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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黑暗巢穴

    慕蕊缓缓向小门廊靠近,手中轻轻举起手枪。从她所在的位置,可以窥见门廊顶部阴影下隐藏的景象。前门半开。慕蕊深吸一口气,却依然感到呼吸困难。她做了三次深呼吸,最后一次则屏住了呼吸。她的呼吸与心跳逐渐平缓。她伸出手中的枪,轻轻推动门扉。门无声无息地向内开启,仿佛铰链毫无摩擦。透过门缝,她能看到木质门厅与楼梯下方的台阶。慕蕊的脑海中浮现出惜珊与那位名为梁乐珍的女人在生命终结之处留下的血迹,以及某人正从楼梯上走下的画面。慕蕊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脚,接着是两条腿……

    去你的,慕蕊心想,转身奔逃。她的鞋跟踏在一块松动的圆石上,险些在抵达大门前摔倒。她竭力稳住身体,惊恐地回望那扇敞开的门扉、朦胧的喷泉,以及砖石、玻璃与石头上斑驳的阴影,随后冲出大门,穿越街道,颤抖着打开车门,迅速躲入车内。她重重地锁上了车门。在将手枪丢在副驾驶座位上之前,她记起了需要重新设置枪支的安全装置。她祈求车钥匙尚未拔出,最终她的手指触及了钥匙。引擎即刻启动。

    就在慕蕊的手即将触碰到换挡杆之际,一个身影突然从后座扑向她,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熟练地扼住她的喉咙。她发出尖叫,却被捂住嘴巴的手掌所抑制,令空气憋在气管之中。她的双手抓到了一件厚重的外套,随后是捂住她脸部与掐住她颈部的厚实手套。她挣扎着在驾驶座上起身,企图摆脱控制,用双手与指甲对袭击者发起反击。

    慕蕊右手伸向副驾驶座,却够不到枪。她敲打着换档杆,转身抓向后座。她的身体变得僵硬,半身悬空,双膝顶在方向盘底部。她感觉到一张湿冷而肥胖的脸贴在她的脖子和右脸颊上。左手指尖触碰到一顶厚重的帽子。捂住她嘴巴的手移开,转而紧紧扼住她的咽喉。袭击者长臂横过副驾驶座,慕蕊听见手枪撞击橡胶地垫的声音。那只手再次掐住她的喉咙,她挣扎着对抗厚实的手套。她试图抓挠那张压在她颈部的脸,但袭击者轻易地阻挡了她的手臂。虽然嘴巴不再被捂住,但她肺中的空气不足以发出尖叫声。她眼前金星闪烁,耳中回响着嗡嗡声。这就是窒息的感觉,她意识到。她抓紧座椅的布料,踢打仪表板,尝试抬高膝盖按响喇叭。在内后视镜中,她瞥见自己脖子旁那双充血的眼睛和泛红的脸颊。她明白自己的皮肤同样泛红,光线亦是红色,视野中充斥着红斑。袭击者紧贴着她的颈部,热气扑面,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低语:“想找那个女人?去德容国。”

    慕蕊猛力反弹,用头部迅速向侧后的袭击者撞击。剧痛让她感到一种怪异的满足。扼住她咽喉的手瞬间松开,慕蕊向前倒下,痛苦地深吸一口气,空气穿过疼痛的喉咙进入肺部。她再次吸气,身体倾斜向右,手越过换档杆,摸索副驾驶座上的枪。袭击者再度掐住她的喉咙,这一次力道更猛,仿佛在寻找致命点。她再次被提起。红点在她眼中舞动,脖子传来灼烧般的刺痛。接着,她陷入了一片空白。

    ******

    我问自己,顾乐蓉,你的记忆为什么犹如一团混沌的浆糊?对于帛弘城最后时刻的经历历历在目,而之后的日子则变得模糊不清。赛星公寓那间幽暗育儿室中的玩偶男孩,那个与真人一般大小、拥有玻璃眼珠和残缺头发的诡异存在,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不明所以,为何那段短暂停留的记忆会如此鲜明。还有,直升机坠桥的那个清晨,冬日的曙光中,孩子们在山丘后嬉戏,歌声悠扬。当然,还有那张被白色床单覆盖的床,承载着我躯壳的束缚。我忆起竹思楠自死神手中复苏,蓝唇后黄牙显露,蓝眼从蛆虫盘踞的眼眶中浮现,以及他苍白额头上的血迹。但这并非真实,只是我的臆想。

    每当尝试回忆帛弘城最后一次团聚后的时间片段,心中总会涌起一阵狂喜与愉悦,仿佛重获新生。我曾以为最艰难的日子已然过去。何等的愚昧啊。自由了!我终于挣脱了苏俊贤和竹思楠的枷锁!终于逃离了那场恐怖的游戏!终于不再受噩梦的困扰!

    我步出喧闹的宇寰旅馆,步入寂静的夜色。尽管身体饱受痛苦,那天我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活力,仿佛年轻了数十年。自由的感觉令我脚步轻盈,享受着夜晚的清凉。远处传来警笛的哀鸣,但我充耳不闻。我终于自由了!我来到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一辆蓝色的长型轿车停了下来。我走上人行道,敲了敲副驾驶座的车窗。司机是个健壮的中年男子,头顶光秃,他疑惑地望向我,随后嘴角上扬,露出微笑,按下车窗开关。“您好,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问道。

    我点头示意,随即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座椅上的人造天鹅绒触感柔软。“开车吧。”我吩咐道。

    几分钟后,我们驶上了州际公路,向着城外的方向疾驰。我仅在必要时才开口指挥。尽管身心疲惫,但操纵司机却毫不费力。青春的活力再次涌遍全身,我仿佛重获力量。我倚靠在椅背上,看着帛弘城的灯火渐行渐远。离城数公里后,我才察觉司机正在抽雪茄。我对烟味深恶痛绝。他随即降下车窗,将雪茄丢弃。我调整了空调的温度,继续默默向西北方向前行。

    就在午夜前的一刻,我们穿越了一片荒凉的沼泽地带,那正是苏俊贤的飞机不幸坠毁之处。我合上双眼,思绪飘回了睿达城的往昔时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曾在露天的啤酒馆中畅饮欢聚;夜晚漫步于晗蕾河畔,感受着城市的宁静;我们三个朋友因彼此的相伴而欣喜若狂;首次体验“夺舍”的刺激,令人心潮澎湃。在我与苏俊贤初识的那些年里,每逢夏日,我们总会结伴游历景天洲各国的首都或度假圣地。曾经,我以为自己或许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然而,檀浩博的身影始终萦绕在我心间,于是我总是在寂静的夜晚,努力克制着对这位英俊旅伴的爱意。睁开双眼,我凝望着窗外的黑暗森林和灌木丛,心中一片宁静,即便知道苏俊贤的残躯正躺在那片泥泞之中,与虫豸为伍,我却感到异常的平静。

    我们停靠在运莱国加油,而后继续行程。司机付完款后,我随手翻阅了他的钱包,里面仅剩三十元现金,还有几张卡片和一些照片。对于他的名字,我并未给予太多关注,只是随意瞥了一眼驾驶执照,并未用心去记忆。驾驶仿佛成了本能反应,我几乎无需费力便能掌控方向盘。沿着州际公路,我们从莱文城驶入了驰逸州,途中我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司机显得有些困惑,开始低语着摇头,我随即增强了对他的控制,他便重新专注于道路。我再次闭上眼,任由车灯和尾灯的光斑映入脑海。

    当晨钟敲响三点刚过,我们抵达了弭锐城。这座城市向来不合我意。它缺乏文化的韵味与风雅,对南方风情的忽视让它显得粗犷而杂乱,无休止的工业区扩张和无序的住宅建设遍布四周。我们驶离州际公路,靠近一座大型体育馆。市区的街道空旷寂寥。我引导司机前往一家银行,那是我的目标所在,但面对紧闭的黑色大门,我感到了一阵挫败。我原本以为将新身份的证件存放在银行保险箱中是个明智之举,未曾料想会在周日清晨三点半需要它们。

    若非白天的混乱中遗失了我的手袋,一切或许会有所不同。此刻,我身着的黑色雨衣口袋装满了东西,那是从破旧大衣中转移过来的所有物品。我检查了一下钱包,确保保险箱的钥匙和银行卡都在其中。我让司机在市中心兜了几圈,但这似乎并无实际意义。大多数十字路口的信号灯闪烁着黄色,偶尔一辆警车缓缓驶过,排气管喷出的白烟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

    市中心虽有几家不错的酒店,但考虑到我衣衫不整且没有行李,显然无法入住。于是,我默默指挥司机驶向另一条高速公路,朝着郊区进发。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们找到了一家标示着“客房空余”的汽车旅馆。路旁的旅馆名不见经传。我曾想过让司机去前台登记,但担心他可能需要与人交流,而我已疲惫不堪,无法精确地操纵他。遗憾的是,我未能在他意志中植入足够的顺从,如今唯有接受现实。最终,我整理了一下发型,通过车内后视镜自我审视一番,步入旅馆,亲自办理入住手续。接待员是一位困倦的女士,穿着短裤和一件脏污的T恤。我虚构了我们的姓名、住址以及驾驶证号码,但她甚至连头也没抬,完全未注意到门外怠速运转的奔驰车。如同这类廉价旅馆的常规,她要求我预付房费。

    “只住一晚吗?”她问道。

    “两晚。”我答道,“我丈夫明天全天都有事务要处理。他是饮料公司的推销员,计划拜访几家工厂。而我则打算——”

    “总共六十五元。”她报出了价格。

    回想过去,这笔款项足以让我们全家在阳曜州的豪华酒店享受整整一周的住宿。我将钱递给了那位女士。

    她交给我一把钥匙,上面挂着一颗塑料制的装饰品。“您的房间是219号,把车开到后面,停在垃圾箱附近。”

    我们依言将车驶向后方,停在了指定的位置。令人惊讶的是,停车场里竟停满了各式车辆,甚至还有几辆半挂卡车挤在后围栏的边缘。我打开车门,回到司机身旁。他瘫坐在方向盘前,浑身颤抖,额头布满了汗珠,牙齿不停地磕碰,显然是在竭力恢复意识。尽管我感到极度疲惫,但我对他的控制并未有丝毫松懈。我怀念起覃华清,这么多年来,即使我未将心思明言,他总能心照不宣。而操纵这个矮胖男子却令人倍感挫败,就如同一位熟练的匠人突然面对一堆劣质材料,难以下手。我陷入了沉思。将他留在身边直至周一并非毫无益处,最大的优势便是这辆奔驰车。然而,潜在的风险远大于利益——或许已有人察觉到他的失踪,警方可能已经开始追踪这辆车。尽管如此,促使我作出决定的关键因素却是我的精神状态——逃离之初的兴奋已被疲惫取代。我迫切需要睡眠,必须从连日来的身心煎熬中恢复过来。如果司机未经适当训练,很可能会在我熟睡之际挣脱控制。

    我俯身靠近,轻抚着他的脖颈。“你会返回州际公路。”我低语道,“绕着城市兜圈。每经过一个出口,你就将速度提高十公里。在经过第四个出口时,闭上你的眼睛,等到我叫你睁开时再睁开。如果你明白了,就点点头。”

    他点了点头,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前方,神情呆滞。我本无意“夺舍”于他,但此时此刻,我别无选择。

    “出发吧。”我吩咐道。

    我目送着奔驰驶离停车场,左转汇入高速公路。闭上双眼,我仿佛能看到那长长的引擎盖,迎面而来的车辆投射出的耀眼光芒,以及加速超越其他车辆时闪烁的尾灯。我能感受到空气的震动,羊毛衫下的手臂传来轻微的瘙痒。口中残留着雪茄的苦涩余味。我打了个寒颤,略微抽离了心神。当司机经过第一个出口时,他平稳地将速度提升至六十五公里每小时。随着距离的拉远,我对他的感知逐渐减弱。停车场的嘈杂声似乎在耳边回荡,微风拂面的感觉也变得清晰。当车速达到九十五公里每小时,司机闭上了双眼,但这一刻的感触对我而言已变得模糊不清。

    正如预期,汽车旅馆内部的装潢极其简陋。但这并不重要。我脱下了沾满雨水的大衣和残破的花裙。左侧身体的擦伤虽轻微,但裙子和贴身衬衣已经无法修复。小指上的伤口比身体其他部位更刺痛。我忍着困倦,沐浴在温热的水流中,洗净了头发,随后裹着两条毛巾坐下,任由泪水无声滑落。我没有替换衣物,没有内衣,没有牙刷。银行要在周一清晨才开门,这意味着我得等待二十四小时。我只能坐在这里哭泣。年岁已高,被世界遗忘,我感到孤独且无助。我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中,在熟悉的床上安然入睡,期待着清晨覃华清带来的咖啡与面包。我的哭泣,更像是被抛弃孩童的呜咽,而非成熟女性的哀叹。

    不久后,我侧卧在床上,身上仍披着毛巾,拉过被褥和床单覆盖全身,渐渐陷入沉睡。

    我直睡到第二天的正午,被试图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唤醒。我起身前往洗手间,捧起清水解渴,尽量避免与镜中憔悴的自己对视,然后再度回到床上继续休息。拉上厚重的窗帘,房间内一片漆黑,空调的微弱响声营造出静谧的氛围。我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自己的黑暗巢穴中,再度沉入梦乡。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做梦。

    当晚,当我醒来时,感觉比昨日更为虚弱乏力,周身酸痛。我尝试整理仪容,却发现无从着手。花裙已破烂不堪,我不得不一直穿着雨衣。我的秀发急需梳理,尽管如此,肌肤却焕发出健康光彩,脸颊线条紧致,岁月留下的纹路似乎也淡化了。我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几岁。尽管昨日的经历令我心悸,但这次的“夺舍”体验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在停车场的另一端有一家餐厅,那里的环境让人不适——灯光如同手术室般明亮,红色格纹的塑料桌布上残留着清洁工擦拭过的水渍,巨大的塑料菜单上印着旅馆所谓的“特色菜”彩色图片。我认为这些图片是为了不识字的顾客设计的,他们读不懂那些夸张的描述——“香脆炸薯条!”“地道南方风味玉米片,宛如祖母手工制作!”菜单上充斥着夸张的宣传语和感叹号。一则旁注解释了这些奇特的南方美食,并鼓励北方游客勇于尝试。实际上,薯条和玉米片不过是穷困黑人为求饱腹的粗食,不知为何竟演变成新一代人心中的“灵魂食物”。我点了一杯茶和松饼,却等了足足半小时。邻桌坐着一群粗鲁的北方家庭成员,他们喋喋不休,吃相难看。我心中闪过一个想法:如果法律要求儿童和成人必须在不同的公共场所进行进食,这个国家或许会变得更加有序。

    返回汽车旅馆时,夜幕已经降临。无所事事之下,我打开了电视机。虽然我已经超过十年未曾观看电视,但节目内容似乎并没有太大变化。体育频道充斥着暴力的橄榄球比赛。“教育”频道反复播放着相扑的美学。第三个频道正在播出一部被频繁广告打断的电视电影,讲述了一位雏妓的故事,一位社会工作者费尽心思想将她从堕落的生活拯救出来。这无聊的情节让我想起年轻时代流行的廉价侦探小说。通过谴责那些令人愤慨的禁忌行为——过去是“自由恋爱”,如今则被媒体称为“儿童色情”——反而激发了人们对于这些刺激细节的好奇与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