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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兽穷则啮

    稍有操作上的放松,席先生的身体便开始微微颤抖,嘴巴大张,露出脱落的假牙。我注意到他那条磨损的皮质枪带,并无多余的子弹附着。子弹的藏匿之处成了谜团。我试图深入他的记忆寻找线索,却只发现他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将枪口抵住覃华清太阳穴并扣动扳机的那一幕。

    “走吧。”我帮他扶正脸上滑落的眼镜,将左轮手枪稳妥收入枪套,随后引导着他离开码头。夜色深沉,街灯一盏接一盏掠过,穿越六个街区的过程中,席先生开始剧烈颤抖,我才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为他添上外套。于是,我增强了控制力,他的颤抖随之停止。

    宛如四十五分钟前的场景,我的住宅内一片漆黑,未见丝毫光亮。我们步入庭院,我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摸索着钥匙,而我的外套半敞着,任由夜晚的寒风穿透而过。远处屋内的灯光透出温暖,小女孩的欢笑声随风飘荡自窗扉。为了不让他的孙女察觉到我们的行踪,我操控席先生加快了步伐,手紧握左轮枪,先行踏入家门。我吩咐他先开灯,随后自己跟进。

    客厅内空旷冷清,一切保持原样,无任何侵扰迹象。桌面在吊灯的映照下泛着微光。我选择坐在门厅的椅子上,静待心跳平复,这一过程大约耗去了一分钟。期间,我没有允许席先生将左轮枪的击锤放下,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终于,我起身,沿着走廊缓缓步入温室。

    就在这时,梁乐珍猛地推开旋转门,从厨房冲出,手持一根炽热的拨火棍。她的突袭让席先生措手不及,一枪不慎打在地板上,未对她构成威胁。梁乐珍再次举起拨火棍,准备二次攻击,而席先生手中的枪因力竭脱落。

    情急之下,我选择了错误的方向,不是向庭院逃去,而是奔上了楼梯,梁乐珍紧跟其后,飞跃般追来。在奋力关上沉重的卧室门之前,我惊鸿一瞥,只见她双眼圆睁,满是疯狂,手中高举的拨火棍蓄势待发。门锁刚落,梁乐珍便开始猛烈撞击。然而,坚实的橡木门坚如磐石,面对她一次次用拨火棍对门和门框的重击,纹丝不动。

    我转身环视着这间熟悉的房间,渴望找到任何可以帮助我的物品,遗憾的是,连一部电话的踪迹都寻不见。房间并无内置壁橱,仅有一座年代久远的衣柜静立一旁。我急忙踱步至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呼救或许能引来注意,却无法阻挡门外那个逼近的威胁。她正用力撬动着门锁。对面窗户映出的身影让我别无选择,只能做出一个无奈的决定。

    仅仅两分钟,我隐约感觉到卧室门已岌岌可危。门铰链在拨火棍的撬动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最终防线被突破了。

    梁乐珍满身是汗,嘴微张,涎水顺着下巴滑落,眼神空洞而迷离。我们都没留意到,一双穿着拖鞋的脚步悄然在她背后沿楼梯接近。

    “继续前行,举枪,准备射击。”我反复下达指令,“双手紧握枪柄,瞄准目标。”梁乐珍陡然意识到危险——更确切地说,是竹思楠感知到了危机,因为此刻占据梁乐珍身体的已是另一个人格。她猛然转身,视线落在站在楼梯顶端的惜珊身上,对方手持从祖父那里得来的左轮手枪,对准了她,手指已然扣紧扳机。与此同时,另一个女孩在庭院中焦急地呼唤着惜珊的名字。

    竹思楠立刻明白必须应对这一即时威胁。梁乐珍举起拨火棍,正欲步入走廊,惜珊的枪响了。后坐力使她跌下了楼梯,梁乐珍的左胸处绽放出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她踉跄几步,左手勉强抓住栏杆,摇摇晃晃地追随着惜珊冲下楼梯,手中拨火棍胡乱挥舞。我放弃了对女孩的控制,赶往楼梯口,内心迫切地想要亲眼见证接下来的一切。

    梁乐珍翻着白眼,抬头注视着我。她身着的男性化衬衫已被鲜血浸透,却依然在挣扎,持续发起攻击。左手拾起手枪的同时,她的嘴张得更大,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仿佛老旧散热器泄气般的声响。

    “顾乐蓉……顾乐蓉……”

    我闭目片刻,随后梁乐珍开始奋力爬上楼梯。惜珊的朋友借着敞开的门猛地闯入,敏捷地跃上台阶,紧紧环抱住梁乐珍的脖颈。两人顺势倒退,沿着楼梯翻滚而下,经过惜珊,最终摔落在楼下光洁的地板上。

    那女孩幸免于难,仅有轻微的擦伤。我走下楼梯,将她从梁乐珍身边拉开。她的脸颊上有一块淤青,手臂和额头留有几道划痕。她不停地眨眼,蓝色眼眸中满是迷茫。

    梁乐珍的颈部已严重受损。我拾起手枪,踢开附近的拨火棍,向她靠近。她的头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斜,但生命迹象尚存。她瘫倒在地,尿液浸湿了地板,身体仍在抽搐,牙齿不住打颤。时间紧迫,席家大人们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通往院子的门敞开着。我转向女孩,简短命令:“起来。”她眨眨眼,努力站稳身子。

    我迅速关上门,从衣架取下一袭古铜色雨衣,用一分钟快速将口袋中的物品转移至雨衣内,遗弃了那件破损的春装外套。与此同时,呼叫声从院落方向愈发清晰可闻。

    我跪在梁乐珍的身旁,双手轻轻托起她的脸颊,努力使她的上下颌保持稳定。她的眼球再次翻白,但我坚决地摇动她的头,直至那双虹膜重新映入我的眼帘。随后,我倾身向前,脸颊紧贴着她的。

    “竹思楠,我必定寻你而来。”我高声誓言。

    放开手后,她的头部缓缓垂至地面。我急忙奔向温室,那里是我的刺绣工作室。情急之下,不及上楼取钥匙,我便举起椅子,砸碎了柜门。从破损的橱柜中取出所需之物,恰好能置入雨衣口袋中。

    那位女孩依旧伫立于走廊。我将席先生的手枪递给她,注意到她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下垂,恐怕是骨折了。此时,敲门声伴着旋钮转动的尝试响起。

    “跟我来。”我压低声音,引领女孩穿过饭厅。我们小心绕过梁乐珍静卧的身影,穿越幽暗的厨房。门外的敲击声愈发急促。最终,我们步出宅邸,遁入狭窄的小巷中。

    在老城区这一片,分布着三家各具特色的旅馆。首先是远处十街区外的一家汽车旅馆,它以舒适着称,但高昂的价格让人略感踌躇,我很快便排除了这个选项。紧接着是附近仅一街区之遥的小型家庭式旅店,它隐身于喧嚣之中,独享一份宁静,是我外出旅行时的偏爱,然而这次也不例外,我同样没有选择它。最后,位于两个半街区外蕴藉街上的一栋老宅改造的小旅馆引起了我的注意,这里每个房间装饰着价值不菲的古董,价格令人瞠目结舌。我急匆匆地向那里赶去,女孩紧随其后,手枪被她用脱下的毛衣小心包裹,以掩饰其存在。腿部的剧痛让我时不时倚向她。

    抵达宇寰旅馆时,经理一眼认出了我,他见我头发散乱,眉毛微扬,流露出一丝惊讶。女孩则留在三米开外的门厅阴影中,保持距离。

    “我正在寻找一位朋友,名叫竹思楠。”我试图以热情的语调掩盖真实目的。

    经理皱起眉头:“唔……很抱歉,我们这里没有这位住客。”

    “或许她是用婚前的名字登记的,茅思楠。”我继续说道,“她是一位极具魅力的老年女士,比我年轻几岁,拥有长长的银发。也有可能是她的朋友帮她办理入住,那是一位黑发、貌美的年轻女子,梁乐珍……”

    经理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平板语气回答:“非常抱歉,这两个名字都没有对应的入住记录。或许您的朋友尚未到达,要不要先为她留个口信?”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不用留口信。”

    我引导着小女孩步入一条走廊,那里既是通往洗手间的路径,也是通向楼梯的必经之路。“请问,我能麻烦您一件事情吗?”我对着一位正巧路过的旅馆工作人员询问道。

    他停下了脚步,略显不耐地将那一头乌黑长发甩至肩后,态度中透露出几分急躁。“请讲,夫人。”与此同时,我意识到同时操控两个人实属不易,必须在两者间迅速切换,以确保不会失去对小女孩的控制。为了尽快从这位服务员口中得到信息,我不得不加快行动。

    “我在寻找一位朋友,”我解释说,“她是一位极具魅力的老年女士,拥有湛蓝的眼睛和一头银色长发。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女性,特征是乌黑卷曲的秀发。”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这里没有入住符合这样描述的客人,夫人。”

    于是,我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他的前臂,暂时放松了对小女孩的注意力,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对话。“您确定没有吗?”

    这时,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空洞而茫然,仿佛突然间被什么牵引。“陈高朗夫人,”他语气肯定地说,“她在北侧的208号房间。”

    我笑了,陈高朗夫人,心中暗叹,竹思楠真是愚钝至极。身旁的女孩忽然抽泣起来,身子一软,倚靠在了墙边。我即刻下定决心:让她离开。那一刻,我认为这是出于怜悯,而实际上,是意识到她的左臂已无作用。

    “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地询问那个孩子,同时轻抚着她额前的碎发。她显得有些迷茫,眼神四处游移。“你的名字。”我再次提醒。

    “玲玲。”她细声回答。

    “玲玲,听着,你现在需要回家。快走,但记住,不要奔跑。”我吩咐道。

    “我的手臂好疼。”她嘴唇哆嗦着说。我再次轻触她的额头,缓缓地渗透进她的意识中。

    “你正要回家,”我引导着,“你的手臂不再疼痛。你将什么都不记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现在,回家吧,快些,别跑。”我从她手中接过手枪,未及抽出毛衣便握在手里,“再见,玲玲。”

    她眨了眨眼,穿过门厅,向大门缓缓走去。我环视四周,随后将手枪递给了一旁的服务员。“藏在你的马甲下面。”我低声指示。

    这时,门外传来竹思楠柔和的声音:“是谁呢?”

    “是服务员虞元基,夫人。您的车已在门口等候,我这就帮您把行李送下去。”

    随着轻微的“咔嗒”声响,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然而门链依旧挂着,未曾解开。

    虞元基凝视着竹思楠,轻轻眨了眼,脸上浮现出羞涩的微笑,随后优雅地将一缕头发拂至肩后。我紧贴着墙根站立。

    “好的。”竹思楠解除门链,退后两步让出空间。当我迈入房间时,她已转身,正细致地给行李箱上锁。

    “你好,竹思楠。”我轻声细语。她的背脊不自觉地挺直,动作中透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雅。床上还清晰可见她睡过的痕迹,仿佛时间在那里浅浅低吟。缓缓地,她转过身来,身上穿着一条我前所未见的粉色裙装,格外引人注目。

    “你好,顾乐蓉。”她以笑回应,那双眼睛清澈如蓝宝石。我指示服务员用席先生的手枪对准她,而他持枪的手稳如磐石,冷静地扳起了击铁。竹思楠则保持着镇定,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目光从未离开我的眼睛,我们之间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这是为什么?”我问道,语气中带着不解与探寻。

    竹思楠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微微耸了耸肩。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预见到她将爆发出大笑。她的笑声,尖锐而刺耳,如同孩童般令人突生寒意,每次都让我心惊胆战。然而,她只是闭上了眼睛,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为何使用陈高朗夫人的名号呢?”我问道。

    “亲爱的,你不理解吗?我觉得自己对他有所亏欠。可怜的陈高朗。我是否提过他的死因?不,应该没有。而你,亲爱的顾乐蓉,也从未问起过。”

    她的眼睑缓缓张开,我的目光掠过服务员,他持枪的手坚定而稳定,只需轻轻一扣,便是决定性的瞬间。

    “他是溺水而亡的,亲爱的。”竹思楠轻声道,“可怜的陈高朗从那艘蒸汽船上跃入了深渊,就是那艘载他返回昌勋国的船。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在自杀前还给我写了信,承诺会娶我为妻。这故事难道不够悲惨吗,顾乐蓉?你认为是什么驱使他做出那种选择?我想,这是我们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对不对?”

    “是的,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回应着,同时在心中暗自催促服务员行动。

    但一切静默如初,未有任何变故。

    我急忙侧目望去,只见服务员竟擅自将头转向了我,那并非我的指令。他的手臂僵硬地随之转动,手枪宛如风向标上的箭头,指向了一个未曾预料的方向。

    不!我怒目圆睁,青筋毕露,拼尽全力与服务员争夺控制权。我的手臂动作虽渐缓,但那枪口仍旧无情地对准了我的面庞。此时,竹思楠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再见了,亲爱的顾乐蓉。”竹思楠留下这句话,又是一阵冷笑,对服务员微微颔首。就在扳机即将被扣下的瞬间,我死死盯住那黑洞洞的枪口,心中一片冰凉。

    空膛。又一次,是空的。依然空无一弹。“那么,再见了,竹思楠。”我平静地说着,从雨衣口袋中取出檀浩博的手枪。炸药的轰鸣让我手腕一阵麻木,房间内随即弥漫起一股青烟。竹思楠的前额正中,出现了一个比硬币还小的圆形孔洞。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凝固在那里,一切如常。随后,她的身体缓缓向后倒下,床沿的反弹使她脸朝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转而面向服务员,用我手中那把古老却保养得宜的左轮手枪,换下了他手中无害的武器。此刻我才注意到,这位服务员年纪与檀浩博相近,头发颜色也极为相似。我倾身向前,在他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虞元基,”我低声道,“枪里还有四颗子弹。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清楚自己剩下的弹药数,不是吗?去前厅,解决掉经理,再除掉离他最近的人。之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口腔,扣动扳机。如果没有发射,就再次尝试。先藏好这枪,到了前厅再行动。”

    步入走廊之际,那里已是一片纷乱。

    快打救护车电话!我急声呼喊,有紧急情况,赶紧叫救护车!我的呼声被旁人听见,立刻有人响应去拨打急救电话。随后,我眼前一阵晕眩,不由自主地倚在了一位白发老绅士的身上。四周人群奔走不息,有人好奇地停下脚步,向房间内窥视,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忽然间,门厅方向传来三声清晰的枪响,加剧了现场的慌乱。趁着混乱,我悄悄溜下后方的楼梯,推开通往外界的防火门,最终隐没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