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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以眼还眼

    我的两位随从静静地望着我,唐曼彤不知所措,而耿鹏飞自然无法开口。我向他们展露笑容,唐曼彤也回应了我的微笑。

    “走吧。”我提议,“我们先享用午餐,之后再回来。我非常喜欢赛星公寓,你带我来这里,真是明智之举。”

    唐曼彤的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

    周一中午,唐曼彤与耿鹏飞携带着一张可移动折叠床和一张新床垫来到赛星公寓,购置了大量蜡烛和三台煤油取暖器,厨房的一半储物架被罐头和耐储存食品填满,小型煤气炉放置于宽敞的料理台上,每一间屋子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我将床安置在育儿室内。唐曼彤带来了洁净的床单、毛毯和她珍爱的被褥。耿鹏飞则将新的铁铲和水桶靠在厨房的一侧墙壁下。对于缺乏水管的问题,我无计可施,不得不大部分时间留在唐曼彤的家中。我只是希望,当我最终迁往赛星公寓时,生活能尽可能舒适。

    周一的下午,唐曼彤提取了她所有的储蓄——总计大约四万二千元——并着手将股票、债券和证券转换成现金。有时需要支付一些罚款,但这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将这些钱存入我的手提箱中。

    下午四时,外界仅剩微弱的冬日余晖,但在多支蜡烛的映照下,赛星公寓的每个房间都显得明亮温暖。客厅、厨房和育儿室被煤油炉烘得暖意融融。耿鹏飞已在隧道中劳作了三小时,将挖掘出的泥土搬运至后院尽头的巨型银杏树下。这是一项既脏乱、艰难又潜在危险的工作,但对耿鹏飞而言,这是有益的。繁重的体力劳动有助于释放他压抑的怒气。我深知耿鹏飞的强壮——尽管他身形瘦削,面容忧郁——但直至今日,我才深刻体会到他那近乎超凡的力量有多么惊人。仅仅一个下午的挖掘,他就将近乎翻倍地扩展了隧道的长度。

    在赛星公寓的第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当我们将蜡烛熄灭,关闭暖炉,准备离去之际,我独自步入育儿室。室内仅燃着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在残破玩偶的钮扣眼和真人大小男孩的玻璃眼中闪烁。耳语声愈发清晰。尽管仍无法辨识具体词汇,我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感激之情。他们对我抱有善意,欢迎我归来。

    周二,平安夜,耿鹏飞奋力挖掘,搬移了近半吨的土壤。我们又推进了四米,惊喜地发现这条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隧道,结构依然稳固,只有少数石块松动,些许泥土脱落。周三清晨,耿鹏飞成功打通了出口。出口位于一条狭窄巷弄附近,紧挨着后方排屋的后院。他用木板遮掩了出口,然后返回赛星公寓。此时的耿鹏飞显得颇为狼狈,浑身沾满了泥土,破旧的工作服污渍斑斑,凌乱的长发贴在脸上。赛星公寓当天仅有的一件奢侈品是一只大型热水壶。我让耿鹏飞脱下衣物,坐在厨房的煤油炉旁取暖,自己则返回唐曼彤的住处,使用她的洗衣机和烘干机清洗他的衣物。

    唐曼彤忙碌了一整个下午,准备着丰盛的晚餐。街道上光线昏暗,行人寥寥。一辆孤独的电车缓缓驶过,车厢内洒满温馨的黄光。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

    我意识到,此刻我正独自一人走在街头,身边没有任何保护。通常情况下,若非有经过严格训练的侍从陪伴,我绝不轻易独自在城里漫步哪怕一小段路程。然而,今天在赛星公寓的辛勤工作,加上育儿室中那充满警告意味的低语,让我心神不宁。此外,圣诞节的临近也占据了我的思绪。圣诞节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仍清晰记得儿时的圣诞节,那时我们会竖起高大的圣诞树,享受丰盛的节日大餐。父亲亲自切开火鸡,分给家人品尝。而我的职责是向仆人们赠送礼物。我总会在数周前就开始构思对仆人们的致谢辞。他们大多为年长的黑人,我总是对他们给予高度赞扬,即使对某些因懒惰需受批评的仆人,我也只会轻描淡写。最精美的礼物和最真诚的赞美,总是留给一位体态丰盈的老妇,既是我的保姆,也是我的守护者。有趣的是,许多年后,当竹思楠、苏俊贤和我相聚于睿达城时,我们惊讶地发现彼此的童年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其中之一便是善待仆人。在睿达城的日子里,圣诞节对我来说同样是个特殊时刻。1928年的冬天,我们乘坐雪橇沿晗蕾河前往城市南郊苏俊贤租赁的别墅。只是近几年,我才未能充分庆祝圣诞节。两周前,当我与竹思楠重逢时,我们曾感慨如今的圣诞节已被过度商业化,人们对基督教的真谛已渐行渐远。

    八个少年,全是黑人。我猜不出他们的具体年龄,但他们个个比我高大,其中三四人唇上留有淡淡的髭须。他们从颜伟街转角出现,步入德容大道,径直朝我走来,口中粗俗的言语此起彼伏。一名少年手中提着一台大号收音机,播放着刺耳的音乐。我抬头,脸上写满惊讶,心中还在回味着圣诞节和那些已逝去的朋友。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等待他们从人行道上退避,为我让路。或许是我眼神中的某种特质,或许是那份傲然的身姿,亦或是我流露出的“不敬”——在北方城市的黑人聚居区,遇见黑人时往往会展现出畏惧——吸引了其中一个少年的注意。

    “你他妈在看什么,老太婆?”一位戴着红色帽子的高个少年质问道。他缺失了一颗门牙,满脸的鄙夷,这是他的族裔历经千年蒙昧的烙印。

    “我在等你们这群小伙子给我让路。”我以柔和而礼貌的口吻回答,平日里我或许会保持沉默,但此刻我的心神不宁。

    “小伙子!”戴红帽的少年怒吼,“你他妈叫谁小伙子呢?”其他少年在我周围形成了半包围之势。我凝视着他们头顶上方的虚无。

    嘿,你以为你是哪根葱?一个身着肮脏灰西装外套的胖子咆哮道。

    我选择沉默以对,内心波澜不惊。

    算了,兄弟们,别闹了。一个较为温和的矮个子开口劝解,他拥有一双罕见的蓝色眼眸。算了,伙计们,我们走吧。

    他们开始散去,但那位戴着红帽的青年似乎不甘就此罢休。老东西,瞧瞧我们是谁,居然敢让我们给你让道。他恶狠狠地说,作势欲推搡我。

    我迅速后撤,以免遭受侵犯。不料,鞋跟卡进了人行道的裂纹中,我身体失衡,手臂乱摆,最终狼狈地摔在了人行道与马路的交界处,跌坐在雪地与污秽之中。大部分青年见状,发出一阵哄笑。蓝眼矮个子再次挥了挥手,制止了同伴们的嘲笑,他步履稳健地走向我。夫人,您没事吧?他伸出援手,想要助我起身。

    我望向他,却没有接受他的好意。片刻后,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带领着同伴们离去,他们那刺耳的音乐在商铺间回响,渐渐远去。我独自坐在原地,直到那八名青年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尝试着站起身。然而,最终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改为四肢着地,缓慢地爬向附近的停车计时器,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躯。我倚靠在计时器上,全身颤抖不已。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或许有人正急匆匆地回家欢度圣诞——车轮激起的泥浆溅落在我的身上。一次,两名年轻且身材臃肿的黑人女子从我身旁走过,她们大声交谈,宛如置身于自家农场,却并未停下脚步施以援手。

    抵达唐曼彤的住所后,我仍然止不住地颤抖。事后回想,我原本可以请求她外出协助,但彼时我的思维已然混乱。寒风刺骨,吹得我泪流满面,泪水在冰冷的面颊上凝结成霜。唐曼彤迅速为我准备了一盆热水,温柔地帮我脱下湿漉漉的衣物,并在我沐浴期间备好了干净的替换衣服。

    直至晚上九点,我才开始用餐——我独自一人进食,而唐曼彤则在邻室静候。享用完甜点与樱桃馅饼后,我终于想起接下来的任务。我收拾好睡袍及必需物品。我指示唐曼彤为自己打包寝具,为耿鹏飞准备更换衣物,携带额外的食物与饮品,以及我从弭锐城的出租车司机那里“借用”的手枪。

    我们迅速返回了赛星公寓,旅途平顺,未再遭遇意外。此时,雪势愈发猛烈,漫天飞舞的雪花织成一幅银白的画卷。我未曾回首,不去回顾那跌倒之地,而是径直向前,心中只有归途。

    耿鹏飞依然驻守在不远处。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此刻正大口嚼食,仿佛饥饿的猛兽。耿鹏飞即便几日不食,也无须担忧,但考虑到他连续两天挖掘隧道,消耗了大量体力,我确信他需要补充能量。尽管衣着焕然一新,耿鹏飞的手、臂膀、头发依旧残留着挖掘时沾染的红土,显得脏兮兮的。他进食的模样与声音,皆透露出一种原始的野性。饱餐之后,耿鹏飞开始用磨刀石打磨镰刀与铲子,这两样工具是唐曼彤前日在仙德大道的五金店内购置的。

    当我踏上楼梯,步入育儿室,夜已深沉。轻轻掩上门扉,我换上了舒适的睡袍,准备休息。

    摇曳的烛光中,男孩模样的人体模型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我,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而唐曼彤,则安坐于楼下客厅,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笑容,她的眼眸始终聚焦在前门,一把手枪静静地躺在她的围裙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脑海中,耿鹏飞拖着镰刀与铲子,在漆黑的隧道中穿梭,脸庞与发丝间还沾染着湿润的泥土。闭目之际,透过微弱的街灯,我仿佛看见雪花如羽毛般轻盈飘落。耿鹏飞的身影浮现于车库旁,手中紧握两件利器,随即迅速隐入小巷深处。空气寒冷而清新。我能感受到耿鹏飞强健而稳定的心跳,他的肾上腺素激增,思绪如风暴中的叶片般翻腾。耿鹏飞露出狰狞的微笑,犹如一头即将发动攻击的野兽。我能想象到那嘴角因张开过大而产生的撕裂感。

    我们迅速穿越小巷,抵达贫民区的入口。眼前是一排排被烟熏火燎过的连栋房屋,延伸至南方最深邃的阴影中。我们停下脚步,我示意耿鹏飞望向那八个青年消失的方向,我能感知到耿鹏飞鼻翼翕动,仿佛在夜晚的空气中捕捉着敌人的气息。

    此刻,雪已纷飞成幕。四周一片寂静,唯有远处教堂的钟声悠扬响起,宣告着救世主降临人间的喜讯。耿鹏飞低首,将铲子与镰刀扛在肩上,随即消失于小巷尽头的黑暗中。

    在赛星公寓的育儿室内,我微笑着侧身面向墙壁。耳边隐约传来低语,如同海浪拍岸,渐趋强烈,仿佛预示着什么即将到来。

    ******

    1980年12月20日“你对暴力的真实面目毫无了解。”那曾经是康修为的个体,如今却变成了某种未知的存在,对着武建柏说道。

    两人行走在国家广场,朝着国会大厦的方向缓缓前行。冬日的黄昏,寒风中的光芒洒落在宏伟的花岗岩建筑上,形成一道道冷峻的光影。公车与汽车排放的白烟在空气中交织,几只鸽子在无人的长椅上欢快跳跃,它们的影子在地面上嬉戏。

    武建柏感受到腹部与大腿的肌肉隐隐作痛,他明白这并非单纯因为寒冷。自从离开国家美术馆,他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多年的等待,终于迎来了这一刻。

    “你自诩为暴力的行家。”康修为开口,“然而,你对于暴力的本质一无所知。”

    “你的意思是?”武建柏回应,双手揣进外套的口袋。他的目光四处游移,时而观察从国家美术馆东翼走出的男子,时而瞥向坐在远处长椅上的孤影,时而又试图穿透一辆慢行轿车的偏振挡风玻璃,寻找驾驶座上的面孔。上校,你究竟藏身何处?一想到纳粹上校可能近在咫尺,武建柏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你将暴力视为异常现象。”康修为继续阐述,“实则不然,它是常态,是人类生存的核心要素。”

    武建柏努力将思绪拉回对话中。他必须引出上校——想方设法帮助康修为摆脱那位老人的束缚——他必须亲自与上校交涉。“荒谬。”武建柏反驳道,“暴力是人性的瑕疵,但它并非人类生存本质的全部,只是一种病症。疾病可以治愈,例如小儿麻痹症和天花。同理,我们也能消除暴力。”不知不觉间,武建柏的话语中透露出学者般的严谨。上校,你在哪里?

    康修为发出一阵老迈的笑声,断断续续,夹杂着喘息。武建柏凝视着身旁的年轻人,一股寒意油然而生。他忽然觉得,康修为的面容——那一头红短发,脸颊上雀斑点缀,高耸的颧骨——仿佛是披在另一个人头骨上的伪装。长款雨衣下,康修为的身躯显得格外壮硕,仿佛一夜之间增重,或是穿了多层厚实的毛衣。

    “你无法根除暴力,就如同无法根除爱、恨与欢笑。”苏俊贤的声音透过康修为的喉咙传出,“对暴力的渴望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本性之中。即使是弱者,也渴望成为挥舞鞭子的强者。”

    “荒谬。”武建柏再次强调。

    “荒谬?”康修为反问。他们穿过大道,抵达国会大厦倒映池旁的国家广场。康修为在面向第三街的公园长椅上坐下。武建柏也随之落座,警惕地审视着周围每一个人。此时此刻,人迹稀少,上校的身影并未出现。

    “我亲爱的辰宇人,”康修为开口道,“请看彦昌国的所作所为。”

    “发生了什么事?”武建柏转向康修为,眼前的这个少年已非他所熟悉的那个。他疑惑地追问:“你能具体说明一下吗?”

    “你的第二故乡,彦昌国,以其对敌人的无情暴力着称。”康修为评论道,“它的信条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其策略在于绝不饶恕,其荣耀在于迅速且致命的陆空力量。”

    “彦昌国仅仅是在保护自己。”武建柏辩解道。这场怪诞的交谈令他感到些许眩晕。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头顶的国会大厦穹顶上,形成一幅壮观的画面。

    康修为再次轻笑。“没错,我的忠诚士兵。自卫名义下的暴力总是听起来更正当一些。德容国的国防军也曾打出相同的口号。彦昌国确实有敌人,不是吗?纳粹帝国同样如此。然而,这些敌人并不比辰宇人更恶劣,因为辰宇人在摧毁纳粹帝国时自称为无助的受害者,在对骏喆国人施暴时又自封为英雄。”

    武建柏保持沉默,意识到这只是上校在利用言论来刺激他。“你为何要找我?”他语气平淡地询问。

    康修为挑了挑眉。“我难道就不能找一位老友聊聊有趣的话题吗?”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行踪的?”武建柏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