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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画中少女

    武建柏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他有整整一分钟都没说话。伊康盛在一旁静候。武建柏终于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对上校感兴趣——我相信上校就是苏俊贤。今天之前,我从未听说过这些人。我不知道苏俊贤是谁。直到看到星期天《浩宕时报》上他的照片,我才断定他就是党卫军的苏嘉誉上校……”武建柏停下,戴上眼镜,手指颤抖着抚摸额头。他知道,在外甥眼中,自己看上去肯定是一个受惊而困惑的老人。在那一刻,他没有丝毫伪装。

    “舅舅,你可得透露些内情给我。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武建柏颔首示意,情感如潮水般涌现,几乎令他泪盈于睫,他迅即侧过脸庞,企图掩饰这突如其来的感性瞬间。

    “倘若这秘密对彦昌国举足轻重,抑或是暗藏危机,”伊康盛急切地说道,“我们理应并肩作战,舅父。”

    武建柏挺直腰板,思绪飘回至晨涛集中营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时,父亲携武正阳置身于一排瘦骨嶙峋、面色惨白的男子与孩童间。记忆中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脸颊再次感受到昔日受辱时的灼热刺痛。他深知,正如父亲曾深刻体会,有时,保护家人便是至高无上的责任。他紧握伊康盛的手,开口道:“你得信任我,建柏。我认为这些事件互不相干。苏俊贤很可能并非我集中营旧识的那位上校。康修为虽机智,却情绪多变,他往往虎头蛇尾,故而在三年前离开了庚昂大学。我慷慨解囊,资助他调查苏俊贤的背景。我确信,康修为的母亲、秘书或女友某日定会收到他寄出的明信片。”

    “舅父!”

    “容我解释,建柏。康修为的朋友们……他们因车祸丧生。意外总是在所难免,难道你不知?你的表兄翟新立,在会晤一位颇有风尘味女子的路上,便遭遇不幸。”

    “武建柏舅父!!”

    “听我说,建柏,你又在自我扮演,如同儿时的超人梦一般。记得那年夏天,你九岁,早已过了披着毛巾从阳台跃下的年纪,然而你依旧乐在其中。结果,整个夏天你都与最爱的舅父无缘游戏,只因左腿骨折。”

    伊康盛羞赧地低下头,注视着手心。

    “你们拍摄的照片颇具趣味,建柏。但其背后有何深意?针对盍嘉城的阴谋?建柏,你目睹的不过是有权有势者在繁华都市与一位影片导演的密谈。你以为这是隐秘集会?你曾提及游阳文的私人领地比政府更为戒备森严。他们遮掩行踪,只因所作之事难以示人。谁能料想,这些人物涉及何种低俗影片交易,抑或某位牧师资助了何种不堪入目的项目。”

    “是黄博牧师。”伊康盛补充道。

    “无论他何名何姓。”武建柏回应,“你真以为,仅因这场讨论色情影片的荒谬聚会,就值得惊动大使馆高层,派遣特工介入调查,甚至让病榻上的伊安宜忧心忡忡?”

    伊康盛那消瘦的脸颊此刻泛起了红晕,武建柏几乎能感受到外甥即将崩溃的情绪边缘。

    “如此说来,舅父,你并无任何信息愿意与我分享?”伊康盛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

    武建柏轻抚着外甥的手,语重心长:“以你逝去母亲之名,建柏,我已将合情合理的解析尽数告知。我会在鹤骞城逗留一两日,或许会再度拜访你与粟初夏,与你深入交谈。你家位于河彼岸,没错吧?”

    伊康盛提议,“今晚可好?”

    “我有一场会议需要出席。”武建柏答道,“但明日……我甚是渴望品尝一顿家常佳肴。”武建柏回望餐厅内仅剩的三位彦昌国同胞,此刻除了他与伊康盛,他们成为了这里的唯一食客。“我们该如何向他们交代?”

    伊康盛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唯有韶明智知晓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原本计划外出用餐……”他突然严肃起来,“你清楚自己的行动后果吧,舅父?”

    “自然。”武建柏应道,“我现下只愿尽可能减少琐事,利用假期余暇好好休憩,为一月的教学任务稍作准备。建柏,你不会让他们——”武建柏微微侧首,“盯梢我吧?我今夜约了一位女同事共进晚餐,他们的出现会令场面颇为尴尬。”

    伊康盛嘴角上扬,露出了笑容:“我们实在抽调不出人手。仅有韶明智负责实地任务。我专注于密码分析工作。”二人起身站立,“那么,明日见,舅父?我来接你。”

    “不必,我租了一辆车。”武建柏说道,“六点钟如何?”

    “若能更早些便好。”伊康盛建议,“晚饭前,还能陪我的一对双胞胎玩耍片刻。”

    “那便四点半吧。”武建柏提议。

    “你会与我详谈?”

    “我承诺。”武建柏肯定地回答。

    二人沿着阶梯下行,抵达美术馆的穹隆之下,彼此拥抱着告别,随后各自踏上不同的路途。武建柏逗留在礼品店内,直到目送那位韶明智的黝黑男子离去,方才缓缓步上楼,步入印象派画作的天地。

    那幅描绘着少女的画作依旧静候于原处,她的眼神穿越画布,投向他,蕴含着惊奇、困惑与哀伤,这一切让武建柏为之深深吸引。他长久伫立,心中交织着家庭的回忆、复仇的渴望与深沉的恐惧。将非辰宇族的人牵扯进这场不属于他们的斗争,这样的举动是否合乎道德?他内心深处反复询问。他决心回到酒店,享受一番畅快淋漓的热水沐浴,而后阅读着作。随后,他计划联系帛弘城,与慕蕊及治安官进行交流。他将告知他们,与伊康盛的会面进展顺利,如今他已确信,那架失事航班上的制片人并非他梦魇中挥之不去的德容国上校。他将坦承,近来的压力异常沉重,迫使他们必须独立思考竹思楠与帛弘城凶杀案的真相。

    正当武建柏沉浸在少女画像前的沉思时,一声低沉的嗓音猝不及防地从背后响起:“这画确实迷人,然而遗憾的是,当年为画家充当模特的少女,如今早已化为尘土。”

    武建柏迅速转身。康修为立于眼前,他的目光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脸上布满雀斑的皮肤苍白无血色,显得毫无生气。随后,他那松弛的嘴角似乎被无形的钩子牵引,向上翘起,露出满口牙齿,仿佛在笑,却透出无尽的苦楚。他举起双臂,仿佛欲给予武建柏一个热烈的拥抱。

    “许久未见,朋友。”这位已非昔日康修为的存在,低语,“你过得如何,我亲爱的小兵?”

    1980年12月25日,医院的大堂中心矗立着一棵闪亮的银色圣诞树,高达一米,树下摆放着五份精心包装的礼物盒,尽管里面空无一物,它们的光泽依然夺目。树枝上挂满了手工制作的装饰品,而阳光则照耀着地面的白黄相间的方砖,营造出节日的温馨氛围。治安官闫承宣穿过大堂,向着电梯的方向行进,途中向接待台的工作人员点头致意。“早晨好,圣诞快乐,曹婉容女士。”他声音洪亮地说,一边按下了电梯按钮,一边将手中的大型白色纸袋换了个手。

    “圣诞快乐,治安官!”这位年届七旬的志愿者热情回应,“治安官,能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

    “当然可以,女士。”闫承宣从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前转身,走向接待台。曹婉容女士身着浅绿色罩衫,与她面前塑料松枝的深绿形成鲜明对照,这些松枝装点着塑料板覆盖的台面。台面上散落着两本剪影出版社的浪漫小说,旁边是一些名片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曹婉容女士?”闫承宣问道。

    老人身体前倾,取下她的眼镜,挂在缀满珠饰的链条上。“他们昨晚收治了一位黑人女子。”她压低声音,试图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以免显得过于八卦。

    “接着呢?”治安官追问。

    “护士提到,你整晚守在那里,像个哨兵一样,寸步不离。并且今早当你离开时,留下了一名副手在外面守候。”

    “那位是我的副手邝兴贤。”闫承宣解释,调整了一下纸袋的位置。“我和邝兴贤是治安官办公室里仅有的两位单身汉,通常节假日的值班任务就落在我们身上。”

    “嗯,”曹婉容女士说,感觉治安官似乎避重就轻,“不过我和护士都在猜,毕竟昨晚是平安夜,这个女孩难道是因为犯罪被捕的吗?我们知道这是你的职责所在,但这个女孩是不是宇寰旅馆凶杀案的嫌疑人,所以你们不得不把她带回来?”

    治安官轻笑着,身体稍微向前倾斜。“曹婉容女士,你能保守秘密吗?”

    接待员将厚重的眼镜重新推至鼻梁上,嘴唇紧闭,挺直了腰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当然,治安官。”她说,“我保证不会透露出去。”

    闫承宣微笑着,靠近老妇人的耳朵,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唐小姐其实是我的未婚妻。不过,她并不想和我共度余生,所以我不得不把她安置在地下室。昨晚我们在狂欢时,她企图逃离,我只能采取强硬手段。现在,邝兴贤正拿着枪守着她,等着我回去。”

    说完,他回头向曹婉容眨了眨眼,随即步入电梯,留下她惊愕不已,眼镜几乎滑落到鼻尖,嘴巴微张,难以置信。

    慕蕊抬头望见闫承宣踏入病房,她一直独自一人在此等待。

    “早上好,圣诞快乐!”他高声说道,将餐车拉近,将白色袋子重重地放在餐盘上,模仿着圣诞老人的笑声,“呵呵呵”。

    “圣诞快乐。”慕蕊回应,声音紧张且略带沙哑。她的面容痛苦,左手轻轻触摸着颈部。

    “你看到那里的伤痕了吗?”闫承宣询问,再度俯身仔细观察。

    “看到了。”慕蕊低声答道。

    “下手的人一定有着修长的手指。”闫承宣评论,“你的头部感觉如何?”

    慕蕊触摸着右侧包扎的一大块绷带。“这是怎么搞的?”她嘶哑地问道,“我只记得有人掐住了我的喉咙,却不记得有人击打我的头部……”

    闫承宣开始从纸袋中取出泡沫餐盒。“医生有没有来看过你?”

    “自从我醒来后,就没见过。”慕蕊回答。

    “医生推测,在你与袭击者搏斗时,头部可能撞到了车门框。”闫承宣解释,揭开盛有热咖啡的塑料杯和装橙汁的透明塑料杯的盖子。“只是轻微出血。你之所以失去意识,是因为被勒住了脖子。”

    慕蕊抚摩着自己的脖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现在明白了被绞索束缚的感觉。”她低语,嘴角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闫承宣摆手否定。“并非如此。你之所以失去知觉,是因为大脑供血不足,而非窒息。袭击者显然手法娴熟。如果再加一点力,恐怕会对你的大脑造成永久伤害。现在,你想不想来点小松饼搭配煎蛋呢?”

    慕蕊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早餐上:热腾腾的咖啡、烤制的小松饼、金黄的煎蛋、烟熏培根、香肠、鲜榨橙汁、新鲜水果。“你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美味?”她惊讶地问道,“他们已经为我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食物——煮蛋和淡茶。哪家餐馆会在圣诞节清晨营业?”

    闫承宣摘下帽子,按在胸前,对慕蕊的疑问略感受伤。“餐馆?餐馆?这里是个信仰基督教的城市,圣诞节早晨,所有餐馆都歇业,这些都是我亲手烹饪的佳肴。趁热享用吧。”

    “感谢你……治安官。”慕蕊说道,“只是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不必全吃完。”闫承宣说,“我也需要用餐。这是胡椒粉。”

    “但是我的喉咙……”

    “医生说你的喉咙会有些疼痛,但这不影响进食。快吃吧。”

    慕蕊沉默地张口,拿起叉子,未再多言。

    闫承宣从纸袋中拿出一台小型收音机,放置于桌上。多数电台播放着圣诞歌曲。他找到一个正在播放古典音乐频道,调高了音量。

    慕蕊显然享受着煎蛋的美味。她喝了一口热咖啡,说:“早餐真是太好了,治安官。邝兴贤呢?”

    “他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助手。”闫承宣评价道。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他还在吗?”

    “他已经离开了。”闫承宣回答,“他要在警局值早班,直到中午。之后彭昌勋会接替他。不用担心,邝兴贤也已经用过早餐了。”

    “咖啡真是香浓。”慕蕊说。她透过一排塑料容器注视着闫承宣。“邝兴贤提到,你整晚都守在这里。”

    闫承宣一边耸肩一边取下帽子,没有直接回应慕蕊的话。“真可惜,鸡蛋在我装进泡沫盒时就已经冷掉了。”他说道。

    “你认为那个袭击我的人……会再次出现吗?”慕蕊询问。

    “不会的。”闫承宣回答,“不过,医生没和你多交流就给你注射了药物。我认为你醒来后应该有人陪伴你,与你交谈。”

    “所以你是在医院的椅子上度过了平安夜?”慕蕊说。

    闫承宣露出微笑,“无所谓。总好过连续第20年看《圣诞晚会》。”

    “昨晚你怎么能那么快找到我?”慕蕊问,她的声音虽仍嘶哑,但已不再那么紧张。

    “因为我们约好了见面。”闫承宣解释,“当你没在家,而我的电话留言也没有任何消息时,我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了顾乐蓉家。我知道你有每天去她家观察的习惯。”

    “但是你并没有看到袭击我的那个人。”

    “没错。我只是看到你坐在前排座位上,手中握着一部沾满血迹的相机。”

    慕蕊摇了摇头。“我仍然记不起自己用相机击打他。”她说,“我当时想要摸出父亲留给我的枪。”

    “嗯,这让我想起了——”闫承宣说着,走向挂在椅子上的绿色治安官制服,在口袋里摸索出一把自动手枪,把它放在餐盘桌的远端,靠近橙汁的地方。“我已经帮你重新设定好了保险。”他说,“枪里还有子弹。”

    慕蕊拿起一片烤面包,却并未咬下。

    “他是谁?”闫承宣问道。

    “确实如此。我只瞥见了他的鼻子……些许脸颊……还有他的双眼……”

    “你能估测他的年纪吗?”

    “我不敢确定。我感觉他大约跟你年纪相仿——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

    “除了昨晚你告诉我的细节,现在有没有什么新线索浮现在你脑海中?”闫承宣询问。

    “没有。”慕蕊回答,“当我冲回车旁时,他就藏在车内。”慕蕊放下手中的烤面包,不禁颤抖起来。

    “他弄坏了车内的顶灯。”闫承宣说道,吞下了最后一口煎蛋。“所以当你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时,顶灯没有亮起。你提到看到顾乐蓉家二楼有灯光?”

    “对,那不是走廊或是卧室的灯光,可能来自楼上的一间客房。我是从百叶窗的缝隙中看到的。”

    “把这个吃了。”闫承宣将一碟培根推向她,“你知道顾乐蓉家的电源已经被切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