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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案件讨论

    1980年12月16日,星期二那天,治安官闫承宣舒适地倚靠在椅背上,再次品尝了口可乐,双脚随意地搭在堆满杂物的桌面上。他试着调整自己庞大的身躯以求更佳的安逸,却不经意间触发了紧绷的皮质枪带发出细微的吱吱声。这幕场景发生在县政府大楼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办公室里,四周由斑驳的煤渣砖墙和老旧木板构筑,它们仿佛是与外界喧嚣隔绝的屏障。尽管墙面上的油漆多有剥落,透露出不同的时间痕迹,但每一处褪色都讲述着它的故事。室内空间紧凑,布局满满当当: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三座高耸的文件柜、一条堆砌着书籍与文件夹的长桌、一块黑板,以及两把同样被杂乱文件覆盖的黑木椅,墙上零散安置的搁板上物品也是随意摆放。

    “我感觉这里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处理的事情了。”调查员殷鸿文边说边清理出一片座位边缘坐下,他那条棕色西裤上的折痕依旧清晰可见,显露出一丝不苟的态度。

    “的确如此。”治安官闫承宣附和着,轻轻打了个嗝,将手中的可乐罐放在膝盖上。“没有再逗留的理由了,不如早点回家为好。”

    这两位执法者在各方面几乎找不到共同点。闫承宣约莫三十五岁,身材高大却已略显发福,制服衬衫紧绷于隆起的腹部,尺寸似乎小了一号,使他看起来宛如漫画中夸张的角色。他的脸庞红润,散布着淡淡的雀斑,虽然发际线悄然后退且下巴下出现了双层轮廓,但闫承宣给人的印象却是开朗、亲切,甚至带有一丝顽皮的孩子气,恰似一位永远年轻的心未曾老去的大男孩。

    治安官闫承宣语调温和而从容,其形象与办公室的杂乱无章形成了微妙的和谐:衬衫领口随意敞开,腹部紧实,语气中透露着慵懒。然而,这位体态丰腴的官员行动中展现出一种意外的敏捷,近乎优雅,与周遭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相比之下,联邦调查局探员殷鸿文的内外气质高度一致。尽管年长闫承宣十岁,他却显得更加年轻活力。身着浅灰夏装三件套与米黄色衬衫,搭配暗红丝绸领带,发型整洁,仅在鬓角略显银白,映衬出他严谨且注重细节的性格。他的体型偏瘦,面容方正,这与他每周四次的锻炼习惯密不可分,保持了腹部的紧致。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决,深邃却不张扬。

    两人之间的差异远不止外表。在加入联邦调查局之前,殷鸿文在政信大学度过了平平无奇的三年,但后续的专业训练弥补了学业上的平淡。

    闫承宣则有着不同的学术轨迹,他在伟懋大学获得艺术与历史学士学位,并进一步于西北大学取得历史硕士学位。他的警察生涯始于1967年的夏天,受其叔叔——斯巴达堡附近某县治安官李的影响,开始担任兼职助手,首次涉足执法领域。硕士毕业后不久,闫承宣在鹏煊城公园亲眼目睹了一幕震撼场景:愤怒的警察用警棍攻击正在和平散去的反战示威人群。

    闫承宣重归南方故里,于弭锐城的鹤轩学院度过了两年教书生涯,随后转而担任保安一职,并着手撰写一部探讨解放黑人事务管理局及其在昌勋国战后重建中角色的作品。该书虽未竟全功,但闫承宣却发现自己对规律有序的保安工作情有独钟,哪怕这伴随着体重的逐渐上升。1976年,他迁至帛弘城,成为警队一员,肩负起巡警的职责。次年,伟懋大学向他抛出橄榄枝,邀请其担任一年的历史系副教授,他却婉拒了。警察工作已成习惯,每日与酒徒和行为异常者打交道,应对层出不穷的新情况,让他感到充实。又过一年,他出人意料地竞选帛弘城县治安官,并成功当选,令众人诧异。本地一位专栏作家点评道:帛弘城以其独特性着称,居民们对历史的热爱达到了极致,以至于满心欢喜地选择了一位实质上的“历史学者”来担当治安官的角色。然而,闫承宣自认并非历史学家,而是彻头彻尾的执法者。

    “我还需要留在这里吗?”殷鸿文问道。

    “嗯?抱歉,我没注意听。”闫承宣方才稍有分神,此刻才回过神来。他随手捏瘪空咖啡罐,试图投进垃圾桶,却不料被桶内其他挤压变形的罐子反弹了出来。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需要我留下,我可以去找朱俊明谈谈,然后今晚返回鹤骞城。申君昊和联邦航空管理局的调查团队会继续留守,我们可以通过他们保持沟通联系。”

    “嗯,太好了。”闫承宣表示感激,“殷鸿文,我们由衷感谢你的帮助。你和申君昊在这件事上的了解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警局团队的总和。”

    殷鸿文正欲起身,治安官办公室的门缝中悄然探入秘书的身影。这位女士佩戴着链式莱茵石眼镜,发型则是二十年前的流行,显得颇为过时。“治安官,那位来自浩宕城的精神科医生已经到了。”

    “哎呀,差点给忘了。”闫承宣奋力站起身子,“毕芊丽,多谢提醒,请让他进来吧。”

    此时,殷鸿文迈向门口,临行前说道:“治安官,有紧急情况请随时联络我……”

    “殷鸿文,你能稍作停留,旁听一下吗?我差点忽略了这位专家的到来,但他可能掌握有关顾乐蓉家凶案的一些关键信息。昨天他主动联系我们,自称是竹思楠夫人的精神治疗医师,恰好在此地出差。如果你不急着赶飞机,能否等上两分钟?如有需要,事后我会安排警车送你返回汽车旅馆。”

    殷鸿文轻轻一笑,展开手掌说道:“我并不着急,治安官。我很有兴趣听听精神病专家的见解。”说着,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走近椅子,移开了上面放置的白色快餐纸袋。

    “非常感谢你,殷鸿文。”闫承宣道谢着,用手轻抚了下脸庞。此时,敲门声从门口传来,他随即上前,迎进了一位蓄有络腮胡子、身着灯芯绒夹克的男士。

    “您是闫承宣治安官,对吗?”来者问道。

    “正是,我是闫承宣。”治安官伸出宽大的手掌,有力地与对方相握,“而您就是武建柏博士吧?”

    “没错。”相较于魁梧的闫承宣,精神病医生的身材显得较为普通,甚至有些矮小。他身形瘦削,眉毛灰白且远离眼睛,胡须夹杂着黑白,棕色的眼眸中透露出一抹哀伤,那神色似乎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加沧桑。他的眼镜,镜片间用胶带细心地粘合着。

    “这位是联邦调查局的殷鸿文探员。”闫承宣边介绍边挥手示意,“是我邀请殷鸿文加入的,希望您不要介意。他经验丰富,或许能提出比我更为精准的问题。”

    精神科医生对殷鸿文轻轻点头示意。“我还没意识到,联邦调查局也介入了这起地方凶杀案的调查工作。”武建柏言辞温和,几乎不带丝毫昌勋国的口音。

    “通常情况下,我们并不会参与此类案件。”殷鸿文解释道,“但此案中某些要素可能触及到我们的管辖范畴。”

    “哦?具体是哪些情况?”武建柏好奇地问。

    殷鸿文抱臂在胸,先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道:“首先,本案涉及绑架、医疗专业人士的不当行为,以及对受害者公民权利的侵犯。目前,我们的法医专家正与本地执法部门合作,提供必要的支持。”

    闫承宣插话进来:“殷鸿文此行是为了那起飞机爆炸事件。嘿,医生,不妨坐下吧。请坐这里,我帮你清理一下桌面。”说着,他将椅子上的杂志、文件夹和一个泡沫塑料咖啡杯移到桌上,自己也重新落座。“我记得你昨天提过,能提供一些有助于破解此案的线索。”

    武建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补充道:“浩宕城的小报已将其戏称为‘宇寰旅馆谋杀案’。”

    “这总比‘帛弘城大屠杀’听起来要好些。”闫承宣评论道,“不过这个名称并不确切,因为大部分受害者并非在宇寰旅馆遇害。九人命案在这里算是轰动新闻,但在浩宕城或许就见怪不怪了。”

    武建柏回应:“或许如此。但此案中的受害者与嫌疑人背景,都隐藏着不少引人入胜的细节。”

    “不错。”闫承宣表示赞同,“但目前我们仍一筹莫展,武建柏博士,如果您能提供任何线索,将不胜感激。”

    “我乐于伸出援手,尽管能力有限。”武建柏回应道。

    殷鸿文好奇地问道:“您是竹思楠夫人的精神科医生吗?”

    “可以这样理解。”武建柏略作停顿,摸着胡须沉思。他的双眼大而疲惫,眼睑低垂,似乎许久未能安眠。“我与竹思楠夫人仅见过三次,最近一次是在九月份。八月时,我在运莱大学做完一场演讲后,她主动联系了我。随后……我为她进行了两次治疗。”

    殷鸿文的语气变得如同检察官般严谨而专注:“那她曾是您的病人,对吗?”

    “可以这么认为。”武建柏解释说,“但实际上,我没有正式的行医执照。我在运莱大学任教,并偶尔在校园诊所提供心理咨询……校内的心理学顾问认为某些学生或教师可能需要精神科的专业帮助,我也就顺带接诊了……”

    “竹思楠夫人是学生之一?”

    “不,我相信她并非学生。”武建柏澄清道,“她常来旁听我的研究生课程,参与晚间研讨会。她……对我所着的一本书表现出了兴趣……”

    闫承宣治安官插话:“《暴力学》。”

    武建柏眨眨眼,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我昨天并未向您提及我的着作名称,闫承宣治安官,是吗?”

    闫承宣微笑时双手轻轻交叠于腹部,露出了牙齿,“您未曾提及,教授,但那本书我实在难以忘怀,是去年春天的读物。实际上,我甚是喜爱,阅读了两遍有余。其作者之名刚刚浮现于脑海——确实是一部杰作,我认为您也应该一阅,殷鸿文先生。”

    武建柏旋即转身,正面迎向那位联邦调查局特工,“您发现那本书着实让我感到意外。它属于学术领域,探讨的是特定病例的历史轨迹,印量仅两千册,由一家小众的学术出版社发行。大部分书籍都流向了浩宕城与俊悟州的教学使用。”

    “武建柏博士在书中提出,某些个体似乎存在着……您是如何表述的?一种更易于倾向暴力的状态,对吗?我的理解无误吧?”闫承宣询问道。

    “完全正确。”对方确认。

    “也就是说,特定的人群、环境或时间节点可能成为触发他们实施暴力行为的催化剂,而这些行为往往是他们平时难以想象自己会做出的极端之举。在我看来,这正是该书的核心要义所在。”闫承宣阐释道。

    武建柏以一个眨眼作为回应,对治安官说道:“您的概括可谓精辟至极。”

    殷鸿文起身,缓步至文件柜旁,倚靠其上,双臂环抱胸前,眉宇间微露蹙态。“稍等,有些环节我尚未理清。你的意思是,竹思楠主动接近你……表达了对你的着作的浓厚兴趣,并随后成为了你的治疗对象,是这样吗?”

    “没错,我同意在职业范畴内与她进行交流。”对方答道。

    “你们之间是否存在私交?”继续追问。

    “没有私交。”武建柏澄清道,“我们总共只见过三次面。首次相遇是在我的讲座之后,那是一场关于纳粹暴行的讨论。其余两次,则都是在诊所中,每次一个小时的治疗时段。”

    “我跟上了。”殷鸿文回应,但声线中难掩一丝疑云,“你认为在治疗过程中获得的信息能帮助我们解开当前的谜团吗?”

    武建柏摇摇头,说:“恐怕并不直接相关。在不违反保密协议的基础上,我可以透露,竹思楠与其已故父亲之间存在着未解的心结。然而,就目前来看,这些信息似乎无助于我们理解她遇害案件的破解。”

    “嗯……”闻言,殷鸿文重又踱回自己的座位,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腕表。

    闫承宣挂着微笑旋开了门,“毕芊丽,亲爱的,能麻烦你为我们准备些咖啡吗?感激不尽。”

    “武建柏博士,或许你已有所预料,我们已经明确了杀害你病人的凶手身份。”殷鸿文道出关键,“眼下,我们急于寻找的是行凶动机。”

    “我有所了解。”武建柏边说边整理着胡须,“是本地的一位青年男子,对不对?”

    “虞元基,”闫承宣接话,“年仅十九,就职于旅馆服务岗位。”

    “你确定他就是真凶?”

    “没有任何疑问,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闫承宣语气坚定,“有五名目击者向我们证实,虞元基从电梯走出,径直走向前台,用枪射杀了宇寰旅馆的经理,正中其胸膛。我们在他的西装上发现了火药残留痕迹。凶器是一把单动左轮手枪,不是市面上的廉价仿制品,而是一件有正规序列号可追溯的老式真品。他在近距离将这把古董手枪抵在了经理胸前,扣下了扳机。据目击者描述,开枪前他未发一言,随后又转向吴辰钊,一枪击中其面部。”

    “这个吴辰钊是什么身份?”精神病专家提出了疑问。

    殷鸿文轻咳一声,回答道:“吴辰钊是一位来自弭锐城的商界人士。他刚步出旅馆餐厅便遭遇了枪击。据我们了解,他与其他在旅馆中遇害的人并无瓜葛。”

    “确实如此。”闫承宣接着说,“随后,虞元基将手枪口对准自己的口腔,毅然扣下了扳机。在场的五名目击者均未做出阻止举动。仅仅几秒钟之内,他完成了行凶与自我了结。”

    “使用的武器是杀害竹思楠所用的那一把吗?”

    “正是那把枪。”确认道。

    “有人目击到他行凶杀害竹思楠的过程吗?”

    “没有直接目击者。”闫承宣解释,“不过,有两位证人曾看到虞元基从传出枪声的房间出来,并进入了电梯。枪声响起后不久,竹思楠倒在血泊中的情景被发现。但无人留意到男孩手中是否持有左轮手枪。这并不奇怪——即便你手持一根猪腿混入人群中,也可能无人察觉。”

    “那么,是谁首先发现竹思楠遇难的呢?”

    “目前无法确定。”治安官回应,“当时走廊上一片混乱,紧接着大堂又发生了枪击事件,情况非常复杂。”

    武建柏博士,”殷鸿文说道,“倘若您无法提供关于竹思楠夫人的任何线索,那么这些信息对你而言恐怕是多余的。”这位联邦调查局探员显然意欲结束对话,但恰于此时,秘书送进了咖啡。殷鸿文随手将泡沫塑料杯置于文件柜上,而武建柏则报以感激的微笑,轻轻啜饮着那略带温热的饮品。闫承宣手中的咖啡杯甚是硕大。“毕芊丽,感谢你。”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