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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疲惫不堪

    白色的床单已经被移走,消失在视线之外。此时,有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卷黑色的塑料布,铺展在粟初夏面前的地板上。这块塑料布不大,大约只有一平方米,散发着类似廉价浴帘的气味。

    “把他带到这边来。”英俊的男子命令道。伊康盛又一次被拖到了钢琴凳旁。然而,当他们稍微放松了对伊康盛头发的掌控时,他立刻爆发了——双腿如同弹簧般猛力一蹬,头部狠狠撞击向英俊男子的下巴,紧接着转身用肩膀顶撞另一人的腹部,奋力挣脱了三双手的束缚,一脚踢向某人的下体,虽未命中,但他迅速扑向一人,将其压制在身下,却被另外两人压制,遭受重击于右侧脸颊……

    “让我们从头再来。”英俊的男子语气平静,他用手触摸着下巴上的伤痕,张口拉伸,试图缓解下颌的疼痛。显然,伤势主要集中在他的下巴部位。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伊康盛喘着气质问道。他们再次将他拉回到钢琴凳上,并用胶带绑住了他的脚踝。

    没有得到回答。瘦削的男子将粟初夏拖至黑色塑料布上,令其跪下。两人手中各持一根两分米长的细铁丝,一端尖锐,另一端嵌入木柄,木柄包裹着胶带。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气味,令伊康盛感到恶心欲呕。

    “你们想要干什么?”伊康盛的声音沙哑,几乎发不出声音。尽管英俊的男子给出了回答,但伊康盛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事外,如同一辆失控的汽车在黑冰上滑行,视角变得飘忽不定,从高空俯瞰着这幕悲剧。他心中明白即将发生的事情,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这种无力感如同辰宇家族世代相传的宿命——在燃烧的焚尸炉旁,在毒气室的入口处,在目睹古老城市化为灰烬,听着异教徒的狂热呼喊时,辰宇人只能默默承受,无力反抗。武建柏舅舅深知对手的凶残,伊康盛心想,他紧闭双眼,不愿理解即将听到的话语。

    “这里将发生一场煤气爆炸。”英俊的男子解释道,他的语气异常耐心,仿佛在给孩童讲解课程,“之后,将有一场大火。人们会在床上发现被烧焦的尸体。即使是最优秀的法医或验尸官,也无法判断死者是在生前还是死后遭遇焚烧,更别提发现你们身上的任何异常。铁丝将从眼窝插入,直达大脑。即便在未被烧焦的尸体上,那个微小的孔洞也几乎难以察觉。”他转向其他人吩咐,“我认为,粟初夏应当在楼上死亡,双臂分别搂着一个孩子,营造出仿佛即将逃离火灾现场的假象。先杀掉那个女人,再解决这对双胞胎。”

    伊康盛的肩膀剧烈抽搐,他发出嘶吼,双腿猛烈挣扎。然而,他被紧紧地控制住,动弹不得。“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尖叫质问。

    出乎意料,英俊的男子给出了回应。“我们是谁?”他重复道,“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不存在。”然后,他侧身让开,以便伊康盛能够亲眼目睹其他入侵者正在做的事情。当他们最终手持铁丝逼近伊康盛时,他全身已无抵抗之意,彻底放弃了挣扎。

    ******

    乘坐巴士北行,沿途掠过首宾城那延绵不绝的破败排屋与宛如阴沟般的工业地带,我,顾乐蓉,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牧师笔下的一句警言:“魔界之城矗立于北方。” 我对北方的都市向来无感。那里弥漫着狂乱与漠然,天空被煤灰与尘埃蒙蔽,绝望如影随形般附着于污秽的街巷与同样不堪的市民身上。我始终觉得,竹思楠最大的叛逆便是背弃了温暖的南方,投身于浩宕城的凛冽深渊。我无意涉足如此北境之地。雪花翩然而降,为这单调的景致添上一抹亮丽,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转向巴士内景。对面的女人自书中抬头,对我投以羞涩的微笑。这是自我们离开鹤骞城郊以来,她第三次对我展露笑容。我轻轻点头,继续手中的编织。她虽看似不过五旬,但岁月的孤寂使她显得苍老许多。此刻,我已在盘算如何借助这个胆小的女人解决我的困境。我所面临的难题之一。

    逃离鹤骞城令我心生喜悦。年轻时,我颇喜爱这座略带南方风情的幽静城池。直至战争时期,它仍保有一份闲适而混乱的气息。然而如今,喧嚣与高楼取代了宁静,犹如一座自夸的庞大坟冢,埋葬着一群蝇营狗苟、权力至上的蝼蚁。

    我瞥了一眼窗外飘舞的雪片,竟一时记不清今日何日,脑海里只浮现出“星期四”三字。星期二与星期三的夜晚,我们是在鹤骞城外一家沉闷的汽车旅馆度过的。星期三,我让耿鹏飞将别克轿车遗弃在国会大厦附近,再步行返回旅馆。这段路程耗费了他三小时,但耿鹏飞并未抱怨。他以后也不会有怨言。星期二晚间,我让他用针线缝合自己的双唇,而我则在烛光下对针进行了简陋的消毒。星期三清晨,我前往商场购物,购置了几件裙装、罩衫与内衣,但相较于我在弭锐城失去的那些奢华衣物,这些显得寒碜至极。丑陋的编织袋中装有近九千元现金。当然,我在帛弘城、璞瑜城和锐逸城的保险箱与储蓄账户中藏有更多财富,但眼下我无意提取。若竹思楠知晓我在弭锐城有存款,那她必然也清楚我在他处亦有积蓄。

    竹思楠已逝,我心中默念。然而,她的操纵技艺在我辈之中堪称最强。她能一边与我交谈,一边操控苏俊贤的一个傀儡摧毁飞机。那份操纵力强大得不可思议,令人胆寒,即便她已离世,依旧对我产生影响。竹思楠的肉体或许正在棺椁中腐烂,但她的操纵术却似乎愈发强盛。我的心跳加速,转头望向巴士后部暗处的人影……

    竹思楠已不在人世。今天是星期四,距圣诞节恰好一周。换言之,今日应为12月18日。我和竹思楠、苏俊贤的重逢发生在12月12日。这两日间仿佛横亘着无尽时光。过去的二十年里,除去偶尔的放纵,我的生活几乎纹丝未变。然而如今,一切都在改变。

    “打扰了,”对面的女人开口道,“你织的毛衣真是精致,是为孙子准备的吗?”

    我缓缓转头,报以那个女人一个明媚的微笑。年少时,在我尚未意识到世间诸多禁忌前,我常随父亲垂钓。最令我激动的瞬间莫过于鱼儿上钩,那股从鱼线传递的微妙拉力,以及浮标上下浮动的节奏。真正的钓鱼高手总是在鱼饵将被吞食却未完全咬定的那一刻展现其技艺。

    “确实如此。”我答道。一想到有个啼哭不休的孙辈,我的胃便一阵翻腾。但我早已发现,在公共场合编织毛衣不仅能调节情绪,更是绝佳的掩护。

    “孙儿?”她问。

    “孙女。”我轻声纠正,同时悄然潜入她的意识深处。我未遇到丝毫阻碍,如同步入无人看守的房间。我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她的心灵走廊与密室,轻手轻脚,尽量不露痕迹,直至找到她内心的愉悦源泉。我以抚弄猫儿的方式触动她——尽管我厌恶猫咪——我能感受到她的喜悦如潮水般涌现。这份突如其来的快感犹如一股温热的溪流,不经意间溢出。

    “哦。”她发出一声低吟,突如其来的欢愉让她面颊泛红。“孙女。多美好。”

    我适时调整触碰的力度——当我讲话时加深,她偷瞄我时减弱。这种技巧在某些人手中运用自如——对年轻人来说,这是挑逗;对政客而言,则是施展魅力。假使掌握此术的是位演说天才,他足以激起民众的狂热。他的同伴们时常提及却鲜少深究的事实是,他所到之处,总能让人们感到莫名的舒适。只需数周,我就能让这个女人对我的控制欲罢不能,其程度远超对鸦片的依赖。我们之所以迷恋恋爱的感觉,是因为它最贴近灵魂层面的依恋状态。

    这位孤单的女人外表远比实际年龄苍老,而我却恰恰相反。与我短暂交谈后,她轻拍身旁的空位,再次红着脸邀请:“这里还空着。你愿意过来坐吗?这样我们就不必大声说话了。”

    “非常乐意。”我应允,将编织工具收入包中。这出戏码已达到预期效果。

    她名叫唐曼彤。她正踏上归途,返回俎心城,结束在鹤骞城妹妹家漫长却不愉快的逗留。仅仅十分钟的交谈,我已大致了解所需信息。精神上的慰藉实非必需,这个女人只是渴望倾诉。

    唐曼彤出身于俎心城一个备受敬仰且富有的家族。她生活的支柱,来源于父亲设立的信托基金。她一生未婚,将自己献给了患病的弟弟唐宏邈,照料他长达三十二载。唐宏邈罹患神经系统疾病,先是从腰部以下瘫痪,最终全身失去知觉。今年五月,唐宏邈离世,唐曼彤一时无法适应不再为弟弟操劳的日子,于是前往妹妹家暂住。这是她们八年来的首次相聚,然而气氛并不融洽。唐曼彤对妹夫的粗鲁和侄子侄女们的无礼颇感不满,而妹妹一家同样难以忍受唐曼彤长期独身养成的种种习惯。

    对于唐曼彤这类人物,我再熟悉不过——在我漫长的蛰伏生涯中,我曾无数次扮演过类似的老处女形象。她就像一颗漂泊的卫星,渴望围绕任何能给予她温暖与归属感的星球运转。弟弟的疾病对她而言,无异于命运的馈赠。尽管投身家庭或子女也是她生命中的选项,但照料病弱的弟弟,让她找到了逃避世俗责任与纷扰的完美借口。这种女性看似无私,实则极度自私。她口中的弟弟,虽在言语间流露出哀怜与深情,但我能感知她对尿壶与轮椅的异常痴迷。三十年光阴,她放弃了青春、放弃了为人母的幸福,悉心照料一个几乎失去生命活力之人,这实质上是一种病态的自我放逐。我对唐曼彤了若指掌,她正在缓慢地自我毁灭,却乐此不疲。这种想法让我为身为女性而感到羞愧。面对这类人,我往往忍不住想要让他们亲手将自己推向深渊,直至窒息。

    当她因叙述过往苦难而泪眼婆娑时,我轻拍她的手臂,温柔地说:“我明白,我理解。我懂得那份感受。”

    “你真的懂?”唐曼彤问道,“找到一个能感同身受的人实在太难了。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着许多共鸣之处。”

    我点头,凝视着唐曼彤。她虽仅五十二岁,却似七十岁老妪。她的衣着本不寒酸,但因精神萎靡,无论西装还是礼服,在她身上都显得皱褶不堪,失去了应有的光彩。她的棕色发丝渐染霜白,中分发型固定不变,仿佛自成年伊始便未曾更改,凌乱的刘海耷拉在额头。她涂着黑色眼线,一遇泪水即化为乌有。唇色淡薄,表情严肃,虽不刻薄,却鲜见开怀大笑。岁月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每一道纹路都向下延伸,仿佛被地心引力牵引。她性情胆小,见识有限,易于依附任何可提供庇护的对象,犹如受惊的小兽。她是我理想中的操纵对象。

    我向她讲述了虚构的人生,借用范海秋这一化名,这是我当前的身份。我曾拥有一位在俊弼城成功经营银行的丈夫,但八年前不幸离世,将房产交由妹妹之子耿悉瀚管理。然而,耿悉瀚不仅管理不善,更挥霍了家族遗产。去年秋天,他在一场严重的车祸中丧生,连同他无礼的妻子,使我不得不承担葬礼费用及他遗留的巨额债务。耿悉瀚的儿子耿鹏飞只得由我抚养。我自己的儿子与他的孕妇妻子在一所教会学校任教。我已出售了俊弼城的房产,清偿了最后一笔债务,携甥孙北上,期待开启新的生活篇章。这故事漏洞百出,但我通过适时刺激她的愉悦中枢,使她坚信这一切真实无误。

    “你外甥真是英俊。”唐曼彤赞叹道。

    我微笑回应,目光转向坐在通道另一侧的耿鹏飞。他身着一件廉价的白色衬衫,外搭蓝色防风夹克,打着黑领带,下身是皱巴巴的宽腿裤,脚踏一双我们在鹤骞城购置的黑鞋。我为他修剪了头发,最终保留了长发造型,如今它们被整洁地束在脑后。他面无表情,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和倒退的景色。然而,我无法改变他那略显短小的下巴和满脸的青春痘。“谢谢夸奖。”我应道,“他长得像他母亲。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安息。”

    “他真安静啊。”唐曼彤评论道。

    我点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那场意外……”我刻意停顿,“孩子在事故中丧失了大部分舌头。医生告诉我,他恐怕再也无法言语了。”

    “亲爱的,”唐曼彤慰藉道,“上帝的旨意深不可测,唯有默默接受他的安排。”

    巴士疾驰在高架公路上,下方是俎心城南部连绵的贫民窟。我们在车内彼此安慰。唐曼彤欢欣鼓舞,因为我们接受了她的邀请,准备前往她家,陪伴她数日。

    俎心城的闹市区喧嚣拥挤,一片混乱。我们抵达地铁站,耿鹏飞提着行李,在巴士上,她已向我描绘过位于德容国城的温馨住所。尽管她提及,近年来,这座城市的“不良分子”涌入,使其逐渐衰败,但在我的想象中,德容国城仍旧是独立于砖石丛林的俎心城之外的一片净土。然而,现实却截然不同。透过车窗,我看到黄昏中一片破败景象,废弃的房屋与工厂比比皆是,狭窄的街道上散落着遗弃的车辆,广阔的空地随处可见,黑皮肤的人们四处游荡。整座城市似乎已被黑人占据。我疲惫地瘫坐在座位上,透过污浊的车窗,望着身穿西装外套的黑人孩童在空旷地带嬉戏,黑人男子在萧瑟的街道上蹒跚前行,黑人妇女推着被盗的购物车。每一扇昏暗的窗户后,似乎都隐藏着一张黑人的面孔……

    我将头倚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努力抑制住哭泣的冲动。我的父亲是对的,他曾在世纪初的明媚日子里预言,一旦黑人获得选举权,国家将步入衰退。他们将一个辉煌的国度变成了污秽、懒散、绝望的废墟。竹思楠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我。过去的数天,我的行踪毫无规律,与唐曼彤共度一周乃至数周时光——哪怕意味着置身于这群无所事事的黑人之中——无疑会在原本随机的轨迹上增添更多不确定性。

    我们在一个名为仙德大道的郊区车站下了车。两侧是混凝土墙,城市在轨道之上。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疲惫不堪,不愿攀登楼梯进入街道。我让一行人在一条深黄色的硬木长椅上稍作休息。一辆列车轰鸣着从我们面前掠过,驶回市中心。一群黑人小孩嬉笑着奔上楼梯,口中咒骂,相互推搡。我能隐约听到外面街道的嘈杂声。寒风凛冽,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我们的候车区域。耿鹏飞对此毫无反应,甚至没有拉上防风夹克的拉链。

    “我们还是叫辆出租车吧。”唐曼彤提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