” “关键因素?”殷鸿文重复着,显然对此概念不解。 闫承宣悠闲地将脚搭在桌上,取出一块红色印花手帕擦拭颈部。“武博士在其着作中探讨的是促使人们实施暴力乃至杀戮的特定条件环境。” “我还是不明白。”殷鸿文直言不讳,“莫非是陈词滥调,强调贫穷和社会地位低下是犯罪的温床?”他的语气透露出联邦调查局探员对这一传统观点的不以为然。 “并非如此。”武建柏澄清道,“我的书中提出了一种假设,认为某些特定的环境、情境、机制或个体,可能激发他人的应激状态,进而导致暴力行为甚至杀人。但这些因素与暴力行为之间的联系并非直接的因果关系。” 联邦调查局探员皱着眉头,表示困惑:“我依旧未能理解。” “殷鸿文,你参观过我们的监狱吗?没有?那你临行前真该去看看。去年八月,我们把监狱涂成了粉色,戏谑地称之为‘粉色旅馆’。出乎意料的是,这一举措使狱内暴力事件减少了大约百分之六十。当然,这与我们当前讨论的主题似乎背道而驰,对不对,教授?” 武建柏轻轻调整了眼镜的位置。他抬手的瞬间,闫承宣留意到他前臂上隐约有一串数字纹身。“确实不同,但原理相通。实验已证明,色彩环境能显着影响个体的情绪与行为模式。在特定色彩环境下,暴力行为的发生概率降低,其确切机制尚不明晰,不过如治安官所言,数据显示两者间存在着某种确定的相关性——改变色彩就能触发特定的心理生理反应。我的理论是,某些难以捉摸的暴力行为,实则是由一系列复杂的刺激因素连锁引发的。” “这下麻烦了。”殷鸿文瞥了一眼手表,随后凝视着闫承宣。治安官悠闲地将脚搭在桌上,坐姿惬意。殷鸿文无意识地抚平了灰色裤腿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恕我直言,武建柏博士,我看不出你的理论在此有何实际助益。闫承宣治安官面对的是赤裸裸的血腥谋杀案,而非实验室里可控的小白鼠实验。” 武建柏轻轻点头,肩膀微微上扬。“我碰巧也身在帛弘城,”他解释道,“因此决定向治安官透露我与竹思楠的关系,并愿意提供我能给予的一切帮助。我意识到这占用了二位宝贵的时间,感谢您的咖啡,治安官。” 精神科医生站起身,迈向门口。 “感谢您的协助,教授。”闫承宣道谢,边说边用红色手帕轻拭鼻子,“对了,我还有一事相询。” 武建柏的手已搭上门把,静待治安官的提问。 “武建柏博士,您是否考虑过,这一系列谋杀案可能是由两位老年女士——竹思楠与顾乐蓉之间的争执所引发?她们会不会是幕后元凶?”闫承宣问道。 武建柏面容平静,眨了眨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哀伤。“不无可能,但这似乎无法圆满解释宇寰旅馆的案件,不是吗?”他回应道。 “确实无法。”闫承宣同意,再次用手帕清理了一下鼻子,“那么,就这样吧。非常感激,教授,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如果您日后回忆起任何有关竹思楠的线索,能帮助我们解开谜团,请务必来电告知。” “自然。”精神科医生承诺着,“祝你们好运。” 随着门缓缓合拢,殷鸿文发言:“我们或许应该对武建柏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手里把玩着空荡荡的咖啡杯,闫承宣缓缓旋转着它。“已经做过了,目前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殷鸿文惊讶地眨了眨眼:“你在今天他来访之前就已经开始调查他了?” 闫承宣露出一个露齿的笑容,随即将咖啡杯轻轻放下。“在他昨日来电之后,我便着手进行了调查。若非心存疑虑,我断不会主动联系浩宕城的。” “我会安排局里追踪他的行动轨迹……” “星期六晚上,他出席了运莱大学的一场讲座。”闫承宣打断道,“那是一系列关于街头暴力的公共论坛中的一环。讲座结束后,他还参加了招待会,直至十一点才落幕。我已经和系主任核实过了这一情况。” “我打算查阅一下他的档案记录。”殷鸿文说,“他声称竹思楠找他进行精神治疗,我个人对此表示怀疑。” “很好。”闫承宣回应,“查清楚总是好的,殷鸿文。” 第10章 错综复杂 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拿起雨衣和公文包,在最后一次看向治安官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闫承宣双手紧握,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湛蓝的眼眸中涌动着怒意。他抬头注视着殷鸿文。 “殷鸿文,这个案件上,我需要你毫无保留的支持与协助。” “我自然会竭尽全力。” “我是认真的。”闫承宣举起一支铅笔,双手紧握,“无论凶手是谁,绝不能容忍在我管辖范围内犯下九起血案后逍遥法外。我誓要将真凶绳之以法。” “明白了。”殷鸿文答道。 “我一定会找到真凶。”闫承宣再次强调,抬头间眼神变得冷峻。手中的铅笔不经意间被折断,彰显了他的决心。“并且确保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我发誓,我一定能做到。” 殷鸿文轻轻点头,留下一句“再见”后转身离去。随着联邦调查局探员的背影消失,闫承宣静静凝视着那扇翠绿的门,良久无言。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手中断裂的铅笔上,没有流露笑意,而是沉稳而专注地继续将铅笔一节节折断。 另一边,殷鸿文招手叫了出租车,直驱酒店办理退房手续,随后搭乘同一辆车前往帛弘城国际机场。他提早到达,完成行李安检后,在宽敞的机场大厅内踱步,随手购得一本《新闻周刊》。漫步间,他来到侧廊一处公用电话亭前,拨出一个指向鹤骞城区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机械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试,或联系博裕公司当地服务代表。” “我是殷鸿文。”联邦调查局探员说道,他的视线掠过身后,一位女士正领着小孩向洗手间方向走去,恰好经过电话亭。“使用有线电话,请拨789-593转接。” 电话听筒中先是一声清脆的咔嗒,随之而来的是细微的嗡嗡声,紧接播放出一段预录信息:“本公司正进行库存盘点,门市暂闭。如需留言,请耐心等待提示音,留言无时间限制。”约莫半分钟后,柔和的提示音终于响起。 “我是殷鸿文。此刻我即将离开帛弘城,今日有一精神科医生武建柏来访闫承宣,自称就职于运莱国大学,并着有《暴力学》一书,由学术出版社发行。他提及在浩宕城与竹思楠有过三次会面,虽声称不认识梁乐珍,但存疑。值得注意的是,武建柏手臂上有着集中营编号文身1824490。此外,闫承宣的调查揭示覃华清实为晨濡国惯偷,真名雷宏盛。尽管闫承宣外表不拘小节,却机智过人,对案件侦破充满紧迫感。我将于明日提交详细报告,并建议加强对武建柏及闫承宣警官的监控,或考虑采取更严厉措施以确保安全。预计今晚八时抵家,待进一步指示。此致,殷鸿文。” 言毕,殷鸿文侦探挂断电话,手提公文包,迅速融入了向登机口涌动的人潮之中。 另一方面,武建柏自县政府大楼步出,转入一条狭窄街道,那里停泊着他的租用丰田车。天空飘洒着细雨,而他却感到空气中弥漫着异乎寻常的暖意,气温维持在大约十五六摄氏度左右。对比之下,前日他离开寒风凛冽、已降初雪的浩宕城时,那里的温度连续多日徘徊在零下六七摄氏度之间,冰冷刺骨。 武建柏坐在车内,凝视着雨水沿挡风玻璃缓缓滑落,车内空气中弥漫着皮革与雪茄的混合气息。不自觉地,他开始颤抖,无法自抑。他紧握方向盘,勉强抑制住上身的颤动,双腿却仍细微地打着颤。于是,他用力捏紧大腿肌肉,试图将思绪转移至其他事物:春天的温暖、去年夏日里他在山间偶遇的宁静湖泊,以及途经的那片荒芜山谷中,被风沙半掩、孤独矗立于页岩悬崖之畔的石柱。 不久之后,武建柏启动了车辆,在雨后湿滑的街道上无目的游荡。路上车流稀少,原计划沿23号公路返回住宿的汽车旅馆,但他临时改道,向南驶上了通往帛弘城老区的东湾大道。 宇寰旅馆的标识是一个延展至路边的绿色拱形雨篷。武建柏匆匆一瞥那雨篷下幽暗的旅馆入口,随即驱车离去。仅三个街区之遥,他转入一条狭窄巷弄,铁艺栅栏将院落与红砖人行道分隔两边。他放慢速度,仔细数着门牌号码前行。 顾乐蓉的住宅一片漆黑,院内空无一人,北侧屋内的窗帘紧闭,大门则被一把崭新的挂锁和链条紧紧拴住。 武建柏随后在下一个街口左转,再次左拐,最终在距离蕴藉街不远处寻得停车位,将车尾随一辆货运卡车停下。此时,雨势愈发猛烈。他从后座取来一顶白色网球帽,压低帽檐遮住前额,又竖起了灯芯绒夹克的衣领,准备步入雨中。 武建柏重踏进那条狭长小巷,它如一条脉络贯穿街区,两旁点缀着小巧车库、繁茂枝叶、巍峨栅栏,以及无数隐匿于阴影中的垃圾桶。如同驾驶时的习惯,他默数着门牌,为保准确无误,更需辨认哪户的南窗边矗立着两棵看似枯槁的矮棕榈树。手插裤袋,他步伐悠闲,即便意识到自己的行迹引人猜疑,却也无奈接受这一现状。雨丝依旧绵绵不绝,冬夜早早降临,天幕逐渐沉郁,估算仅余半小时,黑暗将全面笼罩。 武建柏深吸三口气,沿着短短的车道,他的目标是一座废弃的小马车车库映入眼帘。窗户虽被涂黑,却不难发现其未曾承载过机动车的痕迹。后方栅栏高耸,缠绕着生机勃勃的葡萄藤,灌木丛生自缝隙中探出头来,试图突破限制。栅栏下设有一扇低矮的小门,遗憾的是,一挂锁加链条紧闭其上,链上垂挂着帛弘城县治安官办公室的黄色封条,警告着“禁止擅自入侵”。 这一刻,武建柏心中泛起犹豫。雨声滴滴答答,敲击在马车车库的石板顶上,成为周遭唯一的声响。随后,他毅然伸出手,紧握冰冷的栅栏,左脚灵巧地踏上横梁,身体轻盈地翻越锈蚀的铁尖,谨慎维持平衡,最终稳稳跃落在后院的石板地面上。 武建柏略作蹲踞,手指张开,轻触湿润的石面,此刻他的右腿正遭受着抽筋的困扰。心跳如鼓,急促而响亮,邻近的小狗突地吠叫起来,叫声骤歇后,他敏捷地穿越花丛与倾覆的鸟浴盆,抵达一处年岁显然超越砖房的木制后门廊。在朦胧微光中,周遭声响似被雨幕隔离,唯独自己的脚步声回响加剧。左侧窗玻璃背后,温室扩建的花园里绿植葱郁,映入眼帘。他试着推搡门廊上的纱门,伴随着轻微的吱嘎声,门开启了通向暗处的路径。 室内狭长,空气中弥漫着土壤腐败的气息。视线所及,砖墙旁的架子上错落摆放着众多空置的陶罐。深处静立一道紧锁的大门,铅玻璃镶嵌其上,门框雕饰线条优雅流畅。武建柏心中有数,此处门窗皆设锁,并配备报警系统,但那仅是内部预警机制,未与警方联网。 然而,万一警方已将报警系统与外界连接怎么办?他不禁摇头,于黑暗中摸索至一排架后,透过狭窄的玻璃缝隙窥视内里,只见一台冰箱的模糊轮廓。此时,远处雷声隐隐,雨势愈发密集,拍打在屋顶和枝叶之上。武建柏将手中的陶罐置于柜台空缺处,抹去手上的黑土,随后拆卸下一米余长的搁板。柜台上方的窗户自内锁闭,他屈膝蹲下,指尖轻轻试探玻璃强度,旋即转身搜寻最大且最沉的陶罐以备不时之需。 夜空被闪电撕裂,光芒在破损的窗玻璃上闪烁。随后的雷鸣声,尽管震撼,却不及玻璃破碎的尖锐刺耳。武建柏再次紧握陶罐,逐一敲落窗框上残留的玻璃碎片,而后小心翼翼地伸进手去,在黑暗中探寻着门闩的位置。一个荒谬的想法突然掠过脑海:会不会有另一只手在此刻触碰到我?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的手指最终触碰到了冰凉的窗链,用力一拽,窗户应声向内敞开。他佝偻着身体,灵巧地穿过窗口,脚下踩碎桌面上的玻璃碴,最终沉重地踏在厨房的地砖上。 屋内,细微的声响交织成寂静夜晚的低语:雨水沿着窗外的排水槽潺潺流过;冰箱忽然启动,发出咔嗒一声,标志着新一轮制冷的开始,这突如其来的响动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滞。他意识到,这座老宅依旧被电流滋养着生机。而就在某处,一阵如同指甲轻轻刮擦玻璃的窸窣声隐隐传来,增添了几分难以名状的紧张气氛。 厨房配置了三扇旋转门,无缝连接外界空间。武建柏经由正面的那一扇,步入一条悠长的走廊。尽管照明昏暗,他仍注意到距离厨房入口不远处,地板出现了破裂。行至楼梯低端,他驻足片刻,心中期待着能发现用粉笔勾勒的尸体轮廓,正如他在钟爱的昌勋国侦探影片中频繁目睹的场景。然而,地面上空无一物,仅在靠近第一阶楼梯的地方,有一大块污迹赫然在目。他的目光掠过通往门厅的狭窄通道,随即步入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这里显然充任着客厅的角色,其装潢风格属于上个世纪的遗风。斑驳的窗户滤进微弱的日光,壁炉上方悬挂的时钟指针定格在三点二十六分,不动声色。室内,华美的家具与摆满水晶及瓷器的高大橱柜营造出一种压抑的氛围。武建柏不自觉地拉紧衣领,迅速环视四周。客厅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气味,油漆、滑石粉与腐肉的味道交织,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已故的老姑妈那狭小的居室。 穿过门厅,尽头是空旷的餐厅。武建柏稳步向前,头顶的吊灯似乎在微微摇曳。门厅内,一只孤零零的帽架立于一侧,两柄黑色手杖倚墙而靠。此时,一辆卡车缓缓驶过门外,轻微的震动让屋内的一切都随之轻颤。 相较于其他房间,餐厅背后的温室显得明亮许多。置身其中,武建柏仿佛与外界毫无隔阂。雨已经止息,从花园湿润的绿叶间,玫瑰带着雨珠探头而出。天色即将黯淡,不出几分钟,夜幕将悄然而至。 一个精致的橱柜遭受重击而破裂,暴露了里面破损的樱桃木质地,地面上星星点点散布着玻璃碎片。武建柏步步谨慎,缓缓蹲下身来。在橱柜中层,小雕像倾倒一旁,白蜡器皿散落无序。 起身环顾四周,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悄然爬上武建柏的心头。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腐肉的异味,紧随他的脚步侵入屋内。不自觉间,他的右手开始反复握紧又松开,意识到自己随时可以离开——只需穿过旋转门进入厨房,再用短短两分钟翻越栅栏即可脱身。 然而,他选择了转身,步入漆黑深邃的走廊,直至楼梯口。手触之处,楼梯扶手光滑而带着寒意,尽管对面墙上的圆形小窗努力透进微光,却无法照亮楼梯尽头的幽暗。顶层的楼梯上,他停下了脚步,右侧的房门残破不堪,铰链脱落,门框裂痕斑斑,仿佛是暴力闯入的痕迹。武建柏鼓起勇气,踏入卧室。这里充斥着仿佛停电数周的冷冻库般的刺鼻气息,角落里的高大衣橱如一座矗立的棺柩,被衣物填满。厚重的窗帘遮蔽了面向庭院的窗户,古旧梳妆台上,一柄价值不菲的象牙梳静静摆放,镜子模糊且沾满污迹。床铺倒是意外地整洁。 正当武建柏准备转身离去之际,一阵声响蓦然响起,令他瞬间僵立,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房间内除了那挥之不去的腐臭,别无异样。他试图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外界堵塞排水沟中的水流声作祟,但那声音却愈发清晰可辨。 楼下传来脚步声,虽轻却坚定,一步步踏上楼梯,逼近而来。 武建柏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跨至衣柜前。柜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他迅速匿身于一堆属于老妪的羊毛衣物之中。柜门因变形而无法紧闭,微弱的光线透过缝隙,映照出房间一隅高床的朦胧黑影。 访客缓缓踏上最后几阶楼梯,长时间的沉默后,悄然步入室内。其步伐轻得几乎不触地声。 武建柏顿时屏息,羊毛与樟脑丸的气味混杂着一丝腐败气息,强烈刺激着他的鼻腔,令他几乎窒息。厚重的裙摆和围巾紧紧包裹着他,缠绕在他肩颈之间。 尽管分辨不清外间脚步声是否消散,武建柏的耳中却回响着嗡鸣,密闭空间带来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难以集中精神注视那道透光的门缝,思绪不由自主飘向过往:朝天的脸庞覆满黑土,苍白的手臂在土中绝望挣扎;贴着橡皮膏的短须下巴,瘦骨嶙峋的双腿,以及那个寒冬中,在巨大坑洞上空萦绕不去的棕色羊毛制服味道,还有坑内如蛆虫般无力蠕动的濒死之躯。 终于,武建柏猛地喘息起来,奋力在束缚自己的羊毛衣物中挣扎,伸手欲推开通往自由的衣柜门。 然而,未及他的手指触及门板,门外一股蛮力猛然将门拽开,打断了他的一切努力。 ******* 1980年12月16日,星期二,一个冬日的午后,苍穹低垂,天空如铅灰色的织锦,遮蔽了阳光的温暖。鲍文康与苗友菱,两位命运交织的旅人,在鹤骞城的国家机场缓缓降落,随即融入了这座城市的脉络之中。他们租赁了一辆汽车,穿梭于都市的血管之间,直至抵达了第十四街大桥。桥下,博实河静默流淌,河水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沉郁,如同古老岁月的低语。广场上的树木,已卸下绿意的妆点,赤裸地挺立着,它们的枝干在寒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季节的更迭。 “就是这里了。”鲍文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决绝。苗友菱握紧方向盘,驾驶着车辆驶入了这条街道。冬日的高价联排别墅如同守夜的巨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似乎在寻求彼此的温暖。他们要找的房子,隐藏在这些庞然大物之中,与之相比,显得低调而神秘。淡黄色的车库门前,一块禁止停车的标识显得格外醒目,而一对情侣,裹挟在厚重的毛皮大衣中,悠然自得地牵着一只贵宾犬,从门前走过,为这冷寂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我会在这里等你。”苗友菱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担忧。 “不,”鲍文康回答,他的声音坚定而冷静,“你先离开。每隔十分钟,绕回这里一次。” 第11章 生存资格 苗友菱迟疑了片刻,但当鲍文康打开车门,踏入这片未知的土地时,她启动了引擎,加速驶离,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尘埃。她的车轮碾过了时间的痕迹,超越了一辆停泊的豪华轿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鲍文康迈着坚定的步伐,径直走向那扇淡黄色的车库大门。门口的控制键盘上,四个塑料按钮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触碰,下方是一条细长的插槽,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户。鲍文康从口袋中抽出一张信用卡,将其插入槽中,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嗒,大门缓缓开启,仿佛是在迎接一场即将上演的戏剧。他上前一步,手指轻触第三个按钮,连续敲击了四下,随后又依次按下另外三个,动作流畅而熟练。车库门嘎吱作响,逐渐敞开,如同古老城堡的大门,展露出它深邃的秘密。 鲍文康收回卡片,步入车库,身后的大门随即合拢,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黑暗如同浓墨,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但他并未被恐惧所吞噬。空气中弥漫着水泥与木板的气息,没有石油或汽油的刺鼻味道,一切显得异常纯净。他迅速移动至车库中央,身体笔直站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鲍文康并未四处搜寻门或是电灯开关,因为他知道,在这片黑暗中,有着一双无形的眼睛正注视着他。细微的电子声响,如同心跳一般,从墙壁上传来,那是监控摄像机察觉到他的存在,正在审视是否有他人跟随而来。 鲍文康揣测那应该是红外线摄影机,或是装配有夜视功能的镜头。但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另一侧门上的监控摄像头转向了他,精准聚焦。鲍文康解开了短款皮夹克的拉链。 “请取下您的太阳镜,鲍文康先生。”声音自墙上安装的标准家庭通话装置传出。 “别做梦了。”鲍文康语调轻松地回应,随即摘下了飞行员太阳镜。门缓缓开启,鲍文康重又戴上墨镜,两名身着黑西装的高大男子步入。一位肌肉健硕,一副典型的保镖模样;另一位是黑人,更高且更为瘦削,有种莫名的威严让人望而生畏。 “先生,请您抬起双臂。”魁梧的保镖命令道。 “你才需要抬手。”鲍文康答道。他对男性接触深感厌恶,连想象一下都让他觉得反感。两名男子保持耐心,静候。最终,鲍文康举起双手。魁梧的保镖例行公事地搜查了他的全身,随后向黑人点头示意。 “请随我来,鲍文康先生。”高挑的黑人引导他进入,穿过未曾启用的厨房,步入一条光线充足的走廊,途经几间未经装饰的空旷房间,在一处楼梯前停下。“请前往左侧第一间房,鲍文康先生。”他指着楼上,“他们正在等候您。” 鲍文康默不作声,踏上楼梯。橡木制成的楼梯踏板平滑光洁,他的脚步声在屋内回响。空气中弥漫着新漆的气味。 “鲍文康先生,我们很荣幸您能到来。”五名男子围坐在折叠椅上,构成一个松散的环形。这房间原该是主卧室或宽敞的书房。地面未铺设地板,仅有白色百叶窗,壁炉中未燃起火焰。鲍文康认得他们——确切地说,熟知他们的名字。从左至右排列:郑丰茂、邬鸿德、黄晓博、游阳文与栗鸿羲。他们穿着昂贵却风格传统的西装,坐姿整齐划一:背部挺直,双腿交叉,双臂环抱胸前。三人旁边放有公文包,三人佩戴着太阳镜。年龄介于近五十至六旬,游阳文最为年长。邬鸿德几乎全秃,其余四人则留着标准的政治家发型。最先开口的是郑丰茂,他接着说道:“您迟到了,鲍文康。” “确实如此。”鲍文康回答,向前迈步。室内并未备有他的座椅。他脱下皮夹克,随意搭在肩上,仅用指尖勾住。他身着一件鲜艳的红丝衬衫,领口敞开,露出悬挂于金链上的鲨鱼齿吊坠;黑色的粗灯芯绒裤上,金色腰带扣格外醒目;脚踏厚底高筒短靴。“航班延误了。” 郑丰茂轻轻点头。邬鸿德清了清喉咙,似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调整了一下塑料眼镜框。 “你们有何情报?”鲍文康提问,但并未等待答复,径直走向衣橱,取出一把金属折叠椅,反方向放置于圆圈中的空位。他骑坐在椅上,将夹克衫挂在椅背上。“没有新的情报吗?”他质询,“难道我长途跋涉却一无所获?” “我们正想听听你的消息呢。”游阳文开口,声音富有韵律,磁性十足。显然,游阳文无需提高音量便能引人注目。房间内的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地聆听他的话语。 鲍文康轻轻地抬了抬肩膀,说道:“我在苏俊贤的追悼会上致了悼词。”他接着说,“他安息于森林草坪墓园。我内心满是哀伤。大约有两百位华晖城的显要人物出席了丧礼,其中十至十五人曾与苏俊贤有过交集。” “我问的是他的住所。”游阳文保持着耐性,“你是否遵照指示搜查了他的住宅?” “确实搜查过了。” “有何发现?” “毫无所获。”鲍文康答道,随即沉默下来。他的嘴角绷紧,平日里惯有的嘲讽与冷幽默在他那苍白的面容上消失无踪。“我只有两小时的时间。我花了其中的一小时去寻找苏俊贤过去的情侣们。他们手握着他家的钥匙,就像秃鹫围攻尸体般准备瓜分他的家产……” “他们是否受苏俊贤的控制?”邬鸿德急切地问道。 “似乎没有。要知道,苏俊贤的操控能力已日渐式微。或许他曾在他们身上植入了一些条件反射。但我怀疑他连这一点也力有未逮。毕竟,他财大气粗,在影视圈内如鱼得水,无需施展操控术便有人趋之若鹜。” “搜查的结果呢?”游阳文追问。 “我搜寻了大约一个小时。苏俊贤的法律顾问虞子晋是我的旧识,他准许我查阅了苏俊贤保险箱和书桌上的文件。收获并不多,主要是剧本和电影相关资料。有些股票,但并不构成巨额财富。苏俊贤执着于仅在电影行业投资。还发现了不少商务信件,几乎全是公务往来。昨天公布了遗嘱,我获得了他的房产……当然,前提是要付清那该死的遗产税。他的大部分资金都投入了项目中。而剩余的财产,他都捐赠给了华晖城防止虐待动物协会。” “防止虐待动物协会?”郑丰茂疑惑道。 “没错,你没听错。苏俊贤是个动物迷。他总是痛心疾首地谴责电影中的动物虐待现象,并四处奔走,推动制定更为严格的法律,禁止使用马匹进行危险特技表演等。” “请继续。”游阳文催促道,“难道没有任何关于苏俊贤过往经历的资料?” “没有。” “没有任何透露他掌握操控术的证据?” “没有。” “也没有提及我们俱乐部的信息?”黄晓博询问。 鲍文康挺直了身体:“自然没有。你应该清楚,苏俊贤对俱乐部一无所知。” 游阳文缓缓点头,双手指尖相触,形成一个尖塔状,“真的对他一无所知,鲍文康先生?” “的确毫不知情。” “但他知晓你拥有操控能力。” “嗯……确实如此。但这都是你多年前允许的。在我接近他时,你曾提及此事。” “不错。” “苏俊贤认为我的操控力不及他,因此不足为惧。我不必像他那样持续操控他人,而且我有自己的原则……” “你不操控男性。”郑丰茂插话道。 “我有我的原则。”鲍文康强调,“苏俊贤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操控力已经衰减,只能勉强控制沈鸿波和程德庸这两个棋子,然而他仍旧看轻我。即便对于这两人,他也常常难以驾驭。” 游阳文再次点头:“你认为他已无力用操控术剥夺他人的生命?” “并非如此。”鲍文康回答,“他完全能借助他的两个傀儡或某个情夫来达到目的,但他还没那么愚蠢。” “你让他前往帛弘城与那两位女士……嗯……重逢?”栗鸿羲提问。 鲍文康紧紧抓住椅子靠背上的皮夹克,“我‘让他’?这是何意?好吧,就算是我提议的。我的任务是监视他,我没有权力限制他的行动。苏俊贤时常环球旅行。” “你认为他们重逢后会发生什么?”游阳文询问。 鲍文康耸了耸肩,“聊些旧时光,依我看,他可能还会同那两个老妇人发生关系。但鬼才知道实际发生了什么。他通常只出门两三天。这从未成为问题。” 游阳文转向邬鸿德,微微示意。这位光头男子随即打开手提包,从中拿出一本棕褐色的小册子,看似一本相簿。他站起身,递给了鲍文康。 “这是什么玩意儿?”鲍文康问道。 “你自己看看便知。”游阳文吩咐道。 鲍文康开始翻阅相册,起初迅速,随后放慢了速度。他一口气浏览了几页剪报,随即摘下了太阳镜。屋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街上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 “这些并非苏俊贤之物。”鲍文康开口道。 “不错。”游阳文附和,“这些都是竹思楠的。” “简直难以置信。太过分了,简直匪夷所思。这根本不可能是真的。那个老太婆一定是在装疯卖傻,活在过去的好梦里。” “非也。”游阳文说道,“相册里的多数案件她都有参与。她极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 “见鬼。”鲍文康咒骂着,重新戴上墨镜,用手揉搓脸颊,“你们是从哪里得到这本相册的?她的浩宕城公寓?” “并非如此。”邬鸿德回答,“上周末苏俊贤的飞机失事后,我们立刻派人前往帛弘城。他从验尸官那里取走了竹思楠的遗物,当地警方甚至还没来得及过目。” “你们确定?”鲍文康质疑道。 “千真万确。” “问题在于,”游阳文接着说,“那三个老家伙是否仍在玩着睿达城的游戏?如果真是这样,你的朋友苏俊贤的遗物中是否能找到相关的文字记录?” 鲍文康摇摇头,没有作声。 邬鸿德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在飞机残骸中,我们没有找到足以确认苏俊贤身份的物件。当然,我们找到了一些可辨识的个人物品。大部分乘客的遗体仍未被找到。从沼泽中打捞出来的尸体破碎不堪,即时辨认相当困难。爆炸异常猛烈。恶劣的沼泽环境严重阻碍了搜寻工作,让调查人员的工作难上加难。” “这到底是哪个老太婆干的?”鲍文康质问道。 “我们尚未确定。”邬鸿德回应,“然而,苏俊贤的朋友,顾乐蓉,是上周唯一生还的人。从逻辑上讲,她是嫌疑人的可能性最大。” “苏俊贤死得太他妈冤枉了。”鲍文康低语。 “死没死,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游阳文说道。 “你说什么?”鲍文康向后靠在椅子上,伸直双腿,他的鞋跟在橡木地板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不在飞机上?” “售票员记得苏俊贤和他的两个随从确实登上了飞机。”邬鸿德解释道,“苏俊贤与那个黑人随从发生了争执。” “程德庸。”鲍文康轻蔑地说,“那个愚蠢的白痴。” 游阳文补充:“我们不能百分之百肯定他们全程留在飞机上。在舱门关闭前,售票员离开了登机区几分钟。” “但这并不能证明苏俊贤没有在飞机上。”鲍文康指出。 邬鸿德将文件夹放到一旁,“确实如此。但在找到苏俊贤的遗体之前,我们不能轻易断定他已经……嗯……被处理掉了。” “被处理掉了。”鲍文康重复了一遍。 游阳文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白色百叶窗上的窗帘,他的皮肤宛如精致的瓷器。“鲍文康先生,苏俊贤有可能听说过岛屿俱乐部吗?” 鲍文康猛地抬起头,好像被人掴了一巴掌。“不可能。他绝对不知道。” “你确定?” “确定。” “你从没提及过?哪怕是间接地暗示过?” “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没有,苏俊贤对此一无所知。” “你确定?” “苏俊贤是个老人,游阳文。真的非常老了。他几乎疯了,因为他无法再控制他人,尤其是无法再操纵他人去杀人。我说的是杀人,邬鸿德。不是消除别人,不是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不是带着偏见结束别人的生命,不是任何该死的委婉说法。苏俊贤通过杀人维持青春,而现在他做不到,所以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就像被太阳晒干的葡萄干一样萎靡。如果他知道你们该死的岛屿俱乐部,就算爬,他也会爬到这里来,乞求你们接纳他成为一员。” “岛屿俱乐部也是你的,鲍文康。”游阳文说。 “虽然这么说,但我从未参与过你们的聚会,所以总感觉自己像是个局外人。”鲍文康回答。 “明年夏天的第二个星期,你会收到邀请。至于第一个星期的活动……嗯……你大概不需要参加吧?” “也许不需要。但我想和那些有影响力的人物交流。” 游阳文笑了,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天哪,鲍文康,”黄晓博说,“你难道在繁华都市还没见识够那些权贵吗?” “考虑到你的兴趣和我们的嘉宾名单,你第一周来这里难道不会感到尴尬吗?”郑丰茂说。 鲍文康转向郑丰茂,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别假装不懂。”他说话的节奏缓慢而坚定,仿佛每个字都是子弹被推进枪膛。 “我们明白你的意思,鲍文康先生。”游阳文平和地说道“也许今年你就能如愿以偿。你知道今年六月谁会来岛上吗?” 鲍文康耸了耸肩,目光从郑丰茂身上移开。“我猜还是那群渴望参加夏令营的小家伙们。也许还会有一位前总统到场。” “是两位前总统。”游阳文微笑着说道,“再加上德容国的总理。但这些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未来的总统。” “未来的总统?天哪,你们不是刚刚才把他推上总统宝座吗?” “确实如此,但他年纪不小了。”郑丰茂说道,众人都笑了,仿佛这是个大家心知肚明的玩笑。 “我是认真的。”游阳文说,“今年你就能实现愿望,鲍文康先生。当你帮我们处理完帛弘城的麻烦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加入我们的圈子,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如何处理?” “首先,确认苏俊贤,也就是苏嘉誉,已经死亡。我们会继续自己的搜寻。可能不久我们就能找到他的尸体。你需要帮我们排除其他潜在的威胁。” “这不成问题。还有别的吗?” “其次,在苏俊贤先生的随从们像秃鹰一样分割他的财产前,再次彻底搜查他的住所,确保没有任何可能会让我们难堪的证据留下。” “我今晚就动身回去。”鲍文康说,“明天一早我就能抵达苏俊贤的家。” “很好。最后,我们需要你协助我们清理帛弘城的尾巴。” “什么尾巴?” “顾乐蓉,她杀害了竹思楠,苏俊贤的死她也难辞其咎。” “你们认为她还活着?” “是的。” “你们要我去追捕她?” “不,”邬鸿德说,“我们会找到她。” “如果她逃到国外了呢?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这么做。” “我们会找到她。”邬鸿德重复道。 “那你们要我做什么?” “当她被擒获时,你必须在场。”邬鸿德说,“我们希望你能取消她的生存资格。” “除去她的存在。”郑丰茂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以最不留情的方式终结她。”栗鸿羲补充道。 第12章 骄奢淫逸 鲍文康眨了眨眼,视线转向靠窗站立的游阳文。高大的男子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现在到了你缴纳会费的时刻,鲍文康先生。我们会追踪到顾乐蓉,而你则需要结束这个爱管闲事的女人的生命。” 鲍文康与苗友菱匆匆赶到检茂国际机场,登上了直飞瀚玥城的夜航班机。飞机因为技术问题延误了二十分钟。鲍文康口渴难耐,他厌恶飞行,厌恶将生命交付给飞行员。尽管他知道统计数据表明飞机是最安全的出行方式,但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脑中浮现的是散落数公里的飞机残骸,炽热的金属碎片,草地上如同日晒鲑鱼般的粉色肉块。可怜的苏俊贤。 “为什么不在起飞前提供饮品?”他抱怨道。苗友菱只是轻轻一笑。 飞机驶入跑道,两侧灯光闪烁,但直至飞机穿破云层,太阳仍未完全沉落。鲍文康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那是五部可能拍摄的电影剧本。其中两部篇幅过长,他直接丢回包里未作阅读。另一部开头晦涩难懂,也被他放在一边。正当他拿起第四部剧本读了九页时,空姐过来询问乘客的饮品需求。 “来杯白酒,加冰。”鲍文康吩咐。苗友菱什么也没点。当年轻空姐转身离去时,鲍文康抬眼注视着她。在他看来,航空业历史上最荒谬的决策之一就是出于性别歧视的控诉而雇佣男性空乘。甚至现在的空姐也显得更加年长且不那么迷人。但这名是个例外。她年轻美丽,不同于航空公司的宣传模特,她是一个真正的性感尤物,金发蓝眼,脸上点缀着雀斑,双颊泛着红晕,胸部在制服下高挺。对于她的身高而言,胸部略显丰满。 “谢谢,宝贝。”鲍文康说着,将酒杯放在小桌板上。当她起身时,他轻抚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鞠白卉。”她微笑回应,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朋友们通常叫我卉卉。” “卉卉,过来坐一会儿吧。”鲍文康轻拍着他宽敞座椅的扶手,“我们聊聊天。” 鞠白卉再次展露笑容,但这笑容稍显牵强,几乎公式化。“很抱歉,先生。航班已经晚点,我得为乘客们准备餐食。” “我正在看一些电影剧本。”鲍文康解释道,“我可能会制作其中一部,里面有一个角色,似乎就是为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士量身定做的。” “感谢您的好意,”她说着,准备离开,“但我确实需要帮助孔茉莉和虞春柔准备餐食。” 鲍文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在你去找孔茉莉和虞春柔之前,能再给我倒一杯加冰的白酒吗?” 她缓缓抽出手臂,很想揉揉被鲍文康捏疼的手腕,但还是忍住了。她的笑容消失了。 给鲍文康送来牛排和龙虾的是孔茉莉,但她并未带来酒。鲍文康没有胃口。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左侧机翼末端的导航灯在闪烁。鲍文康打开了头顶的阅读灯,但最终还是将剧本放回原处。他的目光追随着鞠白卉忙碌的身影,她全神贯注地工作着。前来清理鲍文康未动的食物的是虞春柔,“先生,您想要再来杯咖啡吗?” 鲍文康沉默不语。他看到那位金发空姐正与一位商人谈笑风生,又走到鲍文康座位前方两排,给一个昏昏欲睡的五岁小孩递了一个枕头。 “鲍文康。”苗友菱开口道。 “别说话。”鲍文康冷冷回应。 当虞春柔和孔茉莉转向其他区域忙碌时,鞠白卉独自留在了机舱前部,靠近洗手间的地方。此时,鲍文康起身了。女孩在走廊边侧身让路,仿佛并未意识到站在面前的就是鲍文康。 洗手间无人使用。鲍文康进入后,开门探头向外:“对不起,小姐。” “有什么问题吗?”鞠白卉抬头询问,正忙着整理餐具。 “马桶似乎没有水。”他指出。 “是水压问题?”她猜测。 “完全没水。”鲍文康说明,让位让她进入。当他回头时,头等舱的乘客们各忙各的,有的沉浸在音乐中,有的埋首于书页,有的已沉入梦乡,唯有苗友菱的目光落在他的方向。 “现在看来恢复了。”空姐说道。鲍文康移至她身后,轻轻扣上门锁。鞠白卉挺直身躯,转身面对他。在她开口之前,鲍文康已紧紧抓住她的前臂。 寂静中,鲍文康的脸庞贴近了她。狭小的洗手间内,舱壁与金属洗手台轻微震动,传递着引擎的轰鸣。女孩双眼圆睁,嘴唇微启,似欲呼救。然而,鲍文康施展了一种控制技巧,锁定了她的意志,使她哑然无声。他紧握女孩的前臂,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的眼眸,感受到她意志的抵抗,犹如湍急的水流。他奋力对抗这股阻力。她的身体与意志都在挣扎,但他像小时候在摔跤游戏中压制表妹那样,将她的意志牢牢掌控。那时,他不慎占据了上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双手按地,既感尴尬又觉兴奋。 “停止。”鲍文康在心中下达命令。 鞠白卉的反抗戛然而止,意志逐渐松弛。鲍文康感受到一阵震颤的暖流。随着他的意志深入并支配她的思绪,女孩的自我意识消散,如同被他吹熄的残烛。他轻易穿越她的心理防线,直达愉悦的核心,但并非为了享受她的欢愉,而是为了征服她的顺从。 “别动。”鲍文康持续在心中默念。 他的脸更加贴近。他观察到鞠白卉脸颊上的淡金色汗毛,她的眼眸异常放大,蓝色的眼珠,瞳孔扩张至极。双唇湿润,微微开启。鲍文康将嘴唇覆盖在她的唇上,轻咬下唇,继而探舌入内。 鞠白卉静默不动,仅微微吐息。如果此刻她是清醒的,那气息可能是叹息,可能化为呻吟,也可能演变成尖叫。她口腔中弥漫着薄荷的清新。鲍文康再度轻咬她的下唇,力度加重,随后他略退一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缕细小的血丝自她唇角流淌,缓缓滑至下巴。她目光越过鲍文康,面容无波,但眼中隐现的恐惧却如困兽般无助,意识到自身的束缚却无力挣脱。 鲍文康松开紧握的前臂,转而轻抚她的下巴。他沉醉于她徒劳的抗争,以及自己对她的全面掌控。她的惊恐如同浓烈的香气,充斥着他的感官。他无视她痛苦的低语,沿着熟知的路径深入她的思想核心,随意塑形她的意志,犹如揉捏柔软的面团。她再度发出轻微的叹息。 “保持站立。”鲍文康在心中默念指令。 鲍文康扯下了她的制服上衣,衣物滑落至身后的洗手台。狭小空间内,他的呼吸声与引擎轰鸣交织共鸣。 “保持沉默。”鲍文康继续在心中默念指令 鞠白卉米色衬衫领口处,系着一条红黄交错的丝质围巾。鲍文康未触碰围巾,径直解开衬衫扣子。当粗暴地将衬衫从裙摆中抽出时,她开始颤抖,但他加强了对她的意志控制。颤抖随即停止。 鞠白卉的嘴唇微张,唾液与血迹在下唇边缘闪烁。 “保持静止。”鲍文康心中重复指令。 鲍文康剥落衬衫,使之从她肩头滑落,悬挂在无力的手臂上。她的指尖短暂痉挛。 “噤声。保持站立。”鲍文康在心中坚定命令。 飞机轻微倾斜加剧。鲍文康紧紧贴着她,身体在她柔软腹部轻轻摩擦。 门外传来轻微的“咔哒、咔哒”声。有人试图进入洗手间。 “鞠白卉?你在里面吗?”空姐的声音穿透了门板,锁芯随之转动。“鞠白卉?我是虞春柔。” “鞠白卉?一切还好吗?飞机正遇到一些气流。鞠白卉?”机身再次倾斜,盥洗台的表面随着引擎的轰鸣微微颤动。鲍文康施加力道,将她整个身体提起,再猛然放下,重复这一动作。 “你是不是在寻找那位乘务员?”门外传来苗友菱的话语,声音隐约。“她正在照顾一位身体不适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情况看起来挺严重的。” 接着,两人开始了低语交谈,话语模糊不清。鲍文康沉浸于她身体的温热,她的汗水,尤其是她的恐惧。她仿佛是他手中的巨大玩偶,柔软而无力。他们的意识与情感在此刻交融,转化为一种肉身的欢愉。 “我会告知她你曾找过她。”苗友菱说道。敲门声轻轻响起,就在离鲍文康咫尺之遥的门上。 飞机再度颠簸。鲍文康缓慢地减轻了精神上的束缚。她的思绪混乱不堪,真实的经历与梦幻般的臆想交织在一起。鲍文康让她趴在盥洗台上,随即解锁了门。 “请系好安全带,鲍文康。”苗友菱瘦弱的身形出现在门口。 “知道了。” “发生什么事了?”鞠白卉困惑地问道,目光尚未聚焦,“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将头深埋入金属盆中,无声地呕吐。 苗友菱踏入盥洗室,稳稳地握住女孩的双肩,给予她支撑。在女孩呕吐完毕后,她细心地用湿润的毛巾轻拂她的脸颊,以示安慰。飞机如同暴风雨中的孤舟,颠簸不已,鲍文康则站在走廊上,紧紧抓着门框,努力保持自己的稳定。 “发生了什么?”鞠白卉提问,眼神迷茫地注视着苗友菱,“我……不明白……为何我……” 苗友菱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额头,一边朝鲍文康投去一瞥。“你最好回去坐好,鲍文康。不系上安全带可能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鲍文康听从建议,回到座位上,并重新拿起先前阅读的剧本。不久,苗友菱也归座。飞机的颠簸愈发强烈,前方传来虞春柔焦虑的询问。 “我不知道。”鞠白卉以虚弱的嗓音回应,“我真的不知道。” 鲍文康对周遭的混乱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在剧本的空白处批注。片刻之后,他抬头,察觉到苗友菱正凝视着他。他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容。“我不习惯等待这么久还未能享用第二杯酒。”他轻声细语道。 苗友菱转过脸,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无尽夜色,以及远处闪烁的红灯,那是飞机翼尖的信号灯。 翌日清晨,鲍文康驾驶着他的座驾直奔苏俊贤的住所。守卫远远地便认出了他的红色法拉利,甚至在车辆停稳前便已开启大门。 “早安,鄢宏峻。” “早安,鲍文康先生。如此早起在这里见到您,我还真不太习惯。” “我同样不习惯这么早前来。不过,我需要查阅更多关于商业投资的文件。苏俊贤最近参与了一些新项目,我必须整理清楚财务状况——特别是关于一部名为《白色》的电影。” “我读过那本畅销小说。” “这里还有其他安保人员吗,鄢宏峻?” “有的。至少在下个月的拍卖会之前,我们都会在此驻守。” 廖彭薄依然按时支付你的薪水吧? 没错,是从房产收益中支出的。 明白了。再见,鄢宏峻。 再见,鲍文康先生。 鲍文康满意地踩下油门,红色法拉利引擎轰鸣,沿着蜿蜒的车道疾驰。清晨的阳光穿透两侧白杨树的缝隙,洒在车内,光影斑驳。车辆绕过正门前干枯的喷泉,最终停靠在西侧建筑前,那里便是苏俊贤的办公室所在。 苏俊贤的豪宅沐浴在晨曦之中,占地广阔,宛如一座微型王宫。门扉敞开,引领至内院,院落与门廊相连,门廊又与通风良好的房间相通,这些房间再通过铺设地砖的长廊彼此相连。这些建筑仿佛历经世代变迁,不断扩建而成,而非1938年炎夏,由一位鲜为人知的电影巨头一手打造。这位巨头三年后,在观看样片时猝然离世。 鲍文康使用钥匙解锁,步入西侧建筑。透过百叶窗的光线在秘书办公室的地毯上绘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轨。室内井然有序,打字机被罩布覆盖,桌面擦拭得光洁如新。回想起过去此地电话铃声不绝于耳、办公区喧嚣繁忙的景象,鲍文康心中不免涌起一丝惆怅。苏俊贤的办公室位于会议室后方的第三间房。 从口袋中掏出记载密码的便条,鲍文康打开保险箱。他将带有色彩标记的文件及折叠好的资料置于苏俊贤宽敞的白色办公桌上。打开文件柜,他深吸一口气。看来整个上午都将投身于工作中。 三小时后,桌面散落着文件与资料,鲍文康伸展身体,打了个哈欠,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桌子轻轻后仰。在苏俊贤的文件中,没有任何可能牵连俱乐部的隐患。唯独一些拖欠债务者和对影院品质过于苛求的人令人头疼。鲍文康起身,走到墙边练习拳击动作。脚踏跑鞋,他感到轻盈且灵活。他身穿一件浅蓝色慢跑服,手腕与膝盖处的拉链全部拉开。此刻,饥饿感袭来。他悄无声息地沿着西侧走廊步入一个设有喷泉的庭院,运动鞋与地砖摩擦发出细微的响声。穿过庭院和一个足以容纳昌勋国演员工会大型聚会的遮阳露台,他通过南侧门户进入厨房。厨房的冰箱里尚存食物,他打开一瓶香槟,将蛋黄酱涂抹在一片面包上,此时,一阵嘈杂声突然响起。手持香槟瓶,鲍文康穿过宽敞的餐厅,步入客厅。 喂,你在做什么?鲍文康厉声质问。在二十米外,一名男子正弯腰搜寻放置在架上的录像带。那人迅速站起,身影在角落里宽大的屏幕上映出。 哦,原来是你。鲍文康辨认出此人是苏俊贤的一位男伴。几天前,他和虞子晋曾将其逐出。男子年纪轻轻,一头金发,肤色呈现健康的小麦色,世间罕见。他仅穿着破洞短裤与运动鞋,上身肌肉线条明显。发达的三角肌与胸肌证明了他长期坚持锻炼。鲍文康甚至猜想,或许有人曾在其坚实的腹部上砸碎过石块。 是我。那声音在鲍文康耳中,更像是一位海军陆战队的教官,而非柔弱的同性恋伴侣。你打算怎样? 鲍文康慵懒地叹了一口气,畅饮一口香槟,随后擦了擦嘴角。“赶紧离开,小伙子。你这是非法侵入。” 金发美男嘟囔着:“谁说的?我和苏俊贤是朋友。” 呵呵。 “我有权留在这里。我很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 “胡扯。”鲍文康直言,“立刻离开,否则我会亲自送你出门。” “谁来执行?” “我。”鲍文康坚定地回答。 “就凭你一个人?”男孩挺起胸膛,展示肌肉。鲍文康分不清那是二头肌还是三头肌,它们紧实得如同一只小沙鼠。 “我,加上警察。”鲍文康说着,走向附近的组合柜,伸手拿起了电话。 “休想。”男孩从鲍文康手中抢过话筒,猛地扯断了电话线。似乎这样还不够,他咒骂着,用力拽下了墙上的电话线。 第13章 擅自闯入 鲍文康耸了耸肩,放下了香槟瓶。“冷静点,小家伙。还有其他电话可以报警。苏俊贤家里到处都有电话。” 男孩迅速逼近鲍文康,挡在他的面前。“看看谁更快,混账东西。” “混账东西?天哪,自从高中毕业我就没再听到这个词了。你能再吐出些粗俗的词汇吗,小家伙?” “别叫我小家伙,蠢货。” “我又听到了一句脏话。”鲍文康说道,试图绕过男孩。男孩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推在鲍文康的胸口。鲍文康撞上了家具。男孩随即退后几步,摆出格斗姿态,双臂准备战斗。“空手道?”鲍文康问道,“嘿,没必要动粗吧。”他的声音略显颤抖。 “蠢货。”男孩回应,“混账东西。” “重复同样的话,这是衰老的迹象。”鲍文康转身欲逃。男孩猛扑过来。鲍文康背对着他,迅速抓起香槟瓶,猛地砸向男孩的左侧太阳穴。瓶子未破裂。撞击声不大,犹如用一只死猫敲打大钟。男孩右膝跪地,低下了头。鲍文康向前一步,将男孩的脑袋当作橄榄球,一脚踹向他的下巴。 哎哟! 鲍文康抓着脚踝呻吟,右脚缩回,单脚跳跃,左腿支撑着身体。男孩被踢飞,撞在背后的家具上,反弹回来,双膝跪地,姿态宛如虔诚的信徒在神前忏悔。鲍文康再次拿起桌角沉重的台灯,砸向男孩英俊的面容。与香槟瓶不同,台灯破碎,碎片四散,男孩的鼻子和其他脸部特征也受到了损伤。他侧卧在厚实的地毯上,仿佛水肺潜水者优雅地跃入水中。 鲍文康跨过倒地的男孩,走向厨房的电话。“鄢宏峻?我是鲍文康。可以让邬昌翰帮你守前门吗?你开车过来一下好吗?苏俊贤留下了一些行李,需要清理。” 不久,苏俊贤的伴侣被送往急诊室。鲍文康则继续享用香槟和鱼酱面包,随后步入苏俊贤的影碟收藏室。那里陈列着三百多盘影碟,包括苏俊贤早期的成功作品如《秋千》、《海滩派对》和《回忆》,以及与鲍文康合作的项目,如《大屠杀》、《孩子们》和《暗夜》的两部续集。还有苏俊贤喜爱的试镜片段、剪辑余料、三集未完成的电视情景喜剧《他们》,以及一系列杂项录像。男孩抽出的几盘录像引起了鲍文康的兴趣。他跪下检查,第一盘标题是:A与B。打开投影仪,将影碟放入播放器。屏幕上出现一行字:尹昊然与邰正浩,5月26日。 视频开始于苏俊贤的大型泳池,镜头掠过瀑布,对准敞开的卧室门。一个穿着红色泳裤的纤瘦青年跃入画面,他向镜头随意挥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站在泳池边缘。鲍文康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无胸且贫血的女神。紧接着,苏俊贤的健壮伴侣从阴影中现身,穿着更短的红色泳裤,展示着各种充满力量的姿态。瘦削青年——应该是尹昊然?——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表达对肌肉男的敬仰。鲍文康清楚,苏俊贤的家庭摄影设备配置了高品质麦克风,但这段录像却是一部无声的哑剧。 苏俊贤的伴侣最终摆出屈体的姿势。尹昊然跪地,仿佛在膜拜神明。邰正浩维持着最后的造型,尹昊然轻拉他的泳裤。他晒成古铜色的肌肤令人赞叹。鲍文康关掉了录像。 邰正浩? 鲍文康低声念叨,天哪。 花了十五分钟,鲍文康在《冷血》和《热夜》之间找到了名为《时间》的录像带。他坐在长凳上,反复抚摸手中的录像带。一股空虚感涌上心头,他几乎想要立即逃离。但他还是将录像带放入播放器,按下播放键,倾身向前。 你好,鲍文康。 苏俊贤说道,我从另一个世界向你问好。 屏幕中的他比现实生活中的形象更为庞大。他坐在泳池旁的吊床椅上,身后棕榈叶随风摇曳,但画面中只有他一人,甚至没有仆人的身影。苏俊贤的白发被梳理整齐,但鲍文康注意到了他头皮晒伤的部分。这位老人身穿一件宽大的、色彩鲜艳的夏威夷衫和绿色短裤,膝盖处皮肤白皙。鲍文康的心脏剧烈跳动。“如果你找到了这盘录像,” 苏俊贤继续说,“那意味着我已经遭遇不幸,永远离你而去。我相信你将是第一个发现这份遗嘱的人,并且你将独自观看这盘录像。” 鲍文康紧握双拳,不确定这盘录像录制的时间,但它看起来很新。 我相信你已经妥善处理了我留下的事务。 苏俊贤说,“我知道你会管理好我们的电影公司。放心,我的朋友,如果我的遗嘱已公布,你无需担心。我不会在结尾安排戏剧性的反转。这座房子归你所有。我只想与老友交谈。” “见鬼。” 鲍文康咒骂,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尽情享受这座房子吧。” 苏俊贤说,“我知道你从未真正喜欢这里,但如果有人感兴趣,你可以出售它,赚取一笔可观的收入。也许,你可以在这里拍摄我们的新电影——《白色》。” 这卷录像带记录的是近期的场景,尽管室内温暖,鲍文康的心中却泛起阵阵寒意。 “鲍文康,我无需多言。我视你如己出,或者,至少如同最疼爱的侄子。然而,你对我并不坦诚。你有未曾向我介绍的朋友,对吗?但话说回来,世间哪有无暇的友情。我也有未向你提起的朋友。我们都各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鲍文康僵坐在椅子上,几乎屏住了呼吸,全身绷紧。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苏俊贤的目光从镜头移开,转向泳池中闪烁的水面,“假如你看到了这卷录像,那意味着我已经不在人世。无人能逃脱死亡的命运,鲍文康。当你达到我这样的年纪,就会有所领悟……”他重新注视着镜头,“希望你也能活得和我一样久。”他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有三件事要告诉你,鲍文康。首先,我遗憾你从未学会下棋。你知不知道,下棋对我来说意义重大。这不只是消遣,我的朋友。它远不止于此。你说你要追求自己的生活,没有时间投入这种游戏。但我要说的是,决不能忽视学习,鲍文康。即便是逝者,也能传授你知识。其次,我必须坦白,我从来不喜欢‘苏俊贤’这个名字。如果我们能在来世相遇,鲍文康,我希望你能用另一个名字称呼我。邝明煦先生听起来不错。或者,称我为主人。你相信轮回吗,鲍文康?我信。你想象中的来世是怎样的?我认为天堂就是一座美丽的岛屿,在那里,一切愿望都能实现,而且有一群风趣的人可以交流。在那里,你可以尽情狩猎。多么迷人的景象啊,不是吗?” 鲍文康眨了眨眼。他以前只是读到过“冷汗直冒”的描述,但从没有亲身经历过。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 “最后,鲍文康。我想问你,‘鲍文康’这个名字背后有何含义?你说你来自天主教家庭,也时常祈祷,但我猜想‘鲍文康’这个名字可能另有渊源,对吗?我猜测我亲爱的侄子可能是辰宇人。但这已经不再重要。如果我们能在天堂相见,我们可以讨论这个问题。此外,我在录像的后半部分加入了一些新闻片段。虽然你平时不怎么关注新闻,但这些片段对你来说应该颇有启发。再见,鲍文康。再见。”苏俊贤向摄像头挥手告别。画面静默了几秒,接着播放五个月前关于“华晖城扼喉狂魔”被捕的本地新闻。随后是更多新闻摘要,涵盖了过去一年中一系列看似无关的凶杀案。二十五分钟后,录像结束。鲍文康关闭录像机,长时间地双手抱头。最终,他起身,取下录像带,塞进夹克口袋,离开了这座豪宅。 他启动汽车,挂上高速档,以超过八十公里的时速飞驰在华晖城高速公路上。没有人拦截他。他驶入自家的车道,停在森林之神雕像的阴森凝视之下。此时,他的运动服已被汗水彻底浸湿。 鲍文康漫步至按摩浴缸旁的吧台,倒满一杯白葡萄酒。他仅用几口便将酒一饮而尽,随后从口袋中掏出录像带。他从塑料盒中抽出磁带,随手抛在地上,接着走到游泳池外的露台上,在旧烧烤架的火坑中将其点燃。片刻后,火坑内只剩下一堆灰烬。鲍文康用石制烟囱边缘反复敲击塑料盒,直至其碎裂。他将这些塑料残片丢进了简易浴室旁的垃圾箱,随后再次返回室内,为自己调配了一杯掺有酸橙汁的白葡萄酒。 身着浴袍的鲍文康缓缓步入按摩浴缸,几乎沉入梦乡之际,苗友菱带着当日的邮件及一台记录其指令的录音机走进房间。鲍文康示意她将邮件放在一旁,自己则继续沉浸在温热的水中。约莫一刻钟后,他开始逐一浏览邮件,不时对着索尼录音机留下笔记或是简洁的回复。四份新剧本已经送达,而虞子晋寄来的一叠文件则涉及到苏俊贤房产的拍卖和税务事宜。此外,还有三张派对邀请函,鲍文康决定参加其中的一场。一封来自自视甚高的年轻编剧的手写便条诉说着侯德寿导演擅自修改闾志勇未完成剧本的不满,请求鲍文康介入,否则他将退出项目。鲍文康将便条置之一旁,吩咐不予回复。 最后一封信件被装在小巧的粉红色信封中,上面印有瀚玥城宝马山花园的邮戳。鲍文康拆开信封,取出与信封尺寸相匹配的信纸,一股淡雅的香气随之飘散。信上的字迹密集而倾斜,显得有些稚嫩。 尊敬的鲍文康先生: 对于上周六所发生的事情,我至今仍感到困惑。或许我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但我不会对你心生怨恨。我选择原谅你,尽管我对自己难以释怀。 今日,我的经纪人高暄美收到一份邀请我参演您电影的合约。我向高暄美和母亲解释,这当中可能存在误会。在我与苏俊贤先生生前讨论这部电影时,并未作出任何承诺。 此时此刻,我无法承担参与此项目的责任,鲍文康先生。相信您能理解我的立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未来不能在其他电影项目上携手合作。我相信,您会尊重我的决定,并消除任何可能阻碍我们未来合作的因素,包括一些可能引起尴尬的片段。 我信任您,鲍文康先生。您上周六提及,您了解我是基督徒。您应当知晓,我的信仰坚定不移,任何力量都无法动摇我对上帝及其诫命的遵循。 我祈求并深信,上帝将指引您做出正确的抉择。 季骊娟敬上 鲍文康将带有香气的信纸重新放入信封。季骊娟这个名字几乎从他的记忆中淡出。他拿起录音机,对着内置麦克风说:“苗友菱,写信给虞子晋。亲爱的子晋,我将尽快处理法律手续,请按照你的计划继续进行拍卖。另起一行。得知你欣赏我赠予的生日礼物,我十分欣慰。我就知道你们会喜爱那些成人级别的剪辑片段。我会再寄一盘录像带给你们。不必多问,尽情享受便是。可随意复制。或许‘四星’律师事务所的其他同事也会对此产生兴趣。另起一行。房产转让文件我会尽快交给你。我的会计师会与你联系。另起一行。请代我向孩子们致以问候。落款:最诚挚的祝福。哦,苗友菱,能否今天就将房产转让文件拿来让我签名?将编号156的录像带随这封信一同快递出去。” 1980年12月16日,星期二,一位年轻女子挺立如松,双臂向前伸展,双手稳稳握住枪柄,枪口直指武建柏的心脏位置。武建柏清楚,只要他迈出衣柜的藏身之处,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然而,黑暗中弥漫的恶臭让他无法再忍受片刻,于是他踉跄着步入了卧室微弱的光亮中。 女子后退一步,手臂与地面平行,却并未扣动扳机。武建柏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位年轻的黑人女性,她穿着一件湿漉漉的白色雨衣,短发紧贴着头皮,显然刚刚淋过雨。尽管她面容姣好,但武建柏的目光无法从那把对准自己的小巧自动手枪上移开。枪虽小,但黑洞洞的枪口却牢牢锁定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把手举起来。”她命令道,声音冷静而富有磁性,透露出良好的教育背景。武建柏依言抬起了双手,十指在颈后交叉。 “你是谁?”她质问,虽然双手紧握着枪,但武建柏察觉到她对使用枪支似乎并不熟练。两人之间不过一米的距离,武建柏自信能在她扣动扳机前偏转枪管的方向,但他没有轻举妄动。“你是谁?”她重复了一遍。 “我叫武建柏。”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追问,枪口朝他轻轻晃动,仿佛在强调她的权威。武建柏看出她对枪械的理解仅限于电视上的虚构情节,以为枪支能像魔法杖一般,让他人臣服于持枪者之下。他仔细打量着她,判断她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比他最初估计的还要年轻。她拥有一张迷人的瓜子脸,精致的五官,饱满的双唇,以及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深邃无比的双眼。她的肤色如同加入了奶油的咖啡,柔和而迷人。 “我只是四处看看。”武建柏尽量保持镇定,但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内心渴望着能够躲藏在某人身后,哪怕是自己,每当面对枪口时,这种感觉便会油然而生。 “这里已经被警方封锁了。”她说道。 “是的。”他答道,“我知道。”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再次询问。 武建柏迟疑了一下,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中闪烁着不安、紧张与高度警觉。他意识到她并非受人操控,心中的戒备渐渐放松,决定坦诚相对。“我是一名医生。”他解释道,“精神科医生。我对上周在此发生的谋杀案颇感兴趣。” “精神科医生?”年轻女子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怀疑,但持枪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屋内已是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来自院外的一盏煤气灯。“那你为何要擅自闯入?”她质问。 武建柏轻轻耸了耸肩,试图缓解因长时间高举双手带来的酸痛感。“我可以把手放下来休息一下吗?”他试探性地询问。 “不行。”女子果断拒绝。 武建柏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之所以会擅自闯入,是因为担心警方不会允许我进入现场勘查。我原本希望这里还能找到一些未被注意的线索,或许能帮助我理解那起谋杀案,可惜一无所获。”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失望。 “我应该通知警方。”女子沉声说道。 “那就请便。”武建柏回应,“我没有在楼下找到电话,但其他地方应该会有。你可以报警,找闫承宣治安官。我可能会因此被指控非法侵入犯罪现场,而你,除了这项指控之外,还可能面临非法持有枪支和威胁他人的罪名。我猜测,这支枪并没有合法登记,对吗?” 当她听到“闫承宣”这个名字时,目光中闪过一丝意外,却没有直接回答武建柏的提问。“你对上周六发生的凶案了解多少?”她问,语调在提及凶案时微微颤抖。 第14章 睹物思人 武建柏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舒缓颈部和手臂的不适。“我所知的一切都来源于报纸报道。”他坦白道,“但我曾亲眼见过其中一名当事人——竹思楠。我认为,这起案件的真相远比闫承宣治安官和联邦调查局的殷鸿文探员所能想象的更为错综复杂。” “你的意思是?”女子追问道。 “我想说的是,上周六,这座城市失去了九条生命,但至今无人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武建柏说,“我相信,这九个人的死背后隐藏着一条被警方忽视的重要线索。小姐,我的手臂真的举累了。我现在要放下来,但我保证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他不等她同意,便缓缓放下了手。女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此时,街道上传来一阵短暂的汽车广播声,随后又恢复了寂静。两人僵持在这座古旧宅邸中。 “我认为你在撒谎。”年轻女子直言不讳,“你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窃贼,或者是来这里猎奇,寻找所谓的纪念品,甚至你本身就是这起凶案的关联人物。” 武建柏沉默不语,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下注视着她,她手中那把小巧的自动武器几乎隐没于夜色之中。他察觉到了她的犹豫。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唐斌蔚,那位摄影师,你是他的妻子?不对,你不是。据闫承宣治安官所说,唐斌蔚先生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六年。那么,你应该是他的女儿。没错,你就是他的女儿。” 女子闻言,再次后退一步。 “你父亲是在街头遭遇不幸的。”武建柏继续说道,“他死得很惨,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警方没有给你任何满意的答复,你对他们感到愤怒。所以你守候在这里,监视着这座房子。你可能已经观察了好几天。然后你看到了一个戴着网球帽的人翻越了围墙。你认为,这个人或许能告诉你一些事情。我说得对吗?”女孩没有回答,但放下了枪。武建柏注意到她的肩膀轻微颤动,他猜测她可能正在哭泣。 “或许我能帮助你。”他轻声说,伸手轻抚她的手臂,“也许我们可以携手合作,找出真相。来吧,我们离开这座房子。这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雨后的宁静降临在花园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树叶与土壤的清新香气。女孩领着武建柏穿过马车车库后方,那里老式的铁栅栏与新添的铁丝网间有一个隐蔽的缺口。他紧随其后,挤出了那个狭窄的空间。武建柏留意到,她已将手枪悄悄藏进了白色雨衣的口袋。两人在巷道中行走,脚下踏着煤渣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夜晚的寒意渐渐渗透肌肤。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她提出了疑问。 “我只是在猜测。”他简单回应。 他们走到街上,驻足片刻,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我的车停在前方不远处。”最终,年轻女子打破了沉默。 “哦?那你又是怎么注意到我的呢?”武建柏好奇地问。 “当你驾车经过时,我注意到了你。你的表情严肃,似乎在寻找什么,你几乎就在房子前停车了。当你拐过弯后,我也尾随而来。”她解释道。 “嗯,”武建柏苦笑,“我显然不是个称职的秘密侦探。” “你真的是精神科医生?”她继续追问。 “确实是。”他确认。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她观察着说。 “我来自浩宕城,偶尔会在运莱大学的诊所工作。”他回答。 “你是昌勋国的公民?”她询问。 “没错。”他点头。 “但从你的口音听来……像是德容国的?”她猜测。 “我并非德容国人。”武建柏澄清,“我出生在鹤轩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慕蕊。”她回答,“我叫唐慕蕊。我父亲是……你大概知道了。” “不,”武建柏摇头,“我所知甚少。现在,我只确信一件事。” “是什么?”唐慕蕊的眼神中透露出好奇。 “我饿了。”武建柏坦诚道,“自从早餐后就没吃东西,除了在治安官办公室喝了点难喝的咖啡。如果你愿意陪我吃顿晚餐,我们就可以继续交谈。” “好吧,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唐慕蕊说。 “哪两个条件?”武建柏询问,眼中闪烁着笑意,仿佛已预见到接下来的对话将更加深入,两人的关系也将随之升温。 “首要条件,你得把你所有关于我父亲遇害案的线索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然后呢?”武建柏追问。 “其次,你得脱下那顶湿透的网球帽,我们才能开始享用美食。” “成交。”武建柏爽快应允。 他们前往的餐厅名为德曜,位于几条街外,邻近历史悠久的市场。从外观上看,这家餐厅并不起眼,正面被白色的涂料覆盖,没有窗户,仅有的装饰就是悬挂在狭小入口上方的发光招牌。步入其中,餐厅内显得老旧而昏黄,唤起了武建柏对童年时期偶尔与家人光顾的小餐馆的记忆。几位身穿白色夹克的高大黑人服务员悄无声息地在桌间忙碌。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红酒、啤酒以及新鲜海鲜的气息。 “太棒了,”武建柏赞许道,“如果食物的美味能与这香味相匹配,那真是人间美味了。”事实证明,他的期待并未落空。慕蕊选择了虾仁沙拉,而武建柏则点了一份烤肉串,上面串着剑鱼、蔬菜和小土豆。他们边品尝冰镇白葡萄酒,边畅谈各式话题。慕蕊了解到,武建柏独居,不过他的女管家曾贞静颇为挑剔,总是对他喋喋不休,还喜欢充当家庭医生。武建柏向慕蕊透露,曾贞静总认为他有心理问题,并热衷于寻找治疗方法,只要曾贞静在身边,他就无需另寻心理医生。 “你没有其他家人吗?”慕蕊好奇地问道。 “在昌勋国,我只有一个外甥。”武建柏答道,对前来收拾盘子的服务员微微颔首,“在彦昌国,我还有一个表弟,以及众多远房亲戚。” 通过对话,武建柏得知慕蕊的母亲几年前去世,而她目前正攻读研究生课程。“你提到要去北方的大学学习?”他询问。 “嗯,也不能说是真正的北方。我将去的是星腾城的鹤骞大学。”慕蕊解释。 “为何选择那么远的地方?这里就有帛弘大学。我认识的朋友曾一度在开毅州的大学任教,那不就在运莱国吗?”武建柏不解。 “确实如此。这里的确有大学,但我父亲希望我尽可能远离这里。星腾城的鹤骞大学研究生院声誉卓着……尤其适合艺术专业学生就读。而且,我还有机会获得奖学金。”慕蕊补充道。 “所以,你是一名艺术家?”武建柏追问。 “确切地说,我是摄影师。”慕蕊纠正,“也涉足一些电影制作,以及素描和油画创作。我在虢奇州的项禹学院完成了本科学业。你听说过它吗?” “有所耳闻。”武建柏点头。 “我有一位朋友,他是出色的水彩画家,去年他建议我尝试教学,我觉得这个想法挺有趣的。哎呀,我怎么把这些琐事一股脑儿都告诉你了?”慕蕊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倾诉。 武建柏轻笑起来,随即接过账单,坚持独自结账,并大方地给予服务员额外的小费。 “你不会就这样什么也不告诉我吧?”慕蕊的话语中透露出些许忧伤。 “恰恰相反,”武建柏回应,“我打算告诉你的事情比我对其他人说的都要多。但问题是……为什么这么做呢?” “什么意思?”慕蕊不解地问。 “我想说的是……是什么让我们彼此信任?你看到一个陌生人在一栋房子里出现,仅仅两小时后,我们就共享了一顿美餐,坐在这里交谈。而我,则是面对一个持枪威胁我的年轻女子,几个小时后,我却准备向她分享那些我多年来保守的秘密。这是怎么回事,唐慕蕊小姐?” “让我试着解释我的行为吧。” “请讲。” “因为你的面容让人觉得你是个真诚的人,武建柏医生。或许‘真诚’这个词并不准确。更确切地说,你的脸庞流露出一种关怀。我能感受到你经历过悲痛……”慕蕊停顿了一下。 “我们都经历过悲痛。”武建柏温柔地说道。 慕蕊点了点头:“但并非每个人都能从中学习。我觉得你从悲伤中学到了很多。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到了这一点。我只能这样表达。” “眼神?”武建柏反问,“我们的信任和未来就建立在眼神交流上?” 慕蕊抬头望向他:“为什么不可以?难道还有其他方法吗?”她的语气不是质疑,而是认真地寻求答案。 武建柏缓缓摇头:“也许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最开始的时候,只能如此。” 他们离开了帛弘城的老城区,向着西南方向前进。武建柏驾驶着租来的丰田车,紧随慕蕊驾驶的绿色雪佛兰。他们穿过飞星河上的高速公路,几分钟后,在一个名为宜修镇的地方停下。这里是平民区,一排排洁白的木屋显得整洁有序。武建柏将车驶入车道,停在了慕蕊汽车的后面。 屋内温馨舒适,充满了家的感觉。一把摇椅和一组厚重的沙发占据了小客厅的大部分空间。壁炉里已备好木柴,随时可以点燃。壁炉架上摆放着一盆常青藤和无数装着家人照片的相框。墙壁上挂满了更多的照片,但这些并非普通的快照,而是一幅幅艺术作品。慕蕊打开灯光,将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而武建柏则开始逐一欣赏那些照片。 “景嘉平。”武建柏注视着一幅黑白照片说道,照片中一轮苍白的月亮相伴着一个孤独的村庄和一片墓地。“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另一张照片展现了一团浓雾正向山上的城市逼近。 这些是伍明珠的杰作。慕蕊解释道,我父亲在五十年代初期便与他相识。武建柏被伍明珠的照片深深吸引,尤其是其中一幅: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手持拐杖的男子,站在一栋古旧房屋或旅店的门廊下。通往二楼的楼梯遮挡住了他的面孔。武建柏忍不住想要移动几步,以便看清这位神秘人物的面容。这幅照片莫名地触动了他的心弦,令他感到一丝哀愁。我从未听说过这些摄影师,武建柏坦诚道,他们在业内很有名吗? 有的相当有名。慕蕊回答,如今,这些照片的价值已经是我父亲购买时的数百倍,但他从未想过要出售它们。 武建柏拿起一张描绘黑人家庭野餐情景的照片。画面中的妻子笑容灿烂,发型符合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风格。这是你的母亲吗? 是的。慕蕊应道,她在1968年因一场意外不幸去世,那时我只有九岁。 照片中的小女孩站在野餐桌上,开心地笑着,眼睛微眯,看向父亲。旁边还有一幅慕蕊父亲的肖像画。画中的他看起来比照片中的年纪更大,神情严肃,但不失英俊。他身材瘦削,眼神锐利。 这幅肖像画得太好了。武建柏赞叹道。 谢谢夸奖。这是我去年夏天画的。 武建柏环视四周,问道:那你父亲的作品在哪里呢? 这边请。慕蕊说着,引领武建柏走进餐厅,父亲不愿意将自己的作品与别人的摆在一起。 餐厅对面,一架古老的钢琴上方挂着四幅黑白照片。其中两幅是同一栋斑驳光影下的古旧砖房,但从不同角度拍摄;另一幅是宽广的海滩与海洋的全景;最后一幅则是森林中的一条小径,巧妙地运用了平面、光线和构图技巧。 真是太美了。武建柏赞叹不已,不过,这些照片里都没有人物。 慕蕊轻轻笑了起来,确实如此。父亲的职业就是摄影,他认为摄影不仅仅是爱好。而且,他性格内敛,不喜欢偷拍他人。如果我拍了这样的照片,他会要求我得到当事人的同意。他非常尊重个人隐私。他只是……太害羞了,甚至每次叫外卖,都是让我来打电话。慕蕊的声音变得低沉,转身问道,你要喝杯咖啡吗? 好的。武建柏答应道。厨房旁边就是暗房,这里原本可能是食品储藏室或是另一个浴室。你和你父亲就是在这里冲洗照片的吗?武建柏询问。慕蕊点头,开启了安全灯。房间内的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放大机、托盘、化学试剂瓶,所有的东西都被整齐地放在架子上,清晰地标明了用途。在水槽上方的尼龙线上,夹着大约八到十张照片。武建柏仔细观察,发现这些照片都是顾乐蓉家的不同角度、不同时间点和不同光线条件下的拍摄。 这些照片是你拍的吗? 没错。慕蕊回答,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荒谬,但总比整天无所事事地坐在车里强。她微微耸肩,我曾天天去找警察或者治安官寻求帮助,可他们似乎无能为力。你喜欢在咖啡里加奶油还是糖? 武建柏摇了摇头,他们一同回到了客厅,靠近壁炉坐下。慕蕊慵懒地躺在摇椅中,武建柏则坐在沙发上。手中的咖啡杯极为精致,几乎透明。慕蕊用拨火棍调整了一下木柴和引火材料的位置,然后点燃了火种。火苗迅速蔓延开来,两人静静地观赏着跳跃的火焰。 上周六,我和朋友一起去了星腾城郊外购物,准备圣诞节的用品。慕蕊终于开口说道,我们还去看了一场电影。大约在晚上十一点半,当我回到大学城的公寓时,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有种预感,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通常情况下,深夜接到电话并不罕见,我的一些朋友经常在半夜给我打电话。比如我的好友韩弘方,他每天晚上十一点多才从计算机中心出来,然后我们会一起出去吃夜宵。但这次,我知道这是一通长途电话,而且不会有好消息。电话那头是封静婉女士,她是帛弘城的老邻居,也是母亲的好友。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出事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弄清楚,父亲遇害了。 我搭上了周日最早的班机返回帛弘城。但是,案发现场已经被封锁。在星腾城时,我已经通知了殡仪馆,可是等我到了帛弘城,殡仪馆已经关门。我费了好大劲才让他们允许我进去。封静婉女士开车到机场接我,但她一直哭泣,连车都没下。 我几乎无法辨认出那具尸体就是父亲,即便是在周二的葬礼上,他被化妆打扮后,我还是认不出他来。我当时完全懵了。周日我去了警察局,但是没有人能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承诺会有探员晚上来找我,但实际上直到周一的下午,才有人给我回电。倒是那位县治安官,闫承宣先生,你说你见过他,他在周日的时候来到殡仪馆,然后开车送我回家,并尽可能地解答我的疑问。其他人只关心询问我问题。 周一,我的姑妈和她的孩子们赶了过来。直到周三,我才真正有时间坐下来思考。很多人参加了葬礼。我几乎忘了父亲有多么受人尊敬。老城区的许多居民都来了,包括县治安官闫承宣。 姑妈打算住上一两周,但她的儿子朱力勤必须回去。我告诉姑妈我能照顾自己。我说也许我会去她那儿过圣诞节。武建柏向前倾身,双手紧握在一起。慕蕊叹了口气,指向面向街道的窗户。往年这个时候,我和父亲都会开始挑选圣诞树。虽然我们比别人晚很多,但父亲总说,圣诞树立起来几天就好,放在家里太久就没有节日的感觉了。我们总是在俊弼城的皇后广场买圣诞树。就在周六,我还给他买了一件红格子衬衫。我把衬衫也带回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但现在我只能把它带回去了。她低下头,请原谅,我需要离开一会儿。她迅速走向厨房。 第15章 娓娓而谈 武建柏沉默地看着壁炉中的火焰跳动了几分钟,手指紧紧交扣。随后,他也起身走进了厨房。慕蕊倚靠在厨房的餐桌上,双臂僵硬,左手紧握着一盒纸巾。武建柏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 我简直气疯了。她没有抬头看武建柏,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好像认为父亲毫不重要。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我能理解。 小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影片。她说,片中总有一些人被杀害——他们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反派,只是普通人。他们的死对整个故事毫无影响,就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你懂吗?这种情节让我很困扰。那时候我只有六七岁,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常常会想到那个人,想到他一定有自己的家人,想到他花了那么多年才成长为一个成年人,想到他那天早上穿的衣服……然后——砰!他就没了,因为编剧想要展示好人的枪法有多快。我觉得这根本不合理……慕蕊用右手拍打着桌面,情绪激动。 武建柏缓缓靠近,轻抚着她的左臂,是的,他温柔地回应,完全没道理。 我只是太愤怒了。她哽咽着说,我父亲,他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从没做过坏事。他是我认识的最善良的人,却被残忍地夺走了生命,而且死因至今不明。那些该死的警察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武建柏将她拥入怀中,让她尽情释放悲伤,她的哭泣声在空气中回荡。 慕蕊重新煮热了咖啡,再次坐在摇椅上。武建柏站在壁炉边,漫不经心地轻触着瑞典常青藤的叶片。凶手有三个,他说,顾乐蓉、竹思楠,还有来自俊悟州的苏俊贤。他们都是谋杀你父亲的凶手。 凶手?她惊讶地问,可是警方说,顾乐蓉女士是个年迈的老太太……而竹思楠夫人是受害者。 他们三个都是凶手。武建柏重申。 我没听说过苏俊贤这个人。慕蕊疑惑地说。 他确实来过帛弘城。武建柏解释道,他本应乘坐周五晚上起飞,在周六凌晨爆炸的那架飞机——至少按照计划应该是这样。 我不明白。她困惑不已,飞机爆炸发生在我父亲遇害的几个小时前。这个苏俊贤,或者你提到的另外两个人,怎么可能与我父亲的死有关? 他们利用人们……武建柏说,他们……操纵他人。每个人都控制着自己的傀儡。这很难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你的意思是,他们与黑社会有关?她猜测。 武建柏笑了,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慕蕊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这是一个冗长的故事。武建柏说,其中大部分内容匪夷所思。如果你听了,要么会觉得我疯了,要么会担心自己会被卷入一场无法预料的危机中。 我已经身陷其中了。慕蕊坚定地说。 是的。武建柏犹豫片刻,但你不必让自己陷入更大的风险。 如果找到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唯一的方法就是冒险,那么这个险我非冒不可。无论你是否愿意讲述你的故事,无论你是否愿意让我参与其中,我都会继续追查下去,武建柏博士。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要查出真相。她的决心溢于言表。 武建柏凝视着这位坚毅的女子,片刻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确信你会坚持追查下去。但在揭露那三位元凶的罪行,为你父亲讨回公道之前,我必须先分享我的个人经历。这是我首次向他人敞开心扉,讲述一个漫长且复杂的故事。 请开始吧。唐慕蕊恳切地说,我真的渴望聆听。 我于1925年降生于鹤轩国的昌淼城。武建柏回忆道,我家境优渥,父亲是一名医者。我们是辰宇族人,但并不遵循传统辰宇文化。我母亲曾考虑过皈依天主教。父亲则自认首先是一名医师,其次才是鹤轩国民,再者是景天洲的公民,最后才是辰宇人。或许在他心中,辰宇身份甚至排不上号。 在我成长的年代,昌淼城和其他城市一样,对辰宇人友好。六十万居民中有近二十万是辰宇人。许多显赫的市民、企业家、工匠都是我们族人。我母亲的朋友中不乏艺术界的活跃分子,她的一位叔叔常年在交响乐团演出。然而,当我十岁时,一切都发生了剧变。一个声称要驱逐辰宇人的政党上台执政。仿佛受了邻国德容国排外浪潮的影响,鹤轩国也对我们投以敌意。父亲将这一切归咎于我们共同经历过的苦难。他时常抱怨,景天洲的辰宇人已经习惯了集体遭受迫害。‘我们都是人,’他常说,‘只是暂时被区隔开来罢了。’我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坚信这一点。 武建柏暂停下来,开始在房间内踱步,最终停在沙发后方,双手紧紧抓住沙发背。慕蕊,我并不是一个擅长叙述的人。我不知道哪些细节至关重要,哪些可以略去不提。也许我们改天再继续。 慕蕊坚决地说,现在就讲,无论需要多长时间。你曾说过,你的故事能帮助我理解父亲被害的原因。 的确如此。 请继续,把一切告诉我。 武建柏点头,绕过沙发,坐到了长椅上,双肘支在膝盖上,挥动着手掌,仿佛在空中描绘着往昔的轮廓。德容国军队占领昌淼城时,我十四岁。那是1939年的9月。起初情况并不糟糕。他们成立了辰宇议会,旨在商讨如何管理新纳入的纳粹帝国领土。我父亲认为这表明人们仍然可以文明地对话。他不相信世界上有纯粹的恶魔。尽管我母亲极力反对,父亲还是自愿加入了议会。当时已有三十余名德高望重的辰宇人被选为代表。然而一个月后,也就是11月初,德容国军队将议会成员全部投入集中营,并焚烧了辰宇教堂。 我们全家开始讨论是否逃离,前往昊天镇附近武运良叔叔的农场避难。昌淼城的食物供应已极为紧张。夏天,我们常去叔叔的农场,想到那里与亲人相聚,听起来无比诱人。武运良叔叔告诉我们,他的女儿武梦竹嫁给了一位昌勋国的辰宇人,正计划移居骏喆国开垦农场。多年来,武梦竹一直鼓励家族的年轻一代加入她。我对此满怀期待。和其他辰宇孩子一样,我已被禁止进入昌淼城的学校。武运良叔叔曾是一名大学教授,我知道他会乐于指导我学习。德容国颁布的新法律限制了我父亲只能为辰宇人治疗——而他们大多居住在遥远的贫民窟。我们几乎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却有无数的理由离开。 然而,我们选择留在了昌淼城。我们计划像往年那样,六月份前往武运良叔叔的农场,那时再决定是否回到这座日渐陌生的城市。我们的天真无邪如今看来令人唏嘘。1940年3月,德容国的秘密警察强行闯入我们的家园,将我们驱赶到城市中新设立的辰宇隔离区。在我15岁生日那天,即4月5日,隔离区彻底封闭,辰宇人被禁止踏出一步。德容国再度组建了辰宇议会,这一次,父亲被强制担任其中的一员。我们一家人,共八口,拥挤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一位社区领袖频繁造访,与父亲彻夜探讨如何管理这个隔离区。不可思议的是,尽管这里人口过剩,饥荒横行,居民们却普遍遵守规则。我重新回到了学校,而父亲在未参与议会会议的日子里,便在自己一手创建的医院里工作,每天长达十六小时。我们就这样勉强撑过了一年。以我的年纪而言,我显得过于瘦弱。但我很快学会了在隔离区生存的技巧,即使这意味着我必须去偷食物并储存起来,用珍贵物品交换德容国士兵手中的食物和香烟。1941年秋季,德容国将成千上万来自景天洲西部的辰宇人塞进了隔离区。有些人是从远方押解来的。多数是德容国本土的辰宇人,他们对我们怀有鄙视。我与一个来自骞信城的比我年长的男孩发生冲突。他比我高大得多。那年我十六岁,但常被人误以为只有十三岁。我将他击倒在地。他挣扎着试图起身,我拿起一块木板砸向他,划破了他的额头,留下一道深长的伤口。他是在一周前被密封的火车送来的,身体状况极差。我记不清我们为何争斗。” 那年冬天,我的妹妹武恬雅因斑疹伤寒去世。数千条生命被这场疾病夺走。随着春天的到来,德容国在东方战场连连告捷,我们都对春天的到来感到庆幸。父亲乐观地预测,旭尧国会迅速崩溃,整个战争将在八月前结束。他期望许多辰宇人能在东方新征服的城市中安家。‘我们将成为纳粹帝国的农民。’他说,‘但做农民也并非坏事。’五月份,大多数德容国及非鹤轩国裔的辰宇人被送往南方的承平集中营。在此之前,我们几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的名字。在被一列列火车送往集中营之前,它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片未知。在那之前,我们的隔离区一直被视为临时的拘留所。如今,运送牲畜的列车每天往返四次。作为辰宇议会的一员,父亲被迫监督对辰宇人的集中与驱逐。这项工作执行得高效有序。父亲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厌恶。为了赎罪,他将大量时间投入医院的工作中。六月底,终于轮到我们被驱逐。正是往年我们去武运良叔叔农场的时节。我们一家七口被要求前往火车站报到。母亲和弟弟武正阳泪流满面。但我们还是前往了车站。我感觉父亲似乎得到了某种解脱。” 我们并未被送往承平集中营,而是被带到了北部的晨涛集中营,一个距离昌淼城不到七十公里的小镇。我儿时曾有一个玩伴,他的家人就是晨涛镇的。我后来得知,就在去年冬天,可怜的武恬雅因斑疹伤寒离世之时,德容国人在晨涛集中营进行了首次的毒气实验……那段历史,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记忆。武建柏的声音低沉,眼中闪过痛苦的光芒。我们被剥夺了自由,被当作牲畜般对待,失去了尊严。在晨涛集中营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但即便在那样的环境中,人类的韧性依然闪耀。我们相互扶持,寻找着生存的希望。在那里,我亲眼目睹了人性的最深处,既有光明也有黑暗。 与以往听到的故事截然不同,我们的集中营之旅出乎意料地平静。尽管车厢拥挤,但我们乘坐的是普通客车。那天是6月24日,阳光明媚。抵达晨涛集中营时,我心中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是去武运良叔叔家做客。晨涛集中营的车站小巧而宁静,被郁郁葱葱的森林环抱。德容国的士兵带领我们上了卡车,他们的态度轻松愉快,并没有粗暴的行为。卡车驶向几公里外的一片开阔地带,那里便是集中营的所在地。刚一到达,我们便开始了登记程序。我清晰地记得,集中营外的碎石路上排列着一排办公桌,还有树林中鸟鸣声声。随后,我们按照性别被分开,进行沐浴消毒。我跟随在成年男性的队伍中,来不及目睹母亲和四个妹妹被女囚区的围栏隔开的那一刻。我们被命令脱去衣物,整齐排列。去年冬天我刚刚开始发育,因此感到格外羞涩。我不记得有任何威胁的话语。那天的天气温和宜人。我们被告知洗浴后会有食物供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氛围。我注意到前方空地上停放着一辆装饰着鲜艳动物和树木图案的大篷卡车。我们这一排人开始朝着空地前进,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神情羞涩的年轻党卫军中尉上前,将体弱多病者和老年人与健壮者区分开来。当轮到检查我时,中尉显得有些犹豫。我身材矮小,但因为去年冬天我得到了相对充足的食物,春天时身高猛增了几厘米。他微笑了一下,轻轻挥动着手中的指挥棒,示意我加入少数体魄强健者的行列。父亲也被分配到了这一组。而八岁的武正阳则被留了下来,与其他儿童和老人在一起。武正阳开始哭泣,父亲不愿意离开他。我也坚持要和父亲、武正阳在一起。年轻的党卫军中尉向士兵发出信号。父亲让我回到健壮者队伍中,但我坚决反对。”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到父亲的责打。他用力将我推开,命令道:‘走!’我摇头,固执地留在原地。一个魁梧的士兵气势汹汹地靠近。父亲再次打我,这次力道更重,边打边吼:‘走!’我惊愕且疼痛,趁着士兵靠近之前,跌跌撞撞地返回到健壮者的队伍中。党卫军继续筛选。我对父亲的愤怒难以言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洗澡。他在众人面前让我丢脸。我含着泪水,目送父亲离去。他赤裸的背部在晨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他抱着已停止哭泣、好奇地四处张望的武正阳。在父亲的身影消失前,他最后一次回头看了我一眼。在那天抵达集中营的人中,包括我在内的五分之一的人没有经过消毒程序。我们直接被送入牢房,分发了粗糙的囚衣。那天下午和晚上,我没有见到父亲。在肮脏的牢房中,我努力想要入睡,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想象着家人在集中营的另一端,而父亲却无情地将我与他们分离。 翌日清晨,饱餐了一顿土豆汤后,我们被分配了各自的工作。我所属的小组被派往森林深处。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挖掘坑,长度约六十米,宽度四米,深度至少有十一米半。新鲜翻动的土壤散发着特有的气息,我意识到周围可能还隐藏着其他已被填埋的巨坑。空气中弥漫着腐烂尸体的恶臭,但我仍试图逃避那残酷的事实,直到首辆大篷卡车的到来。正是那种我前一天见过的色彩斑斓的卡车。晨涛集中营成为了他们的试验田。营泰河命令使用氰化氢作为毒气,但在那个夏季,他们依旧采用一氧化碳,用那些色彩鲜艳的大篷卡车运送尸体。我们的职责是将尸体分开,确切地说,是撬开它们,将它们抛入大坑,覆盖上泥土和石灰,静待下一批尸体的到来。由于一氧化碳的效力有限,通常情况下,一半的受害者并未立即死亡,于是等候在一旁的骷髅师士兵会补上致命一击。骷髅师士兵们在等待下一班车到来的空隙,抽烟、嬉笑。但即便如此,偶尔仍有幸存者熬过了毒气和补枪,颤颤巍巍地被我们活埋。那晚,我浑身沾满了粪便和血迹,疲惫不堪地返回牢房。我曾思考过死亡,但最终决定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活下去。直面苦难,勇敢地活下去。为了生存而活下去。” 第16章 恶魔棋局 我撒谎说自己是牙医之子,受过牙科培训。犯人头目对此嗤之以鼻,嘲笑我这个小小的学徒。但到了第二周,我却被分配了拔牙的任务。我和另外三位辰宇人在堆积如山的赤裸尸体中搜寻项链、金饰以及任何有价值的物品。我们用金属钩子探入尸体内部。然后我用老虎钳拔取金牙和牙齿填充物。我常常被派遣到大坑中工作。有个党卫军士兵喜欢将土块砸到我的头上,以此取乐,他自己也镶有两颗金牙。一两周后,负责掩埋尸体的辰宇人会被定期屠杀,工作由新的一批人接手。或许因为我动作迅速,工作效率高,我在大坑中工作了整整九个星期。每天清晨,我都会觉得今天可能是自己生命的终点。每晚,我听着下铺的老人吟诵祷词,一遍遍呼唤先知的名字,我开始默默祈祷,虽然我对上帝的信仰早已荡然无存。‘再给我一天时间吧。’我默念,‘再给我一天时间吧。’但我最信任的,是我强烈的求生意志。这或许是年轻人的自我中心,但我告诉自己,只要我坚信自己能够活下去,这个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 八月,集中营进行扩建,我被调到了森林旅。我们砍伐树木,清除树根,搬运石头修筑道路。每隔几天,就有劳工在完成工作后被送上大篷卡车,或者直接押解至大坑旁。因此,森林旅的成员不断更迭。十一月的第一场雪降临时,我已是森林旅中存活时间最长的囚犯,除了老曹骞仕。” 曹骞仕是个怎样的人物? 慕蕊询问道。 他是犯人头目,手握鞭子,负责管理其他囚犯。 他们助纣为虐?慕蕊气愤的质疑道。 学术界不乏关于犯人头目及其对纳粹权威认同的专业论文。许多研究者探讨了集中营内囚犯的顺从行为,并将其与昌勋国奴隶制度下黑奴的顺从性进行比较。今年九月,我出席了一场关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研讨会,这种症状使受害者不仅容忍,甚至主动拥护自己的施暴者。 人确实是可以被驯化的。 慕蕊沉思着说道。 的确如此。我花费大量时间研究了这种精神上的征服,不过我们稍后再深入探讨。此刻,我只想强调一点,即在集中营那段经历中,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就是我没有沦为犯人头目那样的角色。1942年11月,随着集中营的改造完工,我从临时监舍被转移回了正式的牢房。我的任务是处理尸体,尽管焚尸炉已经建成,但他们显然低估了送入集中营的辰宇人数量,因此大篷卡车和露天墓坑仍然是必要的。他们不再需要我为尸体拔牙,我只是在冬季的寒风中颤抖着铺上石灰,等待着命运的降临。我明白,不久之后,我将成为另一具躺在冰冷大地上的尸体。然而,1942年11月19日,星期四,那一夜发生了一件改变我命运的事情。 武建柏陷入了沉默。片刻后,他起身走向壁炉,那里火苗已几乎熄灭。慕蕊,能否帮我准备一杯更烈性的饮品,例如白酒? 当然没问题。 慕蕊回答道。 真是太好了。 很快,慕蕊端来了一大杯烈酒,武建柏则调整了木炭,添加了柴火,让火光再次明亮起来。 谢谢你,亲爱的。 武建柏摇晃着杯中的酒液,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口饮尽。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过去的故事。就在那个星期四——我可以确定那是1942年11月19日——五个德容国人深夜闯入我们的牢房。他们之前来过几次,每次都带走四名囚犯。那些人从此再未归来。其他七个牢房的囚犯也告诉我们,他们遭遇了同样的情况。我们不清楚纳粹为何要进行这种秘密的清洗,毕竟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公开地被埋入大坑,这种额外的行动显得有些多余。有传言说,这些囚犯被带去做医学实验。那一晚,一位上校带着他的士兵再次造访了我们的牢房。这一次,他们选中了我。我决定反抗。这与我先前不惜一切代价求生的信念背道而驰,但一想到被拖入外面的黑暗,恐惧便彻底吞噬了我对生命的渴望。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当士兵命令我下床时,我心中明了,死亡即将来临。我打算在他们杀死我之前,至少要让一名德容国士兵付出代价。 然而,他们并没有杀害我。上校仅仅命令我离开牢房,而我,或者说我的身体,听从了他的指示。准确地说,我的身体背叛了我,不是因为我懦弱,而是因为上校侵入了我的心灵。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进入我的意识,就像子弹穿身一样痛苦。我察觉到他在控制我的肌肉,驱使我跨过地板,走出牢房。党卫军士兵在一旁嘲笑着这一切。难以言喻当时的心情,只能称之为精神侵犯,但即便这个词也无法完全表达我遭受的凌辱感。我那时并不相信——如今依然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恶魔附体或超自然力量。上校拥有一种可怕的通灵或心理能力,能够直接操纵他人的意志。在那个时刻,我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自主权,仿佛成了他手中的玩偶,任由摆布。这种体验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人的意志并非坚不可摧,它能够被外界力量所扭曲和控制。然而,即使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内心深处的反抗精神依然存在,它促使我寻找任何可能的逃脱机会。我暗自发誓,一旦有机会,我将不惜一切代价重获自由,即使这意味着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我们被塞进一辆卡车,这本身就很匪夷所思。除了从晨涛集中营到集中营之间的短暂火车行程,辰宇人被严格禁止乘坐任何形式的交通工具。在鹤轩国的那个严冬,奴隶的价值远远低于燃料。他们将我们运送到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卡车上共有十六个人,包括从女囚牢房中带出的一位年轻女子。那种精神上的侵犯虽然暂时停止了,但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层污秽所覆盖,比每日在尸坑旁沾满泥土和血迹更加肮脏。其他辰宇人在低语交流,从他们的神情我能看出,我是唯一经历过精神控制的人。坦白说,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陷入疯狂。车辆行驶不到一个小时。一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在卡车后部监视着我们。在集中营内,士兵们很少携带自动武器,因为他们担心一旦囚犯叛乱,这些武器会被夺走,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我身心俱疲,若非如此,我本可以制服德容国士兵,或者至少从卡车上跳下来逃亡。然而,上校就在车厢内,尽管我看不到他,但那份恐惧依旧紧紧束缚着我。” 午夜时分,我们抵达了森林深处的一栋庞大的建筑。如果昌勋国人见到这里,他们会称之为城堡,但实际上它比城堡更为壮观。在我故乡的黑森林中,也有这样的古老会堂,它们由岩石构筑,年代久远,由世世代代隐居的家族不断扩建,这些家族的先祖甚至可以追溯到基督诞生之前。卡车停下后,我们被驱赶到距离大厅不远处的一间地窖里。在破败的花园中停放着几辆军用车辆,从大厅内传来嘈杂的声响,我推测德容国人占领此地后,将其改建为供特权部队享乐的场所。在地窖的黑暗中,一个来自建安国的辰宇人告诉我,他认出了卡车上的标记,它属于第三特别行动队,这支队伍曾扫荡了他的家乡附近的辰宇村落。即便是执行集中营种族屠杀任务的党卫军骷髅师,也对特别行动队心存畏惧。不久,士兵们手持火把重新出现。地窖里共有三十二个辰宇人,我们被平均分成两组,分别被带到楼上的不同房间。我们这组被迫穿上粗糙的红色长袍,胸前绘有白色的标记。我不理解我的标记——一座塔或一根灯柱——的含义。旁边的人穿着绘有大象抬起右前腿图案的服装。我们被引领至会堂内部。眼前的景象宛如中世纪画家毛曦晨的画作。数百名党卫军和特别行动队士兵在此游荡、赌博、施暴。鹤轩国的乡村少女,其中一些还是孩童,被迫充当他们的仆人和奴隶。墙上插着火把,如同地狱中摇曳的火焰。食物散落在地,任其腐烂。历经数百年岁月的挂毯被烟熏火燎,失去往日光彩。德容国士兵用刺刀在一张精致的宴会桌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将其弄得伤痕累累。醉醺醺的士兵倒在地上沉睡,鼾声震天。我目睹两名士兵在一块东征时期带回的地毯上小解。” 大厅极为宽敞,但在中央显眼位置留有一块边长十一米的正方形空地,地面铺设着黑白相间的地砖。空地两端的石板上摆放着两把沉重的座椅。座椅上方是阳台。那位年轻的上校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他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皮肤,双手瘦弱而惨白。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老人,他似乎和这座会堂一样古老。老人同样穿着党卫军的制服,且是将军级别的,但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干瘪的蜡像,被顽皮的孩子套上了过于宽松的制服。另一批辰宇人从另一辆卡车上被带入,他们穿着淡蓝色长袍,胸前绘有类似我们标记的黑色图案。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子的标记是王冠,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尽管仍处于恐惧和疲惫之中,我还是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它荒诞不经,却又令人不得不信。我们被命令站在各自的方格中。我扮演的是白色方阵中的兵,位于国王右侧的象前兵。我站在上校的右前方,距离他大约三米,面对着那个满眼恐惧的建安国辰宇人——他是黑色方阵中的象前兵。” 喧嚣与歌声戛然而止。德容国的士兵们涌向空地边缘,推搡着彼此,争抢最佳的观赏位置。一些人攀上楼梯,或是挤到阳台,以求更好的视角。大厅内静寂了半分钟,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沉重的呼吸声回荡。我们三十二个饥饿、脸色苍白的辰宇人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瞪大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静静地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老人从他的椅子上探出身子,朝上校挥了挥手。年轻的上校微笑着点了点头。游戏就此开始。上校再次点头示意,我左侧的另一位兵——一个满面胡须、憔悴的老者——向前迈进了两格。老人也命令他的兵向前移动了同样的距离。这两个不幸的囚犯步履蹒跚,一脸茫然,显然他们的行动并非出自自愿。我曾与父亲和叔叔一同下过国际象棋,我对开局策略颇为熟悉。上校并没有采取什么创新的走法。他瞥了一眼右边,一个体格健壮的鹤轩国人,扮演着马的角色,来到了我前方的格子中。老人也让他后翼的马前进了一格。接着,上校让我们的象——一个左臂缠着绷带的矮小男子——从我身后走到后翼马所在列与第五行交汇的格子中。老人则将他的后前兵向前推进了一格。” 那一刻,我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自己不是这棋局中的一枚兵。我面前的健壮农民,即我方的马,并未给我带来多少安全感。我右侧的另一名兵回头张望,随即露出惊恐的表情,因为上校迫使他直视前方。我没有回头,我的双腿开始颤抖。上校让后前兵向前走了两格,站在了王前兵的旁边。我们的后前兵是个孩子,可能刚满十岁,他偷偷环顾四周,但尽量不转动头部。我面前的农民,作为马的角色,成为了男孩和老人的王翼兵之间唯一的屏障。老人轻轻挥动左手,他的象走到了充当王后的女子面前。象的面容苍白无血色。上校在第五步时派出了另一个马。我无法看到那个人的面容。每走一步棋,围观的党卫军士兵们就会欢呼鼓掌,犹如观看一场足球赛的观众。我听到有人称呼上校的对手为‘老头’,而上校则被称为‘大师’。” 老人佝偻着身躯,探出身体,犹如一只苍白的蜘蛛。他将王翼的马移动到了象前兵的前方。这个马年轻力壮,他应该是最近才被送进集中营的。他的脸上挂着傻笑,似乎在享受这场恐怖的游戏。仿佛是对他的微笑作出回应,上校将我们虚弱的象挪到了黑方马的位置。这时,我认出了这位象的身份。他是我们牢房的木匠,两天前在为士兵修理桑拿房时,不慎被锯子割伤了手。他举起未受伤的手,轻拍了一下黑方马的肩膀,就像战友之间交接岗位时的友好举动。我没有看见枪口的闪光。一声枪响从我身后的阳台上响起,我本能地想要逃离,却被上校那无形的意志所束缚。充当马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在一片红雾中消散,他的头颅被子弹击碎。他身后的兵们惊恐地蹲下,但很快又被迫痛苦地站立起来。马的尸体滚回到了他起始的位置。黑方兵所在的白色格子上,已经形成了一滩血泊。两名党卫军士兵上前清理尸体。颅骨碎片和脑浆溅到了附近的几个黑棋上。但其他人似乎并未受伤。整个房间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场游戏,而是生死的较量。我们辰宇人成为了上校与老人之间赌注的一部分,被卷入了一场残酷而无情的棋局中。 老人再次伸展身躯,他的象斜行至我们象的位置。黑象轻轻地触碰了木匠那绑着绷带的手臂。这一次,枪声迟了几秒才响起。一颗子弹穿透了我们象的左肩胛骨,那位矮小的木匠踉跄前进了两步,他顽强地站立了一秒钟,随后抬起了右手,仿佛要去抓挠左肩的痛处,最终双膝一软,倒在了冰冷的地砖上。一名士兵走上前来,用手枪抵住木匠的头颅,扣动了扳机,随后拖走了还在抽搐的尸体。游戏未因这血腥一幕而中断,反而更加激烈。上校让我们的王后向前移动了两格。我和王后之间仅隔了一个格子,我能看到她几乎咬尽了指甲。这一幕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武恬雅,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是我第一次为她而哭泣。” 在醉汉般的喧嚣中,老人走出了下一步棋。他的王前兵迅速地吃掉了我们的后前兵。那名蓄着大胡子的鹤轩国人,显然是纯正的辰宇人,遭到了连续两枪的袭击。黑方王前兵的身上溅满了我们后前兵的鲜血,场面触目惊心。我面前已无任何棋子庇护。我凝视着三行之外黑马的脸庞。火把投下的长影在地面上摇曳。党卫军士兵在棋盘外围大声指挥,但我没有勇气回头看向上校,只能看见老人在自己的座位上调整姿势。他一定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失去棋盘中央的掌控权。于是,他转向,让自己的王翼马前兵向前移动了一格。上校则将我们仅剩的象移到与那个兵相邻的位置,既挡住了对方的兵,又威胁到了老人的象。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 第17章 牢牢压制 开局阶段结束,两位玩家进入了中盘对决。双方都进行了王车易位,并将车投入了战斗。上校让我们的王后站到了我面前。我注视着她长袍下突出的肩胛骨,以及背上卷曲的发丝。我紧握双拳,随后又松开。自从游戏开始后,我尚未迈出过一步。我头痛欲裂,眼前金星闪烁。我担心自己会晕倒。接下来会怎样?上校会任由我倒下吗?还是说,在我失去意识后,我的身体仍会僵硬地站立在此?我深呼吸,竭力将视线集中在远处墙上摇曳的火光与挂毯之上。黑方第十四步,老人让他的象吃掉了棋盘中央我们的马。这次没有立即开枪。一个魁梧的党卫军士兵步入棋盘,递给黑方象一把匕首。大厅内一片死寂。火光如同幽灵般跳跃。农民的身体在痛苦中蠕动,仿佛在竭力反抗。我看到他臂膀上的肌肉紧张地收缩,徒劳地抗拒着上校的操控。黑方象挥舞匕首,割断了农民的喉管。党卫军士兵收回匕首,向另外两名士兵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前来清理尸体。游戏并未因此而停顿。我们的一个车吃掉了他们逼近的象。这一次同样使用了匕首。我站在年轻的王后背后,紧紧闭上了双眼。在随后的几步中,我一直闭着眼睛,直到上校将我们的王后向前挪动了一格。当王后离开我的那一刻,我几乎想要放声痛哭。老人立即移动了他的王后——一个年轻女孩——沿着斜线挪到他的车所在列的第五个格子。对方的王后在斜线上离我只有一个格子的距离,中间没有任何棋子阻隔。恐惧让我几乎要失去控制。” 上校采取了主动进攻的策略。他首先让王翼马前兵向前挺进。老人随即派遣了他的车前兵迎战。对方的兵是一名满脸通红的男子,我辨认出他是森林旅的成员。上校也调动了我们的车前兵加入战斗。由于大多数囚犯的身高超过我,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后背、肩部、秃头以及汗水,难以清晰地观察战场全貌。他们是一群活生生的棋子,充满了恐惧。我在心中勾勒出棋盘的布局,清楚地知道,我背后仅剩下我们的国王和一辆战车,而我所在的这排除了我自己,只剩下一个王前兵。在我的前方和左侧,是皇后、兵、战车以及象的组合。更靠左的位置,我们唯一的马孤独地站立着,它的左侧则是陷入胶着状态的两辆车前兵。黑方的皇后依然位于我的右侧,对我构成威胁。” 我们的国王,一位年逾六旬、瘦弱不堪的辰宇人,向右上方斜行了一格。老人则将他的战车全部移至国王所在的列。突然间,我们的皇后退回至战车所在列的第二格,令我陷入了彻底的孤立。我直视着前方四格外的建安国辰宇人,他同样凝视着我,眼中满是困兽犹斗的恐慌。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驱使我向前,我的双脚在大理石地砖上缓缓滑行。一种令人恐惧的力量推动我,束缚我,迫使我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吞回肚子里。我停在了皇后原先所处的位置,左右各有一个白兵相伴。老人让他的黑马与我对峙,我们之间仅隔着一个空白的格子。观众的呐喊声愈发响亮,有节奏地重复着‘大师!大师!’的呼声。我又迈出了一步,这次只前进了一格。此刻,我是跨越棋盘中央的唯一白色棋子。黑方皇后隐藏在我的右后方某个位置。她就像阳台上潜伏的枪手,尽管我无法看见,却随时可能夺走我的生命,让我感到如坐针毡。距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是黑方马汗流浃背的面容和深深凹陷的眼窝。在他身后,是颤抖不已的辰宇人。” 黑方战车从我左侧掠过,进入白方兵所在的格子,双方随即展开激战。起初我以为上校和老人失去了对棋子的控制,但很快意识到这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德容国士兵兴奋地观看着这场厮杀。黑方战车似乎更为强壮,或是不受拘束,占据了优势,双手紧紧扼住白方兵的喉咙。经过一番混乱的挣扎,白方兵最终停止了动弹。我们的兵刚被拖走,上校便将剩余的马调入格子中,战斗再次爆发。这一次,黑方战车成为了牺牲品。他的赤裸双脚在地上拖曳,双眼突出,空洞地凝视着虚空。黑方马蹒跚地从我面前经过,随即在格子中与对手缠斗。双方实力相当,双腿颤抖,手指抠挖着对方的眼睛。最终,白方马被挤出了格子,落入我身后的空格。射击者无疑位于我正前方的阳台上。我能感受到子弹呼啸而过,穿透了白方马的身体。白方马向我踉跄而来,倒在地上。他的手抓紧我的脚踝,寻求救援。但我并未转身。” 我们的皇后再次出现在我身后。我右侧的黑方兵向前迈出一步,对她形成威胁。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我定会抓住他。然而,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皇后后退了三格。老人将他的后前兵向前推进一格。上校也调遣了我们的另一辆象前兵。‘大师!大师!’人群齐声高呼。老人将他的皇后后退了两格,整个局势变得更加紧张。” 我又被推向前,与建安国辰宇人面对面。他僵硬地站立,恐惧让他如同雕塑般静止。他是否明白,只要我们处在同一列,我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伤害?或许他并不了解,但我知道,黑方皇后随时可以终结我的命运。唯有我身后五格的我方皇后能给予我一丝安全感。但如果老者愿意进行皇后交换呢?然而,他仅仅将他的战车撤回到国王原先所在的位置。我的左侧传来了一阵喧哗:另一个象前兵消灭了黑方兵,紧接着被剩下的黑方象吞噬。我成为了敌方领地内唯一的白色棋子。上校将白方皇后移到我身后的格子。无论接下来发生何事,我将不再孤单。我屏息以待。然而,一切归于平静。老人从他的高位上缓步走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随即离去。他放弃了抵抗。一群醉醺醺的特别行动队士兵大声喧闹。一队佩戴骷髅徽记的士兵簇拥到上校身边,将他扛在肩上,在房间内巡游。我留在原地,与建安国人对视。游戏已结束,我清楚自己在上校的胜利中扮演了某种角色,但由于思维迟钝,我无法确切表述。我所见到的,是疲惫而迷茫的辰宇人们如释重负。大厅内回荡着士兵们的呼喊与歌唱。充当白棋的六人丧生。黑棋同样损失了六个棋子。我们幸存者得以自由行动。我转身拥抱着身后的女子,她正在哭泣。‘平安。’我轻声说道,亲吻了她的手,‘平安。’建安国辰宇人双腿一软,跪在了他所在的白色格子中。我搀扶他起身。” 一支携带冲锋枪的士兵队伍引领我们穿越人群,步入空旷的大厅。他们命令我们脱下长袍,堆放在一处。随后,他们将我们驱赶到漆黑的户外,准备执行枪决。他们命令我们为自己挖掘坟墓。在房屋后方四十米的空地上放置了六把铁锹,我们用这些工具挖掘出一条浅浅的宽沟,士兵们有的手持火把,有的站在夜幕中吸烟。地面沾染着血迹。冻土坚硬如石,我们只能挖到半米深。我听到门房里传来的阵阵笑声。高窗中透出微光,在石板墙上投下长方形的光影。恐惧与劳作使我们近乎麻木。我赤裸的双脚已变得青白,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脚趾。我们几乎完成了挖掘工作。我知道我必须作出抉择。四周异常昏暗,我认为最大的希望在于朝森林方向逃亡。如果所有人一同奔跑,成功的机会将更大,但几位年迈的辰宇人显然寒冷疲惫,行动不便,且我们无法通过言语交流。两名女子站在壕沟几米之外,徒劳地遮蔽着赤裸身躯,德容国士兵在一旁说着粗俗笑话,并用火把接近她们。我不确定应该逃跑,还是用铁锹击倒一名士兵,夺取冲锋枪。他们是特别行动队骷髅师,但酒醉状态使他们警惕性降低。我必须迅速决定。我握住了铁锹。选定了一名离我几步之遥、正在打盹的矮小守卫。我紧握住长柄。” ‘停下!我的士兵在哪里?’金发上校从雪地中向我们走来。他身穿厚重的外套,戴着军帽。他走近持火把的士兵,环顾四周。他在寻找他的士兵,但具体是哪一个呢?‘你!过来!’他指着我说。我心头一震,以为又要遭受精神上的折磨。但这次并非如此。我从浅坑中跃出,将铁锹交给了一个士兵,全身赤裸、颤抖着来到被称为‘大师’的上校面前。‘你们必须处理掉他们。’他对负责的士兵说,‘快点!’领头的士兵点头,将辰宇人聚集在一起。壕沟末端的两名女子用瘦弱的手臂相互拥抱。领头的士兵命令所有人躺进冰冷的壕沟。三位不服从的男子当场被射杀。扮演黑方国王的男子在我两米外抽搐着倒下。我低头注视着自己毫无血色的双脚,竭力保持静止,但颤抖却愈发剧烈。其他辰宇人被迫将尸体推入坑中。现场一片寂静。苍白的背部和臀部在火把的光芒下显得格外醒目。领头的士兵再次发出命令,枪声再次响起。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冲锋枪与轻型卡宾枪的枪声时断时续,每当枪声响起,一个赤裸的身影便会跌入坑中,短暂抽搐,然后静止。那两位女子死亡时依旧紧紧相拥。建安国辰宇人发出嘶吼,跪倒在地,双臂张开——至今我仍不确定他是在恳求士兵的怜悯,还是向上天祈求——随后,他被自动武器撕裂成碎片。” 我站在原地,目光紧盯着自己颤抖的双脚,默默祈愿自己能够隐形。但在其他辰宇人被逐一杀害前,领头的士兵转身背对着我,问道:‘是这个人吗,上校?’‘他是我忠诚的士兵。’上校回答,‘我们必须去狩猎。’他补充道。‘狩猎?’领头的士兵询问,‘今晚?’‘从黎明开始。’上校答道。‘老家伙也要参与?’领头的士兵继续问。‘是的。’上校确认。‘好的,上校。’我注意到领头的士兵面露不满,因为这意味着他今晚将无眠。 士兵们开始将冰冷的冻土铲起,覆盖在那些不再呼吸的躯体上,而我则被重新带回门房,再次被囚禁在那间我数小时前刚逃离的地窖中。我的双脚先是感到一阵瘙痒,随后像是被烈火焚烧,痛苦难忍,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抗议这种极端的变化。即便如此,疲惫最终战胜了痛楚,我沉沉入睡。然而,好景不长,领头的士兵再度出现,铁链的叮当声将我唤醒,他解开了束缚我的镣铐,命令我穿戴整齐:内裤、羊毛裤、衬衫、厚实的毛衣、保暖的袜子,以及一双略显紧绷的皮靴。这不过是寻常的衣物,但对于长时间身着褴褛囚服的我而言,它们如同奢华的礼服,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尊严与温暖。 “领头的士兵将我带到外面。四个党卫军士兵站在雪地中等我。他们配备有电筒和重型步枪,其中一人还牵着一条牧羊犬。在等候上校与老元帅的当口,一只被牵制的犬只反复嗅探着我,大会场渐入昏暗,喧嚣归于寂静。破晓之际,天际泛起一抹苍白。上校与老将军露面时,军人们熄灭了他们的手电。这两位并未穿着军服,反而裹着厚重的绿色猎装,披风随风飘扬,各自手持一把非军事用途、口径宽广且配备瞄准镜的长枪,我瞬间明了接下来的剧情,但疲惫不堪的我对此漠然置之。上校轻摆手,士兵们随之离开我身边,聚拢至两位高阶将领旁。我愣在原地,犹豫着不愿遵照他们的指示行动。带头的士兵用生硬的鹤轩语对我吼道:“快逃!动起来,辰宇的孽种!快!”然而我依旧纹丝不动。那犬只咆哮着向我扑来。领队的士兵举枪,对准我两脚间的雪地扣下扳机。我仍旧未动。随后,我察觉到上校正尝试接触我的意识。” “奔跑吧,我的士兵!快逃!那在我脑海中如丝般顺滑的低语令我恶心欲呕。于是,我转身冲进了树林。我的体能状况不允许我长久疾驰。不出数分钟,我已气喘连连,步伐踉跄。雪地上清晰地烙下了我的足迹,但我无力改变。我摇摇晃晃,迷失了方向——我祈祷自己正向着南方前行——随着晨光渐强。背后,狗吠声愈发响亮,我知道追捕的队伍已经启程。尚未行至一公里,我便抵达了一片约有两百米宽的开阔地带,这里既无树木亦无灌木。一道铁丝网横跨这片无人问津的土地中心,但这并非让我驻足的原因。在空旷地带的中央,树立着一块警示牌,用德容文和鹤轩文刻着:雷区!禁止进入!” “犬吠声逼近,紧迫而凶猛。我向左折返,忍受着剧痛与呼吸急促,勉强维持着慢跑。此刻,我深知逃避已无可能。整个集会地被雷区环伺,构筑成一座封闭的私家狩猎乐园。我唯一的生机便是寻回昨晚来时的道路——那段旅程恍若隔世。那条路径上定然设有检查站与守卫,然而这是我仅存的逃生之路。我宁可死于哨兵的枪下,也不愿成为后方恶灵的猎物。我立誓,倘若最终无法寻获那条道路,我将一头扎进雷区,选择自我了断。当我抵达一条细小的溪流时,心灵的侵扰再度降临。我停驻,凝视着半冻结的水流,随即感受到他闯入了我的意识。我挣扎了几秒,手抓着双鬓,跪倒在雪地上,然而上校已然占据了我的心神,其意志如同洪水般将我淹没,犹如溺水之人被迫吞咽冰冷的海水——不,这比喻尚不足以形容那份痛苦,更似一条庞大的寄生虫钻入我的颅内,肆意侵蚀我的大脑。我嘶吼,却无一音节得以发出。来吧,我的小兵!上校在我的意识深处呢喃。他的思绪将我的意识挤压至幽暗的角落。一幅幅面容,一个个场景在我眼前飞逝。我被愤怒与傲慢所驱使。口中弥漫着血腥的甘甜。来吧!这耳语令我作呕,宛如陌生人的舌强行闯入我的口腔。” “目睹着自己冲向那条小溪,旋即转向西方,直奔猎队所在之地。我竭尽全力奔跑,伴随着痛苦的喘息。冰冷的溪水使我双腿麻木,湿透的羊毛裤更添负担。鲜血从鼻孔涌出,沿着脸颊与脖颈流淌。来吧!我从溪水中挣脱,踉跄着穿越林间,最终攀上了一片巨岩。我的躯体如木偶般颤抖,却仍奋力挤入岩石间的罅隙。躺卧其间,脸庞紧贴着冰冷的石面,血液滴落在冻结的苔藓上。猎队的喧哗声愈发迫近,他们藏匿于树丛后,距离不过五十步之遥。我推测他们会将我所在的石堆团团围住,随后上校会命令我现身,以便他们精准射击。我试图挪动四肢,却感到大脑与肢体之间的联系仿佛被斩断。我被困在原地,如同巨石将我牢牢压制。” 第18章 隐匿跟踪 “耳畔传来对话声,随即发生了一幕匪夷所思的情景:狩猎队竟然沿着我十分钟后踏过的路径撤离。犬吠声此起彼伏,它们循着我的踪迹穷追不舍。上校为何如此戏耍我?我尝试揣摩他的心思,然而我的意识尚未触及他的意志,便被他轻易地像驱赶蚊虫一般挥散而去。忽然间,我恢复了行动能力,弯腰穿梭于林间,继而在雪地里匍匐前行。一阵烟味飘来,映入眼帘的是他们——那位长者与他的部下,聚集在一片开阔地带。长者安坐于一根粗壮的木头上,猎枪平放在双膝之间。那位领头的士兵立于其侧,背对我,手指轻拍着枪柄,显得漫不经心。我猛然起身,疾驰而去,速度远超先前。领头士兵刚欲转身,我已跃起,用肩部猛撞其胸膛。尽管我个子不高,体重也轻,但依然将他撞倒在地。我翻滚一圈,内心发出无声的哀嚎。我渴望重获对身躯的掌控,逃回密林深处,却不料自己竟夺过了长者的猎枪,将那雕琢精细的枪托当作棍棒,痛击领头士兵的面部和颈部。他企图起身,我再次将其击倒。他伸手去摸自己的武器,我一脚踩住他的手,接着用枪托狠砸他的脸,直至骨骼破碎,面目全非。之后,我丢下枪,转而面对长者。他依旧端坐于木头上,一手握着手枪,香烟夹在干瘪的嘴唇间。他看似年迈至极,皱纹密布的脸上却挂着一抹笑意。” ‘就是你!’他惊呼。我明白他并非与我直接交流。‘没错,老家伙。’令我自己也诧异的是,我竟用德容语回应,‘游戏落幕了。’‘未必如此。’长者反驳,随即举起手枪射击。我迅速腾跃闪避,子弹穿透我的毛衣,擦伤我的肋骨飞逝。趁他再次扣动扳机前,我紧握住他的手腕,两人在雪地上扭打旋转,宛如一场诡异的舞步——一位矮小、满脸是血的年轻辰宇人紧紧抱着一位穿着厚重羊毛外套的老者。长者的手枪再度响起,却只是一阵空放,不构成威胁,随后我夺得了枪,后退数步,高举着它。‘不!’老人嘶吼,我感受到他的意识闯入我的脑海,犹如遭受重击。两个寄生物种争夺着对这具躯体的主宰,我陷入一片混沌。不久,我仿佛从身体上方某个位置俯瞰自身。我目睹老人僵硬站立,而我的身躯剧烈颤抖,犹如遭遇严重痉挛。我双目泛白,口大张,宛如痴傻。尿液浸湿了裤裆,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热气。 紧接着,我又恢复了从自身视角的感知。老人的意志从我的大脑中被驱逐。他连退数步,跌坐在木头上。‘苏俊贤,’他喃喃道,‘我的挚友……’我抬臂,对准老人的面庞连开两枪,再向他的心脏补上一发。他仰面倒下,我伫立不动,注视着他脚上的钉靴底部。我们即将抵达,我的士兵。上校在我脑海中低语。静候我们的到来。于是,我继续等待,直到听见远处树林中的人声和犬的吠叫。手中仍紧握着枪。我尽力放松全身,将全部意志和精力汇聚于右手,极力避免思考即将到来之事。当狩猎队即将进入视线之际,上校对我的控制稍有松弛,我抓住了时机。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且艰难的抉择。我的指尖只需微移一毫米,但这举动将耗尽我所有的力量与决断。 我做到了。手枪轰鸣,子弹擦过我的大腿,击中了右脚的小指。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这一枪也让上校措手不及,我能感觉到他的意识短暂地从我脑海中撤离了几秒。我旋即转身狂奔,在白雪覆盖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鲜红的足迹。身后怒吼声此起彼伏。自动步枪的连续射击声回荡在耳边,子弹如同雨点般掠过身旁。然而,上校并未掌控我。我到达了雷区边缘,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我用双手撕扯铁丝网,踢开缠绕的铁线,全速向前。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竟安然无恙地穿越了这片死亡地带。就在这时,上校的意识再次侵入我的大脑。停步!我止住脚步,回头望见四名士兵与上校站在雷区的另一边。回来,小兵,上校轻声细语。游戏已经结束。我试图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但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发现自己正在朝他们走去,再次踏入雷区。他们举枪瞄准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条犬挣脱了牵制,向我扑来。它刚踏入雷区,距离上校仅两三米,一枚地雷便轰然引爆。这是一枚反坦克地雷,爆炸力惊人。泥土、金属碎片以及狗的残骸四处飞溅。我看见狩猎队的五人都往后退缩,某种柔软的物体击中我的胸膛,使我摔倒在地。我奋力起身,只见犬的头部落在我的脚边。上校与其他两名党卫军士兵趴在地上,摇晃着脑袋,显然被冲击波震晕。另外两名党卫军士兵则一动不动。上校不再操控我的意志。我举起手枪,倾泻所有子弹射向上校。但他们离我太远,我的手颤抖不已,无一发子弹命中目标。我决然转身,疾驰而去。至今,我仍不解为何上校会让我逃脱。或许他在爆炸中受了伤。或许若他继续操纵我,会让人怀疑老人之死与他有关。真相我不得而知。但时至今日,我猜测我的逃脱可能正中上校的下怀…… 武建柏结束了叙述,此时壁炉里的火焰已悄然熄灭,夜色深沉,时钟指向了凌晨的寂静时刻。他与唐慕蕊静坐于近乎漆黑的屋内,最后半小时里,武建柏的嗓音低沉且略带嘶哑。 “你看起来疲惫不堪。”慕蕊轻声说道。 武建柏并未反驳,自周日清晨在报章上瞥见“苏俊贤”的信息以来,他已连续两昼夜未曾阖眼。 “不过,你的故事还未完待续,对吗?”慕蕊追问,“那位你口中的上校,与我父亲的遇害脱不了干系,是这样吗?” 武建柏默默点头,确认了她的猜想。 慕蕊起身离席,不久便带着寝具与厚实的枕头返回,迅速将长椅布置成一张临时的卧榻。“今夜,你就在此安歇。”她提议道,“明日破晓,我们再聊。我会为你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 “我在城外的汽车旅馆订有一间客房。”武建柏以沙哑的嗓音回应,然而一想到还得驱车长途跋涉,他的眼皮便沉重得想要立即合拢。 “可是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她恳切地说,“我渴望聆听……不,我必须得知故事的后续篇章。”她稍作停顿,补充道,“况且,今晚我也不愿独自一人守着这幢空旷的宅邸。” 武建柏默许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慕蕊欣慰地说道,“浴室里备有全新的牙刷。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找来我父亲遗留的干净睡衣供你使用……” “不必了。”武建柏婉拒,“我自有安排。” “了解。”慕蕊说着,转身走向通往小过道的门边,却在迈出步伐前骤然停住,“武建柏……”她犹豫着,轻抚着手臂,声音略显迟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对吗?” “无虚言。” “那位你提及的上校,上周确实现身于帛弘城,是吗?他就是谋害我父亲的元凶之一?” “恐怕事实的确如此。” 慕蕊缓缓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轻启朱唇:“晚安,武建柏。” “晚安,慕蕊。”他轻轻回道。 即使身心俱疲,武建柏依旧难以入眠。他凝视着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将墙上悬挂的照片映射得忽明忽暗。他试图回忆起那些温馨的画面,比如那抹轻柔拂过溪畔垂柳的金黄阳光,还有叔父农庄上那一片盛开的洁白雏菊。然而,当他终于沉入梦乡时,萦绕在他心头的却是那个明媚的六月初一,他带着弟弟武正阳前往牧场的马戏团,那些色彩斑斓的马戏团车辆载着欢声笑语的孩童,驶向一个早已挖掘好的巨大深坑…… 在1980年的冬日,12月17日,一个寻常的星期三,治安官闫承宣经历了一场不同寻常的追踪游戏。以往,他总是那个隐匿于暗处的眼睛,这次却意外地成了被注视的目标。此前,他从未有过被人盯梢的经历,但作为执法者,他早已习惯了扮演追踪者的角色。就在前一天,他尾随了精神科医师武建柏,目睹了后者闯入顾乐蓉的住所,随后与一位名叫唐慕蕊的女孩共度晚餐,享受咖啡时光,最终将她送回家。尽管整夜潜伏在唐家门外,治安官并未有所发现。翌日清晨,他重返唐宅,发现武建柏的租借车辆依旧停泊,这加深了他对医生与女孩之间关系的疑惑,同时也加剧了他对武建柏的戒备。自初次电话交谈起,武建柏便令他产生了警觉,这种感觉源自警察对嫌疑人特有的直觉,是岁月累积的经验所赋予的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因此,他跟踪了武建柏,如今轮到他自己成为被追踪的对象。 当这个念头首次闪过他的脑海时,他简直不敢置信。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晨曦初露时分醒来,但因前夜咖啡因的过量摄入,睡眠质量不佳,身体显得格外疲惫。即便如此,他仍驾车前往宜修镇,确认武建柏确实在唐慕蕊家中留宿。途中,他在敏叡餐厅稍作停留,购买了一份早餐,接着前往璩睿公园探访秦芷荷夫人。她的丈夫在四日前,即宇寰旅馆凶案发生当晚离家,于周日凌晨在弭锐城遭遇车祸身亡。警方通报称,死者驾驶的车辆以85公里的时速撞上了立交桥的桥墩。面对这一悲剧,秦芷荷夫人仅有的疑问是:“姜安晏怎么会出现在弭锐城?他周六晚上只是出门买雪茄和报纸而已。” 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闫承宣对此颇有同感。他与秦芷荷夫人详谈了半小时,然而,当他离开她那座砖砌的小屋时,答案仍旧扑朔迷离。此时,他的注意力被半条街外的一辆绿色汽车吸引,它静默地停靠在路边,隐藏于树荫之下。 这辆车首次映入他眼帘是在早晨,当他驱车离开敏叡餐厅的停车场时。之所以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它的车牌来自振华州。作为一名警察,闫承宣深知同行们往往拥有敏锐的观察力,尽管很多时候这些细节并不具备实际意义。坐在秦芷荷家外的警车里,他调整后视镜,凝视着那辆绿色汽车。没错,正是餐厅外看到的同一辆车。由于挡风玻璃的反光,他无法判断车内是否有人。他轻轻耸肩,启动车辆,驶离路边,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左转。几乎在他视野即将消失之际,那辆汽车也启动了。他再次左转,向南行进,心中权衡着是该返回县政府处理文件,还是重回宜修镇。这时,他注意到那辆绿色轿车紧紧跟随,与他相隔两个车身的距离。 他减慢车速,双手有力地敲打着方向盘,口中哼唱着乡村小调。警用无线电中传来沙哑的对话声,他一边倾听,一边思索着自己被追踪的原因。可能的理由并不多,除了那些曾被他送入监狱的罪犯,似乎无人有动机对他怀恨在心,更不必说跟踪他了。他不禁质疑自己是否过于敏感,毕竟帛弘城内绿色汽车并不少见。但如果考虑到那张振华州的车牌呢?警察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忽视这种巧合。于是,他决定采取迂回路线返回办公室。 他选择在主干道左转,融入了密集的车流。那辆绿色汽车依然跟随着,保持着三辆车的距离。若非先前已察觉到被跟踪的迹象,闫承宣很可能在此刻失去踪迹。秦芷荷夫人的住处位于璩睿公园附近一条偏僻的街道上,那里是追踪者最容易露出马脚的地方。他驾驶着警车攀上斜坡,驶入州际高速公路,向北行驶一小段距离后,随即驶出高速,沿着一条小巷向东转入建柏街。那辆绿色汽车始终在后视镜中,车多时它会藏身于其他车辆之中,车少时则刻意拉大与他的间距。 “还真有两招。”治安官闫承宣低语,继续北行,穿越帛弘城高地,海军基地的轮廓在右侧若隐若现。巨大的灰色舰艇在起重机的臂膀间隐约可见。他转向佴奇路,再次驶上州际高速公路,这一次,方向是南方。那辆绿色汽车在后视镜中消失无踪。他自嘲地笑自己或许是因为看多了有线电视上的惊悚片,正打算在闹市区附近下高速,但就在这时,前方半公里处的一辆半挂车换道,给了他一线机会,绿色汽车的引擎盖赫然映入眼帘。 闫承宣从出口驶离高速,沿着狭窄的街道返回县政府大楼附近。天空开始飘洒起绵绵细雨。几乎在同一时刻,他与那辆绿色汽车的司机都开启了雨刷器。治安官试图找出对方触犯了哪项法规,但一时竟找不到确切的理由。他思忖着如何摆脱这个纠缠不休的跟踪者。脑海中浮现出电影中的高速追车场景,但在现实世界中显然行不通。他努力回忆起间谍小说中描述的反侦察技巧,但唯一能想起的只是在地铁站频繁换乘的策略,这显然也不适用于当前情境。他的警车两侧醒目地喷涂着“帛弘城县治安官”的字样,太过显眼,难以隐蔽。 他知道,最理智的选择是保持冷静,任由对方继续跟踪。无论是数日、数周,甚至数年,终有一天他会弄清楚对方的意图。跟踪者可能是传票送达员、记者、宗教传教士,或是州长新成立的反腐行动小组的一员。他意识到,现在最好的做法是回到办公室专心工作,将此事暂时搁置,等待事态的发展。 “见鬼的静观其变。”闫承宣暗骂,他的脾气从来都不好。他猛地转动方向盘,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完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随即开启警灯和警笛,沿着狭窄的单行道加速向那辆汽车逼近。右手迅速解开了手枪的枪套,他快速回头确认警棍的位置,然后加大油门,狂按喇叭。 绿色汽车的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措手不及。车内仅有他一人,见状立即右转企图躲避。闫承宣从左侧迅速贴近,将其逼停。汽车试图左转,突然又向右加速,冲上人行道,企图从警车旁挤过。治安官果断向左猛打方向盘,跃上人行道,直接撞向对方。 汽车失控侧滑,右后挡泥板撞倒了一排垃圾桶,车身侧面重重撞击在电线杆上。闫承宣将警车停在冒烟的汽车前方,恰好封锁了其唯一的逃生路径。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左手握紧沉重的警棍。 “先生,请出示您的驾照和行驶证。”闫承宣命令道。司机面容苍白,身形消瘦,从车内瞪着他。副驾驶一侧的车门严重变形。司机发际线后移,乌黑的头发略显凌乱。看上去约莫四十五岁左右,身着黑色西装,白色衬衫,搭配一条细窄的黑领带。 闫承宣留意到司机笨拙地摸索着钱包,“请把身份证也拿出来,先生。”司机停下动作,眨了眨眼,转而寻找身份证。 第19章 狭长峡谷 治安官迅速上前,左手拉开车门,让警棍垂挂在腰间的皮带上,右手则伸向手枪。先生!请您出来……见鬼! 司机突然掏出一把枪,迅速转向,对准了闫承宣的脸。治安官凭借体重优势,一百一十公斤的身体猛地扑上前,死死钳制住男人的手腕。男子连开两枪,一颗子弹擦过治安官的耳畔,嵌入车顶;另一颗则击碎了挡风玻璃。闫承宣双手紧握着男人的手腕,两人在座位上激烈搏斗,如同露天电影院中激情四溢的情侣。他们喘息着,警棍卡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持续长鸣,仿佛受伤野兽的哀嚎。司机抬起左手,抓向治安官的脸庞。闫承宣低头猛撞司机,一记,再一记,第三次撞击后,他听到对方痛苦的呻吟,随即失去意识。手枪从司机手中脱落,被变速杆弹开,顺着治安官的腿滑落到车外的路面上。闫承宣担心枪支可能会意外走火,但幸运的是,一切平安无事。 “见鬼!”闫承宣咒骂着,奋力将司机从驾驶座拽出。他紧紧攥住对方的衣领,确认手枪已滑落至车门下方后,将司机狠狠地扔出去,足足飞出了两米远。司机踉跄着起身,而闫承宣已迅速拔出了手枪,那是他叔叔退休时赠予的,握在手中沉稳而熟悉。 “别靠近!”闫承宣厉声喝道。周围陆续聚集了十几名旁观者,他急忙吩咐他们远离现场。司机背靠一堵砖墙,闫承宣心中暗自盘算,似乎不得不向这不明身份的男子开枪。尽管在射击训练中,他被教导要双手稳握枪支,两脚与肩同宽站立,此刻,他却只能弯曲手臂,枪口指向天空。细雨蒙蒙,打湿了治安官那泛红的脸颊。“结束了。”他喘息着说道,“放松些,朋友。我们可以谈一谈。” 司机突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弹簧刀,刀片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弹出声。他半蹲着,身体微幅摆动,空着的那只手五指张开,持刀的手拇指紧紧扣住刀柄,一尺长的刀刃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闫承宣一脚将掉落的枪踢至车底,迅速后退几步。 “过来吧,朋友。”闫承宣说道,“别做傻事,放下刀子。”两人之间仅有一米五的距离,他不敢轻视对方可能发起的突袭,但同时他深知在这个范围内,子弹的威力远胜于刀锋。然而,他回忆起手枪在四十步之外穿透黑色靶心时留下的巨大破洞,不禁想象那子弹在更近的距离内对肉体造成的破坏。 “放下刀子。”闫承宣重复道,声音平稳,尽量避免透露出威胁之意。“让我们冷静下来,好好沟通。”自从被拉开汽车门后,男子未曾开口,只偶尔发出痛苦的呻吟。他咬紧牙关,从牙缝中逸出一种奇异的哨音,犹如沸腾水壶的嘶嘶声。他将刀尖垂直高举。 “别动!”闫承宣单手持枪,枪口直指男子细窄领带的中心。若男子挥刀攻击,他将不得不扣动扳机。他的食指轻轻搭在扳机上,只需稍稍加力,即可触发。 就在此刻,一个令人心悸的景象让闫承宣的心脏几乎骤停。司机的面容扭曲,如同一张即将脱落的橡胶面具。他的双眼瞪得滚圆,充满惊惧,眼球在眼窝中乱转,像是受惊的小兽。闫承宣目睹了那层表皮下隐藏的另一张脸孔。随后,司机的脸部和颈部肌肉变得僵硬,仿佛有人正在用力撕扯那层面具。刀子缓缓抬升,直至抵住他的下巴,位置精确,足以精准投掷。 “嘿!”闫承宣高声喊道,他的手指从扳机上松开。 司机将刀刃深深扎入自己的咽喉。那并非普通的刺、戳或砍,而是如同外科手术般的切割,亦或是在西瓜上雕刻花纹。随后,他缓慢而有力地将刀片从左至右划开一道口子。 “哦,我的上帝。”闫承宣低语。人群中传来尖叫。鲜血沿着男子的白衬衫流淌,宛如一只爆裂的红色气球。男子抽出刀,不可思议地又站立了十到十二秒钟,双腿分开,身体僵硬,表情木然,血液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滴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随后,他仰面倒下,双腿抽搐。 “别过来!”闫承宣向围观者喊道,疾步上前。他一脚踏住男子的右手腕,用警棍拍打,迫使他丢弃手中的刀。男子的头部后仰,露出喉咙上深红的伤口,仿佛鲨鱼的狞笑。在血流间隙,闫承宣瞥见断裂的软骨和参差不齐的灰白色组织。男子的肺部充血,胸膛起伏不定。 闫承宣冲向警车,呼叫救护车。他再次大声警告旁观者不要靠近,然后用警棍探入车底,找回了男子的手枪。手枪双排弹匣设计,手感沉重。他拉动保险栓,将枪别在腰间,跪倒在濒死男子身旁。 司机已经双腿蜷曲,向右侧卧,胳膊笔直,双拳紧握。他身下已经形成了一个一米见方的血池,心脏每跳动一次,血就又从伤口喷出一分。闫承宣跪在血泊中,试图用双手封堵住伤口。但伤口又大又不整齐,男人的衬衫五秒后就被血染透了。男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一个点,这个特征闫承宣在数不清的尸体上都见过。 粗重的呼吸停止了,伤口中也不再冒血泡,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 闫承宣往后挪了一分米,在大腿上揩了揩手。司机的钱包在扭打过程中掉在了地上,闫承宣将它捡起来,以免被流过来的血污染。他违反了处理物证的程序,打开钱包,草草翻找了一下。只发现九百元现金和一小张闫承宣治安官的黑白照片。没有发现驾照、信用卡、家人照片、名片或者收据。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闫承宣小声咕哝。雨已经停了。司机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身边,那张惨白的脸看上去就像蜡做的。闫承宣摇了摇头,茫然注视着骚动的人群和急匆匆赶过来的警察及医护人员。“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他大叫起来。 但没有人回答。 1980年12月18日,一个周四,鲍文康与苗友菱驾车从德寿城出发,一路向西北行进,途经象华镇及桓晋县,深入德容国西部的密林与山脉,这片区域与丘鸿国接壤。驾驶着租赁来的车辆,鲍文康感到前所未有的艰难。面对湿滑的坡道,他谨慎地换挡减速,而一旦道路变得笔直,他又立即加速至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即便全神贯注地驾驶多时,飞行带来的紧张情绪仍未消散。在飞行途中,他曾试图闭目养神,但脑海里始终萦绕着身处寒冷翰海洋上方脆弱加压舱内的画面。鲍文康打了个冷颤,调高车内暖气,加速超越前方车辆。白茫茫的雪覆盖了大地,随着他们进入更为险峻的山区,道路两侧堆起了厚厚的积雪。 两小时前,他们驶上了高速路,离开了德寿城。苗友菱查看地图后,提到:“修明城离此不远,只有几公里路程。” “那又如何?”鲍文康回应。 “那里曾有个集中营,”她解释道,“战争时期,关押了大量辰宇人。” “那又如何?”鲍文康重复,“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并不久远。”苗友菱纠正。 鲍文康在指定出口驶离高速,转入另一条拥堵的公路。他将车辆并入左侧车道,维持着一百公里的时速。“你哪一年出生的?”他询问。 “1948年。”苗友菱回答。 “发生在你出生前的事,你无需过于在意。”鲍文康说道,“那些都是过时的旧闻了。” 苗友菱沉默下来,目光投向窗外,凝视着被冰雪覆盖的邶鸿河。天色渐暗,午后的天空愈发阴沉。 鲍文康瞥了一眼他的助手,思绪飘回四年前,也就是1976年夏季的初次相遇。那时,受苏俊贤所托,他前往雅志城拜访费氏兄弟,商议投资一部低俗的武侠电影。正值昌勋国全国上下热烈庆祝建国二百周年之际,鲍文康渴望逃离这片喧嚣之地。某个夜晚,费氏兄弟中的弟弟引领他来到了笪英街。他们步入了一栋高层建筑的第八层,这里是一家高端的酒吧兼夜总会,他们与一群妩媚且精明的女性畅谈甚欢。然而,过了一段时间,鲍文康才意识到这个地方实际上是一家妓院,而那些女性,正是从事特殊职业的女子。 正当鲍文康准备抽身离去,他的目光却被一位独自坐在吧台旁的女子吸引,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冷漠。他向费震博询问这位女子的身份,这个魁梧的男人咧嘴一笑,解释道:“她的身世颇为凄凉。她的母亲是昌勋国的传教士,父亲则是一名教师。然而,举家迁至雅志城不久,双亲相继去世。苗友菱选择留在雅志城,成为了一名知名模特,收入颇丰。” “模特?”鲍文康疑惑,“她在这里做什么?” 费震博耸了耸肩,笑容中露出一颗金牙,“她赚得不少,但总是渴望更多。她有一个特别耗资的癖好。她想去昌勋国——毕竟她是昌勋国公民——但因为她的这个癖好,她无法如愿以偿。” 鲍文康点头问道:“是毒品吗?” “确切地说,是海洛因。”费震博笑道,“你想不想见见她?” 鲍文康确实想见见她。在互相介绍后,吧台前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苗友菱开口:“我听说过你。你拍烂片,你本人也是个渣滓。” 鲍文康点头默认,“我也听说过你。你吸毒,还做皮肉生意。” 他察觉到苗友菱欲动手打他,便打算施展操控术阻止她。然而,这次他失手了。清脆的巴掌声让酒吧内其他人的交谈戛然而止,所有目光聚焦于此。不过,很快喧闹声再次响起。鲍文康拿出手帕擦拭嘴角,她的戒指割伤了他的唇部。 鲍文康过去也遇到过对操控术免疫的人,即所谓的“免控者”,但这样的人极为罕见。而且以往每次,他都能提前知晓对方身份,从而避免遭受伤害。“好吧,”他说,“既然介绍完毕。现在我有笔交易要和你谈谈。” “我对你能提供的东西毫无兴趣。”苗友菱断然说道。尽管语气坚决,但她并未转身离去。 鲍文康点头,思绪飞快转动。近几个月来,一件令他困扰不已的事浮上心头:与苏俊贤共事让他倍感不安。这位老者极少使用操控术,但每当他施展时,鲍文康总发现自己技不如人。即使鲍文康花费数月乃至数年时间悉心培养的助手,苏俊贤也能在瞬间将其收为己用。自那次不幸的岛屿俱乐部事件使他卷入了与危险的苏俊贤的交集以来,他就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倘若苏俊贤察觉他有异心,他恐怕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份昌勋国的工作。”鲍文康说,“担任我的私人助理,以及我作为董事长的电影制作公司行政秘书。” 苗友菱冷眼相对,她那迷人而深邃的褐色眸子里未显露丝毫波动。 “年薪五万。”他提出,“外加各种福利。” 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在雅志城赚得更多。”她直言不讳,“我为何要放弃模特生涯,去屈就一个小秘书的角色?”她刻意加重了“小”字的读音,表达出对这份工作的不屑。 “福利待遇优厚。”鲍文康强调。见她沉默不语,他进一步补充,“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他语气柔和,“你无需再操心任何琐事。” 苗友菱再次眨了眨眼,矜持的外表瞬间瓦解。她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鲍文康说,“我住在元基酒店,下周二上午启程。” 直到鲍文康离开夜总会,苗友菱始终未曾抬头。周二清晨,当他整理行装,服务生将行李搬下楼,他最后一次审视镜中的自己,扣上了夹克的纽扣。此时,苗友菱突然出现在门口。 “除了担任私人助理,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她问。 鲍文康缓缓转身,强压住内心的喜悦,耸肩答道:“遵从我的任何指示。”他最终抑制不住笑意,“但不是你所担忧的那种事情。” “我有一个条件。”苗友菱说。 鲍文康睁大眼睛,静待下文。 “我希望在明年某个时刻……戒掉我的嗜好。”她坦白,“你们昌勋国怎么说的?我要戒毒。一旦我确定日期……你就帮我安排。” 鲍文康沉思片刻。他不确定苗友菱戒毒是否对他有利,但他猜测她可能永远不会真提出戒毒要求。等到那时再作打算。他欣赏身边能有一位既美丽又聪明,且不会受苏俊贤操控的助手。“我同意。”他应允,“我们去办理你的签证吧。” “不必了。”苗友菱侧身,让他先行走向电梯,“一切手续已经办妥。” 驶离象华镇三十公里后,他们进入了桓晋县的地界。桓晋县坐落在峭壁之下,仿佛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环抱。沿途蜿蜒的山路将他们引领至城市的边缘,车灯划破夜色,照亮了一块置于树下的椭圆形木牌,苗友菱手指着它问道:“你有留意到一路上这些牌子吗?” “确实注意到了。”鲍文康回应,随即放缓车速,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弯道。 “旅游指南提到,那些是引导村民参加葬礼的标识。”他解释道,“每块牌子上刻有逝者的姓名与祈祷词。” “真是别致。”鲍文康评述。他们驱车穿过一座小镇,两侧的街灯散发着温暖的光芒,鹅卵石铺成的小巷显得格外湿润。在镇后的山脊上,一片浓密的树林间,矗立着一栋阴森的建筑。 “那座城堡曾属于永嘉伯爵。”苗友菱阅读着旅游手册,“在他妻子将他们的孩子溺毙于桓晋县河之后,他下令将她活埋。” 鲍文康默不作声。 “这段历史挺引人入胜的,不是吗?”苗友菱说。 鲍文康轻踩刹车,左转驶入高速路,朝着覆盖着茂密森林的山区进发。车头的凹槽上已积起薄薄一层雪。他伸手取走苗友菱手中的旅游手册,熄灭了车头灯。“能麻烦你一下吗?”他说道,“请你闭上嘴巴。” 抵达晨潍国-俞阳旅馆时,已是深夜九点过后。然而,他们预订的房间依然空置,餐厅虽不大,仅能容纳五张餐桌,却仍有美食供应。一个巨大的壁炉正熊熊燃烧,为整个空间带来暖意与光明。他们默默享用完晚餐。 鲍文康在途中曾瞥见晨潍国-俞阳旅馆,觉得它小巧而幽静。这座晨潍国风格的建筑孤独地坐落于黑暗山脉间的狭长峡谷内,仅有一条道路与外界相连。这不禁让鲍文康联想到浩宕城南边山中那些被遗忘的殖民地。周边的路标显示,这里距丘鸿国仅数公里之遥。 在返回三楼的双卧套房前,鲍文康说:“我去泡个桑拿。你先准备明天的事宜。” 第20章 心灵防线 旅馆共有二十间客房,大多数客人都是为了前往雅珺山滑雪而来,雅珺山位于旅馆北面几公里处,海拔达一千四百米。一楼的公共休息室里,几对男女正坐在那里,手捧啤酒或热巧克力,偶尔发出欢声笑语。 桑拿房设在地下层,实质上只是一个由白色雪松木搭建的小屋。鲍文康调整了温度,然后在更衣室脱下衣物,裹着一条浴巾步入其中。门上贴有提示:宾客请注意,桑拿房内可裸体。德容国人的桑拿习惯全裸,这让过往的昌勋国游客感到相当震惊。 正当他几乎要陷入梦乡之际,两名少女走了进来。她们年纪轻轻,大约十九岁,均是德容国人,进门时笑声连连。见到鲍文康,她们并未停下脚步。“晚安。”其中一位金发高挑的女孩说道。她们同样身披浴巾。鲍文康也裹着浴巾,他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悄悄打量着她们,没有开口。 鲍文康回想起大约三年前,苗友菱告知他,是时候帮她戒毒了。 “我为何要帮你?”他质问。 “因为你承诺过。”她回答。 鲍文康凝视着苗友菱,两人间的气氛总是绷得紧紧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示爱,却屡遭她冷峻的回绝。有天深夜,他鬼祟地潜入了她的卧室。尽管时钟已指向凌晨两点过半,她依旧在床上挑灯夜读。鲍文康立在门边,只见她镇定自若地搁下手中的书卷,从容地从床头的小柜子里抽出一把左轮手枪,轻巧地搁置在自己的膝上,语气平静地问道:“鲍文康,你这是何意?”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灰意冷地转身离去。 “成交。”鲍文康应允道,“你要我做些什么?”苗友菱随即阐明了她的要求。 她被困在地下室一间狭小的房间里,足不出户长达三周。起初,她用长长的指甲撕扯着墙面和门上的软垫,那些都是她和鲍文康共同布置的。她尖叫、拍打,撕裂了床垫与枕头,之后仍旧尖叫不已,唯有鲍文康在隔壁房间能听见这绝望的呼喊。 他将食物从门缝下推给她,然而她却不屑一顾。连续两天,她蜷缩在床垫上,汗水淋漓,颤抖不止,时而虚弱地呻吟,时而歇斯底里地尖叫。最终,鲍文康不得不进入房间,连续三天三夜守护在她身旁。当她勉强能起身时,他搀扶她去卫生间;当她无力起身时,他为她擦拭身体,喂她进食。到了第十五天,她沉睡了整整二十四小时,期间鲍文康为她沐浴更衣。他用毛巾轻柔地擦拭她苍白的脸庞、完美的胸脯和汗涔涔的大腿,脑海里浮现出她身着华美丝质衣物步入他办公室的模样。要是她不是那么难以驾驭就好了,他不禁暗自思量。 沐浴后,鲍文康为她穿上柔软的睡衣,更换了干净的床单和毯子,留下她一人继续安眠。 三周强制隔离期结束后,她终于步出地下室,外表和举止一如往常般精致优雅。关于那三周的种种,两人未曾提及。 一对德容国少女嬉笑着,较小的那个抬起双臂,对她的朋友窃窃私语。鲍文康隔着弥漫的水汽观察着她们,他的黑眸犹如深邃的黑洞藏匿在厚重的眼睑之下。 年长的少女眨了眨眼,解开身上的浴巾。她的胸部丰满坚挺。较小的女孩说着什么,随后也开始解下自己的浴巾,动作显得生疏笨拙。年长的少女伸手触碰妹妹的胸部,就在那一刻,浴巾滑落。 原来是姐妹花,鲍文康眯起眼睛,欣赏着这对姐妹的娇躯。同时控制两人并非易事。他需要在两人间来回切换注意力,确保控制一人时另一人不会失控。这就像自己与自己打网球——没有人愿意长久地玩这种游戏。但这次,他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鲍文康闭上双眼,嘴角扬起微笑。 当鲍文康回到房间时,苗友菱正伫立窗前,凝视着楼下一群围绕潘春冬雪橇欢唱颂歌的人们。正当她转身之际,窗外传来一阵欢笑声。 “东西呢?”鲍文康询问。他身着丝质睡衣,外披金黄色长袍,发丝尚湿。 苗友菱开启手提箱,从中拿出一把自动手枪,轻轻放置于咖啡桌面上。 鲍文康拿起手枪,拉动了几下枪栓,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就知道他们在海关不会给你找麻烦。弹匣呢?” 苗友菱再次探入手提箱,取出三个金属制的弹匣,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鲍文康将未装弹的手枪推向苗友菱,让它停在她手边的位置。 “行。”他开口道,“咱们来看看这个地方的布局。”他摊开一张绿白交织的地形图,利用手枪和弹匣固定住地图的两端。他粗壮的食指指向一条红线旁的点,“这里是晨潍国-俞阳旅馆,”他解释道,“我们现在就在这里。”接着,他的手指向西北方向大约两厘米处的另一个点,“苏俊贤的庄园就隐藏在这座山的另一边……苏俊贤的住所就在森林深处……” “晨潍森林。”苗友菱再次接口。 鲍文康凝视了她片刻,随后目光重新聚焦在地图上。“那里属于国家公园的一部分……但是私人领地。真是棘手。” “昌勋国的国家公园也包含有私人土地。”苗友菱指出,“不过,那栋宅邸应该无人居住。” “确实如此。”鲍文康附和,随即卷起地图,走进自己的房间。片刻之后,他手持一杯酒归来。这瓶酒是他从机场购买的免税品。“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吧?”他询问道。 鲍文康落座,将酒杯置于桌面,紧接着利落地将弹匣嵌入枪身,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枪递给了苗友菱,后者稳稳接住。“那么,一旦需要,你就开火。”鲍文康吩咐道,“终结他和他的同伴。瞄准头部。如果条件允许,连开两枪。”他走向分隔两个房间的门口,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苗友菱简洁回答。 鲍文康点了点头,转身步入自己的房间,轻轻合上了房门。苗友菱听到了门锁转动的细微声响。她坐在原地,手中握枪,耳畔偶尔传来街头悠扬的节日旋律。她的眼神落在鲍文康房间门缝下那一抹黄光上,心中思绪万千。 1980年12月18日,星期四。游阳文告别了运华酒店,与新任总统一同乘坐车辆,车队驶过联邦调查局大楼,目的地是机场。在他们的车队中,一辆灰色奔驰在前领航,一辆蓝色奔驰紧随其后,作为护卫。这两辆车上的人员均来自游阳文的一位亲密盟友,其专业素养堪比运华酒店的特勤人员。 “我觉得今天的会面相当成功。”同车的邬鸿德评论道。 游阳文默许地点点头。 “新任总统对你的提议表示赞同。”邬鸿德继续说道,“听起来,他可能在明年的六月重返俱乐部的度假胜地。这将是史无前例的——在任总统从未踏足过那里。” “新任总统。”游阳文纠正道。 “啊?”邬鸿德微感诧异。 “你提到总统对我们的提议表示赞同。”游阳文解释,“但你指的是新任总统,而现任总统伍承平直到一月份才会卸任。” 邬鸿德自嘲地笑了。 “你的情报部门对于那些人质的情况有何见解?”游阳文轻声询问。 “什么意思?”邬鸿德不解。 “他们会是在伍承平任期结束前几小时内被释放,还是等到新总统上任?”游阳文追问。 邬鸿德耸肩,“我们是联邦调查局,不是中央情报局。我们的职责在国内,而非国外事务。” 游阳文点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你们在国内的一项任务便是监督中央情报局。”他指出,“我再次询问,人质何时归国?” 邬鸿德眉头紧锁,目光投向广场上赤裸的树木。“我们只能确保在就职典礼前后二十四小时内采取行动。”他答道,“但曹向笛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对伍承平态度强硬。我认为他绝不会给伍承平这份礼物。” “我见过他一面,”游阳文回忆道,“确实是个独特的人物。” “等等,你说的是谁?”邬鸿德一脸疑惑。过去四年中,伍承平及其家人频繁光顾游阳文的别墅与城堡,但显然邬鸿德并未将此与游阳文提及的人联系起来。 “曹向笛。”游阳文解释得更加直接,“在他被迫逃离乐康国,来到同方国寻求庇护不久后,我特意驾车从茆英城去见了他。一位朋友告诉我,曹向笛这个人非同寻常。” “非同寻常?”邬鸿德嗤之以鼻,“那个疯子?” 邬鸿德的粗言秽语让游阳文略显不悦。他通常不喜脏话,因为他认为对粗鲁之人,唯有直白才能传达真意。邬鸿德无疑也是粗俗之人。“的确非同寻常。”游阳文补充道,现在有些后悔提及此事。“我们与那位宗教领袖进行了短暂的会晤——你简直无法想象,在会面即将结束时他做了什么。” “请求你支持他的事业?”邬鸿德不以为然,“我不打算猜了。” “他试图控制我。”游阳文边说边笑,这次是真心觉得那情景可笑,“我能感觉到他试图在我的思维中寻找破绽。他自以为是这世上唯一懂得心灵操控术的人。他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就是神。” 邬鸿德再次耸肩,“如果伍承平在他们刚绑架人质的那周就果断派出了轰炸机,他就不会如此狂妄自大了。” 游阳文转换了话题,“我们的朋友鲍文康今天身在何处?” 邬鸿德掏出吸入器,分别对准两个鼻孔喷了一下,面容扭曲。“他和他的助手昨晚前往德容国了。” “去核实他的朋友苏俊贤是否安然无恙?”游阳文问道。 “没错。” “你派人跟去了吗?” 邬鸿德摇头,“没有必要。郑丰茂已经安排了他在中情局时结交的骞信城和德寿城的密探去查看城堡——鲍文康也会在那里。我们将监听中情局的通讯。” “我们能找到答案吗?”邬鸿德再次耸肩。 “你不认为苏俊贤还活着吧?”游阳文询问。 “我认为他还没那么精明。”邬鸿德评价道,“找到竹思楠并策划除去他的是我们。我们都同意,他行事过于张扬,不是吗?” “然而,竹思楠也太过轻率了。”游阳文感慨,“唉,真令人惋惜。” “惋惜什么?”邬鸿德追问。 游阳文目光转向这位秃顶官员,“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俱乐部的成员。”他说道,“他们都是非凡的人。” “胡扯,”邬鸿德反驳,“他们全是一群疯子。” 汽车停下,邬鸿德一侧的车门锁咔哒一声解锁。游阳文望向窗外,新联邦调查局大楼那不雅观的侧面映入眼帘。“你到了。”他提醒道。邬鸿德站在路边,就在司机准备关上门之际,游阳文开口:“邬鸿德,你的脏话习惯确实该改一改了。”说完,车便驶离,留下这位秃顶官员愣在原地目送车辆离去。 几分钟后,车子抵达机场。游阳文的私人飞机在一座机库外等候,发动机低鸣,空调已开启,他最爱的座位旁摆放着一杯冰镇矿泉水。飞行员虞正诚来到机舱尾部,向他敬礼。“一切准备妥当,游阳文先生。”他报告,“我们需告知塔台采用哪种飞行计划。请问您要去哪里,先生?” “我想去我的岛屿。”游阳文边说边抿了一口矿泉水。虞正诚露出微笑,这是个老生常谈的玩笑。游阳文在全球拥有超过四百座岛屿,其中有二十多座建有住所。“遵命。”飞行员回答,静候进一步指示。 “请通知塔台,我们执行方案E。”游阳文说,手持玻璃杯走向卧室门口。“我会在准备完毕后通知你。” “了解。”虞正诚回应,“我们随时可以起飞,十五分钟内都行。” 游阳文点头示意,直到飞行员离开。 见游阳文踏入房门,殷鸿文探员急忙从特大号床上起身,但游阳文挥手让他坐着别动。他喝完杯中的水,脱下西装外套、领带和衬衫,将皱巴巴的衬衫丢进洗衣篮,从镶在舱壁的抽屉中拿出一件新衬衫。 “告诉我,殷鸿文。”游阳文一边扣衬衫纽扣一边说,“你有什么新情报?” 殷鸿文眨了眨眼,开始汇报:“在您与新任总统会面前,邬鸿德主管和郑丰茂先生再次会面。郑丰茂是过渡团队的成员……”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游阳文说,仍未坐下,“帛弘城的事态如何了?” “联邦调查局正在进行监控。”殷鸿文答道,“事故调查小组断定,飞机是被一枚爆炸装置摧毁的。机上有一位叫孔文星的乘客,他所用的信用卡是在阳曜州巴港被盗的。” “阳曜州?”游阳文重复道。郑丰茂是阳曜州某位参议员的“助手”。“太不小心了。” “的确如此。”殷鸿文确认,“邬鸿德先生对您下令不对闫承宣治安官的调查进行干预感到极为不满。他昨天在运华酒店与郑丰茂先生和栗鸿羲先生会面,我确信他们昨晚派遣了自己的手下前往帛弘城。” “郑丰茂的保密检查员?”游阳文推测。 “没错。”殷鸿文附和。 “很好,继续说,殷鸿文。” “今天上午约九点二十分,闫承宣治安官截住了一个开车尾随他的男子。闫承宣尝试拘捕此人。起初对方反抗,随后竟用弹簧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在被送往帛弘城综合医院前他就已经死亡。指纹和驾驶证均未能提供线索。正在核查牙医记录,但可能还需几天时间。” “如果这是郑丰茂的保密检查员所为,恐怕不会有任何线索。”游阳文思索道,“治安官是否受伤?” “根据我们监视小组的报告,他并未受伤。”殷鸿文回答。 游阳文点头,从衣架上取下一条领带,熟练地系于颈间。他运用心力触及殷鸿文探员的心智。作为一位免控者,殷鸿文的心灵被一层坚硬的防护膜所包裹,保护着他的思想、欲望以及隐秘的冲动。和其他具备操控能力的人一样,包括游阳文本人,邬鸿德选择了这样一位免控者作为贴身助手。邬鸿德相信,尽管他无法控制殷鸿文,但同样地,殷鸿文也不会被拥有更高级操控能力的人所左右。 游阳文缓缓探索着殷鸿文心灵的防线,最终找到一处缝隙,毫不犹豫地闯入,轻易突破其薄弱的防御,将自己的意志植入联邦调查局特工的意识中。他触碰着殷鸿文的愉悦中枢,特工随之闭上双眼,仿佛电流正穿越全身。 “顾乐蓉现在何处?”游阳文询问。 殷鸿文睁开眼睛,“自从星期一晚上在弭锐城机场失去她的踪迹后,就再无消息。” “电话追踪也没结果?” “没有。机场员工认为那通电话是当地人拨打的。” “你认为邬鸿德、栗鸿羲或郑丰茂能获取关于她或苏俊贤下落的情报吗?” 殷鸿文略作迟疑,答道:“我认为不会。倘若已掌握顾乐蓉或苏俊贤的行踪,势必会按照联邦调查局的正规流程上报。一旦邬鸿德收到情报,我也将同步得知。” “我期待你能比他更快一步。”游阳文微笑着说道,“感谢你,殷鸿文。你总能带给我意外之喜。当你需要找我时,邝兴贤会在惯常的地点等候。一旦有关于顾乐蓉或是我们那位德容国友人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 “明白。”殷鸿文准备离去。 “噢,殷鸿文。”游阳文披上一件精致的蓝色羊毛外套,“对于闫承宣治安官及那位心理医生……” “武建柏。”殷鸿文补充。 “正是。”游阳文嘴角扬起,“你仍坚持他们应当失去生存权利的观点?” “是的。”殷鸿文眉头紧锁,字斟句酌,“闫承宣太过精明。”他道,“起初我以为他对宇寰旅馆谋杀案的愤怒,纯粹是因为案件难解令他颜面扫地,然而在我离开帛弘城之际,我发现他已对该案产生了浓厚的个人兴趣。一个愚蠢至极的胖子警官。” “但他相当聪明。”游阳文指出。 “确实。”殷鸿文再度蹙眉,“至于武建柏的情况我不甚了解,但他卷入太深……他与竹思楠相识,并且……” “我们对武建柏博士另有安排。”游阳文说道,他长时间凝视着这位联邦调查局特工,“殷鸿文?” “请讲,长官。”殷鸿文应声。 第21章 妥善治疗 游阳文双手十指交叉,指尖相触形成尖塔状,“有一事我始终想问你,殷鸿文。在邬鸿德先生成为俱乐部成员前,你为他效力多年,对吧?”游阳文用指尖轻叩嘴唇,“我的疑问是,殷鸿文……嗯……为何如此?” 殷鸿文一脸困惑,眉头紧锁。 “我的意思是,”游阳文接着说,“既然你并非受制于他,为何仍旧对檀浩博言听计从?” 殷鸿文笑容满面,展现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其中,”他回答,“大概因为我热衷于我的职业。那么,今日就此别过,游阳文先生?” 游阳文凝视了他片刻,随后开口:“好吧。” 待殷鸿文离去约莫五分钟之后,游阳文通过内线通讯系统对飞行员吩咐:“可以准备起飞了。我打算前往我的私人岛屿。”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七日,一个周三的清晨。街头儿童的嬉戏声将武建柏唤醒,有那么几瞬,他茫然无措,不知身处何方。这不是他熟悉的寓所。他躺在一扇窗户旁的折叠床上,窗帘是明黄的色调。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昌淼城的旧居,孩子们的欢笑声……恬雅与正阳的身影…… 不对,这里是帛弘城。唐慕蕊。他忆起昨晚讲述的故事,心中陡然升起一丝羞赧,仿佛被那位年轻的黑人女子窥见了赤裸的灵魂。为何会向她倾诉那些过往?事隔多年,为何…… “早安。”慕蕊探出头来,自厨房方向。她身穿一件红艳的运动衫,搭配着看似舒适的牛仔裤。 武建柏坐直身子,揉搓着双眼。他的衣物整齐地搭在沙发一旁。“早安。” “煎蛋、培根、烤土司如何?”她询问,空气弥漫着新鲜烘焙的咖啡香。 “听起来美味极了。”武建柏答道,“不过,我不吃培根。” 慕蕊轻敲额头,自嘲地说:“我真是太粗心了。”她补充,“宗教缘故,对吗?” “其实是胆固醇的问题。”武建柏解释。 二人边享用早餐边闲聊——有关浩宕城的日常,星腾城的学府,以及南方的成长点滴。 “这难以言喻,”慕蕊说道,“但有时,身为黑人,在南方似乎过得更为自在。此地依旧存有偏见,可是……这感觉难以形容……一切正在转变。可能是因为这里的人们长久以来与黑人共处,渐渐地能以诚相待。而北方,对待黑人仍显得冷酷无情。” “我总觉得,星腾城不算典型的北方城市。”武建柏微笑说。他已吃完最后一片土司,品尝了一口咖啡。 慕蕊笑了。“它当然不属于南方城市。”她回应,“顶多算是中部城市,与鹏煊城有些相似。” “你去过鹏煊城?” “就在这个夏季,我曾造访过那里。”慕蕊开口,“父亲借助他在《鹏煊城论坛报》的老友之力,为我寻得一份摄影工作。”她陷入了沉思,目光凝视着杯中的咖啡。 武建柏语气温和地说:“那种感受确实复杂吧?当你好不容易忘却某人,却在不经意间提及其名,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慕蕊轻轻颔首。 武建柏的目光投向厨房窗外的棕榈叶。窗户微敞,暖风透过纱网拂面而来。他不禁暗自惊叹,此刻竟已是十二月中旬。 “你接受了教育专业的正规训练,”武建柏说,“然而你最热爱的,却是摄影。” 慕蕊再次点头,起身重新为两人的咖啡杯添满咖啡。“这是我和父亲之间的约定。”她说道,嘴角漾起了笑意,“只要我答应他,接受他所谓的‘正直工作’教育,他就会支持我的摄影梦想。” “你会成为一名教师吗?”武建柏问。 “或许会吧。”慕蕊回答。她再次朝他微笑,那份笑意既温馨又含蓄。武建柏注意到她的牙齿洁白无瑕。 武建柏协助她清洗早餐用过的餐具,擦拭干净后,两人各自倒上一杯新煮的咖啡,移步至狭窄的前门廊。街道上车辆稀疏,孩童的嬉闹声已消失无踪。武建柏意识到今天是周三,孩子们此刻应当在校学习。他们坐在白色藤编椅子上,面对面坐着,慕蕊披着一件轻薄的针织衫,武建柏则穿着昨日的灯芯绒西装外套。 “你说过,要继续讲你的故事。”慕蕊轻声说。 武建柏点头。“你不认为第一部分相当离奇吗?”他问道,“并非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你是一位精神科医师。”慕蕊回应,“你不可能是个疯子。” 武建柏爽朗地笑道:“提及往事,那可是一言难尽……” 慕蕊温柔地打断他:“先讲完昨晚的故事吧。” 武建柏沉默片刻,凝视着旋转于杯中的深色咖啡。 “你逃离了那位上校的魔掌。”慕蕊轻轻提醒。 武建柏闭目养神,稍许后睁开眼,清了清喉咙,开始叙述。他的声音柔和而平静,仅隐含着淡淡的哀愁。 不久,慕蕊合上了双眼,沉浸于武建柏描绘的情景之中。 “1942年的寒冬,鹤轩国辰宇人无一人能真正逃出纳粹的铁蹄。我数周以来在昌淼城的森林中徘徊求生。尽管脚伤不再流血,却已化脓感染。我用苔藓敷在伤口上,缠上破布,拖着疲惫的身躯前行。侧腹和右腿的伤口疼痛如烈火灼烧数日后,逐渐结疤。我从农舍中偷取食物,远离大路,避开森林中少数鹤轩国游击队的视线。那些游击队对辰宇人的杀戮毫不手软,一如德容国人。那个冬天,我至今不解自己是如何存活下来的。我仍记得,有两家农户——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允许我在他们的谷仓稻草堆中避难,即便他们自身也面临饥荒,还是为我提供了食物。随着春天的到来,我继续向南行进,打算前往昊天镇附近武运良叔父的农场。我没有身份证明,但混入了一群返乡工人中,他们刚刚在前线为德容国人修建了防御工事。至1943年初春,形势已然明朗:旭尧国的军队即将进入鹤轩国。正当我离武运良叔父的农场仅有八公里之遥时,一名工人出卖了我。鹤轩国傀儡政府的警察将我逮捕,并对我进行了为期三天的审讯,但他们似乎并未真正在意我透露的信息,只是寻找借口施暴。最终,我被移交给了德容国人。” “秘密警察对我并无兴趣。他们可能认为我不过是成千上万逃离城市或在押解途中逃脱的辰宇人之一。德容国人对辰宇人的围捕网络中,漏洞百出。如果没有被占领国家民众的协助,辰宇人几乎不可能逃脱被送往集中营的命运,鹤轩国就是一个典型例证。出于某种原因,我被送往了东方。我没有被送到承平、晨涛、旭彬或戢俊等附近的集中营,而是被送至鹤轩国的另一端。在拥挤的火车车厢中忍受了四天的折磨,期间三分之一的人丧命,门终于被猛地打开,我们踉跄着走下车厢,在久违的日光下眯起眼睛。我们来到了摩鸿堡。在摩鸿堡,我再次遇到了那位上校。摩鸿堡是一个纯粹的灭绝集中营。这里没有承平的工厂,没有像晨涛那样挂着‘劳役换取自由’之类讽刺标语的欺骗。1942至1943年间,德容国人建立了十六个类似承平的大型集中营,超过五十个小集中营,以及数百个劳役营,其中仅有三个专为种族灭绝设立的死亡集中营,即旭彬、戢俊和摩鸿堡。它们仅仅存在了二十个月,却有二百万辰宇人在此惨遭屠杀。” “摩鸿堡是个小型集中营,规模甚至小于晨涛,坐落在季昊河畔。这条河在战前划分了鹤轩国的东界。1943年的夏日,旭尧国的军队迫使德容国军队撤退至该河防线。摩鸿堡西侧则是原始森林。摩鸿堡虽占地仅相当于三四座橄榄球场,但其运作效率惊人,它的唯一使命便是实施针对营泰河辰宇人的‘最终解决方案’。我以为这次我难逃一劫。下车后,我们被驱赶到高高的篱笆后,穿过铁丝网构成的通道。铁丝网间塞满了茅草,视线所及,仅有一座高塔、树梢以及前方两座砖砌的烟囱。沿途的指示牌上,刻写着我们即将面临的三步曲——用餐、沐浴、升天,充满着党卫军特有的黑色幽默。我们被带到浴室。对于走进浴室那一刻的心情,我已记不清。愤怒并不在其中,或许只有一丝恼怒。可能最强烈的情绪是解脱。近四年来,我遵循着一个简单的信念:我必须活下去。为了这一信念,我目睹了我的同伴、我的亲人被投入德容国的屠戮机器,不仅如此,某种程度上我还帮了德容国人的忙。现在,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我已竭尽全力去生存,如今,一切终将结束。唯一的遗憾是,我未能亲手终结上校的生命,而是那个无辜的老人。那一刻,上校成为了我所有痛苦的源泉。1943年6月,当浴室沉重的铁门缓缓关闭,上校的面容占据了我脑海的全部空间。” “我们挤在一起,推搡、尖叫、呻吟。整整一分钟,没有任何动静。随后,管道开始颤动,发出嘎吱声。毒气即将释放。众人纷纷避开喷头,但我没有。我站在喷头正下方,仰起脸庞。我想起了家人,遗憾未能与母亲和妹妹道别。就在此刻,一股强烈的仇恨涌上心头。我满腔怒火,上校的形象占据了我的思绪。人们哭泣呼号,管道摇晃,将某种物质洒向我们。然而,那只是水。仅仅是水。尽管浴室每日会用毒气杀害成千上万的人,但每月也会给少数人真正的淋浴。浴室并未密封。我们被带到外面,接受消毒,剃光了头发。我换上了囚衣,手臂上被烙上了编号。我已记不清是否感到疼痛。摩鸿堡每月会挑选少数囚犯负责营地的日常维护工作。我们这批人被选中了。我恍惚地重归刺目的阳光下,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然而,就在那时,我意识到自己被某个主宰命运的力量所选中,活下来必定有其意义。我依旧不信奉上帝——任何抛弃自己子民的神明都不值得我去信仰——但从那一刻起,我确信自己的生命延续定有其因由。这个因由具体表现为上校那张狰狞的面容,我将它永远铭记于心。没有一个辰宇人能解释为何我们的民族遭受如此浩劫,尤其我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但我深知上校的邪恶本质。我决心活下去。即使对生存的命令已无反应,我亦要活下去。我决心活下去,面对命运赋予的一切考验。我决心活下去,哪怕承受再大的苦难,也要亲手除去上校。”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身处摩鸿堡一号集中营。二号营区是火车站,而三号营区则无人生还。我的饮食、作息、生理需求全由他们掌控。我扮演着‘火车站突击队队员’的角色,身着蓝袍,佩戴着黄色标志的蓝色制服。每日,我面对数批新到的辰宇人,他们的到来如同噩梦般纠缠着我,直至今日,夜晚仍难以入眠。那些货运车厢,白垩色的字迹标注着他们的起点……我们接过他们手中的行李,发放寄存收据。鹤轩国辰宇人的反抗,延缓了屠杀进程,我们不得不重复使用旧伎俩,告知幸存者摩鸿堡仅是过渡之地,短暂休整后,他们将前往新的定居点。一度,车站标示牌上甚至列出了虚构定居点的距离。列车持续载着辰宇人抵达,我们每日至少寄出一张预写好的明信片,内容总是:“已抵达定居点,劳作繁重,阳光明媚,食物丰盛,期待早日相聚。”辰宇人填写地址,签名,随即步入死亡之室。随着夏季接近尾声,多数辰宇人隔离区清空,无需再行此诡计。火车不再运送活人。此时,我们只能将寄存收据搁置一旁,攀上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车厢,拖出裸露的尸体。这项工作我在晨涛集中营也曾做,但这里的尸体有时会紧密相连,因列车偶在郊外停驻数日乃至数周,饱受酷热炙烤。曾有一回,我见到一位年轻女子与一个孩童和一位老妇紧紧相拥。当我试图拉开她时,竟扯下了她的手臂。” “我诅咒着上帝,脑海中浮现的是上校冷笑着的苍白面容。我必须活下去。七月,营泰河造访了摩鸿堡。恰逢一列辰宇人从西方抵达,他得以见证屠杀全程。从列车进站到六座焚尸炉最后一缕青烟消散,不足两小时。其间,辰宇人的每件财物均被没收、分类、记录、保存。女性的长发在二号集中营被剪下,制成毛毡,或是填充进潜艇士兵的拖鞋。我在行李检查区工作时,集中营指挥官引领营泰河及其随员经过。对营泰河的印象并不深刻——蓄须、戴眼镜、身材矮小——但我立刻辨认出跟随其后的金发军官,正是上校。上校两次在营泰河耳边低语,后者则报以诡异的微笑。他们离我仅有五米之遥。我低头工作,偷瞄了上校一眼。他正直视着我。我感觉他并未认出我。尽管逃离晨涛集中营仅八个月,但在上校眼中,我只是搜寻死者遗物的普通辰宇人。这是天赐良机,然而我迟疑了,一切遂成泡影。我似乎可以触及上校,能在枪声响起前扼住他的喉咙。我甚至可能夺走营泰河身旁军官的手枪,在上校反应过来前将其击毙。” “至今,我不解除了惊愕和犹豫外,是什么阻止了我。绝非恐惧。自毒气室大门关闭前数周,恐惧与我其他情感一并消逝。无论缘由如何,我迟疑了几秒,或许一分钟,时机便永远失去。营泰河一行继续前行,穿过大门,走向集中营指挥官的办公室。我注视着他们隐入门内,士兵开始对我咆哮,命令我继续工作,否则送往‘医院’。前往医院者,无一生还。我低下头,继续劳作。余下的一天,我紧盯着门口,夜晚更是彻夜未眠。次日,我试图再次遇见上校,却未能如愿。营泰河一行当晚即离开。” “10月14日,摩鸿堡的辰宇人爆发了叛乱。虽早有风声,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虚妄之谈,因此并未在意。他们策划再三,最终决定刺杀数名守卫,随后千余名辰宇人疯狂奔向营门。多数人在起事之初即遭机枪扫射倒地。正当我从车站劳动归来之际,叛乱骤然爆发。押送我们的下士被最先冲出的叛乱者击倒。情势所迫,我只得随众奔跑。深知身着蓝色工作服将招致哨塔上守卫的射击,我迅速躲至一棵大树后,两位同行女子则不幸中弹倒地。我趁机换上一名老者的灰色囚衣,他刚刚逃入森林即被流弹击中身亡。估计那天约有两百人逃离了集中营。我们或形单影只,或三五结伴,大多缺乏组织。取得自由后,筹划逃脱者难以确保众人存活。多数辰宇人与旭尧国战俘被德容国追捕射杀,或被鹤轩国游击队发现后遇难。许多人向周边农场求助,但很快遭到告发。部分人在森林中幸存,部分人越过季昊河,寻找向西挺进的旭尧国军队。我颇为幸运。进入森林的第三日,一支辰宇游击队发现了我,他们的领袖英勇果敢。他接纳我加入游击队,令队医照料我,助我恢复体力与健康。自上一年冬季起,我的双脚首次得到妥善治疗。我和游击队在森林中度过了五个月,担任队医雅的助手,挽救了许多生命,有时甚至包括德容国人。” 第22章 不愿治愈 “大逃亡后不久,纳粹关闭了摩鸿堡集中营。他们拆毁牢房,移走焚尸炉,将来不及焚烧的数千具尸体掩埋于大坑,并种植土豆覆盖。当德容国国防军纷纷向西南方撤退,整个鹤轩国陷入混乱时,游击队正在庆祝辰宇圣节。三月,旭尧国军队解放了我们所在地区。于我而言,战争至此终结。我被旭尧国人羁押审讯数月。游击队的部分成员被送往旭尧国集中营,而我在五月获释,返回昌淼城。然而,我已无家可归。辰宇人隔离区被彻底摧毁,我们位于城西的老宅也在战火中损毁。1945年8月,我抵达昊天镇,骑行至武运良叔叔的农场。那里已被另一户人家占据。战争期间,他们从市政当局购得农场。他们声称对前农场主的下落一无所知。我离开农场,重返晨涛集中营。旭尧国人将其划为禁地,我无法接近。我在集中营周边露宿五日,踏遍每一寸土路与小径。最终,我找到了大会堂的废墟。它或因炮弹轰炸,或由撤退的德容国人自行焚毁,只剩残垣断壁、焦黑木料与孤立的中央烟囱。我未能找到大厅内的棋盘方格。在埋尸的浅坑中,我发现近期挖掘的迹象。周围散落着烟蒂。我向当地旅店询问此事,镇民坚称未曾听闻有人挖掘坑中尸体。他们略带愠怒地告诉我,当地人都相信晨涛集中营正如德容国人所言,仅是临时关押囚犯与政治犯的拘留营。厌倦了露宿,我本计划在旅店过夜,随后骑车返回南方,却被拒绝入住。他们不允许辰宇人住宿。次日,我搭乘火车前往昊天镇,期望能找到工作。” “1945年至1946年的寒冬,与1941年至1942年的严冬同样艰难。新政权正在形成,但迫在眉睫的挑战是粮食匮乏、能源紧缺、黑市盛行、大规模难民返乡,以及旭尧国的统治。尤其是旭尧国的统治。历经数世纪的对抗,我们曾征服旭尧国,也曾抵御其侵略,在其威胁下生存,如今却不得不将他们视为解放者欢迎。我们刚刚摆脱德容国的梦魇,却迎来了旭尧国解放的冰冷曙光。与我的祖国鹤轩国一样,我疲惫不堪,心灰意冷,甚至对生还感到惊奇。因此,我全身心投入日常生活,竭力度过又一个寒冬。1946年春,我收到了堂姐武梦竹的来信。她与她的昌勋国丈夫定居斋弘城。数月以来,她不懈地写信、联络官员、发送电报至各机构,竭力寻觅亲人信息。她最终通过国际红十字会与我取得了联系。我立即回信,随即收到堂姐的电报,敦促我赴骏喆国与她会合。她与丈夫伊安宜承诺资助我旅行费用。” “尽管非辰宇民族主义者——实际上,我们一家从未设想骏喆国会成为辰宇国家——但当我踏上人潮汹涌的货轮,双足踏上日后被称为彦昌国的土地时,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自1939年9月8日起,我首次体验到自由呼吸的感觉。我承认,那一刻我跪倒在地,泪如泉涌。或许我过于天真。抵达骏喆国数日后,盍嘉城的酒店发生爆炸。那是泰清国军队指挥部所在地。后来得知,武梦竹与丈夫伊安宜均为自卫军的活跃成员。一年半后,我加入他们参与独立战争。虽然曾是游击队员,但我的职责始终是医疗人员。我对高懿地区人并无恨意。武梦竹坚持让我继续深造。彼时,伊安宜已成为昌勋国驻彦昌国经理,经济宽裕。然而,我在昌淼城求学时并不勤奋,战争中断了我的学业整整五年,当我重返课堂,已是一名二十三岁的心灵创伤者,且充满愤世嫉俗。令人诧异的是,我成绩优异。1950年入学大学,三年后进入医学院。在斋弘城学习两年,在昊然城研修十五个月,在瞿博城深造一年,继而在闵弘城度过一个雨季。每有机会,我便返回彦昌国,于伊安宜与武梦竹夏日居留的农场附近社区工作,与老友相聚畅谈。我深感愧对堂姐与堂姐夫的恩惠,但武梦竹坚信,作为家族血脉的唯一幸存者,我理应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 “我选择了精神医学。在我看来,过往的医学学习皆为我深入探究人类心智铺垫。我迅速对人类的暴力及统治行为产生浓厚兴趣。惊讶于该领域研究的空白。有关狮群支配结构、鸟类啄食序列及灵长类近亲社会组织中暴力与控制行为的资料丰富,而人类暴力机制与社会秩序关联的研究却寥寥无几。我迅速构建了自己的理论框架。多年来,我对那位上校展开了全方位调查。我掌握了基本线索。知晓他是三号特别行动队的军官。目睹他与营泰河共处。记得老人临终前呼喊‘苏俊贤’。我联络了各占领区的盟军战争罪行委员会、红十字会、旭尧国人民反战争罪法庭、辰宇委员会,以及无数政府机构,均无果而终。五年后,我求助于彦昌国情报机构特勤局。他们对我的故事颇感兴趣,但彼时特勤局效率尚不如今。他们正追踪更为重要的目标。仅我一人作为大屠杀幸存者向他们揭露上校的暴行,自然未引起重视。1955年,我远赴宣朗国,与纳粹猎人靳志尚会面。” “靳志尚的‘资料中心’坐落于睿达城贫民窟一栋破败建筑的底层。那栋建筑宛如被遗忘的战时临时住所。靳志尚占据三间房,两间塞满了装满文件的档案柜,而他的办公室则除地板外别无他物。靳志尚是个神经紧张的人,眼神中流露出不安。那双眼我总觉得似曾相识,起初以为是因为他疯癫,后来才记起,每日清晨剃须时,镜中无数次映现同样的眼神。我只向靳志尚粗略讲述了上校的事迹,提及他在晨涛集中营利用囚犯供士兵娱乐。当我谈到后来在摩鸿堡重遇上校,而上校已成为营泰河的随从时,靳志尚警觉起来。“你确定?”他问。“确定。”我答道。尽管靳志尚事务繁忙,仍抽出两天协助我寻找上校。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库中,靳志尚拥有无数文档、索引卡和交叉索引,涵盖了两万两千多名党卫军士兵的名字。我们浏览了特别行动队人事档案中的照片、军事学院的毕业照、新闻剪辑,以及党卫军官方杂志《军团》上的图像。经过一天的搜寻,我已头晕目眩。那晚,我梦见笑容可掬的纳粹领导人向德容国防军军官颁发勋章。但未能找到上校的线索。” “次日晚些时候,我在1942年11月23日的一份报纸照片中找到了一线希望。照片中是肖君浩男爵,一位贵族,一战英雄,战后升任将军。根据图片下方的文字,肖君浩将军在东线英勇抵抗旭尧国装甲部队时英勇牺牲。我凝视着泛黄报纸上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容良久。他就是那个老人。我将剪报放回文件夹,继续搜寻。我们在大教堂旁的小餐馆享用晚餐时,靳志尚不禁感慨:“要是知道上校的姓氏就好了。如果知道姓氏,我一定能找出他。所有党卫军和盖世太保军官的名字都有记录。没有姓氏,一切都无从谈起。”我耸肩道:“我明天上午动身回斋弘城。”我们几乎翻遍了靳志尚所有关于特别行动队和东线战场的剪报,而我还有许多研究工作等待完成。” “‘不行!’靳志尚严厉地说,“你是昌淼城辰宇人隔离区、晨涛集中营和摩鸿堡集中营的幸存者。你肯定能提供其他纳粹军官的信息。你至少得下周结束才能离开。我需要采访你,并将访谈记录下来。你提供的信息将极为宝贵。‘不。’我回答,“我对其他军官没兴趣。我只想找到上校。”靳志尚盯着咖啡杯片刻,随后抬头看我,眼神古怪。“看来,你一心只想复仇。”‘是的。’我说,“你又何尝不是?”‘不,’靳志尚悲凉地摇头,“也许我们都很固执。但我追求的是正义,而你追求的是复仇。”‘在这个问题上,复仇和正义是一体两面。’我说。靳志尚再次摇头,“正义必须得到伸张。”他几乎悄无声息地说,“无名墓穴中的亡灵,焚尸炉中的残骸,成千上万被驱逐、被屠杀的辰宇人需要的是正义,而非复仇。” “‘为何要区分?’我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被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到。‘因为,逝者已逝,生者还需前行。’ 我摇头表示不屑,但日后这段对话却时常萦绕心头。靳志尚虽感失落,但仍承诺会持续查找与我描述相符的纳粹军官。约莫十五个月后,正是我毕业不久,我收到靳志尚寄来的信,内附党卫队特别分队第四队B小队向特别行动队‘特别顾问’发出的支付凭证复印件。靳志尚标出了苏嘉誉上校的名字,此人前往第三特别行动队执行秘密任务。随信附有一份剪报,是靳志尚从档案中提取的。剪报显示,在一场为德容国防军举办的音乐会上,七位年轻的军官正对着镜头微笑。剪报日期为1941年6月23日。剪报上列有军官的姓名。从左数第五位,正是那位面色苍白的上校,帽檐低垂,部分面容被身边的战友遮挡。剪报下方的文字标明他是苏嘉誉中尉。两天后,我抵达睿达城。靳志尚让通讯员调查邝明煦的背景,但结果并不如意。邝明煦出身于晨潍国的古老贵族世家,家族财富源自地产、矿产和艺术品贸易。通讯员追溯至1880年的资料,却未能找到苏嘉誉的洗礼记录。不过,他们找到了一份死亡通告。据1945年7月19日的《桓晋县报》报道,苏嘉誉上校在抵御旭尧国侵略者的战斗中英勇捐躯。当噩耗传至老伯爵和伯爵夫人耳中时,他们正在晨潍国森林的夏日别墅度假,那处别墅离晨潍国-俞阳旅馆不远。家族正寻求盟军许可,关闭别墅,返回穰涵州附近的祖居,为上校举办葬礼。报道还提到,苏嘉誉因英勇表现荣获勋章,并在殉职前被提名为党卫军副总指挥。” “靳志尚指示继续搜集线索,但进展甚微。至1956年,邝明煦家族仅剩一位居住在穰涵州的老婶婶和两位不成器的侄子,他们因战后拙劣的投资几乎耗尽了家族资产。晨潍国的大宅已荒废多时,狩猎区被迫出售以缴纳税款。据靳志少数联系人汇报,旭尧国人对苏嘉誉的死讯毫不知情。我飞往穰涵州与上校的婶婶交谈,但她年事已高,记不清家族中是否有叫苏俊贤或者苏嘉誉的人。她误以为是我哥哥派我来邀请她参加夏季音乐节。上校的一位侄子拒绝见我。我又找到了上校的另一位侄子,他是个挥霍无度的公子哥,正准备前往同方国享受温泉。他告诉我,与叔叔只有一面之缘,那是1937年,他年仅九岁,只记得叔叔穿着华丽的丝绸军装,斜戴着一顶硬草帽。他知道叔叔是战斗英雄,为战争献身。我回到了斋弘城。” “多年行医生涯使我明白,精神科学学位仅仅是踏入此领域的一块敲门砖。所有精神科医师终其一生都在探索人性的复杂性与脆弱点,却往往只能触及冰山一角。1960年,堂姐武梦竹因癌症离世。伊安宜极力劝说我赴昌勋国深入探究人类的统治机制。我告诉她,斋弘城已提供了足够的研究素材,但伊安宜半开玩笑地说,昌勋国是暴力研究的宝库,各种暴力形式应有尽有。1964年初,我抵达浩宕城。彼时,昌勋国刚刚为遇刺的总统哀悼完毕,随即忘却伤痛,沉浸在摇滚乐队掀起的青春狂潮中。运莱大学授予我一年访问教授的身份,我可以在那里完成关于暴力学的着作,继而成为昌勋国公民。同年11月,我决定定居昌勋国。在炫明州的庚昂大学探望友人时,餐后他们略带歉意地询问我是否愿意一同观看电视节目。我没有电视机,便欣然同意。结果,我们观看的是一部纪念总统遇刺一周年的纪录片。我对这部纪录片深感兴趣。尽管彦昌国人通常只关注国内事务,但昌勋国总统的遇刺事件仍然令我们震惊。我亲眼目睹了总统车队在安福城的场景,被幼子向父亲灵柩敬礼的瞬间深深触动,还阅读了李鸿波射杀刺杀嫌疑人丰文宣的报道,但从未看过丰文宣遇袭的真实画面。此刻,纪录片正在播放这一幕——矮小男子身穿黑色毛衣,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戴着牛仔帽、典型的昌勋国形象的安福城便衣警察;一名健壮男子突然冲出人群;手枪抵在丰文宣腹部;一声沉闷的枪响——这声响仿佛唤醒了我记忆中苍白尸体坠入大坑的回音——丰文宣痛苦地捂住腹部,表情扭曲;警察与李鸿波扭打在一起。混乱中,摄像机被撞倒在地,被人踢进了人群。” “‘天哪,天哪!’我惊呼,猛地站起身。上校就在那群人中!我无法向招待我的朋友解释为何会如此激动。当晚,我匆匆离开,乘火车赶往浩宕城。翌日清晨,我直奔播放纪录片的电视台位于永寿城的办事处。借助大学和出版社的朋友关系,我得以观看电视台的电影胶片、录像带以及所谓的‘废弃片段’。在纪录片中,那张脸仅在人群中短暂显露几秒。曾与我合作的一位研究生热心地从动态影像中捕捉静态画面,并尽可能放大,以便我能更清晰地观察。与屏幕中一闪而过的身影相比,静止图像的辨识度更低——模糊的白色轮廓在得牛仔帽的帽檐下若隐若现,一抹隐约的微笑,眼窝如同深邃的黑洞。这张照片在法庭上无法作为确凿证据,但我心中确信,那就是上校。我立刻飞往安福城。官方对于媒体的批判和国际舆论依然高度敏感。几乎无人愿意提及此事,更不愿在地下车库这种隐蔽场所与我交流。我展示了两张照片,一张来自录像截图,另一张出自旧报纸的配图,但无人认得出上校。我与记者交谈,与相关人士沟通。我甚至尝试接触刺客的刺客李鸿波,但未能获得许可。一年后,上校的踪迹依旧渺茫。” “回到浩宕城,我联系了彦昌国大使馆的朋友。他们声称,彦昌国的情报人员绝不会在昌勋国境内活动,但愿意替我打听消息。我聘请了一名安福城的私家侦探,报酬高达七千元,然而他的调查结果归结为四个字:一无所获。大使馆未收取费用,因为他们同样未找到线索。我想,大使馆的朋友可能认为我有些失常,竟在总统遇刺现场寻找战争罪犯。依他们的经验,大多数前纳粹成员都会隐姓埋名,远离公众视野。我开始质疑自己是否判断失误。显然,那张长久以来困扰我梦境的面孔,已在我的脑海里深深扎根,难以抹去。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我明白为何会对他念念不忘。他的脸庞已在摩鸿堡的毒气室内刻印于我的记忆深处。追寻上校成了我生存的意义。如果上校已死,我亦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作为精神科医生,我清楚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我心知肚明。但我不愿‘治愈’自己。上校的存在是真实的。上校与老人用活人作为棋子进行国际象棋游戏也是事实。上校不可能死在昆纬城外围的临时防御工事中。他是恶魔。恶魔不会自行消亡,只能被消灭。” 第23章 耗尽积蓄 直至1965年夏天,我才得以与李鸿波对话,但他提供的信息有限。囚禁生活使他形销骨立,精神萎靡,皮肤松弛,仿佛破布悬挂在骨架上。他目光空洞,嗓音沙哑。我试图引导他回忆刺杀丰文宣的细节,但他只是耸了耸肩,重复着在无数次审讯中说过的话语。他说直到枪声响起,他才意识到自己杀害了丰文宣。他得以进入现场纯属巧合。见到丰文宣时,一股强烈的冲动控制了他——就是这个人夺走了他尊敬的总统的生命。我向他展示了上校的照片。他疲弱地摇头,只认出了一些安福城的探员和记者,但从未见过这位男子。我询问他:“在对丰文宣开枪前,是否感到有何异样?”他抬起疲惫的面容,犹如一只憔悴的猎犬。我从他眼中捕捉到一抹短暂的困惑,但他随即用机械的语调回答:“没有。一切正常。我只是想到丰文宣就满腔怒火。他杀害了总统,让总统夫人失去了丈夫,孩子们失去了父亲,而他自己却苟且偷生。” “一年后,1966年12月,李鸿波因癌症入住医院。得知这个消息,我并不感到意外。在采访他时,我便察觉到他已是病入膏肓。1967年1月,他去世时,几乎无人为之哀悼。李鸿波代表了一个昌勋国人都渴望遗忘的时代。六十年代末,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研究和教学中。我试图说服自己,全身心投入工作可以帮助我摆脱上校的阴影。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这是徒劳的。” “我在充斥着暴力的时代探索暴力的本质。为何有些人能轻易地驾驭他人?我的研究对象是由互不相识的男性和女性随机组成的群体,他们被指派完成特定任务。不论我进行多少次试验,群体组建后的半小时内,总会自发形成一种社会秩序。群体成员往往并未察觉等级制度的存在,但他们几乎都能指出谁是群体中的‘领袖’或‘最活跃分子’。我和我的研究生们对参与者进行了访谈,仔细研读了谈话记录,反复观看了录像。我们模拟了参与者与权威人物——比如大学系主任、警察、教师、税务官员、狱警、牧师——之间的冲突。等级与支配的关系远比单纯的社会地位更为错综复杂。与此同时,我开始与浩宕城警方合作,研究谋杀犯的档案。数据颇具启示性,但与罪犯的对话让人感到沮丧,研究并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人类暴力的根源何在?暴力及暴力威胁在日常生活互动中扮演何种角色?通过解答这些问题,我天真地期望有一天能够揭示,狡猾而具有欺骗性的精神病态者,如何将历史上最辉煌的文明之一转化为一台盲目且丧失道德的屠杀机器。我早就了解到,除了人类以外的高等生物拥有一种建立支配关系和社会层级的机制,这种机制通常不会引发严重的伤害。即使是像狼或老虎这样的凶猛掠食者,在发出明确的投降信号后,也会立即终止激烈的争斗,避免致命伤或严重残疾。但对于人类呢?我们是否如许多人猜测的那样,缺乏这种本能的投降-认同机制,因而注定要陷入无尽的战争?我们自相残杀的疯狂行为是否由基因先天决定?我并不这么认为。” “经过多年的数据收集和假设提出,我逐渐形成了一个奇特而非科学的理论。但我只能将它深埋心底,因为一旦公之于众,我的专业声誉将受损。人类进化出的支配力,是否是一种心灵现象,即我那些不够理性的朋友所说的超自然力量?政治家那令人捉摸不定的魅力——媒体称之为“个人魅力”——显然并不基于强壮体魄、繁殖能力或威吓展示。或许,在人脑的某个叶区或半球中,存在一个专门产生这种个人权威感的区域。我了解,神经科学研究表明,我们的等级意识源于大脑中最原始的部分——所谓的“爬行脑”。进化过程中,变异是否赋予了某些人类似移情或心灵感应的能力,而这在生存竞争中发挥着无与伦比的作用?这种能力在支配欲的推动下,是否会最终转化为暴力?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是否还能被视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最终,我只能不断地回顾上校意志侵入我大脑时的感受。虽然几十年过去,那段悲惨经历的具体细节已逐渐模糊,但精神侵害带来的痛苦、恶心和恐惧仍能让我在梦中惊醒,喘息不已。我继续教书、研究,在灰暗而平淡的日子里前行。去年春季的某天早晨,我醒来时意识到自己已经老去。自从最后一次在录像中瞥见上校的面容,已经过了十六年。如果那真的是上校,如果他仍然存活于世,那他也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牙齿脱落、身体颤抖的老战犯形象。上校很可能已经去世。” “我忘记了,恶魔不会自然消亡,只能被终结。四个月前的一个炎热夏日傍晚,我差点在浩宕城街头与上校擦肩而过。我正漫步于中央公园西侧街道,思考着一篇关于监狱体系改革的文章,这时上校从不到五十米外的一家餐馆走出,挥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他身旁陪伴着一位虽已年迈却依然优雅迷人的女士,她银白色的秀发垂落在昂贵的丝绸晚礼服上。上校穿着黑色西装,皮肤黝黑,体态匀称。他的头发稀疏,从金黄色转为了银白色。但那张日益丰满、泛红的脸庞上,依然透露出冷漠与专横的气息。我愣在原地,凝视着他数秒,随后猛然冲向出租车。车子融入了车流中。我在车缝间疾走,心急如焚地试图追上。坐在后座的乘客未曾回望。出租车渐行渐远,我踉跄着返回人行道,险些跌倒在地。餐厅的服务领班也未能提供帮助。他确认当晚确有一对举止高雅的老年夫妇在此用餐,但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而且他们并未预订座位。” “随后的几周,我在中央公园西街附近徘徊,逐条街道搜寻,逐一检查过往出租车乘客的面容。我还聘请了一位年轻有为的浩宕城侦探协助,但我的投资又一次付诸东流。接着,我经历了所谓的“精神崩溃”。我开始失眠。工作停滞不前,大学课程被迫取消,或由紧张不安的助教代课。我已经多日未更换衣物,回家后除了进食便是焦躁地踱步。我频繁地深夜游荡,曾多次被警察拦下询问。幸亏我拥有运莱大学的教授职位以及“博士”的尊称,否则我可能早已被送往医院。直到一天夜晚,我躺在家中地板上,突然意识到我忽略了重要一环——上校身边的那位女士看起来十分眼熟。那晚余下的时间和第二天全天,我都在努力回想在何处见过那位女士。我确信是在某张照片上。她的形象唤起了我朦胧的记忆——慵懒、忧虑,伴着轻柔的旋律。” “那天下午五点一刻,我搭乘出租车直奔牙医诊所。他那天没上班,诊所大门紧闭,但我编造了一个牵强的理由,并对接待员厉声呵斥,最终说服她允许我查阅等候室中堆积的老杂志。当我第二次浏览所有杂志时,接待员开始对我的异样行为感到担忧。我之所以坚持搜索,完全出于固执——我坚信,没有哪位牙医会在一年内更新等候室的杂志超过四次。接待员愤怒地威胁要报警。我找到了。在《时尚》杂志充斥着奢华广告和夸张标语的页面上,有一张那位女士的小幅黑白照片。照片位于介绍珠宝首饰的栏目顶端,下方标注着她的名字:竹思楠。对竹思楠的追踪迅速启动。我雇佣的浩宕城私家侦探康修为对这一确切线索喜出望外。二十四小时后,他递给我一叠厚厚的资料。大部分信息源自公开数据源。竹思楠是一位富有的寡妇,在浩宕城时尚圈内名声显赫,拥有一家连锁服饰店。1940年8月,她与昌勋国航空公司创始人之一竹明德结为连理。婚后十个月,她的丈夫便不幸离世。她独自面对挑战,凭借精明的投资策略,成功跻身多家大型企业的董事会——这些企业此前从未有过女性董事。如今,竹思楠专注于服装业务,但她仍然是几家着名慈善机构的董事会成员,与众多政界人士、艺术家和作家交情深厚,与浩宕城一位知名作曲家兼指挥家有过一段绯闻。她在公园大道拥有一栋位于十六层的豪宅,以及多处避暑和度假别墅。” “接近她并非难事。我查阅了我的病人名单,迅速找到了一个富有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他与竹思楠居住在同一栋大厦,并有着相似的社交圈。得益于我这位前任患者的牵线搭桥,八月的第二个周末,我在一场户外酒会上与竹思楠相遇。宾客寥寥。许多富豪已逃离这座酷热的城市,前往海边或山区避暑。但竹思楠出席了这场酒会。在与她握手、凝视她清澈蔚蓝的双眸之前,我已百分之百确定她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具备与上校相似的能力。她光彩夺目,成为整个庭院的焦点,甚至让悬挂的灯笼因她而更加璀璨。我感到喉咙收紧,仿佛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她或许察觉到了我的反应,或许她乐于玩弄精神科医生的心思,那一晚,竹思楠对我总是闪烁其词,既带有几分鄙夷,又夹杂着些许诱惑。我邀请她出席周末我在运莱大学的演讲。出乎预料的是,她竟然出席了。随她而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矮壮女子,名叫梁乐珍。” “我阐述的主题是纳粹帝国蓄意的暴力政策及其与现今第三世界政权的关联。我的论点基于一个与主流观点相悖的假设——成千上万的德容国人在战争中变为残忍的刽子手,部分原因可归咎于一个秘密组织中的少数人,他们拥有极强的人格影响力。在我演讲时,竹思楠坐在第五排,对我微笑,那笑容宛如猫儿即将吞噬猎物。演讲结束,竹思楠表达了希望与我私下交谈的愿望。她询问我是否仍在接诊病人,并请求接受我的专业评估。我略感迟疑,但我们俩都清楚,我终将答应她的请求。我与她见面两次,均在九月。她愿意接受我的治疗。竹思楠认为她的失眠症直接源于多年前父亲的逝世。她时常梦见将父亲推向有轨电车前,尽管事发时她身处数公里之外。“我们总是在无意中伤害我们所爱的人,这是真的吗,武建柏博士?”我告诉她,我认为真相可能恰恰相反。我们往往想杀死——至少有此冲动——那些我们表面亲近实则憎恨的对象。竹思楠只是对我轻轻一笑。” “我提议在第三次治疗中运用催眠技术,让她重新经历得知父亲死讯时的感受。她同意了,然而不出所料,十月初,她的秘书来电取消了后续的所有疗程。不过,我已雇佣了一位私家侦探,专门监控竹思楠的情况。关于私家侦探的形象,需要澄清一下。人们通常认为他们是愤世嫉俗的前警官,但我雇用的是一位二十四岁的庚昂大学辍学生,他业余时间创作诗歌。康修为在私家侦探行业已有两年经验,但为了能够进入竹思楠用餐的餐厅,他不得不购置一套新装。在我下达二十四小时监视的指令后,康修为又请了两位兄弟会的朋友帮忙看管侦探事务所。然而,康修为并不愚笨,他的工作高效且成果显着。他每周一和周五上午都会将报告呈送至我的办公桌。他的一些侦查手段在法律上颇具争议,例如获取竹思楠的电话账单副本。这个女人与许多人有过通话。康修为列出了所有有通话记录者的姓名和住址。其中不乏名人,也有一些让人产生联想的人物。但没有任何线索指向那位上校。” “数周过去,我几乎耗尽了积蓄,得到的只有竹思楠的日常行程、午餐喜好、商业联系和电话号码的记录。年轻的康修为体谅我的资金有限,善意建议拦截竹思楠的邮件并监听她的电话。我反对这样做,至少得再等待几周。我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意图。然后,大约两周前,竹思楠致电邀请我参加她12月17日举办的圣诞聚会。她说亲自打电话给我,就没有理由推辞了。她想让我见见她的华晖城好友,一位制作人,据说很想认识我。她送给那人一本我的着作——《暴力学》,对方对其评价极高。“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道。“名字并不重要。”她回答,“你见到他就会认出来的。”挂断电话后,我激动得颤抖,直到一分钟过后才拨通了康修为的电话。当晚,康修为带着他的两位朋友前来,我们共同商讨对策。我们再次审查了电话账单。这一次,我们决定拨打所有未收录在瀚玥城电话簿中的瀚玥城本地号码。拨打至第六个电话时,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来:“这里是苏先生家。”“请问是苏嘉誉家吗?”康修为询问。“你打错了!”对方吼道,“这里是苏俊贤先生家。” “我将这个名字写在办公室的白板上。苏嘉誉。苏俊贤。这符合人性的逻辑。偷情者在旅馆登记时常用与真名相近的化名;逃犯的多个假名中。我们的名字中蕴藏着某种魔力,无论理由多么正当,我们都难以割舍。于是,星期一,即帛弘城凶案爆发前四天,康修为飞往瀚玥城。我原本打算亲自前往,但康修为提出最好先由他去核实这个苏俊贤的身份,拍摄一些照片,确认他就是邝明煦。我仍然想要一同前往,但我意识到自己并无具体计划。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我从未思考过一旦找到上校之后该怎么做。” “星期一晚间,康修为来电汇报,航班上的影片质量堪忧,他下榻的酒店远不及腾骏山酒店,而嘉石的警方异常热衷于干涉,只要你在社区内驾车巡视,或是将车停在蜿蜒的车道上窥探明星住所,他们便会前来盘问驱赶。星期二,他来电询问是否挖掘出更多关于竹思楠的信息。我告知他,他的两位助手——田浩皛和裴正卿——的活力都不及他,而竹思楠依旧如常处理业务。康修为提及,他造访了苏俊贤的电影公司,却一无所获。尽管苏俊贤在公司设有办公室,但无人知晓他会何时现身。上次有人目击他上班是在1979年。康修为渴望找到一张苏俊贤的照片,但无人能提供。他原本想向公司的秘书展示邝明煦在昆纬城拍摄的照片,但最终作罢,因为——用他的话说——‘那样做不够酷’。他计划第二天携带相机和长焦镜头,潜入苏俊贤位于嘉石的豪宅进行偷拍。” 第24章 私人领地 “星期三,康修为没有按约定时间来电,我主动联络旅馆,得知他尚未退房,但当天晚上他并未前往前台领取钥匙。星期四早晨,我向瀚玥城警方报警。他们承诺调查,但依据我提供的有限信息,他们认为康修为不大可能遭遇不测。接听电话的警员说,‘这是一座忙碌的城市,有很多事情都能让一名年轻人分心,以至于忘记打电话。’我整日试图联系田浩皛和裴正卿,但始终未能成功。甚至康修为侦探社的电话留言系统也无法使用。我前往竹思楠位于公园大道的公寓,门卫告诉我,竹思楠外出度假,我无法上楼。星期五全天,我独自在家等待。深夜十一点半,我接到瀚玥城警方的电话。他们检查了康修为在腾骏山酒店的房间,发现衣物和行李均已不见,房内无任何遭受袭击的痕迹。警方询问我,谁将支付五百元的房费。那晚,我勉强出席了一个朋友的晚餐聚会,按照既定计划。从公交车站到鸿雪村仅有两个街区的距离,但在那个夜晚,这段路程显得格外漫长。星期六傍晚,也就是你父亲在帛弘城被害的那个晚上,我参加了大学举办的一场关于城市暴力的研讨会。现场聚集了超过两百名参与者,其中包括几位政界候选人。在整个讨论过程中,我不断扫视观众席,期待看到竹思楠那毒蛇般的微笑,或是上校那双冷酷的眼眸。我感到自己再度成为棋盘上的棋子,但这次操控者又是谁?” “星期天,我阅读了晨报,首次得知帛弘城的凶杀案详情。报纸的另一版面上,有一篇简短的专栏报道,提到一架飞机在周六凌晨坠毁,华晖城的制片人苏俊贤不幸搭乘了那架飞机。专栏配有一张这位神秘制片人的罕见照片,拍摄于六十年代,照片中的上校面带微笑。”武建柏陷入了沉默。咖啡杯搁置在门廊的栏杆上,咖啡早已冷却,但浑然未觉。武建柏讲述期间,栏杆的阴影缓缓移过他的双腿。谈话暂停后,远处街道的喧嚣声逐渐清晰可辨。 “究竟是谁杀害了我的父亲?”慕蕊追问。她紧抓着毛衣,摩擦着手臂,仿佛感到寒冷。 “我不知道。”武建柏答道。 “顾乐蓉……她是他们的同伙,对吧?” “是的,几乎可以确信。” “你能肯定竹思楠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确实如此。我亲临太平间,查看了案发现场的影像资料,研读了解剖学报告。” “不过,在她离世前,或许是我父亲遭到了她的毒手,对不对?” 武建柏迟疑了一下,“存在这种可能性,”他回应道。 “苏俊贤——也就是那位上校——理论上应该在上周五的空难中丧生了。” 武建柏点了点头。 “你真的相信他已经遇难了吗?”慕蕊询问。 武建柏答道:“并非如此。” 慕蕊起身,在狭窄的门廊上来回踱步。“你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还活在世上吗?”她质问道。 “并没有。” “然而,你坚信他还活着?” “没错。” “那么,无论是他还是那位名叫顾乐蓉的女子,都有可能是谋害我父亲的凶手?” “的确如此。” “你还在追查他的下落?无论他用的名字是苏俊贤还是邝明煦?” “正是如此。” “天哪。”慕蕊回到屋内,手中拿着两杯饮品。她递了一杯给武建柏,自己则一口气喝完了另一杯。随后,她从毛衣口袋中掏出一包香烟,摸索出火柴,用略显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 “吸烟有害健康。”武建柏轻声提醒。 慕蕊轻哼一声。“这些人就像是吸血鬼,不是吗?”她说道。 “吸血鬼?”武建柏微微摇头,似乎不太理解她的比喻。 “他们利用他人,然后如同丢弃用过的塑料袋一般抛弃他们。”她解释道,“就如同午夜电视剧中的吸血鬼,但他们却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吸血鬼。”武建柏重复着“嗯。这个比喻很恰当。” “那么,”慕蕊接着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武建柏听后有些惊讶。他揉了揉膝盖。 “我们。”慕蕊坚定地说,语气中透露出怒气,“你和我,我们。你讲述这些故事,总不会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吧?你显然需要一个伙伴。那么,现在我们该何去何从?” 武建柏摇头,捋了捋胡须。“我不清楚为何我会把这些告诉你。”他坦白,“但是……” “但是什么?” “这极其危险。慕蕊,还有其他无辜的人……” 慕蕊靠近他,蹲下身,用她的右手轻抚他的手臂。“我父亲的名字是唐斌蔚,”她低语道,“他四十八岁了……到明年二月六日就四十九岁。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位慈爱的父亲,一名出色的摄影师,然而却是一个生意上的失败者。当他笑时……”慕蕊的声音有些颤抖,“当他笑时,你几乎无法抗拒那笑容的魅力。”她在地上静默地蹲了几秒,手指轻轻划过武建柏手腕上褪色的蓝色印记,然后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武建柏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还没有想清楚。周六我计划飞往鹤骞城,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或许知道上校生死的消息。” “然后呢?”慕蕊紧随其后追问。 “然后就是等待。”武建柏回答,“我们一边等待,一边收集信息,关注新闻报道。” “新闻报道?”慕蕊疑惑,“在找寻什么?” “谋杀案件。”武建柏答道。 慕蕊眨了眨眼睛,向后靠去。她右手的烟已经快燃尽,她将烟蒂按在木地板上熄灭。“你确定?那个顾乐蓉和你提到的上校肯定已经逃离了这个国家……藏了起来。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再次作案?” 武建柏耸了耸肩,忽然感到疲惫不堪。“这是他们的本质。”他解释,“吸血鬼需要‘夺舍’。” 慕蕊站起身,走向门廊的一角。“当我们找到他们——如果我们找到他们,我们应该怎么办?”她问。 “找到后再做打算。”武建柏说,“首要任务是找到他们。” “传说中,要杀死吸血鬼,必须用木桩穿透它的心脏。”慕蕊提到。 武建柏没有接话,沉默片刻。他心中明白,现实远比传说复杂得多。 慕蕊重新取出一支香烟,但并未立即点燃。“如果你过于接近他们,会不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她担忧道,“他们会不会反过来对你下手?” “那样事情反倒简单了。”武建柏淡淡地说。 就在慕蕊欲言又止之际,一辆标有县政府徽标的黑色轿车缓缓停靠在街边。驾驶座上,一个体态臃肿、面色红润、头戴宽边礼帽的男子走了下来。“是闫承宣治安官。”慕蕊认出了他。 胖乎乎的警官注视了他们片刻,随后缓慢地向他们靠近,显得有些犹豫。最终,闫承宣在门廊的台阶前停下脚步,摘下了帽子。他那仿佛遭受烈日炙烤的面庞上显露出惊讶之色,宛如孩童遇见了令他恐惧的事物。 “早上好,唐慕蕊小姐,武建柏教授。”闫承宣问候道。 “早上好,治安官。”慕蕊礼貌地回应。 武建柏的目光停留在闫承宣身上。这位警察仿佛直接从漫画中走出,但他那敏锐的眼神却与憨态可掬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一如昨日。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闫承宣开口,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苦恼。 “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慕蕊好奇地询问,武建柏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热忱。 治安官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帽子,用他那粗短而略显稚嫩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帽沿,然后抬起头望向二人。“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发生了九起死亡事件。”他沉重地说,“这些死亡情况离奇,超乎寻常。就在两小时前,我拦截了一名行人,他的钱包里除了一张我的照片外空无一物。他未发一言,便自断喉管。”闫承宣的目光在慕蕊和武建柏之间游移。“出于某种莫名的直觉,”他补充道,“我觉得你们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 武建柏和慕蕊沉默地对视着治安官。 “你们能帮我吗?”闫承宣最后问道,“你们愿意伸出援手吗?” 慕蕊的目光停留在武建柏身上,而他则习惯性地挠了挠胡须,将眼镜摘下又重新架回鼻梁,对慕蕊投以一个轻微但肯定的点头。 “请进,治安官。”慕蕊边说边推开了前门,“让我来准备午餐。可能得稍等片刻。” 在1980年12月19日的那个周五早晨,鲍文康与苗友菱在一家小旅店的餐厅享用早餐,时间尚早,才七点钟,但他们已下楼用餐,而一些早起的鸟儿们则已经完成早餐,踏上了滑雪之旅。餐厅内,石砌的壁炉中木柴噼啪作响,燃烧得正旺。从南墙上的小窗望出去,一片雪白映衬着蔚蓝的天空,景色宜人。 “你觉得他会在这儿吗?”苗友菱边品尝着咖啡,边低语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鲍文康轻轻耸肩,一副漠然的表情。“我哪知道?”他心想。就在昨天,他还笃定苏俊贤不可能出现在这栋家族别墅中,因为苏俊贤已经在一场空难中丧生。然而,记忆中的对话却让他陷入了沉思——五年前,苏俊贤曾在他醉醺醺的时候提及过这座别墅,那时,苏俊贤刚结束了一段长达三周的景天洲之旅,眼中含着泪,向他倾诉:“谁说我不可以回家,嗯,鲍文康?谁说的?”随后,他描述起了位于德容国母亲家的模样,不经意间透露了附近的城镇名。鲍文康原本认为,此次德容国之行只是为了排除一个让人不安的假设,但此时此刻,在明亮的晨光下,苗友菱坐在对面,手提包里藏着一把手枪,一切似乎都变得真实起来。 “那沈鸿波和程德庸怎么办?”苗友菱继续说道。她身着时尚的灯芯绒灯笼裤,搭配长筒袜、粉红色圆领毛衣,深蓝与粉色交织的滑雪毛衣。她的乌黑长发被束在脑后,虽然施了妆,但依然显得清纯动人。在鲍文康眼中,这位年轻的女孩就像是跟随父亲朋友一同滑雪的童子军。 “如果非得动手,先解决沈鸿波。”他冷静地告诉她,“相比程德庸,苏俊贤更容易操纵沈鸿波。但是,程德庸很强壮……异常的强壮。务必确保一击致命。如果情况万分危急,你应该直捣黄龙,直接干掉苏俊贤。一枪爆头。除掉他,沈鸿波和程德庸就不成威胁了。没有苏俊贤的命令,他们连厕所都不敢上。” 苗友菱眨了眨眼,扫视四周。餐厅里,其他四桌的男女谈笑风生,看起来没有人注意到鲍文康的低声密谋。 女侍者走过来,见鲍文康做了个手势,便为他们续了咖啡。他抿了一口,眉头紧锁。他不确定苗友菱是否会听从他的指示,执行杀人任务。她过去从未违抗过他的命令,但他只能猜测这次也不会例外。他内心深处,多么希望这个女人不是免疫者。如果不是免疫者,她很可能受苏俊贤控制,转而对付他。鲍文康不敢小觑那位德容国老人的操控技巧——苏俊贤能带着两个傀儡,足以证明他依旧强大。鲍文康曾以为苏俊贤的能力已大不如前——年岁已高,放纵的生活,再加上吸毒的影响——但近期一系列事件的发生,这样的想法无疑危险且愚蠢。他摇摇头,心中咒骂。俱乐部给他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他根本不想与那位帛弘城的老妇人扯上关系,更不想与苏俊贤——即邝明煦——这位与他玩了五十年游戏的老狐狸有任何瓜葛。如果游阳文那伙人得知苏俊贤未死的消息,他们会作何反应呢? 鲍文康清晰地记得六天前得知苏俊贤死亡消息时的情景。先是关切的询问——苏俊贤的项目如何?投资怎么办?——随后,他松了一口气。那老家伙终于死了。多年来,他一直担心苏俊贤会发现俱乐部,发现自己一直在监视他…… “我认为天堂就是一个美妙的岛屿,在那里,你可以尽情狩猎。对吧,鲍文康?”苏俊贤是否在录像中这样说过?当鲍文康看到苏俊贤在录像中吐露这段话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深渊。但苏俊贤不可能知道他是卧底,况且,那段录像是在飞机失事前录制的。苏俊贤已经死了。 就算当时他侥幸存活,鲍文康心想,也活不了多久了。“准备好了吗?”他问苗友菱,语气中带着一丝决绝。 苗友菱优雅地用手帕擦拭嘴角,然后轻轻点头示意。 “出发吧。”鲍文康果断地说。 驾车离开小镇,往西北方向行驶时,鲍文康瞥见火车站外边境线上的一处哨卡,那是座白色的建筑,几个身穿绿色制服、头戴奇特头盔的守卫站在那里。路牌上标注着:检查站。 “那边是丘鸿国的嘉庆城?”鲍文康问道,视线掠过边界线。 “没错。”苗友菱确认道。 “知道了。”鲍文康简单回应。他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经过通往雅珺山岔路口。远山上的滑雪道如白练般延展,细小的缆车点缀其间。装有防滑链和车顶行李架的车辆在雪地上疾驰而过。一股寒风从后窗涌入,让鲍文康不禁打了个寒颤。苗友菱今早在旅馆租赁的两套越野滑雪板从副驾驶侧的后窗探出。 “我们真的需要那些玩意儿吗?”他问,目光转向后座。 苗友菱轻笑一声,举起手指,展示着涂有指甲油的手指。“很可能用得上。”她回答。她对照着手中的道路图和地形图。“向左转,”她说,“大约六公里后,我们会到达通往他家宅邸的私家小径。” 所谓的“私家小径”,在最后的一公里半路程中,仅仅是在林间雪地上留下的两条车辙,汽车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滑行。 “最近有人来过这里。”鲍文康观察道,“距离宅邸还有多远?” “过了桥,再走一公里。”苗友菱告诉他。 穿过一片落叶的森林,拐过一个弯,一座桥映入眼帘。在一道比丘鸿国边境上的路障更为结实的条纹障碍物后,一座简陋的木桥横跨河流。下游约二十米处,矗立着一座小木屋。两名男子从小屋中走出,缓缓向汽车靠近。尽管正值隆冬,鲍文康原以为此处的人会穿着传统的皮短裤和毛毡帽,但这两位却身着棕色羊毛裤和闪亮的羽绒背心,看似一对父子,其中年轻的一个接近三十岁,手中随意地抱着一支猎枪。 “早上好,你们迷路了吗?”年长的男子微笑着问道,“这里是私人领地。” 第25章 深入宅邸 鲍文康向这对父子报以微笑。父亲回以笑容,露出一颗金牙。儿子则面无表情。“我们并没有迷路。”鲍文康解释道,“我们是来拜访苏俊贤——也就是邝明煦先生。是他邀请我们的。我们来自俊悟州。” “他说邝明煦先生并不住在这里。”苗友菱转述道,“他已经离开多年。这座宅邸早已关闭,很长时间无人问津。没有人会去那个地方。” 鲍文康带着笑意摇头:“那么你们为何还守在这里呢?” 年长者笑了笑。“我们被雇佣来守护这个地方,以防它遭到破坏。嗯……很快……这里将成为国家公园的一部分。旧宅将会被拆除。在此之前,邝明煦的侄子——我想应该是他——寄钱给我们,我们的任务是驱赶偷猎者和入侵者。我父亲以前就做这个工作。我的儿子很快就要找新的工作了。” 苗友菱补充道,“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的,鲍文康。” 鲍文康递给老人苏英叡即将拍摄的电影《白色》的宣传册,里面夹着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我们从遥远的华晖城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拍摄场地,那座古老的城堡正是拍摄鬼片的理想地点。” 老人看了一眼传单和钞票,随即淡然地将其归还:“那座城堡非常适合拍摄恐怖片。那里的确有鬼魂出没。那里已经有足够的鬼魂了。建议你们离开,以免陷入麻烦。最后祝你们有个美好的一天。” “见鬼去吧。”鲍文康笑着对那两位男子说。 “很抱歉。”持枪的年轻人说道。 鲍文康驾驶着宝马车,沿着蜿蜒的土路折返,随后在一条乡村小道上向西转弯,行驶了约半公里,最终将车停在距离一道铁丝网栅栏十五米左右的薄雪覆盖地带。他从车尾箱取出一把用于剪断金属线的钳子,在围栏上开了四个缺口。他踢开被靴子包裹的脚下的铁丝,确保从道路上看不见这些开口,因为视线被树木遮挡,且鲜有车辆经过。鲍文康回到车内,换上了越野滑雪靴,那靴尖设计古怪,让苗友菱协助他套上滑雪板。 鲍文康之前仅有两次滑雪经验,均是在太阳谷进行的越野滑雪,但这两次体验并未给他留下美好回忆。 苗友菱将她的手提包留在车内,将手枪别在灯芯绒裤的腰带上,并用毛衣遮掩,她在羽绒背心中的口袋备好额外的弹匣,挂上一副袖珍望远镜,率先穿过围栏的缺口。鲍文康则笨拙地跟随其后,踩着滑雪板前行。 最初的几公里路程,鲍文康摔倒了两次,费力地爬起时口中咒骂连连。苗友菱只是微笑地看着他。周遭一片宁静,除了雪橇划过雪地的沙沙声,鲍文康沉重的呼吸,以及偶尔传来的松鼠叫声。他们滑行了大约两公里,苗友菱停下脚步,检查了指南针和地形图。 “前方有一条小溪。”她说道,“我们可以从下面的独木桥过河。再往前一公里,宅邸就会出现在开阔地之中。”她指向森林中树木密集的区域。 鲍文康心想,这距离相当于三个橄榄球场的长度。他回想起那位年轻守卫手中的猎枪,相比之下,手枪显得如此无力。在他的想象中,程德庸和苏俊贤的其他仆从,手持冲锋枪,在森林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鲍文康深呼吸,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然而,他已历尽艰辛抵达此地,他不会轻易放弃,直到确认苏俊贤的生死。“继续前进。”他说道。苗友菱点头,将地图收起,优雅地引领着继续滑行。 宅邸前躺着两具尸体。 鲍文康与苗友菱躲藏在一行稀疏的云杉树后,轮流使用望远镜观察那些尸体。从五十米外看,很难辨认雪地上两团黑色的东西——可能是遗弃的衣物——但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苍白的脸庞和扭曲的肢体。这样的姿势如果发生在沉睡的人身上,必定会引发剧烈的疼痛。然而,那两人显然并未沉睡。 鲍文康仔细审视。两具男尸,身着深色大衣,戴着皮手套。其中一人的软呢帽落在不远处的雪地里。尸体周围的雪地染上了斑斑血迹。一串带血的足迹指引至古宅的门前。在东边三十米的地方,雪地上有两条并行的压痕,一串前往或离开宅邸的脚印,以及一圈粉末状的雪堆,似乎是大型风扇向下吹动所形成。鲍文康推测,有直升机曾在此降落。 现场未见汽车、雪地摩托或雪橇的踪迹。连接车道与宅邸之间的路径仅是一条林间小径。从这里无法看到小屋和木桥。 眼前的宅邸虽比普通豪宅更为壮观,却不及真正的城堡雄伟。它似乎最初只是一个庄严的中心大厅,而后经由数代的扩建,增添了楼层和侧翼。不同年代的石头色泽各异,窗户尺寸也不统一,但整体营造出一种阴郁的氛围:黑色的石料、狭小的窗户、狭窄的门框,光秃的树枝在厚重的墙面上投射下斑驳的阴影。鲍文康认为,这处居所比苏俊贤在嘉石的别墅更能体现他的个性。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苗友菱轻声问道。 安静点。 鲍文康说道,再次举起望远镜聚焦于那两具尸体。它们彼此相隔不远,其中一具脸朝下,几乎被积雪覆盖,鲍文康只能瞥见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短黑发。而另一具尸体仰面朝天,翻着白眼,凝视着环绕房屋的常青树,仿佛在期盼着鲍文康的出现。 鲍文康估计他们死去不久,尸体尚未遭受鸟类或野兽的侵扰。 我们得离开了,鲍文康。 请保持沉默。 鲍文康放下望远镜,陷入深思。他们当前的位置无法窥视宅邸的另一侧。在接近宅邸前,最好是躲在树林中,绕着宅邸滑行一圈进行侦查。鲍文康眯起眼睛打量着门前的开阔地带,周围散落着树木。要想重新进入森林,再小心地绕到宅邸的另一面,可能需要耗费一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乌云密布,冷风骤起,天空开始飘洒起细碎雪花。先前摔倒时沾染的雪水融化,渗透了他的牛仔裤,双腿因过度运动而隐隐作痛。尽管还未到正午,但灰暗的天色让人感觉像是黄昏时分。 我们得离开了,鲍文康。 苗友菱的声音中没有恳求或恐惧,只有一种平静的坚持。 把枪给我。 他说道。她从腰间解下枪递给了他,他将枪口对准了阴森的宅邸和那两具黑色的尸体。你先过去。 他吩咐道,滑雪过去。我会在这里为你提供掩护。我觉得那座鬼屋应该是空的。 苗友菱注视着他。她深邃的黑眸中没有流露出疑惑或反抗,只有一种好奇,仿佛她是今日才初次认识他一般。 快去! 鲍文康大声催促,枪口稍稍下移。他不确定若她不服从命令,自己该如何应对。 苗友菱转身,用滑雪杖优雅地拨开面前的常青树,向宅邸滑去。鲍文康弯下腰,离开原先站立的位置,最终在一片松树包围的落叶树旁停下。他举起望远镜。此时,苗友菱已抵达尸体旁。她停下脚步,将滑雪杖插入雪中,目光投向宅邸。她回头望向离开鲍文康的地方,然后继续滑向宅邸,在大门前驻足,接着转向右边,绕着宅邸巡逻。她消失在宅邸右侧——那里距离车道最近——鲍文康卸下滑雪板,在一棵树下的干燥地带蹲下。 他等待了似乎无尽的漫长时光,直到她终于从宅邸的另一侧出现,滑雪返回中央的大门,向鲍文康原先所在的位置挥手示意。 鲍文康耐心等待了两分钟后,便俯身冲向宅邸。他原本以为没有了滑雪板会行动更加敏捷,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雪深及膝,严重阻碍了他的速度,使他频繁跌倒。每前行几米,他就会踉跄一次,再艰难地爬起继续前进。他总共跌倒了三次,其中一次甚至将手枪遗失在雪地里。他仔细检查了枪管是否被堵塞,擦拭掉枪把上的雪粒,然后踉踉跄跄地继续前行。他在尸体旁停下了脚步。 鲍文康参与制作了二十八部电影,除了三部以外,其余都是与苏俊贤合作完成的。这二十八部作品中充斥着色情和暴力,二者往往交织在一起。五部《夜》系列电影——鲍文康最成功的项目——讲述的是一系列谋杀案,几乎都在色情行为前后或期间发生。这些故事大多从凶手的视角展开。每当拍摄枪战场面时,鲍文康总是亲临现场。他见证过人们被刀刺、枪杀、穿刺、焚烧、剖腹、斩首。他曾长时间观察特效师工作,了解了血包、气囊、挖出的眼珠以及液压装置的所有秘密。在《夜5》中,他亲自撰写了一个场景:保姆的药丸被面具杀手偷偷替换成了爆炸药丸,她吞下后,头部瞬间炸裂。 然而,鲍文康从未亲眼目睹过真正的被害者尸体。他以往接触的尸体仅限于躺在豪华棺材中的母亲和阿姨。当时,葬礼上有其他吊唁者,且与尸体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在他九岁时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十三岁时参加了阿姨的葬礼。关于他的父亲,从未有人向鲍文康提及过。 苏俊贤宅邸外的两具尸体,一具被射中了五六枪,另一具的喉咙被撕裂。血迹之多令鲍文康震惊,仿佛某个过度狂热的导演倾倒了数桶红色涂料在雪地上。仅凭尸体、血迹和雪上的痕迹,鲍文康就能还原犯罪现场。一架直升机曾在离宅邸百米外的空地上降落。这两人从直升机上跳下,穿着闪亮的黑色皮鞋,向大门走去。他们在石板路上发生了争斗。在鲍文康的想象中,矮个子——脸朝下埋在雪中的那位——突然转身袭击同伴,又咬又抓。高个子不断后退——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鞋印——随后拔出手枪连续射击。矮个子即使面部中弹仍不停止攻击。矮个子的右脸上有两个边缘粗糙的洞,裸露的牙齿间还咬着高个子的一块肉。矮个子倒下后,高个子又踉跄了几米远。他的喉管破裂,但直至此刻,颈动脉才开始在凛冽空气中猛烈喷血。他倒地翻滚,死时双眼盯着鲍文康和苗友菱之前藏身的常青灌木丛。高个子的手臂半举空中,这是尸僵造成的,如同一座雕塑。鲍文康知道,尸僵的形成和消退遵循一定的时间规律,但他记不清具体是多久。这对他而言无关紧要。他推测这两人是同伴,一同下机,一同死亡,但仅凭脚印无法证实这一点。鲍文康对此并不在意。从大门到直升机降落点还有一串脚印,说明曾有多人从宅邸出来,乘坐直升机离开。至于直升机的来源、驾驶员、乘客身份以及目的地,鲍文康一无所知,也不关心。 鲍文康? 苗友菱轻声呼唤。 稍等。 鲍文康回应。他转身,蹒跚着避开血泊,弯腰呕吐在雪地里。他弓着背,口中充斥着早餐时食用的咖啡和香肠的味道。呕吐后,他抓起干净的雪,填入口中清洗口腔,然后起身,绕过尸体,来到石板路上的苗友菱身旁。 门没有锁。 苗友菱低声说道。 鲍文康只能看见窗户后隐约的窗帘轮廓。雪势渐猛,密集的雪花几乎遮蔽了六十米外的树木。他点头示意,深吸一口气。“去拿那人的手枪。”他吩咐,“检查他们的身份证明。” 苗友菱瞥了鲍文康一眼,滑向尸体。她掰开高个子的手指,取出手枪。高个子的钱包里有身份证件。矮个子的大衣口袋里藏着钱包和护照。苗友菱在雪中翻动两具尸体,找到了鲍文康所需的信息。当她回到石板路上时,毛衣和羽绒背心沾满了血迹。她脱下滑雪板,在雪地里搓洗双臂和背心。 鲍文康查看了钱包和护照。高个子持有以德寿城临时地址注册的国际驾照,有效期三年。矮个子来自浩宕城,护照和签证上盖有德容国和宣朗国的印章。钱包里有八百元现金。鲍文康摇头叹息,将签证、护照和钱包丢弃在石板路上。这些证件并未透露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他清楚自己只是在拖延进入宅邸的时间。 “跟我来。”鲍文康开口,跨入大门。 宅邸庞大、寒冷、黑暗、空旷——鲍文康祈祷它真的空无一人。他不愿再见到苏俊贤。他知道,如果再次面对这位华晖城的老导师,他的第一反应将是用手枪向苏俊贤的脑袋倾泻所有子弹——前提是苏俊贤愿意接受。鲍文康自知自己的操纵技巧远不如苏俊贤。尽管他告诉游阳文和其他俱乐部成员,苏俊贤的操纵能力正在衰退——事实的确如此——但他明白,即便苏俊贤处于最低状态,也能在十秒内制服自己。那个老家伙简直是个恶魔。鲍文康真希望他从未踏上德容国的土地,从未离开俊悟州,从未答应游阳文和其他人迫使他与苏俊贤接触的要求。“准备好了。”他紧张地低语,声音显得有些愚蠢,随后带领苗友菱深入宅邸。 每个房间里,家具都被白布覆盖。这样的景象鲍文康在无数电影中见识过,但亲眼目睹仍令人毛骨悚然。他将手枪瞄准那些被白布遮掩的椅子和台灯,仿佛布下随时可能有东西站立起来向他逼近。 主门厅宽阔而空荡,地面铺设着黑白相间的方形瓷砖。鲍文康和苗友菱悄无声息地移动,但脚步声仍在大厅中回响。鲍文康觉得自己穿着的方头越野滑雪靴显得十分笨拙。苗友菱跟在他后面,手持沾血的手枪,枪口向下。她表现出异常的冷静,仿佛在鲍文康华晖城的家中寻找一本丢失的杂志。 鲍文康花了十五分钟确认一楼和空荡的地下室无人。这座大宅处处透露出衰败的气息,若非门外的尸体,他几乎可以断言这里多年未曾有人居住。“上楼。”他低语,手枪依然高举,指关节因紧张而泛白。 西翼阴冷且空荡,连家具也没有,但当他们步入通往东翼的走廊时,鲍文康和苗友菱都停下了脚步。初看之下,走廊似乎被巨大的冰玻璃阻隔,鲍文康联想到医生和护士返回遭受寒冬侵袭的乡间别墅的情景。但当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才发现所谓的冰玻璃只是一层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透明塑料帘幕,反射着微弱的光芒。走过两米后,又遇到一道透明帘幕。这是一个简单的隔热装置,用于隔离东翼。这条长达三米的走廊昏暗无比,仅有几道微光从敞开的门缝中透出。鲍文康向苗友菱点头示意,悄声前行,双手紧握手枪,两腿分开。他绕过门口,摆出射击姿态,像猫一样警觉。苗友菱站在塑料帘幕旁注视着他。 “该死。”经过近十分钟的极度紧张后,鲍文康抱怨道。他显得有些沮丧——这也是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的副作用。 第26章 匪夷所思 屋内似乎无人踪影,除非尚有他们未知的隐秘空间。走廊两侧的四个房间显现出近期有人居住的迹象——床铺凌乱,冰箱内堆满食物,餐盘尚有余温,桌面散落着文件。其中一间显然是书房,书架林立,摆放着一张古旧的沙发,壁炉中灰烬犹存微温。鲍文康暗想,若提前数小时到来,或许能与苏俊贤碰面。不速之客乘坐直升机的到来,极有可能迫使苏俊贤匆忙离去。但这里没有衣物或其他个人物品的痕迹,显然居住者时刻准备着迅速撤离。书房的小窗旁,一张沉重的桌上摆着一盘国际象棋,精雕细琢的棋子在棋盘上激烈交战。鲍文康走向铺满报纸的桌子,用枪轻轻触碰残留的文件。随着肾上腺素的消退,他开始喘息,全身颤抖,内心渴望即刻逃离此地。 文件是琐碎的记录——地产税、土地利用报告、债务账单。他清理了桌面,检查了几处抽屉,最终决定离开。 “鲍文康!” 苗友菱的呼喊使他猛然转身,手枪紧握手中。 苗友菱站在棋桌旁。鲍文康走近,以为她注意到了窗外的情况,然而她全神贯注于那副巨大的棋盘。鲍文康的目光也随之聚焦于棋盘。片刻之后,他放下枪支,单膝跪地,低声惊呼:“我的上帝。” 鲍文康对国际象棋并不精通,童年时期仅尝试过数次,但他看出这局棋刚刚开始。仅有少数棋子被移除——两枚黑棋,一枚白棋——放置于棋盘边缘。鲍文康缓慢地靠近,单膝跪地,双眼距离最近的棋子仅几寸。 棋子由象牙与乌木手工雕琢而成。每枚棋子高达五六寸,雕刻工艺极为精致,必定耗费了苏俊贤巨额财富。大约三十年前,鲍文康在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棋时,被一个男孩击败。那男孩嘲笑他过早地调动皇后,声称只有业余选手才会在开局阶段便动用皇后。然而此刻,棋盘上黑白双方的皇后均已出动。白方皇后占据棋盘中心,位于白方兵卒正前方。黑方皇后已被吃掉,孤零零地躺在棋盘之外。鲍文康凝视着黑方皇后,面容优雅而富有贵族气息,岁月的痕迹未能掩盖其美丽。五天前,在鹤骞城特区,游阳文向他展示了一位老妇人的照片,她在帛弘城谋杀案中遇害,不慎将恐怖的剪贴簿遗留在旅馆房间。鲍文康注视的黑方皇后正是竹思楠。 鲍文康急忙审视剩余棋子。多数面孔他未曾见过,但有几张却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般清晰浮现。 白方国王无疑是苏俊贤。尽管面容更显年轻,轮廓更加鲜明,发量更为茂盛,身着已在德容国禁穿的制服,但那无疑就是苏俊贤。黑方国王是游阳文,身着正式服装。鲍文康辨认出黑方象是邬鸿德。白方象则是黄晓博牧师。栗鸿羲位列黑方前排兵卒之中,而黑方马已跳出整齐的队伍,加入战局。鲍文康轻轻旋转黑方马,那张痛苦而僵硬的面容属于郑丰茂。 白方皇后是一位矮胖的老妇人,鲍文康未曾相识,但他轻易猜出了她的身份。“我们会找到顾乐蓉,”游阳文曾言,“然后你要杀死这个多管闲事的贱人。”白方皇后与两名白方兵卒已深入黑方领地。鲍文康未能辨识被黑棋围困的白方兵卒,看起来是一位五十至六十岁的男子,蓄有胡须,佩戴眼镜。从外貌判断,鲍文康认为他是辰宇人。另一位白方兵卒位于苏俊贤的马前第四格,暴露在黑方多个棋子的威胁下。鲍文康缓缓转动这名兵卒,迅速认出了其身份。鲍文康正面对着自己的面容。 该死的! 鲍文康的怒吼在宏大的宅邸中回响。他重复嘶吼,挥舞手枪的枪管,三次横扫棋盘,将那些精致的象牙与乌木棋子击落于地。 苗友菱倒退数步,目光投向窗外。厚重的乌云吞噬了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深邃的森林隐没于灰暗的迷雾之中,纷飞的大雪覆盖了庄园草坪上静静躺卧的两具尸体,如同被遗弃的棋子般无声无息。 1980年12月18日,星期四。看起来天气转寒,可能要下雪了。 武建柏说道。他们三人挤在治安官闫承宣的车内:武建柏与闫承宣坐在前排,而慕蕊则在后座。细雨绵绵,气温大约维持在十度左右。慕蕊与闫承宣穿着夹克,而武建柏则裹着一件蓝色厚毛衣,外加一件老旧的花呢西装外套。他用食指调整了鼻梁上的眼镜位置,透过布满雨珠的挡风玻璃向外凝视着。“离圣诞节只剩六天了,”他补充道,“但至今未见雪花飘落。我真不明白你们南方人如何适应这样的气候。” 我七岁时才首次目睹雪景。 闫承宣回忆道,“学校因雪而提前放学。地面仅有薄薄一层积雪,不到一寸厚,但我们所有人都像是世界末日来临般惊慌失措地往家赶。我记得我扔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雪球……它击破了老夫人的门廊窗户。当时对我来说,那场景就跟世界末日无异。我等了足足三个小时,直到父亲回家,那一晚我既没有晚餐,还挨了一顿揍,但至少事情得到了解决。”闫承宣按下按钮,雨刷咔嚓两声,清理了视野,随后又吱嘎一声回到原位。然而,刚刚被清理的区域很快又被雨滴覆盖。“每次见到雪,我都会想起那次挨打的经历,努力忍住泪水。”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武建柏已颇为熟悉,“我感觉这里的冬天愈发寒冷,降雪也比以往频繁。” 那位医生还没到吗? 慕蕊从后座询问。 还没。现在才三点五十七分。 闫承宣答道,“雷新曦医生年纪大了,据说行动不便,但他就像一台古老却精准的时钟。他说他会四点到达,那就一定会准时出现。” 话音刚落,一辆长款黑色凯迪拉克缓缓驶至路边,正准备停入前方五个车位的空位中。 武建柏的目光转向那座建筑。这里距离历史悠久的老城区几公里之遥,既保留了古朴的历史风貌,又不失现代生活的便捷。一座昔日的监狱被改造为一排排住宅和办公室——新增了窗户和车库,彻底清洗了砖墙,添置了新的木质家具,并修复了原有的旧家具。在武建柏看来,整个翻新工程处理得极为细致。“你确信玲玲的父母愿意参与此事?”他提问。 闫承宣摘下帽子,用一块手帕擦拭帽内的皮带。“他们的确很乐意。”他回答,“肖洁玉特别担忧那个女孩,说玲玲近来食欲不振,常做噩梦,而且会长时间呆坐出神。” 就在六天前,她亲眼目睹了最亲密的朋友遇害。 慕蕊同情地说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遇难的还有她好友的祖父, 闫承宣补充,“或许还有其他她认识的人。” 你认为她曾去过宇寰旅馆吗? 武建柏询问。 没人能确切证明她是否去过那里。 治安官解释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一定没去过。大多数人往往不会留意身边的许多细节,除非他们经过专业训练。当然,总有一些人观察能力出众,记忆力惊人。但这些人在案发时并未出现在现场。” 玲玲被找到的位置离案发现场不远,是这样吗? 武建柏追问。 确实如此。她被一位热心的邻居发现,站在顾乐蓉家与宇寰旅馆之间的街角,哭泣且茫然无措。 她的手臂伤势好转了吗? 慕蕊关切地问道。 闫承宣侧身望向后座上的女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尽管车窗外冬日的光线昏暗,但他那双小而明亮的蓝眼睛仿佛散发着自己的光芒。“当然康复了,女士。那只是一次普通的骨折而已。” 治安官,如果你再称呼我‘女士’,我保证让你的手臂也尝尝骨折的滋味。 慕蕊严肃地回应。 遵命,女士。 闫承宣一本正经地应答,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挡风玻璃外。“老医生来了。他手中的那把黑色雨伞,据说是在昌勋国买的,那时他正在昊然城市的医院参加夏季研讨会。他是战前灾难应对计划的一员。我清楚地记得,多年前他曾告诉我叔叔,当德容国开始轰炸昌勋国之后,昌勋国的周伤亡人数急剧上升,但其实,昌勋国的医生们早已做好了应对更惨重伤亡的准备。我不是说他们有能力救治那么多伤者。我的意思是……他们预见到伤亡将更为惨重。” 雷新曦医生是否有催眠治疗的经验? 武建柏询问。 应该有的。 闫承宣拖长了语调,“1939年,他前往昌勋国,目的是建议当地采用催眠疗法。当时有些专家认为,空袭给民众带来了严重的精神创伤,而雷新曦博士通过催眠后暗示的方法,可以帮助他们重建心理平衡。”他推开车门,“唐小姐,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慕蕊说着便步入雨中。 闫承宣也下车了,但他并没有立即跟上。雨珠轻柔地敲打着他的帽檐。“教授,你恐怕不打算进去了吧?”他问道。 没错。我并不想进去。 武建柏回答,“我不愿打扰催眠过程。但我确实非常渴望知道那孩子会透露些什么。” 我也有同感。 闫承宣附和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力去理解和接纳。”他轻轻关上车门,然后轻盈地奔跑着追赶唐慕蕊,对于一个高大的男子而言,他的步伐竟显得异常优雅。 尽力理解和接纳,这是武建柏心中默念的信条。的确,这正是他必须做到的。 我信任你。 在听完武建柏的叙述后,治安官闫承宣如是说。 武建柏努力精简了故事的内容,将占据昨晚及今早大部分时间的长篇叙述压缩成了四十五分钟的精华。期间,慕蕊几次打断他,要求补充遗漏的细节;而闫承宣则提出了一些具体问题。他们在享用午餐的同时聆听着武建柏的讲述。一个小时后,故事结束,餐盘清空,治安官闫承宣点了点头,说道:我信任你。 武建柏眨了眨眼睛,似乎难以置信。“这么容易就信了?”他问道。 闫承宣再次点头确认。“就是这么简单。”治安官转向慕蕊,“你呢,唐女士,你相信他说的吗?” 这位年轻女子仅仅迟疑了一瞬,“是的,我相信。”她注视着武建柏,“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他。” 治安官沉默了。 武建柏捋了捋胡须,取下眼镜擦拭一番,然后重新戴上。“难道你们不觉得我的故事……太过荒诞了吗?”他问。 当然觉得荒诞。 闫承宣回答,“但在我管辖范围内,九个人相继死亡,而我却无法找出他们死亡间的联系,这也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治安官身体前倾,“你以前有没有向其他人讲述过这一切?我是指,完整的故事。” 武建柏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我曾经告诉过堂姐武梦竹。”他低声说,“那是在她1960年去世前不久。” 她相信你吗? 闫承宣追问。 武建柏直视着治安官的眼睛,“她深爱着我。战争结束后,她找到了我,帮助我重建生活。她相信我,她亲口告诉我她相信。我选择相信她的话。那么,你们为何会相信这个故事呢?” 慕蕊保持沉默。闫承宣则倚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就个人而言,教授,”他开口道,“我得承认自己有两个弱点。首先,我倾向于依据一个人的言辞和他的初次印象来评判他人。比如昨天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位联邦调查局特工——他名叫殷鸿文,他的话逻辑清晰且直言不讳。外表上,他也没什么问题。然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不可信。殷鸿文先生,他并非我们的同类。我的意思是,他的门廊灯火通明,但屋内却是空无一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生活中有许多人都是表里不一的。如果我认为某人值得信赖,那我就会信任他。就这么简单,尽管这曾让我陷入不少麻烦。其次,我热爱阅读。我没有家庭,除了工作之外别无嗜好。我曾经梦想成为一名历史学家……后来又想成为畅销历史作家……再后来是小说家。虽然由于我的惰性,这些梦想都没能实现,但我依然广泛阅读。我对通俗小说情有独钟。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则——每读完三本严肃书籍,我就会读一本通俗小说。虽然它们是通俗小说,但写得极好。我读侦探小说,悬疑小说,恐怖小说,这些都是我喜爱的。”他微笑着看向武建柏,“你的故事,其实并不算离奇。” 武建柏对治安官皱起眉头:“闫承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读过许多奇异的小说,所以你觉得我的奇异故事还不够奇异?” 闫承宣摇摇头:“不是的。我想说的是,你的故事与事实相符,而且是你提供的唯一一个能够解释这些连环命案的理论。” “殷鸿文认为,”武建柏提到,“覃华清——那位老妇人的仆人——与一个叫梁乐珍的女人合谋,盗窃主人的财物。” “殷鸿文在胡说八道——请原谅我的粗鲁。”闫承宣说道,“那个叫虞元基的小个子,也就是那个在宇寰旅馆发疯的服务员,根本不可能与任何人串通。我了解虞元基的父亲。那孩子智力有限,仅能勉强学会系鞋带,但他是个好孩子。他在高中时没有参加橄榄球队,因为他告诉父亲,他不愿伤害他人。” “但我的故事超出了常理……踏入了超自然的领域。”武建柏说。他觉得与治安官争论实属愚蠢,但他无法理解为何这个人如此迅速地接受了这个故事。 闫承宣耸了耸肩:“我一直不喜欢吸血鬼电影。电影中,吸血鬼在尸体上留下两个咬痕后,尸体就活了过来。在这两小时的电影中,正义的一方总要花费一个半小时来说服其他正义的人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武建柏抚弄着自己的胡须。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闫承宣低声道,“你确实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种,你可能参与了谋杀。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没有亲手杀人。周六下午和晚上,你参加了运莱大学的研讨会。但你仍然有可能卷入其中。或许你对竹思楠施用了催眠术。我知道,我知道,催眠并非易事。但是,控制他人的意志同样困难重重。第二种可能,你可能是个精神失常者。疯狂地四处奔走,声称自己犯下了罪行。第三,你可能在陈述事实。现在,我倾向于这种可能性。况且,我自己也遭遇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唯有你的说法能够解释。” 第27章 走投无路 “什么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武建柏追问。 “今早有人跟踪我。当我察觉后,那人没有与我交谈,反而当场自尽。”闫承宣透露,“还有一件事,就是关于那位老太太的剪贴簿。” “剪贴簿?”武建柏重复道。 “什么剪贴簿?”慕蕊好奇地问。 闫承宣摘下帽子,握在手中,眉头紧锁地凝视着它。“竹思楠夫人遭枪击后,我是首批抵达现场的警员之一。”他回忆道,“法医正忙着处理尸体,重案组的便衣们在楼下统计伤亡人数,我则在老太太的房间内搜寻了一番。我本不该这么做,这是违反程序的。但无所谓,我只是一个县城警察。我在她行李箱中找到了一本厚重的剪贴簿,随手翻阅了几页。里面全都是关于凶杀案的剪报。大多数发生在浩宕城,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去年一月。第二天,警方开始调查,联邦调查局的人却插手进来。周日晚上,当我前往停尸房时,那本剪贴簿已经消失无踪。没有人记得见过它,警方的犯罪现场记录中没有提及,停尸房也没有接收过,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没有向其他人询问过吗?”武建柏继续追问。 “当然问过。”闫承宣答道,“我询问了所有凶案组的法医,但无人知晓。除了剪贴簿,其他物品都在停尸房,且在周日上午做了记录,老太太的内衣、衣物、血压药,唯独不见剪贴簿的踪影,里面可是收藏了大约二十起谋杀案的新闻报道。” “物证清单是由谁负责登记的?”武建柏问道。 “凶案组和联邦调查局共同负责。”闫承宣解释道,“但停尸房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在凶案组到达前,我们的殷鸿文先生已经在检查被扣押的物品。殷鸿文下飞机后直接赶往了停尸房。” 武建柏清了清喉咙,“你怀疑联邦调查局隐藏了证据?” 治安官闫承宣睁大双眼,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联邦调查局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三人陷入了沉默。最终,唐慕蕊开口:“治安官,如果真是那种吸血鬼杀害了我的父亲,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闫承宣双手交叉置于腹部,目光转向武建柏。他的眼睛如同海洋般深邃。“好问题,唐小姐。”他说道,“那么,武建柏博士,你有何见解?即使我们抓到了上校或是顾乐蓉,甚至同时捕获两人,你认为说服大陪审团对他们提起诉讼会容易吗?” 武建柏摊开手掌,“我承认,我的叙述听起来匪夷所思。一旦接受世界上存在精神操控者这一设定,任何逻辑都将崩溃。任何嫌疑人可能都是清白的,任何证据都可能变得毫无意义。我理解你的顾虑,治安官。” “不完全是那样,”闫承宣说,“我是指,多数谋杀案都是常规案件,对吧?你不会真的相信有成千上万的精神操控者在外逍遥法外吧?” 武建柏闭上眼睛。“我真心祈愿事实并非如此。”他回答。 治安官点头赞同:“所以,我们面对的是特殊情况。我们再次回到唐小姐的问题:下一步如何行动?” 武建柏深呼吸后说:“我需要你们的帮助……进行监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两个幸存者中的一位可能会返回帛弘城。或许顾乐蓉未能及时转移家中的重要物品。或许苏俊贤会回来找她——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然后呢?”慕蕊追问,“即便找到他们,也无法将他们绳之以法,至少法庭无法做到。如果真的帮助你找到他们,你又能做些什么?” 武建柏低下头,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手指轻抚着眉心,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他以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至今我仍未找到答案。但我有种预感,我与上校终有一日会再度相遇。” “他们并不是不死之身,对吗?”闫承宣突然发问。 “什么?”武建柏有些疑惑,“当然不是。他们并非永生不灭。” “也就是说,你完全可以悄悄接近,从背后给一记致命打击,对吧?”治安官接着说道,“他们不会在下个月圆之夜死灰复燃,是这样吗?” 武建柏注视着治安官,片刻之后,他开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治安官?” “我的意思是……就算你所说的假设成立,那些家伙确实拥有你描述的能力……他们也是我所见过最为可怕的生物。追踪他们,就像在黑夜中赤手空拳地在沼泽里寻找剧毒的水蝮蛇。但是,一旦找到了他们,他们就能成为目标,和你我一样脆弱。只要有把狙击枪在手,就能轻易解决他们,对不对,教授?” 武建柏眼神平静地看向治安官:“我没有狙击枪。”他简单地说。 治安官闫承宣点头回应:“你有没有从浩宕城带来武器?” 武建柏摇了摇头。 “你身上没有枪支,教授?”治安官追问。 “没有。”武建柏回答。 闫承宣的目光转向了慕蕊:“但是你有,对吧?你提到过昨天跟踪教授进入顾乐蓉的住所,准备持枪将他逮捕。” 慕蕊的脸颊泛起了红晕,这让武建柏意识到,当她害羞时,她那咖啡色的肌肤会显得更加深邃。 “那枪其实不属于我,”慕蕊解释道,“是我父亲的。他把它藏在摄影工作室里。他持有合法的枪支许可,因为工作室曾经遭遇过入室盗窃。我经过工作室的时候,顺便把枪带走了。” “我可以看看吗?”治安官闫承宣轻声问道。 慕蕊走向门厅,打开了壁橱,从她的雨衣口袋中取出那把手枪,小心地放在桌子上。闫承宣用食指轻轻拨动枪管,确保枪口不会对准任何人。 “教授,您对机械有所了解吧?”治安官询问武建柏。 “但这把枪除外。”武建柏答道。 “那您呢,唐女士?”治安官转向慕蕊,“您对枪械熟悉吗?” 慕蕊搓着手臂,仿佛感受到了一股凉意。“我在星腾城有个朋友教过我射击,”她回忆道,“无非就是瞄准,然后扣动扳机。其实并不复杂。” “您熟悉这把枪吗?”治安官进一步追问。 慕蕊摇了摇头:“这把枪是父亲在我外出求学后购置的。我想他可能从未真正使用过它。我无法想象他会向人开枪的样子。” 治安官闫承宣挑起眉毛,拿起手枪,枪口朝下,他的手指谨慎地搭在扳机护环外。“里面装填子弹了吗?” “没有,”慕蕊回答,“昨天离开家前,我把所有的子弹都取了出来。” 这时,武建柏也扬起了眉毛,显然对这个细节感到意外。 治安官闫承宣点头示意,他按下弹匣释放钮,从黑色塑料握把中抽出弹匣,展示给武建柏看,证明枪内确实没有子弹。 “点三二口径,没错吧?”武建柏观察后说道。“准确地说,是点三二短枪身自动手枪。”治安官确认,“这是一款精巧的枪械,唐先生可能为此花费了约三百元。唐小姐,我知道大家都不太愿意接受建议,但我有几点想与你分享,可以吗?” 慕蕊迅速地点了点头。 “首先,”治安官开始,“除非你真的打算开枪,否则不要随意用枪指着人。其次,不要用空枪威胁他人。再者,如果非要用空枪做威胁,一定要确保枪内无弹。”治安官指着枪上的一个小装置,“看到那个红色的小点了吗?那是上弹指示器,显示枪膛内是否有子弹。”说着,他拉动枪栓,一颗子弹从枪膛中滑出,清脆地落在桌上。 慕蕊面色苍白,低语道:“这不可能。我昨天数过的,一共七颗子弹。” “你父亲可能事先将一颗子弹装入枪膛,并且压下击锤。”治安官解释,“有些人这样做是为了使枪内装满八颗子弹,而不是常规的七颗。”说完,治安官将空弹匣重新装回枪身,扣动了扳机。 金属碰撞的“咔嗒”声让慕蕊心头一震。她注意到治安官所提及的“上弹指示器”,此时已不见红色标记。她想起了昨日曾用这把枪指向武建柏,想起当时她是多么确信枪中无弹,这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治安官,你的意思是?”武建柏问道。 治安官耸了耸肩,将小手枪放回桌上。“我认为,如果我们打算追捕那些凶手,至少应该具备基本的枪械知识。” “你不懂。”武建柏反驳,“武器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有能力操控你,让你将枪口对准自己。他们能将你变成他们的武器。如果我们三个去追踪上校或是那个叫顾乐蓉的女人,我们可能会被诱导到自相残杀的地步。” “我明白。”治安官回答,“我也知道,一旦我们找到他们,就更容易采取行动。他们的威胁主要源自于人们不了解他们,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武建柏补充道,“我有种感觉,我快要接近他们了……非常接近……” “苏俊贤这个人有迹可循。”治安官闫承宣分析道,“他经营一家电影制作公司,有同事,有社交圈。我们可以通过这条线索开始调查。” 武建柏摇了摇头,“我原本以为派遣康修为去探查是稳妥之举。”他说道,“如果苏俊贤就是那位上校,他可能认得出我。我以为康修为会安然无恙,但现在看来,他可能遭遇不幸。我不想再让任何人直接卷入这场风波——” “我们早已置身其中。”治安官打断他,“我们同舟共济,无法独善其身。” 武建柏和治安官的目光转向慕蕊,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决,“若你并非胡言乱语,武建柏,”她直视着他,“那么杀害我父亲的正是那些变态的恶棍。无论你们是否参与,我都会追寻凶手,为父亲伸张正义。” “假设我们都保持着理智。”治安官说,“武建柏,在对竹思楠进行心理治疗时,她有没有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没有。”武建柏回答,“她提到了她父亲的死亡。我猜测她可能使用某种操控技巧导致了她父亲的死。” “她有没有提到苏俊贤或者顾乐蓉这个名字?” “没有直接提及。但她谈到了三十年代初在睿达城的一些朋友。从她的描述中,我推测那些朋友可能就是上校以及顾乐蓉。” “你有没有从中获取到有价值的线索?” “没有。我只察觉到了女性间的嫉妒和争斗。” “武建柏,你曾经被上校控制过。”治安官提醒道。 “确实如此。”武建柏承认。 “然而你记得曾受其摆布。你之前没提过李鸿波和其余的人在遭受控制后全然忘却那段经历了吗?” “确实如此。”武建柏回应,“我揣测,那些被上校及同类精神操纵者影响的人,倘若还能回忆起那段时光,会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 “就如同某些精神疾病患者,他们将病发期视为梦幻,对吧?” “并非完全如此。”武建柏解释,“有时,精神疾病患者会认为日常生活才像是幻梦,唯有在发病期间——即他们对他人施加苦痛与死亡之时——他们才感受到真实的存在。然而,上校操控的对象并不全是精神病患,他们只是无辜的牺牲品。” “但你却能清晰地回想上校……对你实施控制的感受。”闫承宣说道,“这又是何故呢?” 武建柏取下眼镜擦拭片刻。“我和他们不同。那是战乱年代,我身为辰宇族的囚犯身处集中营。他误判我必定命丧黄泉,因而无需费心消除我的记忆。再者,我凭借意志力自伤腿部,成功中断了上校的控制,让他大吃一惊……” “我正打算询问此事。”闫承宣开口,“你提及疼痛使上校短暂松懈了对你的掌控——” “仅是数秒而已。”武建柏纠正。 “好吧,数秒。可是在帛弘城受其控制的人们,必然也经历了剧烈的痛苦。雷宏盛,即现在的覃华清,曾是个小偷,被顾乐蓉收留在身边作为仆役,即便他失去了一只眼,依然未停下脚步。惜珊那女孩惨遭殴打致死。梁乐珍从楼梯滚落,随后遭枪击毙命。至于唐斌蔚先生……嗯,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明白。”武建柏附和,“这个问题困扰我多时。幸运的是,在上校占据我的意识时——我找不到更贴切的表述——我偶尔能窥探到他的思绪……” “如同心灵感应?”慕蕊好奇地问。 “非也。”武建柏否定,“这与小说里描述的心灵感应不同。更像是在清醒状态中捕捉梦中的片段。在上校驱使我杀害那位老党卫军成员时,我们合为一体。依据我对上校思想的洞察,这种结合颇为罕见。他渴望全面体验我的感受。我猜想,通常情况下,他会在自己的痛苦与受害者的痛苦间设置一道隔阂。” “犹如关闭电视音量观看节目?”闫承宣比喻。 “大致如此。”武建柏同意,“对精神操控者而言,受害者所承受的全部体验他都能感知,除了痛苦本身。我认为,上校不仅从直接杀戮带来的受害者痛苦中获取快感,还乐在其中的是操控他人行凶的体验……” “你认为那种记忆真的能被彻底抹去吗?”闫承宣提出了疑问。 “你指的是那些被操控之人的记忆?”武建柏确认。见对方点头,他回答:“它们并未消失,只是被深深埋藏,就像遭受重创的人会将痛苦的记忆封锁在潜意识最深处一样。” 闫承宣站起身来,面带宽慰的笑容,轻轻拍了拍武建柏的肩膀。“教授,”他微笑着说道,“你刚才给出了一种甄别真假记忆的方法,一种判断谁疯狂谁清醒的标准。” “是这样吗?”武建柏反问,注意到闫承宣对着一脸困惑的唐慕蕊微笑,似乎在暗示什么。武建柏逐渐领悟了他的意思。 “的确如此。”闫承宣确认,“一旦我们明天完成这个测试,一切真相都将大白于天下。” 武建柏坐在闫承宣警长的车内,窗外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清脆的声响。自从闫承宣与慕蕊跟随那位老医师步入诊所后,时间已悄然流逝近一个小时。不久,一辆蓝色丰田轿车停靠在街对面,武建柏瞥见一名金发少女下车,左臂用吊带固定,神情显得既疲倦又沉重,由穿着整洁却乏善可陈职业装的年轻父母陪同,缓缓步入诊所。 武建柏继续等待,等待是他擅长的事情,这项技能在他十几岁时于死亡集中营中得以磨练。他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将唐慕蕊和警长卷入此事是有原因的,尽管这些理由显得十分薄弱——他已走投无路;在孤独与猜疑中挣扎多年,他忽然相信这两人可以成为可靠的伙伴;还有,他迫切需要倾诉自己的故事。 武建柏摇了摇头。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错误。但情感上,分享故事却起到了难以言喻的疗愈作用。正是有了这些伙伴的陪伴,武建柏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警车中,耐心等待。 第28章 扭曲心理 武建柏感到疲惫。他清楚,这份疲惫不仅仅源自缺乏睡眠和肾上腺素的过度释放。它的根源可以追溯至晨涛集中营,多年来,这种疲惫就像隐痛的骨伤,时隐时现。就像手臂内侧的纹身,这种疲惫将伴随他直至生命的终点。武建柏再次摇头,摘下眼镜,揉搓鼻梁。振作些,老伙计,他心想。消极情绪是令人厌烦的。他回想起在彦昌国伊安宜的农场,远离果园与田野,那片九亩的土地,以及不久前他与伊安宜和武梦竹在那里共度的野餐时光。伊安宜与武梦竹的双胞胎儿子伊康盛和伊建茗才七岁,围绕着大人们玩着牛仔的游戏。虽然那片土地如今已是废墟与沟壑,但两千年前,瞿博城军团曾在此追击过彦昌国的游击队员。 伊康盛,武建柏思索。周六下午,他与这孩子约定在鹤骞城相见。想到又将把家人卷入这场噩梦,他的胃不禁一阵抽搐。他知道多少呢?武建柏思考着。我该如何才能避免让他也陷入这一切? 那对父母携女走出诊所,老医师尾随其后,与男子握手告别,随即一家人离去。武建柏注意到雨势已止。闫承宣与唐慕蕊也从诊所走出,与老医师简短交流后,步伐轻盈地向巡逻车走来。 胖治安官挤进驾驶座,年轻女子则坐在后座,武建柏问道:“情况如何?” “状况如何?”闫承宣摘下帽子,用一方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随后摇下车窗。清新的空气夹杂着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令武建柏精神为之一振。闫承宣转头望向慕蕊,示意她开口。 慕蕊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尽管她看上去有些震惊且略显不适,但声音依旧清晰有力。“雷新曦医师的诊所有一个与诊疗室相邻的观察室,”她开始讲述,“二者之间隔着一面单向透视玻璃。玲玲的父母可以在观察室内目睹整个诊疗过程。当闫承宣治安官介绍我时,称我是他的助手。” “在这次调查中,你的确是。”闫承宣补充道,“不过按照程序,只有在县府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的情况下,我才有权任命下属。否则,你早就应该是唐副治安官了。” 慕蕊轻笑了一下:“玲玲的父母没有反对我们的旁听。雷新曦医师使用了一个类似节拍器、能够发光的小器具来催眠小女孩——” “很好,”武建柏接口道,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急躁情绪,“那孩子说了些什么?” 慕蕊的眼神变得遥远,显然在努力回忆现场的情景。“医师让女孩回想那天,也就是上周六的具体经过。催眠前,玲玲的表情呆滞,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但被催眠后,她立刻变得活跃起来,脸上焕发出光彩。她正与她的朋友惜珊交谈——也就是那位遇害的女孩。” “嗯。”武建柏应声,这一次没有流露出不耐烦。 “她们在席夫人的客厅里嬉戏。惜珊的妹妹在另一个房间里看电视。突然间,惜珊放下手中的芭比娃娃,冲出了房间——穿过庭院,跑到了顾乐蓉家。玲玲在后面呼唤她……站在庭院里大声呼喊……”慕蕊的声音开始颤抖,“然后,玲玲就陷入了沉默,表情再次变得木然。她说她只能说这么多了。” “她还处于催眠状态吗?”武建柏询问。 “是的,她仍然被催眠,但无法继续讲述后续的事情。”闫承宣回答,“雷新曦医师尝试了各种方法来引导她。然而,她的眼神空洞,坚持说只能讲到这里。” “就这样?”武建柏有些惊讶。 “并非如此。”慕蕊回应。她凝视着车窗外被雨水洗净的街道,随后转头注视着武建柏,嘴角紧抿。 “然后,雷新曦医师说:‘你将进入庭院对面的房屋,告诉我们你是谁。’这一次,玲玲没有丝毫迟疑,用一种苍老沙哑、完全不像她本人的声音回答:‘我是。’” 武建柏闻言,心中不禁一震。这超乎寻常的现象似乎揭示了某种深层的秘密,一个与案件紧密相关的关键线索。他意识到,或许通过玲玲的口,他们能触及到事件的核心,揭开真相的面纱。但同时,他也明白,要解决这一谜团,前方的道路依旧漫长且充满未知。 武建柏挺直腰板,一股寒意自脊椎蔓延开来,令他浑身一凛。 “随后,雷新曦医师询问顾乐蓉——也就是被催眠后的玲玲——能否透露更多的细节。”慕蕊缓缓道,“玲玲的面容瞬间苍老,仿佛岁月在瞬间刻蚀。她用一种不属于孩子的嗓音说:‘我来了,竹思楠。’这句话她反复吟诵,音量逐渐升高,最终化作了尖锐的喊叫:‘我来了,竹思楠!’” “天哪。”武建柏低语,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 “雷新曦医师也被这一幕惊吓到了。”慕蕊接着说,“他尽力安抚女孩,让她从催眠状态中解脱出来,并保证她醒来后心情会好些,精神也能恢复。可是,女孩醒来后却满脸愁容,她哭诉着胳膊疼痛。据她母亲说,这是自那晚发现她以来,她第一次抱怨身体不适。” “玲玲的父母对雷新曦医师的处理方式有什么看法?”武建柏询问。 “他们显得相当焦虑。”慕蕊回答,“在玲玲尖叫的时候,她的母亲离开了观察室,陪伴在女儿身旁。但当催眠结束后,他们似乎都感到一丝宽慰。玲玲的父亲对雷新曦医师说,女孩能够感觉到疼痛,甚至哭泣,这比上周那种恍惚的状态要好得多。” “那么雷新曦医师又是怎么说的呢?”武建柏追问。 闫承宣将手臂搁在椅背上,说道:“医生认为这可能是‘精神创伤导致的替代性体验’。”他解释道,“他建议他们去俊弼城找一位专门治疗儿童的精神科医生,这位医生是他的熟人。然后他们讨论了保险问题,研究保险能报销多少治疗费用。” 武建柏默默点头,三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窗外,夕阳的余晖穿透云层,金色的光芒洒落在树木、草地和挂满水珠的灌木丛上。武建柏深呼吸,吸入一口带着青草香的新鲜空气,提醒自己此刻正是十二月。他仿佛置身于时空之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向着未知的领域飘荡。 “我提议我们先去用餐,边吃边谈。”闫承宣打破了沉默,“教授,你不是明天一大早就得飞回鹤骞城吗?” “没错。”武建柏应道。 “那我们出发吧。”闫承宣提议,“这顿饭算我的。” 他们来到了老城区蕴藉街上的一家高端海鲜餐厅。虽然外面排起了长队,但餐厅经理一眼认出闫承宣,迅速将他们领进了一个侧厅,奇迹般地找到了一张空桌。厅内座无虚席,他们只得聊些轻松的话题:浩宕城的气候、帛弘城的天气、摄影艺术、乐康国的人质危机、帛弘城与浩宕城的政治局势、昌勋国的政坛动态。对于近期全国大选的结果,大家都不甚满意。享用完餐后咖啡,他们返回到闫承宣的车内,披上毛衣和雨衣,沿着古老的炮台堤岸漫步。 夜风凉爽宜人。最后一抹云彩也已消散。尽管城市中的灯光喧嚣,但冬日的星空依然清晰可辨。港口东侧路灯照亮了街道。一艘小船闪烁着绿红两色的航行灯,沿着近岸航道的浮标,驶向西方。在武建柏、慕蕊和闫承宣的身后,数十幢古老宅邸的高窗透出温暖的橙黄光晕。一丝云朵已经消散。尽管城市存在光污染,但冬季的星座依然清晰可见。港口东侧芒街灯亮着。一条小船闪着绿色和红色的航行灯,沿着近岸内航线的浮标,经过尖岬向西驶去。武建柏、慕蕊和闫承宣背后,数十座古老宅邸的高大窗户中透露出橙色和黄色的光。 他们漫步至古老的炮台堤岸,下方三米处,海浪轻轻拍打着礁石。闫承宣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无人,压低声音问道:“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教授?” “好问题。”武建柏答道,“你有何高见?” “周六下午,你在鹤骞城的会面,是否与我们……正在探讨的事件相关?”慕蕊好奇地问。 “极有可能。”武建柏坦承,“确切程度如何,只有等到会面之后才能知晓。我暂时不便透露太多细节,因为这涉及到……我个人的家庭。” “那么跟踪我的人,他是否也与这一切有关联?”闫承宣追问。 “确实如此。”武建柏点头,“联邦调查局是否提供了追踪者的名字?” “没有。”治安官回答,“根据档案,那辆车五个月前在振华州的失窃。然而,没有任何线索可以锁定跟踪者的身份。没有指纹,没有牙科记录……一无所获。” “这不是很反常吗?”慕蕊提出疑问。 “在当今社会,几乎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闫承宣附和,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投向海湾,“每个人都应该会有某种形式的记录。” “或许联邦调查局的人并未尽全力。”武建柏揣测,“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闫承宣再次投掷石头,耸了耸肩。他原本穿着便装——黑色的休闲裤,旧款的格子衬衫——但在前往炮台堤岸散步之前,他从巡逻车的后备箱中取出了厚重的治安官外套和汗湿的牛仔帽,重新塑造出典型的治安官形象。“我认为联邦调查局不会雇佣那种街头混混。”他说,“如果不是他们的人,那此人是谁指挥的?为何宁愿让他自杀也不愿让他被捕呢?” “这倒符合上校的做事风格。”武建柏评论,“不过,最有可能操纵他的,是那个名叫顾乐蓉的女人。” 闫承宣又投出一块石头,凝视着两公里外康顺堡的灯火阑珊。“但这个逻辑行不通。”他沉思道,“你的上校对我没有兴趣……在我听你讲述之前,武建柏,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如果顾乐蓉担忧有人追踪她,她应该关注的是高速公路巡警、凶案组的警察,或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而那个家伙的皮夹里,除了我的照片,再无其他。” “那张相片你带在身上吗?”武建柏询问。 闫承宣点头确认,从大衣的口袋中取出照片递给精神科医生。武建柏走向附近的一盏路灯,利用光线仔细观察。“真有意思。”武建柏评述,“你身后的背景是县政府大楼的正门吗?” “没错。” “这张照片上有任何线索能显示它拍摄的具体时间吗?” “有的。”闫承宣回答,“看到我下巴上的创可贴了吗?” “看到了。” “我用的是我父亲的折叠式剃须刀——那是我祖父传下来的——我极少刮伤自己。但是上周日清晨,邝兴贤——我的一位副手——突然找上门,结果我在匆忙中割破了下巴。那一天我几乎一直贴着创可贴。” “周日?”慕蕊重复道。 “没错。” “这么说,想要跟踪你的人是在那天拍下了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用胶卷拍摄的,对吧?”武建柏推测。 “是的。” “周日在街上拍下你的照片,然后周四派人在后面跟着你。” “就是这样。” “我可以看看那张照片吗?”慕蕊请求。她将照片置于灯下,仔细研究了一分钟,随后说,“相机里有内置的测光表……你看,门的曝光量比你脸上的要多。这种相机体积相当大。照片是在个人暗房中冲洗出来的,而不是在商业照相馆。” “你怎么知道的?”闫承宣好奇地问。 “注意到这个边缘的裁剪了吗?如果出自专业冲印店之手,绝不会如此粗糙。他们不会犯这种错误……我认为这是用长焦距镜头捕捉的……然而,照片似乎是在仓促中冲洗的。如今,个人暗房冲洗彩色照片已司空见惯。无论是上校还是顾乐蓉,都不可能在汽车后备箱里完成冲洗工作,他们同样需要依赖这样的私人暗房。治安官,近期你是否留意过有人携带长焦距单反相机?” 闫承宣对她笑了笑。“殷鸿文有那样的设备。”他透露,“一台小巧的相机,搭配着大博士能镜头。” 慕蕊接过照片后归还,眉头紧锁,转向武建柏:“会不会有更多的……精神控制者存在?” 武建柏双手环抱胸前,目光投向城市的方向。“我不确定,”他坦陈,“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上校是唯一拥有那种能力的人,是纳粹帝国孕育出的……骇人的异类。然而,我们的研究揭示,影响他人行为与反应的本领并非独一无二。回顾历史,我开始怀疑那些独裁者是否也具备类似的能力。或许这种异类自古至今从未断绝,上校、顾乐蓉、竹思楠,以及其他一些人,只是近来的几例……” “也就是说,可能还有其他的精神控制者存在?” “正是如此。”武建柏答道。 “显然,他们对我有着特别的兴趣。”闫承宣补充。 “的确如此。” “好了,我们似乎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起点。”治安官感慨。 “也不尽然。”武建柏说,“明日我会在鹤骞城搜集更多情报。至于你,治安官,你可以继续追踪顾乐蓉的行踪,同时关注空难调查的最新情况。” “那我呢?”慕蕊询问。 武建柏稍作迟疑,“你最好返回星腾城……” “不过我可以在这里贡献我的力量,”年轻的女子固执地说,“我能做些什么来帮助你们呢?” “我有几个建议。”闫承宣回应,“在明天护送教授前往机场的路上,我们可以深入讨论。” “那么我就至少待到跨年之后再离开吧。”慕蕊决定。 “我会给你浩宕城我家和办公室的联络方式。”武建柏说道,“我们至少每两天交流一次。治安官,即使我们的搜寻没有立竿见影的成果,我们还可以借助新闻媒体来定位他们……” “哦?具体如何操作?” “唐小姐将他们比喻成吸血鬼并非没有道理。”武建柏解释,“正如吸血鬼受制于黑暗的渴望,他们也同样受到欲望的支配。只要他们行动起来满足自己的需求,就无法避免被人察觉。” “你的意思是,会有更多谋杀案件的报道?”闫承宣追问。 “确实如此。” “可是我们国家每天发生的谋杀案数量甚至超过昌勋国全年总和。”闫承宣指出。 “没错,但上校及其同伙有一些……特殊的癖好。”武建柏低声说,“我猜测他们不可能彻底改掉自己的习性,因此,在无数的谋杀案中,我们仍然能够识别出他们扭曲心理的痕迹。” “好吧。”闫承宣点头,“如果我们别无他法,那么只能等待这些……精神操控者重新开始杀人,通过新闻报道追踪他们。但是,一旦我们找到了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29章 无从寻觅 武建柏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摘下眼镜,一边仔细擦拭镜片,一边眯着眼睛凝视港口闪烁的灯光。在他朦胧的视野中,灯光显得模糊而遥远,夜色正悄然蔓延。“我们找到他们,追踪他们,逮捕他们。”他坚定地说,“然后,我们将以对付其他所有吸血鬼的方式来对付他们。”他重新戴上眼镜,对慕蕊和治安官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我们会用木桩贯穿他们的心脏,斩首。如果这些手段无效……”武建柏的微笑中流露出无尽的哀伤,“……我们会另寻他法。” 1980年12月24日是一年中最孤寂的平安夜,对于唐慕蕊而言,她决心采取行动,打破这份孤单。她揣着钱包,带上了一台相机,踏出了家门,驱车驶向帛弘城的历史街区。即便还未到下午四点,天色却已开始蒙上暮霭。 穿过那些历史悠久的建筑与奢华店铺,耳边回荡着电台播放的圣诞乐章,她的心绪波澜起伏。她深深怀念着父亲。尽管近年来与父亲相聚的时光日渐稀少,但想到他已永远离去,不再于世间思念她,不再期待她的到来,一种撕心裂肺的悲痛涌上心头,几乎令她泣不成声。 当得知父亲遭遇不幸的消息时,她没有流下一滴泪;在韩弘方护送她前往星腾机场的路上,她亦未哭泣——尽管韩弘方执意要陪伴左右,但她坚持要独自面对,最终他只能妥协。在葬礼上,在亲朋好友的慰藉下,她依旧未曾落泪。直到父亲去世后的第五天,也是她返回帛弘城四天后的一个不眠之夜,她随手翻开一本幽默小说集。书本恰好落在一页,页边留有父亲那粗犷的字迹:“今年圣诞节给慕蕊的礼物”。书中讲述的故事让她回忆起四岁时,父母带她前往市中心,排队等候一个小时只为见圣诞老人一面,而当圣诞老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她却吓得落荒而逃。阅读着,她先是微笑,继而泪水模糊了视线,最终爆发成号啕大哭。那一夜,她久久无法入眠,直至天明,仅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感到一片空洞与疲惫,但内心并无病态般的苦楚。她明白,更大的挑战还在前方等待着她。 慕蕊转向彩虹街,那排色彩斑斓、灰泥涂抹的连排房屋映入眼帘,随着煤气灯依次点亮,街屋的色彩逐渐隐退。她的思绪仍在游走。 留在帛弘城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邻居封静婉频繁来访,但与这位年迈寡妇的交谈令她感到疲惫不堪。她开始猜测,封静婉或许曾有意成为第二任唐斌蔚夫人。每当熟悉的轻敲门声响起,慕蕊总想躲进卧室避而不见。 韩弘方每天晚上八点准时从星腾城打来电话:“亲爱的,回到我身边吧。留在你父亲的房子里对你毫无益处。我思念你,亲爱的。回家吧,回到我的怀抱。”她能想象出他那严肃的面容,说出这些话语时的模样。然而,大学城的小公寓对她来说已不再是归宿……而韩弘方的凌乱居所,也仅仅是他安身之所。他每日在电脑中心投入十四小时,全神贯注研究银河星团的物质分布。韩弘方是个聪明但基础教育有所欠缺的人,他们通过共同的朋友相识。韩弘方在两次服役后,性格变得易怒,坚定地追求成为杰出的数学研究者。慕蕊在他这种状态时与他开始了长达半年的恋情,至少她自认为那时她爱着他。“回家吧,亲爱的。”每晚她都能听到这句呼唤,但她仍未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恢复,因此尽管孤单,她总是对韩弘方说:“再等几天吧,韩弘方。再等几天吧。” 再等几天做什么呢?她思索着。沿南古炮台的古老豪宅灯火通明,照亮了门廊、矮棕榈、穹顶和围栏。她一直对这个区域情有独钟。儿时,父亲常带她漫步于此。直到十二岁后,她才意识到这里没有黑人居住。多年后,她惊讶于作为一个在六十年代南方长大的黑人女孩,为何如此迟钝地察觉到这一事实。她从未留意,夜晚漫步的街道,梦寐以求的古老豪宅,如同某些游泳池、电影院和教堂一样,对黑人关闭大门,她也从未有过闯入的念头。她震惊于自己竟对日常遭遇的不公视而不见。等到慕蕊能在帛弘城的街头自由行走时,那些公然的种族标记已被移除,公共饮水机也真正对所有人开放。但旧习难改,两个世纪以来形成的鸿沟并未轻易消失。慕蕊至今仍清晰记得,1972年11月那个湿冷的日子,她站在古炮台南端,凝视着那些豪宅,意识到她的家族不曾,也无法在那里安家落户。但这个念头只是短暂掠过脑海。慕蕊继承了母亲的眼睛和父亲的骄傲。唐斌蔚是首位在着名的海滨区开设店铺的黑人商人,而她是唐斌蔚的女儿。 慕蕊驾车穿过街道,路过剧院,这座剧院的二楼阳台装饰着精美的锻铁花卉与藤蔓图案,显得格外典雅。她已经回到了家乡十天,这十天的生活与往常截然不同。此刻,闫承宣应当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古老的政府大楼里与助手及秘书道别,互致圣诞问候。很快,他便会给她拨打电话。她把车停在教堂附近,脑海中浮现出闫承宣的身影。 上个周五,送别武建柏后,她与闫承宣几乎形影不离,度过了整整两天。他们的话题主要围绕武建柏的故事以及意志操控他人的概念展开。“如果教授是疯子,他的理论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闫承宣分析道,“但如果他并非疯子,那么他的理论就能解释许多人受到的伤害。” 慕蕊向治安官透露,她曾偷偷观察过教授。当时,疲惫不堪的精神科医生刚从洗手间返回她的客厅,准备继续在沙发上休息。他赤着双脚,仅穿着一件宽松的短裤。慕蕊注意到了他的右脚,小趾缺失,脚上有一道宛如血管的苍白疤痕。 “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闫承宣提醒她。 周日,他们还讨论了其他话题。闫承宣在家为他们烹饪美食。慕蕊非常喜爱治安官的住所——那是一座位于老城区外十分钟车程的古宅。整个社区正处于变迁之中——一些房屋已显破败,另一些则正焕然一新。在闫承宣所在的街区,居住着不少年轻人,三轮车停放在门前的人行道上,跳绳随意放置在门前的小草坪上,后院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一楼的三个房间被书籍填满:连接门厅的图书馆兼书房墙壁上镶嵌着精致的书架;餐厅凸窗两侧是手工打造的木制书架;厨房砖墙上则挂着廉价的金属书架。在闫承宣准备沙拉时,慕蕊得以欣赏治安官的私人藏书。她穿梭于各个房间,对那些古旧的皮质封面书籍投以敬仰的目光,浏览着涵盖历史、社会学、心理学等众多领域的藏书,对一排排间谍、神秘和悬疑小说露出会心的微笑。治安官的书房太过舒适,她真想立即蜷缩在椅子中,沉浸于书海。看着满是纸张和文件的卷盖式书桌,厚重的皮革低背扶手椅,以及墙面的嵌入式书架,她不由感慨自己在星腾城的工作室多么简陋。闫承宣治安官的书房,如同他父亲的暗房,给人以温馨舒适的感觉,仿佛置身世界的中心。 沙拉准备妥当,烤面包放入烤箱,她与闫承宣坐在书房中,品尝着纯正的果酒,再次开启了对话——话题仍旧围绕着武建柏的故事。他们探讨了故事的真实性,以及各自对故事的看法。 “我认为他是典型的偏执狂患者。”闫承宣说道,“然而,如果一位辰宇人能在大屠杀发生十年前准确预测其每一个细节,任何资深的心理学家,即使是辰宇心理学家,也会将他诊断为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他们在温馨的氛围中享用晚餐,眼见着夜幕缓缓降临。闫承宣在装满各式酒瓶的地下室搜寻一番,慕蕊建议他设立一个酒窖,这个提议让他的脸颊泛起羞涩的红晕。最终,他带着两瓶葡萄酒返回餐桌,为晚餐增添一抹醇香。慕蕊对这顿美味佳肴赞不绝口,夸奖他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他开玩笑说,擅长烹饪的女人被视为好厨师,而懂得料理的单身汉则被封为美食家。她开怀大笑,承诺今后要摒弃这种刻板印象。 平安夜,她将车停在教堂旁,独自一人坐在车内,随着温度逐渐降低,她陷入了思考,想起了刻板印象。 对于武建柏,慕蕊心中有着固有的刻板印象:一位来自浩宕城的鹤轩国裔辰宇人,留着浓密的胡须,景天洲的黑暗岁月赋予了他深邃如黑洞的双眸——那种深邃,是慕蕊永远无法体会也无法理解的。一个教授……一名精神科医生……对语言并不精通的慕蕊而言,他那带有异域风情的口音或许与朱力勤的睿达城方言相似。这个人的眼镜竟然用胶带粘合,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姨妈。慕蕊出生不久,姨妈便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直到十一年后才去世。 武建柏的外貌、声音和举止与慕蕊所接触的大多数人都不同。她对辰宇人的刻板印象是粗线条的——黑色的服饰,奇特的习俗,少数族裔的特征,对金钱和权力的追求甚至超过黑人——武建柏的形象似乎完全符合她对辰宇人的这些刻板印象。 然而,武建柏并非普通的辰宇人。慕蕊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摆脱先入为主的观念。尽管她只有二十一岁,但她见过像她父亲和韩弘方这样的智者,他们不会用固定的眼光看待所有人和事。她的父亲虽敏感且慷慨,对自身种族和家族充满自豪,但他认为所谓的运动是一种冒险的尝试,试图用这种理念改变现存的体制,而这个体制已较以往有所进步,允许像他这样的有色人种通过努力获得成功和尊严。 韩弘方将人分为三类:体制的盲从者,体制的操控者,以及体制的牺牲品。韩弘方对体制的认识十分透彻:是政治体制发动了战争;是权力体制维系了战争的持续;是社会体制将他送入了战争的深渊。韩弘方应对体制的方式有两种:首先,他投身于冷僻的数学研究,以此逃离体制的束缚;其次,他精通这项研究,借此谋生,远离体制的影响。同时,他大量时间沉浸在与计算机的交互中,以此避免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与慕蕊的亲密时刻激烈而猛烈,仿佛在与一个试图侵犯他的人搏斗。在杂乱无章的公寓中,他还教会了慕蕊如何使用手枪。 慕蕊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于是启动引擎,打开暖气。她驶离教堂,注意到人们已陆续前来参加平安夜的礼拜,随后转入蕴藉街。她回想起过去的每个圣诞节早晨,父亲都会带她去离家三个街区的教堂参加礼拜。她原本打算今年圣诞节不再随父亲去教堂,不再勉强自己顺从他的意愿。她明白这样做会伤害他,令他生气,但她已准备好坚持自己的立场。一种空虚感在慕蕊心中汇聚成悲伤,甚至令她的身体感到疼痛。此时此刻,如果可能,她愿意放弃一切,只为能与父亲一同前往教堂度过明天的清晨。 在慕蕊九岁那年的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悲剧降临。那晚,她父亲跪在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母亲遭遇了不幸。母亲下班回家的路上,穿过一片宁静的公园,正当她离街道仅有三十米的距离时,五名醉醺醺的大学生驾驶着一辆敞篷车,鲁莽地穿越柔软的草地,试图绕过一座喷泉时,车辆失控打滑,直接撞向正准备回家与丈夫和女儿共度野餐时光的母亲。据目击者回忆,直到最后一刻,母亲才察觉到疾驰而来的车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母亲脸上并未显露出惊恐或绝望,只有一种错愕与不解。 开学第一天,慕蕊的老师要求大家写一篇关于暑假经历的作文。慕蕊凝视着空白的试卷,沉默了十分钟,然后拿起前一天刚买的钢笔,一字一句、工整而坚定地写道:“这个夏天,我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我的母亲,她无比温柔,对我充满了爱。她离世得太早,一群粗心大意的家伙开车撞死了她。他们没有坐牢,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和父亲去姨妈家住了三天,但最终我们回到了家中。我深深地怀念着我的母亲。” 完成作业后,慕蕊请求老师让她去洗手间。她匆匆穿过熟悉却又陌生的走廊,在女厕的第三个隔间内,无声地反复呕吐,将内心的痛苦与悲痛倾泻而出。 慕蕊驾车离开蕴藉街,前往顾乐蓉的住所。这条路线她每日必经,每行至此处,熟悉的愤怒与伤痛便会涌上心头。她明白,驱使她每日来到顾乐蓉家门前的是一种本能,如同牙齿缺失后,舌头会不由自主地寻找那个空洞。她每日都要来看看这座房子——如今,连隔壁的房子也同顾乐蓉家一样漆黑一片,因为席夫人已经搬离。她想起上周二,自己跟随那位满脸胡须的男子踏入这座房子的情景。 武建柏。他并非慕蕊刻板印象中的辰宇人。慕蕊忆起他那哀伤的眼神与温柔的嗓音,不禁猜测他此刻身处何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曾承诺每隔两天就会打来电话,但从上周五送他至帛弘机场后,她和闫承宣便再未接到他的消息。昨天,即周二,闫承宣尝试拨打武建柏家中的电话和大学办公室的号码。家中电话无人接听,而大学那边,心理学系的一位秘书告知,武建柏博士正在休假,预计一月六日返回;秘书还提到,自十二月十六日武建柏前往帛弘城后,便未曾与办公室联系,但他确信会在一月六日归来继续授课。 周日,她与闫承宣在书房交谈,慕蕊向治安官展示了关于鹤骞城一名参议员办公室发生爆炸,造成四人死亡的新闻报道,她怀疑这起事件可能与武建柏当天的会面有所关联。 闫承宣笑着提醒她,同一事故中,一名行政大楼的警卫也不幸遇难,鹤骞城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均认为这只是孤立的恐怖袭击事件,且已证实死者中并无武建柏。这起毫无意义的暴力行为与武建柏所描述的噩梦并无关联。 慕蕊微笑着表示赞同,轻抿了一口酒。然而,三天过去,他们依旧未能得到武建柏的任何音讯。 周一清晨,闫承宣从他的工作地点拨通了她的电话。“我们现在正式介入宇寰旅馆的谋杀案件调查,你愿意协助我们吗?”他询问道。 “当然愿意。”慕蕊回答,“具体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们正在寻找顾乐蓉的照片。”闫承宣解释道,“我们的凶案调查组以及联邦调查局的当地分部,至今未能找到这位老妇人的任何影像资料。她的亲属无从寻觅,邻居们手中也没有她的照片,甚至在她家的搜查中也一无所获。我们有她的文字描述,但我觉得一张照片能更直观地帮助我们,你同意吗?” “我该怎样帮助你们?”慕蕊追问。 “十五分钟后,在顾乐蓉的住宅前见面。”闫承宣提议,“我会在衣领上别一朵玫瑰作为标识。” 第30章 寂静街头 当闫承宣到达时,果然在制服的衣襟上别着一朵玫瑰。两人一同走向顾乐蓉家的大门,他做了一个戏剧性的手势,将手中的花递给了她。 “为何我要接受这份礼物?”慕蕊询问,轻嗅着那朵淡粉色的花朵。 “因为你即将投身于一项耗时、令人沮丧、极有可能徒劳无功的调查,而这可能是你唯一的奖赏。”闫承宣说道,随即从钥匙串中找出一把沉重的古董钥匙,打开了宅邸的大门。 “我们是要再次搜查顾乐蓉的住宅吗?”慕蕊问道。她并不情愿再次踏入这个地方,脑海中回荡着五天前随武建柏进入那栋房子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闫承宣否定了她的猜测,带领她穿过庭院,来到另一侧的一栋砖砌小屋前。他从钥匙串中取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雕花木门。“在丈夫和孙女遇害后,席夫人搬到了城市的西区,住进了女儿家中。我获得了这串钥匙的使用权。” 室内光线幽暗,浸油的木板地板和复古的家具布置,但这里并没有顾乐蓉家那股霉味和死寂之感。两人走上二楼,闫承宣打开了一个小房间的台灯,里面摆放着一张办公桌、一张沙发,以及墙上挂着的几幅赛马版画。“这是席长岳的书房。”闫承宣介绍道。治安官轻抚着一本集邮册,缓缓翻动着硬质封面,拿起一个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位可怜的老人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他在邮局工作了三十六年,近九年在码头担任安保人员,却遭遇了如此不幸……”闫承宣摇了摇头,“席夫人告诉我们,直到三年前,席长岳一直热衷于摄影,但顾乐蓉从不允许他为自己拍照——这位老太太坚决避免出现在镜头下——不过,席长岳留下了很多胶卷,席夫人不确定,席长岳是否在不经意间拍摄到了顾乐蓉。” “所以你请我来是为了检查这些底片,看看其中是否有她的影像。”慕蕊确认道,“我很乐意效劳,尽管我从未亲眼见过顾乐蓉。” “没错。”闫承宣点头,“我会向你复述通缉令上关于她的外貌描述。你只需留意底片上出现的任何接近七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即可。”他停顿了一下,“你们父女有用于浏览底片的专业设备吗?比如看片台之类的?” “我们摄影工作室里确实有一个。”慕蕊答道,“一个长达一米半的大看片台。不过,用幻灯机可能更方便吧?” “使用看片台效率更高。”闫承宣解释,同时打开了柜子门。 “天哪。”慕蕊惊叹。 这个柜子十分宽敞,内部是一排排精心制作的架子。左边的架子上放着书籍和标有“邮票”字样的盒子,而后面的区域和右边,则是从地板延伸至天花板的密集书架,上面堆满了敞开的长形盒子,里面装满了黄色的幻灯片盒。慕蕊震惊不已,望着闫承宣说:“这里有成千上万张胶片,”她估计,“恐怕不止几千,而是数万张。” 闫承宣举起了双手,掌心朝上,露出一丝戏谑的微笑:“我确实说过这项工作需要志愿者。原本我打算让我的助手来处理,但我手下唯一有空闲的邝兴贤是个不太聪明的人——他人很好,但脑子不太灵光——我担心他难以胜任这种细致的工作。” “嗯,”慕蕊说,“那么你应该庆幸找到了帛弘城最优秀的底片检查员。” 闫承宣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 “行了。”慕蕊说,“反正我目前无事可做。我父亲的律师正在与连锁摄影店接洽,试图转让店铺的经营权,或者直接卖掉整栋房子,但工作室暂时还是归我使用。好吧,咱们开工吧。” “我来帮你把这些盒子搬到车上去。”闫承宣主动提出。 “真是太感谢了。”慕蕊感激地说,再次轻嗅了一下手中的玫瑰,深吸了一口气。 胶片的数量惊人,足足有数千张,而且每一张都显得极为业余,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慕蕊深知,拍摄一张好照片的难度有多大。九岁时,父亲送给她一台廉价的手动相机,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机。之后的许多年里,她都在不断提升自己的摄影技巧,以期获得父亲的认可。然而,天哪,一个有着二三十年摄影历史的人,怎么可能连一两张像样的作品都没有呢? 然而,席长岳成功做到了。他的镜头捕捉了家庭日常、假日时光、家人欢聚、住宅与船只、宛如住宅般宏伟的船只、特定场合、节庆时刻——每年席家的圣诞树都映入慕蕊的眼帘——以及平凡生活的瞬间,然而每一帧画面的构图要么是随意抓拍,要么质量更差。尽管席长岳投身摄影数十年,但他似乎从未领悟基本的摄影技巧:比如避免直射阳光、防止人物因强光眯眼、确保背景物体不致于看起来像额外的耳朵或老式的卷发,以及避免地平线倾斜、不让被摄者显得僵硬、不过分依赖距离遥远的静物、恰当使用闪光灯、不在不适宜的距离使用闪光灯、以及在拍摄肖像时不把主体拍得过于完整。 但正是这最后一种业余摄影师的通病,让慕蕊注意到了顾乐蓉的存在。 当夜晚七点刚过,闫承宣携带着外卖抵达工作室时,他们站在阅片台旁享用晚餐。慕蕊指向一叠看似可疑的胶片,说道:“我认为这些照片里的老太太不可能是顾乐蓉,因为她们明显是在摆姿势,而且大多数不符合年龄要求。席先生在他的收纳盒上标注了拍摄年代。” “确实如此。”闫承宣附和,一边手持胶片在阅片台上浏览,“没有一张与描述相符。发型不对。席夫人提到,顾乐蓉的发型始终保持着六十年代末的特色,短而卷曲,略带蓝色。与你现在差不多。” “多谢夸奖。”慕蕊微笑着放下装有糖醋排骨的白色盒子,解开另一个黄色收纳盒的橡皮筋。她开始逐个取出胶片并排列整齐。“阅毕后,还得把这些成捆的胶片归位。”她解释道,“你觉得席夫人会看这些吗?” “大概率不会。”闫承宣回应,“席夫人透露,席长岳之所以最终停止摄影,原因之一是他对这些胶片毫无兴趣。” “我猜不出他为何对此不感兴趣。”慕蕊说着,取出了席先生为儿子儿媳拍摄的第三百批照片——大部分胶片都有标签——夫妇俩站在庭院中,面对耀眼的阳光眯起了眼,怀中抱着同样眯眼的婴儿,三岁的惜珊则拽着母亲的迷你裙,同样眯着眼睛。“等等!”慕蕊惊呼。 听到慕蕊突然激动的声音,闫承宣放下手中的其他胶片,探身询问:“怎么了?” 慕蕊用食指指向第十张胶片。“看那里,看到了吗?那两个人。那个高个子男子没头发,难道他不是……他叫什么来着?” “覃华清,”闫承宣回答,“也称作雷宏盛。没错,就是他。那么穿蓬松裙、留着蓝色短卷发的女人就是……呵呵,你好呀,顾乐蓉。”二人紧紧相依,共同用放大镜仔细审视着照片。 “她没意识到这家人在拍照。”慕蕊低声说道。 “嗯。”闫承宣同意道,“不知道为何。” 鉴于这家人合照的频率,慕蕊推测道,我估计席先生可能有两百天的时间,每年都在同一地点安排他们拍照,以至于顾乐蓉或许已将他们视为庭院中的雕塑了。 确实如此。闫承宣露出微笑,话说回来,这些胶片冲洗后的效果清晰吗?尤其是顾乐蓉的部分? 应该是的。慕蕊以截然不同的语气答道,他似乎使用的是日光型胶卷,这种胶卷具有高分辨率,即使放大数倍也不会失真。在这里、这里和这里裁切,就能获得一张清晰的四分之三侧脸照片。 太好了!闫承宣赞叹道,你干得漂亮。下一步……嘿,你怎么了? 慕蕊抬头望向治安官,她紧握着自己的上臂,试图抑制住颤抖,但徒劳无功。她看起来并不像有七八十岁。她说道。 闫承宣再次审视底片。这张照片拍摄于……让我看看……大约五年前。不过你说得对。她看起来大约六十岁左右。但是,根据法庭文件显示,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起,这座房子就属于她所有了。不过,令你感到战栗的并不是这一点,对吧? 是的。慕蕊回答,我翻看了无数张幼年惜珊的照片,几乎忘记了这孩子早已离世……还有她的祖父,也就是拍摄这些照片的人,也已经去世。 闫承宣点头,凝视着埋首于底片中的慕蕊。他抬起左手,欲伸向她的肩膀,却最终放下。慕蕊并未察觉这一动作,她身体前倾得更低了。 这很可能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她低语,这个外表普通的小老太太,就像一只表面无害的黑寡妇蜘蛛,一旦猎物落入她精心编织的网中,便会立刻丧命。当她主动出击时,手段更是残忍无情,我的父亲就是她的牺牲品。慕蕊关闭了阅片台的灯光,将胶片递给闫承宣,给你。我会在明天上午继续检查剩余的胶片,看看是否还有新的发现。你负责冲洗胶片,将其放入搜查令、备忘录或是通缉告示中。 闫承宣点头应允,小心地拿起胶片,手臂笔直,仿佛手中托着一只活生生的毒蜘蛛。 慕蕊将车停在顾乐蓉住所对面,像往常一样注视着那幢旧宅,正准备驶向他处,打算邀请闫承宣共进晚餐。然而,她突然间停下了动作。她将车驶入公园,熄灭引擎。她颤抖着举起相机,通过取景器观察,将镜头安置在半开的驾驶座侧车窗上,以稳定视角。 顾乐蓉家的灯光亮起。在二楼。并非靠近街道的房间,但由于光线溢出至二楼的走廊,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出光芒。慕蕊连续三个晚上途经此处,但未曾见到室内有光亮。 她放下相机,深吸一口气,心跳开始加速,失去了规律。不会是那个老太太吧?十几个州的警方与联邦调查局都在追捕她,她怎么可能大摇大摆地回家打扫卫生? 绝对不可能是她吗?慕蕊心想,这几乎不可能。一定有更合理的解释。或许是闫承宣或其他调查人员在里面工作。凶案组的警察出现于此并不奇怪。闫承宣曾提到,他们正考虑将老太太的私人物品封存,直至案件听证和调查结束。这背后可能有一百种合理的原因。 然而,灯光突然熄灭了。慕蕊猛地一惊,仿佛有人触摸了她的颈背。她拾起掉落的相机,再次将镜头对准二楼的窗户。白色百叶窗间的微光已然消失。 慕蕊谨慎地将相机置于副驾驶座位上,倚靠在座椅上,做了几个深呼吸。她从中央控制台上拿起手提包,放在膝上。在凝视着漆黑一片的房屋正面的同时,她从包中摸索出一把自动手枪,随即把包放回原位。她将小巧的手枪枪管搁置在方向盘底部的弧形处,手掌的重量自然地解除了握把上的保险。还有一个保险装置,但她无法在一秒钟之内解除。周二晚上,闫承宣带她去了私人射击场,教会了她如何装弹、持枪和射击。如今,弹匣中装满了七发子弹,弹匣指示器呈现鲜艳的红色。 慕蕊思绪纷飞,如同迷宫中寻找出路的老鼠。她该如何行动?为何要鲁莽行事?过去这里曾有窃贼光顾——武建柏也曾偷偷潜入——武建柏究竟去了哪里?难道这次又是他?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慕蕊否定。那会是谁呢?她脑海中浮现出了胶片上顾乐蓉和覃华清的形象。不,覃华清已经不在人世。顾乐蓉也可能已逝。那会是谁呢? 她紧握着手枪的握把,小心避免碰到扳机,视线紧盯着黑暗中的房屋。她的呼吸虽急促,却并未紊乱。快离开这里,给闫承宣打电话。但打哪个号码?办公室的,还是家里的?任选其一即可。即便是他的副手接听也没关系。现在是平安夜的七点钟。治安官办公室或警局的响应速度如何?最近的电话亭在何处?慕蕊努力回忆,却只记得先前路过的熄灯商店与餐馆。开车前往县政府大楼或闫承宣家中吧。仅需十分钟车程。不论屋内何人,十分钟后他们应该都会离开。这是最稳妥的选择。 慕蕊明白,她不能擅自闯入房屋。上次贸然进入已是愚蠢之举。愤怒与悲伤遮蔽了她的理智,让她一时冲动。若今晚再度擅闯,无论手中是否有枪,都是极端不明智的行为。 在年幼的岁月里,慕蕊总爱在周五或周六的夜晚熬夜观看恐怖电影。父亲会允许她铺开折叠床,以便电影结束后可以直接入睡,然而往往影片尚未结束,她便已沉入梦乡。偶尔,父亲会陪伴她一同观看——父亲身着蓝白条纹的睡衣,而她则穿着法兰绒睡袍——两人蜷缩在沙发之上,边品尝爆米花边调侃着剧情中的荒谬之处。他们一致认同,绝不怜悯那些愚蠢的女主角。那些穿着蕾丝睡衣的女主角,即便被反复告诫,依然会开启那扇位于昏暗长廊尽头的神秘之门。然而,一旦所有人在星期五夜晚目睹女主角打开那扇门,慕蕊与父亲便会瞬间转变立场,为门后潜伏的邪恶力量加油助威。慕蕊的父亲常常用这句话总结这些女主角的行为:“愚蠢的人终将自食其果。” 慕蕊推开汽车门,步入寂静的街头。右手紧握的自动手枪带来一种异样的沉重感。她伫立片刻,凝视着两座沉浸在黑暗中的房屋与相邻的庭院。街灯在三十米外散发着光芒,照亮了地面的砖石,驱逐了树荫下的幽暗。她只是想去门口查看一番,她心想。倘若见到有人出现,她只需转身逃离。前门微微敞开。她左手触摸着冰冷的金属,目光投向漆黑的窗户。肾上腺素的激增使她的心脏猛烈跳动,敲击着胸腔,却也赋予她一种强健、轻盈、敏捷的感觉。她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真实的武器。按照闫承宣教导的方式,她解除了手枪的安全装置。她只会出于自卫而开枪,无论遭遇何种形式的攻击,她都将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她明白,此刻应当返回车内,远离此地,给闫承宣拨打电话。然而,她却推开了院门,踏入了庭院。 她站在一座庞大的古老喷泉所投下的阴影中,注视着顾乐蓉住所的窗户与前门。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岁那年,正鼓足勇气触摸那幢鬼屋的入口。不久前,那扇窗户中尚有灯火闪烁。如果真有人造访,他们可能已经从后门离去,正如她与武建柏当初所做。他们绝不会从正对人行道的前门大摇大摆地走出。无论如何,她已经走得足够远了。是时候返回车中,离开这里。 第31章 黑暗巢穴 慕蕊缓缓向小门廊靠近,手中轻轻举起手枪。从她所在的位置,可以窥见门廊顶部阴影下隐藏的景象。前门半开。慕蕊深吸一口气,却依然感到呼吸困难。她做了三次深呼吸,最后一次则屏住了呼吸。她的呼吸与心跳逐渐平缓。她伸出手中的枪,轻轻推动门扉。门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仿佛铰链毫无摩擦。透过门缝,她能看到木质门厅与楼梯下方的台阶。慕蕊的脑海中浮现出惜珊与那位名为梁乐珍的女人在生命终结之处留下的血迹,以及某人正从楼梯上走下的画面。慕蕊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脚,接着是两条腿…… 去你的,慕蕊心想,转身奔逃。她的鞋跟踏在一块松动的圆石上,险些在抵达大门前摔倒。她竭力稳住身体,惊恐地回望那扇敞开的门扉、朦胧的喷泉,以及砖石、玻璃与石头上斑驳的阴影,随后冲出大门,穿越街道,颤抖着打开车门,迅速躲入车内。她重重地锁上了车门。在将手枪丢在副驾驶座位上之前,她记起了需要重新设置枪支的安全装置。她祈求车钥匙尚未拔出,最终她的手指触及了钥匙。引擎即刻启动。 就在慕蕊的手即将触碰到换挡杆之际,一个身影突然从后座扑向她,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熟练地扼住她的喉咙。她发出尖叫,却被捂住嘴巴的手掌所抑制,令空气憋在气管之中。她的双手抓到了一件厚重的外套,随后是捂住她脸部与掐住她颈部的厚实手套。她挣扎着在驾驶座上起身,企图摆脱控制,用双手与指甲对袭击者发起反击。 慕蕊右手伸向副驾驶座,却够不到枪。她敲打着换档杆,转身抓向后座。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半身悬空,双膝顶在方向盘底部。她感觉到一张湿冷而肥胖的脸贴在她的脖子和右脸颊上。左手指尖触碰到一顶厚重的帽子。捂住她嘴巴的手移开,转而紧紧扼住她的咽喉。袭击者长臂横过副驾驶座,慕蕊听见手枪撞击橡胶地垫的声音。那只手再次掐住她的喉咙,她挣扎着对抗厚实的手套。她试图抓挠那张压在她颈部的脸,但袭击者轻易地阻挡了她的手臂。虽然嘴巴不再被捂住,但她肺中的空气不足以发出尖叫声。她眼前金星闪烁,耳中回响着嗡嗡声。这就是窒息的感觉,她意识到。她抓紧座椅的布料,踢打仪表板,尝试抬高膝盖按响喇叭。在内后视镜中,她瞥见自己脖子旁那双充血的眼睛和泛红的脸颊。她明白自己的皮肤同样泛红,光线亦是红色,视野中充斥着红斑。袭击者紧贴着她的颈部,热气扑面,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低语:“想找那个女人?去德容国。” 慕蕊猛力反弹,用头部迅速向侧后的袭击者撞击。剧痛让她感到一种怪异的满足。扼住她咽喉的手瞬间松开,慕蕊向前倒下,痛苦地深吸一口气,空气穿过疼痛的喉咙进入肺部。她再次吸气,身体倾斜向右,手越过换档杆,摸索副驾驶座上的枪。袭击者再度掐住她的喉咙,这一次力道更猛,仿佛在寻找致命点。她再次被提起。红点在她眼中舞动,脖子传来灼烧般的刺痛。接着,她陷入了一片空白。 ****** 我问自己,顾乐蓉,你的记忆为什么犹如一团混沌的浆糊?对于帛弘城最后时刻的经历历历在目,而之后的日子则变得模糊不清。赛星公寓那间幽暗育儿室中的玩偶男孩,那个与真人一般大小、拥有玻璃眼珠和残缺头发的诡异存在,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不明所以,为何那段短暂停留的记忆会如此鲜明。还有,直升机坠桥的那个清晨,冬日的曙光中,孩子们在山丘后嬉戏,歌声悠扬。当然,还有那张被白色床单覆盖的床,承载着我躯壳的束缚。我忆起竹思楠自死神手中复苏,蓝唇后黄牙显露,蓝眼从蛆虫盘踞的眼眶中浮现,以及他苍白额头上的血迹。但这并非真实,只是我的臆想。 每当尝试回忆帛弘城最后一次团聚后的时间片段,心中总会涌起一阵狂喜与愉悦,仿佛重获新生。我曾以为最艰难的日子已然过去。何等的愚昧啊。自由了!我终于挣脱了苏俊贤和竹思楠的枷锁!终于逃离了那场恐怖的游戏!终于不再受噩梦的困扰! 我步出喧闹的宇寰旅馆,步入寂静的夜色。尽管身体饱受痛苦,那天我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仿佛年轻了数十年。自由的感觉令我脚步轻盈,享受着夜晚的清凉。远处传来警笛的哀鸣,但我充耳不闻。我终于自由了!我来到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一辆蓝色的长型轿车停了下来。我走上人行道,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司机是个健壮的中年男子,头顶光秃,他疑惑地望向我,随后嘴角上扬,露出微笑,按下车窗开关。“您好,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问道。 我点头示意,随即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座椅上的人造天鹅绒触感柔软。“开车吧。”我吩咐道。 几分钟后,我们驶上了州际公路,向着城外的方向疾驰。我仅在必要时才开口指挥。尽管身心疲惫,但操纵司机却毫不费力。青春的活力再次涌遍全身,我仿佛重获力量。我倚靠在椅背上,看着帛弘城的灯火渐行渐远。离城数公里后,我才察觉司机正在抽雪茄。我对烟味深恶痛绝。他随即降下车窗,将雪茄丢弃。我调整了空调的温度,继续默默向西北方向前行。 就在午夜前的一刻,我们穿越了一片荒凉的沼泽地带,那正是苏俊贤的飞机不幸坠毁之处。我合上双眼,思绪飘回了睿达城的往昔时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曾在露天的啤酒馆中畅饮欢聚;夜晚漫步于晗蕾河畔,感受着城市的宁静;我们三个朋友因彼此的相伴而欣喜若狂;首次体验“夺舍”的刺激,令人心潮澎湃。在我与苏俊贤初识的那些年里,每逢夏日,我们总会结伴游历景天洲各国的首都或度假圣地。曾经,我以为自己或许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然而,檀浩博的身影始终萦绕在我心间,于是我总是在寂静的夜晚,努力克制着对这位英俊旅伴的爱意。睁开双眼,我凝望着窗外的黑暗森林和灌木丛,心中一片宁静,即便知道苏俊贤的残躯正躺在那片泥泞之中,与虫豸为伍,我却感到异常的平静。 我们停靠在运莱国加油,而后继续行程。司机付完款后,我随手翻阅了他的钱包,里面仅剩三十元现金,还有几张卡片和一些照片。对于他的名字,我并未给予太多关注,只是随意瞥了一眼驾驶执照,并未用心去记忆。驾驶仿佛成了本能反应,我几乎无需费力便能掌控方向盘。沿着州际公路,我们从莱文城驶入了驰逸州,途中我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司机显得有些困惑,开始低语着摇头,我随即增强了对他的控制,他便重新专注于道路。我再次闭上眼,任由车灯和尾灯的光斑映入脑海。 当晨钟敲响三点刚过,我们抵达了弭锐城。这座城市向来不合我意。它缺乏文化的韵味与风雅,对南方风情的忽视让它显得粗犷而杂乱,无休止的工业区扩张和无序的住宅建设遍布四周。我们驶离州际公路,靠近一座大型体育馆。市区的街道空旷寂寥。我引导司机前往一家银行,那是我的目标所在,但面对紧闭的黑色大门,我感到了一阵挫败。我原本以为将新身份的证件存放在银行保险箱中是个明智之举,未曾料想会在周日清晨三点半需要它们。 若非白天的混乱中遗失了我的手袋,一切或许会有所不同。此刻,我身着的黑色雨衣口袋装满了东西,那是从破旧大衣中转移过来的所有物品。我检查了一下钱包,确保保险箱的钥匙和银行卡都在其中。我让司机在市中心兜了几圈,但这似乎并无实际意义。大多数十字路口的信号灯闪烁着黄色,偶尔一辆警车缓缓驶过,排气管喷出的白烟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 市中心虽有几家不错的酒店,但考虑到我衣衫不整且没有行李,显然无法入住。于是,我默默指挥司机驶向另一条高速公路,朝着郊区进发。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们找到了一家标示着“客房空余”的汽车旅馆。路旁的旅馆名不见经传。我曾想过让司机去前台登记,但担心他可能需要与人交流,而我已疲惫不堪,无法精确地操纵他。遗憾的是,我未能在他意志中植入足够的顺从,如今唯有接受现实。最终,我整理了一下发型,通过车内后视镜自我审视一番,步入旅馆,亲自办理入住手续。接待员是一位困倦的女士,穿着短裤和一件脏污的T恤。我虚构了我们的姓名、住址以及驾驶证号码,但她甚至连头也没抬,完全未注意到门外怠速运转的奔驰车。如同这类廉价旅馆的常规,她要求我预付房费。 “只住一晚吗?”她问道。 “两晚。”我答道,“我丈夫明天全天都有事务要处理。他是饮料公司的推销员,计划拜访几家工厂。而我则打算——” “总共六十五元。”她报出了价格。 回想过去,这笔款项足以让我们全家在阳曜州的豪华酒店享受整整一周的住宿。我将钱递给了那位女士。 她交给我一把钥匙,上面挂着一颗塑料制的装饰品。“您的房间是219号,把车开到后面,停在垃圾箱附近。” 我们依言将车驶向后方,停在了指定的位置。令人惊讶的是,停车场里竟停满了各式车辆,甚至还有几辆半挂卡车挤在后围栏的边缘。我打开车门,回到司机身旁。他瘫坐在方向盘前,浑身颤抖,额头布满了汗珠,牙齿不停地磕碰,显然是在竭力恢复意识。尽管我感到极度疲惫,但我对他的控制并未有丝毫松懈。我怀念起覃华清,这么多年来,即使我未将心思明言,他总能心照不宣。而操纵这个矮胖男子却令人倍感挫败,就如同一位熟练的匠人突然面对一堆劣质材料,难以下手。我陷入了沉思。将他留在身边直至周一并非毫无益处,最大的优势便是这辆奔驰车。然而,潜在的风险远大于利益——或许已有人察觉到他的失踪,警方可能已经开始追踪这辆车。尽管如此,促使我作出决定的关键因素却是我的精神状态——逃离之初的兴奋已被疲惫取代。我迫切需要睡眠,必须从连日来的身心煎熬中恢复过来。如果司机未经适当训练,很可能会在我熟睡之际挣脱控制。 我俯身靠近,轻抚着他的脖颈。“你会返回州际公路。”我低语道,“绕着城市兜圈。每经过一个出口,你就将速度提高十公里。在经过第四个出口时,闭上你的眼睛,等到我叫你睁开时再睁开。如果你明白了,就点点头。” 他点了点头,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前方,神情呆滞。我本无意“夺舍”于他,但此时此刻,我别无选择。 “出发吧。”我吩咐道。 我目送着奔驰驶离停车场,左转汇入高速公路。闭上双眼,我仿佛能看到那长长的引擎盖,迎面而来的车辆投射出的耀眼光芒,以及加速超越其他车辆时闪烁的尾灯。我能感受到空气的震动,羊毛衫下的手臂传来轻微的瘙痒。口中残留着雪茄的苦涩余味。我打了个寒颤,略微抽离了心神。当司机经过第一个出口时,他平稳地将速度提升至六十五公里每小时。随着距离的拉远,我对他的感知逐渐减弱。停车场的嘈杂声似乎在耳边回荡,微风拂面的感觉也变得清晰。当车速达到九十五公里每小时,司机闭上了双眼,但这一刻的感触对我而言已变得模糊不清。 正如预期,汽车旅馆内部的装潢极其简陋。但这并不重要。我脱下了沾满雨水的大衣和残破的花裙。左侧身体的擦伤虽轻微,但裙子和贴身衬衣已经无法修复。小指上的伤口比身体其他部位更刺痛。我忍着困倦,沐浴在温热的水流中,洗净了头发,随后裹着两条毛巾坐下,任由泪水无声滑落。我没有替换衣物,没有内衣,没有牙刷。银行要在周一清晨才开门,这意味着我得等待二十四小时。我只能坐在这里哭泣。年岁已高,被世界遗忘,我感到孤独且无助。我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中,在熟悉的床上安然入睡,期待着清晨覃华清带来的咖啡与面包。我的哭泣,更像是被抛弃孩童的呜咽,而非成熟女性的哀叹。 不久后,我侧卧在床上,身上仍披着毛巾,拉过被褥和床单覆盖全身,渐渐陷入沉睡。 我直睡到第二天的正午,被试图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唤醒。我起身前往洗手间,捧起清水解渴,尽量避免与镜中憔悴的自己对视,然后再度回到床上继续休息。拉上厚重的窗帘,房间内一片漆黑,空调的微弱响声营造出静谧的氛围。我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自己的黑暗巢穴中,再度沉入梦乡。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做梦。 当晚,当我醒来时,感觉比昨日更为虚弱乏力,周身酸痛。我尝试整理仪容,却发现无从着手。花裙已破烂不堪,我不得不一直穿着雨衣。我的秀发急需梳理,尽管如此,肌肤却焕发出健康光彩,脸颊线条紧致,岁月留下的纹路似乎也淡化了。我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几岁。尽管昨日的经历令我心悸,但这次的“夺舍”体验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在停车场的另一端有一家餐厅,那里的环境让人不适——灯光如同手术室般明亮,红色格纹的塑料桌布上残留着清洁工擦拭过的水渍,巨大的塑料菜单上印着旅馆所谓的“特色菜”彩色图片。我认为这些图片是为了不识字的顾客设计的,他们读不懂那些夸张的描述——“香脆炸薯条!”“地道南方风味玉米片,宛如祖母手工制作!”菜单上充斥着夸张的宣传语和感叹号。一则旁注解释了这些奇特的南方美食,并鼓励北方游客勇于尝试。实际上,薯条和玉米片不过是穷困黑人为求饱腹的粗食,不知为何竟演变成新一代人心中的“灵魂食物”。我点了一杯茶和松饼,却等了足足半小时。邻桌坐着一群粗鲁的北方家庭成员,他们喋喋不休,吃相难看。我心中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法律要求儿童和成人必须在不同的公共场所进行进食,这个国家或许会变得更加有序。 返回汽车旅馆时,夜幕已经降临。无所事事之下,我打开了电视机。虽然我已经超过十年未曾观看电视,但节目内容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体育频道充斥着暴力的橄榄球比赛。“教育”频道反复播放着相扑的美学。第三个频道正在播出一部被频繁广告打断的电视电影,讲述了一位雏妓的故事,一位社会工作者费尽心思想将她从堕落的生活拯救出来。这无聊的情节让我想起年轻时代流行的廉价侦探小说。通过谴责那些令人愤慨的禁忌行为——过去是“自由恋爱”,如今则被媒体称为“儿童色情”——反而激发了人们对于这些刺激细节的好奇与沉迷。 第32章 萦绕心头 最后一个频道播放的是当地新闻。年轻的女主播面带笑容地播报着“帛弘城谋杀案”的最新进展。警方正在搜寻嫌疑人并调查犯罪动机。目击者描述了发生在帛弘城知名酒店内的血腥屠杀。州警与联邦调查局正在追捕顾乐蓉,这位长期居住在帛弘城的老太太,她的一个仆人也是遇难者之一。据说,这个老妇人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这条新闻仅持续了不到四十五秒。 我关掉了电视和灯光,蜷缩在黑暗中,身体因寒冷而颤抖。我安慰自己,只需再过四十八小时,就能抵达同方国南部那座安全温暖的别墅。我闭上双眼,尽力勾勒出记忆中通往水井的石板路上,两旁绽放的小白花。一瞬间,我仿佛嗅到了夏日暴风雨带来的海风咸涩气息。脑海中浮现出山谷中规整的果园,以及不远处小镇上色彩斑斓的斜顶房屋。然而,这温馨的画面瞬间与竹思楠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幕重叠。她睁大了湛蓝的双眸,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嘴唇微启,额头上那个孔洞显得如此突兀,仿佛只要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抹,就能抹去那不祥的痕迹。接着,半梦半醒之间,我目睹鲜血从那孔洞,以及她的口、鼻和深邃的眼眶中涌出。我紧紧拽住被单,直到它几乎触及下巴,竭力驱散所有思绪,让自己归于平静。 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手提包。但是,如果乘坐出租车前往市中心的银行,我就没有余钱购买手提包了。然而,去银行又必须携带手提包。我再次清点钱包中的钞票,即便算上零钱,数目依然不足。站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我听到外面停车场传来的出租车司机不耐烦的喇叭声。 前往市区的途中,我请求司机在一家折扣药店稍作停留,解决了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我花费了七元,购得了一个草编的大型手提包。这趟车程,包括司机等待我购物的时间,总共花费了大约十三元。我给司机一元作为小费,口袋里只剩下些许零钱。 我站在人行道上,等待银行开门。我猜想自己看起来一定颇为古怪。蓬乱的头发未经打理,脸上素颜无妆,黑色雨衣上残留着淡淡的火药味,紧束的领口让我颈部感到不适。右手紧握着刚买的崭新手提包,若不是我脚踏低跟甲板鞋,与运动鞋有些许相似之处,恐怕真会被人误认为是外出购物的老妇。 令人惊讶的是,银行的助理经理竟然认出了我,而且表现得相当高兴。“啊,范夫人,再次见到您真是太好了!”他说道。我略显羞涩地走向他的办公柜台。 我感到诧异,毕竟上次光顾银行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的账户余额也谈不上丰厚,不值得助理经理如此热情接待。我心中一阵慌乱,担心警方可能已经追踪至此,我落入了某种陷阱。我环视四周,试图从顾客和员工中辨认出潜在的便衣警察。但助理经理的随和态度与灿烂笑容让我放松了警惕。显然,他只是对自己的记忆力引以为豪,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好久没见到您了。”他带着和煦的笑容说,目光在我身上游移。 “整整两年了。”我回应道。 “您丈夫最近如何?”他关切地询问。 我丈夫?我努力回忆上次来银行时编织的故事。我记得未曾提及……突然间,我意识到他所说的那位每次陪我来此的高大秃顶男士。“嗯,”我解释道,“你说的是覃华清先生吧?他是我的助手。如今他已不再是我的雇员。而真正的范先生早在1956年便因癌症不幸离世。” “噢,非常抱歉。”助理经理道歉道,他原本就红润的脸颊此刻更添了几分尴尬的红晕。 我点了点头。这位神秘的范先生令我们俩陷入短暂的沉默。 “那么……范夫人,您今日光临有什么需要办理的事务呢?是存款吗?”他询问道。 “实际上是取款。”我回答,“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查看一下我的保险箱。” 我钱包里常年存放着几张不同的银行卡,我谨慎地从中抽出这家银行的卡片递给他。开启保险箱需要双方各自持有的钥匙,我们共同完成了这一庄严的程序,随后我独自留在一个小隔间内,面对着通往未来的大门。 护照虽已有四年之久,却依旧有效。这是为了庆祝昌勋国建国两百周年而特别发行的版本,背景印有红蓝色标识,弭锐城邮局的工作人员曾预言,这类护照日后定会价值连城。一万两千元人民币,由各种面额的纸币组成。我小心地将这些现金包裹好,放入那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手提袋,暗自祈愿这廉价的草编袋能够承受得住重量,不至于中途破裂。以范夫人的身份购置的股票和债券并非我当前急需之物,但我仍旧将它们一同塞入袋中,置于现金之上。至于福特车钥匙,我没有带走。我不想浪费时间精力将车从车库中开出,倘若车辆在机场停车场被发现,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保险箱中最后一件物品是一支小巧的手枪,原本是准备供覃华清在必要时刻使用的,但我即将前往的地方无需武器。至少,那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庄重地将保险箱交还,随即加入等待出纳的队伍。 “你想全部取出一万两千元?”柜台后的女孩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询问。 “是的,表格上写得明明白白。”我答道。 “也就是说,你打算注销在这里的账户?” “确实如此。”我好奇地揣测,培养出这般效率的员工需要耗费多少光阴。女孩向经理助理的方向投去一瞥,只见他双手交叉置于腹部,一副专业哀悼者的姿态。他轻轻点头,女孩吹泡泡糖的速度随之加快。“没问题,夫人。你希望以何种形式获取款项呢?” 我几乎脱口而出:“统统换成硬币吧。”然而我改口笑道:“请帮我兑换成旅行支票。一千元换成五十元面额的,再有一千元换成一百元面额的,剩余的则换成五百元面额的。” “会有一定的手续费。”女孩眉头微蹙,似乎期待我会因此改变主意。 “无妨,亲爱的。”我回应。天色才刚破晓,我却感觉如同初升的太阳,充满活力。同方国的南部应当是凉爽宜人的,阳光明媚而不炙热。“别急,亲爱的。” 弭锐城的元忠酒店与银行仅相隔两条街。我在那里预订了一个房间。若使用信用卡支付,酒店要求留下卡的副本。于是,我用一张五百元面额的旅行支票结账,并将找回的零钱收入钱包。这里的房间比汽车旅馆的要舒适一些,尽管装饰依旧简单朴素。我利用房内的电话联络了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旅行社。经过电脑查询,电话那端的年轻女子提供了两个选项:一是下午六点出发的环球航空公司航班,途中将在昊然城的机场停留四十分钟,再飞往茆英城;另一个是晚上十点起飞的宫彭航空公司航班,直接飞抵茆英城。无论选择哪一班机,我均需乘坐同一日傍晚的飞机从茆英城转飞马赛。她建议我选择宫彭航空,因为票价略低,但我最终决定乘坐环球航空的头等舱。 在酒店附近有几家不错的商店。我逐一拨打电话询问是否能将商品送至酒店。只有一家表示同意,于是,我乘坐出租车前往该店进行采购。我购买了八套品牌的外套,四条裙子,其中一条是绿色羊毛裙,全套的行李,两套套装,若非数日前,我或许会认为其中一条更适合比我年轻许多的女士,还有足够的内衣和内裤,两个手提包,三套睡衣,一件舒适的蓝色睡袍,五双鞋子,包括一双黑色高跟鞋,六套羊毛衫,两顶帽子,其中一顶是宽边草帽,与我花七元购买的秸秆编织袋相得益彰,还有十几件衬衫,化妆用品,一瓶号称且确实是“全球最昂贵香水”的香水,一个电子闹钟,一款价值十九元的计算器,尼龙丝袜,六本平装的畅销书籍,一本同方国旅行指南,一个较大的钱包,一筐巧克力和饼干,以及一个小巧的金属箱。随后,店员协助将我购买的物品送往酒店,而我则前往相邻的沙龙享受了一次彻底的美容护理。不久,我焕然一新,精神抖擞,身着优雅的裙子与白色衬衣回到元忠酒店。我点了一份午餐:咖啡、搭配芥末的冷烤牛肉三明治、土豆沙拉、香草冰淇淋,并在服务员送餐进房时给予小费。电视上正播放午间新闻,但并未提及周六发生在帛弘城的凶杀事件。我步入浴室,享受了一段长时间的热水沐浴。 我打算旅途中的装扮是一袭深蓝色的正装。随后,我只穿着内衣开始整理行囊。我将替换的衣物、一套睡衣、个人洗漱用品、小吃、两册平装小说以及大部分现金悉数放入了我的随身行李中。为了去掉所有的价格标签,我不得不请求客房服务送来一把剪刀。到了下午两点,我已全部打包妥当。然而,那只小巧的手提箱只填满了半边空间,我只好用客房里的一条毛巾填充剩余的空隙,以防物品在旅途中晃动。我躺下稍作休憩。一辆豪华轿车将在四点十五分接我去机场。我发现电子闹钟屏幕上闪烁的黑色数字在灰色背景上显得异常引人注目。我对这玩意的工作原理一无所知。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里,涌现了太多我不理解的事物。但这并不重要。我嘴角含笑,进入了梦乡。 弭锐城的机场与其他我曾踏足的机场并无二致。我怀念着过去的那些大型火车站:宏伟的浩宕中央车站,铺设着大理石的地面,明亮而庄重;战前的昆纬城火车站,虽无屋顶庇护,却壮观且肃穆。在弭锐城机场,无论身份高低,每个人都面对同样的环境:广阔的瓷砖中央大厅,一式一样的塑料座椅,一列列静默显示航班起降时间的电子屏幕。走廊里穿梭着匆忙的商务人士和汗流浃背、高声谈笑的旅客。这一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再过二十分钟,我便能挣脱束缚,重获自由。我已经办理了托运行李,仅携带着手提箱和挎包。一位航空公司工作人员驾驶电动车辆载我穿越中央大厅。事实上,我的关节炎一直困扰着我,而周六的剧烈活动使我的双腿至今仍感酸痛。我完成了登机手续,被告知头等舱不允许洗澡。随后,我坐下等待登机。 “顾乐蓉女士请接听最近的白色电话。” 我全身僵硬,聆听着广播。自从抵达机场,广播便不停地播报,先是召唤乘客,接着是对停靠在装卸区的车辆发出警告,罚款及拖车通知。我肯定是听岔了!如果广播中真的呼唤了我的名字,我早就应该听到。我坐直身体,屏息静听,那毫无情感的声音继续念诵着被召唤的名字。当我听到顾若蓉小姐的名字时,我松了一口气。难怪我听错了,我已经连续数日乃至数周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顾乐蓉女士。请接听最近的白色电话。” 我的心跳骤停,感受到胸肌因紧张而产生的刺痛。这肯定是个误会。我的名字相当常见。我肯定误解了…… “范夫人。范海秋。请接听最近的白色电话。” 那一刻,我几乎要在环球航空的国际航班候机室中昏倒。红蓝相间的房间在我眼中变得模糊,视线中闪烁的小点四处飞舞,我不得不低下头。然后,我站起身,紧紧握着手提包、编织袋和手提箱。一名身穿蓝色制服、胸前挂着名牌的男子从我身旁经过,我抓紧他的手臂问道:“电话在哪里?”他一脸疑惑地凝视着我。 “白色电话。”我喘着气询问,“白色电话在哪个位置?” 他指向一旁的墙壁。我战战兢兢地走向那部电话,就像它不是通讯工具而是一条剧毒的蛇。我迟疑着,不敢触碰它——虽然只是短暂的片刻,却如同经历了一整个世纪。最终,我放下手提箱,拿起话筒,报出了我现今所用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嗓音回应道:“您是范夫人吗?请稍等,有人给您打电话。” 我僵立原地,听着电话里转接的“咔哒”声。随后,我听到了一个空旷而带有回音的声音,仿佛说话者身处隧道、空荡的房间,或是墓穴之中。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顾乐蓉?顾乐蓉,亲爱的,我是竹思楠……顾乐蓉?亲爱的,我是竹思楠……” 我猛地挂断电话,连连后退。周围的喧嚣仿佛潮水般退去,化作远处隐约的背景噪音。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条漫长隧道的入口,看着微小的身影在其中上下跳跃。我惊恐万分,逃离中央大厅,忘记了我的手提箱和里面的钱财,忘记了航班,一切都被抛诸脑后。耳畔唯一响起的是那死寂般的声音,如同午夜的尖叫声,一遍遍回荡。 接近大门时,一名搬运工疾步向我走来。我没有多想,只瞥了一眼那名黑人,他就倒地不起。我从未如此粗鲁又迅速地控制过任何人。那人蜷缩在地上,仿佛遭受癫痫发作,不停地用脸撞向地面。众人围拢过来帮助搬运工,而我趁机从自动开启的门缝中溜了出去。 我站在路边,竭力压抑内心的恐惧与混乱,却无济于事。每一个接近我的人都变成了竹思楠那张惨白的笑脸。我转身,双手紧握在胸前,紧紧抓着手提包和编织袋,宛如一位即将崩溃的老妇人。顾乐蓉?亲爱的,我是竹思楠…… “女士,需要搭车吗?” 我扭头看向提问的人。一辆绿白相间的出租车不知何时停在了我身旁,后面还排着一长队等候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脸庞剃得干干净净,但由于肤色太白,隐约可见即将冒出的胡茬。 “您需要乘坐出租车吗?” 我点头示意,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拉开车门。司机侧过身来,替我打开了门。车内弥漫着烟草、汗水与廉价塑料的混合气味。车子迅速驶离了环形车道,我转过身,透过后窗玻璃向外望去。绿色的灯光划过车窗和车顶,我试图分辨是否有人尾随,但路上车辆之多让人难以判断。 “我说,小姐,您打算去哪儿?”司机提高音量问道。 我眨了眨眼,脑海一片混沌。“市中心?”他提示,“酒店?” “是的。”我口齿不清地回答,就像是个一知半解的异乡人。 “具体哪家酒店呢?” 突然间,我的左眼剧烈疼痛,这种痛感仿佛有生命般,从头部扩散至颈部,直至全身。我感到窒息,只能僵硬地坐在座位上,紧紧握住手提包和编织袋,等待疼痛逐渐减轻。“或者有其他地方要去?”司机继续询问。 “抱歉,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如同夏日热风掠过干燥的玉米田。 “要不要上高速公路?” “元忠酒店。”这四个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尽管疼痛逐渐消退,但我仍然感到头昏脑胀。 “您是要去市中心的,还是机场附近的?” “市中心。”我机械地回答,对于与司机的对话内容完全懵懂。 “明白了。”司机应声道,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异常。他调整了路线,驶向市中心的方向。我则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尝试着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疼痛虽已减弱,但那股不安的感觉仍旧萦绕心头,提醒着我,事情并不简单。 第33章 如释重负 我倚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感受着车内混杂着汗味与烟味的空气,灯光有规律地扫过,营造出一种令人昏沉的氛围。我努力控制呼吸,耳边的轰鸣声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轮胎与湿漉漉路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你的名字是什么?”我轻声询问。 “嗯?”司机显得有些困惑。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语气坚定地重复道。 “我叫范文光。工作证上有写明。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他不解地回应。 “你住在哪里?”我继续追问。 “这关你什么事?”他反问。 我没有耐心与他纠缠,直接深入他的意识。尽管我头痛欲裂,意识模糊,但我依然施展了我的特殊能力。瞬间,强大的精神冲击使司机瘫倒在方向盘上。片刻之后,我才让他恢复过来,重新将视线聚焦于前方的道路。 “你住在哪里?”我再次询问。 一系列画面在我脑海中快速闪过,其中有一幕是他在一栋房子前与一个金发女子站在一起。 “文曜街。”司机的声音听起来呆滞而无生气。 “从这里过去远吗?” “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 我收回了对司机的控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给他带来了不适。但此刻,我别无选择。我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可以让我暂时躲避,整理思绪的空间。文曜街,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熟悉,但我决定前往那里。或许,那里能成为我暂时的避风港。 我靠回座椅,闭上眼睛,尝试平复内心的波澜。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我,我正处在一个未知且危险的境地。但我不会轻易放弃,我必须找到真相,为了顾乐蓉,也为了我自己。在这一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你是独自居住吗?”我问,试图了解更多的信息。一系列情感涌上心头:悲伤、迷茫、嫉妒。我看到了一个金发女子,怀中抱着哭泣的孩子,愤怒的争执,一条渐行渐远的红色裙子,一辆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旅行车。我感受到了司机内心的孤寂和痛苦,仿佛一首哀伤的乡村歌曲在空气中回荡。 “去你家。”我吩咐道,闭上眼睛,聆听轮胎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的唰唰声。 司机的家一片漆黑,这处新开发的住宅区里的房子看起来都十分紧凑且朴素——灰泥砌成的墙壁,一扇面向小方庭院的“景观”窗户,以及一个几乎与房屋本身一般大的车库。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回来了。司机打开车库门,将出租车驶入,里面停放着一辆崭新的深蓝或黑色别克轿车,由于光线昏暗,我无法确定具体颜色。我让他把别克退出车道。 “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家。”我温和地说。屋内的景象正如我所料,让人感到压抑。水槽里堆满了脏盘子,卧室地板上随意丢弃着袜子和内衣,报纸散落各处,画框里天真无邪的孩子注视着这混乱的一切。 “你的枪在哪里?”我问道。我知道他藏有武器,这是南方的常态。司机眨了眨眼,领我来到地下室的工作间,那里灯光昏暗。一面煤渣砖墙上挂着旧式的裸女挂历。他指向一个廉价的金属柜,里面摆放着一把霰弹枪、一把猎枪以及两把手枪。手枪被包裹在油腻的破布中。一把是标准的靶场手枪,长枪管,单发,小口径;另一把是更为常见的左轮手枪,与檀浩博遗留的枪支有些相似。我将三盒子弹和那把左轮手枪放入编织袋,随后我们返回楼上,进入厨房。 他交出了别克车的钥匙。我们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我思考着如何让司机写下一张字条,以解释他的离去。像他这样的人并不罕见——孤独、自责、生活艰难。警方会发现枪不见了,也会搜寻别克车,但是真实笔迹的字条,加上他选择的死亡方式,应该能排除他杀的嫌疑。 司机回到出租车上。车库门仅打开片刻,尾气便已让我泪眼婆娑。出租车的引擎声异常响亮。我最后看了一眼司机,他坐姿端正,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目光似乎穿透了厨房的门窗,望向遥远的高速公路尽头。我关上了厨房的门。 我本该立刻离开,但我的双腿颤抖,右手也不住地抖动,导致髋部剧痛。我紧紧抓住桌面的塑料薄板,闭上眼睛。顾乐蓉?亲爱的,我是竹思楠……我确信没有听错这个声音。要么竹思楠还在追捕我,要么就是我已经失去理智。她额头上的洞直径约莫一枚硬币大小,形状完美圆润。我没有看到洞里流出的鲜血。 我在橱柜中寻找酒,只找到了半瓶白酒。我找到了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倒满酒一口饮尽。烈酒的灼热感从喉咙蔓延至胃部,但当我将杯子洗净放回橱柜时,双手的颤抖明显减轻了。 一瞬间,我考虑返回机场,但这念头瞬间消散。我的行李正在前往茆英城的路上,虽然我可以搭稍晚的宫彭航空公司班机追赶,但一想到空中旅行,恐惧便油然而生。苏俊贤在飞机座位上放松,与邻座交谈,接着是爆炸,尖叫,无尽的黑夜,漫长下坠。不,飞行再也不是我的选择。 出租车的轰鸣声穿透车库门,持续而单调。司机已在车库中超过半小时,我该离开了。我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轻轻关上前门。我能感受到司机心跳的停止,尽管那只是我的想象。坐进别克车内,出租车的引擎声变得微弱。紧张使我难以将钥匙插入,但深呼吸后,我稳住手,成功启动了引擎。调整座椅、后视镜并找到车灯开关花费了我一分钟。我很久没有亲自驾驶了,我缓慢地将车倒出车道,沿着街区的弯弯曲曲道路前进。我意识到,除了锐逸城附近的别墅和我的新身份外,我没有别的计划。范海秋只是个假名,旅途中的掩护。我留在机场电话旁的手提箱里有一万二千元现金,手提袋和编织袋中有九千元旅行支票,以及我的护照和证件,但现在我只剩下身上的深蓝色西装。想起那些早上购买的新衣,我的心一紧,泪水涌出。交通灯变绿,后面的司机不耐烦地按响喇叭,我摇摇头,重新集中精神驾驶。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通往州际公路的路标,向北行驶。看到指向机场的绿色指示牌时,我心生犹豫。也许我的手提箱还在电话亭旁,改签航班也很简单。但我继续向前。没有什么能让我再次踏入那座灯火辉煌的庞大建筑,去面对竹思楠的低语。我再次颤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竹思楠端坐在环球航空的候机室里,身着上次见面时她穿的粉色裙子,手提包置于膝上,双手交叠其上;她的眼睛依然湛蓝,额头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洞,周围泛着淤青;她的笑容勉强,牙齿仿佛被磨尖。她即将登机,等待着我。 我频繁地查看后视镜,变换车道,调整车速,甚至两次驶离高速公路,但不久又从另一侧入口返回。判断是否有人跟踪很困难,但我认为没有。对面车辆的车灯令我目眩。我的双手再次颤抖,我打开车窗一条缝隙,让凉爽的夜风拂过脖子。我后悔没带走那瓶酒。 路牌显示,沿着州际公路北行可直达亓宏州的裴泰城。我厌恶北方,北方人话少,城市阴沉,天气寒冷,阳光稀少。朋友们都知道我讨厌北方,尤其冬季。除非迫不得已,我绝不去北方。 我跟随车队驶下立交桥,路牌提示距离亓宏州的裴泰城有两百四十公里,到达亓宏州的桂德城需三百三十七公里,前往皋涵州的衷嘉城则有五百四十公里,而鹤骞城更远,六百五十公里之外。我紧握方向盘,鼓足勇气,追随车流,向北方的夜色疾驰而去。 “嘿,女士!” 我猛然惊醒,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幽灵般的人影。晨光映照下,我清晰地看到了他那如同啮齿类动物的面容,凌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了他的脸庞,闪烁着狡黠光芒的小眼睛,突出的鼻梁,皮肤布满了污垢,干裂的嘴唇。他露齿一笑,露出一排尖锐的黄牙,其中一颗门牙残缺不全。这个少年似乎只有十七岁左右。“嘿,小姐,你能带我一程吗?” 我坐起身,摇了摇头,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让车内温暖如春。我环视着别克车的内部,一时之间,我忘了为何自己会睡在车里,而非家中舒适的床榻。随后,我记起了昨晚驾车穿越漫漫长夜,最终因疲惫不堪而在一片荒寂的路边休息区停靠,沉入梦乡。我究竟开了多久?我依稀记得在停车前,曾看到一块指示亓宏州出口的路牌。 “小姐!”那个脏兮兮的少年用他那污黑的指关节敲击着车窗。 我按下按钮,想要降下车窗,却发现毫无反应。封闭的空间让我感到窒息,但很快我意识到,发动机尚未启动。这辆汽车几乎一切都依赖电力驱动。我注意到燃油表仍然显示着几乎满格的状态。我记得昨晚我几次经过自助加油站,但最终选择在一家有工作人员的加油站停下。无论如何,我绝不允许自己降低身份,亲自为车加油。车窗缓缓下降。 “小姐,能让我搭个便车吗?”少年的鼻音和他外表一样让人反感。他身穿一件破旧的夹克,只背着一个小背包和一卷睡袋。在他身后,过往车辆的挡风玻璃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我突然有种莫名的自由感,仿佛是一个逃学的学生,摆脱了束缚。车外的少年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拭着。 “你要去哪里?”我询问。 “北方。”少年耸了耸肩,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我无奈。这一代的年轻人,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你的父母知道你搭便车吗?”我进一步追问。 他再次耸肩,只抬起了一侧肩膀,好像抬高双肩需要耗费过多体力。我立刻猜测,这孩子可能是个离家出走者,或许还涉及盗窃。带上这样的潜在危险分子,显然是不明智的选择。 然而,“上来吧。”我却开口说道,按下解锁键,副驾驶一侧的车门随之开启。 我们在桂德城的一家餐馆停留,享用早餐。男孩看着塑料菜单上的图片,眉头紧锁,目光转向我,尴尬地说:“嗯,我没法点餐。我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这些。你知道的,我所有的钱都用在了前往我叔叔家的路上,但是……” “没问题。”我宽慰道,“我来请客。”他声称要去鹤骞城投奔他的叔叔,而我装作深信不疑。我再次询问他希望搭车到何处,他眯起眼睛反问:“那你打算走多远?”我撒了个小谎,暗示鹤骞城正是我的目的地,他随即展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我叔叔就住在那儿。我正是要去鹤骞城找他。”男孩向女服务员含糊地下了订单,接着便低头摆弄起餐具。我观察到,近期遇到的年轻人都有着类似的行为模式,不清楚他们是真正缺乏智力,还是受到了教育缺失的影响。现在,三十岁以下的人似乎都可以划分为这两类。 我品尝了一口咖啡,问道:“你刚才说你叫耿鹏飞?” “没错。”他低头对着杯子,像一匹低头饮水的马一样,两者发出的声音惊人地相似。 “好名字。”我点了点头。 “所以,你搭便车去鹤骞城找你叔叔?” “是的。” “圣诞节假期。”我补充道,“学校应该已经放假了吧。” “嗯哼。”他应道。 “那具体来说,你叔叔住在鹤骞城的哪个区域呢?”我继续追问。 耿鹏飞再次低头,他的头发如同一团浸透了油污的杂草,无序地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时不时地抬起手,机械地将眼前的乱发拨开,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由自主地重复着。尽管我们相识的时间还不足一个小时,但他的这个小毛病已经开始让我感到烦躁。 “是在城边的居民区吗?”我试着引导他。 “没错。”他随声附和。 “具体是哪个小区呢,耿鹏飞?鹤骞城周边的住宅区可多了去了。或许我们正好会经过那里,到时候我可以把你送过去。你叔叔住的应该是比较高档的社区吧?”我揣测道。 “是的。我叔叔他很富裕。我们家族非常富有,你知道的。”他自豪地宣称。 我不禁瞥了一眼他那件满是污渍的夹克,此刻敞开的夹克下露出了一件破旧不堪的黑色T恤。他那条破洞累累的牛仔裤更是显得格外寒酸。当然,我明白,外表并不一定能反映一个人的真实身份。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檀浩博,他总是穿着全新的丝绸套装;还有陈高朗,每次见面都会精心装扮,即便是短途出游也要穿上考究的旅行斗篷、外套和马裤,晚上参加活动时则会打上领带,穿上正式的晚礼服。在昌勋国,平等主义在服饰上达到了极致,曾经多样化的服装风格被简化至最基本的标准——仅仅能遮体的几片破布。 “睿慈家园?”我试探性地问。 “啥?”耿鹏飞疑惑地看着我。 “你叔叔住的小区是睿慈家园吗?” 他摇了摇头。耿鹏飞皱着眉正要开口,我就打断了他。 “明白了。”我应声道,“如果他是个有钱人,那么很有可能他住在嘉石区,对吧?” “对,”耿鹏飞如释重负地答道,“就是那里。” 我点头表示认同,这时我的早餐——烤面包和茶送到了。同样,耿鹏飞的丰盛早餐——鸡蛋、香肠、土豆煎饼、火腿和奶蛋饼——也被端到了他的面前。我们默默无言地享用着早餐,只有他咀嚼食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当我们的车辆驶出桂德城后,州际公路再次转为正北方向。大约在早餐后一个多小时,我们进入了皋涵州的边界。回想起童年时光,那时我和家人经常乘火车去揭逸州探亲访友,但我最爱的交通方式却是小型舒适夜班渡轮。而如今,我驾驶着一辆笨重且动力不足的别克轿车,在四车道的高速公路上向北疾驰,耳边是广播里播放的福音音乐,为了驱散同车乘客身上的汗味和尿味,我留着车窗的一丝缝隙。 我们穿过了衷嘉城,等到耿鹏飞从沉睡中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我询问他是否愿意接手驾驶任务,因为我长时间紧张驾驶,现在全身肌肉僵硬疼痛,为了跟上车流的速度,我不得不咬牙坚持。高速路上几乎没有车辆遵守限速规定,我的双眼也因疲劳而干涩不适。 “可以啊,你真的要交给我吗?”耿鹏飞问道。 “是的,”我回答,“我相信你能认真驾驶。” “那是肯定的。” 第34章 道德议题 我们找到了一处休息区,交换了驾驶位。耿鹏飞单手握着方向盘,看上去似乎随时可能打盹,我内心不禁有些担心,但随即想到现在的汽车设计已经非常人性化,即使是黑猩猩也能驾驭,于是放下了心中的顾虑。我将座椅调整至最低位置,闭上了双眼。“到煜祺城时记得叫我,耿鹏飞。”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把手提包放在了前排座位之间,我知道耿鹏飞的目光不时会投向它。当我从一叠厚厚的现金中抽出一部分支付早餐费用时,我注意到了他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尽管此时入睡意味着冒险,但我的确太累了。鹤骞城的广播电台正在播放协奏曲,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和车辆交错时的呼啸声,不到一分钟就将我带入了梦乡。 我几乎是瞬间从梦中惊醒,就像一只敏锐的猎豹察觉到了猎物的接近。我们停在了一个尚未完工的休息区内。冬日黄昏的斜阳告诉我,我大概睡了一个小时;而周围繁忙的车流则预示着我们离鹤骞城已经不远。然而,耿鹏飞手中握着的折叠小刀却让我感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正在清点我的旅行支票,抬头看向我。我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心中却在迅速盘算应对之策。 “你得给我签名。”他低声命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 我毫不动摇地注视着他。 “你这个该死的,你得在这些支票上签字。”搭便车者低声咆哮,他的乱发遮住了部分视线,他随手捋了一下。“立刻给我签字。” “不行。”我坚定地回应。 耿鹏飞的眼神中满是震惊,他的嘴角挂着唾液,嘴唇显得格外湿润。尽管他可能真的会采取极端行动——即便此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距离过往的车流仅有咫尺之遥,而且除了博实河外别无藏尸之处——但即便是耿鹏飞这种粗鲁之人也知道,他需要我来签署这些支票。 “听着,老太太。”他恶狠狠地说,一手紧紧抓住我的裙子,“你要是不签字,我就割下你的鼻子。听清楚了吗,老太太?”刀刃几乎贴着我的眼睛。 我瞥了一眼那双脏兮兮的手,它们正抓着我的裙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我回忆起了三十年前的情景,那是在另一个国度,另一个时空,当时我走进一间酒店房间,看到一个光头但十分英俊、身穿晚礼服的男人正在翻弄我的珠宝盒。当小偷意识到被我发现时,他露出自嘲的笑容,对我微微鞠躬。我怀念起覃华清的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我对他进行操纵是如此轻松,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我做过多的引导,就能默默地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快点。”这个脏兮兮的少年急不可耐地催促,将刀子抵在我的颈侧。“这是你自找的。”耿鹏飞说道,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知道这并非源于金钱的诱惑。 “好吧。”我应允道。他的动作瞬间凝固,挣扎了几秒,直到额头上青筋毕露。他咬紧牙关,双眼瞪得滚圆,握刀的手突然转向,刀尖对准了自己的面部。 “动手吧。”我轻声细语地命令。 锋利的刀片旋转向上,与脸部呈垂直状态,随后刺入他薄薄的嘴唇,穿过残缺的黄牙。 “现在——”我低语。 刀片深入他的口腔,划破牙龈,割裂舌头。他闭紧嘴唇,企图隐藏刀刃。刀尖触及柔软的上颚时,立刻沾满了鲜血。 “上课时间到了。”我微笑着。 ****** 1980年12月20日,武建柏静立不动,凝视着画布上的少女。少女同样凝视着他,眼神固定,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格。她头戴一顶略偏斜的草帽,身着一件白色的宽大衣裳,外罩灰色围裙。她拥有一头金发和湛蓝的眼眸,双臂自然伸展,双手优雅地交叠于胸前,展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女性魅力。有人挡在了他与画作之间。武建柏轻移两步,侧身避开,以获得更佳的观赏角度。画中的草帽少女依旧直视着他留下的空间。武建柏难以言喻这幅画何以触动他心弦。郝妙婧的多数作品采用彩色粉彩描绘,线条柔和且朦胧,弥漫着一种感伤的氛围。然而,大约二十年前,当他首次踏入国家美术馆,这幅画就深深吸引住他。自此以后,每次莅临鹤骞城,他都会如朝圣者般前来瞻仰《少女》。或许,女孩那圆润的脸庞和深邃的目光唤起了他对妹妹武恬雅的记忆——那位在战争期间因斑疹伤寒离世的亲人。不过,武恬雅的头发是乌黑的,眼眸亦非蓝色。 武建柏最终转身离开了画作。每当造访美术馆,他总是告诫自己,应该去探索其他区域,花费更多时间在当代艺术上,但每次都情不自禁地被这位少女所吸引。他暗下决心,下一次一定要改变。 下午一点钟,武建柏步入美术馆的餐厅,环顾四周。此时,餐厅内已寥寥无几。他迅速发现了位于角落里的伊康盛,后者正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背后是一盆高大的植物。武建柏向他挥手示意,随即走向年轻人。 “你好,武建柏舅舅。” “你好,伊康盛。” 伊康盛起身,给予武建柏一个温暖的拥抱。武建柏笑容满面,紧紧握住外甥的手臂,仔细端详着。这个孩子已经成长为青年。再过三个月,伊康盛就将满二十六岁,但他的身形依然纤瘦。当他笑起来时,与他的母亲极为相似;他的黑色卷发和深邃的眼睛显然是继承自祖母武梦竹;而那深色的皮肤与高颧骨,则是父亲的遗传特征,这是典型的彦昌国人。当“六五战争”爆发时,伊康盛和他的孪生兄弟仅十三岁,体型比同龄人矮小。战争结束后五小时,武建柏才乘坐飞机抵达斋弘城,未能亲历战场。但伊康盛和弟弟伊建茗向他反复讲述了哥哥伊建驰——一位空军上尉——的英勇事迹。武建柏还详细了解到,伊康盛和伊建茗的表兄翟新立在指挥部队作战的英勇故事。两年后,年轻的伊建驰不幸阵亡——其驾驶的战机在消耗战中被藩康国的地对空导弹击落。紧接着的第二年八月,翟新立也在战争中丧生,原因是一枚误置的地雷。那一年,伊康盛刚满十八岁。由于从小患有哮喘,身体条件不佳,尽管他多次请求参军,父亲伊安宜始终未予同意。 伊康盛渴望像哥哥伊建茗那样成为一名突击队员或伞兵。然而,哮喘和近视使他无法达到军队的要求。在大学毕业之际,伊康盛策划了最后的尝试。他向父亲求助,请求——更确切地说是恳求——父亲利用在情报部门的人脉为他争取一个岗位。1974年6月,伊康盛终于加入了特勤局。他未曾接受过户外行动的培训。特勤局内不乏曾是精英突击队员及战场英雄的特工,因此并不需要让这位体弱多病、智慧超群的年轻成员涉足高危任务。伊康盛接受了基本的自我防卫训练,熟练掌握了武器操作,尤其擅长使用小型手枪。然而,他的主要职责在于密码学领域。在斋弘城担任了三年的情报联络员,并执行了一年的战场通信任务后,伊康盛被派遣至彦昌国驻昌勋国大使馆,加入了一个专门小组。尽管他是伊安宜之子,但他此次任职完全是凭借自身实力赢得的机会。 “舅舅,你的近况如何?”伊康盛询问。 “一切都好。”武建柏回应,“你父亲和哥哥最近怎样?”武建柏关切地问道。 “比上次我们聊天时要好许多。”伊康盛说道,“医生认为父亲今夏可以回到农场休养一段时间。伊建茗已被晋升为上校军衔。” “真是好消息,太好了。”武建柏欣慰地表示。他低头注视着外甥摆在面前的三份文件,心中思索着如何既能从伊康盛那里获取所需情报,又不至于将他卷入潜在的危险之中。 仿佛洞察到了武建柏的心思,伊康盛俯身向前,压低嗓音,急切地问道:“武建柏舅舅,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 武建柏眨了眨眼睛,回忆起六天前他拨通伊安宜的电话,请求查找苏俊贤的资料或是康修为的行踪。这一举动事后看来颇为草率。多年来,他刻意避开与家人直接接触,但康修为的突然失踪让他忧心忡忡,尤其担心自己在前往帛弘城期间会错过有关苏俊贤那位上校的重要线索。伊康盛通过加密线路联络他:“武建柏舅舅,你是在打听那位德容国的上校吧?”武建柏没有否认。家族里无人不知,他在战争期间曾与一名逃脱正义制裁的纳粹军官在集中营相遇,此事始终是他心头的刺。“特勤局是不会在昌勋国采取行动的,这点你应该清楚。”伊康盛提醒道。 武建柏选择了沉默作为回应。他曾在自卫军活跃时期,与伊康盛的父亲合作,秘密购买昌勋国的武器装备,运回骏喆国支援辰宇军队抵御高懿地区的侵袭。武建柏再次眨眼,取下眼镜,轻轻擦拭。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康盛询问。 “我对苏俊贤这个人非常好奇。康修为是我的门生,他去瀚玥城追踪他的消息。可能是因为离婚纠纷之类的案件,具体不得而知。康修为没有按期归来,我得知苏俊贤似乎也已去世。一位朋友拜托我协助调查,于是我想到了你,伊康盛。” “嗯。”伊康盛应了一声,凝视着舅舅,最后摇头轻叹。他环顾四周,确保无人窃听或窥视,随即打开了一份文件。“我周一去了瀚玥城。”伊康盛透露。 “你真的去了!”武建柏惊讶不已。原本他只期望外甥在鹤骞城利用电话和彦昌国大使馆内的电脑——尤其是特勤局专用的六台机器——查阅两国的机密档案。从未料到,这小子第二天竟独自去了。 伊康盛摆手示意,“这不算什么。”他说道,“我积攒了一些休假时间。你何时向我们求助过,舅舅?从小到大,你总是无私地援助我们。你从浩宕城汇款让我完成学业。如今你有小小请求,我又怎能拒绝?” 武建柏揉着眉心,“你不是特工。况且,特勤局成员禁止在昌勋国活动。” 伊康盛对此不予理会,“我只是去度个假,舅舅。”他说道,“你愿不愿意听听我度假时的所作所为?” 武建柏点了点头。 “这就是康修为先生下榻之处。”伊康盛说着,将一张黑白照片滑过桌面,展示腾骏山上的一家酒店。武建柏瞥了一眼,并未细看,随即把照片推回。 “我搜集到的情报相当有限。”伊康盛解释,“康修为先生在十二月八日入住酒店。有位女服务员回忆,九号早晨,一个与康修为相貌相似的红发青年在酒店咖啡厅享用早餐。一位行李员记得,在那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左右,一辆黄色的轿车驶出酒店停车场,而这正是康修为租用的车型。不过,行李员表示无法百分之百确定驾车者就是康修为。”伊康盛递上两张纸,“这是报纸报道的复印件——只有简短的一段——以及警方的报告。十二月十日,即星期三,那辆黄色轿车在机场附近的租车行被发现。租车行联系不上车主,只能将费用账单寄给康修为的母亲。到了十五日,星期一,也就是我抵达瀚玥城那天,康修为的母亲收到了一张匿名汇票,要求支付住宿费用。汇票的信封上盖有浩宕城的邮戳。你对这件事有什么了解吗,舅舅?” 武建柏注视着他。 “我想你应该是不知情的。”伊康盛说着,合上了文件夹。“但真正让人费解的是,同一周内,康修为先生业余侦探事务所的两位兼职助手——田浩皛和裴正卿因车祸丧生。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五,在接到一通长途电话后,他们驾车从浩宕城出发前往阳焱城……舅舅,你怎么了?” “没事。” “你刚才看起来有些不适。你认识他们俩吗?田浩皛是康修为在庚昂大学的校友。” “我之前见过他们一面。”武建柏回答,“继续讲。” 伊康盛眯起眼睛,审视着舅舅。武建柏想起,伊康盛儿时听他讲述奇异的睡前故事时,也会露出这样疑惑的眼神。“不论发生了什么,显然出自职业杀手之手。”伊康盛说道,“像是昌勋国黑道家族的手段。行动迅速且不留痕迹。撞死裴正卿和田浩皛的卡车至今仍未找到。至于康修为,他彻底失踪了。问题在于,康修为在俊悟州究竟做了什么,惹恼了职业杀手,以至于他们不惜使用古老手法彻底清除痕迹?为何要杀害三人?裴正卿和田浩皛都有正职。他们参与康修为的业余侦探事务所,仅仅是为周末找点乐子。去年,康修为接手了三个案件,其中两件是帮助朋友处理离婚事宜;第三件是为一个贫穷的老头寻找四十八年前抛弃他的亲生父母。” “你是如何收集到这些信息的?”武建柏低声询问。 “周三我回来后,与康修为的兼职秘书交谈过,还有一天晚上造访了侦探事务所。” “我收回先前的话,武建柏。你的确有几分专业特工的风采。”武建柏微笑着说道。 “嗯。”伊康盛应了一声。他环视四周,注意到餐厅已不再供应午餐,顾客逐渐稀少。少数用餐缓慢的客人依旧坐在位置上,而他和武建柏并未引起过多注意。周围所有的客人都与他们保持着至少十米的距离。餐厅外的地下室走廊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啼哭声。“我还没讲完,舅舅。”他故意拖长语调。 “请继续。”武建柏鼓励道。 “康修为的兼职秘书告诉我,他经常接到一个神秘人的电话,那人从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伊康盛继续说,“警方对此人身份非常好奇。秘书向警方表示她并不知情……康修为没有留下关于这个案件的任何记录,除了旅行开支等日常开销。无论这个新客户是谁,他委托的案件让康修为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不得不请大学好友来协助他。” “嗯。”武建柏若有所思地回应。 伊康盛轻轻抿了一口咖啡,“你曾提到康修为是你的学生,舅舅。然而,在运莱国大学的档案中,却找不到他的成绩记录。” “他旁听了两门课程。”武建柏解释,“战争与人类行为,以及侵害心理学。康修为未能从庚昂大学毕业,并非因为他愚笨——事实上,他相当聪明,只是对学业缺乏兴趣。不过,他对我的课情有独钟。说下去吧,武建柏。” 伊康盛嘴角紧闭,眼神坚定,这让武建柏想起了他的父亲伊安宜。在斋弘城郊的农场里,他曾与伊安宜彻夜辩论游击战的道德议题,那时的伊安宜表情同样固执。 “秘书告诉警方,康修为的客户似乎来自辰宇国。”伊康盛补充道,“她能通过口音判断对方是否为辰宇国人。这个客户带有明显的外国口音。” “哦?”武建柏露出好奇的神色。 “你还不打算对我坦白吗,舅舅?”伊康盛直截了当地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自己也在试图理清头绪。”武建柏回答。 第35章 命丧黄泉 伊康盛抿着嘴唇,沉默片刻。他轻拍了另外两个文件夹,它们比第一个明显更厚。“尽管康修为这条线索并未带来太多收获,但这里面的资料却精彩得多。”他说道,“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伊康盛仍旧抿着唇,他轻轻拍了拍另外两个文件夹,它们比先前那个显得更为厚重。“尽管康修为这条线索没有太多收获,但这里面的内容却是爆炸性的。”他语气低沉地说,“我觉得,这笔交易绝对物超所值。” 武建柏的眉毛微微上扬:“不是说好帮我忙的吗?怎么突然变成了交易?” 伊康盛轻叹一声,缓缓翻开第二个文件夹。“苏俊贤,1906年7月9日出生于虢奇州的貊建镇。我找到了他1906年的出生证明,然而在这之后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他竟没有任何记录,直到1946年,社保卡、驾照等各类身份证明突然涌现。联邦调查局的系统通常会对这种异常情况保持警觉,但对于苏俊贤的情况,似乎没有人提出过质疑。我猜测,如果我们前往貊建的墓地,或许会发现一块刻有夭折婴儿苏俊贤名字的小墓碑——愿他在天堂得到安宁。然而,就在1946年初,成年后的苏俊贤先生仿佛凭空出现在炫明州,并在次年搬至浩宕城。不论这个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显然非常富有。他是1948年和1949年韶明剧院演出的主要赞助者,但他与那些大牌演员的交往并不多,至少我没有在娱乐专栏中找到有关他的八卦。即便是当年参与演出、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演员们,也记不起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1950年,苏俊贤移居至瀚玥城,并在同年投资制作了他的首部电影,从此步入制片人行列。六十年代,他逐渐声名鹊起。华晖城的圈内人士称他为‘苏英叡大哥’。他偶尔举办派对,但并不张扬,未曾引起警方的注意。这位先生简直是位模范公民——没有交通违规记录,甚至连乱穿马路的行为都未曾有过——他的清白记录简直无可挑剔。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权力巨大,足以抹去所有不良记录。你怎么看,舅舅?” “你还有其他发现吗?”武建柏追问。 “没了。”伊康盛答道,“除了几则电影公司的广告,还有苏俊贤先生位于嘉石的豪宅大门的照片——可惜看不到房子本身——以及《瀚玥时报》和《综艺》杂志对他上周六遭遇空难事件的报道。” “我可以看看这些资料吗?”武建柏询问。 当武建柏仔细阅读完资料后,伊康盛低声道:“他就是你一直在追踪的那个德容国人吗,舅舅?是那位上校吗?” “可能性很大。”武建柏回答,“我需要进一步确认。” “所以,苏俊贤乘坐的飞机遭遇炸弹袭击的同一周,你就派遣康修为去调查他?” “正是如此。”武建柏点头确认。 你的学生以及他的两位助手,在接下来的三天内相继去世。”伊康盛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锤击,敲打着武建柏的心。 “在你提起之前,我并不知道田浩皛与裴正卿已经不在人世。”武建柏的声音带着一丝哀伤,“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们会陷入险境。” “什么样的险境?”伊康盛紧追不舍地问道。 “坦白说,我现在也摸不清头绪。”武建柏摇了摇头。 “告诉我你所知的一切,舅舅。”伊康盛恳切地说,“也许我们有能力协助你。” “我们?”武建柏疑惑地重复道。 “韶明智、宓俊杰以及王智宇先生。”伊康盛解释道。 “大使馆的人也牵涉其中?”武建柏惊讶地问。 “宓俊杰是我的上司,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伊康盛说道,“如果你愿意向我们透露真相,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 “不行。”武建柏果断拒绝。 “是不能说,还是不愿说?”伊康盛追问。 武建柏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逐渐稀疏的顾客身上。“这家餐厅快要打烊了。”他说道,“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吗?” 伊康盛的嘴角微微抽动,仿佛在衡量某种可能性。“看到那边的三人了吗?门口的男女二人,还有离你最近的那个年轻人,他们都是我们的同伴。如果需要掩护,他们可以一直在这里等候。”他解释道。 “你已经将所有情况告知他们了?”武建柏询问,心中不禁升起一丝警惕。 “并非如此,只有韶明智知晓此事,毕竟他负责拍摄工作。”武建柏补充道,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拍摄什么?”伊康盛追问,眼神锐利,显然对这个问题充满好奇。 伊康盛从手边最后一个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武建柏。照片上的男子身材矮小,一头乌黑的短发,身穿一件随意敞开领口的衬衫,双眼半眯,黑色瞳孔透出几分狡黠,嘴角挂着一抹让人不安的笑容。此刻,他正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大衣随风飘扬,仿佛在诉说着某种秘密。“这人是谁?”武建柏询问,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鲍文康,”伊康盛沉声答道,“他的名字是鲍文康。” “苏俊贤的合作伙伴。”武建柏恍然大悟,“他的名字曾在《综艺》杂志上出现过。” 伊康盛又从文件夹中抽出两张照片,递给武建柏。照片中的鲍文康站在一处车库门前,手中拿着信用卡,正准备将其插入嵌在砖墙上的小型装置中,那是一种常见的安全锁。武建柏认出了这种装置。“这些照片是在哪里拍摄的?”他好奇地问。 “政信,就在四天前。” “这里的政信?”武建柏眉头紧锁,“他为何出现在鹤骞城?你们为什么要拍摄他?” “是韶明智拍的。”伊康盛微笑着回答,“周一,我出席了在草地公墓举行的苏俊贤先生的葬礼,鲍文康在那里发表了悼词。通过简单的背景调查,我发现他与苏俊贤先生关系密切。于是,当鲍文康周二抵达鹤骞城时,我便跟随着他来到这里。反正我当时也该回家了。” 武建柏摇头,难以置信:“你一直追踪着他直到政信?” “实际上,并非我亲自追踪,武建柏舅舅。”伊康盛解释道,“我给韶明智打了电话,由他从机场开始跟踪鲍文康。之后,我与他会合并一起拍摄了这些照片。在将它们展示给王智宇先生之前,我希望先听听你的看法。” 武建柏仔细审视着手中的两张照片,眉头紧锁:“我看不出这两张照片有何特殊之处。”他坦承道,“难道是因为这个地点很重要?” “并非如此。”伊康盛摇摇头,“这是元正集团一家子公司的租赁联排别墅。” 武建柏轻轻耸了耸肩,表示不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单独看来,确实没什么。”伊康盛坦承,随即他从桌面推过来五张照片,语气中带着一丝得意,“但是,这组照片就不一样了。”他解释道,“韶明智驾驶的是电话公司的厢式货车,他爬上三十多米高的电线杆,才得以拍下这些人离开的画面。这条巷子非常隐秘,豪华轿车就藏匿其中。这群人从后门的通道走出,轻松开启车门上车,一切行动都在邻居们的视线之外,巷子的两端也无人察觉,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行动。” 照片是黑白的,记录了每个人从门口步入轿车的瞬间。由于放大处理,图像有些许模糊。武建柏仔细辨认,最后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他们,伊康盛。” 伊康盛双手抱头,显得有些无奈,“你在这个国家住了多久了,舅舅?”见武建柏沉默无语,他用手指点着照片中一个眼睛细小、下巴宽阔、满头银色卷发的男子,“这是黄晓博,对于他的追随者而言,他还有另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黄博牧师’。有没有一点印象?” 武建柏依然摇头,“没有。” “他是个通过电视布道的传教士。”伊康盛进一步解释,“起初在稷骞州褒远城的一个露天电影教堂起步,如今拥有自己的卫星和有线电视频道,年收入达到七千八百万元,而且免税。他的政治立场保守。每当黄博牧师在电视上宣称旭尧国是恶魔的代理人,就会有上千万人高呼‘永生’。就连总理也不得不对这位家伙表示尊重。一部分信徒的捐赠被用来购买武器,秘密送往彦昌国,这一切都美其名曰‘保卫圣土’。” “彦昌国与激进势力有所勾连,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武建柏评论道,“你和你的朋友韶明智费尽周折,就发现了这一点?或许鲍文康先生只是黄晓博的信徒。” 伊康盛调整了一下坐姿,将鲍文康和黄晓博的照片放回文件夹,向前来添咖啡的女服务员报以微笑。此时,餐厅几乎空无一人。待服务员离去,伊康盛的语气略显急切,“在这群人中,黄晓博恐怕是最不值得我们担忧的,武建柏舅舅。你认得这个人吗?”他指向一个黑发、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的男子。 武建柏摇了摇头,“不认识。” “他是郑丰茂,”伊康盛介绍道,“阳曜州的熊阳旭参议员的高级顾问,想起来了吗?去年夏季,他差点成为副总统提名候选人。” “真的?”武建柏惊讶,“是哪个党的候选人?” 伊康盛摇头叹息,“舅舅,你这样对外界事物漠不关心,怎么能立足呢?” 武建柏微笑着辩解:“我对政治新闻关注有限。每周,我得教授三门大学本科课程,还得兼任导师。我的临床研究工作也是排得满满当当。第二本书的出版计划定在了来年一月” “明白了……”伊康盛点头应和。 “在诊所,我每周至少要亲自主导十二小时的心理咨询。十二月里,我参加了四个学术研讨会,其中有两次在景天洲;同时,我在四种学术期刊上发表了论文……” “嗯哼。”伊康盛轻声附和。 “上周相对轻松,只在大学主持了一次研讨小组。”武建柏解释道,“通常,我每周有两个晚上需要投入到市长委员会和州顾问委员会的工作中。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郑丰茂先生如此重要吗?仅仅因为他担任熊阳旭参议员的顾问?” “他是参议员最倚重的顾问。”伊康盛强调,“据说,熊阳旭甚至上厕所前都要先问问郑丰茂的意见。在上次竞选期间,郑丰茂慷慨解囊,资助了大量资金。有传言称,只要他现身,就意味着会有大笔资金流入。” “出手阔绰。”武建柏评价道,“那这位先生又是谁?”他轻敲着另一张照片上另外一张面孔。 “栗鸿羲。”伊康盛回答,“他曾是陈曜文总统时期中央情报局的第三号人物,国务院的冲突协调者。现在,他是昌勋国公共电视网的媒体顾问和评论家。” “了不起。”武建柏赞叹,“我觉得他有些面熟。他是不是主持周日晚上的节目?” “那档节目叫《快问快答》。”伊康盛补充,“邀请政府官员上节目接受质询。再看这个人——”他面色凝重,敲击着一张光头矮个子男子的照片,“邬鸿德,联邦调查局局长的特别助理。” “这个头衔挺有意思的。”武建柏评论,“既可能是有用的,也可能毫无价值。” “他的出现意义非凡。”伊康盛解释,“在所有卷入窃听事件的嫌疑人中,邬鸿德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法律制裁的高层官员。他是政府与联邦调查局之间的桥梁。他不仅未受指控,在其他人被逐出局后,他的地位反而愈发稳固。” 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玄机,伊康盛? 武建柏提出了疑问。 稍安勿躁,亲爱的舅父。 伊康盛一边说着,一边整理起桌上的照片,只留下了一张特别的影像。照片中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长者,身形清瘦,穿着考究,看起来年逾花甲,一头引人注目的银发,发型整齐得无可挑剔。即便黑白放大后的照片细节略显模糊,但武建柏依然能感受到,老人深邃的眼神、优雅的装扮以及隐含的威严,无不透露出其身后庞大的财富底蕴。 此人名为游阳文。 伊康盛缓缓开口,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他被誉为总统的密友。每一位总统均携家带口,至少访问过一次游阳文的隐秘庄园,作为假期的避风港。游阳文的父亲游建弼是钢铁与铁路产业的巨贾,然而与游阳文的亿万财富相比,其父辈的财富简直微不足道。在永寿城的每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至少有一家公司的母公司隶属于游阳文掌控的财团旗下企业。无论是媒体、芯片制造、影视娱乐,还是石油开采、艺术品收藏,乃至婴幼儿食品,所有有利可图的领域,游阳文均有所涉猎。每当总统一家前往游阳文的庄园做客,特勤人员总是喜笑颜开。因为游阳文的豪宅常常坐落在岛屿上——这些岛屿遍布世界各地,舅父——其内部装饰、安全设施、直升机停机坪、卫星通讯系统,甚至超越了政府的规格。每年夏天,通常是在六月,游阳文的传统基金会会举办一场夏令营——这是一场为期一周的聚会,汇聚了西半球最有影响力的精英。这场活动完全采用邀请制,除非你是内阁成员,或是即将加入内阁,又或是曾一度呼风唤雨,否则难以获得入场券。近年来,有传闻称德容国前任总理、昌勋国前任国务卿和总统曾在篝火旁载歌载舞,歌声中充满了放肆的内容。在这里,领袖们可以尽情释放自我,展现他们最真实的一面…… 伊康盛收拾起最后一张照片,武建柏的目光随之转移。告诉我,伊康盛,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为何鲍文康,这位来自华晖城的要员,会与这五位我本应熟知却未曾谋面的人秘密碰头? 伊康盛合上了文件夹,将其稳妥地放入公文包内,随即双手十指相扣,面容严肃,嘴角绷紧,流露出内心的紧张与凝重。“这个问题,或许该由你来回答,舅父。”他语气沉重地说道,“一名电影制作人,你怀疑他就是那位纳粹上校,却在飞机爆炸事故中丧生。你派了一个富有的大学生,充当你的业余侦探,去华晖城调查这位制片人的过往,结果这位学生不幸遭绑,恐怕已经遇害,而且他的两位助手也同样命丧黄泉。仅仅一周之后,那位与已故制片人共事,传闻中既欺诈他人又对孩童施虐的伙伴,竟然现身鹤骞城,与一群颇具影响力的大佬及幕后操盘手会面,这些人组成的团体,可以说是最为奇特的联盟。那么,舅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36章 画中少女 武建柏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他有整整一分钟都没说话。伊康盛在一旁静候。武建柏终于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对上校感兴趣——我相信上校就是苏俊贤。今天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些人。我不知道苏俊贤是谁。直到看到星期天《浩宕时报》上他的照片,我才断定他就是党卫军的苏嘉誉上校……”武建柏停下,戴上眼镜,手指颤抖着抚摸额头。他知道,在外甥眼中,自己看上去肯定是一个受惊而困惑的老人。在那一刻,他没有丝毫伪装。 “舅舅,你可得透露些内情给我。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武建柏颔首示意,情感如潮水般涌现,几乎令他泪盈于睫,他迅即侧过脸庞,企图掩饰这突如其来的感性瞬间。 “倘若这秘密对彦昌国举足轻重,抑或是暗藏危机,”伊康盛急切地说道,“我们理应并肩作战,舅父。” 武建柏挺直腰板,思绪飘回至晨涛集中营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时,父亲携武正阳置身于一排瘦骨嶙峋、面色惨白的男子与孩童间。记忆中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脸颊再次感受到昔日受辱时的灼热刺痛。他深知,正如父亲曾深刻体会,有时,保护家人便是至高无上的责任。他紧握伊康盛的手,开口道:“你得信任我,建柏。我认为这些事件互不相干。苏俊贤很可能并非我集中营旧识的那位上校。康修为虽机智,却情绪多变,他往往虎头蛇尾,故而在三年前离开了庚昂大学。我慷慨解囊,资助他调查苏俊贤的背景。我确信,康修为的母亲、秘书或女友某日定会收到他寄出的明信片。” “舅父!” “容我解释,建柏。康修为的朋友们……他们因车祸丧生。意外总是在所难免,难道你不知?你的表兄翟新立,在会晤一位颇有风尘味女子的路上,便遭遇不幸。” “武建柏舅父!!” “听我说,建柏,你又在自我扮演,如同儿时的超人梦一般。记得那年夏天,你九岁,早已过了披着毛巾从阳台跃下的年纪,然而你依旧乐在其中。结果,整个夏天你都与最爱的舅父无缘游戏,只因左腿骨折。” 伊康盛羞赧地低下头,注视着手心。 “你们拍摄的照片颇具趣味,建柏。但其背后有何深意?针对盍嘉城的阴谋?建柏,你目睹的不过是有权有势者在繁华都市与一位影片导演的密谈。你以为这是隐秘集会?你曾提及游阳文的私人领地比政府更为戒备森严。他们遮掩行踪,只因所作之事难以示人。谁能料想,这些人物涉及何种低俗影片交易,抑或某位牧师资助了何种不堪入目的项目。” “是黄博牧师。”伊康盛补充道。 “无论他何名何姓。”武建柏回应,“你真以为,仅因这场讨论色情影片的荒谬聚会,就值得惊动大使馆高层,派遣特工介入调查,甚至让病榻上的伊安宜忧心忡忡?” 伊康盛那消瘦的脸颊此刻泛起了红晕,武建柏几乎能感受到外甥即将崩溃的情绪边缘。 “如此说来,舅父,你并无任何信息愿意与我分享?”伊康盛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 武建柏轻抚着外甥的手,语重心长:“以你逝去母亲之名,建柏,我已将合情合理的解析尽数告知。我会在鹤骞城逗留一两日,或许会再度拜访你与粟初夏,与你深入交谈。你家位于河彼岸,没错吧?” 伊康盛提议,“今晚可好?” “我有一场会议需要出席。”武建柏答道,“但明日……我甚是渴望品尝一顿家常佳肴。”武建柏回望餐厅内仅剩的三位彦昌国同胞,此刻除了他与伊康盛,他们成为了这里的唯一食客。“我们该如何向他们交代?” 伊康盛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唯有韶明智知晓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原本计划外出用餐……”他突然严肃起来,“你清楚自己的行动后果吧,舅父?” “自然。”武建柏应道,“我现下只愿尽可能减少琐事,利用假期余暇好好休憩,为一月的教学任务稍作准备。建柏,你不会让他们——”武建柏微微侧首,“盯梢我吧?我今夜约了一位女同事共进晚餐,他们的出现会令场面颇为尴尬。” 伊康盛嘴角上扬,露出了笑容:“我们实在抽调不出人手。仅有韶明智负责实地任务。我专注于密码分析工作。”二人起身站立,“那么,明日见,舅父?我来接你。” “不必,我租了一辆车。”武建柏说道,“六点钟如何?” “若能更早些便好。”伊康盛建议,“晚饭前,还能陪我的一对双胞胎玩耍片刻。” “那便四点半吧。”武建柏提议。 “你会与我详谈?” “我承诺。”武建柏肯定地回答。 二人沿着阶梯下行,抵达美术馆的穹隆之下,彼此拥抱着告别,随后各自踏上不同的路途。武建柏逗留在礼品店内,直到目送那位韶明智的黝黑男子离去,方才缓缓步上楼,步入印象派画作的天地。 那幅描绘着少女的画作依旧静候于原处,她的眼神穿越画布,投向他,蕴含着惊奇、困惑与哀伤,这一切让武建柏为之深深吸引。他长久伫立,心中交织着家庭的回忆、复仇的渴望与深沉的恐惧。将非辰宇族的人牵扯进这场不属于他们的斗争,这样的举动是否合乎道德?他内心深处反复询问。他决心回到酒店,享受一番畅快淋漓的热水沐浴,而后阅读着作。随后,他计划联系帛弘城,与慕蕊及治安官进行交流。他将告知他们,与伊康盛的会面进展顺利,如今他已确信,那架失事航班上的制片人并非他梦魇中挥之不去的德容国上校。他将坦承,近来的压力异常沉重,迫使他们必须独立思考竹思楠与帛弘城凶杀案的真相。 正当武建柏沉浸在少女画像前的沉思时,一声低沉的嗓音猝不及防地从背后响起:“这画确实迷人,然而遗憾的是,当年为画家充当模特的少女,如今早已化为尘土。” 武建柏迅速转身。康修为立于眼前,他的目光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脸上布满雀斑的皮肤苍白无血色,显得毫无生气。随后,他那松弛的嘴角似乎被无形的钩子牵引,向上翘起,露出满口牙齿,仿佛在笑,却透出无尽的苦楚。他举起双臂,仿佛欲给予武建柏一个热烈的拥抱。 “许久未见,朋友。”这位已非昔日康修为的存在,低语,“你过得如何,我亲爱的小兵?” 1980年12月25日,医院的大堂中心矗立着一棵闪亮的银色圣诞树,高达一米,树下摆放着五份精心包装的礼物盒,尽管里面空无一物,它们的光泽依然夺目。树枝上挂满了手工制作的装饰品,而阳光则照耀着地面的白黄相间的方砖,营造出节日的温馨氛围。治安官闫承宣穿过大堂,向着电梯的方向行进,途中向接待台的工作人员点头致意。“早晨好,圣诞快乐,曹婉容女士。”他声音洪亮地说,一边按下了电梯按钮,一边将手中的大型白色纸袋换了个手。 “圣诞快乐,治安官!”这位年届七旬的志愿者热情回应,“治安官,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 “当然可以,女士。”闫承宣从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前转身,走向接待台。曹婉容女士身着浅绿色罩衫,与她面前塑料松枝的深绿形成鲜明对照,这些松枝装点着塑料板覆盖的台面。台面上散落着两本剪影出版社的浪漫小说,旁边是一些名片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曹婉容女士?”闫承宣问道。 老人身体前倾,取下她的眼镜,挂在缀满珠饰的链条上。“他们昨晚收治了一位黑人女子。”她压低声音,试图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以免显得过于八卦。 “接着呢?”治安官追问。 “护士提到,你整晚守在那里,像个哨兵一样,寸步不离。并且今早当你离开时,留下了一名副手在外面守候。” “那位是我的副手邝兴贤。”闫承宣解释,调整了一下纸袋的位置。“我和邝兴贤是治安官办公室里仅有的两位单身汉,通常节假日的值班任务就落在我们身上。” “嗯,”曹婉容女士说,感觉治安官似乎避重就轻,“不过我和护士都在猜,毕竟昨晚是平安夜,这个女孩难道是因为犯罪被捕的吗?我们知道这是你的职责所在,但这个女孩是不是宇寰旅馆凶杀案的嫌疑人,所以你们不得不把她带回来?” 治安官轻笑着,身体稍微向前倾斜。“曹婉容女士,你能保守秘密吗?” 接待员将厚重的眼镜重新推至鼻梁上,嘴唇紧闭,挺直了腰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当然,治安官。”她说,“我保证不会透露出去。” 闫承宣微笑着,靠近老妇人的耳朵,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唐小姐其实是我的未婚妻。不过,她并不想和我共度余生,所以我不得不把她安置在地下室。昨晚我们在狂欢时,她企图逃离,我只能采取强硬手段。现在,邝兴贤正拿着枪守着她,等着我回去。” 说完,他回头向曹婉容眨了眨眼,随即步入电梯,留下她惊愕不已,眼镜几乎滑落到鼻尖,嘴巴微张,难以置信。 慕蕊抬头望见闫承宣踏入病房,她一直独自一人在此等待。 “早上好,圣诞快乐!”他高声说道,将餐车拉近,将白色袋子重重地放在餐盘上,模仿着圣诞老人的笑声,“呵呵呵”。 “圣诞快乐。”慕蕊回应,声音紧张且略带沙哑。她的面容痛苦,左手轻轻触摸着颈部。 “你看到那里的伤痕了吗?”闫承宣询问,再度俯身仔细观察。 “看到了。”慕蕊低声答道。 “下手的人一定有着修长的手指。”闫承宣评论,“你的头部感觉如何?” 慕蕊触摸着右侧包扎的一大块绷带。“这是怎么搞的?”她嘶哑地问道,“我只记得有人掐住了我的喉咙,却不记得有人击打我的头部……” 闫承宣开始从纸袋中取出泡沫餐盒。“医生有没有来看过你?” “自从我醒来后,就没见过。”慕蕊回答。 “医生推测,在你与袭击者搏斗时,头部可能撞到了车门框。”闫承宣解释,揭开盛有热咖啡的塑料杯和装橙汁的透明塑料杯的盖子。“只是轻微出血。你之所以失去意识,是因为被勒住了脖子。” 慕蕊抚摩着自己的脖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现在明白了被绞索束缚的感觉。”她低语,嘴角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闫承宣摆手否定。“并非如此。你之所以失去知觉,是因为大脑供血不足,而非窒息。袭击者显然手法娴熟。如果再加一点力,恐怕会对你的大脑造成永久伤害。现在,你想不想来点小松饼搭配煎蛋呢?” 慕蕊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早餐上:热腾腾的咖啡、烤制的小松饼、金黄的煎蛋、烟熏培根、香肠、鲜榨橙汁、新鲜水果。“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美味?”她惊讶地问道,“他们已经为我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煮蛋和淡茶。哪家餐馆会在圣诞节清晨营业?” 闫承宣摘下帽子,按在胸前,对慕蕊的疑问略感受伤。“餐馆?餐馆?这里是个信仰基督教的城市,圣诞节早晨,所有餐馆都歇业,这些都是我亲手烹饪的佳肴。趁热享用吧。” “感谢你……治安官。”慕蕊说道,“只是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不必全吃完。”闫承宣说,“我也需要用餐。这是胡椒粉。” “但是我的喉咙……” “医生说你的喉咙会有些疼痛,但这不影响进食。快吃吧。” 慕蕊沉默地张口,拿起叉子,未再多言。 闫承宣从纸袋中拿出一台小型收音机,放置于桌上。多数电台播放着圣诞歌曲。他找到一个正在播放古典音乐频道,调高了音量。 慕蕊显然享受着煎蛋的美味。她喝了一口热咖啡,说:“早餐真是太好了,治安官。邝兴贤呢?” “他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助手。”闫承宣评价道。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他还在吗?” “他已经离开了。”闫承宣回答,“他要在警局值早班,直到中午。之后彭昌勋会接替他。不用担心,邝兴贤也已经用过早餐了。” “咖啡真是香浓。”慕蕊说。她透过一排塑料容器注视着闫承宣。“邝兴贤提到,你整晚都守在这里。” 闫承宣一边耸肩一边取下帽子,没有直接回应慕蕊的话。“真可惜,鸡蛋在我装进泡沫盒时就已经冷掉了。”他说道。 “你认为那个袭击我的人……会再次出现吗?”慕蕊询问。 “不会的。”闫承宣回答,“不过,医生没和你多交流就给你注射了药物。我认为你醒来后应该有人陪伴你,与你交谈。” “所以你是在医院的椅子上度过了平安夜?”慕蕊说。 闫承宣露出微笑,“无所谓。总好过连续第20年看《圣诞晚会》。” “昨晚你怎么能那么快找到我?”慕蕊问,她的声音虽仍嘶哑,但已不再那么紧张。 “因为我们约好了见面。”闫承宣解释,“当你没在家,而我的电话留言也没有任何消息时,我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了顾乐蓉家。我知道你有每天去她家观察的习惯。” “但是你并没有看到袭击我的那个人。” “没错。我只是看到你坐在前排座位上,手中握着一部沾满血迹的相机。” 慕蕊摇了摇头。“我仍然记不起自己用相机击打他。”她说,“我当时想要摸出父亲留给我的枪。” “嗯,这让我想起了——”闫承宣说着,走向挂在椅子上的绿色治安官制服,在口袋里摸索出一把自动手枪,把它放在餐盘桌的远端,靠近橙汁的地方。“我已经帮你重新设定好了保险。”他说,“枪里还有子弹。” 慕蕊拿起一片烤面包,却并未咬下。 “他是谁?”闫承宣问道。 “确实如此。我只瞥见了他的鼻子……些许脸颊……还有他的双眼……” “你能估测他的年纪吗?” “我不敢确定。我感觉他大约跟你年纪相仿——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除了昨晚你告诉我的细节,现在有没有什么新线索浮现在你脑海中?”闫承宣询问。 “没有。”慕蕊回答,“当我冲回车旁时,他就藏在车内。”慕蕊放下手中的烤面包,不禁颤抖起来。 “他弄坏了车内的顶灯。”闫承宣说道,吞下了最后一口煎蛋。“所以当你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时,顶灯没有亮起。你提到看到顾乐蓉家二楼有灯光?” “对,那不是走廊或是卧室的灯光,可能来自楼上的一间客房。我是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看到的。” “把这个吃了。”闫承宣将一碟培根推向她,“你知道顾乐蓉家的电源已经被切断了吗?” 第37章 轻易理清 慕蕊扬起了眉毛。“我不知道。”她说道。 “那可能是手电筒发出的光。”闫承宣说,“或者是一种大型便携式照明灯。” “也就是说,你相信我说的话?” 闫承宣正准备将塑料盒盖上,扔进附近的垃圾桶,听到这话停了下来,目光直视着慕蕊:“我为何不信你?你脖子上的伤痕可是实实在在的。” “但为什么有人要置我于死地?”慕蕊几乎是在低语般问道。 闫承宣开始收拾她面前的盘子和盒子。“嗯……”他说,“袭击你的人并不是想要取你性命,他只是想对你造成伤害。” “显然他做到了。”慕蕊轻抚着自己受伤的颈项和包扎着绷带的头部。 “他还企图吓唬你。” “我同意。”慕蕊环视四周,说道,“我真不喜欢医院。” “那个人还向你说了些话。”闫承宣提醒,“再复述一遍。” 慕蕊闭上了眼。“‘你想找到那个女的?去德容国瞧瞧吧。’” “再重复一遍。”闫承宣要求,“模仿当时的语气和腔调。” 慕蕊以平淡无奇、缺乏情感的嗓音重述了那句话。 “仅此而已?”闫承宣追问,“没有特别的口音或方言?” “没有。”慕蕊答道,“就像是电视上的天气播报员,毫无起伏。” “没有地方特色口音?”闫承宣继续询问。 “没有。”她再次确认。 “那么北方口音呢?”闫承宣提出,然后用标准的浩宕城方言重复了那句话,慕蕊尽管喉咙疼痛,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是那样的。”她解释道。 “德容国的?炫明州的?还是昌勋国辰宇人的?”闫承宣连珠炮似的问道,接着他用三种不同的方言精确地模仿了那句话。 “都不是。”慕蕊微笑着评价,“你模仿得惟妙惟肖,不过那个人——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特定的口音。” “那声音的音调和音色呢?”他追问。 “低沉,但没有你这么低沉。”慕蕊描述,“就像一种柔和的男中音。” “难道是女性?”闫承宣猜测。 慕蕊眨了眨眼,脑海里浮现出袭击者从后视镜中映出的轮廓,尽管当时她双眼已因恐惧而模糊,但她记得对方瘦长的脸庞和深邃的蓝灰色眼睛。回想袭击者的臂力和手劲,她意识到那也可能是一个女人,一个力量异常强大的女人。“不,”她最终开口,“我感觉到的是男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不是说以前就遭遇过男人的攻击。而且,他也没有侵犯我——”她突然间有些惊恐地停顿下来。 “我理解你的意思。”闫承宣安慰道,“不管袭击者是谁,他显然不想置你于死地。谁会对即将杀害的人传达信息呢?” “信息?”慕蕊疑惑。 “或许应该说是警告。”闫承宣纠正,“警方认为这是一起可能带有性侵意图的随机袭击。由于袭击者并未抢走你的钱包,我认为这并非抢劫。”他清理掉托盘上的杂物,只留下咖啡杯,然后从空荡荡的白色袋子里拿出一支短小的体温计。“再来点咖啡如何?” 慕蕊迟疑了一下。“好吧。”她最终同意,将杯子递给他,“这东西通常让我神经紧张,但它似乎能抵消昨晚他们给我注射药物的影响。” “更何况今天是圣诞节。”闫承宣说着,为两人各倒了一杯咖啡。他们坐下来聆听收音机里音乐激昂的尾声。 一曲终了,电台主持人开始了节目介绍,慕蕊开口道:“其实我昨晚不必留在这里,对吧?” “你遭受了严重的精神冲击。”闫承宣提醒她,“你失去了至少十分钟的意识,头部因撞击安全带扣子导致受伤,需要缝合八针。” “但你能送我回家,对不对?”慕蕊询问。 “理论上可以。”他回答,“然而我不愿意让你独自一人。你肯定不会愿意去我家,而我也不愿在平安夜坐在无标记的巡逻车里,整晚守在你家外面。况且,医生坚持要你留院观察一晚。” “我宁愿去你家。”慕蕊轻声说,语气中没有一丝挑逗。“我很害怕。”她坦诚道。 闫承宣点头认同。“没错。”他喝干了咖啡,“我也有同感。我不知道原因,但我有种预感,我们已经卷入了一些复杂难解的事端。” “你似乎依旧相信吴建柏的叙述?”她问。 “自从他离开后,六天来没有任何消息,这让我感到不安。”闫承宣透露,“即便我们不完全采信他的说法,也能察觉到事情的诡异之处。” “你认为能找到昨晚袭击我的那个人吗?”慕蕊提问。她突然感到疲惫,躺回到枕头上,调整床的高度以便更舒适些。 “袭击者没有留下指纹或其他线索。”他解释,“我们正在检测相机上的血迹,但这恐怕也提供不了太多信息。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 “那个人可能会再次对我下手。”慕蕊担忧地说。 “嗯……我认为不会。”闫承宣说,“我认为他们已经传达了他们的信息。” “‘你想找到那个女人?去德容国吧。’”慕蕊拖长了语调,“那个女人会是顾乐蓉吗?” “你觉得还会有谁呢?”他反问。 “不可能。德容国何处?它确实存在吗?你认为这与吴建柏提到的那位上校有关联吗?比如,是一种代码?”慕蕊追问。 “我知道北方有几个城市有这样的区域。”闫承宣回答,“俎心城有个历史悠久的区就以此命名。但全国大概有一百多个同名的小镇。地图上没有标注,但我计划去图书馆仔细查找。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真实的地点,而非暗码。”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会告诉我顾乐蓉在那里?”慕蕊疑惑,“又有谁会知晓她在那儿呢?” “好问题。”闫承宣说,“我还没有答案。如果吴建柏所说的是事实,那么他也留下了许多未解之谜。” “昨晚那个人……可能是顾乐蓉派遣的吗?吴建柏说过,上校能用思想控制他人。顾乐蓉是否也具备这种能力?她是否仍然在帛弘城,故意误导我们?”慕蕊推测。 “这并非不可能。”闫承宣承认,“但是这种假设经不起考验。如果顾乐蓉还活着,并且藏身于帛弘城,为何要让我们得知她的行踪?我们只是众多调查人员中的一部分。已有两个市级部门,三个州级部门,乃至联邦调查局都在全力以赴调查此案。三大电视网在上周都进行了报道。五十位记者出席了上周一的地区检察官新闻发布会,其中部分仍在追踪此案——尽管他们不再关注我们警方——所以我没有在案件记录中提及你昨晚将车停在顾乐蓉宅邸对面的事。如果这事被媒体发现,第二天的头条必然是《帛弘城连环杀手再度出手,一人险些丧命》。” “那你更倾向于哪种可能性?”慕蕊询问。闫承宣整理好房间,移开托盘,坐到了床边。对于他这样身材魁梧的人来说,他的动作异常迅速而优雅,仿佛在他的皮肉之下隐藏着一位技艺高超的运动员。“假设吴建柏所言非虚,”闫承宣低声说,“那么帛弘城的谋杀案可视为心灵操控者之间的争斗。竹思楠已逝。我亲眼见到了她的遗体,在她被送往太平间前后。无论她曾经是什么,如今她仅存于我们的记忆之中。她的亲人将她火化,现在她只剩下一堆骨灰。” “谁处理了她的后事?”慕蕊好奇。 “并非她的亲属或朋友。”闫承宣说,“是一位律师——她是她财产的执行人——以及她任职董事会的公司两名成员。” “竹思楠已不在人世,”慕蕊说,“那么还有谁呢?” 闫承宣竖起三根手指,“顾乐蓉、苏俊贤,也就是吴建柏口中的上校——” “只有两个人。”慕蕊注视着剩下的手指,“第三个是谁?” “不清楚,但潜在人选众多。”闫承宣说,挥动着他的十根手指。“嘿,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走向脱下的制服旁,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圣诞贺卡和飞机票,作为节日的惊喜。 “飞往星腾城的航班。”慕蕊道,“而且是明日的行程。” “的确如此。今日的座位已全部售罄。” “你这是想急于摆脱我,警长?” “不妨这么说吧。”闫承宣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我明白这举动颇为失礼,但我认为对你而言,最妥当的做法是暂时远离此地,待到一切纷扰平息后再归来。” “我实在无言以对。”慕蕊开口道,“为何我回到星腾城就能确保安全?倘若有人欲对我下手,难道他就不会尾随我至星腾城吗?” 闫承宣双臂交叠胸前,“你的担忧合情合理,但我认为无人会紧随其后,你怎么看?”察觉到慕蕊沉默未答,他接着说道,“你之前提及在星腾城有友人相伴,比如韩弘方能与你同行。” “我不需要贴身护卫或是保姆。”慕蕊语气冰冷地回应。 “确实如此。”闫承宣附和道,“但回到那里,你将有众多好友围绕,充实的生活足以让你忘却此处的烦恼。” “那么,谁来追查杀害我父亲的真凶?”慕蕊质问,“又有谁会盯着顾乐蓉的宅邸,等候武建柏的消息?” “我会指派我的助手去监视顾乐蓉的住所。”闫承宣解释,“席夫人允许我的人驻守在她家——具体是在楼上的席先生书房内,那里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整个庭院。” “那你打算做什么?” 闫承宣从床边拾起帽子,熟练地调整着帽檐,随后将其戴在头上。“我正考虑给自己放个小长假。”他透露道。 “放假!”慕蕊惊讶地叫出声,“在这种时候你还能想到放假?难道你要抛下这一切不管吗?” “局里的同事也常这样数落我。”闫承宣笑着回应,“我这两年来一直忙于工作,未曾有过片刻休息,积攒的假期已经足够让我享受五周的时光。若我真想,抽出一两周来放松也不是问题。” “那你何时启程呢?”慕蕊追问。 “就从明日开始。”他简洁地回答。 “你计划去哪儿消遣呢?”慕蕊的语气里夹杂着浓厚的兴趣。 “我琢磨着往北走,去浩宕城逗留几日。那儿我许久未踏足了。之后,或许会在鹤骞城逗留个一两天。”闫承宣边说边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你这是要去见武建柏吧?”慕蕊猜测道。 “我确实可以把他约出来。”闫承宣拖长了音调,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腕表,“哦,时间不等人啊。医生大约九点会来查房,之后你就能离开了。”他稍作停顿,“你之前说过,可以来我家小住?” 慕蕊在床上半撑起身子,“这算是你的邀请吗?”她问道。 “没错。”闫承宣点头,“在你返回星腾城前,我希望你别急着回家。当然,今晚你也可以选择住酒店,我可以安排邝兴贤或是彭昌勋,还有我轮流照顾你——” “治安官,”她打断他,“在答应你之前,我想跟你商议一件事情。” “请讲,小姐。”闫承宣正色道。 “我受够了称呼你‘治安官’,同样讨厌你叫我‘小姐’。”慕蕊直言,“我们直接称呼对方的名字如何?” “我无异议。”闫承宣咧嘴笑了。 “不过有个难题。”慕蕊提出,“我可喊不出口‘闫承宣’这个名字。” “我的手下也从不这样称呼我。”闫承宣解释,“自从我成为帛弘城的治安官后,‘闫承宣’便成了我的代号,仅限于公务场合。” “那平时他们怎么叫你?”慕蕊好奇地问。 “他们叫我‘胖墩儿’。”闫承宣笑答,“我妈则唤我‘宣宣’。” “行吧。”慕蕊点头,“那我就叫你宣宣好了。感谢你的盛情邀请,我很乐意去你家暂住。” 他们在慕蕊的住所停留了一段时间,让她整理行李,并给父亲的律师及几位友人打电话。处理房产和出售摄影工作室至少得耗时一个月,对慕蕊而言,这里已无留恋的理由。 圣诞节那天,天气温暖明媚。闫承宣驾驶着车辆缓缓驶回城中,穿过大道上的飞星河,转入建柏街。尽管是周四,氛围却如同周日般闲适。 晚餐他们吃得较早。闫承宣准备了烤火腿、土豆泥、奶酪拌花椰菜以及巧克力奶油蛋糕。圆桌置于大凸窗旁,二人品着咖啡,享受着窗外逐渐降临的夜幕与静谧的屋舍和树木。随后,他们穿上外套外出散步,夜空中的星辰逐渐显现。孩子们被父母召唤回家,结束与新玩具的嬉戏。暗淡的房间里,电视屏幕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芒。 “你认为武建柏平安无恙吗?”这是他们今日首次触及严肃话题。 闫承宣将手深深插入口袋。“我不确定。”他坦承,“但我有种预感,事情不太对劲。” “我并不想躲回星腾城。”慕蕊坚定地说,“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决心追查到底。我觉得这是我对父亲的责任。” 对此,闫承宣并未反驳。“我提议,先由我找到教授的下落,然后我们再与他会合,共同策划下一步行动。我认为单独行动可能会更加高效。” “但顾乐蓉或许就藏匿在帛弘城中。”慕蕊忧虑道,“我们对昨晚袭击者的目的仍一无所知。” “我认为那位老太太并未在此。”闫承宣说道,接着讲述了案件当晚,姜安晏驾车以九十七公里的时速冲向弭锐城郊的一座桥墩,当时他正前往一家附近的商店购买雪茄。” “如果顾乐蓉真如武建柏所言具备那种控制能力……” “确实如此。”闫承宣附和,“初听之下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一切皆有可能。” “你推测她是否藏身于弭锐城?” “并非如此。”闫承宣否定,“她不会滞留在案发地点附近。我猜测她会迅速逃离,或是乘飞机或是驾车。这一周来,我一直在收集情报。一周前的周一,在德容国际机场曾发生过一场混乱。一名女子遗失了一件装有一万两千元现金的手提行李。无人能描绘她的样貌。一位四十岁的机场行李员突然癫痫发作身亡,然而他此前几乎没有任何健康问题。我调查了那一晚所有异常的死亡事件。一家六口在州际公路遭遇追尾,全部丧生——肇事司机疑似疲劳驾驶。公园里,一人因船只所有权争议射杀了自己的姐夫。弭锐体育馆附近发现了一名流浪汉的尸体,据治安官办公室判断,死亡时间已达一周。一位名叫范文光的男子在家中自尽,警方了解到,自从他的妻子离开后,他一直情绪低落。” “这些与顾乐蓉有何关联?”慕蕊询问。 “这正是我思考的问题。”闫承宣说。他们来到了一处小公园。慕蕊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而闫承宣则握住了另一个秋千的链条。“关于范文光先生自杀的诡异之处在于,他选择在工作时间结束生命。大多数人不会这样做。你绝对想不到,他最后一次搭载的乘客在哪里……” 慕蕊停下摇晃,“噢!是机场吗?” “正是。” 她摇头不解,“这不合逻辑。如果顾乐蓉打算从弭锐城机场逃离,为何还要留下钱,以及杀害行李员和出租车司机呢?” “可以想象,必定有什么让她惊恐万分。”闫承宣分析道,“或许她的计划发生了突发变动。出租车司机的私家车失踪了——直到他的前妻连续数日向警方申诉,车子才得以寻回。” “在何处找到的?”慕蕊追问。 “鹤骞城。”闫承宣回答,“就在城市中心地带。” “这似乎不太合理。”慕蕊沉吟,“司机自尽,某人窃取了他的车辆,然后弃置在鹤骞城——这样解释不是更加直接吗?” “确实直接。”闫承宣认同,“然而,若我们接受武建柏的说法,那么这一切巧合便能轻易理清。” 第38章 深邃莫测 慕蕊微笑,再次摇晃起秋千。 闫承宣附感到无比舒适,晚风拂面,老旧秋千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唤醒了他儿时的记忆,而慕蕊的陪伴更是令他心情愉悦。 慕蕊再次停止摇晃,“我无法袖手旁观。”她坚定地说,“或许,当你前往鹤骞城的同时,我可以去弭锐城查探那边的情况。” “我只会逗留数日。”闫承宣保证,“一旦你抵达星腾城,我会立即与你联络。” “武建柏也曾承诺会迅速联系我们。” “听着,”闫承宣提议,“我有一部电话留言机。此外,我还有一个装置,即便我不在家,也能通过电话听到留言。由于我经常遗失物品,因此我购置了两个这样的回放设备。你可以带走一个。我会在每日上午十一点和晚上十一点拨打自己的电话。如果有任何信息需要告知我,只需在留言机上留言即可。你同样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收听我的留言。” 慕蕊眨了眨眼,“直接拨打电话岂不是更简便?” “确实简便,但你与我联络却会变得复杂。” “可是……那样的话,我岂不是会听到你的私人消息?” 夜幕下,闫承宣向她露出一抹笑容,“我对你毫无保留。”他坦诚道,“或者说,交出那个电子设备后,我便不再有秘密了。” “我非常期待。”慕蕊回应。 当他们返回至闫承宣的住所时,意外发现有人正等候在那儿。在长长的门廊阴暗角落,闪烁的烟光时隐时现。闫承宣与慕蕊停驻在石板路上,治安官缓缓解开外套,慕蕊瞥见他腰间别着的左轮手枪。是谁?闫承宣低声询问。 烟光突然明亮了一下随即消失,一道身影缓缓站起。慕蕊紧紧抓住闫承宣的左臂,那高大的黑影向他们靠近,在门廊的台阶旁停下脚步。“嗨,宣宣。”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今晚是个飞行的好时机。想不想去海边兜一圈?” “嗨,刘星然。”闫承宣问候,慕蕊感觉到治安官的紧张情绪随之缓解。 随着视线逐渐适应黑暗,慕蕊终于辨认出对方是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留着侧边斑白的长发。他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脚踏拖鞋,上身是一件印有褪色的运动衫。他面容粗糙,肤色深沉。 “慕蕊,”闫承宣介绍,“这是刘星然,他在港口对面经营包机业务。每年都会带着一支摇滚乐队巡回演出,自己还担任鼓手。刘星然和我是校友。刘星然,这位是唐慕蕊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刘星然说道。 他友好地与慕蕊握手,传递出一股稳健的力量感。慕蕊欣赏这份刚毅。“搬些椅子过来。”闫承宣提议,“我去拿些啤酒。” 刘星然将烟蒂在栏杆上熄灭,随后扔入草地。慕蕊将一把藤椅转向面对门廊上的秋千。刘星然坐上了秋千,双腿交叉,拖鞋悬挂在脚尖轻轻摇摆。 “你们俩读的是哪所学校?”慕蕊询问。她觉得刘星然看起来比宣宣年长一些。 “西北大学。”刘星然用他那粗犷而友好的嗓音说道,“不过宣宣是荣誉毕业生,而我呢,因学业不佳被学校开除,于是选择了参军。我们曾是多年的室友,在那个大都市里,我们都是来自南方的单纯青年。” “没错。”闫承宣说着,递出了三瓶冰冷的啤酒。“刘星然确实在南方成长——在鹏煊城的南部。服役归来后,他明智地搬到了这里。实际上,他并非被迫退学,而是自愿辍学入伍。尽管他早在大学前就已经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员,并且在校园里还是个积极的反战活动家。” 刘星然猛喝了一口啤酒,目光落在酒罐上,在昏黄的灯光下做了个鬼脸。“老天,宣宣,你还在喝这种马尿?我得说多少次,蒿彭啤酒才是真正的佳酿?” “你参过军?”慕蕊问道,想起了韩弘方,他对自己的服役经历讳莫如深。 刘星然微笑点头。“没错,小姐。我在那里当了两年的空军前线指挥官。我驾驶飞机进行侦察,告诉那些驾驶高性能喷气式战斗机的飞行员们,哪里是最佳的武器投放点。在军队的那段日子里,我从未愤然扣动过扳机。这简直是最轻松的工作了。” “刘星然曾两次被从空中击落。”闫承宣补充道,“他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位四十岁抽屉里装满了勋章的男人。” “都是我在军人消费合作社买的。”刘星然说。他喝完了最后一口啤酒,打了个响亮的嗝,问道:“我想今晚我是没法飞行了,对吧,宣宣?” “下回再说,我的朋友。”闫承宣回答。 刘星然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慕蕊行了一礼。“很高兴遇见你,小姐。如果需要农药喷洒、包机服务,或者寻找优秀的鼓手,只需来找我。” “我会的。”慕蕊微笑着回应。 刘星然轻拍了闫承宣的肩膀,跳下台阶,步入黑暗之中,哼着歌离去。 整个晚上,他们聆听音乐,讲述童年故事,下棋,探讨在南方成长与在北方求学的体验,一起洗碗,最后还共饮美酒。慕蕊感到他们之间的相处轻松自然,仿佛已相识多年。 当慕蕊看到精心布置的客房时,不禁惊喜万分,闫承宣显然花了不少心思打扫整理。木质家具与简约的铁床,彩色的床单与墙上精致的菠萝印花装饰,避免了房间过于朴素单调。 闫承宣步入门厅,指引她找到洁净的毛巾,道过晚安,最后确认门锁牢固与院中灯光明亮,随后退回到私人空间。八年光景,肾结石四度来袭,无一例外在夜深人静之时。那些顽固的钙质结晶,尽管他的饮食严格控制,却仍不放过他,疼痛袭来时,他无力招架,唯有拨打急救电话,等待救护车的救援。肾结石的折磨,使他痛苦不堪,既无法预见也无法阻止,唯有在发病后将自己交由医生处置。因此,他早已习惯睡前更换成更为得体的长裤和T恤,以防万一夜晚医院之行时的尴尬。 手枪与枪套被他安置在床畔的椅背上,每晚如此,以便于黑暗中迅速触及。 然而,他并未立即就寝。隔壁房内,一位美丽女子的存在,使夜色平添了几分旖旎。他深知,今夜,他不应跨越走廊,踏入她的房间。双方的倾心相吸,他被慕蕊深深吸引,同时也察觉到慕蕊对他的好感。但今晚并非时机。一种直觉告诉他,慕蕊应当远离这座混乱之城。这位治安官的直觉,往往准确无误,曾数次助他脱险。他坚信自己的预感。 收留她在家,风险重重,但在明日航班前确保她的安全,别无他法。有人正秘密追踪他,不止一人,而是数人。直至圣诞前夜,他才确信此事。长达一个半小时的单独驾驶,让他辨明了真相,记下了追踪者的车辆。此次跟踪更为高明,隐蔽而专业,若非他警惕异常,恐难察觉。 至少有五辆车尾随其后,包括一辆出租车与四辆不起眼的轿车。其中三辆,前日已与他上演猫鼠游戏。它们保持一定距离,从不逼近,一旦他改变路线摆脱,另一辆车便接替。经过两天观察,他发现前方亦有车辆等候。完成如此周密的追踪,至少需六辆车、十二人,且需无线通讯配合。他一度怀疑是否为内部调查,但很快否定。他的背景、行为及工作量不足以引起内部关注,加之帛弘城警局的预算与人力有限,且他所识警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那么,跟踪者何许人也?联邦调查局?他虽对殷鸿文无好感,却知调查局无理由怀疑他涉入飞机爆炸或宇寰旅馆命案。中央情报局?他摇头否认,目光凝视天花板。 正当他沉入梦乡,梦回鹏煊城的大学时光,寻觅教室之际,慕蕊的尖叫声划破宁静。他迅疾抓起手枪,清醒地冲向走廊。哭泣声隐约可闻,继而变为抽噎。他单膝跪地,轻扭门把,门未上锁,猛然开启,身体隐于门侧。四秒后,他蹲身至门口,手臂伸展,持枪手左右摆动。 慕蕊独坐床上,泪流满面,双手掩面哭泣。他环顾四周,确认窗户紧闭,轻轻将手枪置于床头柜,坐于她身旁床缘。 我……我……我深感歉疚。 她哽咽着,话语断断续续,眼中含泪,满是惊惧与羞涩。每当入眠,梦魇即至,那人……自车座后方……扼住我…… 她强抑悲鸣,打了个嗝,摸索着床头的纸巾盒。 闫承宣以左臂环抱她。初始,她身躯僵硬,随即放松,倚靠于他怀中,秀发轻拂他的脸颊与下颌。她持续颤抖数分钟。无须忧惧。 闫承宣轻抚她的背部,柔声细语,一切终将好转。 如同受惊小猫,在主人温存的爱抚下,逐渐平复。 片刻,当闫承宣以为她已沉睡,自身亦将入梦时,慕蕊缓缓抬首,双臂环绕他颈项,开始亲吻。吻,绵长而轻柔,令二人陶醉。她的胸脯紧贴着他,柔软且丰盈。稍后,她跨坐其上,闫承宣注视着她修长的颈项。她未发一言,然而激情使她扬起椭圆的面容。他们十指紧扣,他再度感知她体内颤动,然此番颤栗,非因畏惧…… 慕蕊前往星腾城的班机,较闫承宣至浩宕城的早两小时。临别,她吻别治安官。 此乃赠礼。 闫承宣道,递予她一本《新闻周刊》、一份晨刊,以及另一台留言播放器。今晚,或能聆听你的声音。 他言。 慕蕊颔首。她决意不再言语,转身,迅速沿机场斜坡离去。 一小时后,航班已翱翔于肯塔基州上空。慕蕊搁置《新闻周刊》,取阅报纸,一篇即将彻底颠覆她命运的文章映入眼帘。该文位于第三版。 最新报道:圣诞前夕,德容国城四名少年黑帮成员遭残忍杀害,俎心城警方至今未能锁定确切线索及嫌疑人。凶案科警司称,此乃其十年警旅生涯中所见最为骇人听闻的案件。圣诞晨曦,德容国城市场广场,正真帮未成年人街头帮派四名成员遗体被发现。警方未公布死者姓名及案件详情,惟可确认四人年龄介乎十四至十七岁,遗体遭受严重损毁。目击者声称,四名少年均遭斩首,但负责侦查的警司对此未置可否。现已启动全面调查。德容国凶案组队长表示,所有可疑线索,皆在追查之中。 德容国,俎心城一隅,黑帮暴力事件频发。1980年,已有两人命丧黑帮枪战,1979年,六条生命因黑帮纷争消逝。圣诞之夜的血腥屠杀,令人震惊。 德容国城社区活动中心负责人牧师评述道,近十个月内,黑帮暴力显着减少。我无法理解,现今黑帮间有何恩怨与厮杀。 ,乃德容国城众多未成年黑帮组织之一,传闻拥四十名核心成员与八十名外围成员。多数俎心城街头帮派常年与地方执法机关对峙,然近年政府推出多项援助项目。四名遇难少年,均属。 慕蕊顿悟,此事必与顾乐蓉息息相关。她不解,何故帛弘城的老妪竟涉入俎心城黑帮斗争,然她仿佛再次感受到双手扼住咽喉,耳畔响起低语:欲寻觅那女子?赴德容国城即可。 于星腾国际机场,慕蕊做出抉择,并在恐惧尚未遏制她前立即行动。她深知,一旦与韩弘方通话,见到挚友,便再难离别。慕蕊阖眸,父亲孤寂地躺在冰冷殡仪馆的画面浮现,未施妆容,殡葬业者反复诉苦:亲属明日方至。 慕蕊以信用卡购得机票,搭乘环球航空下一班飞往俎心城的航班。她检查钱包,内有现金二百元及旅行支票六百五十元。暑期,她在《鹏煊时报》实习,记者证仍在身。她拨通报社图片编辑的电话。 慕蕊! 静电杂音与机场喧嚣中,传来他的声音,你不是五月才毕业么? 的确。 慕蕊答道,但我需逗留俎心城数日,你们需要那起黑帮谋杀案的照片吗? 当然。 编辑半信半疑,哪桩黑帮谋杀案? 慕蕊简述案情。 这类案件,警方不会轻易发布照片,即便有意,也会直接传真至媒体。 若我能获取有价值资料,你感兴趣吗? 绝对。 图片编辑回应,发生何事,慕蕊?你怎样了? 慕蕊犹如腹部受重击。编辑竟未闻其父逝世消息。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此事稍后再谈,费昊苍。现有一事相求。若俎心城警方致电询问,你能告知,我是《鹏煊时报》的独立撰稿人吗? 短暂的静默仅维持数秒,没问题,慕蕊。我答应你。但请务必随时联系我,可以吗? 自然,费昊苍。一旦有新情况,即刻告知。我承诺。 临行前,慕蕊致电大学计算机中心,留言给韩弘方,承诺不久将联络他。随后,她拨通了帛弘城闫承宣的住宅电话。答录机播放了闫承宣的录音,发出声,慕蕊随即开口:宣宣,我是慕蕊。 她解释了行程变更的原因,停顿片刻,补充道:小心为上,宣宣。 直达俎心城的航班座无虚席。邻座黑人着装讲究,尽管颈粗脸圆,却显英姿。他正专注阅读《华尔时报》,慕蕊凝视窗外片刻,旋即陷入沉睡。四十五分钟后,她苏醒,头昏脑胀,对此次可能徒劳的旅程略感懊悔。她自相机包中取出帛弘城的报纸,再次细读,已是第十遍。她感觉仿佛已远离帛弘城,远离闫承宣多日。 注意到你在关注我家附近的案件? 慕蕊侧首,发现身边衣冠楚楚的男子放下《华尔时报》。他举着一杯威士忌,微笑示好,乘务员送饮品时,你正在小憩。需要我帮你唤她回来? 不必,感谢。 慕蕊答道。男子的举止令她隐约感到不适,然而,他的笑容、柔和的嗓音和随和的态度透露出他是一个热情且亲切之人。你所谓的我家附近具体指哪里? 她询问。 男子持杯的手伸向她的报纸,黑帮事件。 他言道,我居住在德容国,此类丑事时有耳闻。 能否向我介绍一些? 慕蕊提问,关于黑帮,还有黑帮谋杀案。 我乐意分享黑帮相关知识。 他的嗓音低沉,但对于黑帮凶杀案,我所知有限。这几日,我并不在俎心城。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况且,女士,我来自充满正能量的社区。你此行是否打算造访德容国? 我尚未决定。 慕蕊回答,为何如此询问? 魁梧男子的笑容更甚,但其眼神深邃莫测。我只是建议你前往参观。 他淡然说道,德容国是一处引人入胜之地,承载悠久历史。在那里,你将目睹繁华与美景,亦能见证贫民区与黑帮。我希望你游览俎心城时,对这些方面有所了解。除非,你本身就是当地居民?我不可妄加猜测。 第39章 恍然大悟 慕蕊努力平复心情。她不能始终处于臆想与紧张之中。不,我是游客。 她说,我渴望了解俎心城的一切,无论是美好,还是阴暗。 那再好不过了。 旅伴说道,我再来一杯。 他向空姐招手示意,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喝点什么? 一杯可乐就好。 慕蕊回答。 他为两人各点了一杯饮料,然后转向慕蕊,报以微笑。已经下单了。 他说道,既然我似乎要充当你的私人向导,我们不妨先彼此介绍一下吧。 我叫唐慕蕊。 慕蕊自我介绍。 很荣幸结识你,唐慕蕊小姐。 邻座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微微点头,我的名字是程德庸。随时待命,听你差遣。 航班继续向东航行,不久便被冬夜的墨色斗篷所笼罩。 在1980年的圣诞节清晨,于凌晨两点钟,他们终于发现了伊康盛与他的家庭所在。 伊康盛那一晚的睡眠断断续续,午夜刚过,他就下楼去品尝了由邻居范振平家赠送的节日饼干,那是两片甜蜜的慰藉。前一晚过得相当愉快,这已是他们连续第三个圣诞节前夕与范振平一家和邵元忠夫妇共享晚餐。伊康盛的妻子,粟初夏,虽是辰宇人,但两人对宗教均持淡漠态度。粟初夏对伊康盛保留的辰宇复国主义情怀感到不满。伊康盛有时觉得,妻子已彻底融入了昌勋国的生活,她对事物考虑周全,却偶尔陷入偏执。在大使馆的宴会上,粟初夏会坚持骏喆国解放组织的立场,这令伊康盛感到恼怒。并非骏喆国解放组织——他在心里纠正自己,吞下第三块也是最后一块饼干——而是运升国的立场。她声称自己仅陈述事实,但她远比伊康盛更能雄辩。伊康盛有时怀疑,除了密码学,他对其他领域几乎一无所知。武建柏舅舅,总喜欢与粟初夏进行辩论。 在过去的四天里,伊康盛一直在纠结是否应向鹤骞城大使馆特勤局站长宓俊杰报告舅舅的失踪。宓俊杰是个矮小、寡言的男人,表面和蔼,但总透出一股诡异。四年前,他曾在机场的人质救援行动中担任伞兵上尉,在战争中,策划拦截了一枚藩康国的地对空导弹。宓俊杰有能力判断武建柏的失踪是否为重大事件。然而,韶明智提醒伊康盛需小心行事。韶明智是伊康盛密码工作上的伙伴,协助伊康盛拍摄并确认了照片中的身份。韶明智充满激情——他确信伊康盛的舅舅必定遭遇了大事——但他认为,在寻求宓俊杰或大使随员王智宇的帮助之前,需要更多具体信息。上周日,韶明智秘密协助伊康盛搜寻了当地的酒店,但未发现武建柏的行踪。 在凌晨一点多,伊康盛关闭了厨房的灯光,检查了楼下的安全面板,随后回到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双胞胎女儿非常失望,伊康盛告诉伊芷若和伊芷萱,武建柏舅公将于周六晚上到来。武建柏一年只从浩宕城来访三四次,但伊康盛四岁的双胞胎女儿异常喜爱这位舅公。伊康盛理解这份情感,当他还是斋弘城的孩子时,他也渴望着武建柏的到访。每个家庭都应有一位这样的舅舅,他不讨好孩子,却关注孩子的愿望,总能带来恰到好处的惊喜礼物,满足孩子内心的真实需求,还会以他那低沉而平静的声音讲述笑话和故事,远比那些自视甚高的大人有趣。对于这类家庭聚会,武建柏通常不会错过。但是这次,武建柏却爽约了。 韶明智推测,武建柏可能牵涉到了周六对熊阳旭参议员办公室的炸弹袭击。这显然与郑丰茂有关,但伊康盛深知,他的舅舅绝不会参与炸弹袭击。从伊康盛的父亲,上世纪四十年代,所有人均参与了自卫军的行动。建国后,这些前游击队员谴责此类行为为恐怖主义。伊康盛知道,武建柏曾在三次战争中走上前线,但每次都是作为医生而非战士。他记得,在斋弘城的公寓中,在农场的夏夜,他半梦半醒之间,听见父亲与武建柏舅舅讨论轰炸的道德问题。武建柏明确指出,彦昌国使用战斗机进行的报复性袭击,与骏喆国解放组织游击队用自动步枪发动的报复袭击并无本质区别,因为它们同样导致无辜儿童的伤亡。 尽管对参议员办公室的爆炸案进行了四天的调查,韶明智与伊康盛依然毫无头绪。韶明智询问了在昌勋国司法部和联邦调查局的熟人,但得到的回应要么是不知情,要么是案件保密。伊康盛再次联系了浩宕城,但依旧没有武建柏的消息。 他一定平安无恙,伊康盛想着,耳边仿佛响起了武建柏的声音:你不是特工,武建柏。沉入梦的深渊,伊康盛做了一个温馨的梦,梦里双胞胎女儿在范振平家的圣诞树边嬉戏。突然,一道声音从走廊传来,将他从梦境中唤醒。伊康盛迅速恢复清醒,他掀开了身上的被褥,戴上床头的眼镜,随即从抽屉中抽出了一把已经装填好子弹的手枪。 “你这是——”粟初夏轻声嘀咕。 “嘘,别出声。”他低语告诫。 这间屋子里,任何人的进入都不可能不触动警报。多年来,大使馆一直把昊然市的这栋宅邸作为情报人员的秘密会面点。它坐落在一条死胡同深处,远离主要道路。院内泛光灯彻夜通明,大门与围墙遍布电子感应器,一旦有人侵入,便会立即激活主卧与一楼大厅的安全面板,触发警报。房屋配备了加固的钢制门窗与锁具系统,即便是技艺高超的盗贼也难以突破。所有的门窗传感器都与安全系统相连。 由于外围设备时常误报,粟初夏在入住后不久便拆除了部分警报系统,这让伊康盛极为不满。最终,她妥协于房屋原有的安保设施,视之为居住在偏远郊区的必要代价。虽然伊康盛不情愿住得离大使馆和其他同事如此遥远,但孩子们喜爱乡村生活,粟初夏希望她们快乐,所以他只得妥协。他确信,没有任何入侵者能在不触动警报的情况下穿透两层楼的防御。 走廊再次传来声响,这次是从后楼梯方向,似乎来自双胞胎的房间。伊康盛仿佛听到了细微的低语。他向粟初夏示意,让她悄悄下床,趴在地上。粟初夏将手机拉至地面,隐藏起来。伊康盛走出三步,来到敞开的卧室门口。他的呼吸急促,左手扶了扶眼镜,右手则高举着手枪,上膛,步入走廊。 黑暗中,有三个,或许更多的身影,就在走廊的另一端,距离他不到五米。他们穿着厚实的工作服外套,戴着手套和滑雪面罩。前排的两人用手枪顶着伊芷若和伊芷萱的头部,女孩们的嘴被堵住,双眼因恐惧而睁大,穿着睡裤的小腿在黑色夹克前摇晃。 伊康盛站稳脚步,双手紧握枪柄,本能地摆出了射击姿态。他仿佛听到了昔日导师那低沉而严厉的教导:“敌人未防备,射击;敌人已准备,射击;敌人挟持人质,射击;敌人不止一人,射击。对每个目标射出两发,两发。无需思考,直接行动。”然而,这些人质并非陌生人,而是他的宝贝女儿——伊芷若和伊芷萱。伊康盛注意到她们睡衣上的卡通图案。他将小巧的手枪对准了第一个戴滑雪面罩的人。尽管光线微弱,但他自信,在如此近的距离,他能准确地将两颗子弹送入对方的颅脑,然后迅速转向,手臂保持稳定,再对第二个人的脸部连射两枪。在大约十一米半的距离上,伊康盛可以将整匣的十发子弹全部精准命中拳头大小的目标。然而,这些人质,是他的亲生骨肉。 放下你的武器。 那个戴着滑雪面罩的男子沉闷地命令。他手中的枪,一把配备黑色消音器的手枪,并未指向伊芷若的头部。伊康盛估算着,自己完全能够在对方扣动扳机前击中他们。他想起在斋弘城酷热的夏日里,导师的训导:决不能放弃手中的武器。决不能。必须坚持射击。即使自己或人质受到伤害甚至牺牲,也要确保敌人被消灭,这远比缴械投降更有价值。 放下你的武器。 伊康盛屈膝将手枪置于地板上,摊开双手,请别伤害我的孩子。 共有八个入侵者。他们用医疗胶带束缚住伊康盛的双手,从床后拖出粟初夏,将一家人全部押解到一楼的客厅。其中两名戴滑雪面罩的男子则进入了厨房。 武建柏,电话线路被切断了。粟初夏喘息着说,随后,一名男子用胶带封住了她的嘴巴。 伊康盛默默点头。他认为此时保持沉默最为明智。 入侵者的首领令伊康盛坐在钢琴凳上,而粟初夏和两个女孩则被安排坐在地板上,背靠着白墙。他们并未束缚孩子们的手腕,也没有封住她们的嘴巴。女孩们紧紧依偎在母亲身旁哭泣。每边都有一个身穿工作服外套、牛仔裤,戴着滑雪面罩的人蹲守。首领微微颔首,六名男子随即摘下了面罩。 天哪,他们要对我们痛下杀手,伊康盛心想。此刻,他愿意舍弃一切现有的和渴望拥有的,只求时光倒流三分钟。如果可以重来,他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两枪、转身、再两枪的连击…… 六个露面的入侵者皮肤呈橄榄色,穿着干净利落。他们看起来并不像骏喆国的情报人员。他们就像是伊康盛每天在鹤骞城街头擦肩而过的普通人。站在他面前的男子俯下身,脸几乎贴在他的鼻尖前。这人有着湛蓝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口音带着轻微的昌勋国中西部特色:我们想和你聊聊,伊康盛。 伊康盛点了点头。他双手被紧紧反绑在背后,感觉血液流通都受到了阻碍。如果他在钢琴凳上往后一倒,就能踢到眼前这位帅气的男子。但另外五个入侵者均持有武器,且离他太远,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触及。伊康盛感到口干舌燥,心跳加速。 照片在哪里?他身旁的帅气男子问道。 什么照片?伊康盛惊讶自己居然还能发出声音,而且声音如此坚定而冷静。 哦,武建柏,别给我们玩花样。男子说道,向站在墙边的瘦削男子示意,后者面无表情地迅速给了四岁的伊芷若一记耳光。 孩童的哭声震耳欲聋。粟初夏挣扎着,被胶带捂住的嘴里发出含糊的咆哮。伊康盛猛地从钢琴凳上跃起,你这畜生!他咒骂。那帅气男子突然踢向伊康盛的腿部。伊康盛重重摔倒在右侧,鼻子与下巴狠狠地撞上了打磨过的木质地板。孩子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伊康盛听到了胶带被撕扯的声音,紧接着,尖叫声戛然而止。瘦削的男子走向前,将伊康盛拉起,粗暴地推回钢琴凳上。 照片在房间里吗?帅气男子温和地询问。 不在。伊康盛答道。鲜血从鼻孔流淌至上唇。他仰起头,感觉到下巴已经肿胀。右臂失去了知觉。它们存放在大使馆的安全箱内。他说道,舔去嘴角的血渍。 帅气男子点头,嘴角上扬,除了你的舅舅武建柏,还有谁看过这些照片? 韶明智。伊康盛回答。 密码部门的负责人。男子轻声附和,语气中带着少许鼓励。 代理负责人。伊康盛纠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的心再度狂跳不止。伊安宜正在休假。 还有谁看过? 没有了。伊康盛坚定地声明。 帅气男子摇头,仿佛对伊康盛感到失望。他向第三名男子点头示意,后者随即抬起穿着皮靴的脚,用力踹向粟初夏的腹部。 没有人了!伊康盛大叫,我发誓!韶明智说要在获取更多情报后才会与宓俊杰商谈。我发誓。我可以把照片交给你们。韶明智把底片存放在保险箱里。你可以拿走所有照片。 嘘——帅气男子打断他。他转向从厨房走出的两人,他们点头回应。帅气男子下令:上楼。于是,四个手下遵命上楼。 伊康盛突然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煤气气息。他们竟然拧开了煤气阀门,他心中暗想。阀门被打开,天哪,这是为何?剩余的三名歹徒开始捆绑孩子们的手脚,以及粟初夏的双腿。 伊康盛急切地寻找可能的谈判条件,我立刻带你们去取。他提出,那里现在几乎空无一人。你们可以派一个人随我前往。我会帮你们找到那些照片,以及你们想要的一切资料。只要告诉我你们的需求,我保证亲自带你们去,我发誓。 嘘——帅气男子打断他,歹徒们小心地将粟初夏和其他女孩安置在地上,避免她们的头部撞击到地面。粟初夏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伊康盛猜测她可能已经昏厥。 武运良呢? 没有。 费昊苍呢? 没有。 翟新立呢? “没有。” 男子逐一念出大使馆内从高级职员至大使个人助手的所有名字。伊康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游戏——一种巧妙的策略,用以拖延时间,好让其他四人得以在楼上及书房内进行搜查。为了保护粟初夏和女儿们免受伤害,哪怕只是短暂的喘息之机,伊康盛愿意配合任何计谋,揭露任何隐秘。其中一个小孩发出呻吟,试图翻身。瘦削的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肩。楼上搜查的四人返回,其中最高的那位摇了摇头。 英俊的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开始行动吧。” 其中一人拿着从双胞胎床上取下的白色床单,用医用胶带固定在墙上。他们让粟初夏和孩子们倚靠着床单坐下。 “让她清醒过来。” 瘦削的男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嗅盐,打开盖子放在粟初夏鼻下。她猛地一惊,瞬间恢复了意识。 两个男人抓住伊康盛的头发和肩膀,强行将他拽到墙边,迫使他跪下。 瘦削的男子后退几步,拿起一台即时成像相机,连拍了三张照片。他等待照片显影,递给英俊的男子审阅。另一人则拿出一台小型录音机,将麦克风靠近伊康盛的脸部。 “请你读出下面的内容。”英俊的男子说着,展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地打印着文字。他将纸张举到离伊康盛眼睛约三分米的距离。 “不。”伊康盛断然拒绝,挺直胸膛,准备承受接下来的打击。他期望这样的反抗能够打乱对方的计划,为自己争取到一些时间。 英俊的男子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背对着伊康盛。“杀掉一个孩子。”他低声命令道,“任意一个都行。” “不,等等,请不要!我念,我念!”伊康盛绝望地尖叫。此时,瘦削的男子已将消音器对准了伊芷若的太阳穴,扣上了扳机,他的动作利落,对伊康盛的哀求充耳不闻。 “稍等。”英俊的男子制止道。他再次将那张纸展现在伊康盛眼前,同时按下录音机的启动按钮。 “武建柏舅舅,粟初夏、孩子们和我一切都安好,请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伊康盛的声音颤抖着读出了这几行字,短短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不过一分钟便宣告结束。 “做得好,伊康盛。”英俊的男子赞赏道。随后,两人再次揪住伊康盛的头发,将其头部向后拉扯。伊康盛在痛苦中呼吸急促,他利用眼角的余光四处扫视,寻找逃脱的机会。 第40章 疲惫不堪 白色的床单已经被移走,消失在视线之外。此时,有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卷黑色的塑料布,铺展在粟初夏面前的地板上。这块塑料布不大,大约只有一平方米,散发着类似廉价浴帘的气味。 “把他带到这边来。”英俊的男子命令道。伊康盛又一次被拖到了钢琴凳旁。然而,当他们稍微放松了对伊康盛头发的掌控时,他立刻爆发了——双腿如同弹簧般猛力一蹬,头部狠狠撞击向英俊男子的下巴,紧接着转身用肩膀顶撞另一人的腹部,奋力挣脱了三双手的束缚,一脚踢向某人的下体,虽未命中,但他迅速扑向一人,将其压制在身下,却被另外两人压制,遭受重击于右侧脸颊…… “让我们从头再来。”英俊的男子语气平静,他用手触摸着下巴上的伤痕,张口拉伸,试图缓解下颌的疼痛。显然,伤势主要集中在他的下巴部位。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伊康盛喘着气质问道。他们再次将他拉回到钢琴凳上,并用胶带绑住了他的脚踝。 没有得到回答。瘦削的男子将粟初夏拖至黑色塑料布上,令其跪下。两人手中各持一根两分米长的细铁丝,一端尖锐,另一端嵌入木柄,木柄包裹着胶带。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气味,令伊康盛感到恶心欲呕。 “你们想要干什么?”伊康盛的声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音。尽管英俊的男子给出了回答,但伊康盛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事外,如同一辆失控的汽车在黑冰上滑行,视角变得飘忽不定,从高空俯瞰着这幕悲剧。他心中明白即将发生的事情,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这种无力感如同辰宇家族世代相传的宿命——在燃烧的焚尸炉旁,在毒气室的入口处,在目睹古老城市化为灰烬,听着异教徒的狂热呼喊时,辰宇人只能默默承受,无力反抗。武建柏舅舅深知对手的凶残,伊康盛心想,他紧闭双眼,不愿理解即将听到的话语。 “这里将发生一场煤气爆炸。”英俊的男子解释道,他的语气异常耐心,仿佛在给孩童讲解课程,“之后,将有一场大火。人们会在床上发现被烧焦的尸体。即使是最优秀的法医或验尸官,也无法判断死者是在生前还是死后遭遇焚烧,更别提发现你们身上的任何异常。铁丝将从眼窝插入,直达大脑。即便在未被烧焦的尸体上,那个微小的孔洞也几乎难以察觉。”他转向其他人吩咐,“我认为,粟初夏应当在楼上死亡,双臂分别搂着一个孩子,营造出仿佛即将逃离火灾现场的假象。先杀掉那个女人,再解决这对双胞胎。” 伊康盛的肩膀剧烈抽搐,他发出嘶吼,双腿猛烈挣扎。然而,他被紧紧地控制住,动弹不得。“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尖叫质问。 出乎意料,英俊的男子给出了回应。“我们是谁?”他重复道,“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不存在。”然后,他侧身让开,以便伊康盛能够亲眼目睹其他入侵者正在做的事情。当他们最终手持铁丝逼近伊康盛时,他全身已无抵抗之意,彻底放弃了挣扎。 ****** 乘坐巴士北行,沿途掠过首宾城那延绵不绝的破败排屋与宛如阴沟般的工业地带,我,顾乐蓉,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牧师笔下的一句警言:“魔界之城矗立于北方。” 我对北方的都市向来无感。那里弥漫着狂乱与漠然,天空被煤灰与尘埃蒙蔽,绝望如影随形般附着于污秽的街巷与同样不堪的市民身上。我始终觉得,竹思楠最大的叛逆便是背弃了温暖的南方,投身于浩宕城的凛冽深渊。我无意涉足如此北境之地。雪花翩然而降,为这单调的景致添上一抹亮丽,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向巴士内景。对面的女人自书中抬头,对我投以羞涩的微笑。这是自我们离开鹤骞城郊以来,她第三次对我展露笑容。我轻轻点头,继续手中的编织。她虽看似不过五旬,但岁月的孤寂使她显得苍老许多。此刻,我已在盘算如何借助这个胆小的女人解决我的困境。我所面临的难题之一。 逃离鹤骞城令我心生喜悦。年轻时,我颇喜爱这座略带南方风情的幽静城池。直至战争时期,它仍保有一份闲适而混乱的气息。然而如今,喧嚣与高楼取代了宁静,犹如一座自夸的庞大坟冢,埋葬着一群蝇营狗苟、权力至上的蝼蚁。 我瞥了一眼窗外飘舞的雪片,竟一时记不清今日何日,脑海里只浮现出“星期四”三字。星期二与星期三的夜晚,我们是在鹤骞城外一家沉闷的汽车旅馆度过的。星期三,我让耿鹏飞将别克轿车遗弃在国会大厦附近,再步行返回旅馆。这段路程耗费了他三小时,但耿鹏飞并未抱怨。他以后也不会有怨言。星期二晚间,我让他用针线缝合自己的双唇,而我则在烛光下对针进行了简陋的消毒。星期三清晨,我前往商场购物,购置了几件裙装、罩衫与内衣,但相较于我在弭锐城失去的那些奢华衣物,这些显得寒碜至极。丑陋的编织袋中装有近九千元现金。当然,我在帛弘城、璞瑜城和锐逸城的保险箱与储蓄账户中藏有更多财富,但眼下我无意提取。若竹思楠知晓我在弭锐城有存款,那她必然也清楚我在他处亦有积蓄。 竹思楠已逝,我心中默念。然而,她的操纵技艺在我辈之中堪称最强。她能一边与我交谈,一边操控苏俊贤的一个傀儡摧毁飞机。那份操纵力强大得不可思议,令人胆寒,即便她已离世,依旧对我产生影响。竹思楠的肉体或许正在棺椁中腐烂,但她的操纵术却似乎愈发强盛。我的心跳加速,转头望向巴士后部暗处的人影…… 竹思楠已不在人世。今天是星期四,距圣诞节恰好一周。换言之,今日应为12月18日。我和竹思楠、苏俊贤的重逢发生在12月12日。这两日间仿佛横亘着无尽时光。过去的二十年里,除去偶尔的放纵,我的生活几乎纹丝未变。然而如今,一切都在改变。 “打扰了,”对面的女人开口道,“你织的毛衣真是精致,是为孙子准备的吗?” 我缓缓转头,报以那个女人一个明媚的微笑。年少时,在我尚未意识到世间诸多禁忌前,我常随父亲垂钓。最令我激动的瞬间莫过于鱼儿上钩,那股从鱼线传递的微妙拉力,以及浮标上下浮动的节奏。真正的钓鱼高手总是在鱼饵将被吞食却未完全咬定的那一刻展现其技艺。 “确实如此。”我答道。一想到有个啼哭不休的孙辈,我的胃便一阵翻腾。但我早已发现,在公共场合编织毛衣不仅能调节情绪,更是绝佳的掩护。 “孙儿?”她问。 “孙女。”我轻声纠正,同时悄然潜入她的意识深处。我未遇到丝毫阻碍,如同步入无人看守的房间。我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她的心灵走廊与密室,轻手轻脚,尽量不露痕迹,直至找到她内心的愉悦源泉。我以抚弄猫儿的方式触动她——尽管我厌恶猫咪——我能感受到她的喜悦如潮水般涌现。这份突如其来的快感犹如一股温热的溪流,不经意间溢出。 “哦。”她发出一声低吟,突如其来的欢愉让她面颊泛红。“孙女。多美好。” 我适时调整触碰的力度——当我讲话时加深,她偷瞄我时减弱。这种技巧在某些人手中运用自如——对年轻人来说,这是挑逗;对政客而言,则是施展魅力。假使掌握此术的是位演说天才,他足以激起民众的狂热。他的同伴们时常提及却鲜少深究的事实是,他所到之处,总能让人们感到莫名的舒适。只需数周,我就能让这个女人对我的控制欲罢不能,其程度远超对鸦片的依赖。我们之所以迷恋恋爱的感觉,是因为它最贴近灵魂层面的依恋状态。 这位孤单的女人外表远比实际年龄苍老,而我却恰恰相反。与我短暂交谈后,她轻拍身旁的空位,再次红着脸邀请:“这里还空着。你愿意过来坐吗?这样我们就不必大声说话了。” “非常乐意。”我应允,将编织工具收入包中。这出戏码已达到预期效果。 她名叫唐曼彤。她正踏上归途,返回俎心城,结束在鹤骞城妹妹家漫长却不愉快的逗留。仅仅十分钟的交谈,我已大致了解所需信息。精神上的慰藉实非必需,这个女人只是渴望倾诉。 唐曼彤出身于俎心城一个备受敬仰且富有的家族。她生活的支柱,来源于父亲设立的信托基金。她一生未婚,将自己献给了患病的弟弟唐宏邈,照料他长达三十二载。唐宏邈罹患神经系统疾病,先是从腰部以下瘫痪,最终全身失去知觉。今年五月,唐宏邈离世,唐曼彤一时无法适应不再为弟弟操劳的日子,于是前往妹妹家暂住。这是她们八年来的首次相聚,然而气氛并不融洽。唐曼彤对妹夫的粗鲁和侄子侄女们的无礼颇感不满,而妹妹一家同样难以忍受唐曼彤长期独身养成的种种习惯。 对于唐曼彤这类人物,我再熟悉不过——在我漫长的蛰伏生涯中,我曾无数次扮演过类似的老处女形象。她就像一颗漂泊的卫星,渴望围绕任何能给予她温暖与归属感的星球运转。弟弟的疾病对她而言,无异于命运的馈赠。尽管投身家庭或子女也是她生命中的选项,但照料病弱的弟弟,让她找到了逃避世俗责任与纷扰的完美借口。这种女性看似无私,实则极度自私。她口中的弟弟,虽在言语间流露出哀怜与深情,但我能感知她对尿壶与轮椅的异常痴迷。三十年光阴,她放弃了青春、放弃了为人母的幸福,悉心照料一个几乎失去生命活力之人,这实质上是一种病态的自我放逐。我对唐曼彤了若指掌,她正在缓慢地自我毁灭,却乐此不疲。这种想法让我为身为女性而感到羞愧。面对这类人,我往往忍不住想要让他们亲手将自己推向深渊,直至窒息。 当她因叙述过往苦难而泪眼婆娑时,我轻拍她的手臂,温柔地说:“我明白,我理解。我懂得那份感受。” “你真的懂?”唐曼彤问道,“找到一个能感同身受的人实在太难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着许多共鸣之处。” 我点头,凝视着唐曼彤。她虽仅五十二岁,却似七十岁老妪。她的衣着本不寒酸,但因精神萎靡,无论西装还是礼服,在她身上都显得皱褶不堪,失去了应有的光彩。她的棕色发丝渐染霜白,中分发型固定不变,仿佛自成年伊始便未曾更改,凌乱的刘海耷拉在额头。她涂着黑色眼线,一遇泪水即化为乌有。唇色淡薄,表情严肃,虽不刻薄,却鲜见开怀大笑。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每一道纹路都向下延伸,仿佛被地心引力牵引。她性情胆小,见识有限,易于依附任何可提供庇护的对象,犹如受惊的小兽。她是我理想中的操纵对象。 我向她讲述了虚构的人生,借用范海秋这一化名,这是我当前的身份。我曾拥有一位在俊弼城成功经营银行的丈夫,但八年前不幸离世,将房产交由妹妹之子耿悉瀚管理。然而,耿悉瀚不仅管理不善,更挥霍了家族遗产。去年秋天,他在一场严重的车祸中丧生,连同他无礼的妻子,使我不得不承担葬礼费用及他遗留的巨额债务。耿悉瀚的儿子耿鹏飞只得由我抚养。我自己的儿子与他的孕妇妻子在一所教会学校任教。我已出售了俊弼城的房产,清偿了最后一笔债务,携甥孙北上,期待开启新的生活篇章。这故事漏洞百出,但我通过适时刺激她的愉悦中枢,使她坚信这一切真实无误。 “你外甥真是英俊。”唐曼彤赞叹道。 我微笑回应,目光转向坐在通道另一侧的耿鹏飞。他身着一件廉价的白色衬衫,外搭蓝色防风夹克,打着黑领带,下身是皱巴巴的宽腿裤,脚踏一双我们在鹤骞城购置的黑鞋。我为他修剪了头发,最终保留了长发造型,如今它们被整洁地束在脑后。他面无表情,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和倒退的景色。然而,我无法改变他那略显短小的下巴和满脸的青春痘。“谢谢夸奖。”我应道,“他长得像他母亲。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安息。” “他真安静啊。”唐曼彤评论道。 我点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那场意外……”我刻意停顿,“孩子在事故中丧失了大部分舌头。医生告诉我,他恐怕再也无法言语了。” “亲爱的,”唐曼彤慰藉道,“上帝的旨意深不可测,唯有默默接受他的安排。” 巴士疾驰在高架公路上,下方是俎心城南部连绵的贫民窟。我们在车内彼此安慰。唐曼彤欢欣鼓舞,因为我们接受了她的邀请,准备前往她家,陪伴她数日。 俎心城的闹市区喧嚣拥挤,一片混乱。我们抵达地铁站,耿鹏飞提着行李,在巴士上,她已向我描绘过位于德容国城的温馨住所。尽管她提及,近年来,这座城市的“不良分子”涌入,使其逐渐衰败,但在我的想象中,德容国城仍旧是独立于砖石丛林的俎心城之外的一片净土。然而,现实却截然不同。透过车窗,我看到黄昏中一片破败景象,废弃的房屋与工厂比比皆是,狭窄的街道上散落着遗弃的车辆,广阔的空地随处可见,黑皮肤的人们四处游荡。整座城市似乎已被黑人占据。我疲惫地瘫坐在座位上,透过污浊的车窗,望着身穿西装外套的黑人孩童在空旷地带嬉戏,黑人男子在萧瑟的街道上蹒跚前行,黑人妇女推着被盗的购物车。每一扇昏暗的窗户后,似乎都隐藏着一张黑人的面孔…… 我将头倚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努力抑制住哭泣的冲动。我的父亲是对的,他曾在世纪初的明媚日子里预言,一旦黑人获得选举权,国家将步入衰退。他们将一个辉煌的国度变成了污秽、懒散、绝望的废墟。竹思楠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我。过去的数天,我的行踪毫无规律,与唐曼彤共度一周乃至数周时光——哪怕意味着置身于这群无所事事的黑人之中——无疑会在原本随机的轨迹上增添更多不确定性。 我们在一个名为仙德大道的郊区车站下了车。两侧是混凝土墙,城市在轨道之上。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疲惫不堪,不愿攀登楼梯进入街道。我让一行人在一条深黄色的硬木长椅上稍作休息。一辆列车轰鸣着从我们面前掠过,驶回市中心。一群黑人小孩嬉笑着奔上楼梯,口中咒骂,相互推搡。我能隐约听到外面街道的嘈杂声。寒风凛冽,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我们的候车区域。耿鹏飞对此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拉上防风夹克的拉链。 “我们还是叫辆出租车吧。”唐曼彤提议道。 第41章 腐朽不堪 我默许地点点头,但直到两只硕大的老鼠,形似猫咪,闯入眼帘,我才缓缓起身。这两位不速之客自铁轨对面的混凝土墙隙中悄然现身,随即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与干涸的下水道之间穿梭,搜罗着可口的残羹剩饭。 出租汽车驾驶员同样肤色黝黑,表情凝重,仿佛承载着满腹牢骚。短短八条街区的行程,他的收费却显得格外慷慨。德容城,一座融合了石料与砖瓦构建的都市,霓虹闪烁,广告牌林立。仙德大道与德容大道交织成一片车水马龙的景象,沿途充斥着廉价商铺与酒吧,北方城市的特色,生活垃圾遍地。然而,这里不仅有真实的电车穿梭其间,在繁华的商业区、酒肆与杂货铺之间,还能偶遇一些古老石造建筑,或是十九世纪的砖砌商铺,甚至一小块绿意盎然的公园,围以铁栏,点缀着翠绿雕塑。追溯至两个世纪前,这里曾是一片恬静的乡村,居住着一群知书达理的农民与商人,他们偏爱于距离俎心城六至十公里之处安家。百年前,这里或许还是一个宁静的小镇,乘火车从俎心城出发仅需数分钟即可抵达——那时,这里依旧迷人,乡间小道错落有致,两侧散落着豪华宅邸,偶尔路旁可见一两家旅舍。但时至今日,俎心城已将德容城吞噬殆尽,宛如巨鲤吞噬了一尾更为精致的小鱼,仅留下一副骨架,与胃酸中的残骸混为一体。 唐曼彤面带羞涩,引领我们走进她的小屋,那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这栋纯白木质的小屋,风格迥异于当下,或许曾是农舍改造而来,坐落在一条名为奚鸿巷的狭窄街道上,距离德容大道不过几步之遥。周围环绕着高耸的木栅,却早已破败不堪,栅栏前方还布满了涂鸦。门前的小庭院,与我位于帛弘城的花园相比,简直微不足道。门廊狭小,二楼仅有两扇小天窗。院内栽种着两株矮小的桃树,似乎再无绽放生机的可能。前方是一家干洗店,窗户上密布着死苍蝇;后方则矗立着一栋看似荒废多年的三层建筑,偶尔从窗口窥见的人影,证明尚有人居住其中。对面则是仓库、改建为复式住宅的下沉式砖房,以及向南延伸半个街区的连排房屋。 “虽简陋,却是我的家。”唐曼彤说道,仿佛在等待我对前半句话的反驳。我欣然应允。 唐曼彤的主卧与略小的客房位于二楼。厨房旁的小房间曾是她弟弟的住所,至今仍弥漫着药物与雪茄的气息。显然,她计划将楼下的房间分配给耿鹏飞,而小客房则归我所有。我“协助”她将楼上的两间房分别安排给我们,让她自己居住楼下。当她整理衣物和个人用品时,我得以游览这座居所的其余部分。餐厅空间狭小,显得过于拘谨。客厅家具过多,墙上挂满了画作。厨房与唐曼彤本人一样,古板得让人难以忍受。唐曼彤弟弟的房间、一间浴室、一条短小的后门廊,以及一个仅堪比犬舍大小的后院。 我推开后门,让清新的空气涌入。一只肥胖的灰猫从我脚边迅速掠过。“哦,那是绒毛。”唐曼彤怀抱着衣物步入小卧室。“它是我的宝贝。邻居夫人一直帮我照顾它,但它知道妈妈回来了。对不对,小乖乖?”她正对着猫儿轻声细语。 我微笑着倒退几步,心中暗笑。按理说,像我这样的年龄,应当对猫咪情有独钟,一有机会便陪伴左右,仿佛围着这高傲且善变的小生物打转的傻瓜。回想童年时光,大约六七岁时,每逢夏日,我姨妈便会携她那肥胖的猫儿前来探访。那怪物每晚潜伏床边,令我惶恐不已,生怕它会在夜深人静时将我窒息。记忆中,某个午后,大人们在后院享用柠檬水之际,我将那只猫偷偷塞入麻袋,于邻家马车车库后方的水槽将其溺毙,随后将湿淋淋的尸体丢弃于谷仓后方,任由群犬撕咬。待我将唐曼彤驯化完毕,她的“小乖乖”恐怕也将面临相似的命运。 对于谙熟操控之术者而言,操纵他人实属易事,而驯化则需耗费更多精力。约莫半个世纪前,竹思楠、苏俊贤与我初涉睿达城,热衷于控制他人,尤其偏爱陌生面孔,用毕即弃,未曾思考此举是否必要。伴随岁月流转,我们对操控之术日益精通,逐渐意识到自身需要一名侍从——既是仆役亦是护卫,无需频繁施展法力,他们便能自觉满足我们的需求。覃华清追随我长达二十五载,此前则是姚云水,更早之前是一名青年,因一时柔情,我赐名檀浩博,以缅怀那位最后的情人。竹思楠与苏俊贤的侍从则数不胜数——苏俊贤的最后一位侍从,乃两名粗鲁的傀儡,而竹思楠的,则是令人生厌的梁乐珍。驯化侍从耗时颇多,初始数日尤为重要。秘诀在于,彻底抹除其独立人格,使之言行举止皆为主人服务。侍从虽失去自主,但在日常琐事上,却需具备自主性,无需主人直接施加操控。若欲携驯化之侍从出入公共场合,至少需使其表面维持原有性格特征。驯化的益处显而易见。尽管同时操控两人极为艰难——几乎不可能,唯有竹思楠或许办得到——指挥两名驯化之傀儡却颇为轻松。苏俊贤每次出行必携至少两位“男友”,而竹思楠,在成为女性权益倡导者之前,常偕五六个英俊单身汉同行。 唐曼彤易于驯化,她似乎渴望被征服。在她家中休憩三日,她已被我彻底掌控。耿鹏飞则截然不同。我的初次“驯化”摧毁了他的自主意志,然而,他的潜意识却混乱无序,充斥着愤怒、畏惧、嫉妒、欲望及阴暗冲动。我不愿消除这些情绪,因为它们将成为我未来可资利用的能量源泉。1980年圣诞前夕的那个周末,我坐在唐曼彤略带霉味的居所,探索着耿鹏飞潜意识的迷宫,留下标记,设置陷阱,以便日后启用。 12月21日,周日清晨九时许,我享用着唐曼彤准备的早餐,询问着她的社交圈子、经济状况及日常生活。结果发现,她的社交圈近乎空白,生活平淡无奇。偶尔,邻居夫人会前来拜访,帮忙照料绒毛。提及失踪的猫咪,唐曼彤眼眶泛红。我察觉到她的意识瞬间偏离轨道,犹如车辆在黑色冰面上失控。我紧紧抓住她的意识缰绳,将她拉回至最新的精神轨迹——即取悦于我。 唐曼彤的存款共计七万三千元。如同众多自私的老妇,她一生徘徊于贫穷边缘,却如同松鼠储藏橡果般,一点一滴积累现金、股票与债券,尽管永无享用之日。而今,她乏味的人生即将迎来同样乏味的结局。我提议她下周将各类投资转换为现金。唐曼彤对此举表示赞同。在探讨她的收入来源时,她提及了赛星公寓。“我时常负责看管那处场所,偶尔引导访客参观。即便在长期闲置后,我也会定期检查。协会因此支付我一定的报酬。” “哪个组织?”我好奇地追问。 “俎心城古迹保护协会。”唐曼彤答道。 “赛星公寓究竟有何历史意义?”我进一步询问。 “我很愿意领您参观一番。”唐曼彤热情洋溢地提议,“距离此处不过一个街区之遥。”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唐曼彤狭小的寓所中休憩,同时对她和耿鹏飞进行驯化,内心已生出几分厌倦。我点头同意:“早餐后,如果我有意外出散步的话……” 时至今日,赛星公寓那独特魅力与奇异之处依旧难以言喻。它坐落于德容城大道旁,这条道路两旁是斑驳的砖石路面。在酒馆、杂货店、熟食店与廉价商品铺之间,矗立着几栋古色古香且精巧的建筑。沿狭窄巷弄步入,很快便能看到贫民区、连排住宅与荒废空地。赛星公寓隐藏在停车计时器的界限之后,两棵烟熏黑、树皮开裂的橡树之下,与过往的汽车、电车以及络绎不绝的行人仅隔数米,便是赛星公寓的所在,它被石墙环绕,装有百叶窗,覆盖着木质屋瓦。 前门双开。唐曼彤掏出一串钥匙,引领我们自东门进入。室内光线幽暗,所有窗户均被厚重窗帘遮掩,百叶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历经几个世纪的木材与油漆气息。对我而言,却如同回到久违的家园,倍感温馨。 “此地建于1744年,由雷康健一手打造。”唐曼彤的声音渐高,流露出导游般的激情,“他是俎心城的一位商人,此地曾作为他的避暑住所。而后,雷氏家族终年居住于此。” 我们穿过小门厅,步入客厅。宽敞的木地板光洁明亮,天花板设计典雅,形似婚戒。壁炉旁摆放着一把翼背椅,一张古董边桌上置有一根蜡烛。房间内不见电灯或电源插座的踪影。 “德容城战争时期,”唐曼彤述说,“昌勋国将军在此屋中逝世。他遗留的血迹至今清晰可见。”她指向地板示意。 我瞥向地板上隐约的痕迹。“外部并无任何标识。”我指出。 “原本窗上贴有一张小告示。”唐曼彤解释,“周二和周四下午两点至五点,公众可自由参观。协会为对历史感兴趣者提供私人导览。目前处于关闭状态——且至少还需一个月——因为厨房翻新工程的资金尚未到位。” “现今何人居住于此?”我发问。 唐曼彤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仿佛老鼠的尖叫。“此刻无人居住。”她解释道,“这里没有电力供应,除了在壁炉中燃烧木柴外别无取暖之法,且无自来水设施。每隔六到八个星期,我会前来检查一次。协会的倪雅旋女士则会定期进行巡视。” 我点头示意。“请为我们介绍其他区域。”我提出请求。 餐厅内的桌椅呈现出粗犷的早期殖民地风格,朴实无华。还有木工使用的工具台。唐曼彤指着一把椅子,告诉我那是所骆经武的作品,独立礼堂中的座椅也是出自他手。 厨房后的庭院,尽管眼下只有褐色的冻土与未消融的积雪,仍能辨认出古老花园的布局,夏季定然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厨房地面由石块铺设,壁炉之大足以让人站立其中。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老工具与器具——巨型剪刀、长达一米的镰刀、锄头、耙子、铁钳等——旁边摆放着一块带有脚踏的大型磨刀石。厨房一角出现了一道裂缝,碎石堆在一旁,丑陋的黑色塑料布遮掩着缺口。唐曼彤指着那里说:“那里的石块松动了。在十一月的修缮工作中,工人发现地板下隐藏着一扇腐烂的木门,门后是一条部分坍塌的密道。” “逃生通道?” “极有可能。”唐曼彤回应,“在建造之初,袭击尚时有发生。” “通往何处?” “在附近的车库外找到了石砌的出口。”唐曼彤说明,指向结霜的窗户,“然而,协会当前财政拮据,无法继续挖掘工作,预计到明年二月初,俎心城历史委员会将拨款资助。” “耿鹏飞愿意探索那条隧道。”我表明。 “哦,”唐曼彤略显迟疑,轻抚额头,“这或许不太妥当。” “耿鹏飞将前往探查。”我坚定地重申。 “行吧。”唐曼彤最终应允。 客厅中仅凭一支蜡烛照亮,我让耿鹏飞返回唐曼彤的住所取来火柴。他揭开覆盖的防水布,沿着简易梯子步入隧道,我闭目沉思,借由耿鹏飞的视角观察一切。 充斥着泥土、岩石、湿气与腐朽气息的空间。隧道位于后院地表之下约四米深处。新砍伐的木料支撑着隧道顶部的部分区域,这部分因挖掘而重见光明。我引导耿鹏飞返回地面,随即睁开双眼。 “你有兴趣参观二楼吗?”唐曼彤询问。我并未言语,亦未点头,而是以心灵的默许作为回答。 踏上楼梯,我立刻察觉到育儿室内传出的低语声。 “这栋宅邸据说有幽灵出没。”唐曼彤透露,“连倪雅旋夫人的宠物犬也不敢踏入此地。” 我曾以为唐曼彤也听到了那细微的低语,但当我探测其内心世界时,发现她对此全无察觉,心中只想着如何博得我的欢心。我缓步进入房间。面向街道的百叶窗紧闭,几乎隔绝了所有光线。在这昏暗之中,我隐约辨认出一个矮小的金属摇篮,其造型既古旧又怪异,仿佛专为邪灵之子准备的锈蚀牢笼。此外,还有两张儿童用的吊床和一把孩童尺寸的椅子。然而,真正吸引我目光的,是散落各处的玩具、娃娃以及一个真人大小的模特。房间一角,庞大的娃娃屋尤为醒目。它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至少在房屋建成一个多世纪后方才出现——更令人诧异的是,即便已部分破损、腐朽,它依旧呈现出一个被遗忘家庭的模样。我甚至想象得到,鼠类或许会在这狭小的过道中穿梭。娃娃屋旁,六具玩偶被随意丢弃于一张低矮的吊床上。其中一只玩偶明显具有十八世纪的风格,而其余几只则异常逼真,宛若发霉的孩童尸体,静默无声。最令我震惊的莫过于那个模特。其身材仿若七八岁孩童,身着模仿独立战争时期的服装,然而布料已褪色,缝线亦断裂,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羊毛的气味。模特的多个部位,包括双手、脖颈及脸部的粉色外表已剥落,暴露出底下的黑色瓷器。原本用真发制成的假发大片脱落,裸露出龟裂的头皮。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双眼睛,它们如此栩栩如生,以至于我意识到它们是人造眼球。在这腐朽不堪的模特身上,唯有这双玻璃眼珠依旧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我感到那些低语似乎源自于这个模特,然而当我趋近时,那声音反而逐渐微弱。原来是墙壁在低语。唐曼彤与耿鹏飞默默注视着我的举动,我贴靠在石灰石墙上,倾耳细听。我确实捕捉到了声音,但话语难以辨识。那仿佛不止一人在交谈,然而我隐约觉得,这些话语并非针对他人,而是直接传达给我。 “你听到了什么吗?”我向唐曼彤发问。 她眉头紧锁,思考着何种反应最能迎合我的喜好。“我只听见外界车辆的喧嚣。”她最终回答,“以及街上传来的孩童嬉戏的欢叫声。” 我轻轻摇头,再次贴近耳朵于墙面,耳语依旧持续,既不急促也不怀恶意。在那轻柔的呢喃中,我隐约捕捉到了自己名字的回响。我并不迷信鬼魂,也不信奉超自然之说。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理解,如同无线电波在信号源停止广播后仍能远播,某些人的思想也可能在其离世后持续蔓延。竹思楠曾经提及,考古学者发掘出一个数千年前的陶罐,其制作者竟用指尖在旋转的罐壁沟槽中记录下了声音,犹如唱针在黑胶唱片上刻画声响。我虽不确定这是否真实,但我开始相信信息有可能独立于传递者而存在。某些个体,尤其是我们这类掌握心灵操控技艺的人,或许有能力将意志烙印于物体之上,如同我们对他人施加影响那样。我的思绪再次转向竹思楠,随即迅速离开墙面。耳语随之消失。“不是的。”我明确表态,“这与竹思楠无关。那些声音听起来是友好的。” 第42章 以眼还眼 我的两位随从静静地望着我,唐曼彤不知所措,而耿鹏飞自然无法开口。我向他们展露笑容,唐曼彤也回应了我的微笑。 “走吧。”我提议,“我们先享用午餐,之后再回来。我非常喜欢赛星公寓,你带我来这里,真是明智之举。” 唐曼彤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 周一中午,唐曼彤与耿鹏飞携带着一张可移动折叠床和一张新床垫来到赛星公寓,购置了大量蜡烛和三台煤油取暖器,厨房的一半储物架被罐头和耐储存食品填满,小型煤气炉放置于宽敞的料理台上,每一间屋子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我将床安置在育儿室内。唐曼彤带来了洁净的床单、毛毯和她珍爱的被褥。耿鹏飞则将新的铁铲和水桶靠在厨房的一侧墙壁下。对于缺乏水管的问题,我无计可施,不得不大部分时间留在唐曼彤的家中。我只是希望,当我最终迁往赛星公寓时,生活能尽可能舒适。 周一的下午,唐曼彤提取了她所有的储蓄——总计大约四万二千元——并着手将股票、债券和证券转换成现金。有时需要支付一些罚款,但这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将这些钱存入我的手提箱中。 下午四时,外界仅剩微弱的冬日余晖,但在多支蜡烛的映照下,赛星公寓的每个房间都显得明亮温暖。客厅、厨房和育儿室被煤油炉烘得暖意融融。耿鹏飞已在隧道中劳作了三小时,将挖掘出的泥土搬运至后院尽头的巨型银杏树下。这是一项既脏乱、艰难又潜在危险的工作,但对耿鹏飞而言,这是有益的。繁重的体力劳动有助于释放他压抑的怒气。我深知耿鹏飞的强壮——尽管他身形瘦削,面容忧郁——但直至今日,我才深刻体会到他那近乎超凡的力量有多么惊人。仅仅一个下午的挖掘,他就将近乎翻倍地扩展了隧道的长度。 在赛星公寓的第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当我们将蜡烛熄灭,关闭暖炉,准备离去之际,我独自步入育儿室。室内仅燃着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在残破玩偶的钮扣眼和真人大小男孩的玻璃眼中闪烁。耳语声愈发清晰。尽管仍无法辨识具体词汇,我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感激之情。他们对我抱有善意,欢迎我归来。 周二,平安夜,耿鹏飞奋力挖掘,搬移了近半吨的土壤。我们又推进了四米,惊喜地发现这条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隧道,结构依然稳固,只有少数石块松动,些许泥土脱落。周三清晨,耿鹏飞成功打通了出口。出口位于一条狭窄巷弄附近,紧挨着后方排屋的后院。他用木板遮掩了出口,然后返回赛星公寓。此时的耿鹏飞显得颇为狼狈,浑身沾满了泥土,破旧的工作服污渍斑斑,凌乱的长发贴在脸上。赛星公寓当天仅有的一件奢侈品是一只大型热水壶。我让耿鹏飞脱下衣物,坐在厨房的煤油炉旁取暖,自己则返回唐曼彤的住处,使用她的洗衣机和烘干机清洗他的衣物。 唐曼彤忙碌了一整个下午,准备着丰盛的晚餐。街道上光线昏暗,行人寥寥。一辆孤独的电车缓缓驶过,车厢内洒满温馨的黄光。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 我意识到,此刻我正独自一人走在街头,身边没有任何保护。通常情况下,若非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侍从陪伴,我绝不轻易独自在城里漫步哪怕一小段路程。然而,今天在赛星公寓的辛勤工作,加上育儿室中那充满警告意味的低语,让我心神不宁。此外,圣诞节的临近也占据了我的思绪。圣诞节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仍清晰记得儿时的圣诞节,那时我们会竖起高大的圣诞树,享受丰盛的节日大餐。父亲亲自切开火鸡,分给家人品尝。而我的职责是向仆人们赠送礼物。我总会在数周前就开始构思对仆人们的致谢辞。他们大多为年长的黑人,我总是对他们给予高度赞扬,即使对某些因懒惰需受批评的仆人,我也只会轻描淡写。最精美的礼物和最真诚的赞美,总是留给一位体态丰盈的老妇,既是我的保姆,也是我的守护者。有趣的是,许多年后,当竹思楠、苏俊贤和我相聚于睿达城时,我们惊讶地发现彼此的童年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其中之一便是善待仆人。在睿达城的日子里,圣诞节对我来说同样是个特殊时刻。1928年的冬天,我们乘坐雪橇沿晗蕾河前往城市南郊苏俊贤租赁的别墅。只是近几年,我才未能充分庆祝圣诞节。两周前,当我与竹思楠重逢时,我们曾感慨如今的圣诞节已被过度商业化,人们对基督教的真谛已渐行渐远。 八个少年,全是黑人。我猜不出他们的具体年龄,但他们个个比我高大,其中三四人唇上留有淡淡的髭须。他们从颜伟街转角出现,步入德容大道,径直朝我走来,口中粗俗的言语此起彼伏。一名少年手中提着一台大号收音机,播放着刺耳的音乐。我抬头,脸上写满惊讶,心中还在回味着圣诞节和那些已逝去的朋友。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等待他们从人行道上退避,为我让路。或许是我眼神中的某种特质,或许是那份傲然的身姿,亦或是我流露出的“不敬”——在北方城市的黑人聚居区,遇见黑人时往往会展现出畏惧——吸引了其中一个少年的注意。 “你他妈在看什么,老太婆?”一位戴着红色帽子的高个少年质问道。他缺失了一颗门牙,满脸的鄙夷,这是他的族裔历经千年蒙昧的烙印。 “我在等你们这群小伙子给我让路。”我以柔和而礼貌的口吻回答,平日里我或许会保持沉默,但此刻我的心神不宁。 “小伙子!”戴红帽的少年怒吼,“你他妈叫谁小伙子呢?”其他少年在我周围形成了半包围之势。我凝视着他们头顶上方的虚无。 嘿,你以为你是哪根葱?一个身着肮脏灰西装外套的胖子咆哮道。 我选择沉默以对,内心波澜不惊。 算了,兄弟们,别闹了。一个较为温和的矮个子开口劝解,他拥有一双罕见的蓝色眼眸。算了,伙计们,我们走吧。 他们开始散去,但那位戴着红帽的青年似乎不甘就此罢休。老东西,瞧瞧我们是谁,居然敢让我们给你让道。他恶狠狠地说,作势欲推搡我。 我迅速后撤,以免遭受侵犯。不料,鞋跟卡进了人行道的裂纹中,我身体失衡,手臂乱摆,最终狼狈地摔在了人行道与马路的交界处,跌坐在雪地与污秽之中。大部分青年见状,发出一阵哄笑。蓝眼矮个子再次挥了挥手,制止了同伴们的嘲笑,他步履稳健地走向我。夫人,您没事吧?他伸出援手,想要助我起身。 我望向他,却没有接受他的好意。片刻后,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带领着同伴们离去,他们那刺耳的音乐在商铺间回响,渐渐远去。我独自坐在原地,直到那八名青年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尝试着站起身。然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改为四肢着地,缓慢地爬向附近的停车计时器,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躯。我倚靠在计时器上,全身颤抖不已。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或许有人正急匆匆地回家欢度圣诞——车轮激起的泥浆溅落在我的身上。一次,两名年轻且身材臃肿的黑人女子从我身旁走过,她们大声交谈,宛如置身于自家农场,却并未停下脚步施以援手。 抵达唐曼彤的住所后,我仍然止不住地颤抖。事后回想,我原本可以请求她外出协助,但彼时我的思维已然混乱。寒风刺骨,吹得我泪流满面,泪水在冰冷的面颊上凝结成霜。唐曼彤迅速为我准备了一盆热水,温柔地帮我脱下湿漉漉的衣物,并在我沐浴期间备好了干净的替换衣服。 直至晚上九点,我才开始用餐——我独自一人进食,而唐曼彤则在邻室静候。享用完甜点与樱桃馅饼后,我终于想起接下来的任务。我收拾好睡袍及必需物品。我指示唐曼彤为自己打包寝具,为耿鹏飞准备更换衣物,携带额外的食物与饮品,以及我从弭锐城的出租车司机那里“借用”的手枪。 我们迅速返回了赛星公寓,旅途平顺,未再遭遇意外。此时,雪势愈发猛烈,漫天飞舞的雪花织成一幅银白的画卷。我未曾回首,不去回顾那跌倒之地,而是径直向前,心中只有归途。 耿鹏飞依然驻守在不远处。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此刻正大口嚼食,仿佛饥饿的猛兽。耿鹏飞即便几日不食,也无须担忧,但考虑到他连续两天挖掘隧道,消耗了大量体力,我确信他需要补充能量。尽管衣着焕然一新,耿鹏飞的手、臂膀、头发依旧残留着挖掘时沾染的红土,显得脏兮兮的。他进食的模样与声音,皆透露出一种原始的野性。饱餐之后,耿鹏飞开始用磨刀石打磨镰刀与铲子,这两样工具是唐曼彤前日在仙德大道的五金店内购置的。 当我踏上楼梯,步入育儿室,夜已深沉。轻轻掩上门扉,我换上了舒适的睡袍,准备休息。 摇曳的烛光中,男孩模样的人体模型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我,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而唐曼彤,则安坐于楼下客厅,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她的眼眸始终聚焦在前门,一把手枪静静地躺在她的围裙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脑海中,耿鹏飞拖着镰刀与铲子,在漆黑的隧道中穿梭,脸庞与发丝间还沾染着湿润的泥土。闭目之际,透过微弱的街灯,我仿佛看见雪花如羽毛般轻盈飘落。耿鹏飞的身影浮现于车库旁,手中紧握两件利器,随即迅速隐入小巷深处。空气寒冷而清新。我能感受到耿鹏飞强健而稳定的心跳,他的肾上腺素激增,思绪如风暴中的叶片般翻腾。耿鹏飞露出狰狞的微笑,犹如一头即将发动攻击的野兽。我能想象到那嘴角因张开过大而产生的撕裂感。 我们迅速穿越小巷,抵达贫民区的入口。眼前是一排排被烟熏火燎过的连栋房屋,延伸至南方最深邃的阴影中。我们停下脚步,我示意耿鹏飞望向那八个青年消失的方向,我能感知到耿鹏飞鼻翼翕动,仿佛在夜晚的空气中捕捉着敌人的气息。 此刻,雪已纷飞成幕。四周一片寂静,唯有远处教堂的钟声悠扬响起,宣告着救世主降临人间的喜讯。耿鹏飞低首,将铲子与镰刀扛在肩上,随即消失于小巷尽头的黑暗中。 在赛星公寓的育儿室内,我微笑着侧身面向墙壁。耳边隐约传来低语,如同海浪拍岸,渐趋强烈,仿佛预示着什么即将到来。 ****** 1980年12月20日“你对暴力的真实面目毫无了解。”那曾经是康修为的个体,如今却变成了某种未知的存在,对着武建柏说道。 两人行走在国家广场,朝着国会大厦的方向缓缓前行。冬日的黄昏,寒风中的光芒洒落在宏伟的花岗岩建筑上,形成一道道冷峻的光影。公车与汽车排放的白烟在空气中交织,几只鸽子在无人的长椅上欢快跳跃,它们的影子在地面上嬉戏。 武建柏感受到腹部与大腿的肌肉隐隐作痛,他明白这并非单纯因为寒冷。自从离开国家美术馆,他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多年的等待,终于迎来了这一刻。 “你自诩为暴力的行家。”康修为开口,“然而,你对于暴力的本质一无所知。” “你的意思是?”武建柏回应,双手揣进外套的口袋。他的目光四处游移,时而观察从国家美术馆东翼走出的男子,时而瞥向坐在远处长椅上的孤影,时而又试图穿透一辆慢行轿车的偏振挡风玻璃,寻找驾驶座上的面孔。上校,你究竟藏身何处?一想到纳粹上校可能近在咫尺,武建柏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将暴力视为异常现象。”康修为继续阐述,“实则不然,它是常态,是人类生存的核心要素。” 武建柏努力将思绪拉回对话中。他必须引出上校——想方设法帮助康修为摆脱那位老人的束缚——他必须亲自与上校交涉。“荒谬。”武建柏反驳道,“暴力是人性的瑕疵,但它并非人类生存本质的全部,只是一种病症。疾病可以治愈,例如小儿麻痹症和天花。同理,我们也能消除暴力。”不知不觉间,武建柏的话语中透露出学者般的严谨。上校,你在哪里? 康修为发出一阵老迈的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喘息。武建柏凝视着身旁的年轻人,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他忽然觉得,康修为的面容——那一头红短发,脸颊上雀斑点缀,高耸的颧骨——仿佛是披在另一个人头骨上的伪装。长款雨衣下,康修为的身躯显得格外壮硕,仿佛一夜之间增重,或是穿了多层厚实的毛衣。 “你无法根除暴力,就如同无法根除爱、恨与欢笑。”苏俊贤的声音透过康修为的喉咙传出,“对暴力的渴望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本性之中。即使是弱者,也渴望成为挥舞鞭子的强者。” “荒谬。”武建柏再次强调。 “荒谬?”康修为反问。他们穿过大道,抵达国会大厦倒映池旁的国家广场。康修为在面向第三街的公园长椅上坐下。武建柏也随之落座,警惕地审视着周围每一个人。此时此刻,人迹稀少,上校的身影并未出现。 “我亲爱的辰宇人,”康修为开口道,“请看彦昌国的所作所为。” “发生了什么事?”武建柏转向康修为,眼前的这个少年已非他所熟悉的那个。他疑惑地追问:“你能具体说明一下吗?” “你的第二故乡,彦昌国,以其对敌人的无情暴力着称。”康修为评论道,“它的信条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其策略在于绝不饶恕,其荣耀在于迅速且致命的陆空力量。” “彦昌国仅仅是在保护自己。”武建柏辩解道。这场怪诞的交谈令他感到些许眩晕。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头顶的国会大厦穹顶上,形成一幅壮观的画面。 康修为再次轻笑。“没错,我的忠诚士兵。自卫名义下的暴力总是听起来更正当一些。德容国的国防军也曾打出相同的口号。彦昌国确实有敌人,不是吗?纳粹帝国同样如此。然而,这些敌人并不比辰宇人更恶劣,因为辰宇人在摧毁纳粹帝国时自称为无助的受害者,在对骏喆国人施暴时又自封为英雄。” 武建柏保持沉默,意识到这只是上校在利用言论来刺激他。“你为何要找我?”他语气平淡地询问。 康修为挑了挑眉。“我难道就不能找一位老友聊聊有趣的话题吗?”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行踪的?”武建柏追问。 第43章 意志束缚 康修为耸了耸肩。“不妨说,是你主动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用一种不属于康修为的嘶哑声音回答,“得知我可爱的小战士来到了帛弘城,我着实吃了一惊。这里距离晨涛集中营可真够遥远的,我的小小逃亡者。” 武建柏原本想问:你怎么认出我的?但他最终咽下了这句话。大约四十年前,上校对他造成的心理创伤,在二人之间建立了一种难以言喻、难以磨灭的联系。武建柏深知,尽管岁月改变了他的外貌,但他依然能在人群中一眼辨认出上校——事实上,他曾在一部纪录片中发现了上校的踪迹。于是,他转换话题问道:“你从帛弘城开始就一直在追踪我?” 康修为笑道:“如果能聆听到你在运莱大学的演讲,我将会非常高兴。也许我们还能探讨一下关于纳粹帝国的道德问题。” “也许可以。”武建柏回应道,“或许我们还可以讨论一下疯狗是否具有理智。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消灭那条狗。” “说得对。”康修为附和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终极解决之道。辰宇人向来不是懦弱的民族。” 武建柏的身体开始颤抖,他面对的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一个曾亲手夺走数十乃至数千人性命的魔鬼。在康修为平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苏嘉誉上校——即苏俊贤的真实身份。武建柏意识到,上校费尽心思地构建自己已逝的假象,而自己作为唯一知晓其真实身份的人,上校此次现身无疑是为了终结他的生命。除非是想在最后时刻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否则上校完全没有理由暴露在武建柏面前。武建柏的手悄悄伸进口袋,紧握着一叠包裹好的硬币,这是自三十六年前逃离鹤轩国森林以来,他唯一的防身武器。如果能将康修为击昏——他知道这绝非电影中的易事——然后呢?逃跑。但如何阻止上校侵入他的意识?想到可能再次遭受精神上的侵犯,武建柏不禁全身战栗。他不愿在恍惚的状态下冲入黄昏的车流,不明不白地丧命……他不会放弃康修为。武建柏攥紧手中的银币,缓缓伸出拳头。虽然不确定这个孩子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他凝视着那张如同人皮般的面具,心中认为希望渺茫——但他必须尝试。如何将一个失去意识的人从国家广场搬运一个街区,抬到租赁的车辆上?武建柏明白,在鹤骞城,这种事情并非首次发生。他决定先将昏迷的康修为留在长椅上,自己则快步回到车旁,迅速启动车辆来到第三街,停稳后,再将这位高大的青年搬进后座。 武建柏想不出任何方法来抵御上校侵入他的思想。但这无关紧要。他不动声色地将攥着硬币的拳头从口袋中取出,用身体遮挡。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康修为说道。 “什么?”武建柏的心跳加速,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上校重复道,示意康修为起身,“我相信你会愿意见到他。” 武建柏仍旧坐着,由于握拳过于用力,连手臂都在颤抖。 “你跟我来吗,辰宇人?”上校用与三十八年前在晨涛集中营牢房中相同的腔调说道。 “走。”武建柏站起身,将双手插进口袋,跟随着康修为踏入了突然降临的黑暗中。 这是全年中最短的一日。一些耐寒的游客正等候公交车,或是急匆匆地赶往自己的车辆。武建柏与康修为沿着宪法大道穿过国会大厦,抵达参议员办公大楼的地下停车场出口。片刻之后,自动门开启,一辆轿车缓缓驶出。康修为疾步下坡,武建柏紧跟其后,在金属大门关闭前迅速低头闪避。两名警卫注意到了他们,其中一位满脸通红、体态肥胖的警卫朝他们走来。“你们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他大声吼道,“赶紧滚蛋,不然我就把你们抓起来。” “喂,不好意思!”康修为高声叫道,重新使用了康修为的声音,“我们原本得到许可要见熊阳旭参议员,但他让我们进去的那扇门突然关上了,我们再去敲门时却无人回应——” “走正门。”警卫不耐烦地挥手示意,继续驱赶他们。另一位警卫站在哨亭旁,右手紧紧按在转轮手枪上,对武建柏和康修为保持着高度戒备。“过了五点就不允许进入。赶紧离开,否则我就要逮捕你们,快点!” “我们这就走。”康修为热情地回应,随即从大衣下抽出一把半自动手枪,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瞬间穿透了警卫的右眼,贯穿了他的头部。另一位警卫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呆立当场。当第一声枪响时,武建柏也本能地缩了一下脑袋。然而,他很快发现,另一位警卫之所以没有动作,并非纯粹出于恐惧的本能反应。那人正竭尽全力想要抬起右臂,但他的手却如同中风般颤抖不止。汗水从他的额头和上唇渗出,双眼瞪得滚圆。 “太迟了。”康修为说着,连续向那人胸部和颈部发射了四发子弹。 武建柏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声响,意识到枪管之所以较长是因为装有消音器。他刚准备迈步,但一看到康修为向他挥舞着手枪,便立即停下了动作。“把他们拖进来。”武建柏别无选择,只得照做。他拖着肥胖的警卫走上斜坡,将其塞进哨亭内。他呼出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立刻化作一团白雾。 康修为卸下了弹匣,随即啪的一声装入新的弹夹。他蹲下身子,拾起了五个弹壳。“我们上楼去。”他说道。 “这里有监控摄像头。”武建柏喘息着说。 “没错,但在楼里面才有。”康修为回答,“地下室里只有一部电话。” “他们会发现警卫不见了。”武建柏更加坚定地说。 康修为说道,“我建议你赶快上楼。” 他们抵达一楼,进入了走廊。一位正在阅读报纸的警卫惊愕地抬头:“对不起,先生们,这里已经关闭——”康修为迅速向他胸部连开两枪,随后将尸体拖进了楼梯间。武建柏无力地倚在木门上,感到双腿如同灌铅,几乎要瘫倒。他怀疑自己可能要生病了,脑海中闪过逃跑和尖叫的想法,但最终只能依靠着橡木门勉强站立。 “电梯。”康修为命令道。 三楼的走廊寂静无声,不过武建柏能听到远处传来轻声交谈的回音。康修为径直走向走廊右侧的第四扇门,推门而入。一位年轻女子正忙着给打字机盖上防尘布。“不好意思,”她开口道,“时间已经过了——”康修为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左侧太阳穴。她倒下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康修为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防尘布,重新覆盖在打字机上,随后抓住武建柏的外套,拖着他穿过一间空荡荡的接待室和一个未开灯的大办公室。透过窗帘缝隙,武建柏瞥见了灯火辉煌的国会大厦穹顶。 康修为推开另一扇门,踏入房间。“你好,郑丰茂。” 坐在桌后的瘦削男子微微抬起了头,脸上略显惊讶。与此同时,一名穿着棕色套装的健硕男子从皮质沙发上猛然跃起,向他们扑来。康修为连开两枪击中保镖,上前检查保镖掉落在地的手枪,接着又向他的左耳后方补了一枪。保镖在地毯上抽搐了几下,蹬了蹬脚,旋即静止不动。 郑丰茂面无表情,左手仍紧握着三环活页笔记本,右手则抓着金笔。 “坐。”康修为命令道,指向皮质沙发。 “你是谁?”郑丰茂问康修为,声音中透着一丝好奇。 “提问环节稍后再进行。”康修为说,“首先,我想强调的是,我的这位同伴——”他指向武建柏,“不可受到伤害。如果他因惊吓而从沙发上起身,我就会放开左手。” “放开左手?”郑丰茂疑惑地问。 当康修为走进房间时,左手是空的,但现在,他左手握着一个手掌大小的塑料装置,中央有个球状按钮,一根绝缘导线从装置延伸至雨衣袖口中。他的拇指正按在球状按钮上。 “哦,我懂了。”郑丰茂不以为然地说,放下笔记本,双手紧握金笔。“是炸弹?” “十二磅塑性炸药。”康修为答道,用持枪的手解开雨衣的扣子。他穿着一件宽松的钓鱼马甲,每个口袋都膨胀着。武建柏注意到,一圈圈引线从马甲中露出。 郑丰茂点了点头,尽管脸色依旧沉稳,但紧握金笔的手指已因用力而泛白。“够多了。”他说道,“你想要什么?” “我们来聊聊。”康修为说着,在郑丰茂办公桌前约一米处的椅子上坐下。 “当然可以。”郑丰茂回应,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短暂地掠过武建柏。“请讲。” “请将邬鸿德先生和游阳文先生接入电话会议。”康修为提出要求。 “恐怕不行。”郑丰茂放下金笔,摊开双手,“邬鸿德正赶往睿慈家园,而游阳文先生已经身在国外。” 康修为轻轻点头。“我开始数到六。”他警告,“若你不拨打电话,我的拇指就会离开按钮。一……二……” 当康修为数到“四”时,郑丰茂终于拿起了电话,但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接通。此刻,邬鸿德正在岩溪高速公路上行驶,而游阳文则身处天睿州。 “开启扬声器模式。”康修为命令道。 “郑丰茂,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声音询问,“邬鸿德,你也在通话中吗?” “在。”邬鸿德低声道,“我完全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郑丰茂,你让我等了整整两分钟。” “我遇到了一点状况。”郑丰茂解释道。 “郑丰茂,这不是加密线路。”武建柏猜测那柔和的嗓音属于游阳文,“你旁边没其他人吧?” 郑丰茂望向康修为,迟疑了片刻。康修为只是一笑,郑丰茂随即开口:“有,他们俩都在熊阳旭参议员的办公室与我会面。” 邬鸿德的语调变得尖锐:“郑丰茂,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冷静点,邬鸿德。”游阳文安抚道,“接着说,郑丰茂。” 郑丰茂抬手,掌心朝上,示意康修为接手话题。 “游阳文先生,我们有意加入您所在的团体。”康修为表明来意。 “请问贵姓高名?”游阳文询问。 “我叫康修为,”康修为自我介绍,“我的雇主是武建柏博士,来自运莱大学。” “郑丰茂!”邬鸿德再次咆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静。”游阳文打断,“康修为先生,武建柏博士,很高兴结识你们。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武建柏瘫坐在沙发上,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在他真实身份曝光前,他还存有一线逃离这场噩梦的希望。但现在,尽管他对上校的意图和这些人与苏俊贤、竹思楠以及顾乐蓉的关系一无所知,他却隐约感到上校可能已经准备好了牺牲他,否则不会轻易透露他的全名。 “你刚才提到‘俱乐部’。”游阳文提示,“能否详细说明一下?” 康修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左手依然高举,拇指紧贴炸弹开关。“我想成为你俱乐部的一员。”他直言。 游阳文似乎觉得有趣:“我加入了多个俱乐部,康修为先生。你能说得更具体些吗?” “我只关注那些入会条件最为严苛的俱乐部。”康修为补充道,“并且,我对岛屿有着特殊的迷恋。” 游阳文笑答:“我亦如此,康修为先生。然而,尽管郑丰茂先生是位慷慨的赞助者,我所属的多数俱乐部均需特定引荐。既然你的雇主武建柏博士也在场,博士,您是否有意加入我们的俱乐部呢?” 武建柏面对困境,无计可施,唯有保持沉默。 “或许你……嗯……还代表了其他人士。”游阳文猜测。 康修为轻笑未语。 “他携带着十二磅的塑料炸药,并且手握引爆装置。”郑丰茂语气冰冷,“我认为这足以构成特殊引荐的理由。何不我们都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 “我已经派人前往。”邬鸿德言辞果断,“坚持住,郑丰茂。” 郑丰茂轻叹,揉了揉眉心,俯身贴近电话扬声器,“邬鸿德,你这个混账,若敢让你的人接近此楼半步,我定亲手将你五脏六腑挖出。别给我添乱。游阳文,你还在听吗?” 游阳文似乎对前番对话充耳不闻:“恕我直言,康修为先生,我有个原则,绝不在自己加入的俱乐部的选拔委员会任职。不过,我愿意偶尔吸纳几位新人。或许你可以告知我,我该向何处寻找那些我渴望吸纳的新成员。” 康修为冷哼回应。 此时,武建柏感受到郑丰茂悄然侵入他的意识。疼痛难忍,如同长而尖锐的铁丝刺入耳中。他不禁战栗,却无法发出声响。视线落在地毯上的手机,距离已故警卫伸展的手指仅一尺之遥。他感知到郑丰茂正在冷静评估:两秒起身,一秒射击,击中康修为头部的同时,握住其手,按住引爆器。武建柏的手不自主地开合,双足准备发力,仿佛赛前运动员热身。他自己的思绪仿佛被困于狭小阁楼,即便欲呼救也无声可发。这就是康修为过去数周的感受吗? “苏俊贤。”游阳文说。 武建柏险些遗忘了交谈的核心。郑丰茂调整了武建柏右腿的位置,转移了他的支撑点,紧绷其右臂肌肉。 “我不知晓此人。”康修为冷言,“继续。” 武建柏感到全身肌肉紧绷,预感郑丰茂即将行动。他捕捉到策略的微妙变化。郑丰茂将驱使他冲向康修为,扣住对方的手,阻止其松开,直至将康修为逼至参议员办公室内,再以自身作为屏障抵挡爆炸冲击,而郑丰茂则藏匿于坚实的橡木桌下。武建柏欲大声警告,通知上校。 “顾乐蓉。”游阳文提及。 “此人我知悉。”康修为应道,“你可在德容城寻得她。” “具体是哪座德容城?”郑丰茂询问,暗中让武建柏准备出击。忽略那把手枪。抓紧拳头。用力推后。将自己置于康修为与郑丰茂的办公桌之间。 “俎心城郊外。”康修为热情回应,“确切住址我记不清了,但若你逐一排查奚鸿巷的居民,定能找到那位女士。” “妙极。”游阳文称赞,“尚有一事。倘若你能够——” “稍等片刻。”康修为打断,再次露出老人般的笑容,“天呐,郑丰茂,你以为能瞒过我?纵然给你整月时间,你也难以驾驭这副身躯……天呐,你过于笨拙,就像个意图在漆黑影院里轻薄女孩的毛头小子……我说得不对吗?速速释放我的辰宇人。他若稍有动作,我即刻引爆。那张桌子将四分五裂……” 武建柏瘫软于沙发。他骤然挣脱意志束缚,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 “我们聊到什么话题了,游阳文先生?”康修为问道。 电话扬声器短暂的杂音后,游阳文镇定的声音响起:“抱歉,康修为先生。此刻我正在私人航班上,看来我得告辞了。感谢你的来电。期盼不久能再次与你交谈。” “游阳文!”郑丰茂怒吼,“你敢挂断!” “再见。”游阳文简短告别。 第44章 意想不到 电话断线的忙音随之而来。 “邬鸿德!”郑丰茂高声呼喊,“回答我!” 邬鸿德沉重的嗓音从扬声器传出:“滚蛋,郑丰茂老家伙!”紧接着是电话挂断的响声。 郑丰茂抬头,面容如同被困野兽。 “无妨。”康修为安抚道,“我可留给你联络方式。日后我们仍有合作机会,郑丰茂先生。不过我希望是私下交流。武建柏博士,能否请你暂时回避?” 武建柏调整眼镜,眨了眨眼,起身站立。郑丰茂目光凶狠地盯着他。康修为嘴角微扬。武建柏转身,迅速穿过参议员办公室。抵达第一个接待室时,他已开始奔跑。直到离开办公室,在走廊疾驰后,他才想起那位秘书。他略一迟疑,再次加速飞奔。 前方转角处,四个人影显现。武建柏回头望见五位黑衣男子从另一方向疾跑而来,其中两位拐入了郑丰茂的办公室。武建柏回过头,看到走廊尽头的三个人统一握紧左轮手枪,双臂挺直。即使距离遥远,枪口的黑洞依旧触目惊心。武建柏瞬间感到思维再度混乱。 康修为在内心深处无声嘶吼。他隐约感知到武建柏在黑暗中的身影。他们共同透过康修为的双眼,目睹郑丰茂口吐狂言,身体腾空离椅,双腿尚未伸展,双手高举哀求。 “再见。”上校以康修为的口吻道,随即扣动了扳机。 一道橙色的烈焰伴随着轰鸣,将南面通向走廊的门连同周边的墙体炸毁。武建柏的身体被冲击力抛起,径直撞向那三个身着黑西装的男子。他们本能地抬高手中的枪支,其中一人不慎扣动了扳机——然而,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这声枪响完全被淹没——随后,他们也被巨大的力量掀飞,旋转着撞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仅仅片刻之后,武建柏同样重重地撞上了同一面墙。眼前一黑,武建柏失去了意识。尽管如此,他的耳畔似乎仍回荡着一声低沉的余音——并非爆炸的轰鸣,而是上校用嘶哑嗓音说出的“再见”。 ****** 1980年12月26日,周五,治安官闫承宣对空中旅行情有独钟,但他对目的地并不挑剔。对他而言,乘坐飞机的乐趣在于能被固定在加压舱内的经济舱座位上,翱翔于数千米的高空,这正是他深思熟虑的最佳时机。在他眼中,目的地浩宕城是一座充满诱惑的城市,到处弥漫着混乱与疯狂:街头暴力、偏执狂、信息过载以及快速但缺乏深度的生活节奏。多年前,闫承宣就已经认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大都市中生存。永寿城对于闫承宣来说并不陌生。大约十年前,当战争正酣时,他还是一名大学生,曾与朋友在那儿度过了几个周末。有一次,他们从鹏煊城的租车行租了一辆车,这家店紧挨着大学,而他的女友就在那里工作。他们巧妙地让车辆的里程表减少了两千公里,随后便无所顾忌地驾车四处游玩。经过连续四天的狂欢后,他们六人在清晨回到了鹏煊城的郊区,又兜了两个小时的圈子,最终确保行驶里程不会超出预定范围。 抵达永寿城后,闫承宣乘坐接驳巴士前往机场航站楼,随后打车到了位于时代广场附近的酒店。这家酒店虽然历史悠久,名声不再,主要接待妓女和来自偏远地区的游客,但仍保留着几分昔日的庄严。厨房里的经亘国大厨虽然言语粗犷,但烹饪技术却相当出色。这里的房价仅为永寿城其他酒店的三分之一。上次他来到浩宕城,是为了押解一名十八岁的引渡犯,此人曾在帛弘城残忍杀害了四名便利店员工。那次行动由县政府资助,他们精心挑选了住处。 闫承宣沐浴一番,洗去了旅途的疲惫,换上了舒适的蓝色灯芯绒休闲裤、一件高领毛衣、黑色和棕色相间的灯芯绒西装外套,以及一件大衣,并戴上一顶软帽。这套装扮在帛弘城尚可应对,但在浩宕城的寒风中却显得单薄。他犹豫片刻,从行李箱中取出手枪,试图将其藏在大衣口袋中——结果口袋鼓得过于明显,太过显眼。他尝试将枪插在裤腰带上,但这同样不是一个好办法。他没有配备手枪专用的枪套,平时上班时,他总是穿着制服,佩戴着配有枪套的皮带;而在非工作时间,他会随身携带警察局发放的警用手枪。他不禁自问,为何这次没有携带那把小手枪,反而选择了这把手枪。最终,他只能将转轮手枪塞进西装外套的口袋里,解开大衣扣子,任由寒风吹拂,但夹克扣子依然紧闭,以此来遮挡那把硕大的手枪。 九点前,他拨通了家中电话,启动了答录机。他猜测慕蕊可能没有留言,但在飞行途中,他对她思念不已,渴望听到她的声音。第一条留言果然是她的:“宣宣,我是慕蕊。现在是星腾城时间下午两点左右。我刚刚回到星腾城,但打算立即搭乘下一班飞机前往俎心城。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顾乐蓉的藏身之处。你看看今天的帛弘城报纸第三版,或者浩宕城的任何一份报纸。德容国发生了黑帮之间的激烈冲突。我不知道那位老妇人如何与街头的暴力事件扯上关系,但那确实发生在德容国。武建柏曾说过,只有从一系列看似疯狂的暴力案件中寻找线索,才能追踪到那些罪犯的踪迹。我承诺会尽可能小心……我会查探一下,看是否有值得我们深入追查的信息。入住宾馆后,我会再次给你留言。小心,宣宣。” “见鬼。”闫承宣挂断电话,低声咒骂。他又一次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在听到留言提示后,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在滴声后说道:“慕蕊,你绝对不能去俎心城,更不能去德容国。有人在圣诞节前夕看到了你。如果你不愿意留在星腾城,那就来浩宕城找我吧。我们各自单独行动是愚蠢的。听到这条消息后立刻给我回电话。”他报出了酒店电话和房间号,停顿片刻,随即挂断电话。“见鬼。”他愤愤地说,一拳砸在简陋的桌子上,整张桌子都跟着颤抖。 治安官闫承宣乘坐地铁前往鸿雪村,在鹏飞医疗中心站下车。在车厢内,他翻阅着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重新回顾了记录的所有信息:武建柏的住址、慕蕊提及的女管家曾贞静的名字、武建柏在运莱大学的分机号,以及两周前他曾联系过的系主任的电话号码,还有已故竹思楠的联系方式。他暗自感叹,笔记并不多。接着,他试着拨通了运莱大学的电话,得知心理系办公室直到下周一才会有人值班。 从武建柏的邻居那里获得的信息,与治安官心中所设想的浩宕城精神科医生形象大相径庭。然而,他迅速提醒自己,武建柏的首要身份是学者而非临床医生,这样看来,邻居的描述就显得更为合理了。这个区域布满了四至五层的共管公寓,几乎每个街角都有餐馆或熟食店的身影。密集的建筑群营造出一种小型都市的氛围。一对对情侣匆匆走过,其中不乏同性伴侣,手牵手亲密无间。尽管如此,闫承宣明白,这些高楼大厦中的居民大多是在出版、经纪、代理等行业工作的白领,他们的收入在数千元之间,居住在鸿雪村的两到三居室中,期待着跃升为更高职位的那一天,届时他们将搬入中央公园西区的豪华住宅,只需短短的车程即可到达办公地点。狂风骤起,闫承宣裹紧了大衣,加快了步伐。 不出所料,武建柏博士并不在家。治安官再次敲门确认,站在狭窄的楼梯平台上等待片刻。电视的声音与婴儿的啼哭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烤牛肉与卷心菜的香气。他从钱包中取出一张信用卡,轻松地打开了门锁,心中不禁摇头:作为全国知名的精神暴力行为研究专家,又是纳粹死亡集中营的生还者,武建柏家的安全措施实在有待加强。 按照鸿雪村的标准,这是一间宽敞的公寓,设有舒适的客厅、小巧的厨房、更小的卧室,以及一间大书房。每个房间,甚至是洗手间,都被书籍占据。书房里堆满了笔记本和文件,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带有标签的摘要和数百本书籍,其中不少是原着。闫承宣逐一检查了各个房间,他在打字机前停留了一分钟,翻看了旁边堆放的手稿,然后准备离开。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入侵者。公寓似乎已有近两周无人居住,厨房清洁无尘,冰箱空空如也,但门口并无堆积的信件,也没有其他表明主人长期外出的迹象。治安官在电话旁搜寻,没有找到任何纸条,接着迅速再次检查每个房间,确保没有遗漏任何关于武建柏行踪的线索。最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寓。 走下一段楼梯时,他遇到了一位头发盘成银色发髻的老妇人。闫承宣停下脚步,等待老妇人经过,随后他拉低自己的布帽,问道:“打扰了,夫人,请问您是曾贞静吗?” 女士停下脚步,警惕地注视着他。“我不认识你。” “您确实不认识我,夫人。”治安官说道,摘下了帽子,“很抱歉直呼您的名字。” 老妇人回答,“你是谁?” “我是闫承宣治安官。”他介绍道,“我和武建柏是朋友,我正在寻找他。” “武建柏博士从未提起过什么,闫承宣治安官。”她特意加重了“治安官”一词的发音。 “确实,他可能未曾提及。我们是在几周前他造访帛弘城时结识的。开毅州的帛弘城。或许他有说过他计划前往那里?”治安官继续试探着。 “武建柏博士只告诉我他有事需要外出。”老妇人语气严厉,哼了一声,“他以为我会被蒙在鼓里,看不见桌子上的机票!他声称只会离家两到三天,并请我帮忙照料他的植物。要是我疏忽了,那些植物十天内就会枯萎。”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不满。 “曾贞静夫人,上周您是否见到武建柏博士?”闫承宣询问道。 老妇人调整了下自己的毛衣,沉默不语。 “我们有约定。”治安官解释道,“武建柏说过,一旦返家便会立刻给我打电话——他很可能在周六回来。然而,我至今没有收到他的来电。” “他总是不守时。”老妇人说道,“上周,他的外甥从鹤骞城打来电话。‘武建柏舅舅还好吗?他承诺周六会来我家共进晚餐。’我了解武建柏博士,他肯定忘记了这件事,跑去参加某个学术会议了。我该不该告诉他的外甥呢?毕竟他是博士在昌勋国唯一的亲人。” “就是那位在鹤骞城工作的外甥吗?”治安官追问。 “还能是谁呢?”老妇人反问道。 治安官点头,观察到老妇人开始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和语气。“武建柏说过,我可以通过他的外甥联系到他,但是我不慎遗失了外甥的电话号码。他就住在鹤骞城,没错吧?” “不对。”曾贞静夫人纠正道,“大使馆位于城市中心区域。武建柏博士提到,他外甥一家目前居住在郊外。” “那么,武建柏有可能在鹤轩国大使馆吗?”治安官进一步猜测。 老妇人眯着眼睛审视他:“武建柏博士为何要在鹤轩国大使馆?伊康盛在彦昌国大使馆工作,但他并不住在那里。你自称是治安官?治安官与博士有何瓜葛?” “我只是他的忠实读者。”闫承宣解释道,轻按手中的圆珠笔,在粗糙的名片背面草草写下几个字,“这是今晚我的住宿地点。另一个号码是我帛弘城家中的电话。请让武建柏一回到家中便给我回电。这非常重要。” 慕蕊仍未回电。闫承宣守候至深夜十点,再次拨打帛弘城的家中电话,却只听到了她先前留下的语音信息,以及他之前对她发出的严厉警告。在十一点十分,他再度尝试拨号,但仍旧未接收到新的留言。凌晨一点一刻,他终于放弃了等待,躺到床上,但隔壁争执声穿透薄墙,令他难以入眠。三点钟,他再次拨打家中电话,仍无新留言。于是,他留下一条信息,为上次留言中的粗口道歉,并重申慕蕊绝对不能独自在俎心城闲逛。 翌日清晨,闫承宣在电话录音中留下了他在鹤骞城预定的酒店名称,随即搭乘了八点十五分的短途航班前往鹤骞城。飞行时间短暂,他没有多余的心思深究疑团,而是从行李中取出笔记本和文件,埋头研读。 慕蕊因担忧武建柏可能卷入12月20日参议员办公楼的爆炸事件,但闫承宣指出,不能将昌勋国每一次的谋杀、意外或是恐怖袭击都归咎于武建柏所提及的那个老迈的上校。他提醒慕蕊,新闻报道显示,导致六人死亡的爆炸案,主谋疑似经亘国的民族主义者。他强调,袭击发生在武建柏抵达鹤骞城数小时后,且死难者名单中并未出现他的名字,尽管袭击者的身份尚未确认,但慕蕊的怀疑似乎指向了武建柏。尽管慕蕊因此感到宽慰,但闫承宣内心仍存疑虑。 抵达联邦调查局大楼时已近中午,闫承宣不确定周末是否有人值班。接待员告知他,殷鸿文探员在办公室,但电话接通花了好几分钟。随后,他被告知殷鸿文愿意接见。闫承宣暗自雀跃。一名身着高档西装、蓄着奇异小胡子的年轻人引导他通过安检,拍照登记,使用金属探测器全身扫描,并发放了访客证。幸好他将手枪留在了宾馆的行李箱中。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带领闫承宣穿过走廊,乘坐电梯,穿越一片格子间,再经过另一条走廊,最终停在标有“殷鸿文探员”的门牌前,轻轻敲门。殷鸿文应声道:“请进。”年轻人点头离去。闫承宣强忍住喊他回来给小费的冲动。 殷鸿文的办公室宽敞且装潢考究,与闫承宣狭小杂乱的办公室形成鲜明对比。墙上挂满了照片,其中一张引人注目,一位双下巴、大眼睛的男子正与年轻的殷鸿文握手,此人极有可能是已故的特工掌权人。殷鸿文示意他坐下,自己却没有起身握手。 “是什么风把闫承宣治安官吹到鹤骞城来的?”殷鸿文以沉稳的男中音问道。 闫承宣在硬邦邦的小椅子上调整姿势,试图寻找更舒适的坐姿,却发现这椅子显然设计得让人久坐不适,于是清了清嗓子:“我只是休假期间顺便来访,殷鸿文,想来看看老朋友。” 殷鸿文挑眉,手不停翻阅文件:“感谢你的好意,治安官。但我们这周末非常忙碌。关于宇寰旅馆的凶杀案,所有资料已经通过申君昊和弭锐城分局发送给了你。” 闫承宣跷起腿,耸肩道:“我只是恰好路过,顺路拜访。你们这里的安保措施真严格,殷鸿文。” 殷鸿文轻哼了两声。 “嘿,”闫承宣开口,“你的下巴怎么回事?像是被人重重揍了一拳。是在抓捕嫌疑人时受的伤?” 殷鸿文轻抚着下巴,一块创可贴覆盖着一大片淡黄色的伤口,尽管他试图用肉色化妆品遮掩,但痕迹依旧明显。他苦笑了一下:“这可不是在执行任务时受的伤,治安官。圣诞节那天,我从浴缸里出来时脚底一滑,下巴不幸撞上了毛巾架。还好,我没有因此丧命。” “确实如此,”闫承宣拖长了声音说道,“多数意外都发生在家中,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第45章 有何瓜葛 殷鸿文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手腕上的表。 “说到正事,”闫承宣开口,“你收到我们寄给你的照片了吗?” “照片?”殷鸿文思索片刻,“哦,是那位失踪的女性,顾乐蓉吧?我已经收到了,治安官,多谢。我已经将照片分发给了所有外勤探员。” “很好。”闫承宣满意地回应,“那么,你有她的下落吗?” 殷鸿文摇摇头:“顾乐蓉?我仍然认为她可能已经遇害。恐怕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找到她的遗体。” “可能性很大。”闫承宣表示认同,“话说,殷鸿文,我乘公交来时经过国会大厦,注意到对面一栋楼外设有路障,二楼的窗户正在修缮。那便是你们提到的——” “参议员办公大楼。”殷鸿文接口说道。 “正是。那些恐怖分子就是在那儿炸死了参议员吧?” “实际上只有一个恐怖分子。”殷鸿文纠正道,“爆炸发生时,阳曜州的参议员并不在鹤骞城。被炸死的是他的政治顾问,郑丰茂,他是共和党内的重要人物。其他的死者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物。” “这个案件你也参与调查了吗?” 殷鸿文点头:“当然,这是联邦调查局的重点案件,我们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和人力。” 殷鸿文长吁一口气,将手中的文件轻轻搁置一旁。“我们的机构庞大,治安官。有众多探员,各自负责不同的任务。” “我明白。”闫承宣点头,“听说那个恐怖分子是经亘国的人,是这样吗?” “治安官,很遗憾,我们无法讨论正在处理中的案件细节。” “当然,理解。”闫承宣说,“顺便问一下,你还记得浩宕城的精神科医生武建柏博士吗?” “在运莱大学任教的武建柏博士?”殷鸿文回忆道,“记得。我们查过他十三号的行程,他参加了研讨会,正如你所知。他来到帛弘城可能是为了推广新书。” “也许吧。”闫承宣说,“不过,他之前承诺要向我提供关于这起谋杀案的信息,现在却失去了联系。你们没有对他进行监控吧?” “没有。”殷鸿文回答,再次瞥了一眼手表,“我们为何要那样做?” “没有理由。但我直觉武建柏来到了鹤骞城,大概是在上周六,也就是参议员办公大楼遭受恐怖袭击的日子。” “那又如何?”殷鸿文问道。 闫承宣微微耸肩。“我只是觉得这家伙喜欢自己动手解决问题。我认为他可能真的会出现在鹤骞城。” “但他并没有来。”殷鸿文断言,“治安官,我很愿意与你交谈,但很快有人要来见我。” “没问题。”闫承宣站起身,调整了一下帽子,“你应该找个人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殷鸿文疑惑。 “你的下巴。”闫承宣提醒,“那撞击可不轻。” 行至国家广场,闫承宣穿行过竹安大道,掠过司法部的轮廓。径直抵达宪法大道后,,从国税局大厦旁经过,随即重返竹安大道,轻盈跃上老邮局大楼的阶梯。周遭无人窥伺,他安然无恙。继续前行,直至凯安公园映入眼帘,对街便是政府大楼,其屋顶成了他注目的焦点。他在揣测,此刻甄明俊是否正置身其中,深陷人质危机,将一切责任推诿给乐康国人的狡猾。 闫承宣在公园长椅上落座,自口袋中取出笔记本,浏览着密密麻麻的字迹,终而合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陷入了僵局。武建柏会否是个骗子?一个被妄想症困扰的精神失常者?绝无可能。为何如此肯定?就是没有理由,就是不可能。那么,他又身在何方?或许该去国会图书馆搜寻,查阅近一周的报纸、讣闻、事故记录,向医院询问。有没有可能,他作为身份不明的经亘国人,已被送往太平间?这逻辑不通。上校与参议员助手之间有何关联? 闫承宣搓了搓双眼,思绪飘回在唐慕蕊厨房中倾听武建柏叙述的那一幕,当时,他几乎全盘接受。毕竟,武建柏的故事在逻辑上环环相扣,一连串看似无关的血腥事件,实则是几个拥有心灵控制能力的恶魔所策划的死亡游戏。然而,此刻细想,这一切显得荒诞不经。除非……除非,掌握心灵控制术的恶魔并非仅此数人。 他挺直腰板,意识到武建柏造访鹤骞城定有目的,欲与某人会面。尽管他向闫承宣与慕蕊坦露心声,却未提及见面对象。极有可能是亲人。为何如此神秘?闫承宣仍记得,当武建柏谈及他雇佣的私家侦探康修为失踪时,那股深切的悲痛。因此,他可能是来寻求援助的。彦昌国大使馆的外甥?抑或是另有其人。究竟是谁?昌勋国政府?武建柏断定,联邦政府不会庇护一名垂暮的前纳粹。不过,倘若像上校、顾乐蓉与竹思楠这般的心灵操控者并非孤例呢?治安官不禁打了个冷颤,紧紧裹住外套。虽是晴朗之日,温度却徘徊在零下几度。微弱的阳光为公园里枯黄的草地披上一层金色。 他在鹤骞城酒店旁的小巷找到一部公共电话,使用信用卡拨通了帛弘城的号码。慕蕊音讯全无。他收听了自己留下的语音,记下了宾馆房间号,随后拨打彦昌国大使馆的电话。今日为辰宇人的休假日,他猜测使馆或许无人办公。电话被一位女士接听。 “您好。”闫承宣开口,“我想找伊康盛。” 女士略作停顿,问道:“您是哪位?” “我是闫承宣。” “请稍候。” 闫承宣等待了足足两分钟,将话筒贴近胸口,目光投向对面的财政部大楼。 若真有更多如上校般的心灵操控高手存在,诸多疑团便迎刃而解。譬如,上校缘何选择诈死,为何帛弘城县治安官被追踪了九天,为何某联邦调查局探员的一席话令他怒不可遏,以及为何现场发现的恐怖剪贴簿会凭空消失…… “喂。” “啊,伊康盛先生,我是闫承宣。” “我不是伊康盛,我是宓俊杰。” “哦,宓俊杰先生,我需要联系伊康盛。” “我是伊康盛先生所属科室的主管。能否告知您找他的具体事宜,治安官?”宓俊杰的声音传来。 “宓俊杰先生,我寻他实属私密事务。”闫承宣回应道。 “那么,您与伊康盛是旧识吗,治安官?”对方追问。 直觉告诉闫承宣,事情已起波澜,但具体何事尚不明朗。“并非如此。”他答道,“确切讲,我与伊康盛的舅舅武建柏交情匪浅。我有急事须与伊康盛直接对话。” 宓俊杰略显迟疑:“治安官,若您能亲临使馆,事情或许更易于解决。” 闫承宣瞥了一眼腕表。“宓俊杰先生,时间紧迫,我未必能抽身前往。若您允许我与伊康盛会面,我将考虑这一提议。” “甚好。治安官,您现在何处拨打电话?是在鹤骞城吗?” “确实如此。”闫承宣回答,“我正使用街头的公共电话。” “既然您身处城中,可询问路人前往使馆的路线。” 闫承宣强压怒气。“我位于鹤骞城酒店附近,”他直言,“请即刻让伊康盛接听,或代为转达我的联络方式。若我决定赴使馆相见,自会乘坐出租车前往。” “治安官,十分钟后请您再次致电。”不待闫承宣反驳,宓俊杰已挂断。 闫承宣在酒店前徘徊,内心渴望即刻返回酒店打包行李,径直飞往俎心城。然而,这显然是一时冲动。他深知在帛弘城寻找一人之艰难——即便在当地有六名助手及众多情报渠道。单枪匹马闯入俎心城,无异于痴人说梦。 提前两分钟,他再次拨通电话,仍是那位女士接听。“治安官,一切准备就绪,请稍候。” 闫承宣深吸一口气,倚靠着电 话亭的冰冷框架,突然感到一股锐利的压力抵住他的腰间。他扭头一看,发现两名陌生男子紧紧挨着他,显然他们的目的并非等待使用电话。高个儿男子嘴角挂着怪异的微笑,而闫承宣的目光则落在了顶在他肋下的那把小巧自动手枪上。 “跟我到那边的车上去。”笑容满面的男子低语,用手轻轻拍了拍闫承宣的背部,仿佛两人是久违的挚友。枪口的压力更加明显。 虽然这名男子距离他极近,闫承宣自认为有能力在他扣动扳机前夺下武器。然而,另一名男子站在约一步半的距离之外,右手藏在风衣口袋内,无论闫承宣如何挣扎,这名男子都能精准射击。 “动作快点。”高个子催促道。闫承宣只得服从,迈开步伐。 车辆平稳地行驶,途经椭圆广场,绕过纪念堂,穿越湖畔,沿着大道驶向国会大厦,再穿过车站,最终折返。这辆豪华轿车宽敞舒适,行驶时几乎无声无息。车窗紧闭,从外面无法窥视车内情况。驾驶座旁的门自动关闭,司机身后设有有机玻璃隔板,将他与乘客区分开来。闫承宣被夹在中间,两名挟持者分坐两侧,而在他对面的折叠椅上,坐着一位头发蓬乱、眼神忧郁的老人,尽管满脸麻子,却依然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我必须提醒你们,”闫承宣开口道,“在这个国家,绑架可是重罪。” 老人缓缓说道:“可以看一下您的身份证明吗,闫承宣先生?” 原本打算强硬抗议的闫承宣,最终只是耸了耸肩,递出了自己的钱包。在掏取钱包的过程中,并没有人突然袭击他——毕竟在上车前,他已经接受过搜身检查。“从你的口音判断,你应该是宓俊杰。” “正是本人。”对方回答,开始仔细检查闫承宣的钱包,“你的身份证件齐全,包括信用卡,这一切都表明,你是来自南方某城市的治安官,名叫闫承宣。” “朋友们习惯叫我闫承宣。” “在昌勋国这里,身份证件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宓俊杰评论道。 闫承宣再次耸肩,心中虽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吐出一句:“那我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件吗?” “我叫宓俊杰。”对方重复道,显然无意展示自己的身份证明。 “你确实是伊康盛的直接上级?”闫承宣追问。 “我负责大使馆的通信与密码安全部门。”宓俊杰答道。 “也就是伊康盛工作的那个部门?”闫承宣确认。 “没错。”宓俊杰点头,“这你居然现在才问起?” “依我看,你们之中可能就有人是伊康盛本人。”闫承宣猜测,“我从未见过他,而现在,我更没兴趣见他了。” “为何,闫承宣先生?”宓俊杰的语气冷如冰霜。 “纯属直觉。”闫承宣解释,“我试图联系伊康盛,大使馆却百般推脱,与此同时,你们这群人迅速行动,找到我并强行带我上车。如果你们真是彦昌国大使馆的成员——我并不确定你们是否诚实——你们的举动未免太过激进。要知道,彦昌国是昌勋国在中东地区坚定且可信赖的盟友。我推测伊康盛或许已遭遇不幸,或是行踪不明,令你们心生怒气……以至于竟敢用枪胁迫一名由民众选举产生的执法官员。” “请继续讲。”宓俊杰说道,语气虽稍有缓和,但威胁之意并未消散。 “见鬼去吧。”闫承宣回应,“我已经说完了。除非你先透露一些事情,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为何要寻找伊康盛。” “我们将会……嗯……采用其他方式请你参与讨论。”宓俊杰说,声音虽不再咄咄逼人,但其背后的意图仍旧明确。 “我不信那一套。”闫承宣坚持,“我对彦昌国人的手段有所耳闻。无论如何,除非你提供有价值的情报,否则我什么也不会透露。” 宓俊杰的目光从车窗外的宏伟建筑收回,转向闫承宣:“伊康盛已身亡。他,以及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都被残忍杀害。” “何时发生的?”闫承宣追问。 “就在两天前。”宓俊杰平淡地回答。 “圣诞之日。”闫承宣低声感慨,“这节日过得可真够动荡的。他们遭遇了什么不幸?” “有人用铁丝穿透了他的头颅。”宓俊杰叙述,仿佛只是在讲解一项新奇的汽车修理技术。 “天哪。”闫承宣惊呼,“为何我没在新闻上看到这则报道?” “在他家中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宓俊杰解释,“皋涵州的法医将其归咎于意外——天然气泄漏。媒体并没有挖掘到伊康盛与大使馆之间的关联。” “是你们自己的医生揭露了真相?”闫承宣询问。 “正是。”宓俊杰确认,“就在昨天。” “然而,为何你们将矛头指向我?”闫承宣疑惑,“伊康盛显然已经……等一下,我提及了武建柏。你们认为武建柏与伊康盛的悲剧有关联。” “确实如此。”宓俊杰附和。 “那么,”闫承宣叹了口气,“谁才是杀害伊康盛的真凶?” 宓俊杰摇了摇头:“我们正期待你给出答案,闫承宣治安官。” 闫承宣陷入了沉思。 “你应该明白,”宓俊杰补充道,“当前形势极其微妙,若彦昌国在此时触怒昌勋国,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你最好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我们将释放你。否则,我们不得不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这对所有人都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案。” “安静。”闫承宣打断,“我正在思考对策。” 当他们第三次绕过纪念堂,穿过一座桥梁,鹤骞城的雄伟纪念碑映入眼帘。“武建柏在十天前抵达帛弘城,着手调查宇寰旅馆的惨案,运莱广播公司将其称为‘帛弘城血腥之夜’,这个你该有所耳闻吧?” “有所耳闻。”宓俊杰回应,“一群老人遭到残忍杀害,目击者也被无情灭口,是这样吧?” “大致如此。”闫承宣答道,“那些被害的老人中,有一位是前纳粹军官,名叫苏俊贤。” “一个电影导演。”坐在闫承宣左侧的高大、卷发的彦昌国人突然插话。闫承宣被突如其来的发言吓了一跳,几乎忘了身旁的劫持者也能开口说话。 “没错。”他接话,“自从晨涛集中营和摩鸿堡逃脱后,武建柏一直在追查这位纳粹军官,至今已近四十年。” “什么地方?”右边的年轻人好奇地问。 闫承宣惊讶地睁大双眼。宓俊杰训斥了几句,年轻人顿时满脸通红。 “那位名叫苏俊贤的……难道不是早已去世了吗?”宓俊杰问。 “表面上看,他死于飞机失事。”闫承宣解释,“但武建柏并不相信这一点。” “武建柏博士深信,那个曾对他施加酷刑的魔鬼依旧存活。”宓俊杰沉吟道,“不过,苏俊贤与帛弘城的命案有何瓜葛?” 闫承宣摘下帽子,手指轻轻敲打着帽檐。“清算旧账。”他说道,“武建柏也不确定。他只是一种直觉,觉得上校——这是他对苏俊贤的称呼——与案件有关。” “那么,武建柏为何要与伊康盛见面呢?” 第46章 乐此不疲 闫承宣摇着头,眼中满是疑惑。“我不清楚他们是否真的碰了面。事实上,直到昨天,我才得知伊康盛这个名字的存在。12月20日那天,武建柏从帛弘城飞往鹤骞城,准备与某个人见面,但他并没有透露对方的身份。我们约定好要保持联系,然而自从他离开帛弘城,我就再也没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昨天,我去了武建柏位于浩宕城的住所,与他的女管家交谈。” “曾贞静。”高个子再次插嘴,但被宓俊杰锐利的目光制止,随即闭上了嘴。 “正是。”闫承宣继续,“她提到了伊康盛的名字。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 “武建柏博士与伊康盛会谈的目的何在?”宓俊杰追问。 闫承宣将帽子置于膝上,摊开双手,显得有些无奈。“我哪里知道?依我看,武建柏可能是想了解更多关于苏俊贤的生活细节。至于伊康盛能否提供帮助,就不得而知了。” 宓俊杰咀嚼着嘴唇,思考片刻后回答:“在与他舅舅见面之前,伊康盛请了四天的私人假期,并利用这段时间前往了奇邃州。” “他发现了什么线索?”闫承宣急切地询问。 “我们无从知晓。” “那你们怎么确信伊康盛与武建柏有过接触?武建柏是否曾来过大使馆?” 高个子怒斥的句,但被宓俊杰迅速反驳。“没有,”宓俊杰解释道,“一周前,武建柏博士与伊康盛在国家美术馆有过一面之缘。伊康盛和他的同事韶明智认为这次会面至关重要。据他们在大使馆内部的朋友透露,那一周,伊康盛和韶明智将一些极为关键的文件存入了一个带密码的保险箱内。” “这些文件具体包含了什么?”闫承宣提问,心中明白对方同样无法给出答案。 我们一无所知。”宓俊杰坦陈,“就在伊康盛全家惨遭不幸后的数小时内,韶明智潜入大使馆,从电脑中提取了那些文件。自此之后,他就如同人间蒸发般消失了。”宓俊杰轻轻按揉着鼻梁,眉头紧锁,“这简直匪夷所思。韶明智是个独身者,在昌勋国和彦昌国都没有亲人。他是个狂热的辰宇复国运动支持者,曾经在特种部队服役。我实在想不出他们能用什么来威胁他。按理说,他们本该除掉的是韶明智,而对伊康盛,应该是利用他。问题在于,他们究竟是谁?” 面对这个问题,闫承宣陷入了沉默,一时语塞。“行了,治安官。”宓俊杰催促道,“现在轮到你分享你的所知了。” “我所了解的情况与你们相差无几。”闫承宣答道,“除非你有兴趣听武建柏的故事。”他在心中盘算,如何讲述才能避免提及上校以及那些老妇人的精神控制能力?他知道,如果直接说出真相,这些人肯定不会相信,而一旦他们不信,自己的处境将变得异常危险。 “我们想了解所有细节。”宓俊杰坚持,“从最开始讲起。” 车辆驶过纪念堂,朝着潮汐湖的方向前行。 1980年12月27日,唐慕蕊手持着相机,穿梭在这座垂死之城中,捕捉着它凋敝与荒诞的每一面:石砌的老宅,砖瓦结构的屋舍,一家刻意模仿两侧十八世纪建筑风格的银行,充斥着破旧古玩的店铺,救世军的二手商品摊位,废弃汽车堆积的空地,以及遍布垃圾的小巷。她装载了胶卷,这款胶卷能够呈现极高的清晰度,长时间曝光后,甚至能揭示墙壁上每一处裂痕。然而,顾乐蓉的行踪依然扑朔迷离,未曾现身。 完成胶卷安装后,唐慕蕊壮着胆子,也将手枪填满了弹药。此刻,这把枪正隐匿于她的大手提包底部,下方垫着一块硬纸板作为伪装,上方则随意堆放着杂物和镜头盖。当阳光洒满街道,这座城市似乎也失去了夜晚的狰狞。前一晚,飞机直到夜幕降临才缓缓降落,她感到一片迷茫,任由身旁的乘客程德庸驾车将她送往德容城。他说正好顺路。他的灰色奔驰车停泊在过夜停车场内。起初,她感激程德庸的好意。车辆行驶了相当长的距离:驶离高速路,穿过双层大桥,进入俎心城中心地带,接着驶上一条繁忙的环城快速路,再次横跨河流,最终抵达德容城大道。这是一条宽阔的砖石街道,蜿蜒穿过昏暗的贫民窟和空旷的店铺。当程德庸建议她入住市中心的一家旅馆时,慕蕊几乎确信他会提出某种私密的要求:“我能陪你上楼坐坐吗?”或是“我想带你参观我的住处距离这里不远。”或许就是前者。尽管他未佩戴婚戒,但这并不重要。慕蕊唯一确定的是,他会有所行动,而她则会笨拙地拒绝对方。 然而,她的猜测落空了。他将车停在老旧旅馆前,帮忙卸下行李,祝她好运,随即驱车离去。 慕蕊在晚间十一点之前拨打了帛弘城的电话,向宣宣的语音信箱留下了她所在酒店的电话号码及房间号。原本她预计宣宣会在十一点刚过便回电,劝说她返回星腾城,但电话并未响起。慕蕊感到些许失落,内心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她努力克制着困意,到了十一点半再次拨打帛弘城的电话,随后用宣宣借给她的设备检查留言,却发现录音带中仅有她两次通话的记录,未见宣宣的回复。带着疑惑与一丝恐惧,她沉沉睡去。 黎明的到来带来了一丝慰藉。即便宣宣仍未留言,她还是给《俎心城报》的编辑拨去了电话,提及了她在鹏煊城报社认识的编辑名字,对方慷慨地提供了涉及黑帮谋杀案的图片。案件详情尚不明朗,但可以确定的是,四名黑帮成员均被残忍斩首。“正真”组织的总部位于颜伟街附近的一处政府资助的社区活动中心,距离慕蕊所住的仙德大道酒店大约一公里。慕蕊查询到社区活动中心的联系方式,自称为《鹏煊时报》的记者,一名叫项曦晨的牧师同意在下午三点接受访问,但时间仅限十五分钟。 慕蕊在德容城度过了整个白天,沿街拍摄,镜头扫过压抑的街道。这里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仙德大道东西两侧分布着过时的复式公寓,过着近乎相似的中产阶级生活。而在颜伟街以东,景象则显得破败不堪——一排排废弃的连栋房屋,被丢弃的汽车,居民的眼神中透露着空洞与绝望。 然而,阳光终究穿透云层,孩童们尾随她身后嬉闹,央求她为他们拍照。慕蕊只好一一应允。当一列火车轰鸣着从头顶掠过,远处一位妇女在门口大声呵斥,孩子们像被风吹散的落叶,瞬间四散而去。上午十点、中午十二点、下午两点,她分别给帛弘城打电话,但宣宣始终没有留言。她决定晚上十一点再试一次。真是让人懊恼。 下午三点钟,唐慕蕊敲响了一栋具有二十年代风情的大型住宅的大门,四周环绕着碎石小径、黯淡的公寓楼和工业区的院子。环形门廊的栏杆已残缺不全,三楼的窗户被木板封死,但木板上却刷上了一层薄薄的廉价黄色油漆,使得整座建筑如同患了黄疸症一般,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黄色。 接待慕蕊的项曦晨牧师,皮肤白皙,身形矮胖。两人坐在一楼杂乱无章的办公室里,他向她诉苦,政府的资助远远不足,管理这样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简直是一场噩梦,无论是青年团体还是整个社区都缺乏合作精神。他刻意避免使用“黑帮”这个词。慕蕊注意到走廊中有年轻人来来回回,从地下室和二楼传来喧哗声与欢笑声。 “我可以与‘正真’……社团的成员交流一下吗?”她询问道。 “哦,不行。”项曦晨惊呼,“这些孩子只愿意接受电视媒体的采访。他们喜欢在电视上露脸。” “他们住在这里?”慕蕊继续追问。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来这里聚会,闲聊娱乐而已。”他解释道。 “我需要和他们谈谈。”慕蕊坚定地说,随即站起身来。 “恐怕……喂,你去哪儿!”他喊道。 慕蕊径直穿过走廊,推开一扇门,爬上了狭窄的楼梯,来到了二楼。那里散落着石灰,大约有十几人聚集在房间内,一些人围绕着台球桌,另一些则躺在床垫上。慕蕊留意到,金属百叶窗旁边摆放着四把泵动式霰弹枪。 她的突然闯入令所有人愣住。一个约莫二十岁出头、异常瘦削的高个子青年从台球桌上抬起目光,愤怒地质问道:“你这是想干什么,贱人?” “我想和你们聊聊。”她回答。 “见鬼。”一个留着胡须、躺在床垫上的年轻人嘲讽道,“听听看,‘我想和你们聊聊’。你到底从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冒出来的,贱人?南方的乡下吗?” “我想做一个采访。”慕蕊说道,惊讶于自己声音的平静,身体并没有因紧张而颤抖,“关于你们社团成员被害的案件。” 一阵沉默笼罩了房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最先说话的高个子年轻人拿起台球杆,缓慢地朝她逼近。在离她一米远的位置,他停下脚步,伸出手中的球杆,将垩白色的杆尖顺着她的羽绒夹克领口滑下,再划过衬衫,最后停在牛仔裤腰间的皮带上。“我会让你做采访的,贱人。一场详尽的采访。你听清楚了吗?”他威胁道。 慕蕊努力控制着内心的恐惧,没有后退一步。她调整了一下挂在肩上的相机,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席先生拍摄的一张彩色照片。“你们有谁见过这个女人吗?”她询问道。 持台球杆的男子瞥了一眼照片,随即对一个看起来不超过十四岁的男孩招了招手。男孩走近仔细查看,点头确认,随后回到窗户边的位置。 “叫史泽宇过来。”拿台球杆的男子命令道,“快点!” 史泽宇年仅十九岁,却拥有迷人的外表,淡蓝色的眼眸和长长的睫毛,他的肤色与慕蕊相似,生来就带着一种领袖的魅力。当他走进房间,慕蕊立刻意识到他是这里的核心人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他身上,其他人的姿态也悄然变化,史泽宇成为了众人的焦点。他想知道照片上的女子是谁,而慕蕊则坚持要先了解他们所说的屠杀事件。 最终,史泽宇露出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你真的想知道,甜心?”他问道。 “是的。”慕蕊回答,心中有些许尴尬。只有韩弘方会这样称呼她为甜心,在这里听到这个词让她感觉不太自在。 史泽宇拍了拍手。“你们几个,跟我来。”他说道,“其他人留在这里。” 顿时,抗议之声此起彼伏。 “给我安静!”史泽宇大声呵斥,“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即将面对战争?外面有人想要消灭我们。我们必须查明这个老娘们的身份,以及她和这件事的关系,这样我们才能确定我们的敌人是谁。明白了吗?明白了。所以你们都给我闭嘴!” 其他人纷纷回到各自的床垫和台球桌旁。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天色渐暗。慕蕊拉紧了大衣的拉链,寒风让她打了个哆嗦。他们沿着颜伟街向北行进,高架铁路在头顶延伸,随后转入一条狭窄的小巷,继续向西行进。街道上没有路灯,天空预示着可能将有一场雪。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污水和煤烟的气息,让人难以忽视。 他们在一条真正的小巷入口处停下脚步。史泽宇指向那位十四岁的少年:“陆鸿煊,给她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孩把手揣进兜里,对着结冰的杂草和废弃工地上的碎石吐了口唾沫,“兆立轩和另外三个人走到这里,你知道吧?我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过还没到这儿,你知道吧?那天是圣诞节,兆立轩和罗浩宕吸了些白粉,你知道吧?他们撇下我,去买更多的白粉,你知道吧?在建柏镇,对不对?我已经有点飘了,没注意到他们离开,只能拼命追赶他们,你知道吧?” “讲讲那个行凶的。”史泽宇催促道。 “那个行凶的从这条巷子里出来,对兆立轩竖起了中指。就在这里。我在半条街之外,听见兆立轩喊:‘你找死啊?’然后那个该死的行凶的就在那里对着兆立轩和其他三个兄弟挑衅。”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慕蕊好奇地询问。 史泽宇厉声道,“告诉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长得像一堆垃圾。”陆鸿煊说着,再次吐了口痰。他的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下巴轻轻蹭了蹭肩膀。“那个混蛋看起来就像是刚从粪堆里爬出来的,你知道吧?就像一年到头都在垃圾桶里找吃的,你知道吧?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肮脏的藤蔓缠绕在他的脸上,你知道吧?浑身上下似乎都在渗血,你知道吧?”陆鸿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跟她说说那把镰刀。”史泽宇提醒道。 陆鸿煊快速地点了点头:“那个行凶的沿着巷子跑过来。兆立轩、罗浩宕和其他人都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你知道吧?然后兆立轩喊:‘抓住他!’他们就追了上去,你知道吧?他们手里没什么像样的武器,只有一些小刀,你知道吧?但这无关紧要,他们会把这个混蛋碎尸万段。” “跟她说说那把镰刀。”史泽宇再次强调。 陆鸿煊的目光变得模糊,听见了外面的喧嚣,我便上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明白吗?刚从困境中解脱,我可不想再沾染鲜血,懂吗?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家伙靠近,但最终流血的并不是他,清楚吗?他手中握着一把镰刀——就像是动画片里死神常用的那款。 具体是哪部动画呢? 慕蕊好奇地追问。 就是那个骷髅头,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上面绑着镰刀。每有死亡场景,它总会出现在卡通里。 你是说那种长柄的大镰刀吗? 慕蕊继续询问,通常用于收割庄稼的那种? 对,就是那种。 陆鸿煊对着慕蕊点点头,但是那混蛋却用它来对付兆立轩和其他兄弟们。他的动作迅速无比。简直快到让人目不暇接。我当时就在现场,目睹了一切…… 他指向不远处的一个大型垃圾箱,我藏在那里,等到他杀完所有人,直到他离开很久之后才敢现身。我可不想就此丧命。天亮后,我去通知了史泽宇,明白吗? 史泽宇双臂交叉于胸前,目光锁定在慕蕊身上,听够了吗,亲爱的?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慕蕊瞥见小巷尽头的灯火与车流,那里应该是德容大道。还没,她答道,是他……那个人杀了他们所有人? 陆鸿煊抱着手臂,咧嘴笑道:你知道的。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在杀人上。他对此乐此不疲。 他们是被斩首了吗?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是否砍下了他们的头颅。 史泽宇解释道,陆鸿煊,告诉她真相。 当然,那混蛋确实砍了。他用镰刀和铲子割下了他们的头颅,然后摆在路边的停车计时器上,明白吗? 天哪。 慕蕊感叹。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迅速凝结在她的脸颊和睫毛上。 故事还没结束呢。 陆鸿煊说道,他的笑声几乎与哭泣无异。他还挖出了他们的心脏。我猜想,他可能吞食了那些心脏。 第47章 赛星公寓 慕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想要逃离。然而,四周尽是砖墙与黑暗,她只能僵硬地站立原地,无处可逃。 史泽宇轻轻抓住她的手臂,来吧,亲爱的。跟我们回去。现在轮到你来讲述。该你向我们透露真相了。 ****** 1980年12月27日,周六,当鹤骞城的来电响起时,鲍文康正与一位过气女演员纠缠不清。 罗惜玉已届四十二岁,相较于她在《白色》中渴望扮演的角色,她显然年长了二十岁。然而,她肌肤的质感和曲线却恰如其分,仿佛是为这个角色量身打造。鲍文康注意到了她胸部边缘那条淡粉色的痕迹——这正是植入硅胶的痕迹。罗惜玉仰头,张开双唇,双肩颤抖,竭力表现出激情的模样。而鲍文康并未对她施加情感,他只是在利用她。 “来吧,亲爱的,给我。来吧,给我。”这位昔日的女星呻吟着。 十五分钟的煎熬,从热切的爱抚逐渐褪变为机械的摩擦,再进一步沦落为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鲍文康早已失去了沉浸其中的快感,他感觉自己更像是在与一块木板上的孔洞打交道。 “来吧,亲爱的。”她喘息着,演技娴熟。 “安静。”鲍文康低语。他闭上双眼,回忆起两周前从鹤骞城飞回的航班上的那位空姐。她是他最后接触的女人吗?抑或是桑拿房里那对彼此抚慰的少女?不,他不愿再想起德容国。 “来吧,亲爱的。”罗惜玉轻声细语。她昂首挺胸,犹如一匹识途的老马看到了前方的马厩。 罗惜玉发出了一声声颤抖的呻吟,全身肌肉紧绷。 “哦,亲爱的,亲爱的,你真厉害。”她低语着,手指穿过他的发丝,脸颊紧贴在他的肩头。 鲍文康睁开眼睛,瞥见电话的来电指示灯正在闪烁。“离开。”他吩咐道。 罗惜玉依偎在他身旁。他通知苗友菱,他准备接听电话。 “鲍文康,我是邬鸿德。”听筒里传来了那个罪犯熟悉的嗓音。 “有何贵干?”鲍文康问道。 “今晚你得飞往俎心城,我们会在机场碰面。”对方命令道。 鲍文康轻轻挪开了罗惜玉搭在他大腿上的手,目光转向了天花板。 “鲍文康,你还在听吗?”电话那端询问。 “在听。为何要我去俎心城?”他反问。 “让你去就得去。”邬鸿德回答得干脆。 “如果我不想呢?”鲍文康挑衅道。 这一次,轮到邬鸿德陷入了沉默。 “我上周已经跟你们明确表示,我退出了。”鲍文康边说边瞥了一眼罗惜玉。她正吸着一根薄荷烟,她的眼眸如同他泳池里的水一般湛蓝,却毫无生气。 “退出?门都没有。”邬鸿德厉声道,“你知道郑丰茂发生了什么吗?” “清楚得很。” “这意味着,在俱乐部的执行委员会里出现了一个空缺。” “可惜,我对这位置已经毫无兴趣。”鲍文康淡淡地回应。 邬鸿德放声大笑:“鲍文康,你这自作聪明的家伙。你最好祈祷我们还能看得上你。一旦我们对你失去兴趣,你的那些华晖城的朋友可能得再次聚集在森林草地公墓,参加另一场葬礼。记得,是联合航空下午两点的班机。” 鲍文康缓缓挂断电话,从床上滑下,披上橙色晨袍。 罗惜玉掐熄了烟蒂,透过长长的睫毛斜睨着他。“亲爱的,”她呻吟着,似乎仍陶醉于刚经历的激情余韵中,“想聊聊吗?” “聊什么?”鲍文康问道。 “当然是那部电影,小笨蛋。”她轻笑着。 “可以。”鲍文康站在吧台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橙汁。“那部电影叫做《白色》,改编自去年秋季每家书店热销的小说,我们的预算是一千二百万,不过投资人预计我们会超出预算。预付款一百万。” 鲍文康察觉到罗惜玉几乎真的达到了兴奋点。“余天禄说我非常契合那个角色。”她低声说道。 “他拿着你的佣金,自然会这么讲。”鲍文康猛喝了一口橙汁。余天禄既是罗惜玉的经纪人也是她的跟班。 “余天禄告诉我,你认为我非常适合。”她的话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满。 “我是这么说的。”鲍文康答道,“你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他露出了鬣狗般的笑容,“当然,不是主角。你年纪太大,臀部太丰满,胸部太人工。” 罗惜玉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呼,仿佛被重击了腹部。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鲍文康喝完了橙汁。他感到眼皮沉重:“女主角有个中年阿姨一直在寻找她。台词不多,但有一场重头戏——一群男人将在市集上对她实施强暴。” 罗惜玉最终爆发了怒气:“你这矮个子混蛋……” 鲍文康咧嘴一笑:“仔细考虑一下,甜心。让余天禄给我回个电话,我们共进午餐如何?”他搁下酒杯,径直走向按摩浴缸。 “为何非得在深夜乘飞机?”苗友菱询问,此时飞机正穿越夜空。 鲍文康凝视着窗外的黑暗:“我猜想他们只是在捉弄我。”他倚坐在座椅上,目光转向苗友菱。自从德容国之行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起那枚刻有自己面容的象牙棋子,随即又睁开眼睛。 “俎心城那边有什么情况?”苗友菱追问。 鲍文康想起了一句关于俎心城的巧妙笑话,但此刻他太过疲倦,无心开玩笑。“我不清楚,”他回答,“可能是找到了苏俊贤或者是那位名叫顾乐蓉的女人。” “如果是苏俊贤,你打算如何应对?”苗友菱问。 “我会立刻逃跑。”鲍文康说,“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他环视周围,“你按照我说的,把手枪藏好了吗?” “已经藏好了。”她将用来计算服装预算的计算器放到一旁,“如果是顾乐蓉呢?” 头等舱内,三排座位之间无人打扰,其他乘客皆已入睡。“若只是那名女子,”鲍文康说,“我会亲手解决她。” “是你单独行动,还是我们合作?”苗友菱问。 “我自己来。”鲍文康坚定地说。 “你有信心做到吗?”苗友菱继续追问。 鲍文康的眼眸几乎要喷出怒火,他真想一拳砸向苗友菱那毫无瑕疵的笑容,无论是捆绑还是强行脱衣,他渴望打破她那份平静,哪怕只是一瞬间。他甚至幻想在这架联合航空公司的头等舱中,从瀚玥城飞往俎心城途经鹏煊城的航班上,将她扑倒在地,尽情宣泄。绝对没问题。他咬牙切齿地说,她只不过是个老妇人罢了。 苏俊贤也是个老人。 你了解苏俊贤的能力。他可以从德寿城直接飞抵鹤骞城,一举击毙郑丰茂。他是个彻底的疯子。 但你对顾乐蓉一无所知。 鲍文康摇了摇头。“她不过是个女人。”他强调,“世上不乏恶毒的女性,但没有谁能比得上苏俊贤的凶残。” 他们的转机航班在天亮前半小时抵达俎心城。鲍文康彻夜未眠,自鹏煊城起飞后,头等舱的空调便失灵。他的眼睛干涩,眼皮沉重如铅,但更令他气恼的是,身旁的苗友菱却精神抖擞。 三位穿着笔挺西装的联邦调查局特工前来接应。领头者下巴上的创可贴遮不住淡淡的瘀伤痕迹。他开口道:“鲍文康先生,我们将带你去见邬鸿德先生。” 鲍文康将随身行李递给其中一位英俊的特工:“好吧,出发吧。我只想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特工接过行李,引导他们乘坐电梯,穿过几扇标有“禁止入内”的大门,来到机场大楼与一处私人机库间的停机坪。东方天际的云缝间透出一抹红黄交织的曙光。尽管太阳即将升起,但停机坪上依旧灯火通明。 见鬼。鲍文康咒骂道。眼前是一架价格不菲的六座直升机,机身线条流畅,涂装着橙白相间的条纹,旋翼缓慢旋转,导航灯闪烁不定。一名特工扶住舱门,另一名特工则拖着鲍文康和苗友菱的行李。舱门后坐着的正是邬鸿德。“见鬼。”鲍文康继续诅咒。他极度反感飞行,尤其是直升机。曾经有一段时期,每位华晖城的五星级导演都会将预算的三分之一用于购买这些危险的飞行器,在外景拍摄时轰鸣着俯冲盘旋,如同失控的秃鹰。鲍文康无论如何也不愿乘坐这种机械。 你们就不能用陆地交通工具吗?他对着低沉的引擎声尖叫。 上机!邬鸿德吼道。 鲍文康连续咒骂,最终跟随着苗友菱登上了直升机。即便旋翼距离地面至少有两米四的高度,但在其旋转的威胁下,任何人踏上这架飞行器时,都会本能地弯腰前行,如同螃蟹般侧步移动。 他们坐进后座,尚未系紧安全带,邬鸿德已迅速转身,向飞行员示意可以起飞。鲍文康注意到飞行员有种独特的气质——身着一件老旧的皮夹克,头戴红色帽子,面容刚毅,目光如炬,仿佛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斗,对其他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飞行员简单通过耳机交流,随后双手操作两个操纵杆,直升机随即轰鸣着腾空而起,机头略向下倾斜,稳定前行。“见鬼。”鲍文康低声抱怨。他们仿佛乘坐着一块装有成千上万个滚珠轴承的滑板。 当他们飞离机库和航站楼,来到一片开阔地带时,飞行员与控制塔短暂沟通后开始爬升。鲍文康透过窗户瞥见下方众多炼油厂、一条蜿蜒的河流,以及一艘巨型油轮从下方掠过,随即闭上了双眼。 那个老妇人就在这个城市里。邬鸿德说道。 顾乐蓉?鲍文康问道。 你以为我在说谁?邬鸿德怒吼道。 她在哪里?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 你是如何找到她的? 这不关你的事。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时机成熟时,我会告知你。 鲍文康睁开双眼,冷笑道:“和你交谈,邬鸿德,就像直接对着你的屁股讲话,毫无意义。” 秃顶男子斜睨着鲍文康,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鲍文康,我认为你不过是一堆废物,然而游阳文先生却觉得你有可能加入我们的圈子。这对你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别轻易错过。” 鲍文康放声大笑,再次合上了双眼。 苗友菱默默观察着二人。直升机正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灰暗河流飞行,俎心城的摩天大楼逐渐远去。右侧是错落有致的房屋与灰砖色的街区,交织的高速公路穿行其间。左侧则是连绵的公园与丘陵,光秃的树木与积雪覆盖的景象映入眼帘。朝阳升起,金色的光芒穿透地平线与低垂的云层,高楼与山丘上的住宅窗户反射出耀眼的光辉。邬鸿德轻轻触碰苗友菱的膝盖,“我的飞行员曾是老兵。”他说道,“他和你一样。” “我从未踏足战场。”苗友菱语气平淡地回应。 “没错。”邬鸿德的手继续向她大腿伸去。鲍文康似乎正在熟睡。“我是说,他也是一位免控者。没有人能够左右他的意志。” 苗友菱收紧双腿,用自己的手阻挡了联邦调查局探员的进一步接触。机舱内的其他三位探员目睹了这一幕,那位下巴带有伤痕的男子露出了一丝微笑。 “邬鸿德,”鲍文康开口,双眼依然紧闭,“你是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邬鸿德眉头微蹙:“问这有何用意?”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的右手被我废掉,你是否还能自慰。”鲍文康睁开眼睛,二人视线交汇,怒火中烧。其余三位探员则以一种似乎是预先排练好的动作解开外套的纽扣,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冲突。 我们已抵达预定区域。”飞行员宣布。 邬鸿德收回手,转身吩咐:“请将我们降落在通讯中心附近。”实际上,这样的指示并非必要。他们所处的地点是一片衰败的社区,由连排的住宅和废弃的工业设施构成,四周围绕着高大的木质围栏。一片开阔地带中,四辆相连的移动房屋坐落在中央,汽车和厢型车停靠在其南侧。一辆货车及其中两座移动房屋顶部装配了微波天线。地面已经划定了一块由橙色塑料板标识的直升机降落区。 除苗友菱外,所有人都弯腰低头地离开旋转的桨叶范围。鲍文康的助手昂首阔步地行走,小心翼翼地在泥泞与水洼间选择落脚点,举止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安。飞行员则留在直升机上,旋翼持续运转。 “在此稍作休息,”邬鸿德带领众人步入一间移动房屋,“之后你就有事情要忙了。” “我今天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一张舒适的床。”鲍文康答道。 中间的两座移动房屋沿南北方向排列,通过一扇共享大门相连。西侧设有电视屏幕和通讯控制台,八位身着白衬衫、系着黑领带的工作人员坐在各自的岗位上监控着屏幕,并偶尔对着麦克风轻声细语。 “这里就像是个见鬼的指挥中心。”鲍文康嘀咕道。 邬鸿德点头确认:“这里正是我们的通讯与控制中枢。”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自豪。第一位控制台前的操作员抬起头来,邬鸿德介绍道:“邢承业,这两位是鲍文康和苗友菱。局长邀请他们前来视察我们的行动。”邢承业礼貌地点了点头。鲍文康意识到,这些都是常规的联邦调查局职员,对鲍文康此行的真实目的毫不知情。 “那些屏幕在显示什么?”鲍文康询问。 邬鸿德指向第一个屏幕解释:“这里是奚鸿巷的一栋住宅,嫌疑人与一位未知身份的男性居住于此。房屋属于一位名叫唐曼彤的女人,现年五十三岁,未婚。自从她弟弟在今年五月去世后,她便独自居住。A组已在街对面的仓库二层设立监视点。第二个屏幕展示的是同一栋房屋的后方视角——从对面连排住宅的空置三楼拍摄。第三个屏幕则呈现的是小巷的实时画面,拍摄自一辆伪装成电话公司的流动厢型车。” “她此刻就在那栋房子里吗?”鲍文康问道,视线停留在那栋小白屋的黑白影像上。 邬鸿德摇头,引导他们来到显示一栋古老石砌建筑的屏幕前。摄像头显然位于一条繁华街道对面的低楼层进行拍摄,过往车辆偶尔遮挡了视线。“她目前位于赛星公寓。”邬鸿德说明。 “具体位置在哪里?”鲍文康追问。 “赛星公寓。”邬鸿德指着墙上放大的两张建筑图纸,解释道,“它是一座具有历史意义的遗迹,但通常不对公众开放。唐曼彤经常在那里度过她的时光。” “如果我没有误解,”鲍文康说道,“这位老太太藏匿在一处国家遗产里,是这样吗?” “并非国家遗产。”邬鸿德纠正道,“它仅是本地的历史地标。不过,确实她在那里度过了大量时间。每天早晨——至少是在我们开始监视的这几天里——她和另一位老太太以及那位小男孩都会回到奚鸿巷的住所,可能是为了沐浴和享用热腾腾的饭菜。” “天哪。”鲍文康环视着房间内的人和装备,感慨道,“邬鸿德,你为这桩小事调动了多少人力?” “总共六十四人。”邬鸿德回答,“当地警方已经得知我们的存在,他们接到指令,不会干涉我们的行动。在行动后期,我们还需要他们的协助,以确保交通管制。” 第48章 机械人偶 鲍文康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转向苗友菱。“六十四名特工,一架直升机,价值数百万的高科技设备——这一切只是为了追踪一个八旬的老妇人。”邢承业和其他两名探员疑惑地抬起头。“继续努力,伙计们。”鲍文康以最符合其‘高层领导’身份的口吻说道,“你们是国家的脊梁。” “跟我到我的办公室去。”邬鸿德冷淡地提议。 邬鸿德的办公室比普通隔间宽敞,却不如一般房间大,占据了南侧东西向移动房屋的全部空间。 “北侧的移动房屋是做什么用的?”鲍文康询问。此时,他、苗友菱以及调查局局长的特别助理正围坐在一张小桌子旁。 邬鸿德迟疑片刻。“用于拘留和审讯。”他最终回答。 “你打算审问顾乐蓉吗?” “不,”邬鸿德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太危险了。我们计划终结她的生命。” 此刻,我们可能正在进行某项审讯。”邬鸿德含糊其辞,“但这并不属于你需要了解的信息范畴。” 鲍文康轻叹一声:“邬鸿德,那我需要了解什么呢?” 邬鸿德瞥了一眼苗友菱,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这是高度机密。鲍文康,你能暂时让苗友菱回避一下吗?” “不可以。”鲍文康坚定地回答,“而且,如果你胆敢再次对她无礼,游阳文得考虑另寻他人加入俱乐部了。” 邬鸿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个问题终将得到解决。但现在,你有另一项任务要完成。”他将一张照片推向桌面。 鲍文康仔细观察照片:这是通过偏光镜头拍摄的彩色快照,在户外光线下,一位年轻黑人女子站在街角等候红绿灯转换。她拥有一头卷曲的短发,深邃的眼神,精致的鹅蛋脸,以及饱满的唇形。尽管她穿着厚重的骆驼绒大衣,难以判断身材,但鲍文康评价道:“这女孩还算标致。虽然还没达到明星级别,但我可以给她个试镜机会,或是个小角色。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叫唐慕蕊。”邬鸿德答道。 鲍文康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几周前,她的父亲卷入了竹思楠与顾乐蓉在帛弘城的纷争。” “然后呢?” “随后,她的父亲不幸遇难,而年轻的唐慕蕊小姐便来到了俎心城。” “俎心城?” 确实如此。 你们认为她是来追踪顾乐蓉的? 鲍文康。我们认为,这位失去父亲的女士,抛下父亲的遗骸,放弃了她在星腾城的研究生课程,飞往俎心城,是出于对昌勋国早期历史的突然兴趣。显然,她是为了追查那位老妇人而来,你真是迟钝。 她如何得知顾乐蓉的行踪?鲍文康凝视着照片问道。 通过黑帮组织。邬鸿德回答。见鲍文康不解,他补充道:难道华晖城没有新闻媒体吗? 我正忙于一部预算是一千两百万元的电影项目。鲍文康解释道,黑帮最近有什么动态? 邬鸿德简述了圣诞节前夕的血腥事件:之后又有两人丧生,死状极为惨烈。 为何这位迷人的黑人女子会将俎心城黑帮的冲突与顾乐蓉联系起来?鲍文康问,你们又是如何追踪到她和那位老妇人的? 我们有我们的情报渠道。邬鸿德回答,我们监听了这位黑人女子与她同居的治安官的通话记录。他们在答录机里留下了一些有趣的信息。我们派了人去他家,删除了我们不希望留存的内容。 鲍文康摇了摇头:我不理解。我该做些什么? 邬鸿德拿起一把裁纸刀,在手中把玩着:游阳文先生表示,具体怎么做,由你自行决定,鲍文康。 决定什么?鲍文康将照片递回给了苗友菱。 处理掉唐慕蕊。 呵呵,鲍文康回应道,我们之前约定的目标是顾乐蓉,仅此一人。 邬鸿德挑起眉毛,怎么了,鲍文康?这女孩比坐飞机还令你害怕?电影界的巨头,你究竟在畏惧什么? 鲍文康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完成这项任务。邬鸿德吩咐道,或许你根本无需再挂念顾乐蓉。 这话是谁说的? 游阳文先生的意思。邬鸿德说道,鲍文康,你就像拿到了一张通往顶级圈子的免费通行证,却不愿意接受。我承认你是个笨蛋,但没想到你竟如此愚蠢。 鲍文康再次打了个哈欠,难道你们这些智慧低下的家伙没意识到,你们其实并不需要我来做这种肮脏的勾当?他质问道,你提到过,老太太已经被你们严密监控。只需在狙击步枪上安装瞄准镜,问题就迎刃而解。唐慕蕊这小姑娘又何足挂齿?难道她有魔法? 她没有。邬鸿德回答,唐慕蕊毕业于项禹学院,获得学士学位,并已攻读硕士学位两年,再过一年即可取得教师资格证。她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丝毫没有暴力倾向。 那为何非得我出手? 会费。邬鸿德解释,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付出代价。 鲍文康从苗友菱手中重新接过照片,你的意图是什么?要我拘捕审问她? 没必要。邬鸿德说,我们已经从其他渠道获取了所有她能提供的信息。我们只是希望她不再成为阻碍。 永久性的消失? 邬鸿德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觉得呢,鲍文康先生? 我打算带她去腾骏山度假。鲍文康说道,他的眼皮沉重,几乎要合上,他迅速地舔了舔嘴唇。 邬鸿德再次笑了起来,悉听尊便。他说,然而,最终你必须彻底处理掉这个问题——正如你所说,彻底解决这块诱人的巧克力。在这之前,你可以随意处置她,鲍文康。只要不惹麻烦就好。 不会有问题的。鲍文康答道,他瞥了一眼苗友菱,然后目光回到照片上,你知道她目前的位置吗? 知道。邬鸿德说,他拿起文件夹,查看了电脑打印的资料,她还在熠彤酒店,距离这里大约十二个街区。殷鸿文可以立即开车送你过去。 那不错。鲍文康说,但是首先,我们需要预订酒店房间——每人一间,最好是豪华套间。然后我们要睡上七八个小时。 可是游阳文先生。 去他的游阳文。鲍文康微笑道,如果他不满意,就让他亲自来处理这个女孩吧。现在,让殷鸿文带我们去一家高档酒店。 唐慕蕊呢? 鲍文康站在门口,我猜,你们也一直在监视这个女子? 当然。 那么告诉你的手下,继续监视她八九个小时,邬鸿德。他转身走向门口,却又停了下来,目光直视着邬鸿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既然你们几天前就已经控制住了顾乐蓉,为何到现在还不动手?为何不解决掉她然后离开这里? 邬鸿德拿起裁纸刀,因为我们正在观察,看看顾乐蓉是否与你的前雇主苏俊贤先生有所牵连。我们正等着苏俊贤露出破绽,暴露出他的真实面目。 倘若他真的露出马脚呢? 邬鸿德嘴角上扬,用裁纸刀的钝面轻轻划过自己的喉结,如果他暴露了,那么你的朋友苏俊贤将会遭遇悲惨的命运。他会后悔当初没有选择与郑丰茂一同在爆炸中丧生。 鲍文康和苗友菱入住了熠彤酒店,那是一家位于德容大道七公里外的高档汽车旅馆。它远离了贫民窟和繁华市区,周围环绕着郁郁葱葱的林荫道和宁静的商务区。邬鸿德也选择在此下榻。那位下巴有瘀伤的侦探留下了一辆轿车,以及一名金发的联邦调查局特工。鲍文康睡了六个小时,醒来时却感觉比刚抵达俎心城时更加迷茫和疲惫。苗友菱为他倒了一杯混有白葡萄酒的橙汁,坐在床边看着他饮下。 你打算如何处理那个女孩?她问道。 鲍文康放下酒杯,揉了揉脸,这关你什么事? 确实无关紧要。 那你就无需知晓。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 鲍文康思考片刻,独自行动总令他感到不安,但这次似乎并不需要同伴。他越想越确定这一点。不必了,他说,你留在这儿。我会很快回来的。 苗友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 鲍文康洗了个澡,换上了高领丝绸睡衣,昂贵的羊毛拖鞋,以及内衬羊毛的黑色紧身短外套,随后拨通了邬鸿德提供的电话号码。 唐慕蕊还在吗?鲍文康询问道。 她之前在贫民区闲逛,现在回到旅馆用餐了。邬鸿德说道,她和那个人数锐减的黑帮关系密切。 就是那个遭遇严重人员流失的黑帮? 邬鸿德爽朗地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可笑的?鲍文康不解地问。 注意你的用词,邬鸿德笑着回答,人数锐减。没错,就是这样。他们中的两个成员被残忍杀害,连生殖器官都被割去了。 天哪。鲍文康感叹,你认为这是顾乐蓉做的? 我们不确定,邬鸿德回应,当凶杀案发生时,我们没有发现那个一直跟随她的孩子离开赛星公寓。但她可能指挥了别人行动。 你们对赛星公寓的监视有多严密? 并非无懈可击,邬鸿德解释,我们不可能在每个小巷都布置电话公司的监听车。那样会让人起疑,连老妇人都会察觉。但是,我们在公寓内外都安装了摄像头,并且在整片区域分散了探员,只要那个老女人一露面,我们立刻就能察觉。 你们做得不错,鲍文康评价道,听着,如果我今晚把那个黑帮女子处理掉,我希望明天早上就可以离开这里。 这得由游阳文决定。 见鬼,鲍文康抱怨,我不会在这里等待苏俊贤出现,那可能要等很久。苏俊贤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们不需要等太久了,邬鸿德说,我们已经得到了许可,可以除掉那个老妇人。 就在今天? 不久,你得耐心等待。 具体是何时呢? 当你需要得知时,自会有消息传来。 和你交谈真是愉快,浑球。 鲍文康说完这句,便挂断了通话。 一位年轻、金发的探员驾车护送鲍文康入城,沿途为他指明了熠彤旅馆的位置,并在距离旅馆半条街的地方找到了停车位。 这家旅馆历史悠久,尽管周遭环境略显萧条,它仍竭力保持着昔日的辉煌。虽然大厅显得有些破旧,但酒吧兼餐厅的内部装饰以深色调为主,显得舒适且近期经过了翻修。鲍文康观察到,光顾此处享用午餐的多是附近仅存的商家。那位黑人女子十分醒目——她独自坐在角落,一边品尝沙拉,一边阅读平装书籍。她的美貌比照片中更为动人,鲍文康注意到她那古铜色衬衫下的丰盈曲线。他在酒吧稍作停留,搜寻着可能的联邦调查局监视者。一名年轻男子穿着昂贵的三件套装,独自坐在吧台旁,耳朵上挂着助听器——毫无疑问,他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体态略胖的黑人正在品尝蛤蜊浓汤,鲍文康盯着他看了许久,偶尔留意着慕蕊的举动。他们竟然雇佣黑人作为探员?鲍文康心想,或许这是出于某种强制性的规定。他推测大厅里还会有其他探员,或许正在阅读报纸。他手持一杯加了白酒的汽水,径直走向唐慕蕊所在的餐桌。“打扰了,可以让我陪你坐一会儿吗?” 这位年轻女士抬头离开书本。“不可以。”她回答,“我很介意。” “那无妨。”鲍文康说着,将外套搭在椅背上,“我并不在意。”他随即坐下。 唐慕蕊惊讶得张大了嘴。鲍文康运用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束缚住她,使她哑口无言。她试图起身,却中途僵在原地,双眼瞪得滚圆。 鲍文康向她露出温和的笑容,轻松地倚在椅背上。周围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他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你叫慕蕊。”他说道,“我叫鲍文康。何不让我们享受一番乐趣?”他略微放松了无形的枷锁,让她能发出微弱的声音,但不至于尖叫。她低头,急促地呼吸着。 鲍文康摇了摇头。“这不是游戏的玩法,亲爱的慕蕊。我刚刚问你,想不想找点乐子?” 唐慕蕊抬头,仿佛刚完成了一场长跑,喘息间,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她清了清嗓子,意识到自己又能说话了:“去死吧……你这个恶棍……” 鲍文康坐直了身体。“哈哈,”他回应道,“这不是正确的回答。” 他注视着慕蕊因剧烈头痛而蜷缩起来。鲍文康童年时期曾深受严重偏头痛的折磨,他懂得如何感同身受。一位侍者路过,询问:“小姐,您还好吗?” 慕蕊缓缓挺直身躯,如同机械人偶。她用嘶哑的嗓音说:“没事。”她补充道,“只是生理期的不适罢了。” 服务员带着些许尴尬离开了。鲍文康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我的天,他心中暗想,我简直是个操纵人心的大师。他倾身向前,轻抚她的手。她尝试抽回,但鲍文康施加了些许力量制止了她。她的眼神透露出野兽般的挣扎,这正是鲍文康想要看到的反应。 “我们重新开始。”鲍文康低声说道,“慕蕊,今晚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要……为你……”每个字眼似乎都是从她口中艰难地挤出,但鲍文康对此毫不在意。慕蕊的棕色瞳孔中蓄满了泪光。 “还有呢?”鲍文康追问。他眉头紧锁,增强了对她的控制。这位女性比他以往接触的任何一位都要顽强。 “我想要……你……占有我。” “很好,亲爱的。接下来的几小时我没有更好的安排。我们去你的房间吧。” 他们站起身。“记得留下小费。”鲍文康提醒道。慕蕊在桌上放置了一张十元钞票。 离开餐厅时,鲍文康向两名监视的探员投去挑逗的眼神。当他们等候电梯时,另一位身着黑西装的探员放下手中的报纸,对他们投以窥视的目光。然而,当他们乘电梯到达三楼时,无人跟随。 鲍文康从她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在他检查房间的同时,慕蕊呆立原地,目光空洞地凝视前方。房间虽小但整洁——一张床、一个梳妆台、一台置于旋转架上的黑白电视机、以及矮架上敞开的行李箱。鲍文康拿起她的内衣贴近鼻尖嗅闻,接着快速检查了浴室和窗外的防火梯、小巷以及远处低矮的屋顶。 “好了!”他兴奋地说,随手将内衣丢在一旁,从墙边拉来一把绿色的小椅子坐下,“演出即将开始,宝贝。” 第49章 清醒混沌 唐慕蕊站在他与墙壁之间,双臂垂放两侧,面容松弛,但鲍文康能察觉到她正尽力反抗他的控制,以至于肩部不时轻微颤动。鲍文康微笑着,增强了无形的意志之钳。“来段脱衣舞作为前戏会很有意思,你觉得呢?”他提议道。 唐慕蕊目光直视前方,缓缓抬起手,逐一解开衬衫的纽扣。她脱下衬衫,任其坠落在地。她穿着一件传统的白色胸罩,这令鲍文康联想到某个人……是谁来着?他忽然记起了两周前与之共度良宵的那位空姐。空姐的肌肤如雪般洁白,而眼前这位女子的皮肤则如夜空般深邃。为何她们都偏好这种缺乏个性、毫无诱惑力的胸罩? 鲍文康点头示意,慕蕊将手移至身后,解开胸罩的搭扣。胸罩悄然滑落。“就这样。”他低语道,“现在可以——” 猛然间,一阵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响起。鲍文康扭头一看,只见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庞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遮蔽了走廊的光线。此时此刻,他才猛然记起,自己竟将那把手枪遗忘在了苗友菱的行李箱内。 就在鲍文康刚刚起身,抬臂准备应对之际,一个重如铁砧的物体猛然砸在他的额头,将他瞬间击倒——他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穿过椅背,穿透了柔软的坐垫,最终沉入了仿佛化作木薯淀粉般柔韧的地板,一头栽进了下方早已等候多时的温馨黑暗中。 ****** 耿鹏飞这孩子似乎天生与洁净无缘,他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在不断地分泌着脏污。我,顾乐蓉,即便亲自动手洗净了他的指甲,不出一个时辰,它们便又恢复了原本的乌黑。想要让他身上的衣物保持清洁,简直就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役。 圣诞节那日,我们得以歇息。唐曼彤忙于烹饪佳肴,将经典的节日音乐回荡在老旧的留声机上,同时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待洗衣物。而我,则沉浸在对《圣经》篇章的阅读与深思中。那一整天,宁静而祥和。偶有几次,唐曼彤的手指会不自觉地伸向电视机的开关——在遇见我之前,她每日会消磨六至八小时于电视屏幕前——然而,正是我们的相处之道,使她转而寻觅其他更为有益的活动。初至唐曼彤居所的那一周,我也曾迷失在电视节目的海洋中数小时之久。某个夜晚,晚间十一点的新闻播报中,短暂提及了“帛弘城凶杀案”的最新进展。“州警仍在搜寻那位失踪的女子。”主播如此说道。自那一刻起,我便决意不再于唐曼彤家中观看电视。 圣诞节后的第二个周六,我和唐曼彤一同外出采购。她拥有一辆绿色轿车,其正面设计让人联想到一条惊慌失措的鱼。唐曼彤开车过于小心翼翼,以至于我们迟迟未能离开德容城,无奈之下,我只得让她将车停靠路边,由耿鹏飞接手驾驶。在她的引导下,我们驶离俎心城,抵达了一座奢华的购物中心。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数小时,我选购了几套精致的服装,尽管它们皆不及我在弭锐城机场遗失的那些。其中有一件标价三百元的大衣,深邃的蓝色搭配象牙白纽扣,穿上后倍感舒适,我坚信它足以抵御北地凛冽的寒冬。唐曼彤乐于为我添置这些衣物,我自然不愿剥夺她这份欢愉。 那一晚,我归返赛星公寓,烛火映照下,穿梭于各室之间,唯独影子随行,墙内似有低语相伴,此情此景,别有一番滋味。午后时光,唐曼彤于购物广场内一家体育用品店购置了两杆霰弹枪。面对她的是位年轻店员,顶着一缕油亮金发,脚踏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得知这位长者欲为己子选购枪械,纯真的母爱令他动容。他建议了两款高档的泵动霰弹枪。唐曼彤遂将两者悉数购入,并为每枪备下六盒弹药。此刻,正当我手持烛台,漫步于赛星公寓诸室之际,耿鹏飞正于厨房幽暗处,细致擦拭着新得的武器。 我从未驾驭过如耿鹏飞这般之人。先前,我将他的心智喻为密林,而今,我愈发确信这一比拟恰如其分。他残存意识中的画面,几乎无一例外地关联着暴力、死亡与毁灭。我目睹了其家族遭遇灭顶之灾的情景——母亲倒毙于厨房,父亲陈尸于床榻,姐姐横死于洗衣间瓷砖之上——我无法断定,此乃真实经历抑或是虚幻臆想。耿鹏飞自身,或许亦不明所以。对此,我未曾询问,纵然追问,亦难获解答。 操纵耿鹏飞,犹如驯服野马,唯有适时放手,方能达致所愿。他矮小身躯内蕴藏的,是难以言喻的巨大力量,仿佛血液中恒常涌动着肾上腺素,一旦激发,即刻化身超凡存在。受其激情感染,我竟觉自身日益焕发青春,相信待我重返同方国南疆故里之时——料想就在下月——将以焕然一新的面貌示人,连竹思楠亦将惊诧莫名。 自圣诞前夕迄今,唯一憾事在于,关于竹思楠的恶梦依旧萦绕。梦境内容大抵雷同:竹思楠睁眼凝视;其面容如面具般苍白,额头中央嵌着一枚钱币大小的窟窿;竹思楠自棺椁中坐起,露出泛黄獠牙,蓝眸自眼眶脱出,下方簇拥着一群蠕动的蛆虫。我不愿再被此类梦境纠缠。周六的夜晚,我让唐曼彤留守在赛星公寓底层,而我,则隐匿于育儿室内,躺在折叠床上,耳畔的低语如催眠曲,引领我步入梦乡。 耿鹏飞悄然潜入地道,这体验仿若诞生一般:狭长的通道,粗糙的壁面压迫而来,土腥味浓烈,仿佛鲜血的气息,最终抵达尽头的小孔,迎接他的,是宁静夜晚中突如其来的光明与声响。他悄无声息地穿越昏暗巷弄,跃过围栏,跨过空旷地带,融入另一街区的阴翳。霰弹枪暂留于赛星公寓的厨房,他仅携带着一柄短柄镰刀和一把匕首,简装前行。 可以预见,夏日炎炎,这条街道将充斥着黑人的身影——臃肿的妇人坐在门廊,絮絮叨叨如狒狒,或呆滞地注视着衣衫褴褛的孩子嬉戏;慵懒的男子游荡于酒肆与街角,无所事事,生活缺乏目标与经济来源。但今夜,冬日的寒风中,街道一片寂静,小屋的窗棂未透出半点光亮,排屋的前门紧闭。耿鹏飞,化身为无形的暗影,从巷道至马路,由马路至荒地,再从荒地至破落庭院,自由穿梭,不留痕迹。 两天前的夜里,他尾随一伙帮派分子,直至一栋古旧豪宅,周围荒地环绕,不远处,高架铁路贯穿贫民窟,犹如一道扭曲的长城。耿鹏飞伏于一辆报废车辆旁的杂草中,静观其变。光影在亮灯的窗前舞动,宛如卡通角色在表演闹剧。最终,五人离屋而出。尽管视线模糊,辨识不易,但这无关宏旨。他们步入铁路旁的狭窄小径,耿鹏飞随即紧跟其后。夜色掩护下,他行动自如,无声的追踪令我心跳加速。耿鹏飞的双眼,在近乎漆黑的环境中,依然如白昼般洞察一切。我犹如寄身于一头健硕敏捷的大型猫科动物——一头饥肠辘辘、伺机而动的猛兽。 那群人中有两位女性。察觉他们停下脚步,耿鹏飞亦随之驻足。他屏息凝神,捕捉着空气中雄性特有的气息。众所周知,男性黑人情绪易激动,接近发情的雌性时,便会如公鹿般狂躁。显然,那两位女性正处于周期之内。耿鹏飞目送他们在铁路阴影下亲昵,另一位少年在一旁守候,等待轮到自己。耿鹏飞浑身紧绷,但我令他转移视线,直到少年们宣泄完毕,女子们欢笑尖叫——如同饱餐后的街猫,纯真且无知——踏上归途。此时,我解除了对耿鹏飞的控制。 当他们抵达颜伟街末端,临近废弃鞋厂的转弯处,耿鹏飞出手了。镰刀深深刺入首个青年腹部,直抵脊骨。他并未抽回武器,转而挥舞匕首,直指第二名少年。第三位见状,仓皇逃离。 过去,我常流连于电影院——那是电影尚未沦落为今日这般低俗、浅薄的时代。我尤其喜爱观赏黑人仆役受惊的场景。回忆起童年,电影中,黑童因见到披覆白床单的人形而恐惧万分,我曾笑得前仰后合。我还记得与竹思楠、苏俊贤一同坐在睿达城廉价影院,观看无声老片,男主角那呆傻的模样总能引来阵阵笑声。影片中,黑人助手在鬼屋中吓得魂飞魄散,我乐不可支。耿鹏飞击杀的第二位少年,体态壮硕,面色苍白,眼珠凸出,一手捂住大张的嘴巴,双膝紧并,双脚外撇。当耿鹏飞以匕首施暴时,我无法抑制,在赛星公寓育儿室的宁静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第三位少年得以逃脱。耿鹏飞欲追赶,如同奋力挣脱链锁的猎犬,但我紧紧握住缰绳。黑人熟悉街区,而耿鹏飞擅长隐匿与突袭。我深知这场游戏的危险,不愿在他身上耗费的心血付诸东流。但在将他召回之前,我允许他在倒下的二人身上尽情宣泄。时间并不久长,深藏于他脑海深处的野性渴望得到了满足。 他剥下第二位少年的夹克,一张照片从中掉落。耿鹏飞未曾注意,但我令他放下镰刀,拾起那张照片。那是覃华清与我的合影。我猛然坐起身,身处赛星公寓育儿室的床榻之上。 耿鹏飞迅速折返。我们在厨房相遇,我从他沾满污渍的手指间接过照片。影像模糊不清,明显是从更大尺寸的照片中裁剪并放大所得,但毋庸置疑,照片上的男女正是覃华清与我。我立即推测,这必是席先生所摄。多年以来,我屡次遇见那位可怜的矮个男子,手持他那小巧的相机,为他的家庭拍摄照片。我以为我已采取足够措施,以防被摄入镜头,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我端坐于赛星公寓清冷的砖砌厨房内,烛光摇曳。这张照片怎会落入一名年轻黑人之手?显然,有人正对我展开搜寻。此人是谁?警方?他们如何得知我身处俎心城?莫非是竹思楠?这一切都令人费解。 我安排耿鹏飞在唐曼彤购置的巨大浴缸中沐浴。唐曼彤搬来一台煤油取暖器,但那晚异常寒冷,耿鹏飞沐浴时,皮肤表面蒸腾起缕缕白雾。稍后,我亲自为他清洗头发。多么温馨的场景——两位尊贵的阿姨为刚从战场归来的英勇侄子洗涤,烛光映照,我们的身影高大,映衬于粗糙墙面。 耿鹏飞,亲爱的。 我轻抚他的长发,涂抹洗发露,柔声细语道,我们必须查明照片的来历。不是今夜,亲爱的。你的杰作曝光后,街道将陷入混乱。但要迅速行动。一旦查出是谁将照片交予那位黑人少年,你便将此人带来见我。 ****** 1980年12月27日,武建柏困于冰冷的金属牢笼,思绪飘忽于过往与现实之间。寒风使他瑟瑟发抖,他将膝盖紧紧抱于胸前以求温暖。他竭力回想在叔父农庄度过的那个春日清晨。那日,阳光如金线般轻抚着垂柳的嫩枝,一片洁白的雏菊在石砌谷仓后方绽放,生机盎然。此刻,武建柏饱受痛苦折磨。左肩与左臂的疼痛持续不断,头部昏沉,指尖仿佛遭受针刺,右臂因频繁注射而失去知觉。在武建柏眼中,疼痛成为他唯一的慰藉与指引。在药物引起的恍惚状态中,疼痛犹如明灯,照亮前行的方向。时间的概念对他而言变得模糊不清。虽然他意识到这一点,却无力改变。记忆中的片段依旧清晰,至少直到参议员办公大楼爆炸之前都是如此,然而,他无法将这些记忆按时间顺序拼凑完整。一瞬之间,他躺在冰凉的不锈钢囚室内,凝视着嵌入式床铺、空调出风口的格栅、不锈钢长凳与马桶,以及那扇可缩入墙内的金属门;下一刻,他蜷缩在寒风凛冽的稻草堆中,感受着鹤轩国夜晚的刺骨寒风透过破损的窗户侵袭而来,心中清楚上校与士兵即将前来逮捕自己。 疼痛,成了他唯一的航标。爆炸后的最初几天,他仅有的清醒时刻,全由疼痛唤醒。当医生接合断骨时,剧烈的疼痛贯穿全身。身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无菌的环境——这一切表明他可能身处手术室或是康复病房。随后,他被匆匆转移至一条白色走廊,最终抵达冰冷的不锈钢囚室。身边的人换成了西装革履的男子,身份牌五彩斑斓地挂在衣袋或翻领上。他感到针头一次次刺入皮肤,随之而来的是混乱且支离破碎的梦境。 在初次审讯期间,疼痛再次成为他身体的主宰。审讯者共有两人,一位秃顶矮小,另一位则是金发短发。秃顶者手持金属棒敲击武建柏的肩部,令他痛呼出声,泪如雨下,但武建柏并未抗拒这份疼痛——他渴望它能驱散笼罩心头的迷雾。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秃顶者质问。 “不知道。”武建柏答道。 “你外甥向你透露了什么?” “一无所获。” “你还向谁提及了苏俊贤等人的情况?” “无人知晓。” 之后,抑或是之前,武建柏难以分辨,疼痛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注射药物带来的愉悦感与迷醉。 “你可知晓我的姓名?”对方再度询问。 “邬鸿德,联邦调查局特助局长。”武建柏答道。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审讯者追问。 “伊康盛。”武建柏坦白。 “伊康盛还透露了哪些信息给你?”对方步步紧逼。 武建柏逐一回忆起与伊康盛交谈的每一个细节,毫无保留地重述。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苏俊贤的事情?”审讯者继续追问。 “治安官,还有那位少女。”武建柏提到了闫承宣与慕蕊。 “把你所了解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审讯者命令道。 武建柏将自己掌握的全部信息和盘托出,毫无隐瞒。 在这段被审讯的日子里,武建柏的状态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梦境与现实交错,真假难辨。每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总是那间冰冷的不锈钢囚室。嵌入墙壁的简易床,小巧而无冲水装置的马桶,定时自动冲洗。当他入睡时,饭菜会被放置在不锈钢托盘上悄悄送入。醒来后,他坐在同一材质的长椅上用餐,将托盘留在原处,待下一次苏醒时,托盘已不翼而飞。时不时会有身着白衣的人员进入,给他注射药物,或带领他穿过白色走廊,进入一间正对面装有镜子的小房间。在这里,要么是邬鸿德,要么是某位身着灰衣的人进行审问。一旦他拒绝回答,便会被再次注射。随后,他会陷入混乱的梦境,内心强烈渴望与这些人建立友谊,愿意倾诉他们想要了解的一切。偶尔,他感觉到有人,或许是邬鸿德,试图潜入他的意识深处,那种四十年前被他人窥探内心的恐惧再次浮现。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多数时候,是那些针剂迫使他说出了真相。 第50章 生命代价 武建柏仿佛陷入了时间的漩涡,回忆在脑海中翻涌。他想起在武运良叔叔的农场呼唤妹妹武恬雅的场景,与父亲在昌淼城隔离区疾行的脚步,以及在大坑中掩埋尸体的同时,品尝着柠檬水与闫承宣、慕蕊的对话。还有在斋弘城周边的农场,与伊安宜的孩子们,伊康盛和伊建茗一同嬉戏的欢乐时光。此刻,随着药物的效力逐渐消散,时间重新串联成线性,武建柏蜷缩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寒风从通风口呼啸而过。他开始反思自己编织的谎言与自我欺骗。追寻上校,成为精神科医生,甚至在三次彦昌国的战争中担任军医,这一切不过是逃避现实的手段,是自我安慰的谎言。他意识到,告知帛弘城治安官及少女唐慕蕊关于竹思楠和苏俊贤的信息,并非出于纯粹的帮助之心,而是寄希望于他们能替他复仇,弥补自己的无力。同样,引导伊康盛去寻找康修为,实则是期望特勤局能承担本应由他自己面对的责任。 武建柏颤抖着,将双腿抱紧,审视着自己充满谎言的一生。除了在晨涛集中营决定反抗而非束手就擒的时刻,他几乎一直在妥协。那些掌控着他命运的人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如今回想起来,无论是晨涛集中营的大坑工作,还是摩鸿堡的车站任务,都不是偶然的安排。那些掌权者深知,武建柏是天生的顺从者,是可以信赖的囚犯,一个不会反抗,不会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人。即便逃离摩鸿堡和上校的狩猎场,也多是命运的偶然,而非他主动争取的结果。他艰难地从床上起身,站在狭窄的金属囚室内,身着灰色囚服。他们拿走了他的眼镜,四周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原本固定在吊带上的左臂,因解开带子而遭受剧烈的疼痛,如同被烙铁烫伤,令他短暂失去知觉。 武建柏踉跄着走到不锈钢长椅旁,沉重地坐下。 闫承宣、慕蕊、伊康盛及其家人,他们的生命都面临着威胁。谁会是那个幕后黑手?武建柏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头晕目眩。他怎么敢以为只有苏俊贤和那两位老妇人才具有那种恐怖的力量?还有谁可能拥有与上校相似的能力和欲望?武建柏苦笑连连。在没有周密计划的情况下,他就将朋友们牵扯进来,仅仅构想了一个粗浅的诱捕计划,妄图在上校不知情的情况下,让朋友们远离危险。然而,接下来呢?用特勤局的手枪解决上校?武建柏靠在冰冷的金属墙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壁面。多少无辜的生命因他的胆怯和犹豫而陨落?武恬雅、武正阳、他的双亲,以及处于险境的治安官和慕蕊。还有康修为,想起他在郑丰茂办公室爆炸前那声低沉的“再见”,武建柏不禁哀叹。就在那一刻,上校透过康修为的目光瞥向他,他知道,那孩子的意识被困在即将牺牲的身体里。正是他,将这孩子送上了不归路。裴正卿和田浩皛,他的挚友,同样是因他的软弱而献祭的祭品。 武建柏不解为何此次注射延迟,或许他们已放弃讯问,准备直接执行死刑。但这对他而言已无关紧要。怒火如电流般穿透他伤痕累累的身躯,激发了他的反抗意志。即使面对死亡,他也要奋力一搏。武建柏甘愿以己身作为警示,提醒伊康盛和其他两人。然而,若有机会,他更愿意冒一切风险,只为对抗上校,或是任何一位自视甚高、将他人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统治者,他们无视别人的痛苦,将他人视为棋子。 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三个身穿白大褂的壮汉闯入。武建柏强撑起身,尽管步履蹒跚,仍向他们冲去,挥拳猛击第一个家伙的脸庞。 “哟,”那名壮汉轻松接住武建柏的攻击,扭住他的手臂,笑道:“这位老辰宇人还想跟我们过过招。” 武建柏挣扎不已,但在对方眼中,他的力量犹如孩童。当第二个人卷起袖子,武建柏几乎要崩溃。 “你与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第三人说着,将针头刺入武建柏瘦弱的手臂,“祝你旅途愉快,老人家。” 他们守候了三分钟,随后将他释放,转身离去。武建柏紧握双拳,蹒跚跟随,直至门关闭前,他已陷入无意识状态。他梦到有人搀扶他前行,耳边传来喷气引擎的轰鸣,鼻间萦绕着雪茄余香。他再次行走,有力的手臂牵引着他。光线刺眼,闭上眼帘,火车轮轨撞击的声响回荡,仿佛正驶向晨涛集中营。 武建柏坐入某个交通工具的舒适座位中。他听到规律的轰鸣,花了数分钟才辨识出那是直升机的声音。他的双眼紧闭,头部枕着柔软的垫子。他感觉到穿着衣物,眼镜也已戴上。周围有人低语,偶尔穿插着尖锐的无线电通讯声。武建柏紧闭双眸,整理思绪,祈求那些捉拿他的人尚未察觉药物作用正在减弱。 “我们知晓你已清醒。”一名男子在他耳畔低语,那声音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武建柏勉强睁开眼睑,忍受着剧痛,缓缓转动头部,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夜幕已深,他与三位男子挤坐在装备齐全的直升机后座。驾驶舱内,一名飞行员和副驾驶在设备发出的红光映照下操作着。右侧的舷窗外一片漆黑,左侧则是殷鸿文探员的身影,他膝上放着公文包,在微弱的头灯照射下翻阅报纸。武建柏清了清喉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正当他欲开口之际,殷鸿文抢先说道:“即将着陆,请做好准备。”联邦调查局探员的下巴上还留有瘀伤的痕迹。 武建柏构思了一个问题,但最终未出口。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左手被手铐锁住,另一端则固定在殷鸿文的右手腕上。“现在是几点钟?”他以沙哑的嗓音问道。 “大约十点左右。”对方答道。 武建柏再次望向身后幽暗的天际,确认对方所言非虚。“今天是星期几?” “周六。”殷鸿文轻声笑着回应。 “具体日期呢?” 联邦调查局探员略作思考,微微耸肩:“12月27日。” 武建柏突感一阵晕眩,闭上了眼睛。一周的时间就这样流逝,但他感觉仿佛经历了更漫长的时光。左臂和左肩的疼痛愈发剧烈。低头审视,发现自己身着白衬衫、黑西装,系着黑领带,显然不是自己的衣物。他摘下眼镜,镜片的度数准确无误,但镜架却是全新的。他仔细观察着同行的五人,除了殷鸿文,其余皆为陌生人。“你为邬鸿德效力。”武建柏开口道。见探员未予回应,他继续说:“你前往帛弘城,意图干扰当地警方的调查。你取走了竹思楠的剪贴簿。” “请系好安全带。”殷鸿文说道,“我们即将降落。” 接下来的景象让武建柏惊叹不已。起初,他以为那是一艘商业远洋邮轮,船上灯火通明,照亮了夜空,倒映在背后的深绿色海面上。然而,当直升机朝着后甲板上醒目的橙色十字标志缓缓降落时,武建柏意识到,这其实是一艘私家游艇。船体修长洁白,长度堪比橄榄球场。船员们挥动着发光棒,指引直升机在强烈的聚光灯下平稳着陆于甲板上。乘客们离机后,直升机的螺旋桨转速逐渐减缓。 一群身着白色制服的船员上前迎接。站立稳当后,殷鸿文解开了手铐,将其放入外套口袋。武建柏轻轻揉搓着手腕下方的蓝色数字纹身。 “请随我来。”他们登上楼梯,沿着宽敞的走廊行进。尽管船只稳定,没有摇晃,武建柏的双腿却在颤抖。殷鸿文两次伸出援手,助他前行。他呼吸着温暖湿润的热带空气,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植物的香气。穿过普通客舱、豪华套房和酒吧时,透过敞开的门,他得以一窥其内部奢华的装饰,地毯、铜器以及金色点缀随处可见。这艘船犹如一座海上五星级的宫殿。路过舰桥时,武建柏瞥见了正在值守的船员,他们身着制服,电子设备闪烁着绿光。他们乘坐电梯到达一间私人豪华套房,这里甚至配有一个阳台——更确切地说,那应该被称为天桥。一位身着昂贵白色夹克的男子坐在室内,手持高脚杯,品着饮品。武建柏的目光越过此人,望向约一公里外的一座岛屿——成百上千的灯笼悬挂在棕榈树和其他热带植被之间,白炽的路灯排列在道路两旁,一条由数十支火把照亮的绵长沙滩。白色岩石悬崖上,矗立着一座木墙红瓦的宏伟城堡,被垂直的探照灯光束照亮,使武建柏想起了关于三十年代纳粹大会的老电影场景。 “你知道我是谁吗?”坐在帆布椅上的男子发问。 武建柏眯起眼睛,审视着他:“你们不会是在拍摄信用卡广告吧?” 殷鸿文踢了踢武建柏的脚踝,令他摔倒在甲板上。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殷鸿文与其他人员随即离开。武建柏艰难地站起身。 “你知道我是谁吗?” “游阳文。”武建柏回答。他舔了舔嘴里的血迹,热带植物的香气与血腥味在脑海中交织。 游阳文指向旁边的躺椅,“请坐,武建柏博士。” “不必了。”武建柏移动至阳台,或是天桥的护栏旁。三十三米之下的海面波涛汹涌。他紧紧握住护栏,回头望向游阳文,“你难道不担心独自一人与我相处吗?” “无需担忧,武建柏博士。”游阳文说道,“我从不冒不必要的风险。” 武建柏朝黑夜中灯火璀璨的城堡点了点头:“那座城堡属于你?” “属于基金会。”游阳文回答,喝了一口冰镇饮品,“你知道为何你会被带到此地吗,武建柏博士?” 武建柏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游阳文先生,我不仅对‘这里’毫无所知,甚至不解自己为何仍能苟活。” 游阳文点头赞同。“第二个问题确实更为紧迫。”他说道,“我猜想……嗯……药物的影响在你体内已大致消散,你应该可以对这个问题有所思考。” 武建柏轻咬下唇。他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饥饿与严重脱水让他虚弱不堪。药物彻底排出体外可能需要两周时间。“你认为,我能带你找到那位上校。” 游阳文笑了起来:“上校。这个称呼确实有些奇特。我想这是他在你心中的形象,毕竟你们之间有着特殊的联系。告诉我,武建柏博士,集中营是否真如媒体报道的那般可怕?我一直怀疑,媒体可能会夸大其词。也许,这是他们在潜意识中寻求救赎的方式。” 武建柏仔细打量着对方,每一处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健康的古铜色皮肤、丝绸质地的夹克、小指上的紫水晶戒指。武建柏保持沉默。 “你不说也无妨。”游阳文说道,“正如你所说。你之所以存活,是因为你充当了苏俊贤的信使,我们极欲与他进行沟通。” “我不是他的信使。”武建柏不满地嘀咕。 游阳文轻轻摆动着精心修剪过的手指。“那么你就是他传达的信息。”他说道,“二者并无实质差异。” 一连串的钟声响起,游艇加速并转向左方,似乎准备环绕岛屿航行。武建柏注意到前方有一座灯火通明的长码头。 “我们希望你向苏俊贤传递一个信息。”游阳文说。 “如果你们继续给我注射药物并将我囚禁,那我就无法完成任务。”武建柏说道。自参议员办公大楼爆炸以来,他首次看到了一丝曙光。 “言之有理。”游阳文应道,“我们将确保你有机会再次见到他……嗯……在他选择的地点。” “你们知道上校的所在位置?” “我们知道……嗯……他选择行动的地点。” “倘若我得见他,”武建柏说,“我定要亲手终结他的生命。” 游阳文轻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几乎是天方夜谭,武建柏博士。但只要你肯为我们传达信息,我们会深感欣慰。” 武建柏深呼吸,吸入了一股海风。他不明白游阳文和他的同伙为何选中他作为信使,也不清楚为何允许他完成这项任务,但他心中明白,一旦任务完成,等待他的将是无情的灭口。他感到一阵眩晕,犹如微醺。“你们要我传达什么信息?” “你只需告知苏俊贤,俱乐部诚邀他加入执行委员会。” “仅此而已?” “没错。”游阳文回答,“临行前,你需要进食或是饮水吗?” 武建柏合上了双眼。船只的颠簸透过双腿与骨盆传遍全身。他紧紧抓着栏杆,睁开了眼睛。“你们与他们并无二致。”他对游阳文说道。 “与谁无异?” “纳粹的高官们,”武建柏说,“集中营指挥官、特遣队成员、铁路工程师、公司的企业家,以及那些站在万人坑边,啤酒味扑鼻的士兵。” 游阳文沉思片刻。“的确,”他最终开口,“我们终归是相似的。殷鸿文!请护送武建柏至目的地,可好?” 他们乘坐直升机抵达了那座大岛上的小型机场,随后搭乘私人飞机向北再向西飞行,身后天空逐渐泛起晨曦。武建柏短暂地小憩了一个小时,那是他一周以来第一次自由地安眠。殷鸿文将他唤醒:“看这个。” 武建柏凝视着照片。伊康盛、粟初夏及孩子们虽被紧紧束缚,但显然尚存生机。背景一片空白,无法辨认出具体地点。闪光灯照亮了孩子们睁大的双眼和惊恐的面容。殷鸿文举起一台小型录音机。“武建柏舅舅,”伊康盛的声音响起,“请遵照他们的话去做。若你按他们所说的做,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们。遵循他们的指示,我们就能重获自由。拜托了,武建柏舅舅……”录音戛然停止。 “倘若你胆敢联系他们或是大使馆,我们将让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殷鸿文在他耳边低语。此时,两位探员已陷入沉睡。“只要依我们所言行事,他们便能安然无恙。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武建柏答道,脸颊紧贴着冰凉的玻璃窗。他们的飞机正缓缓降落在一座昌勋国大都市的心脏地带。透过街灯,他瞥见办公大楼间错落有致的红砖建筑与挺拔的白色尖塔。那一刻,他心知,自己外甥一家已命悬一线。 在1980年12月28日这一天,治安官闫承宣怒火中烧。尽管驾驶的是一辆自动变速的汽车,但他却像驾驭一台六速手动挡的赛车一般,直接从二档跃升至三档。当他从环城公路驶入高速公路,车速猛然飙升至七十二公里每小时,轻而易举地将尾随的绿色奔驰远远抛在身后,完全无视了可能遭遇的振华州高速交警的拦截。闫承宣将行李箱拉至前座,迅速从箱外袋中取出装满子弹的手枪,放置于中央控制台上,随后将箱子丢至后座。他的怒气未减分毫。 第51章 小心翼翼 整整一夜,彦昌国人将他扣押至天亮,先是拘禁在他们所谓的轿车内进行审讯,随后转移至秘密据点,最后又回到那辆令人厌恶的车内。尽管他们未曾施加暴力,也未曾明确威胁使用暴力——除了宓俊杰最初的警告——但他们轮番上阵,反复询问相同的问题,令他精疲力尽。这些人果真是彦昌国人吗?闫承宣对此深信不疑。宓俊杰的身份并未让他产生怀疑,而伊康盛、伊康盛的家人以及他们惨遭杀害的事实,他亦接受了。然而,闫承宣意识到一场暗流汹涌的较量已然开启,而自己不过是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他狠踩油门,将车速提升至七十五公里每小时,瞥了一眼手枪,随即减速至六十二公里。绿色的奔驰依然保持着两车的距离紧随其后。 经历了漫长的夜晚,闫承宣渴望一头扎进旅馆房间的舒适大床,沉睡至元旦前夕。然而,抵达旅馆后,他径直走向大厅,找到了一部公共电话,拨通了帛弘城家中电话。录音机一如既往地无人接听。随后,他又致电了自己的办公室,秘书告知他没有收到任何留言,并询问他的假期是否愉快。闫承宣敷衍地回答一切安好,游览了所有景点。接着,他拨通了慕蕊在星腾城的电话。电话被一名男子接听,闫承宣表明要找慕蕊。 “你是哪个王八蛋?”对方语气粗暴地质问。 “我是治安官闫承宣。请问你是哪位?” “慕蕊上周跟我提过你。听上去你就是个典型的狗屁警察。你找慕蕊有何贵干?” “我需要和她通话。她在吗?” “不在,她没在这儿。我没时间和你这臭警察啰嗦。” “韩弘方。”闫承宣再次说道。 “你说什么?” “韩弘方。”闫承宣重复了一遍,声音坚定。“你就是韩弘方。慕蕊曾经向我提起过你。”闫承宣平静地说道。 “别废话连篇。”对方冷硬回应。 “自从你从战场归来,已有两年未曾佩戴领带。”治安官继续说道,“你坚信数学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永恒真理的学科。你通常从晚上八点工作至凌晨三点,地点是计算机中心,不过周六是个例外。” 电话线另一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慕蕊现在身处何方?”闫承宣追问,语气严肃,“我正着手调查与其父有关的案件,她本人的安全也可能受到威胁。”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韩弘方质问。 “告诉我,她在哪儿?”治安官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德容城。”韩弘方勉强透露。 “她到达后有无给你打电话?”闫承宣追问。 “有过。就在周五晚上。当时我不在家,但朋友帮我记录了她的留言,说她入住了一家名为熠彤的旅馆。我已经尝试联系她六次,但她始终不在。她也没有回电给我。” “把旅馆的电话号码给我。”闫承宣边说边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记下号码。 “慕蕊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韩弘方询问,声音中带着一丝担忧。 “听好了,小伙子。”治安官语重心长地说,“唐慕蕊小姐正在追查杀害她父亲的凶手。我并不希望她找到那些人,也不希望那些人找到她。如果她返回星腾城,你必须保证她不会离开,并确保未来几周内她不会单独行动,明白了吗?” “我懂了。”韩弘方回答,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怒气。闫承宣心知肚明,韩弘方今后恐怕再也不愿接听他的电话了。 原本计划着上床歇息,恢复体力的闫承宣,却改变了主意。他先给熠彤旅馆打了个电话,给尚未归来的唐慕蕊留下口信,随后便租车启程——在周日的凌晨,这并非易事。他结清了住宿费用,打包好行李,随即驱车北上。一辆墨绿色的奔驰尾随其后,保持着四十米的距离,中间隔着两辆车。一离开首宾城,闫承宣驶入了大道,前行约一公里后转入高速公路。不久,他在路旁的第一家餐馆停车休憩。 那辆奔驰则停在对岸一块开阔地带的远处。闫承宣点了一杯咖啡和一些油炸卷饼,待一名年轻的服务生端着一盘脏盘子路过时,他拦住了他。“小伙子,想不想赚二十块钱?”男孩疑惑地盯着他。“我要你帮我查看那边的那辆汽车。”闫承宣指向那辆奔驰,“你得若无其事地走近,记住车牌号码,以及你能注意到的任何细节。” 没等闫承宣喝完咖啡,男孩已经满头大汗地返回。他喘着气汇报完情况,最后说:“老天,我想他们没注意到我,我把垃圾扔进垃圾桶。老天,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闫承宣给了男孩报酬,前往洗手间,然后在后门厅找到一部公共电话,拨打首宾城市港湾隧道管理局的电话。周日早晨,管理局无人办公,但自动语音应答系统提供了紧急联系电话。拨通后,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疲惫的女性声音。 “见鬼,我不该给你打电话,因为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会杀了我的。”闫承宣开口道,“但是吕鹏天、岳长星和藩飞虎特刚刚离开,他们准备搞一场革命,第一步就是炸毁港湾隧道。” 女子声音中的困倦瞬间消散,询问闫承宣的身份。电话中响起轻微的“哔”声,表明对方启动了录音设备。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闫承宣高声喊道,“藩飞虎特带着枪,岳长星从工地上偷了三十六捆炸药,藏在了后备箱的秘密隔层里。吕鹏天说,今天就是革命的日子。他们还伪造了身份证明。” 女子尖锐地提问,但闫承宣打断了她:“我得走了。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可就完了。他们在藩飞虎特的车上——一辆绿色雷巴戎,振华州车牌号:DB9263。藩飞虎特在驾驶,他蓄着胡须,穿着蓝色西装。哦,天哪,他们都携带着武器,整辆车随时可能爆炸。”说完,闫承宣挂断电话,要了一杯外带咖啡,付款后缓缓驶向品脱镇。 距离隧道仅剩数公里,但他并不急着赶往那里,于是他转向振华大学,绕行公园墓地,随后沿码头行驶。周日的道路上车辆稀少,那辆奔驰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以免暴露。但司机技艺高超,既未完全失去目标,也未引起过分注意。 根据路标指引,闫承宣驶入港湾隧道高速公路,支付通行费,缓缓穿越灯火辉煌的隧道,同时通过后视镜观察。那辆奔驰未能顺利通过收费站。三辆警车、一辆无标识的黑色厢式货车和一辆蓝色旅行车在距离隧道入口五十米处将其包围,另有四辆警车封锁后方交通。闫承宣看到有人持霰弹枪和手枪伏在车前盖上,奔驰车内三人将手臂伸出窗外摇晃示意,他随即加速,迅速驶离隧道。如果跟踪者是联邦调查局成员,他们很可能很快就能摆脱警方。然而,如果是携带武器的敌对势力,那就只能祈祷好运了。 驶出隧道后,闫承宣迅速离开了高速公路,穿梭于中心区域的错综复杂街道中,一时有些迷失方向。直到鹏海大学的轮廓映入眼帘,他才确定了方位,沿着高速公路驶离城市。道路空旷,鲜有车辆通行。行驶几公里后,他注意到通往振华州德容城的出口指示,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昌勋国究竟有多少个德容城?他真心希望慕蕊的选择并非如此显而易见。 当钟表指向十点半时,闫承宣已抵达俎心城郊外,一个小时后,德容城出现在眼前。那辆墨绿的奔驰早已无影无踪,即便仍有追踪者,他们的行踪也隐秘至极,让闫承宣难以察觉。熠彤旅馆曾有过辉煌的岁月,但如今复兴的希望渺茫。他将车停在半条街区外,将手枪藏于西装内袋,返回旅馆。沿途,五个醉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们蜷缩在门口,显得颓废不堪。 闫承宣要求前台工作人员致电唐慕蕊女士的房间,但无人接听。接待员是个身材矮小、爱管闲事的男子,鼻梁高挺,头顶仅余几缕发丝,从左耳侧梳理至右耳上方。闫承宣请求使用万能钥匙进入房间,接待员冷笑摇头。面对质疑,闫承宣展示了自己的警徽,接待员的笑意更浓。“帛弘城?朋友,这枚警徽怕是廉价店的货色吧?驰逸州的警察在这里可没有执法权。” 闫承宣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环顾空荡的门厅,突然转身,抓住接待员油腻领带下方四寸的位置。轻轻一扯,足以使接待员的下巴和鼻子贴近桌面。“听好了,伙计。”闫承宣压低声音说道,“我是与警局的瞿博警长合作,调查一起谋杀案。六个无辜生命惨遭杀害,而唐慕蕊女士可能掌握着关键线索。我连续奔波四十八小时才赶到此地。你是愿意配合开门,还是要我将你的脑袋撞向桌面,然后再联系瞿博警长前来处理?” 接待员慌忙在身后摸索,掏出一把钥匙。闫承宣松开手,他立即弹起,仿佛被释放的弹簧,揉搓着喉咙,艰难地吞咽着唾液。 闫承宣走向电梯,迈出三步后又折返,两大步回到前台,趁接待员退缩前再次抓住他的领带。他将接待员拉近,面带微笑地说:“孩子,帛弘城县位于开毅州,而非驰逸州。记住了,稍后我会考考你。” 慕蕊的房间内并未发现尸体。除了天花板附近一只被拍死的昆虫留下的痕迹,没有血迹或其他可疑迹象。屋内没有勒索信件。行李箱敞开着,置于可折叠的架子上,衣物叠放整齐。一双鞋放置于地板,而两天前慕蕊赴帛弘城机场时所穿的裙子仍挂在敞开的衣柜内。浴室里不见化妆品的踪影,淋浴间干燥,但有一块香皂被拆封使用过。相机包和相机均不见踪影。床铺已被整理,或意味着慕蕊昨夜未曾安眠。 考虑到熠彤旅馆的运营效率,闫承宣推测她很可能并未上床休息。闫承宣坐在床边,用手揉搓着疲惫的脸庞。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在德容城四处探查,期望偶然遇到慕蕊。当然,他还需每小时返回旅馆一次,以防旅馆员工报警通知俎心城警方。外头寒风凛冽,但在街头徘徊数小时对他而言不算坏事。 闫承宣脱下外套和西装,躺倒在床上,右手紧握手枪,短短两分钟,便沉沉入睡。在一片黑暗中,他缓缓睁开双眼,感到一阵眩晕与不适。手腕上的手表,这份珍贵的父辈馈赠,显示时间已至四点三十五分。窗外仅透出些许微光,而室内已完全沉浸在夜色之中。闫承宣起身步入卫生间,用冷水洗净脸颊,随后拨通了楼下前台的电话。慕蕊小姐仍未归返,亦未留下任何口信。 他步行至半条街区外的座驾旁,将行李箱移至后备箱中,随即开始在周边漫步。沿着德容大道,他向东南方向行进了数个街区,途经一处由栅栏围合的小型公园。尽管内心渴望一杯啤酒,然而所有酒吧均已打烊。闫承宣意识到今日并非周日,但对于具体是哪一天却有些模糊。当他携行李箱返回旅馆时,天空已开始飘洒细雪。前台迎来了一位年轻且更为礼貌的接待员。闫承宣完成登记,预付了三十二元的费用,正欲跟随行李员前往房间,忽然想起询问慕蕊的消息。万能钥匙仍在他手中,或许先前那位大鼻子接待员并未在交班时提及此事。 “晚上好。”年轻的接待员说道,“大约十五分钟前,唐慕蕊小姐前来查询是否有留言给她。” 闫承宣眨了眨眼:“她还在吗?”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停留了几分钟,先生。不过我刚才看到那位女士前往餐厅了。” 闫承宣向接待员表示感谢,递给行李员三元的小费,吩咐其将行李送上楼,随后径直步入旅馆内的小型酒吧兼餐厅。 当慕蕊的身影映入眼帘,坐在房间另一端的桌旁时,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迈步走向她,途中停下脚步。一位身穿高档皮夹克的黑发矮个男子接近慕蕊的桌子,与她交谈起来。慕蕊抬眼望向男子,脸上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闫承宣迟疑片刻,加入排队取沙拉配料和调味料的人群中。直至落座,他才再次朝慕蕊的方向望去。侍者迅速靠近,他点了一杯咖啡,随后慢条斯理地用餐,尽量避免直接注视慕蕊所在的餐桌。 闫承宣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虽然与唐慕蕊相识不足两周,但他深知她充满生机的一面。他逐渐洞察到她情感中的细腻变化,这是她个性的一部分。然而此刻,慕蕊身上既缺乏活力,也无情感波动的迹象。她凝视着那位男子,眼神空洞,仿佛被施了魔法或进行了脑白质切除手术。偶尔,她会开口说上几句,唇部的动作令闫承宣联想到母亲中风后的那些年,直至她离世前的时光。 除了乌黑的发丝、名贵的夹克,以及十指交叠、苍白的双手之外,闫承宣渴望捕捉更多关于那位男子的特征。最终,男子转过头来,闫承宣得以瞥见他半垂的眼睑,病态的黄皮肤,以及薄而紧闭的双唇。他在注视谁呢?闫承宣从邻桌拿起一份报纸,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伪装成独自享用沙拉的肥胖推销员模样。 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在慕蕊身上时,他察觉到至少还有两位客人同样在密切注视着与她对话的男子。他们是警察?联邦特工?还是来自彦昌国的间谍?闫承宣咀嚼完沙拉,用叉子轻轻挑起一颗樱桃番茄,思绪又一次陷入反复琢磨的问题:我们究竟卷入了何种事件?面临当前境况,他该如何抉择?最糟糕的设想:这位眼神如蜥蜴般的男子,正是武建柏所言的邪恶势力之一,对慕蕊怀有恶意。而在餐厅内暗中观察他的,可能是他们的后援部队。大厅中很可能还有更多潜伏者。倘若蜥蜴眼携慕蕊离去,而他尾随其后,势必立刻暴露身份。要想取得先机,他必须抢先行动,但关键在于,蜥蜴眼下一步将如何布局? 结账后,闫承宣返回取外套,此时慕蕊与那名男子正从座位上起身。她站在两三米外,目光直视着他,但眼神空洞,似乎并未认出他的存在。他加快步伐穿过大厅,在前门处停顿,装作穿戴外套的模样。 男子引领着慕蕊朝电梯方向移动,途中对着沙发上一名破衣烂衫的男子做了个猥亵的手势。闫承宣决定放手一搏。慕蕊的房间号是312,而他预定的房间恰好是310。整座旅馆仅有三层供住宿。如果蜥蜴眼并非将慕蕊带往她的房间,那么他的赌注便将落空。 闫承宣疾步奔向楼梯,三步并作两步,抵达顶层时稍作喘息,随即推开楼梯间的门。恰巧目击到那名男子伴随慕蕊踏入312号房。他屏息静立近一分钟,确保大厅中的监视者并未尾随而至。确认四周无人后,他悄无声息地沿走廊逼近312号房门,伸出三指轻触冰冷的金属门面。他的口袋中藏着手枪,但他决定暂不使用。如果这名男子拥有武建柏所述上校那样的超凡能力,他可能会迫使闫承宣将枪口对准自己。反之,若他不具备那种力量,闫承宣有信心徒手制服他。然而,一个念头在闫承宣心中闪过:倘若闯入房间,却发现此人仅是慕蕊邀请的普通友人,该如何是好?他忆起她先前的表情,随即小心翼翼地将万能钥匙插入锁孔。 第52章 灵异能力 闫承宣猛然闯入室内,身影瞬间填满了狭窄的门廊。他瞥见那名男子正坐在椅上,转头欲言又止。直到半秒之后,他才意识到慕蕊几乎赤身裸体,脸上满是恐惧。怒火中烧,他猛地挥拳,犹如锤击钉子般重重砸向那人的头顶。原本欲起身的男子,此刻却深陷柔软的座椅,身体在椅子上弹跳两下,最终无力地倒在左侧扶手上,失去了意识。 确定对方失去反抗能力后,他转向慕蕊。她衣衫不整,扣子散开,胸罩脱落,但并未试图遮掩自己。全身颤抖不已,如同遭受电击。闫承宣迅速脱下外套,温柔地披在她肩上。她浑身乏力,倚靠在他怀中,头部微微摇摆,双唇紧闭。她尝试着开口,但牙齿打颤,话语含糊不清:“哦……宣宣……呼……呼……他要……我……不能……” 他紧紧拥抱着她,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却焦虑万分,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哦,我的天……我觉得……我想吐。”慕蕊急忙冲向洗手间。 从封闭的门缝中传来阵阵干呕声。闫承宣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男子平放于地面,迅速而仔细地搜查其身,发现了一个钱包。里面身份证件显示,此人名为鲍文康,住址位于腾骏山区。鲍文康的钱包中装有约三十张信用卡,一张俱乐部的会员卡,一张彰显其在昌勋国作家协会显赫地位的卡片,以及其他表明他与华晖城有所关联的各类卡片。夹克口袋内,他还找到了一把熠彤旅馆房间的钥匙。正当此时,慕蕊整理好衣物从洗手间走出,清秀的脸庞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而此时,鲍文康似乎有了反应,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身体从仰卧变为侧卧。 “你这个混蛋。”慕蕊怒火中烧,朝着躺在地上的男子腹部狠狠踢去。她穿着硬质的平底鞋,一脚之威足以在足球场上完成远射。她原本瞄准鲍文康的要害部位,但由于他正在翻身,最终踢中了他的臀部,使他在地上翻滚两圈,头部重重撞在床脚的木头上。 “小心点。”闫承宣说道,蹲下身检查男子的生命迹象。来自腾骏山的鲍文康虽然还活着,但陷入深度昏迷状态。闫承宣移步至门前,房间并无门闩或门链,但另一把锁已经上好。他返回,将慕蕊拥入怀中。 “宣宣,”慕蕊喘着气说,“他控制了我的思想。他强迫我做事情,强迫我说话……” “一切都结束了。”闫承宣安慰道,“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他迅速整理好她的物品,合上行李箱,协助她穿上外套,将相机包挂于她肩上。“有一条逃生梯通往后面的巷子。你觉得你能跟我一起下去吗?” “可以。但我们为何要……” “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详谈。我的车停在不远处。快走吧。” 夜幕低垂,黑暗笼罩。逃生梯摇摇晃晃,湿滑难行。在距离地面两三米时,闫承宣果断跃下吱嘎作响的锈蚀梯子。他原以为旅馆会涌出一群员工,然而,后门却无人现身。他稳稳接住慕蕊,助她下完最后一段楼梯,随后两人迅速隐入漆黑的巷弄。空气中弥漫着雪的清新与腐烂垃圾的刺鼻气息。他们穿过德容大道,向西行进约三十米,拐过一个街角,那里距离闫承宣的车仅十米之遥。四周无人窥视。他发动引擎,挂上档位,驶入仙德大道,沿途未见任何人影自店铺或远处的旅馆走出。 “我们要去哪里?”慕蕊问道。 “现在还不确定。首先,我们需要逃离这个地方,再考虑下一步。”他回答。 “明白了。”她轻声应和。 闫承宣转向东边的德容大道。然而,一辆电车正缓缓驶来,迫使他减速慢行。 “真糟糕。”他嘀咕道。 “发生什么事了?”慕蕊询问。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把自己的行李箱忘在旅馆房间里了。”他解释。 “里面有重要的东西吗?”她关切地问。 想到箱子里不过是些替换衣物,他笑了:“没有,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物件。我绝不会冒险回去取它。” “宣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慕蕊追问。 他摇头:“我还以为你能给我答案呢。” 慕蕊浑身战栗:“我从未有过……那种感受。我无法控制自己,就好像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一样。” “至少我们证实了武建柏提及的邪恶势力并非虚构。”他沉声道。 慕蕊笑出了声:“宣宣,那位老妇人——顾乐蓉,就是顾乐蓉本人——就在德容国城某处。史泽宇他们亲眼见过她。昨晚,她亲手终结了黑帮分子的生命。我——” “稍等一下。”闫承宣打断她,超上了电车以及一辆公交。前方的道路上空荡荡的。“史泽宇是谁?”他问。 “他是正真帮的首领,”慕蕊解释,“他……” 突然,一阵猛烈的撞击撼动了车辆,慕蕊向前扑去,她急忙用手护住头部,避免撞上挡风玻璃。闫承宣咒骂一声,回头查看。公交车再度加速,庞大的进气格栅几乎占据了整个后视窗。“抓紧!”他大喊,一脚油门踩到底。公交车紧随其后,又一次狠狠撞上车尾,直到轿车加速摆脱。 闫承宣将车速提至每小时五十五公里,车身在不平的石砖路和电车轨道上颠簸。即便车窗紧闭,也能听到公交车加速时柴油发动机的轰鸣。“见鬼。”闫承宣低语。前方一个街区,一辆半挂卡车正倒车进入装卸区,暂时阻塞了道路。他考虑转向右侧人行道,但注意到一位老人正在垃圾桶旁搜寻,于是急转方向盘,驶入左侧狭窄的巷道,车尾擦过路缘。听声音判断,初次碰撞已使后保险杠脱落,此刻正被拖拽在车尾发出响声。两旁的排屋如幻影般疾驰而过,破旧车辆、崭新轿车和无轮的残骸散落在街边。 “它还在追!”慕蕊惊叫。 闫承宣透过后视镜,恰好目睹公交车拐上人行道,碾过两个禁停标志和一个邮筒,卷起一团柴油烟雾,沿坡道加速逼近。公交车宽大的前保险杠上,留下了一道轻微的凹痕,那是首次碰撞的痕迹。“简直匪夷所思。”闫承宣感叹。 抵达山脚,眼前是个丁字路口,前方是覆雪的铁路路基,两侧是荒地与仓库。他猛地左转,后保险杠震得更加松动,四缸小引擎达到极限转速。“他们会追上我们吗?”慕蕊问道。公交车咆哮着绕过弯道,短暂借道铁路路基,随即返回人行道。闫承宣瞥见司机身穿卡其制服,双臂伸直操控方向盘,车厢后方隐约有人影晃动。 “只要我们不犯错,他们别想抓住我们。”闫承宣答道。窄街在一座废弃工厂前骤然右转,穿过一片空旷的廉价公寓和碎砖空地,向下延伸约五十米,最终被一段铁路路基截断。路旁并无“道路封闭”的警示牌。 “你不是在骗我吧?”慕蕊质疑。 当然没有。”闫承宣果断地在狭小弯道中停下汽车,明白这辆车无法攀越那堆满废弃物的陡峭斜坡。左侧是一栋废弃的红砖建筑,高大的门扉矗立,铁丝网围栏高达两米多,将泥泞的停车场与街道隔离。尽管汽车或许能强行穿越大门,但这片开阔的空地对他们当前的困境无济于事。右侧排列着一幢幢两层楼的住宅,窗户被木板封死,门面上涂鸦肆虐。一条小径从街边通向东侧。 背后,公交车也转过弯道,缓缓下山而来。司机降挡减速,车辆如同受伤的野兽,发出痛苦的嘶吼。 “快下车!”闫承宣高声喊道。他拿起慕蕊的行李箱,而她则抓起相机包。两人迅速奔向右侧的小巷。 公交车加速下坡,猛烈撞击汽车的左侧,车辆瞬间旋转一百八十度,金属碎片四处飞溅,后视镜破碎,公交车向左偏移,右轮踏上路肩,车身几乎倾斜,随后冲破铁丝网,陷入停车场的泥泞之中。引擎再次启动,公交车倒退辗过倒塌的围栏,直挺挺地撞在汽车的副驾侧门,将租赁的车辆推向路边。闫承宣与慕蕊在不远处的小巷里,目睹了这一幕。汽车撞上消防栓,发出金属扭曲的尖锐声响,翻了个底朝天。虽然消防栓未喷出水流,但汽油的刺鼻气味迅速弥漫在夜空中。 “这简直像一场噩梦。”慕蕊喃喃自语。 闫承宣发现手中已握着手枪,随即摇头,将枪收进口袋。 公交车再次变换挡位,驶至路中,车尾拖曳的破损部件消失在柴油废气中。闫承宣牵着慕蕊退入仅一米宽的小巷深处。 “这一切究竟是谁干的?”慕蕊低声询问。 “我不知道。”闫承宣心中逐渐形成一种直觉,而非理性分析,认定武建柏与慕蕊遭遇的离奇事件皆出自人为。他回想起多年前阅读过的一本小说,小说中的神父在见证超自然邪恶力量后感到欣慰,因为恶魔的存在验证了——或者说证实了——上帝的存在,这使得他的信仰更加坚定。然而,武建柏与慕蕊的遭遇又能证明什么?是人性之恶,还是人类潜在的灵异能力之强? 车停下了。”慕蕊轻声道。公交车倒退撞击路基,艰难左转,最终重新面向那条蜿蜒向上的街道。 也许这就结束了。”闫承宣安慰道,紧紧拥抱着身旁颤抖的女子,“不管怎样,那辆鬼东西再也不能追到我们这里了。” 公交车的车门虽背对着他们,但压缩空气泄出的嘶嘶声清晰可闻。车厢内惨淡的灯光下,人影开始移动。那些被迫卷入这场疯狂追逐的乘客们,此刻会作何感想?司机又在策划什么?闫承宣瞥见一个高大的模糊身影趴在方向盘上,七名乘客开始缓缓行动,三人在前,四人在后,他们的步伐僵硬,仿佛是穿着钢制支架的小儿麻痹症患者,或似笨拙的木偶。他们排成队列,缓慢前行,领头的老人四肢着地,像狗一般匍匐前进,边走边嗅探地面。 哦,天哪。”慕蕊惊呼。 他们转身狂奔,跃过废墟,顾不得手臂和肩膀被砖墙刮伤。闫承宣意识到左手仍提着慕蕊的行李箱,右手紧握她的手。小巷尽头,一道生锈的铁丝网拦住了去路。身后传来了野兽般的沉重呼吸声。他放开慕蕊,抱起行李,用力撞开铁丝网。 他们冲进另一条街道,右侧是死路一条,但左侧延伸而下,穿过一片黑暗的铁路高架桥,继续向北,经过一排排灯火通明的联排房屋。闫承宣向左疾驰,但很快被慕蕊超越。有人从铁丝网下钻出。他回头,透过肩膀的缝隙,看到一位穿西装的白发男子如同犬般翻滚过倾斜的石板。闫承宣拔出手枪,加快脚步。 铁路桥下的阴暗处布满薄冰。慕蕊率先踏入,闫承宣见到她身形一晃,整个人重重地摔入暗影中。他急忙停下,却还是脚底打滑,单膝跪地。 慕蕊!” 我没事。”她回应。 他摸索着靠近,扶她起身。“我把你的行李箱留在这里。” 慕蕊笑了:“走吧。”他们步入一条停满废弃车辆的街道,狭窄的路面更显逼仄。楼房里一片漆黑,唯有偶尔从联排房屋的窗户透出微弱的光芒。沿途没有路灯。闫承宣听到山上急促的脚步声,在铁路桥下回响。当那人影摔倒时,并无叫喊或咒骂,只有在冰冻的砖石上摸索的声响。 那边!”闫承宣大声指示,推着慕蕊奋力向三十米外山丘上第一幢亮灯的住宅奔去。他气喘吁吁,抵达水泥门廊的三级台阶时几乎无法站稳。他转身警惕后方,而慕蕊则急切地敲门求助。一个黑影拉下破损的百叶窗窥视,但房内无人响应。“求求你们,帮帮我们!”慕蕊绝望地呼喊。 慕蕊!”闫承宣喊叫着。一个穿着破旧西装、浑身脏兮兮的男人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逼近,仅剩三米之遥。借着窗户透出的微光,闫承宣看清了他翻白的眼珠和张开的大嘴,唾液顺着嘴角流淌至下巴与衣领。他举枪瞄准,扣起手枪的扳机,却又在最后一刻放下枪,叹了口气。“算了。”他低语,肩膀松弛,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攻击。 袭击者全力冲撞闫承宣的肩膀,却被反弹开来,背部着地,摔在人行道与最低级台阶间,头部重重撞地后反弹。闫承宣俯身,然而老人迅速起身,不顾头顶滴血的伤口,直扑向闫承宣的颈部,假牙在嘴里咔哒作响。闫承宣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甩至街上,随即松手。那人跌倒在地,翻滚一圈,发出一种似笑非笑的野兽咆哮,喘息不已。闫承宣用手枪的枪托将其击昏,他瘫软在地,抽搐不止。 闫承宣坐在台阶底部,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慕蕊对着紧闭的门又是踢又是拍:“请开门让我们进去!” 我是警察!”闫承宣用尽最后的力气高喊,“请让我们进去。”但门依旧紧闭。 从桥下传来的脚步声愈发密集。“我的天,”闫承宣喘息着说,“我记得……吴建柏说过……上校一次……只能控制……一个人。” 一个高挑的女人从桥下的阴影中走出,赤脚握刀,飞速接近。 快跑。”闫承宣催促。他们向山上奔跑,耳边响起公交车的轰鸣。闪烁的车灯照亮了左侧联排房屋的红砖墙面。 闫承宣四处寻找可以躲藏的小巷、空地,或任何避难所。但身后是一排排紧密相连的住宅,他们只能朝下,向一百二十米外的铁路桥奔去。“回到那边!”他大喊,“爬上铁路路基。”他转身之际,那个赤脚的女人恰好冲过最后几米,撞入他的怀抱。两人在湿冷的街道上翻滚,挣扎撕扯。闫承宣丢弃手枪,用手护住自己的头,试图掐住她的喉咙。这个女人异常强壮。她扭转身体,狠狠咬住他的左手。闫承宣握紧拳头,挥向她的下巴,但她低头,用头骨抵挡了大部分力量。他推开她,思索如何既能将她制服,又不会对她造成致命伤害。她的右手突然从他胳膊下伸过,一个冰冷的物体刺入他的身体,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再次用剪刀扎入。她举起手臂,准备第三次攻击,闫承宣猛力一拳挥出。这一击势大力沉,若命中,足以断送她的性命。但这一次,他没有击中目标。 金发女子敏捷地后跃,剪刀高举至眼前。正当她准备再度攻击,慕蕊使出全身力气,将沉重的相机包猛掷向她头部。她顿时失去意识,颓然倒地。闫承宣双腿一软,单膝跪地,感受到左侧腹部与左手传来的灼热剧痛。公交车的轰鸣愈发震耳欲聋,头灯的强光将他们笼罩其中。他四处摸索,寻找那把掉落的手枪,坚信它就在这片狼藉中。此刻,公交车距离他们仅五十米,正加速冲下山丘。 慕蕊发现了枪支。她迅速放下相机包,两脚稳稳分开,双手紧握手枪,依照闫承宣的指导,连续发射了四发子弹。 闫承宣惊呼。但第一发子弹已击中车头灯,第二发则穿透了驾驶座左侧的挡风玻璃。后坐力影响下,接下来的两发均偏离了目标。 第53章 公交追杀 闫承宣抄起相机包,拖着慕蕊朝路沿和排屋门廊逃窜。公交车左转,意图撞击他们,却被门廊阻拦,火花四溅。当右轮碾过失去知觉的金发女子时,车身明显颠簸。慕蕊与闫承宣相互扶持着站稳,公交车在冰面上失控打滑,左转九十度,侧身闯入铁路桥下。他们听到金属摩擦木头的尖锐声响。 快跑! 闫承宣喘息着催促。二人奔向路基,他半蹲着,左臂紧贴身侧,尽力减少动作。 柴油引擎再度轰鸣,一道强光从地下通道斜射而出,公交车后轮空转,找到支撑点后重新启动。一根横木被碾压断裂,车尾部分突出。闫承宣与慕蕊已抵达路基下,开始攀爬布满垃圾、结冰的陡坡。一根生锈的铁丝缠住了闫承宣的脚踝,他重重摔倒。一刹那,车头灯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他低头看到外套被撕裂,鲜血从手臂流到被咬伤的手上。他抬头望向慕蕊,她迅速上前,抓住他的右臂,助他起身。“把手枪给我。”闫承宣说道。 公交车沿着山坡缓缓倒退。“把枪给我。”闫承宣重复。 慕蕊将枪递给他,司机刚好挂上一挡。街上的两具尸体被无情碾压。“走!”闫承宣命令。慕蕊转身,手脚并用地攀爬。他紧跟其后。然而,还未至坡顶,他们便遭遇了铁丝网。 公交车迅速换挡加速,引擎的巨响在砖石建筑间回荡,车头灯光斜照上坡,正巧照亮了攀爬中的闫承宣与慕蕊。那是一段隐蔽的蛇腹式铁丝网,从坡下难以察觉。慕蕊的裤腿被第二圈铁丝网勾住。闫承宣费力地将铁丝从她身上拉开,推她向前。她刚迈出几步,又被勾住。闫承宣转身,在山坡上稳住身形,举起手枪。公交车的长度几乎与路基高度相当。大衣阻碍了他的行动,他脱下大衣,侧身举起手枪,但手臂乏力。 公交车碾过尸体,继续换挡,冲上一段隐蔽的路缘,避免车头深陷冻土,随后开始爬坡。 闫承宣刻意降低枪口,以补偿斜下方射击可能产生的偏移。雪地反射的光线清晰地映出了司机的脸孔,那是一名身穿卡其制服、双眼瞪得滚圆的女性。 意识到慕蕊也无法逃脱对方的追杀,闫承宣心中一狠,扣动了扳机,射出了最后两颗子弹。挡风玻璃前瞬间爆发出两团火光,随即化作一片破碎的白茫茫。他旋即转身,拼尽全力奔跑。当公交车的进气栅猛地撞向他时,他与慕蕊相隔三米。如同被随意抛掷的婴孩,他腾空而起,重重摔落在地,左侧身体首当其冲。他感觉到慕蕊靠近,她的脸庞在铁轨上方浮现,眼中满是关切与焦急。 公交车冲至离路基顶端约一米开外,失去了动力,车轮在冰雪中打滑,车头灯光四处乱窜。右后保险杠与人行道猛烈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车辆仿佛要头朝下竖立,但车头撞在斜坡上,反弹后形成三十度角,车身摇摇晃晃,险些翻转,最终侧翻在地,轮胎空转不停。 别动。 慕蕊轻声警告,但闫承宣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望向下方,发现手枪仍紧握于右手,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打算将枪放入大衣口袋,却发现大衣与西装外套早已不知所踪,无奈之下,只能将枪挂在腰带上。 慕蕊扶着他站稳,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她低声询问。 闫承宣努力思考,等待警察、消防员和救护车。 他回答,尽管心中清楚这计划并不完美,但疲惫令他无法深思熟虑。 周围更多的联排房屋亮起了灯光,然而无人敢出门探查。闫承宣倚靠在慕蕊身旁,两人在凛冽的寒风中静立许久。天空开始飘洒雪花,但期待的救援并未到来。 下方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倾覆的公交车窗户破碎,玻璃碎片四散。至少三个人影从车内爬出,像巨大黑蜘蛛般迅速穿越金属残骸。 两人转身,相互搀扶,沿着铁轨急速逃离。闫承宣曾一度跌倒在铁轨上,耳中充斥着嗡嗡声。慕蕊将他拉起,带着他疾行。隐约间,他听到了追兵的脚步声。 那边! 慕蕊突然喊道,我知道我们在哪了。 闫承宣睁开眼,看见两片空地间矗立着一座古旧的三层建筑,十余扇窗户透出温暖的光芒。闫承宣不慎失足,从陡峭的山坡滚落,右腿被尖锐物体割伤。他挣扎着站起,接着帮助慕蕊起身。一辆短途列车在他们头顶呼啸而过。 门廊上出现了人影,交织着咒骂。闫承宣注意到两名手持霰弹枪的年轻人。他试图摸向手枪,却发现自己无力握住枪柄。慕蕊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急切而充满担忧。闫承宣决定暂时闭上眼睛,以恢复体力,他的身躯无力地垂落,正当他以为自己将要倒下的那一刻,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伸展,稳稳地将他揽入了怀中。 1980年12月29日,这天是个周一,整个周一,慕蕊悉心照料着宣宣。他持续高热,意识模糊,间或喃喃自语,仿佛在与梦境对话。前一晚,她蜷缩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缠满绷带的胸膛和左手。有那么一刻,他在梦中伸出了右手,温柔地拂过她的发丝。 周日晚,当慕蕊搀扶着步履蹒跚的闫承宣走向社区中心的入口时,史泽宇的神情并不见得多么愉快。“你这胖乎乎的朋友是谁?”史泽宇站在台阶最高处质问,张颜骏和汪高爽分立两侧,手中握着被截断的猎枪。 “他是闫承宣,治安官。”慕蕊回答,话一出口便感到懊悔——黑帮分子对公职人员向来无好感。“他受了伤。” “我明白,甜心。那你为何不送他去医院呢?”史泽宇反问。 “有人在追杀我们,史泽宇。请让我们进去。”慕蕊深知,只要赢得这位年轻黑帮首领的认可,他便会听从她的请求。周末,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社区中心。周六晚间,陆鸿煊和燕铭晨惨遭杀害的消息传来,她正在那里。遵照史泽宇的指示,她随同众人赶往现场,拍摄下那两具被残忍肢解的尸体。随后,她踉跄着躲进暗处,呕吐不止。史泽宇后来告诉她,陆鸿煊被害前正手持顾乐蓉的照片,挨家挨户打听,希望能从那些冷淡的居民口中获得老太太的线索。然而,那张照片并未在他的遗体上找到。这一消息让慕蕊心如刀割。 令人费解的是,警方和媒体对此事置若罔闻。唯一的目击者是惊魂未定的十五岁少年,他向正真的人透露了事件详情。黑帮势力封锁了消息。两具被肢解的尸体被包裹在浴帘中,存放在岳长星租下的地下室冰柜里。陆鸿煊独居于一栋即将废弃的房屋,而燕铭晨与他的酒鬼母亲住在颜伟街,但那位老妇人多半时间都醉得不省人事,短时间内不会想起自己的儿子。 “我们要先解决下手的恶棍,再通知警方和媒体。”周六晚上,史泽宇如此决定,“如果我们立刻报警,他们恐怕不敢露面。”黑帮成员们听从了他的指挥。慕蕊与他们共度至周日下午,一遍遍阐述顾乐蓉所拥有的神秘力量——当然,她保留了一些实情——并听取他们的行动方案。计划相当直接:找到顾乐蓉及其身边的“小鬼”,并将其消灭。 周日晚,雪花漫天飞舞,她站在人行道上,支撑着半昏厥状态的闫承宣,焦急地求助:“我们被人追杀。” 史泽宇轻拂左手,随即岳长星、张颜骏以及一个慕蕊未曾谋面的黑帮分子自门廊跃下,隐没于夜幕之中。“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对你们穷追不舍,亲爱的?”他问道。 “我不清楚,只是一伙人而已。” “他们是否也如那小鬼一般,被邪灵所操控?” “确实如此。” “这又是那位老妇人的杰作?” “可能吧,我无法确定。但宣宣受了伤,有人正紧追不舍。请让我们进去,拜托了。”慕蕊恳求道。 史泽宇用他那双冷艳的蓝眸凝视着她,随后侧身让开,允许他们进入屋内。闫承宣被安置在地下室的垫子上。慕蕊坚持要叫医生或救护车,然而史泽宇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亲爱的,除非我们找到那位邪恶的老太婆,否则我们不能让外界知道我们的两位同伴已经遇难。我们不能因为你的男友受伤就冒此风险。宓英卓会来处理的。” 宓英卓是宓嘉勋的同父异母兄长,年届三十,沉默寡言,头顶微秃。他曾是军医,虽然只读了两年半的医学院便辍学,但医术精湛。他背着一个装满绷带、注射器和药品的帆布包来到了地下室。“他有两根肋骨骨折。”在检查完闫承宣之后,他说道,“这里有一道很深的划痕,但肋骨断裂并非由此造成。如果刺入点再往下半寸,再深入一寸半,他早就命丧黄泉。他的手明显被人咬过。他可能还遭受了脑震荡,但没有X光片难以判断严重程度。请你们先出去,我需要对他进行治疗。” 宓英卓止住出血,清洗并包扎了伤口最深处,固定了胸腔,然后给闫承宣打了一针,以防左手掌上的几乎穿透性咬伤引发感染。最后,他在闫承宣鼻下打开一个小瓶,治安官闫承宣随即苏醒过来。“这是几根手指?” “三根。”闫承宣回答,“我现在究竟在哪里?” 他们交谈了几分钟,宓英卓确认闫承宣的脑震荡并不严重,随后再次给他注射,让他重新陷入沉睡。“他会康复的。明天我会再来查看情况。” 慕蕊好奇地询问:“为何你不完成医学院的学业呢?”随即她因自己的唐突而脸颊泛红。 宓英卓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学院里的规矩繁琐,倒不如回到这里自在。记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叫醒他一次。” 史泽宇安排他们在地下室一处由帘子围起的隐蔽角落安歇。慕蕊遵照指示,每九十分钟唤醒闫承宣一次。最后一次是在凌晨四点三十八分,她唤醒了他,而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 “最近,附近出现了一些可疑人物。”张颜骏透露。 十多名黑帮成员聚集在厨房的餐桌旁,或坐或站,有的晃动双腿,有的倚靠在橱柜与墙壁上。闫承宣直到下午两点才醒来,饥饿难耐。当下午四点作战会议召开时,他仍在用餐——他花钱让一个小弟为他买了快餐。除了史泽宇沉默寡言的女友齐秀美,慕蕊是会议室中唯一的女性。 “什么样的可疑人物?”闫承宣边咀嚼着木须肉边询问。 张颜骏望向史泽宇,得到点头示意后回答:“是些警察,和你一样的。” “他们穿着制服吗?”闫承宣问,胸部和侧腹缠绕的绷带让他显得有些臃肿。 “没有,”张颜骏答道,“他们是便衣。黑色长裤,防风夹克,脚踏帆布鞋。这些家伙试图装扮得更贴近当地人。真是可笑。” “他们出现在哪些地方?” 史泽宇接话:“兄弟,他们无处不在。颜伟街两端停放着两辆无标识的厢式货车。距离格林巷和奚鸿巷不远处的小巷里,停着一辆伪装成电话公司车辆的车。从教堂到这里的路上,有十二人分别坐在四辆无标识的轿车内。在奚鸿巷和德容城的一些建筑的二楼,也有人在监视。” “总共大约有多少人?”闫承宣追问。 “大概四十到五十人左右。” “他们实行八小时轮班制吗?” “没错。那些家伙自以为穿上隐形斗篷,大摇大摆地在钦熠街的自助洗衣店附近晃悠。每天准时上下班,就像钢铁公司的员工一样。其中一人还专门负责给他们买甜甜圈。” “是俎心城的警察吗?” 瘦高的汪高爽嗤笑一声:“别开玩笑了,才不是。本地警察蹲点时,他们通常会穿上西装、白袜子,再配上一双大号皮鞋。” “而且人数太多了。”史泽宇补充,“本地负责凶杀和毒品案件的所有警力加起来也没这么多。他们应该是联邦缉毒局的。” “或者联邦调查局的人。”闫承宣一边漫不经心地揉着左侧的太阳穴,一边说道。慕蕊注意到他因疼痛而微微皱眉。 “有道理。”史泽宇眼神变得深邃,沉思片刻。“这确实是个谜。为什么他们需要这么多人?我原以为他们是为了追查杀害我们兄弟的凶手。但警察从来不在乎黑人的死活,除非……他们早就在盯紧那个老太婆和她操纵的杀手,对吧?” “有可能。”慕蕊回应,“但事情远比你想的复杂……” “复杂在哪里?” 闫承宣缓缓移至桌子旁边,将包裹着绷带的左手放在桌面上,“还有其他人……拥有这样的能力。”他开口道,“其中一个可能就藏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些人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他们内部似乎发生了冲突。” “哥们儿,我喜欢你的腔调。”张颜骏粗声粗气地模仿起闫承宣缓慢且柔和的语调,“他们内部似乎发生了冲突。” “我觉得你的方言也很有意思。”闫承宣拖长了声音回应。 张颜骏猛地站起身,面色骤变:“你刚才说什么?” “安静,张颜骏。”史泽宇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闭上你的嘴。”随后,他转向闫承宣,“那么,治安官大人,请告诉我……那个隐藏的人,他们和那个老巫婆以及她控制的疯子一样邪恶,对吧?” “是的。” 史泽宇轻轻叹息。“这就解释得通了。”他从工作服的外套大兜里抽出闫承宣的手枪,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你随身携带的这玩意儿可真够大的,治安官大人。难道没考虑过给它装弹?” 闫承宣没有伸手去取手枪。“我的行李箱里还有子弹。” “那你的行李箱呢?别告诉我它还在那辆被撞扁的汽车里,因为车早就不见了。” “史泽宇回巷子去取我的包,”慕蕊插话,“结果发现包已经不见了。不见的除了你的租来的汽车,还有那辆公交车。” “公交车?”闫承宣惊讶地挑眉,眉头因用力过高而痛得他呲牙咧嘴,双手抱住了脑袋。“公交车也不见了?我们到这里后多久你回去的?” “大约六个小时。”张颜骏回答。 “你给我们讲了个故事,说你遭到一辆故障公交车的追杀,”史泽宇开口道,“你说你干掉了它。或许它正躺在某个荒野中奄奄一息,治安官先生。” “六个小时。”闫承宣倚着冰箱,声音低沉,“媒体有没有报道?全国的电视台应该都在播报这条新闻才对。” “没有任何报道。”慕蕊摇头,“电视上没有,连《俎心询报》的边角新闻也没提。” “天哪,”闫承宣感叹,“他们背后一定有强大的势力,能迅速清理现场并封锁消息。那辆公交车上至少有……四条人命。” “他们肯定气得发疯。”汪高爽笑道,“我建议你们在这里期间,最好避免使用任何公共交通。你们杀了他们的公交车,他们现在肯定恨透了你们。”汪高爽笑得几乎从椅子上翻滚下来,乐不可支。 “那你的行李箱呢?”史泽宇追问。 第54章 亲自确认 闫承宣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把它留在了熠彤旅馆,310房间。但只预付了一晚的费用,他们可能已经把箱子拿走了。” 史泽宇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史子晋,在旅馆工作的你,应该可以进入储物间吧,小伙子?” “没问题。”史子晋,一个十七八岁,脸庞瘦削,布满黑色痘疤的少年应道。 “可能有风险。”闫承宣提醒,“箱子可能在储物间,也可能不在。即便在,也可能有人在看守。” “受巫术控制的人?”史泽宇询问。 “可能不止一个。”闫承宣回答。” “史子晋。”史泽宇一声令下。那个叫史子晋的少年露出狡黠的笑容,从餐桌旁一跃而下,随即隐入门外的世界。 “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史泽宇接着说道,“非我族类,请暂时回避。” 慕蕊与闫承宣伫立在社区活动中心狭窄的后门廊,目送最后一线余晖被夜色吞噬。前方,一片广阔的空地,散落着积雪覆盖的废墟砖块,远处隐约可见两栋荒废的建筑。煤油灯透过几扇污浊的窗户投射出微弱的光芒,证明那里仍有生命的存在。寒冷刺骨,半条街外,一盏孤零零的街灯时隐时现,偶尔照亮飘落的雪花。 “我们打算在此停留?”慕蕊问道。 闫承宣注视着她,身披毛毯而非外套,脑袋从毛毯中探出。“今夜别无选择。”他答道,“尽管我们并非盟友,却有着共同的对手。” “史泽宇是个聪明人。”慕蕊评价道。 “并且极具领袖魅力。”闫承宣补充。 “你认为,为何他会将才华浪费在领导黑帮上呢?” 闫承宣在昏暗中眯起双眼:“在我就读于鹏煊大学时,我曾与当地黑帮有过一些接触。有的首领行事古怪——其中一位甚至精神错乱——但多数人都相当机智。他们往往会攀升至权力顶峰。黑帮便是这样一种环境。在动物行为学中,处于羊群、雀鸟或狼群统治层级顶端的个体,被称为雄性。我认为‘雄性’这一词过于片面。我认为,歧视与阻碍社会进步的陋习,导致社会滋生了过多的个体。这可能是自然选择的一种表现,不同种族与文化背景的群体借此在不平等的社会中争取应有的地位。” 慕蕊伸出手指,隔着毛毯轻轻触碰他的手臂。“宣宣,身为正义凛然的治安官,你的一些见解着实引人深思。” 闫承宣的目光低垂。“这个见解并非我的原创。武建柏在他所着的《暴力论》中曾深入讨论过相似议题。他提出,在一个被摧残、绝望弥漫的社会里,更易孕育出狂热的战士,因为国家与文明的存亡竟维系于这些人的肩头——他们仿佛是进化的战士。纳粹头子正是这样一种存在,只不过他的心态更加扭曲,行动更为激进。” 慕蕊睫毛上轻轻落下一片雪,她眨眼间,雪花轻盈滑落。“你认为武建柏如今是否安好?”她问道。 “按理说,他应当已不在人世。”闫承宣道,随后叙述了不久前与特勤局探员那场冗长的交谈。他将身上的毯子紧紧围住,将缠着绷带的手搁在破碎的门廊栏杆上。“然而,”他补充,“我心底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他或许仍在某个角落里存活。” “他是被囚禁了吗?” “有可能,除非他自己选择彻底隐匿。但在那之前,他会给我们留下警示的。” “如何警示呢?”慕蕊询问,“你我都发现,留在你电话留言里的信息都被抹去了。我们之间无法联络,武建柏又如何能通知我们?更何况他还四下逃亡。” “你说得对。”闫承宣认同。慕蕊身体微微发抖,闫承宣靠近她,将她一同裹入毯内。“在回想昨天的事情?”他问。 慕蕊轻轻点头,每当内心的惶恐涌上心头,鲍文康那令人战栗的存在便如幽灵般缠绕于她的思绪,让她浑身颤抖,仿佛重历那段被侵犯的痛苦记忆。这是一场心灵的劫难。 一切都过去了,他安慰道,你不会再受到伤害。 可是,他们仍未受制裁,慕蕊低语。 确实如此。因此,今晚我们最好留在俎心城里,别轻举妄动。 你仍然坚信,那辆公交车上的乘客追捕我们,背后主使并非鲍文康? 绝对不可能是他,闫承宣断言,当我们离开旅店时,他已彻底失去意识。即便十分钟之后他苏醒过来,也无法施展精神控制。况且,你之前提到过,他的巫术仅限于操纵女性吧? 没错,那是我的直觉。但现在看来,这可能只是当时的一厢情愿。 信任你的直觉,闫承宣鼓励道,昨晚试图袭击我们的人里,男性也不少。 如果排除鲍文康,那么幕后黑手又是谁呢?夜色笼罩,远处传来警笛声,慕蕊环视四周,只见街灯闪烁,窗户透出微弱光芒,云层反射着点点银光,一切景象都显得虚幻迷离,在这座由破旧砖块、锈迹斑斑的金属与漆黑街道构成的峡谷中,光亮显得格格不入。 我也不清楚,闫承宣坦诚道,但我意识到,当前我们最紧迫的任务是隐藏起来,保命为先。回想昨日的经历,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些企图杀害我们的人其实并不想置我们于死地——尤其是不想置你于死地——而是想将我们困在此处。 慕蕊惊讶地睁大双眼:你怎么能这样想?看看他们所做的一切!公交车失控,那些人……看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明白,闫承宣回答,然而,他们完全有更直接的手段来终结我们。 “什么方法?”慕蕊话未说完,心中已然明了闫承宣的想法。 如果他们有能力发现并派遣杀手,他分析道,他们完全能够直接对我们进行精神控制。我一直持有武器,他们可以轻易操纵我,让我对你开枪,然后自尽。 寒意袭来,慕蕊在毯子下颤抖不已。闫承宣伸出右臂,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你认为他们并不想真正地结束我们的生命?她问道。 这是一种假设——闫承宣突然停顿。 慕蕊察觉到他的迟疑,催促道:还有其他可能性呢? 他紧抿双唇,苦涩一笑,另一种推测,与事实相符——他们认定我们无法逃脱,所以,在最终解决我们之前,先让我们遭受一番折磨,以此为乐。 突然,背后的门猛地被推开,慕蕊惊得一跳。张颜骏闯了进来,嘿,史泽宇叫你们过去。子晋找到了你的行李箱,还有岳长星带回了好消息。他和宓嘉勋发现了那位老巫婆的藏身之处,趁着她熟睡,结果了她和那个小鬼。 慕蕊心跳加速,‘结果了’是什么意思? 张颜骏咧嘴一笑,就是干掉了。岳长星趁老巫婆熟睡时割断了她的喉咙。宓嘉勋和仲鸿远用刀刺杀了小鬼,捅了数十刀,把他剁成了肉酱。那家伙再也无法操控他人了。 慕蕊与闫承宣对视一眼,随后跟随张颜骏进入房间,里面的人们正在欢庆胜利。 岳长星,体格健硕,肤色略深,眼眸炯炯有神。他坐在厨房餐桌首位,齐秀美和其他一位年轻女子正为他处理颈部伤口。他的黄衬衫沾满斑斑血迹。 你脖子怎么了,兄弟?史泽宇询问,他刚从楼上下来,你不是说你割了老巫婆的喉咙吗? 岳长星兴奋地点点头,尝试开口,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咕哝声。最终,他艰难地用沙哑微弱的嗓音说道:没错。小鬼先出手伤了我。齐秀美轻拍岳长星捂住伤口的手,让他移开,以便她能为他包扎。 史泽宇越过桌面倾身向前,我不明白,兄弟。你说在老巫婆睡着时解决了她,可小鬼在那之前就已经伤到了你?宓嘉勋和仲鸿远现在何处? 他们还在那里,老大。 他们安全无恙? 没问题。宓嘉勋打算割下小鬼的头颅,但仲鸿远说我们应该等待。 等待什么?史泽宇疑惑。 等你,老大。 慕蕊和闫承宣站在人群后方。她用质疑的目光望向宣宣,他则在毯子下轻轻耸肩,仿佛在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史泽宇环抱双臂,叹了口气,好吧,岳长星,你从头开始讲一遍。 岳长星抚着裹着绷带的脖子,很疼啊,老大。 快说!史泽宇严厉命令。 岳长星连忙应允,好的,好的。宓嘉勋、仲鸿远和我,按照你的指示,跟其他人闲聊。我觉得我们表现得不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知道的?然后我们看到她从一家餐馆出来。 美味餐厅?汪高爽插话。 正是那里。岳长星微笑道,出来的确实是那个老巫婆本人。 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慕蕊发问。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她,岳长星惊讶地注视了她许久。慕蕊猜想在军事讨论中女性通常不应发言。她清了清喉咙,接着说:我提供的照片确实派上了用场吧? 没错。岳长星嗓音沙哑地回答,而且那小鬼跟在她后面。 你确定就是他?张颜骏严肃地追问。 绝对没错。岳长星确认道,宓嘉勋之前见过他,你记得的吧?一个瘦弱的家伙,头发长且油腻。眼神诡异。老巫婆和小鬼,你认为这里还有另一对类似的人物组合吗? 屋内二十五人哄然大笑。慕蕊感受到这种笑声源自紧张情绪的释放。 继续讲。史泽宇催促。 我们跟随着他们,老大。他们进入了一栋旧房子。我们也紧随其后。仲鸿远建议叫你过来。但我提出先观察一阵子。宓嘉勋爬到路旁的树上,发现老巫婆正在熟睡。我提议立刻行动。仲鸿远同意了。他撬开门锁,我们便进入了那座房子。 房子位于哪里?史泽宇询问。 我带你去,老大。 直接告诉我地址。史泽宇声音提高,紧紧抓住岳长星的衣领。 岳长星疼痛地呻吟,护住自己的脖子。在奚鸿巷,老大。距离主街不远。我带你去,老大。仲鸿远和宓嘉勋还在那里守候。 继续。史泽宇语气缓和。 我们悄无声息地潜入。岳长星叙述,当时才下午四点,你知道的吧?但是老巫婆已经在楼上一间摆满玩具娃娃的房间里睡着了…… 玩具娃娃? 对。就像小孩子的房间。但她看起来不像在睡觉,更像是处于某种迷幻状态。 “精神恍惚?”慕蕊疑惑地问道。 岳长星望向她,点头确认:嗯,就是这个意思。 后来发生了什么?闫承宣追问。 岳长星冲众人露出狰狞的笑容:然后,我割断了她的喉咙。 她真的死了?张颜骏惊愕地问。 岳长星的笑意更甚:确实如此,她死了。” 那小鬼呢?史泽宇紧随其后。 我们三个人,仲鸿远、宓嘉勋和我,在厨房发现了他。他正在打磨他的弯刀。 是镰刀吗?慕蕊插话。 对,没错。岳长星解释,他还有一把小刀,你知道的。我们在夺刀的过程中,他用这把小刀划伤了我。随后,仲鸿远和宓嘉勋对他连捅数刀,把他弄得像被马蜂蜇过一样,最后割断了他的喉咙。 他真的死了? 当然。 你肯定吗? 绝对肯定。你认为我们无法判断一个人是否死亡吗,老大? 史泽宇盯着岳长星,黑帮老大那骇人的蓝眸闪烁着不解的光芒。“那个小鬼恶魔夺走了我们五位兄弟的生命,其中包括脾气火爆的兆立轩。你们三个,你、仲鸿远和矮个子宓嘉勋,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结果了他?” 岳长星摊开双手:“老实说,头儿,我也不清楚。在那个老巫婆死后,小鬼就不再那么吓人了,他变得像只瘦弱的小白鼠。当仲鸿远割断他喉咙时,他甚至还在哭泣。” 史泽宇摇摇头:“这难以置信,小伙子。听起来太简单了。警察没有发现吧?” 岳长星直视着史泽宇:“听着,老大,”他最后说道,“仲鸿远让我立即带你去现场。你到底要不要去看一眼?” “当然要去。”史泽宇答道,“必须得去。” “你不能去。”闫承宣插话。 “为什么?”慕蕊好奇地问,“史泽宇希望我拍摄一些现场照片。” “我才不在乎史泽宇想要什么。”闫承宣坚决地说,“你必须留在这里。” 他们走进二楼的一间密室,拉上了帘子。所有黑帮成员都被留在楼下。闫承宣带着行李箱上楼,开始换上一条灯芯绒长裤和一件毛衣。慕蕊注意到他胸前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染红。“你受伤了。”她说道,“你也不应该去。” “我必须亲自确认顾乐蓉是否真的死了。” “我也想去看看——” “不行。”闫承宣穿上羽绒背心,转过身来面对她。“慕蕊——”他伸出宽大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拜托你。你……你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慕蕊轻轻地依偎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身侧的伤口。她抬起头亲吻他,将脸埋入他的毛衣,轻声说:“你对我来说同样重要,宣宣。” “我确认无误后会立刻回来。” “但是那些照片——” “我会用你的相机拍摄,可以吗?”闫承宣询问。 “好吧。但我总有种——” “听我说,”闫承宣强调,语气缓慢而坚定,“史泽宇这个人精明得很,他不会做无谓的冒险。” “你也不要冒不必要的险。” “放心,我明白。现在我得走了。”闫承宣将她拉近自己。慕蕊紧紧抱住他,似乎暂时忘却了他的伤痛。两人深深吻别。 慕蕊从二楼的窗户目送一行人离去。队伍由岳长星领头,随后是史泽宇,张颜骏,一位名叫汪高爽的高个青年,一名面带阴郁、年长的黑帮成员梁巍然,一对慕蕊未曾谋面的双胞胎少年,以及宓英卓。这位前军医在队伍即将出发时加入。除了岳长星、闫承宣和宓英卓之外,其他人都携带了武器。汪高爽和张颜骏将短筒猎枪藏于宽松外套之下,梁巍然则扛着一把长枪,双胞胎兄弟握着廉价手枪。尽管闫承宣要求史泽宇归还手枪,但黑帮首领只是大笑,装填子弹,将枪塞进了夹克的口袋。离别之际,闫承宣抬头望向慕蕊,挥舞着她的相机。 慕蕊坐在角落里的床垫上,努力抑制泪水,思绪中充斥着各种可能的结局。 第55章 加快速度 如果顾乐蓉已死,他们或许能平安归来。但这只是可能。如果遇到了那些闫承宣口中的高层人物,或者那位上校呢?还有鲍文康。一想起那个有着蜥蜴般眼神的恶棍,慕蕊便怒不可遏。在被鲍文康控制的短暂时刻,她感受到了他对女性的恐惧与仇恨,这让她感到恶心。她懊悔当时没有将那张丑陋的脸踩成肉酱。 楼梯传来了脚步声,她猛地起身。有人出现在楼梯顶端的微光中。原本只有慕蕊一人在二楼。史子晋留下负责总体事务,一些黑帮成员则去通知其他同伙,慕蕊听到楼下传来阵阵笑声。楼梯顶端的身影迟疑地向慕蕊走近,她注意到那人的手和脸都异常苍白。她迅速转身,发现楼上并无可用的武器。她冲向台球桌,那里被一盏吊灯照得明亮,随手抓起一根台球杆,双手紧握,厉声质问:“谁在那儿?” “是我。”社区活动中心的负责人项曦晨从暗处步入灯光之下,“对不起,吓到你了。” 慕蕊的紧张情绪稍有缓解,但仍紧握手里的台球杆:“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身体瘦弱的牧师俯身在台球桌上,摆弄着一颗白色球体,“嗯,我整个下午都在这里来回穿梭。你知道史泽宇和其他人去了哪里吗?” “不清楚。”慕蕊回答。 项曦晨摇了摇头,推了推眼镜:“这些年轻人遭受了巨大的不公平对待和压迫。你知道吗?在这个区域,黑人青少年的失业率超过了九成。” “我不清楚。”慕蕊说。她绕到台球桌的另一边,面对这个瘦削的男子,但她感觉到他只是渴望有人倾听。 “主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和餐馆都是辰宇族人所拥有。”项曦晨说道,“他们虽然不住在这里,但仍然掌控着这里的商业活动。历史正在重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慕蕊询问。她猜想,此时此刻,宣宣他们应该已经到达目的地。如果那具尸体并非顾乐蓉,宣宣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在说辰宇族人。”项曦晨解释。他坐在台球桌的边缘,捋了捋裤腿,抚摸着他唇上的一撇小胡子。那条黑绒绒的线条如同一只蜷曲的毛毛虫。“在昌勋国的城市里,底层民众长期遭受辰宇族人的压迫。你作为黑人,唐慕蕊小姐,你应该对此感同身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慕蕊回应,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 “我的天哪!”项曦晨惊呼,慕蕊急忙奔向窗户。停在路边的两辆废弃车辆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火焰高达数米,照亮了对面的空地、废弃的连排房屋,以及北面的铁路路堤。十几个黑帮成员涌上人行道,他们高声叫喊,挥舞着霰弹枪和其他武器。 “我得回到活动中心去给消防队打电话。”项曦晨说,“这里的电话不能——” 慕蕊猛然回头,发现牧师话语戛然而止的缘由——项曦晨正凝视着楼梯顶处的身影,那人恰巧隐匿于吊灯光芒之外的阴影中。这是一位年轻而瘦削的男子,形如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穿着破烂肮脏的外套,脸色苍白,双颊凹陷,凌乱的头发遮掩着深陷的眼眶。他的口大张,但只见一小段粉色的舌头在黑暗的口腔内蠕动,仿佛是一只被割裂的无助小兽。他手持一把异常长的镰刀,步伐沉重,每一步都让墙上斑驳的影子跃动,其高度竟达三米之巨。 “你不是这里的人。”项曦晨牧师缓缓开口。随后,一道寒光闪过,镰刀划出致命的弧线。项曦晨的头颅并未立即脱落——当他的身体缓缓倒下时,头颅仅以几缕脆弱的肉丝和碎骨与身躯相连。鲜血四溅,沾染了台球桌的表面,甚至填满了最近的球袋。那长发怪物默默抽离镰刀,转向慕蕊,眼神冷酷。 就在项曦晨吐出生命中最后的话语之际,慕蕊已开始用台球杆砸击窗户。所有窗户外均装有金属栅栏,她使尽全力呼救,声音尖锐,几乎失去了理智。然而,窗外的火光与喧嚣掩盖了她的呼救,无人抬头。 慕蕊将台球杆较粗的一端向外,急匆匆地跑向台球桌旁。持镰刀的怪物步步紧逼。慕蕊向右移动,确保台球桌始终横亘于两者之间。她瞥了一眼楼梯方向,意识到在被抓住之前,根本不可能逃离。双腿颤抖,险些摔倒。慕蕊再次尖叫求助,挥动着台球杆,肾上腺素激增。长发怪物迅速向右移动。慕蕊也快速跟进,不让怪物绕过台球桌,同时悄悄地向楼梯靠近。怪物举起了镰刀,打碎了吊灯的玻璃灯罩,吊灯随之摇晃。 慕蕊听到了汩汩的液体流动声,低头查看,意识到那是趴在桌上的尸体仍在从断裂的脖子中流出鲜血。但血流很快停止。每当吊灯摇晃,血迹和台面的色彩便从鲜红和翠绿变为深黑和灰暗。桌对面的怪物猛地一跃,仿佛要飞越台球桌,挥舞着镰刀向她劈来。慕蕊惊恐地尖叫。她敏捷地避开锋利的刀刃,将台球杆当作长矛猛刺。怪物向她倒下,她感觉到台球杆的尖端扎进了怪物的夹克内。台球杆底部撞击地面,她单膝跪地,利用杆子作为杠杆,将怪物从头顶甩过。 怪物重重地背部着地,躺在地上,镰刀朝她的腿砍来,刀刃摩擦地面发出嘶嘶声。慕蕊猛地一跃,从刀尖两尺外闪避,冲向楼梯,而怪物则翻身起身。她将台球杆掷向他,听到碰撞声,却无暇顾及是否击中。慕蕊以三步并作一步的速度疾驰下楼。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跃入走廊,撞上了厨房门口的齐秀美,却未因此停下脚步。 “你要去哪里,小姑娘?”齐秀美大声询问。 “快逃!”慕蕊喊道,继续向前奔跑。 镰刀的手柄犹如一支致命的箭矢,从厨房门口直射而来,精准地击中了齐秀美的眉心。这位美丽少女无声无息地向后倾倒,头部重重地磕在了炉子底部。慕蕊猛地关上后门,毫不犹豫地翻越栏杆,纵身跃下一米高的冰冷地面,顺势翻滚一圈后迅速起身,身后传来了门板被猛烈撞开的声音。慕蕊在夜幕低垂、空气寒冷的环境中狂奔,穿梭于社区活动中心后的荒地,以及一片漆黑的小巷之中,跨过一条街道,再次钻入另一条狭窄的巷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的脚步声愈发响亮,距离也越发接近。沉重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回荡,宛如野兽的喘息,紧迫而恐怖。慕蕊低下头,咬紧牙关,继续全速奔跑。 1980年12月28日,在这个冬日的周末夜晚,邬鸿德与栗鸿羲驾车护送鲍文康返回熠彤旅馆。在迷离的状态中,鲍文康隐约捕捉到了同伴之间的对话。他斜倚在汽车后座,手中紧握着冰袋,试图缓解头部与颈部时断时续的剧痛。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徘徊,他不解栗鸿羲为何出现在此地,更不知其来历。 依我看,这次行动相当粗暴。栗鸿羲评论道。 诚然,邬鸿德附和,但你不觉得刺激吗?看到乘客在司机猛踩油门时的惊恐表情?邬鸿德如孩童般嬉笑。 如今已有三人丧命,五人受伤,一辆公交毁于一旦,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殷鸿文正在处理,邬鸿德安慰道,这并不难,毕竟我们有高层撑腰,还记得吗? 游阳文听到此事,恐怕不会高兴。 管游阳文呢。 鲍文康痛苦地张开口,夜色已深,街头寥寥无几。每当车辆经过砖石路或有轨电车道,伴随着车身的颠簸,抽搐般的痛楚便窜入脑中。尝试言语,却发现舌头异常笨重,不听指挥。于是,他选择闭目养神。 ……关键是要把他们困在隔离区内。邬鸿德言道。 若我们不出手援助,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我们已经介入。你以为我会让后座那位蠢蛋独自承担重任? 鲍文康阖上双眼,揣摩他们口中的是谁。栗鸿羲再度开口:你确信那两人被老家伙控制了? 被苏俊贤操控?邬鸿德反问,并非如此,但我们确认那个辰宇人受其操纵。游阳文相信,德容佬在除掉郑丰茂后,还有更大的图谋。 为何苏俊贤首当其冲针对郑丰茂? 邬鸿德嗤笑:郑丰茂曾派遣数名秘密特工前往德容国刺杀苏俊贤,结果这些人尽数丧命,郑丰茂本人亦未能幸免。 苏俊贤为何现身此处?是为了找那个老太太? 谁清楚呢?这群老顽固都已失去理智。 你们知晓苏俊贤的行踪吗? 如果知道,我们何至于如此焦头烂额?游阳文声称,那个顾乐蓉是我们最有效的诱饵,但我实在厌烦了等待。要让地方警局和媒体对此事视而不见,绝非易事。 况且你还把公交车变成了废铁一堆。栗鸿羲提及。 并非我一人所为,是我们共同的杰作。邬鸿德回应,二人不禁捧腹。 当邬鸿德与另一名陌生男子搀扶着鲍文康步入汽车旅馆的起居室时,苗友菱惊讶地抬头注视。你老板今晚可真够鲁莽的。邬鸿德说道,随即松开鲍文康,任由他瘫倒在沙发上。 鲍文康竭力在沙发上坐稳,却几次摇晃后又陷入软垫之中。 发生了什么?苗友菱询问。 鲍文康今晚与某位女士缠绵悱恻,却被她醋意大发的男友撞见。邬鸿德调侃道。 我们已经让行动中心的医生为他诊治。另一男子插话道,医生判断他可能只是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 苗友菱关切的眼神扫过鲍文康满面疲惫,显然对这一连串事件感到困惑与担忧。 我们该启程了。邬鸿德宣布,你的鲍文康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黑鬼城那边恐怕已是沸反盈天。他目光转向苗友菱,务必让他明天上午十点准时出现在指挥车旁,听清楚了没? 苗友菱沉默不语,面容平静如水。邬鸿德得意地轻哼几声,与同伴一同离开房间。 那晚,鲍文康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他依稀记得在一间瓷砖铺设的狭小浴室里多次呕吐,记得苗友菱轻柔地为他脱衣,记得冰冷的床单贴身带来的凉意。夜深时分,有人将浸湿的冷布覆在他的额头上。他一度清醒,看到苗友菱躺在他身边,她穿着白色内衣,肌肤呈现健康的棕色调。他试图触碰她,然而突如其来的眩晕迫使他再次合眼。 清晨七时,鲍文康醒来,却感觉头痛难忍。他触摸身边,发现苗友菱已不在身旁,便呻吟着起身。坐在床边,他努力回忆身处华晖城日落大道的哪间旅店,随即昨晚的片段涌上心头。“见鬼。”鲍文康低咒。耗费四十五分钟洗浴、刮胡,他几乎确信,只要头部稍微移动,就会滚落一地,而他绝不愿在地上寻找自己的脑袋。 正当鲍文康身着橙色晨袍踏入卧室,苗友菱阔步走进房间。早安。她问候道。 早个鬼。 天气不错啊。 不错个头。 我从咖啡馆带了些早餐,我们吃点如何? 你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 苗友菱嘴角微扬,将白色的外卖袋置于远处餐桌,随后从手提包中抽出一把手枪,鲍文康,听好了,我再次邀请你共进早餐,若你再出言不逊,或露出丝毫不满,我会倾尽枪中的所有子弹射击冰箱。我想,这声响对你当前脆弱的身体状况并无好处。 鲍文康愕然注视着她:你竟敢…… 苗友菱拉动枪栓,扣上击锤,对准冰箱,眯起双眼,侧过脸。 鲍文康急呼。 你愿意陪我用餐了吗? 鲍文康举起双手,揉搓着太阳穴。我非常愿意。他最终答道。 苗友菱取出四个装有食物的封闭式塑料容器。他们在享用完煎蛋、熏肉和土豆饼之后,各自享用了一杯咖啡。 我愿意出一万块找出揍我的家伙。鲍文康提及。 苗友菱递上鲍文康的支票本和金笔,通常用于签署合同。你的袭击者是治安官闫承宣,他来自帛弘城。游阳文推测他来这里是为了找某个女孩,而这女孩来这儿是为了寻找顾乐蓉。这些人,包括顾乐蓉,都与苏俊贤有牵连。 鲍文康放下杯子,用晨袍袖口擦拭溅出的咖啡。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武正阳告诉我的。 武正阳又是谁? 想让我朝冰箱开枪吗?苗友菱用食指示意冰箱。 武正阳是谁? 武正阳,也就是栗鸿羲。 栗鸿羲。我似乎梦见过他来到这里。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游阳文先生昨日派遣他来的。苗友菱告知,当殷鸿文的人通过无线电通报治安官和那女孩逃离时,他与邬鸿德先生正在旅馆外。游阳文先生不愿让他们二人脱身。是邬鸿德先生率先控制了公交车辆。 控制了什么? 苗友菱重复了解释。 这真是精彩了。鲍文康赞叹。他合上眼,缓缓地按摩着自己的头皮。“那个混账警察在我头上留下了鸡蛋大小的肿块。他究竟是用什么玩意儿揍我的?” 他的拳头。 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开玩笑。苗友菱确认。 鲍文康睁开眼睛:这一切都是从痔疮鬼栗鸿羲那儿听来的?你昨晚跟他在一起? 武正阳和我今天早晨一起晨跑。 他住在这里? 在1010房间。殷鸿文和邬鸿德先生则住在隔壁。 鲍文康站起身,摇晃了几下,踉跄着向洗手间走去。 苗友菱补充道:邬鸿德先生要求你上午十点钟前往指挥车。 鲍文康咧嘴笑了,转身回来,抓起手枪,说道:让他见鬼去吧。 电话在十点十三分响起,而到了十点十五分三十秒,鲍文康才从床上起身,摸索着接起了电话。“谁啊?”他含糊地问道。 “鲍文康,你这个浑蛋,赶紧过来。”电话那端传来怒吼。 “鄢宏峻?是你的声音吗?”鲍文康问。 “没错。” “见鬼去吧,鄢宏峻。” 随后,苗友菱接听了当晚的第二个来电。此时,鲍文康正穿戴整齐,打算外出就餐。 “我认为你应该接听这个电话,鲍文康。”她建议道。 鲍文康接过电话:“喂,有什么事?” “你可能会对我们找到的东西感兴趣。”栗鸿羲的声音传来。 “找到了什么?” “那个昨晚袭击你的治安官已经开始行动。” “他在哪里?” “到指挥车来,我们会告诉你详情。” “你们能派人来接我一下吗?” “留在汽车旅馆的特工会开车送你过来。” “行。”鲍文康应道,“但别让那头蠢猪溜了。我得找他算这笔账。” 你得加快速度了, 栗鸿羲说道。 第56章 并非本人 当鲍文康踏入狭小的指挥中心时,外面是漫天飞舞的雪花,夜幕低垂。栗鸿羲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录像,察觉到他们的到来,他抬头致意:晚上好,鲍文康,还有苗友菱。 那些该死的警察到底在哪? 鲍文康急切地问道。 栗鸿羲指向显示屏,上面显示着唐曼彤住所附近及一条空旷小巷的画面:大约二十分钟前,他们通过了位于奚鸿巷的蓝队监视点。 现在他们在哪里? 我们不清楚。邬鸿德的手下没能跟上他们。 没跟上? 鲍文康难以置信地说,上帝啊。邬鸿德在这片区域至少有三四十名探员—— 实际上接近一百人, 栗鸿羲插话道,今天早上,鹤骞城增派了人手来支援。 一百个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却连一个白胖警察在全是黑人的贫民窟都跟踪不了? 周围几人露出不满的表情,栗鸿羲示意鲍文康和苗友菱进入邬鸿德的办公室。门关上后,栗鸿羲解释道:队长的任务是追踪治安官和他的同伴。但是,队长的监视车辆突然发生了故障,导致他们无法继续跟踪。 发生了什么故障? 他们在伪装成昌勋国电话电报公司的车辆中,有人戳破了轮胎。 鲍文康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为何不步行跟踪? 栗鸿羲坐在邬鸿德的椅子上,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首先,队长的队员行动会非常显眼。其次,他们接收到的指示是不能离开监视车辆。 为什么? 栗鸿羲嘴角微扬:那个区域治安恶劣。邬鸿德和其他人担心车辆可能被劫持。 鲍文康捧腹大笑,最终问道:鄢宏峻此刻在何处? 栗鸿羲朝北墙边的无线电通讯设备点了点头,设备中传出杂乱的噪音和模糊的对话声,他在直升机上。 这就说得通了。 鲍文康说着,双臂环抱胸前,眉头紧锁,我很想见识一下那位该死的治安官长什么样子。 栗鸿羲按下内部通讯按钮,低语了几句。三十秒后,控制台上的一块屏幕亮起,画面中闫承宣正带领一群人走过。夜视功能给影像覆上一层绿白色的滤镜,但在一群年轻的黑人中,鲍文康还是辨认出了那个高大的身影。屏幕下方闪烁的数字标识出拍摄的确切时间。 很快我会再次见到他。 鲍文康轻声说道。 我们还有一队人在地面搜索。 栗鸿羲补充道,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所有人最终都会返回社区中心,那里是帮派的集散地。 突然间,无线电频率监控器发出嘶嘶声,栗鸿羲打开了无线电接收器。邬鸿德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红队队长呼叫总部,红队队长呼叫总部。一号黑洞附近的街道发生火灾。重复,一号黑洞附近的街道——不,是两处火灾。 一号黑洞是什么地方? 苗友菱好奇地问。 社区中心。 栗鸿羲回答,快速切换着监控画面,就是我之前提到的那个老宅,邬鸿德称它为一号黑洞。 屏幕上呈现出半条街之外的熊熊烈焰。摄像头似乎安装在路边的一辆车内,夜视功能将两辆燃烧的汽车转化为屏幕上的两团跃动的火球,直至有人更换了视角。尽管光线变暗,但仍能看到人影从建筑物内冲出,手中挥舞着武器。栗鸿羲开启了声音传输,只听一阵杂音后,传来:……这里是绿队,在一号黑洞附近,未发现入侵者。 见鬼。 邬鸿德的声音响起,通知黄队和灰队坚守阵地。紫队,北方有动静吗? 没有,红队队长。 总部,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红队队长。 活动房屋内的控制室探员不耐烦地回应。 派遣那辆我们昨日动用过的救护车前往现场,争取在需要消防部门介入前将火势控制住。 遵命,红队头领。 所谓的救护车是指哪一辆? 鲍文康向栗鸿羲询问。 那是邬鸿德从浩荡市带来的。正是这辆车,使得我们的每日开支飙升至二十万元,成为此次行动成本高昂的因素之一。 鲍文康摇头感叹:一百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直升机、救护车,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投入,仅仅是为了追捕两个牙齿几乎掉光的老人。 或许他们的牙齿并非全无。 栗鸿羲轻松地将脚搭在邬鸿德的办公桌上,调侃道:至少其中一位仍能狠狠咬人呢。 鲍文康与苗友菱在椅子上转过身来,倚靠椅背,饶有兴致地观看这一幕。 到了星期二早晨,邬鸿德宣布将在上午九时于海拔一千五百米的高空召开会议。尽管鲍文康对此表示不满,但最终还是登上了直升机。栗鸿羲与苗友菱相视一笑,他们脸颊微红,刚在熠彤地区完成了六公里的跑步。殷鸿文则坐于副驾位置,操控者飞行员面无表情,戴着飞行镜。邬鸿德在旋转座椅上转向后座的三位成员。直升机先是向南飞往河流与蒲意公园,随后转向东行至高速公路,接着向北再向西,飞向德容城。 至今我们仍未解明昨晚的冲突详情。 邬鸿德说道,黑帮分子内讧,可能苏俊贤或那老妇人亦有卷入。但日益增长的伤亡数字迫使游阳文作出了决断。他已发出指示,行动可以正式启动。 那真是太妙了。 鲍文康回应,因为我今晚就打算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不可以。 邬鸿德坚决道,我们必须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迫使你的朋友苏俊贤露面。之后,才能处理那个名叫顾乐蓉的女人。 你甚至不确定苏俊贤是否在此。 鲍文康指出,我个人依然认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邬鸿德摆手否定,手指直指鲍文康:你在撒谎。那个老狐狸正躲在这里密谋,你和我们都心照不宣。至于顾乐蓉是否是他的同伙,到了星期四清晨,这个问题将不再重要。 为何要等到那时? 栗鸿羲质问,鲍文康已经在此,你的队伍也已整装待发。 邬鸿德轻描淡写地耸肩:游阳文意图利用那位辰宇族人。若苏俊贤上钩,我们将立即行动。反之,我们则会清除辰宇族人与那老妇人,观察后续变化。 辰宇族人是谁? 鲍文康追问。 一个曾被你的老朋友苏俊贤操纵的对象。 邬鸿德解释,游阳文训练了他,准备让他去对付德容佬。 别称苏俊贤为我的朋友。 鲍文康愤愤不平。 好吧。 邬鸿德顺水推舟,称呼他为你的老板是否更妥当? 你们俩别拌嘴了。 栗鸿羲冷言冷语,向鲍文康说明行动计划。 邬鸿德向前倾身,与飞行员交流片刻。此时,直升机悬停在德容城灰蒙蒙的上空。星期四清晨,我们将全面封锁德容城。 邬鸿德宣布,禁止任何人进出。我们会精确锁定顾乐蓉的所在。通常她都会在德容国城大道的赛星公寓过夜。殷鸿文将率领突击小组强行进入,控制顾乐蓉所操纵的人。接下来,轮到你了,鲍文康。由你来单独对付顾乐蓉。 鲍文康双臂交叉,俯视着下方空旷的街道。然后呢? 然后,你解决她。 就这么容易? 就是这么简单,鲍文康。游阳文说过,你可以操控任何你想要的人,但我们不会出手相助。 为何非我不可? 这是会费,鲍文康。你得履行你的义务。 我还以为你会对她进行审讯。 栗鸿羲回应:我们确实考虑过,不过游阳文先生认为她的消失更为关键。我们真正的目的是迫使德容佬露面。 鲍文康轻咬着拇指,目光扫过下方的屋顶。假如我……没能让她消失,后果会怎样? 邬鸿德嘴角微扬。那样的话,我们将亲自出手,而你将失去加入的资格。这会令我们所有人感到遗憾,鲍文康。 但我们还有辰宇族人作为备选。栗鸿羲补充,只是我们不清楚那会带来何种结果。 你们何时开始使用辰宇族人?鲍文康询问。 邬鸿德瞥了一眼腕表。已经开始行动了。他向飞行员示意下降高度,想看看底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吗? ******* 快,回转到我的,顾乐蓉这里来。在宁静的周末时光中,我与朋友们共享了一段温馨而平凡的日子。唐曼彤于周日施展厨艺,为我们的小聚准备了一桌美味佳肴,其中的猪排尤为出色,尽管她对蔬菜的处理稍嫌软烂。餐后,耿鹏飞主动承担起清理餐桌的任务,而我和唐曼彤则沉浸在品茗的闲适中,使用她珍藏的精致瓷杯,享受着茶香与友情的交融。此刻,我心中不禁浮现出一丝思乡之情,想起帛弘城家中那已久未使用的瓷器,它们此刻或许正静静地蒙尘,等待着我的归来。 周日晚,尽管疲惫缠身,我还是无法完全放下心中的牵挂,尤其是对那张照片的担忧。然而,更令我挂怀的,是育儿室内愈发明晰的声音。每晚,那声音似乎都在向我诉说着什么,愈发清晰可辨。就在前夜,当我为耿鹏飞沐浴后准备就寝时,我惊奇地发现,那声音似乎是由三个孩童发出的——一个男孩与两位女孩。在这栋有着两百年历史的育儿室中,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仿佛穿越时空,与我对话。 随着夜晚的降临,九点刚过,唐曼彤与耿鹏飞随我一同回到了赛星公寓。窗外,警报声划破寂静,我迅速关紧门窗,将唐曼彤与耿鹏飞安置妥当后,独自一人步入卧室。冬夜的寒意侵袭而来,我蜷缩在温暖的被褥中,目光聚焦在取暖器上燃烧的炽热铁丝。一旁的真人大小男孩模型,在红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仅存的几缕发丝也被染成了橘黄色。此时,墙后的低语声异常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翌日,周一,我决定派遣耿鹏飞外出执行任务。他携带了我从弭锐城一名出租车司机处借来的匕首与转轮手枪,潜伏在一辆废弃轿车的后座,耐心观察着过往的行人。数小时后,他终于发现了目标——正是周六夜逃离的那名少年,与两名同伴同行。耿鹏飞保持一定距离,悄悄尾随他们穿过唐曼彤的住所,一路向南,直至一处位于火车高架桥下的隐蔽地带。他们最终停在一幢破败不堪的公寓楼前,这栋建筑试图复刻战争前的古典风格,却因岁月侵蚀而显得格外突兀。扭曲的柱子勉强支撑着平顶,腐朽的窗楣与破碎的锻铁栅栏诉说着往昔的辉煌。一楼的窗户被木板封死,大门紧锁,但男孩们找到了一扇损坏的地下室窗户,轻松翻入。 耿鹏飞迅速返回唐曼彤家,按照我的指示,他取走了床上的大羽毛枕头,将其塞入特大号的帆布背包中,随后再次折返至那座公寓楼。此时,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低了阳光的活力,雪花懒散地飘落,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与雪茄的余香。街道上车辆稀少,只有偶尔驶过的列车打破了这份寂静。耿鹏飞将背包丢进窗户,随即跟了进去。 男孩们聚集在三楼,围成一圈,周围散落着石灰碎片与融化的冰水。破碎的窗户让外界的寒风肆意侵入,透过天花板的裂隙,可以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际。墙上绘满了涂鸦,记录着这里的过往与故事。三个少年跪坐在地上,手中握着勺子,在酒精罐上加热,眼中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芒,凝视着勺中沸腾的白色粉末。他们赤裸的左臂上缠绕着橡胶管,注射器放置在面前的脏毯上。通过耿鹏飞的视角,我仿佛见证了一场仪式——这是城市边缘的青年们,在绝望中寻求解脱的最神圣仪式。 两个男孩抬眼一望,只见耿鹏飞自隐匿之处现身,以枕头作盾,挡于胸前。那名年轻的小子,正是周六夜遁逃之辈,见状惊呼,耿鹏飞则对准其口部扣动扳机。霎时间,羽绒如冬日飞絮,纷扬四散,空气中充斥着枕套燃烧后的焦味。年长些的男孩旋即转身,双膝匍匐,双手在石灰残渣中摸索。耿鹏飞连开两枪,首发射击使其扑倒在地,第二发却偏离目标。男孩蜷曲成一团,于地上翻滚,形同海滩上搁浅的海生怪兽。耿鹏飞将枕头死死压在那黑小子满脸恐惧的脸庞上,枪口深陷其中,再度扣动扳机。一阵痉挛之后,男孩归于沉寂。 耿鹏飞举起左轮,转向第三个目标。这小子体格最为健硕。他仍旧跪立,针筒遗留在左臂,双眼圆睁,满目惊骇,那肥胖的黑脸浮现信徒般的敬畏之情。 耿鹏飞收起手枪,掏出长刃匕首。少年虽欲动作,却迟缓异常,犹如水中挣扎。耿鹏飞一脚踹向其额部,少年仰面倒地,耿鹏飞随之跪压其胸膛。针筒落地,耿鹏飞将刀尖刺入少年喉结左侧。 此刻,我方知有所疏漏。我倾尽全力约束耿鹏飞,却忽略了从这黑小子口中探听照片的来龙去脉——何人携照至俎心城?为何落入此黑人之手?他们究竟图谋何事?然而,耿鹏飞无法开口询问。我曾思量直接操纵这黑人少年,但如今已力有未逮。虽然操控未曾谋面之人并非全然无望,只是颇为艰难。昔日,我曾驱使此类人物为我奔走,然今朝面临双重障碍。其一,同时操纵并询问他人几乎不可行。尽管他们的思维偶有灵光闪现,尤其在刚被控制之际,但操纵的实质在于压制其意志,导致他们失去逻辑思考的能力。若我控制了那胖小子,便无法洞察其心思,正如他无法窥视我的想法。操纵他,就像乘坐一辆令人不适但又必需的交通工具,它能载我至目的地,却无法回应我的质询。其二,若我分心操纵黑人少年——或许引导他返回唐曼彤的居所——耿鹏飞可能难以自制,割断其喉咙。 我陷入两难之境。 终,我令耿鹏飞将少年制伏,随后派遣唐曼彤前往。我并不习惯独处,即便在赛星公寓亦是如此,无奈之下,只得如此。我无意将少年或耿鹏飞带回唐曼彤的住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唐曼彤驾驶轿车,停靠路边,小心锁闭车门。鉴于她难以自行钻入地下室窗口,故我让耿鹏飞拖着那体格庞大的少年下楼,二人合力撬开一道侧门。当唐曼彤开始审问时,一楼已是漆黑一片。 “照片源自何处?” 少年目光更甚,舔了舔干涩的唇。“哪张照片?” 耿鹏飞猛地一拳砸向少年腹部,那黑小子痛楚扭曲,呻吟连连。耿鹏飞紧握匕首,抵住其颈间已有的伤口。 “那位老妇人的照片,”唐曼彤语气温婉,“周日逝去的少年携带之物。”她言辞间透露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与耿鹏飞的操控合二为一,无需额外努力。 “你指的是那个老妖婆?”少年嘶哑低语,“但你并非她本人!” 唐曼彤与我会心一笑:“何人谓之老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