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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匪夷所思

    屋内似乎无人踪影,除非尚有他们未知的隐秘空间。走廊两侧的四个房间显现出近期有人居住的迹象——床铺凌乱,冰箱内堆满食物,餐盘尚有余温,桌面散落着文件。其中一间显然是书房,书架林立,摆放着一张古旧的沙发,壁炉中灰烬犹存微温。鲍文康暗想,若提前数小时到来,或许能与苏俊贤碰面。不速之客乘坐直升机的到来,极有可能迫使苏俊贤匆忙离去。但这里没有衣物或其他个人物品的痕迹,显然居住者时刻准备着迅速撤离。书房的小窗旁,一张沉重的桌上摆着一盘国际象棋,精雕细琢的棋子在棋盘上激烈交战。鲍文康走向铺满报纸的桌子,用枪轻轻触碰残留的文件。随着肾上腺素的消退,他开始喘息,全身颤抖,内心渴望即刻逃离此地。

    文件是琐碎的记录——地产税、土地利用报告、债务账单。他清理了桌面,检查了几处抽屉,最终决定离开。

    “鲍文康!”

    苗友菱的呼喊使他猛然转身,手枪紧握手中。

    苗友菱站在棋桌旁。鲍文康走近,以为她注意到了窗外的情况,然而她全神贯注于那副巨大的棋盘。鲍文康的目光也随之聚焦于棋盘。片刻之后,他放下枪支,单膝跪地,低声惊呼:“我的上帝。”

    鲍文康对国际象棋并不精通,童年时期仅尝试过数次,但他看出这局棋刚刚开始。仅有少数棋子被移除——两枚黑棋,一枚白棋——放置于棋盘边缘。鲍文康缓慢地靠近,单膝跪地,双眼距离最近的棋子仅几寸。

    棋子由象牙与乌木手工雕琢而成。每枚棋子高达五六寸,雕刻工艺极为精致,必定耗费了苏俊贤巨额财富。大约三十年前,鲍文康在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下棋时,被一个男孩击败。那男孩嘲笑他过早地调动皇后,声称只有业余选手才会在开局阶段便动用皇后。然而此刻,棋盘上黑白双方的皇后均已出动。白方皇后占据棋盘中心,位于白方兵卒正前方。黑方皇后已被吃掉,孤零零地躺在棋盘之外。鲍文康凝视着黑方皇后,面容优雅而富有贵族气息,岁月的痕迹未能掩盖其美丽。五天前,在鹤骞城特区,游阳文向他展示了一位老妇人的照片,她在帛弘城谋杀案中遇害,不慎将恐怖的剪贴簿遗留在旅馆房间。鲍文康注视的黑方皇后正是竹思楠。

    鲍文康急忙审视剩余棋子。多数面孔他未曾见过,但有几张却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般清晰浮现。

    白方国王无疑是苏俊贤。尽管面容更显年轻,轮廓更加鲜明,发量更为茂盛,身着已在德容国禁穿的制服,但那无疑就是苏俊贤。黑方国王是游阳文,身着正式服装。鲍文康辨认出黑方象是邬鸿德。白方象则是黄晓博牧师。栗鸿羲位列黑方前排兵卒之中,而黑方马已跳出整齐的队伍,加入战局。鲍文康轻轻旋转黑方马,那张痛苦而僵硬的面容属于郑丰茂。

    白方皇后是一位矮胖的老妇人,鲍文康未曾相识,但他轻易猜出了她的身份。“我们会找到顾乐蓉,”游阳文曾言,“然后你要杀死这个多管闲事的贱人。”白方皇后与两名白方兵卒已深入黑方领地。鲍文康未能辨识被黑棋围困的白方兵卒,看起来是一位五十至六十岁的男子,蓄有胡须,佩戴眼镜。从外貌判断,鲍文康认为他是辰宇人。另一位白方兵卒位于苏俊贤的马前第四格,暴露在黑方多个棋子的威胁下。鲍文康缓缓转动这名兵卒,迅速认出了其身份。鲍文康正面对着自己的面容。

    该死的! 鲍文康的怒吼在宏大的宅邸中回响。他重复嘶吼,挥舞手枪的枪管,三次横扫棋盘,将那些精致的象牙与乌木棋子击落于地。

    苗友菱倒退数步,目光投向窗外。厚重的乌云吞噬了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深邃的森林隐没于灰暗的迷雾之中,纷飞的大雪覆盖了庄园草坪上静静躺卧的两具尸体,如同被遗弃的棋子般无声无息。

    1980年12月18日,星期四。看起来天气转寒,可能要下雪了。 武建柏说道。他们三人挤在治安官闫承宣的车内:武建柏与闫承宣坐在前排,而慕蕊则在后座。细雨绵绵,气温大约维持在十度左右。慕蕊与闫承宣穿着夹克,而武建柏则裹着一件蓝色厚毛衣,外加一件老旧的花呢西装外套。他用食指调整了鼻梁上的眼镜位置,透过布满雨珠的挡风玻璃向外凝视着。“离圣诞节只剩六天了,”他补充道,“但至今未见雪花飘落。我真不明白你们南方人如何适应这样的气候。”

    我七岁时才首次目睹雪景。 闫承宣回忆道,“学校因雪而提前放学。地面仅有薄薄一层积雪,不到一寸厚,但我们所有人都像是世界末日来临般惊慌失措地往家赶。我记得我扔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雪球……它击破了老夫人的门廊窗户。当时对我来说,那场景就跟世界末日无异。我等了足足三个小时,直到父亲回家,那一晚我既没有晚餐,还挨了一顿揍,但至少事情得到了解决。”闫承宣按下按钮,雨刷咔嚓两声,清理了视野,随后又吱嘎一声回到原位。然而,刚刚被清理的区域很快又被雨滴覆盖。“每次见到雪,我都会想起那次挨打的经历,努力忍住泪水。”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武建柏已颇为熟悉,“我感觉这里的冬天愈发寒冷,降雪也比以往频繁。”

    那位医生还没到吗? 慕蕊从后座询问。

    还没。现在才三点五十七分。 闫承宣答道,“雷新曦医生年纪大了,据说行动不便,但他就像一台古老却精准的时钟。他说他会四点到达,那就一定会准时出现。”

    话音刚落,一辆长款黑色凯迪拉克缓缓驶至路边,正准备停入前方五个车位的空位中。

    武建柏的目光转向那座建筑。这里距离历史悠久的老城区几公里之遥,既保留了古朴的历史风貌,又不失现代生活的便捷。一座昔日的监狱被改造为一排排住宅和办公室——新增了窗户和车库,彻底清洗了砖墙,添置了新的木质家具,并修复了原有的旧家具。在武建柏看来,整个翻新工程处理得极为细致。“你确信玲玲的父母愿意参与此事?”他提问。

    闫承宣摘下帽子,用一块手帕擦拭帽内的皮带。“他们的确很乐意。”他回答,“肖洁玉特别担忧那个女孩,说玲玲近来食欲不振,常做噩梦,而且会长时间呆坐出神。”

    就在六天前,她亲眼目睹了最亲密的朋友遇害。 慕蕊同情地说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遇难的还有她好友的祖父, 闫承宣补充,“或许还有其他她认识的人。”

    你认为她曾去过宇寰旅馆吗? 武建柏询问。

    没人能确切证明她是否去过那里。 治安官解释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一定没去过。大多数人往往不会留意身边的许多细节,除非他们经过专业训练。当然,总有一些人观察能力出众,记忆力惊人。但这些人在案发时并未出现在现场。”

    玲玲被找到的位置离案发现场不远,是这样吗? 武建柏追问。

    确实如此。她被一位热心的邻居发现,站在顾乐蓉家与宇寰旅馆之间的街角,哭泣且茫然无措。

    她的手臂伤势好转了吗? 慕蕊关切地问道。

    闫承宣侧身望向后座上的女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尽管车窗外冬日的光线昏暗,但他那双小而明亮的蓝眼睛仿佛散发着自己的光芒。“当然康复了,女士。那只是一次普通的骨折而已。”

    治安官,如果你再称呼我‘女士’,我保证让你的手臂也尝尝骨折的滋味。 慕蕊严肃地回应。

    遵命,女士。 闫承宣一本正经地应答,随即再次将目光投向挡风玻璃外。“老医生来了。他手中的那把黑色雨伞,据说是在昌勋国买的,那时他正在昊然城市的医院参加夏季研讨会。他是战前灾难应对计划的一员。我清楚地记得,多年前他曾告诉我叔叔,当德容国开始轰炸昌勋国之后,昌勋国的周伤亡人数急剧上升,但其实,昌勋国的医生们早已做好了应对更惨重伤亡的准备。我不是说他们有能力救治那么多伤者。我的意思是……他们预见到伤亡将更为惨重。”

    雷新曦医生是否有催眠治疗的经验? 武建柏询问。

    应该有的。 闫承宣拖长了语调,“1939年,他前往昌勋国,目的是建议当地采用催眠疗法。当时有些专家认为,空袭给民众带来了严重的精神创伤,而雷新曦博士通过催眠后暗示的方法,可以帮助他们重建心理平衡。”他推开车门,“唐小姐,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慕蕊说着便步入雨中。

    闫承宣也下车了,但他并没有立即跟上。雨珠轻柔地敲打着他的帽檐。“教授,你恐怕不打算进去了吧?”他问道。

    没错。我并不想进去。 武建柏回答,“我不愿打扰催眠过程。但我确实非常渴望知道那孩子会透露些什么。”

    我也有同感。 闫承宣附和道,“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力去理解和接纳。”他轻轻关上车门,然后轻盈地奔跑着追赶唐慕蕊,对于一个高大的男子而言,他的步伐竟显得异常优雅。

    尽力理解和接纳,这是武建柏心中默念的信条。的确,这正是他必须做到的。

    我信任你。 在听完武建柏的叙述后,治安官闫承宣如是说。

    武建柏努力精简了故事的内容,将占据昨晚及今早大部分时间的长篇叙述压缩成了四十五分钟的精华。期间,慕蕊几次打断他,要求补充遗漏的细节;而闫承宣则提出了一些具体问题。他们在享用午餐的同时聆听着武建柏的讲述。一个小时后,故事结束,餐盘清空,治安官闫承宣点了点头,说道:我信任你。

    武建柏眨了眨眼睛,似乎难以置信。“这么容易就信了?”他问道。

    闫承宣再次点头确认。“就是这么简单。”治安官转向慕蕊,“你呢,唐女士,你相信他说的吗?”

    这位年轻女子仅仅迟疑了一瞬,“是的,我相信。”她注视着武建柏,“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他。”

    治安官沉默了。

    武建柏捋了捋胡须,取下眼镜擦拭一番,然后重新戴上。“难道你们不觉得我的故事……太过荒诞了吗?”他问。

    当然觉得荒诞。 闫承宣回答,“但在我管辖范围内,九个人相继死亡,而我却无法找出他们死亡间的联系,这也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治安官身体前倾,“你以前有没有向其他人讲述过这一切?我是指,完整的故事。”

    武建柏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我曾经告诉过堂姐武梦竹。”他低声说,“那是在她1960年去世前不久。”

    她相信你吗? 闫承宣追问。

    武建柏直视着治安官的眼睛,“她深爱着我。战争结束后,她找到了我,帮助我重建生活。她相信我,她亲口告诉我她相信。我选择相信她的话。那么,你们为何会相信这个故事呢?”

    慕蕊保持沉默。闫承宣则倚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就个人而言,教授,”他开口道,“我得承认自己有两个弱点。首先,我倾向于依据一个人的言辞和他的初次印象来评判他人。比如昨天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位联邦调查局特工——他名叫殷鸿文,他的话逻辑清晰且直言不讳。外表上,他也没什么问题。然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并不可信。殷鸿文先生,他并非我们的同类。我的意思是,他的门廊灯火通明,但屋内却是空无一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生活中有许多人都是表里不一的。如果我认为某人值得信赖,那我就会信任他。就这么简单,尽管这曾让我陷入不少麻烦。其次,我热爱阅读。我没有家庭,除了工作之外别无嗜好。我曾经梦想成为一名历史学家……后来又想成为畅销历史作家……再后来是小说家。虽然由于我的惰性,这些梦想都没能实现,但我依然广泛阅读。我对通俗小说情有独钟。我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则——每读完三本严肃书籍,我就会读一本通俗小说。虽然它们是通俗小说,但写得极好。我读侦探小说,悬疑小说,恐怖小说,这些都是我喜爱的。”他微笑着看向武建柏,“你的故事,其实并不算离奇。”

    武建柏对治安官皱起眉头:“闫承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读过许多奇异的小说,所以你觉得我的奇异故事还不够奇异?”

    闫承宣摇摇头:“不是的。我想说的是,你的故事与事实相符,而且是你提供的唯一一个能够解释这些连环命案的理论。”

    “殷鸿文认为,”武建柏提到,“覃华清——那位老妇人的仆人——与一个叫梁乐珍的女人合谋,盗窃主人的财物。”

    “殷鸿文在胡说八道——请原谅我的粗鲁。”闫承宣说道,“那个叫虞元基的小个子,也就是那个在宇寰旅馆发疯的服务员,根本不可能与任何人串通。我了解虞元基的父亲。那孩子智力有限,仅能勉强学会系鞋带,但他是个好孩子。他在高中时没有参加橄榄球队,因为他告诉父亲,他不愿伤害他人。”

    “但我的故事超出了常理……踏入了超自然的领域。”武建柏说。他觉得与治安官争论实属愚蠢,但他无法理解为何这个人如此迅速地接受了这个故事。

    闫承宣耸了耸肩:“我一直不喜欢吸血鬼电影。电影中,吸血鬼在尸体上留下两个咬痕后,尸体就活了过来。在这两小时的电影中,正义的一方总要花费一个半小时来说服其他正义的人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武建柏抚弄着自己的胡须。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闫承宣低声道,“你确实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现在,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种,你可能参与了谋杀。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没有亲手杀人。周六下午和晚上,你参加了运莱大学的研讨会。但你仍然有可能卷入其中。或许你对竹思楠施用了催眠术。我知道,我知道,催眠并非易事。但是,控制他人的意志同样困难重重。第二种可能,你可能是个精神失常者。疯狂地四处奔走,声称自己犯下了罪行。第三,你可能在陈述事实。现在,我倾向于这种可能性。况且,我自己也遭遇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唯有你的说法能够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