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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萦绕心头

    最后一个频道播放的是当地新闻。年轻的女主播面带笑容地播报着“帛弘城谋杀案”的最新进展。警方正在搜寻嫌疑人并调查犯罪动机。目击者描述了发生在帛弘城知名酒店内的血腥屠杀。州警与联邦调查局正在追捕顾乐蓉,这位长期居住在帛弘城的老太太,她的一个仆人也是遇难者之一。据说,这个老妇人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这条新闻仅持续了不到四十五秒。

    我关掉了电视和灯光,蜷缩在黑暗中,身体因寒冷而颤抖。我安慰自己,只需再过四十八小时,就能抵达同方国南部那座安全温暖的别墅。我闭上双眼,尽力勾勒出记忆中通往水井的石板路上,两旁绽放的小白花。一瞬间,我仿佛嗅到了夏日暴风雨带来的海风咸涩气息。脑海中浮现出山谷中规整的果园,以及不远处小镇上色彩斑斓的斜顶房屋。然而,这温馨的画面瞬间与竹思楠留在记忆中的最后一幕重叠。她睁大了湛蓝的双眸,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嘴唇微启,额头上那个孔洞显得如此突兀,仿佛只要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抹,就能抹去那不祥的痕迹。接着,半梦半醒之间,我目睹鲜血从那孔洞,以及她的口、鼻和深邃的眼眶中涌出。我紧紧拽住被单,直到它几乎触及下巴,竭力驱散所有思绪,让自己归于平静。

    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手提包。但是,如果乘坐出租车前往市中心的银行,我就没有余钱购买手提包了。然而,去银行又必须携带手提包。我再次清点钱包中的钞票,即便算上零钱,数目依然不足。站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我听到外面停车场传来的出租车司机不耐烦的喇叭声。

    前往市区的途中,我请求司机在一家折扣药店稍作停留,解决了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我花费了七元,购得了一个草编的大型手提包。这趟车程,包括司机等待我购物的时间,总共花费了大约十三元。我给司机一元作为小费,口袋里只剩下些许零钱。

    我站在人行道上,等待银行开门。我猜想自己看起来一定颇为古怪。蓬乱的头发未经打理,脸上素颜无妆,黑色雨衣上残留着淡淡的火药味,紧束的领口让我颈部感到不适。右手紧握着刚买的崭新手提包,若不是我脚踏低跟甲板鞋,与运动鞋有些许相似之处,恐怕真会被人误认为是外出购物的老妇。

    令人惊讶的是,银行的助理经理竟然认出了我,而且表现得相当高兴。“啊,范夫人,再次见到您真是太好了!”他说道。我略显羞涩地走向他的办公柜台。

    我感到诧异,毕竟上次光顾银行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我的账户余额也谈不上丰厚,不值得助理经理如此热情接待。我心中一阵慌乱,担心警方可能已经追踪至此,我落入了某种陷阱。我环视四周,试图从顾客和员工中辨认出潜在的便衣警察。但助理经理的随和态度与灿烂笑容让我放松了警惕。显然,他只是对自己的记忆力引以为豪,除此之外并无他意。

    “好久没见到您了。”他带着和煦的笑容说,目光在我身上游移。

    “整整两年了。”我回应道。

    “您丈夫最近如何?”他关切地询问。

    我丈夫?我努力回忆上次来银行时编织的故事。我记得未曾提及……突然间,我意识到他所说的那位每次陪我来此的高大秃顶男士。“嗯,”我解释道,“你说的是覃华清先生吧?他是我的助手。如今他已不再是我的雇员。而真正的范先生早在1956年便因癌症不幸离世。”

    “噢,非常抱歉。”助理经理道歉道,他原本就红润的脸颊此刻更添了几分尴尬的红晕。

    我点了点头。这位神秘的范先生令我们俩陷入短暂的沉默。

    “那么……范夫人,您今日光临有什么需要办理的事务呢?是存款吗?”他询问道。

    “实际上是取款。”我回答,“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查看一下我的保险箱。”

    我钱包里常年存放着几张不同的银行卡,我谨慎地从中抽出这家银行的卡片递给他。开启保险箱需要双方各自持有的钥匙,我们共同完成了这一庄严的程序,随后我独自留在一个小隔间内,面对着通往未来的大门。

    护照虽已有四年之久,却依旧有效。这是为了庆祝昌勋国建国两百周年而特别发行的版本,背景印有红蓝色标识,弭锐城邮局的工作人员曾预言,这类护照日后定会价值连城。一万两千元人民币,由各种面额的纸币组成。我小心地将这些现金包裹好,放入那只装得满满当当的手提袋,暗自祈愿这廉价的草编袋能够承受得住重量,不至于中途破裂。以范夫人的身份购置的股票和债券并非我当前急需之物,但我仍旧将它们一同塞入袋中,置于现金之上。至于福特车钥匙,我没有带走。我不想浪费时间精力将车从车库中开出,倘若车辆在机场停车场被发现,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保险箱中最后一件物品是一支小巧的手枪,原本是准备供覃华清在必要时刻使用的,但我即将前往的地方无需武器。至少,那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庄重地将保险箱交还,随即加入等待出纳的队伍。

    “你想全部取出一万两千元?”柜台后的女孩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询问。

    “是的,表格上写得明明白白。”我答道。

    “也就是说,你打算注销在这里的账户?”

    “确实如此。”我好奇地揣测,培养出这般效率的员工需要耗费多少光阴。女孩向经理助理的方向投去一瞥,只见他双手交叉置于腹部,一副专业哀悼者的姿态。他轻轻点头,女孩吹泡泡糖的速度随之加快。“没问题,夫人。你希望以何种形式获取款项呢?”

    我几乎脱口而出:“统统换成硬币吧。”然而我改口笑道:“请帮我兑换成旅行支票。一千元换成五十元面额的,再有一千元换成一百元面额的,剩余的则换成五百元面额的。”

    “会有一定的手续费。”女孩眉头微蹙,似乎期待我会因此改变主意。

    “无妨,亲爱的。”我回应。天色才刚破晓,我却感觉如同初升的太阳,充满活力。同方国的南部应当是凉爽宜人的,阳光明媚而不炙热。“别急,亲爱的。”

    弭锐城的元忠酒店与银行仅相隔两条街。我在那里预订了一个房间。若使用信用卡支付,酒店要求留下卡的副本。于是,我用一张五百元面额的旅行支票结账,并将找回的零钱收入钱包。这里的房间比汽车旅馆的要舒适一些,尽管装饰依旧简单朴素。我利用房内的电话联络了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旅行社。经过电脑查询,电话那端的年轻女子提供了两个选项:一是下午六点出发的环球航空公司航班,途中将在昊然城的机场停留四十分钟,再飞往茆英城;另一个是晚上十点起飞的宫彭航空公司航班,直接飞抵茆英城。无论选择哪一班机,我均需乘坐同一日傍晚的飞机从茆英城转飞马赛。她建议我选择宫彭航空,因为票价略低,但我最终决定乘坐环球航空的头等舱。

    在酒店附近有几家不错的商店。我逐一拨打电话询问是否能将商品送至酒店。只有一家表示同意,于是,我乘坐出租车前往该店进行采购。我购买了八套品牌的外套,四条裙子,其中一条是绿色羊毛裙,全套的行李,两套套装,若非数日前,我或许会认为其中一条更适合比我年轻许多的女士,还有足够的内衣和内裤,两个手提包,三套睡衣,一件舒适的蓝色睡袍,五双鞋子,包括一双黑色高跟鞋,六套羊毛衫,两顶帽子,其中一顶是宽边草帽,与我花七元购买的秸秆编织袋相得益彰,还有十几件衬衫,化妆用品,一瓶号称且确实是“全球最昂贵香水”的香水,一个电子闹钟,一款价值十九元的计算器,尼龙丝袜,六本平装的畅销书籍,一本同方国旅行指南,一个较大的钱包,一筐巧克力和饼干,以及一个小巧的金属箱。随后,店员协助将我购买的物品送往酒店,而我则前往相邻的沙龙享受了一次彻底的美容护理。不久,我焕然一新,精神抖擞,身着优雅的裙子与白色衬衣回到元忠酒店。我点了一份午餐:咖啡、搭配芥末的冷烤牛肉三明治、土豆沙拉、香草冰淇淋,并在服务员送餐进房时给予小费。电视上正播放午间新闻,但并未提及周六发生在帛弘城的凶杀事件。我步入浴室,享受了一段长时间的热水沐浴。

    我打算旅途中的装扮是一袭深蓝色的正装。随后,我只穿着内衣开始整理行囊。我将替换的衣物、一套睡衣、个人洗漱用品、小吃、两册平装小说以及大部分现金悉数放入了我的随身行李中。为了去掉所有的价格标签,我不得不请求客房服务送来一把剪刀。到了下午两点,我已全部打包妥当。然而,那只小巧的手提箱只填满了半边空间,我只好用客房里的一条毛巾填充剩余的空隙,以防物品在旅途中晃动。我躺下稍作休憩。一辆豪华轿车将在四点十五分接我去机场。我发现电子闹钟屏幕上闪烁的黑色数字在灰色背景上显得异常引人注目。我对这玩意的工作原理一无所知。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里,涌现了太多我不理解的事物。但这并不重要。我嘴角含笑,进入了梦乡。

    弭锐城的机场与其他我曾踏足的机场并无二致。我怀念着过去的那些大型火车站:宏伟的浩宕中央车站,铺设着大理石的地面,明亮而庄重;战前的昆纬城火车站,虽无屋顶庇护,却壮观且肃穆。在弭锐城机场,无论身份高低,每个人都面对同样的环境:广阔的瓷砖中央大厅,一式一样的塑料座椅,一列列静默显示航班起降时间的电子屏幕。走廊里穿梭着匆忙的商务人士和汗流浃背、高声谈笑的旅客。这一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再过二十分钟,我便能挣脱束缚,重获自由。我已经办理了托运行李,仅携带着手提箱和挎包。一位航空公司工作人员驾驶电动车辆载我穿越中央大厅。事实上,我的关节炎一直困扰着我,而周六的剧烈活动使我的双腿至今仍感酸痛。我完成了登机手续,被告知头等舱不允许洗澡。随后,我坐下等待登机。

    “顾乐蓉女士请接听最近的白色电话。”

    我全身僵硬,聆听着广播。自从抵达机场,广播便不停地播报,先是召唤乘客,接着是对停靠在装卸区的车辆发出警告,罚款及拖车通知。我肯定是听岔了!如果广播中真的呼唤了我的名字,我早就应该听到。我坐直身体,屏息静听,那毫无情感的声音继续念诵着被召唤的名字。当我听到顾若蓉小姐的名字时,我松了一口气。难怪我听错了,我已经连续数日乃至数周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顾乐蓉女士。请接听最近的白色电话。”

    我的心跳骤停,感受到胸肌因紧张而产生的刺痛。这肯定是个误会。我的名字相当常见。我肯定误解了……

    “范夫人。范海秋。请接听最近的白色电话。”

    那一刻,我几乎要在环球航空的国际航班候机室中昏倒。红蓝相间的房间在我眼中变得模糊,视线中闪烁的小点四处飞舞,我不得不低下头。然后,我站起身,紧紧握着手提包、编织袋和手提箱。一名身穿蓝色制服、胸前挂着名牌的男子从我身旁经过,我抓紧他的手臂问道:“电话在哪里?”他一脸疑惑地凝视着我。

    “白色电话。”我喘着气询问,“白色电话在哪个位置?”

    他指向一旁的墙壁。我战战兢兢地走向那部电话,就像它不是通讯工具而是一条剧毒的蛇。我迟疑着,不敢触碰它——虽然只是短暂的片刻,却如同经历了一整个世纪。最终,我放下手提箱,拿起话筒,报出了我现今所用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嗓音回应道:“您是范夫人吗?请稍等,有人给您打电话。”

    我僵立原地,听着电话里转接的“咔哒”声。随后,我听到了一个空旷而带有回音的声音,仿佛说话者身处隧道、空荡的房间,或是墓穴之中。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顾乐蓉?顾乐蓉,亲爱的,我是竹思楠……顾乐蓉?亲爱的,我是竹思楠……”

    我猛地挂断电话,连连后退。周围的喧嚣仿佛潮水般退去,化作远处隐约的背景噪音。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条漫长隧道的入口,看着微小的身影在其中上下跳跃。我惊恐万分,逃离中央大厅,忘记了我的手提箱和里面的钱财,忘记了航班,一切都被抛诸脑后。耳畔唯一响起的是那死寂般的声音,如同午夜的尖叫声,一遍遍回荡。

    接近大门时,一名搬运工疾步向我走来。我没有多想,只瞥了一眼那名黑人,他就倒地不起。我从未如此粗鲁又迅速地控制过任何人。那人蜷缩在地上,仿佛遭受癫痫发作,不停地用脸撞向地面。众人围拢过来帮助搬运工,而我趁机从自动开启的门缝中溜了出去。

    我站在路边,竭力压抑内心的恐惧与混乱,却无济于事。每一个接近我的人都变成了竹思楠那张惨白的笑脸。我转身,双手紧握在胸前,紧紧抓着手提包和编织袋,宛如一位即将崩溃的老妇人。顾乐蓉?亲爱的,我是竹思楠……

    “女士,需要搭车吗?”

    我扭头看向提问的人。一辆绿白相间的出租车不知何时停在了我身旁,后面还排着一长队等候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脸庞剃得干干净净,但由于肤色太白,隐约可见即将冒出的胡茬。

    “您需要乘坐出租车吗?”

    我点头示意,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拉开车门。司机侧过身来,替我打开了门。车内弥漫着烟草、汗水与廉价塑料的混合气味。车子迅速驶离了环形车道,我转过身,透过后窗玻璃向外望去。绿色的灯光划过车窗和车顶,我试图分辨是否有人尾随,但路上车辆之多让人难以判断。

    “我说,小姐,您打算去哪儿?”司机提高音量问道。

    我眨了眨眼,脑海一片混沌。“市中心?”他提示,“酒店?”

    “是的。”我口齿不清地回答,就像是个一知半解的异乡人。

    “具体哪家酒店呢?”

    突然间,我的左眼剧烈疼痛,这种痛感仿佛有生命般,从头部扩散至颈部,直至全身。我感到窒息,只能僵硬地坐在座位上,紧紧握住手提包和编织袋,等待疼痛逐渐减轻。“或者有其他地方要去?”司机继续询问。

    “抱歉,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如同夏日热风掠过干燥的玉米田。

    “要不要上高速公路?”

    “元忠酒店。”这四个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尽管疼痛逐渐消退,但我仍然感到头昏脑胀。

    “您是要去市中心的,还是机场附近的?”

    “市中心。”我机械地回答,对于与司机的对话内容完全懵懂。

    “明白了。”司机应声道,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异常。他调整了路线,驶向市中心的方向。我则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尝试着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疼痛虽已减弱,但那股不安的感觉仍旧萦绕心头,提醒着我,事情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