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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无从寻觅

    武建柏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摘下眼镜,一边仔细擦拭镜片,一边眯着眼睛凝视港口闪烁的灯光。在他朦胧的视野中,灯光显得模糊而遥远,夜色正悄然蔓延。“我们找到他们,追踪他们,逮捕他们。”他坚定地说,“然后,我们将以对付其他所有吸血鬼的方式来对付他们。”他重新戴上眼镜,对慕蕊和治安官露出一丝冷酷的微笑,“我们会用木桩贯穿他们的心脏,斩首。如果这些手段无效……”武建柏的微笑中流露出无尽的哀伤,“……我们会另寻他法。”

    1980年12月24日是一年中最孤寂的平安夜,对于唐慕蕊而言,她决心采取行动,打破这份孤单。她揣着钱包,带上了一台相机,踏出了家门,驱车驶向帛弘城的历史街区。即便还未到下午四点,天色却已开始蒙上暮霭。

    穿过那些历史悠久的建筑与奢华店铺,耳边回荡着电台播放的圣诞乐章,她的心绪波澜起伏。她深深怀念着父亲。尽管近年来与父亲相聚的时光日渐稀少,但想到他已永远离去,不再于世间思念她,不再期待她的到来,一种撕心裂肺的悲痛涌上心头,几乎令她泣不成声。

    当得知父亲遭遇不幸的消息时,她没有流下一滴泪;在韩弘方护送她前往星腾机场的路上,她亦未哭泣——尽管韩弘方执意要陪伴左右,但她坚持要独自面对,最终他只能妥协。在葬礼上,在亲朋好友的慰藉下,她依旧未曾落泪。直到父亲去世后的第五天,也是她返回帛弘城四天后的一个不眠之夜,她随手翻开一本幽默小说集。书本恰好落在一页,页边留有父亲那粗犷的字迹:“今年圣诞节给慕蕊的礼物”。书中讲述的故事让她回忆起四岁时,父母带她前往市中心,排队等候一个小时只为见圣诞老人一面,而当圣诞老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她却吓得落荒而逃。阅读着,她先是微笑,继而泪水模糊了视线,最终爆发成号啕大哭。那一夜,她久久无法入眠,直至天明,仅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感到一片空洞与疲惫,但内心并无病态般的苦楚。她明白,更大的挑战还在前方等待着她。

    慕蕊转向彩虹街,那排色彩斑斓、灰泥涂抹的连排房屋映入眼帘,随着煤气灯依次点亮,街屋的色彩逐渐隐退。她的思绪仍在游走。

    留在帛弘城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邻居封静婉频繁来访,但与这位年迈寡妇的交谈令她感到疲惫不堪。她开始猜测,封静婉或许曾有意成为第二任唐斌蔚夫人。每当熟悉的轻敲门声响起,慕蕊总想躲进卧室避而不见。

    韩弘方每天晚上八点准时从星腾城打来电话:“亲爱的,回到我身边吧。留在你父亲的房子里对你毫无益处。我思念你,亲爱的。回家吧,回到我的怀抱。”她能想象出他那严肃的面容,说出这些话语时的模样。然而,大学城的小公寓对她来说已不再是归宿……而韩弘方的凌乱居所,也仅仅是他安身之所。他每日在电脑中心投入十四小时,全神贯注研究银河星团的物质分布。韩弘方是个聪明但基础教育有所欠缺的人,他们通过共同的朋友相识。韩弘方在两次服役后,性格变得易怒,坚定地追求成为杰出的数学研究者。慕蕊在他这种状态时与他开始了长达半年的恋情,至少她自认为那时她爱着他。“回家吧,亲爱的。”每晚她都能听到这句呼唤,但她仍未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恢复,因此尽管孤单,她总是对韩弘方说:“再等几天吧,韩弘方。再等几天吧。”

    再等几天做什么呢?她思索着。沿南古炮台的古老豪宅灯火通明,照亮了门廊、矮棕榈、穹顶和围栏。她一直对这个区域情有独钟。儿时,父亲常带她漫步于此。直到十二岁后,她才意识到这里没有黑人居住。多年后,她惊讶于作为一个在六十年代南方长大的黑人女孩,为何如此迟钝地察觉到这一事实。她从未留意,夜晚漫步的街道,梦寐以求的古老豪宅,如同某些游泳池、电影院和教堂一样,对黑人关闭大门,她也从未有过闯入的念头。她震惊于自己竟对日常遭遇的不公视而不见。等到慕蕊能在帛弘城的街头自由行走时,那些公然的种族标记已被移除,公共饮水机也真正对所有人开放。但旧习难改,两个世纪以来形成的鸿沟并未轻易消失。慕蕊至今仍清晰记得,1972年11月那个湿冷的日子,她站在古炮台南端,凝视着那些豪宅,意识到她的家族不曾,也无法在那里安家落户。但这个念头只是短暂掠过脑海。慕蕊继承了母亲的眼睛和父亲的骄傲。唐斌蔚是首位在着名的海滨区开设店铺的黑人商人,而她是唐斌蔚的女儿。

    慕蕊驾车穿过街道,路过剧院,这座剧院的二楼阳台装饰着精美的锻铁花卉与藤蔓图案,显得格外典雅。她已经回到了家乡十天,这十天的生活与往常截然不同。此刻,闫承宣应当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古老的政府大楼里与助手及秘书道别,互致圣诞问候。很快,他便会给她拨打电话。她把车停在教堂附近,脑海中浮现出闫承宣的身影。

    上个周五,送别武建柏后,她与闫承宣几乎形影不离,度过了整整两天。他们的话题主要围绕武建柏的故事以及意志操控他人的概念展开。“如果教授是疯子,他的理论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闫承宣分析道,“但如果他并非疯子,那么他的理论就能解释许多人受到的伤害。”

    慕蕊向治安官透露,她曾偷偷观察过教授。当时,疲惫不堪的精神科医生刚从洗手间返回她的客厅,准备继续在沙发上休息。他赤着双脚,仅穿着一件宽松的短裤。慕蕊注意到了他的右脚,小趾缺失,脚上有一道宛如血管的苍白疤痕。

    “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闫承宣提醒她。

    周日,他们还讨论了其他话题。闫承宣在家为他们烹饪美食。慕蕊非常喜爱治安官的住所——那是一座位于老城区外十分钟车程的古宅。整个社区正处于变迁之中——一些房屋已显破败,另一些则正焕然一新。在闫承宣所在的街区,居住着不少年轻人,三轮车停放在门前的人行道上,跳绳随意放置在门前的小草坪上,后院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一楼的三个房间被书籍填满:连接门厅的图书馆兼书房墙壁上镶嵌着精致的书架;餐厅凸窗两侧是手工打造的木制书架;厨房砖墙上则挂着廉价的金属书架。在闫承宣准备沙拉时,慕蕊得以欣赏治安官的私人藏书。她穿梭于各个房间,对那些古旧的皮质封面书籍投以敬仰的目光,浏览着涵盖历史、社会学、心理学等众多领域的藏书,对一排排间谍、神秘和悬疑小说露出会心的微笑。治安官的书房太过舒适,她真想立即蜷缩在椅子中,沉浸于书海。看着满是纸张和文件的卷盖式书桌,厚重的皮革低背扶手椅,以及墙面的嵌入式书架,她不由感慨自己在星腾城的工作室多么简陋。闫承宣治安官的书房,如同他父亲的暗房,给人以温馨舒适的感觉,仿佛置身世界的中心。

    沙拉准备妥当,烤面包放入烤箱,她与闫承宣坐在书房中,品尝着纯正的果酒,再次开启了对话——话题仍旧围绕着武建柏的故事。他们探讨了故事的真实性,以及各自对故事的看法。

    “我认为他是典型的偏执狂患者。”闫承宣说道,“然而,如果一位辰宇人能在大屠杀发生十年前准确预测其每一个细节,任何资深的心理学家,即使是辰宇心理学家,也会将他诊断为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他们在温馨的氛围中享用晚餐,眼见着夜幕缓缓降临。闫承宣在装满各式酒瓶的地下室搜寻一番,慕蕊建议他设立一个酒窖,这个提议让他的脸颊泛起羞涩的红晕。最终,他带着两瓶葡萄酒返回餐桌,为晚餐增添一抹醇香。慕蕊对这顿美味佳肴赞不绝口,夸奖他是一个真正的美食家。他开玩笑说,擅长烹饪的女人被视为好厨师,而懂得料理的单身汉则被封为美食家。她开怀大笑,承诺今后要摒弃这种刻板印象。

    平安夜,她将车停在教堂旁,独自一人坐在车内,随着温度逐渐降低,她陷入了思考,想起了刻板印象。

    对于武建柏,慕蕊心中有着固有的刻板印象:一位来自浩宕城的鹤轩国裔辰宇人,留着浓密的胡须,景天洲的黑暗岁月赋予了他深邃如黑洞的双眸——那种深邃,是慕蕊永远无法体会也无法理解的。一个教授……一名精神科医生……对语言并不精通的慕蕊而言,他那带有异域风情的口音或许与朱力勤的睿达城方言相似。这个人的眼镜竟然用胶带粘合,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姨妈。慕蕊出生不久,姨妈便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直到十一年后才去世。

    武建柏的外貌、声音和举止与慕蕊所接触的大多数人都不同。她对辰宇人的刻板印象是粗线条的——黑色的服饰,奇特的习俗,少数族裔的特征,对金钱和权力的追求甚至超过黑人——武建柏的形象似乎完全符合她对辰宇人的这些刻板印象。

    然而,武建柏并非普通的辰宇人。慕蕊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摆脱先入为主的观念。尽管她只有二十一岁,但她见过像她父亲和韩弘方这样的智者,他们不会用固定的眼光看待所有人和事。她的父亲虽敏感且慷慨,对自身种族和家族充满自豪,但他认为所谓的运动是一种冒险的尝试,试图用这种理念改变现存的体制,而这个体制已较以往有所进步,允许像他这样的有色人种通过努力获得成功和尊严。

    韩弘方将人分为三类:体制的盲从者,体制的操控者,以及体制的牺牲品。韩弘方对体制的认识十分透彻:是政治体制发动了战争;是权力体制维系了战争的持续;是社会体制将他送入了战争的深渊。韩弘方应对体制的方式有两种:首先,他投身于冷僻的数学研究,以此逃离体制的束缚;其次,他精通这项研究,借此谋生,远离体制的影响。同时,他大量时间沉浸在与计算机的交互中,以此避免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与慕蕊的亲密时刻激烈而猛烈,仿佛在与一个试图侵犯他的人搏斗。在杂乱无章的公寓中,他还教会了慕蕊如何使用手枪。

    慕蕊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于是启动引擎,打开暖气。她驶离教堂,注意到人们已陆续前来参加平安夜的礼拜,随后转入蕴藉街。她回想起过去的每个圣诞节早晨,父亲都会带她去离家三个街区的教堂参加礼拜。她原本打算今年圣诞节不再随父亲去教堂,不再勉强自己顺从他的意愿。她明白这样做会伤害他,令他生气,但她已准备好坚持自己的立场。一种空虚感在慕蕊心中汇聚成悲伤,甚至令她的身体感到疼痛。此时此刻,如果可能,她愿意放弃一切,只为能与父亲一同前往教堂度过明天的清晨。

    在慕蕊九岁那年的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悲剧降临。那晚,她父亲跪在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母亲遭遇了不幸。母亲下班回家的路上,穿过一片宁静的公园,正当她离街道仅有三十米的距离时,五名醉醺醺的大学生驾驶着一辆敞篷车,鲁莽地穿越柔软的草地,试图绕过一座喷泉时,车辆失控打滑,直接撞向正准备回家与丈夫和女儿共度野餐时光的母亲。据目击者回忆,直到最后一刻,母亲才察觉到疾驰而来的车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母亲脸上并未显露出惊恐或绝望,只有一种错愕与不解。

    开学第一天,慕蕊的老师要求大家写一篇关于暑假经历的作文。慕蕊凝视着空白的试卷,沉默了十分钟,然后拿起前一天刚买的钢笔,一字一句、工整而坚定地写道:“这个夏天,我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我的母亲,她无比温柔,对我充满了爱。她离世得太早,一群粗心大意的家伙开车撞死了她。他们没有坐牢,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和父亲去姨妈家住了三天,但最终我们回到了家中。我深深地怀念着我的母亲。”

    完成作业后,慕蕊请求老师让她去洗手间。她匆匆穿过熟悉却又陌生的走廊,在女厕的第三个隔间内,无声地反复呕吐,将内心的痛苦与悲痛倾泻而出。

    慕蕊驾车离开蕴藉街,前往顾乐蓉的住所。这条路线她每日必经,每行至此处,熟悉的愤怒与伤痛便会涌上心头。她明白,驱使她每日来到顾乐蓉家门前的是一种本能,如同牙齿缺失后,舌头会不由自主地寻找那个空洞。她每日都要来看看这座房子——如今,连隔壁的房子也同顾乐蓉家一样漆黑一片,因为席夫人已经搬离。她想起上周二,自己跟随那位满脸胡须的男子踏入这座房子的情景。

    武建柏。他并非慕蕊刻板印象中的辰宇人。慕蕊忆起他那哀伤的眼神与温柔的嗓音,不禁猜测他此刻身处何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曾承诺每隔两天就会打来电话,但从上周五送他至帛弘机场后,她和闫承宣便再未接到他的消息。昨天,即周二,闫承宣尝试拨打武建柏家中的电话和大学办公室的号码。家中电话无人接听,而大学那边,心理学系的一位秘书告知,武建柏博士正在休假,预计一月六日返回;秘书还提到,自十二月十六日武建柏前往帛弘城后,便未曾与办公室联系,但他确信会在一月六日归来继续授课。

    周日,她与闫承宣在书房交谈,慕蕊向治安官展示了关于鹤骞城一名参议员办公室发生爆炸,造成四人死亡的新闻报道,她怀疑这起事件可能与武建柏当天的会面有所关联。

    闫承宣笑着提醒她,同一事故中,一名行政大楼的警卫也不幸遇难,鹤骞城警方和联邦调查局均认为这只是孤立的恐怖袭击事件,且已证实死者中并无武建柏。这起毫无意义的暴力行为与武建柏所描述的噩梦并无关联。

    慕蕊微笑着表示赞同,轻抿了一口酒。然而,三天过去,他们依旧未能得到武建柏的任何音讯。

    周一清晨,闫承宣从他的工作地点拨通了她的电话。“我们现在正式介入宇寰旅馆的谋杀案件调查,你愿意协助我们吗?”他询问道。

    “当然愿意。”慕蕊回答,“具体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们正在寻找顾乐蓉的照片。”闫承宣解释道,“我们的凶案调查组以及联邦调查局的当地分部,至今未能找到这位老妇人的任何影像资料。她的亲属无从寻觅,邻居们手中也没有她的照片,甚至在她家的搜查中也一无所获。我们有她的文字描述,但我觉得一张照片能更直观地帮助我们,你同意吗?”

    “我该怎样帮助你们?”慕蕊追问。

    “十五分钟后,在顾乐蓉的住宅前见面。”闫承宣提议,“我会在衣领上别一朵玫瑰作为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