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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道德议题

    我们找到了一处休息区,交换了驾驶位。耿鹏飞单手握着方向盘,看上去似乎随时可能打盹,我内心不禁有些担心,但随即想到现在的汽车设计已经非常人性化,即使是黑猩猩也能驾驭,于是放下了心中的顾虑。我将座椅调整至最低位置,闭上了双眼。“到煜祺城时记得叫我,耿鹏飞。”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把手提包放在了前排座位之间,我知道耿鹏飞的目光不时会投向它。当我从一叠厚厚的现金中抽出一部分支付早餐费用时,我注意到了他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突然变得炯炯有神。尽管此时入睡意味着冒险,但我的确太累了。鹤骞城的广播电台正在播放协奏曲,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和车辆交错时的呼啸声,不到一分钟就将我带入了梦乡。

    我几乎是瞬间从梦中惊醒,就像一只敏锐的猎豹察觉到了猎物的接近。我们停在了一个尚未完工的休息区内。冬日黄昏的斜阳告诉我,我大概睡了一个小时;而周围繁忙的车流则预示着我们离鹤骞城已经不远。然而,耿鹏飞手中握着的折叠小刀却让我感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正在清点我的旅行支票,抬头看向我。我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心中却在迅速盘算应对之策。

    “你得给我签名。”他低声命令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

    我毫不动摇地注视着他。

    “你这个该死的,你得在这些支票上签字。”搭便车者低声咆哮,他的乱发遮住了部分视线,他随手捋了一下。“立刻给我签字。”

    “不行。”我坚定地回应。

    耿鹏飞的眼神中满是震惊,他的嘴角挂着唾液,嘴唇显得格外湿润。尽管他可能真的会采取极端行动——即便此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距离过往的车流仅有咫尺之遥,而且除了博实河外别无藏尸之处——但即便是耿鹏飞这种粗鲁之人也知道,他需要我来签署这些支票。

    “听着,老太太。”他恶狠狠地说,一手紧紧抓住我的裙子,“你要是不签字,我就割下你的鼻子。听清楚了吗,老太太?”刀刃几乎贴着我的眼睛。

    我瞥了一眼那双脏兮兮的手,它们正抓着我的裙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我回忆起了三十年前的情景,那是在另一个国度,另一个时空,当时我走进一间酒店房间,看到一个光头但十分英俊、身穿晚礼服的男人正在翻弄我的珠宝盒。当小偷意识到被我发现时,他露出自嘲的笑容,对我微微鞠躬。我怀念起覃华清的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我对他进行操纵是如此轻松,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我做过多的引导,就能默默地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快点。”这个脏兮兮的少年急不可耐地催促,将刀子抵在我的颈侧。“这是你自找的。”耿鹏飞说道,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我知道这并非源于金钱的诱惑。

    “好吧。”我应允道。他的动作瞬间凝固,挣扎了几秒,直到额头上青筋毕露。他咬紧牙关,双眼瞪得滚圆,握刀的手突然转向,刀尖对准了自己的面部。

    “动手吧。”我轻声细语地命令。

    锋利的刀片旋转向上,与脸部呈垂直状态,随后刺入他薄薄的嘴唇,穿过残缺的黄牙。

    “现在——”我低语。

    刀片深入他的口腔,划破牙龈,割裂舌头。他闭紧嘴唇,企图隐藏刀刃。刀尖触及柔软的上颚时,立刻沾满了鲜血。

    “上课时间到了。”我微笑着。

    ******

    1980年12月20日,武建柏静立不动,凝视着画布上的少女。少女同样凝视着他,眼神固定,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格。她头戴一顶略偏斜的草帽,身着一件白色的宽大衣裳,外罩灰色围裙。她拥有一头金发和湛蓝的眼眸,双臂自然伸展,双手优雅地交叠于胸前,展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女性魅力。有人挡在了他与画作之间。武建柏轻移两步,侧身避开,以获得更佳的观赏角度。画中的草帽少女依旧直视着他留下的空间。武建柏难以言喻这幅画何以触动他心弦。郝妙婧的多数作品采用彩色粉彩描绘,线条柔和且朦胧,弥漫着一种感伤的氛围。然而,大约二十年前,当他首次踏入国家美术馆,这幅画就深深吸引住他。自此以后,每次莅临鹤骞城,他都会如朝圣者般前来瞻仰《少女》。或许,女孩那圆润的脸庞和深邃的目光唤起了他对妹妹武恬雅的记忆——那位在战争期间因斑疹伤寒离世的亲人。不过,武恬雅的头发是乌黑的,眼眸亦非蓝色。

    武建柏最终转身离开了画作。每当造访美术馆,他总是告诫自己,应该去探索其他区域,花费更多时间在当代艺术上,但每次都情不自禁地被这位少女所吸引。他暗下决心,下一次一定要改变。

    下午一点钟,武建柏步入美术馆的餐厅,环顾四周。此时,餐厅内已寥寥无几。他迅速发现了位于角落里的伊康盛,后者正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背后是一盆高大的植物。武建柏向他挥手示意,随即走向年轻人。

    “你好,武建柏舅舅。”

    “你好,伊康盛。”

    伊康盛起身,给予武建柏一个温暖的拥抱。武建柏笑容满面,紧紧握住外甥的手臂,仔细端详着。这个孩子已经成长为青年。再过三个月,伊康盛就将满二十六岁,但他的身形依然纤瘦。当他笑起来时,与他的母亲极为相似;他的黑色卷发和深邃的眼睛显然是继承自祖母武梦竹;而那深色的皮肤与高颧骨,则是父亲的遗传特征,这是典型的彦昌国人。当“六五战争”爆发时,伊康盛和他的孪生兄弟仅十三岁,体型比同龄人矮小。战争结束后五小时,武建柏才乘坐飞机抵达斋弘城,未能亲历战场。但伊康盛和弟弟伊建茗向他反复讲述了哥哥伊建驰——一位空军上尉——的英勇事迹。武建柏还详细了解到,伊康盛和伊建茗的表兄翟新立在指挥部队作战的英勇故事。两年后,年轻的伊建驰不幸阵亡——其驾驶的战机在消耗战中被藩康国的地对空导弹击落。紧接着的第二年八月,翟新立也在战争中丧生,原因是一枚误置的地雷。那一年,伊康盛刚满十八岁。由于从小患有哮喘,身体条件不佳,尽管他多次请求参军,父亲伊安宜始终未予同意。

    伊康盛渴望像哥哥伊建茗那样成为一名突击队员或伞兵。然而,哮喘和近视使他无法达到军队的要求。在大学毕业之际,伊康盛策划了最后的尝试。他向父亲求助,请求——更确切地说是恳求——父亲利用在情报部门的人脉为他争取一个岗位。1974年6月,伊康盛终于加入了特勤局。他未曾接受过户外行动的培训。特勤局内不乏曾是精英突击队员及战场英雄的特工,因此并不需要让这位体弱多病、智慧超群的年轻成员涉足高危任务。伊康盛接受了基本的自我防卫训练,熟练掌握了武器操作,尤其擅长使用小型手枪。然而,他的主要职责在于密码学领域。在斋弘城担任了三年的情报联络员,并执行了一年的战场通信任务后,伊康盛被派遣至彦昌国驻昌勋国大使馆,加入了一个专门小组。尽管他是伊安宜之子,但他此次任职完全是凭借自身实力赢得的机会。

    “舅舅,你的近况如何?”伊康盛询问。

    “一切都好。”武建柏回应,“你父亲和哥哥最近怎样?”武建柏关切地问道。

    “比上次我们聊天时要好许多。”伊康盛说道,“医生认为父亲今夏可以回到农场休养一段时间。伊建茗已被晋升为上校军衔。”

    “真是好消息,太好了。”武建柏欣慰地表示。他低头注视着外甥摆在面前的三份文件,心中思索着如何既能从伊康盛那里获取所需情报,又不至于将他卷入潜在的危险之中。

    仿佛洞察到了武建柏的心思,伊康盛俯身向前,压低嗓音,急切地问道:“武建柏舅舅,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难题?”

    武建柏眨了眨眼睛,回忆起六天前他拨通伊安宜的电话,请求查找苏俊贤的资料或是康修为的行踪。这一举动事后看来颇为草率。多年来,他刻意避开与家人直接接触,但康修为的突然失踪让他忧心忡忡,尤其担心自己在前往帛弘城期间会错过有关苏俊贤那位上校的重要线索。伊康盛通过加密线路联络他:“武建柏舅舅,你是在打听那位德容国的上校吧?”武建柏没有否认。家族里无人不知,他在战争期间曾与一名逃脱正义制裁的纳粹军官在集中营相遇,此事始终是他心头的刺。“特勤局是不会在昌勋国采取行动的,这点你应该清楚。”伊康盛提醒道。

    武建柏选择了沉默作为回应。他曾在自卫军活跃时期,与伊康盛的父亲合作,秘密购买昌勋国的武器装备,运回骏喆国支援辰宇军队抵御高懿地区的侵袭。武建柏再次眨眼,取下眼镜,轻轻擦拭。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康盛询问。

    “我对苏俊贤这个人非常好奇。康修为是我的门生,他去瀚玥城追踪他的消息。可能是因为离婚纠纷之类的案件,具体不得而知。康修为没有按期归来,我得知苏俊贤似乎也已去世。一位朋友拜托我协助调查,于是我想到了你,伊康盛。”

    “嗯。”伊康盛应了一声,凝视着舅舅,最后摇头轻叹。他环顾四周,确保无人窃听或窥视,随即打开了一份文件。“我周一去了瀚玥城。”伊康盛透露。

    “你真的去了!”武建柏惊讶不已。原本他只期望外甥在鹤骞城利用电话和彦昌国大使馆内的电脑——尤其是特勤局专用的六台机器——查阅两国的机密档案。从未料到,这小子第二天竟独自去了。

    伊康盛摆手示意,“这不算什么。”他说道,“我积攒了一些休假时间。你何时向我们求助过,舅舅?从小到大,你总是无私地援助我们。你从浩宕城汇款让我完成学业。如今你有小小请求,我又怎能拒绝?”

    武建柏揉着眉心,“你不是特工。况且,特勤局成员禁止在昌勋国活动。”

    伊康盛对此不予理会,“我只是去度个假,舅舅。”他说道,“你愿不愿意听听我度假时的所作所为?”

    武建柏点了点头。

    “这就是康修为先生下榻之处。”伊康盛说着,将一张黑白照片滑过桌面,展示腾骏山上的一家酒店。武建柏瞥了一眼,并未细看,随即把照片推回。

    “我搜集到的情报相当有限。”伊康盛解释,“康修为先生在十二月八日入住酒店。有位女服务员回忆,九号早晨,一个与康修为相貌相似的红发青年在酒店咖啡厅享用早餐。一位行李员记得,在那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左右,一辆黄色的轿车驶出酒店停车场,而这正是康修为租用的车型。不过,行李员表示无法百分之百确定驾车者就是康修为。”伊康盛递上两张纸,“这是报纸报道的复印件——只有简短的一段——以及警方的报告。十二月十日,即星期三,那辆黄色轿车在机场附近的租车行被发现。租车行联系不上车主,只能将费用账单寄给康修为的母亲。到了十五日,星期一,也就是我抵达瀚玥城那天,康修为的母亲收到了一张匿名汇票,要求支付住宿费用。汇票的信封上盖有浩宕城的邮戳。你对这件事有什么了解吗,舅舅?”

    武建柏注视着他。

    “我想你应该是不知情的。”伊康盛说着,合上了文件夹。“但真正让人费解的是,同一周内,康修为先生业余侦探事务所的两位兼职助手——田浩皛和裴正卿因车祸丧生。十二月十二日,星期五,在接到一通长途电话后,他们驾车从浩宕城出发前往阳焱城……舅舅,你怎么了?”

    “没事。”

    “你刚才看起来有些不适。你认识他们俩吗?田浩皛是康修为在庚昂大学的校友。”

    “我之前见过他们一面。”武建柏回答,“继续讲。”

    伊康盛眯起眼睛,审视着舅舅。武建柏想起,伊康盛儿时听他讲述奇异的睡前故事时,也会露出这样疑惑的眼神。“不论发生了什么,显然出自职业杀手之手。”伊康盛说道,“像是昌勋国黑道家族的手段。行动迅速且不留痕迹。撞死裴正卿和田浩皛的卡车至今仍未找到。至于康修为,他彻底失踪了。问题在于,康修为在俊悟州究竟做了什么,惹恼了职业杀手,以至于他们不惜使用古老手法彻底清除痕迹?为何要杀害三人?裴正卿和田浩皛都有正职。他们参与康修为的业余侦探事务所,仅仅是为周末找点乐子。去年,康修为接手了三个案件,其中两件是帮助朋友处理离婚事宜;第三件是为一个贫穷的老头寻找四十八年前抛弃他的亲生父母。”

    “你是如何收集到这些信息的?”武建柏低声询问。

    “周三我回来后,与康修为的兼职秘书交谈过,还有一天晚上造访了侦探事务所。”

    “我收回先前的话,武建柏。你的确有几分专业特工的风采。”武建柏微笑着说道。

    “嗯。”伊康盛应了一声。他环视四周,注意到餐厅已不再供应午餐,顾客逐渐稀少。少数用餐缓慢的客人依旧坐在位置上,而他和武建柏并未引起过多注意。周围所有的客人都与他们保持着至少十米的距离。餐厅外的地下室走廊里,传来一阵孩子的啼哭声。“我还没讲完,舅舅。”他故意拖长语调。

    “请继续。”武建柏鼓励道。

    “康修为的兼职秘书告诉我,他经常接到一个神秘人的电话,那人从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伊康盛继续说,“警方对此人身份非常好奇。秘书向警方表示她并不知情……康修为没有留下关于这个案件的任何记录,除了旅行开支等日常开销。无论这个新客户是谁,他委托的案件让康修为忙得焦头烂额,以至于不得不请大学好友来协助他。”

    “嗯。”武建柏若有所思地回应。

    伊康盛轻轻抿了一口咖啡,“你曾提到康修为是你的学生,舅舅。然而,在运莱国大学的档案中,却找不到他的成绩记录。”

    “他旁听了两门课程。”武建柏解释,“战争与人类行为,以及侵害心理学。康修为未能从庚昂大学毕业,并非因为他愚笨——事实上,他相当聪明,只是对学业缺乏兴趣。不过,他对我的课情有独钟。说下去吧,武建柏。”

    伊康盛嘴角紧闭,眼神坚定,这让武建柏想起了他的父亲伊安宜。在斋弘城郊的农场里,他曾与伊安宜彻夜辩论游击战的道德议题,那时的伊安宜表情同样固执。

    “秘书告诉警方,康修为的客户似乎来自辰宇国。”伊康盛补充道,“她能通过口音判断对方是否为辰宇国人。这个客户带有明显的外国口音。”

    “哦?”武建柏露出好奇的神色。

    “你还不打算对我坦白吗,舅舅?”伊康盛直截了当地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自己也在试图理清头绪。”武建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