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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如释重负

    我倚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感受着车内混杂着汗味与烟味的空气,灯光有规律地扫过,营造出一种令人昏沉的氛围。我努力控制呼吸,耳边的轰鸣声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轮胎与湿漉漉路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你的名字是什么?”我轻声询问。

    “嗯?”司机显得有些困惑。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语气坚定地重复道。

    “我叫范文光。工作证上有写明。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他不解地回应。

    “你住在哪里?”我继续追问。

    “这关你什么事?”他反问。

    我没有耐心与他纠缠,直接深入他的意识。尽管我头痛欲裂,意识模糊,但我依然施展了我的特殊能力。瞬间,强大的精神冲击使司机瘫倒在方向盘上。片刻之后,我才让他恢复过来,重新将视线聚焦于前方的道路。

    “你住在哪里?”我再次询问。

    一系列画面在我脑海中快速闪过,其中有一幕是他在一栋房子前与一个金发女子站在一起。

    “文曜街。”司机的声音听起来呆滞而无生气。

    “从这里过去远吗?”

    “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

    我收回了对司机的控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给他带来了不适。但此刻,我别无选择。我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可以让我暂时躲避,整理思绪的空间。文曜街,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熟悉,但我决定前往那里。或许,那里能成为我暂时的避风港。

    我靠回座椅,闭上眼睛,尝试平复内心的波澜。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我,我正处在一个未知且危险的境地。但我不会轻易放弃,我必须找到真相,为了顾乐蓉,也为了我自己。在这一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你是独自居住吗?”我问,试图了解更多的信息。一系列情感涌上心头:悲伤、迷茫、嫉妒。我看到了一个金发女子,怀中抱着哭泣的孩子,愤怒的争执,一条渐行渐远的红色裙子,一辆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旅行车。我感受到了司机内心的孤寂和痛苦,仿佛一首哀伤的乡村歌曲在空气中回荡。

    “去你家。”我吩咐道,闭上眼睛,聆听轮胎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的唰唰声。

    司机的家一片漆黑,这处新开发的住宅区里的房子看起来都十分紧凑且朴素——灰泥砌成的墙壁,一扇面向小方庭院的“景观”窗户,以及一个几乎与房屋本身一般大的车库。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回来了。司机打开车库门,将出租车驶入,里面停放着一辆崭新的深蓝或黑色别克轿车,由于光线昏暗,我无法确定具体颜色。我让他把别克退出车道。

    “带我参观一下你的家。”我温和地说。屋内的景象正如我所料,让人感到压抑。水槽里堆满了脏盘子,卧室地板上随意丢弃着袜子和内衣,报纸散落各处,画框里天真无邪的孩子注视着这混乱的一切。

    “你的枪在哪里?”我问道。我知道他藏有武器,这是南方的常态。司机眨了眨眼,领我来到地下室的工作间,那里灯光昏暗。一面煤渣砖墙上挂着旧式的裸女挂历。他指向一个廉价的金属柜,里面摆放着一把霰弹枪、一把猎枪以及两把手枪。手枪被包裹在油腻的破布中。一把是标准的靶场手枪,长枪管,单发,小口径;另一把是更为常见的左轮手枪,与檀浩博遗留的枪支有些相似。我将三盒子弹和那把左轮手枪放入编织袋,随后我们返回楼上,进入厨房。

    他交出了别克车的钥匙。我们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我思考着如何让司机写下一张字条,以解释他的离去。像他这样的人并不罕见——孤独、自责、生活艰难。警方会发现枪不见了,也会搜寻别克车,但是真实笔迹的字条,加上他选择的死亡方式,应该能排除他杀的嫌疑。

    司机回到出租车上。车库门仅打开片刻,尾气便已让我泪眼婆娑。出租车的引擎声异常响亮。我最后看了一眼司机,他坐姿端正,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目光似乎穿透了厨房的门窗,望向遥远的高速公路尽头。我关上了厨房的门。

    我本该立刻离开,但我的双腿颤抖,右手也不住地抖动,导致髋部剧痛。我紧紧抓住桌面的塑料薄板,闭上眼睛。顾乐蓉?亲爱的,我是竹思楠……我确信没有听错这个声音。要么竹思楠还在追捕我,要么就是我已经失去理智。她额头上的洞直径约莫一枚硬币大小,形状完美圆润。我没有看到洞里流出的鲜血。

    我在橱柜中寻找酒,只找到了半瓶白酒。我找到了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倒满酒一口饮尽。烈酒的灼热感从喉咙蔓延至胃部,但当我将杯子洗净放回橱柜时,双手的颤抖明显减轻了。

    一瞬间,我考虑返回机场,但这念头瞬间消散。我的行李正在前往茆英城的路上,虽然我可以搭稍晚的宫彭航空公司班机追赶,但一想到空中旅行,恐惧便油然而生。苏俊贤在飞机座位上放松,与邻座交谈,接着是爆炸,尖叫,无尽的黑夜,漫长下坠。不,飞行再也不是我的选择。

    出租车的轰鸣声穿透车库门,持续而单调。司机已在车库中超过半小时,我该离开了。我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轻轻关上前门。我能感受到司机心跳的停止,尽管那只是我的想象。坐进别克车内,出租车的引擎声变得微弱。紧张使我难以将钥匙插入,但深呼吸后,我稳住手,成功启动了引擎。调整座椅、后视镜并找到车灯开关花费了我一分钟。我很久没有亲自驾驶了,我缓慢地将车倒出车道,沿着街区的弯弯曲曲道路前进。我意识到,除了锐逸城附近的别墅和我的新身份外,我没有别的计划。范海秋只是个假名,旅途中的掩护。我留在机场电话旁的手提箱里有一万二千元现金,手提袋和编织袋中有九千元旅行支票,以及我的护照和证件,但现在我只剩下身上的深蓝色西装。想起那些早上购买的新衣,我的心一紧,泪水涌出。交通灯变绿,后面的司机不耐烦地按响喇叭,我摇摇头,重新集中精神驾驶。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通往州际公路的路标,向北行驶。看到指向机场的绿色指示牌时,我心生犹豫。也许我的手提箱还在电话亭旁,改签航班也很简单。但我继续向前。没有什么能让我再次踏入那座灯火辉煌的庞大建筑,去面对竹思楠的低语。我再次颤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竹思楠端坐在环球航空的候机室里,身着上次见面时她穿的粉色裙子,手提包置于膝上,双手交叠其上;她的眼睛依然湛蓝,额头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洞,周围泛着淤青;她的笑容勉强,牙齿仿佛被磨尖。她即将登机,等待着我。

    我频繁地查看后视镜,变换车道,调整车速,甚至两次驶离高速公路,但不久又从另一侧入口返回。判断是否有人跟踪很困难,但我认为没有。对面车辆的车灯令我目眩。我的双手再次颤抖,我打开车窗一条缝隙,让凉爽的夜风拂过脖子。我后悔没带走那瓶酒。

    路牌显示,沿着州际公路北行可直达亓宏州的裴泰城。我厌恶北方,北方人话少,城市阴沉,天气寒冷,阳光稀少。朋友们都知道我讨厌北方,尤其冬季。除非迫不得已,我绝不去北方。

    我跟随车队驶下立交桥,路牌提示距离亓宏州的裴泰城有两百四十公里,到达亓宏州的桂德城需三百三十七公里,前往皋涵州的衷嘉城则有五百四十公里,而鹤骞城更远,六百五十公里之外。我紧握方向盘,鼓足勇气,追随车流,向北方的夜色疾驰而去。

    “嘿,女士!”

    我猛然惊醒,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幽灵般的人影。晨光映照下,我清晰地看到了他那如同啮齿类动物的面容,凌乱的长发几乎遮住了他的脸庞,闪烁着狡黠光芒的小眼睛,突出的鼻梁,皮肤布满了污垢,干裂的嘴唇。他露齿一笑,露出一排尖锐的黄牙,其中一颗门牙残缺不全。这个少年似乎只有十七岁左右。“嘿,小姐,你能带我一程吗?”

    我坐起身,摇了摇头,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让车内温暖如春。我环视着别克车的内部,一时之间,我忘了为何自己会睡在车里,而非家中舒适的床榻。随后,我记起了昨晚驾车穿越漫漫长夜,最终因疲惫不堪而在一片荒寂的路边休息区停靠,沉入梦乡。我究竟开了多久?我依稀记得在停车前,曾看到一块指示亓宏州出口的路牌。

    “小姐!”那个脏兮兮的少年用他那污黑的指关节敲击着车窗。

    我按下按钮,想要降下车窗,却发现毫无反应。封闭的空间让我感到窒息,但很快我意识到,发动机尚未启动。这辆汽车几乎一切都依赖电力驱动。我注意到燃油表仍然显示着几乎满格的状态。我记得昨晚我几次经过自助加油站,但最终选择在一家有工作人员的加油站停下。无论如何,我绝不允许自己降低身份,亲自为车加油。车窗缓缓下降。

    “小姐,能让我搭个便车吗?”少年的鼻音和他外表一样让人反感。他身穿一件破旧的夹克,只背着一个小背包和一卷睡袋。在他身后,过往车辆的挡风玻璃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我突然有种莫名的自由感,仿佛是一个逃学的学生,摆脱了束缚。车外的少年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擦拭着。

    “你要去哪里?”我询问。

    “北方。”少年耸了耸肩,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让我无奈。这一代的年轻人,连最基本的问题都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你的父母知道你搭便车吗?”我进一步追问。

    他再次耸肩,只抬起了一侧肩膀,好像抬高双肩需要耗费过多体力。我立刻猜测,这孩子可能是个离家出走者,或许还涉及盗窃。带上这样的潜在危险分子,显然是不明智的选择。

    然而,“上来吧。”我却开口说道,按下解锁键,副驾驶一侧的车门随之开启。

    我们在桂德城的一家餐馆停留,享用早餐。男孩看着塑料菜单上的图片,眉头紧锁,目光转向我,尴尬地说:“嗯,我没法点餐。我没有足够的钱来支付这些。你知道的,我所有的钱都用在了前往我叔叔家的路上,但是……”

    “没问题。”我宽慰道,“我来请客。”他声称要去鹤骞城投奔他的叔叔,而我装作深信不疑。我再次询问他希望搭车到何处,他眯起眼睛反问:“那你打算走多远?”我撒了个小谎,暗示鹤骞城正是我的目的地,他随即展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我叔叔就住在那儿。我正是要去鹤骞城找他。”男孩向女服务员含糊地下了订单,接着便低头摆弄起餐具。我观察到,近期遇到的年轻人都有着类似的行为模式,不清楚他们是真正缺乏智力,还是受到了教育缺失的影响。现在,三十岁以下的人似乎都可以划分为这两类。

    我品尝了一口咖啡,问道:“你刚才说你叫耿鹏飞?”

    “没错。”他低头对着杯子,像一匹低头饮水的马一样,两者发出的声音惊人地相似。

    “好名字。”我点了点头。

    “所以,你搭便车去鹤骞城找你叔叔?”

    “是的。”

    “圣诞节假期。”我补充道,“学校应该已经放假了吧。”

    “嗯哼。”他应道。

    “那具体来说,你叔叔住在鹤骞城的哪个区域呢?”我继续追问。

    耿鹏飞再次低头,他的头发如同一团浸透了油污的杂草,无序地贴在他的额头上。他时不时地抬起手,机械地将眼前的乱发拨开,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不由自主地重复着。尽管我们相识的时间还不足一个小时,但他的这个小毛病已经开始让我感到烦躁。

    “是在城边的居民区吗?”我试着引导他。

    “没错。”他随声附和。

    “具体是哪个小区呢,耿鹏飞?鹤骞城周边的住宅区可多了去了。或许我们正好会经过那里,到时候我可以把你送过去。你叔叔住的应该是比较高档的社区吧?”我揣测道。

    “是的。我叔叔他很富裕。我们家族非常富有,你知道的。”他自豪地宣称。

    我不禁瞥了一眼他那件满是污渍的夹克,此刻敞开的夹克下露出了一件破旧不堪的黑色T恤。他那条破洞累累的牛仔裤更是显得格外寒酸。当然,我明白,外表并不一定能反映一个人的真实身份。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檀浩博,他总是穿着全新的丝绸套装;还有陈高朗,每次见面都会精心装扮,即便是短途出游也要穿上考究的旅行斗篷、外套和马裤,晚上参加活动时则会打上领带,穿上正式的晚礼服。在昌勋国,平等主义在服饰上达到了极致,曾经多样化的服装风格被简化至最基本的标准——仅仅能遮体的几片破布。

    “睿慈家园?”我试探性地问。

    “啥?”耿鹏飞疑惑地看着我。

    “你叔叔住的小区是睿慈家园吗?”

    他摇了摇头。耿鹏飞皱着眉正要开口,我就打断了他。

    “明白了。”我应声道,“如果他是个有钱人,那么很有可能他住在嘉石区,对吧?”

    “对,”耿鹏飞如释重负地答道,“就是那里。”

    我点头表示认同,这时我的早餐——烤面包和茶送到了。同样,耿鹏飞的丰盛早餐——鸡蛋、香肠、土豆煎饼、火腿和奶蛋饼——也被端到了他的面前。我们默默无言地享用着早餐,只有他咀嚼食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当我们的车辆驶出桂德城后,州际公路再次转为正北方向。大约在早餐后一个多小时,我们进入了皋涵州的边界。回想起童年时光,那时我和家人经常乘火车去揭逸州探亲访友,但我最爱的交通方式却是小型舒适夜班渡轮。而如今,我驾驶着一辆笨重且动力不足的别克轿车,在四车道的高速公路上向北疾驰,耳边是广播里播放的福音音乐,为了驱散同车乘客身上的汗味和尿味,我留着车窗的一丝缝隙。

    我们穿过了衷嘉城,等到耿鹏飞从沉睡中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我询问他是否愿意接手驾驶任务,因为我长时间紧张驾驶,现在全身肌肉僵硬疼痛,为了跟上车流的速度,我不得不咬牙坚持。高速路上几乎没有车辆遵守限速规定,我的双眼也因疲劳而干涩不适。

    “可以啊,你真的要交给我吗?”耿鹏飞问道。

    “是的,”我回答,“我相信你能认真驾驶。”

    “那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