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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腐朽不堪

    我默许地点点头,但直到两只硕大的老鼠,形似猫咪,闯入眼帘,我才缓缓起身。这两位不速之客自铁轨对面的混凝土墙隙中悄然现身,随即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与干涸的下水道之间穿梭,搜罗着可口的残羹剩饭。

    出租汽车驾驶员同样肤色黝黑,表情凝重,仿佛承载着满腹牢骚。短短八条街区的行程,他的收费却显得格外慷慨。德容城,一座融合了石料与砖瓦构建的都市,霓虹闪烁,广告牌林立。仙德大道与德容大道交织成一片车水马龙的景象,沿途充斥着廉价商铺与酒吧,北方城市的特色,生活垃圾遍地。然而,这里不仅有真实的电车穿梭其间,在繁华的商业区、酒肆与杂货铺之间,还能偶遇一些古老石造建筑,或是十九世纪的砖砌商铺,甚至一小块绿意盎然的公园,围以铁栏,点缀着翠绿雕塑。追溯至两个世纪前,这里曾是一片恬静的乡村,居住着一群知书达理的农民与商人,他们偏爱于距离俎心城六至十公里之处安家。百年前,这里或许还是一个宁静的小镇,乘火车从俎心城出发仅需数分钟即可抵达——那时,这里依旧迷人,乡间小道错落有致,两侧散落着豪华宅邸,偶尔路旁可见一两家旅舍。但时至今日,俎心城已将德容城吞噬殆尽,宛如巨鲤吞噬了一尾更为精致的小鱼,仅留下一副骨架,与胃酸中的残骸混为一体。

    唐曼彤面带羞涩,引领我们走进她的小屋,那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这栋纯白木质的小屋,风格迥异于当下,或许曾是农舍改造而来,坐落在一条名为奚鸿巷的狭窄街道上,距离德容大道不过几步之遥。周围环绕着高耸的木栅,却早已破败不堪,栅栏前方还布满了涂鸦。门前的小庭院,与我位于帛弘城的花园相比,简直微不足道。门廊狭小,二楼仅有两扇小天窗。院内栽种着两株矮小的桃树,似乎再无绽放生机的可能。前方是一家干洗店,窗户上密布着死苍蝇;后方则矗立着一栋看似荒废多年的三层建筑,偶尔从窗口窥见的人影,证明尚有人居住其中。对面则是仓库、改建为复式住宅的下沉式砖房,以及向南延伸半个街区的连排房屋。

    “虽简陋,却是我的家。”唐曼彤说道,仿佛在等待我对前半句话的反驳。我欣然应允。

    唐曼彤的主卧与略小的客房位于二楼。厨房旁的小房间曾是她弟弟的住所,至今仍弥漫着药物与雪茄的气息。显然,她计划将楼下的房间分配给耿鹏飞,而小客房则归我所有。我“协助”她将楼上的两间房分别安排给我们,让她自己居住楼下。当她整理衣物和个人用品时,我得以游览这座居所的其余部分。餐厅空间狭小,显得过于拘谨。客厅家具过多,墙上挂满了画作。厨房与唐曼彤本人一样,古板得让人难以忍受。唐曼彤弟弟的房间、一间浴室、一条短小的后门廊,以及一个仅堪比犬舍大小的后院。

    我推开后门,让清新的空气涌入。一只肥胖的灰猫从我脚边迅速掠过。“哦,那是绒毛。”唐曼彤怀抱着衣物步入小卧室。“它是我的宝贝。邻居夫人一直帮我照顾它,但它知道妈妈回来了。对不对,小乖乖?”她正对着猫儿轻声细语。

    我微笑着倒退几步,心中暗笑。按理说,像我这样的年龄,应当对猫咪情有独钟,一有机会便陪伴左右,仿佛围着这高傲且善变的小生物打转的傻瓜。回想童年时光,大约六七岁时,每逢夏日,我姨妈便会携她那肥胖的猫儿前来探访。那怪物每晚潜伏床边,令我惶恐不已,生怕它会在夜深人静时将我窒息。记忆中,某个午后,大人们在后院享用柠檬水之际,我将那只猫偷偷塞入麻袋,于邻家马车车库后方的水槽将其溺毙,随后将湿淋淋的尸体丢弃于谷仓后方,任由群犬撕咬。待我将唐曼彤驯化完毕,她的“小乖乖”恐怕也将面临相似的命运。

    对于谙熟操控之术者而言,操纵他人实属易事,而驯化则需耗费更多精力。约莫半个世纪前,竹思楠、苏俊贤与我初涉睿达城,热衷于控制他人,尤其偏爱陌生面孔,用毕即弃,未曾思考此举是否必要。伴随岁月流转,我们对操控之术日益精通,逐渐意识到自身需要一名侍从——既是仆役亦是护卫,无需频繁施展法力,他们便能自觉满足我们的需求。覃华清追随我长达二十五载,此前则是姚云水,更早之前是一名青年,因一时柔情,我赐名檀浩博,以缅怀那位最后的情人。竹思楠与苏俊贤的侍从则数不胜数——苏俊贤的最后一位侍从,乃两名粗鲁的傀儡,而竹思楠的,则是令人生厌的梁乐珍。驯化侍从耗时颇多,初始数日尤为重要。秘诀在于,彻底抹除其独立人格,使之言行举止皆为主人服务。侍从虽失去自主,但在日常琐事上,却需具备自主性,无需主人直接施加操控。若欲携驯化之侍从出入公共场合,至少需使其表面维持原有性格特征。驯化的益处显而易见。尽管同时操控两人极为艰难——几乎不可能,唯有竹思楠或许办得到——指挥两名驯化之傀儡却颇为轻松。苏俊贤每次出行必携至少两位“男友”,而竹思楠,在成为女性权益倡导者之前,常偕五六个英俊单身汉同行。

    唐曼彤易于驯化,她似乎渴望被征服。在她家中休憩三日,她已被我彻底掌控。耿鹏飞则截然不同。我的初次“驯化”摧毁了他的自主意志,然而,他的潜意识却混乱无序,充斥着愤怒、畏惧、嫉妒、欲望及阴暗冲动。我不愿消除这些情绪,因为它们将成为我未来可资利用的能量源泉。1980年圣诞前夕的那个周末,我坐在唐曼彤略带霉味的居所,探索着耿鹏飞潜意识的迷宫,留下标记,设置陷阱,以便日后启用。

    12月21日,周日清晨九时许,我享用着唐曼彤准备的早餐,询问着她的社交圈子、经济状况及日常生活。结果发现,她的社交圈近乎空白,生活平淡无奇。偶尔,邻居夫人会前来拜访,帮忙照料绒毛。提及失踪的猫咪,唐曼彤眼眶泛红。我察觉到她的意识瞬间偏离轨道,犹如车辆在黑色冰面上失控。我紧紧抓住她的意识缰绳,将她拉回至最新的精神轨迹——即取悦于我。

    唐曼彤的存款共计七万三千元。如同众多自私的老妇,她一生徘徊于贫穷边缘,却如同松鼠储藏橡果般,一点一滴积累现金、股票与债券,尽管永无享用之日。而今,她乏味的人生即将迎来同样乏味的结局。我提议她下周将各类投资转换为现金。唐曼彤对此举表示赞同。在探讨她的收入来源时,她提及了赛星公寓。“我时常负责看管那处场所,偶尔引导访客参观。即便在长期闲置后,我也会定期检查。协会因此支付我一定的报酬。”

    “哪个组织?”我好奇地追问。

    “俎心城古迹保护协会。”唐曼彤答道。

    “赛星公寓究竟有何历史意义?”我进一步询问。

    “我很愿意领您参观一番。”唐曼彤热情洋溢地提议,“距离此处不过一个街区之遥。”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唐曼彤狭小的寓所中休憩,同时对她和耿鹏飞进行驯化,内心已生出几分厌倦。我点头同意:“早餐后,如果我有意外出散步的话……”

    时至今日,赛星公寓那独特魅力与奇异之处依旧难以言喻。它坐落于德容城大道旁,这条道路两旁是斑驳的砖石路面。在酒馆、杂货店、熟食店与廉价商品铺之间,矗立着几栋古色古香且精巧的建筑。沿狭窄巷弄步入,很快便能看到贫民区、连排住宅与荒废空地。赛星公寓隐藏在停车计时器的界限之后,两棵烟熏黑、树皮开裂的橡树之下,与过往的汽车、电车以及络绎不绝的行人仅隔数米,便是赛星公寓的所在,它被石墙环绕,装有百叶窗,覆盖着木质屋瓦。

    前门双开。唐曼彤掏出一串钥匙,引领我们自东门进入。室内光线幽暗,所有窗户均被厚重窗帘遮掩,百叶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历经几个世纪的木材与油漆气息。对我而言,却如同回到久违的家园,倍感温馨。

    “此地建于1744年,由雷康健一手打造。”唐曼彤的声音渐高,流露出导游般的激情,“他是俎心城的一位商人,此地曾作为他的避暑住所。而后,雷氏家族终年居住于此。”

    我们穿过小门厅,步入客厅。宽敞的木地板光洁明亮,天花板设计典雅,形似婚戒。壁炉旁摆放着一把翼背椅,一张古董边桌上置有一根蜡烛。房间内不见电灯或电源插座的踪影。

    “德容城战争时期,”唐曼彤述说,“昌勋国将军在此屋中逝世。他遗留的血迹至今清晰可见。”她指向地板示意。

    我瞥向地板上隐约的痕迹。“外部并无任何标识。”我指出。

    “原本窗上贴有一张小告示。”唐曼彤解释,“周二和周四下午两点至五点,公众可自由参观。协会为对历史感兴趣者提供私人导览。目前处于关闭状态——且至少还需一个月——因为厨房翻新工程的资金尚未到位。”

    “现今何人居住于此?”我发问。

    唐曼彤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仿佛老鼠的尖叫。“此刻无人居住。”她解释道,“这里没有电力供应,除了在壁炉中燃烧木柴外别无取暖之法,且无自来水设施。每隔六到八个星期,我会前来检查一次。协会的倪雅旋女士则会定期进行巡视。”

    我点头示意。“请为我们介绍其他区域。”我提出请求。

    餐厅内的桌椅呈现出粗犷的早期殖民地风格,朴实无华。还有木工使用的工具台。唐曼彤指着一把椅子,告诉我那是所骆经武的作品,独立礼堂中的座椅也是出自他手。

    厨房后的庭院,尽管眼下只有褐色的冻土与未消融的积雪,仍能辨认出古老花园的布局,夏季定然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厨房地面由石块铺设,壁炉之大足以让人站立其中。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老工具与器具——巨型剪刀、长达一米的镰刀、锄头、耙子、铁钳等——旁边摆放着一块带有脚踏的大型磨刀石。厨房一角出现了一道裂缝,碎石堆在一旁,丑陋的黑色塑料布遮掩着缺口。唐曼彤指着那里说:“那里的石块松动了。在十一月的修缮工作中,工人发现地板下隐藏着一扇腐烂的木门,门后是一条部分坍塌的密道。”

    “逃生通道?”

    “极有可能。”唐曼彤回应,“在建造之初,袭击尚时有发生。”

    “通往何处?”

    “在附近的车库外找到了石砌的出口。”唐曼彤说明,指向结霜的窗户,“然而,协会当前财政拮据,无法继续挖掘工作,预计到明年二月初,俎心城历史委员会将拨款资助。”

    “耿鹏飞愿意探索那条隧道。”我表明。

    “哦,”唐曼彤略显迟疑,轻抚额头,“这或许不太妥当。”

    “耿鹏飞将前往探查。”我坚定地重申。

    “行吧。”唐曼彤最终应允。

    客厅中仅凭一支蜡烛照亮,我让耿鹏飞返回唐曼彤的住所取来火柴。他揭开覆盖的防水布,沿着简易梯子步入隧道,我闭目沉思,借由耿鹏飞的视角观察一切。

    充斥着泥土、岩石、湿气与腐朽气息的空间。隧道位于后院地表之下约四米深处。新砍伐的木料支撑着隧道顶部的部分区域,这部分因挖掘而重见光明。我引导耿鹏飞返回地面,随即睁开双眼。

    “你有兴趣参观二楼吗?”唐曼彤询问。我并未言语,亦未点头,而是以心灵的默许作为回答。

    踏上楼梯,我立刻察觉到育儿室内传出的低语声。

    “这栋宅邸据说有幽灵出没。”唐曼彤透露,“连倪雅旋夫人的宠物犬也不敢踏入此地。”

    我曾以为唐曼彤也听到了那细微的低语,但当我探测其内心世界时,发现她对此全无察觉,心中只想着如何博得我的欢心。我缓步进入房间。面向街道的百叶窗紧闭,几乎隔绝了所有光线。在这昏暗之中,我隐约辨认出一个矮小的金属摇篮,其造型既古旧又怪异,仿佛专为邪灵之子准备的锈蚀牢笼。此外,还有两张儿童用的吊床和一把孩童尺寸的椅子。然而,真正吸引我目光的,是散落各处的玩具、娃娃以及一个真人大小的模特。房间一角,庞大的娃娃屋尤为醒目。它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至少在房屋建成一个多世纪后方才出现——更令人诧异的是,即便已部分破损、腐朽,它依旧呈现出一个被遗忘家庭的模样。我甚至想象得到,鼠类或许会在这狭小的过道中穿梭。娃娃屋旁,六具玩偶被随意丢弃于一张低矮的吊床上。其中一只玩偶明显具有十八世纪的风格,而其余几只则异常逼真,宛若发霉的孩童尸体,静默无声。最令我震惊的莫过于那个模特。其身材仿若七八岁孩童,身着模仿独立战争时期的服装,然而布料已褪色,缝线亦断裂,空气中弥漫着腐败羊毛的气味。模特的多个部位,包括双手、脖颈及脸部的粉色外表已剥落,暴露出底下的黑色瓷器。原本用真发制成的假发大片脱落,裸露出龟裂的头皮。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双眼睛,它们如此栩栩如生,以至于我意识到它们是人造眼球。在这腐朽不堪的模特身上,唯有这双玻璃眼珠依旧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我感到那些低语似乎源自于这个模特,然而当我趋近时,那声音反而逐渐微弱。原来是墙壁在低语。唐曼彤与耿鹏飞默默注视着我的举动,我贴靠在石灰石墙上,倾耳细听。我确实捕捉到了声音,但话语难以辨识。那仿佛不止一人在交谈,然而我隐约觉得,这些话语并非针对他人,而是直接传达给我。

    “你听到了什么吗?”我向唐曼彤发问。

    她眉头紧锁,思考着何种反应最能迎合我的喜好。“我只听见外界车辆的喧嚣。”她最终回答,“以及街上传来的孩童嬉戏的欢叫声。”

    我轻轻摇头,再次贴近耳朵于墙面,耳语依旧持续,既不急促也不怀恶意。在那轻柔的呢喃中,我隐约捕捉到了自己名字的回响。我并不迷信鬼魂,也不信奉超自然之说。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理解,如同无线电波在信号源停止广播后仍能远播,某些人的思想也可能在其离世后持续蔓延。竹思楠曾经提及,考古学者发掘出一个数千年前的陶罐,其制作者竟用指尖在旋转的罐壁沟槽中记录下了声音,犹如唱针在黑胶唱片上刻画声响。我虽不确定这是否真实,但我开始相信信息有可能独立于传递者而存在。某些个体,尤其是我们这类掌握心灵操控技艺的人,或许有能力将意志烙印于物体之上,如同我们对他人施加影响那样。我的思绪再次转向竹思楠,随即迅速离开墙面。耳语随之消失。“不是的。”我明确表态,“这与竹思楠无关。那些声音听起来是友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