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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蝉鸣依旧,郑梓听见时总觉得像他侧身睡觉恢复平躺时的耳鸣,耳朵里“噗噗噗”响,像极了蝉的翅膀。

    延续了七月的燥热,他开着门窗写作业,休息时抬头看着听收音机的郑爷爷。郑爷爷泡了茶,跟他招了手示意他来喝。郑梓走出去时,郑爷爷递给了他小小的茶杯,嘴里念叨:“秋老虎,热啊!”

    奶球跳进了郑梓怀里,郑梓揉着它的头。奶球伸爪子拍了郑梓的茶杯,郑梓避开:“你敢?”奶球晃着尾巴,又跳到了郑爷爷怀里。郑爷爷圈着:“还说你捡来的,亲的还是我。”

    郑梓看着奶球:“小没良心的。”又看向自己的爷爷:“我当时带回家,您还不高兴来着。”

    郑爷爷咂巴了几口茶,抱着猫后别着录音机走开没理郑梓。郑梓觉得自己地位严重下滑,摸了摸鼻子。回到房间时眼神落在了左边墙角 ,空空的,还能放点东西。

    随即买了去洲川的票。

    到洲川时已经傍晚,郑梓在回不能称之为“家”的家的途中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街景,感叹自己只不过到了华塔四月有余,却已经对洲川没了念想。

    开门后整个屋子依旧黑灯瞎火的,如同从前一样不会有人为他亮一盏灯,或者因他亮了灯以后而感到幸福与感激。他有爸妈的这个家,只是个空壳。

    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衣柜敞开着没有任何一件衣物,里面放着一把红色吉他,他就是来取这个的。离开洲川之前,他以为他很快会回来,也以为他们会很快叫他回来。一季交替了另一季,连句问候也没得到。从衣柜上方的收纳层里拿出了琴包装上了吉他。

    郑梓走到客厅欲往外走时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声音,他僵硬地站着,想开口打招呼,却看见自己的父亲搂着一个女人时噤了声。两人黏腻站在一起,郑父有些尴尬,放开了女人,对郑梓说:“回来了?”见郑梓不回应,他又说:“这是你...叶阿姨。”郑梓漠然地看着两个人,也不理会,径直往外走,头也没偏一点。心中郁结一点点积累,他走到女人面前,一把拽住她,女人惊呼,郑梓盯着她:“好玩儿吗?第三者。”

    女人自知理亏,往后退了退,声音提高了些:“你!你说什么啊!”

    郑梓靠近,看着她:“我说,你不知羞耻。”又睨着郑父:“他不检点。你们...绝配!”

    一股力道将他推开,郑梓被旁边的花盆绊倒,一个踉跄倒在了桌子上磕到了鼻梁,背上的吉他发出闷响,琴弦因为琴箱开始有了回音。随即鼻血喷薄,温热粘糊了他满脸。刚想起身,头却一阵眩晕只能顺势坐在地上。郑父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还在空中不停挥动:“你以为你是谁?!今天在这里耍横?我是你老子,你他他妈要再敢犯浑,我就弄死你。”

    “进华,别这样,只是个孩子...”女人上前拉住郑父。

    郑梓起身,手抹了一把鼻血,冷笑一声 抄起拳头往他爹的脸上招呼了一拳,跨步走了出去。下楼的过程中,他听见了源于自己父亲的污言秽语,这一刻他才知道,再亲密的关系,爆发后的恶语,给人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失望。

    出了家门后郑梓逛到了一条街,直到他发现自己也不熟悉这个区域才放慢了脚步。有一个女生走向前递给了她纸巾“那、那个,帅哥……你……你需要帮助吗?”郑梓伸手往自己脸上碰了碰,一定是个鼻血弄脏了脸。他接过了纸巾,对女生颔首:“谢谢你,不用了。”女生点点头,笑了一下就走开了。郑梓索性坐在了路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烟。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

    他开始想自己是怎么会抽第一支烟的。那时刚上初中,周围的同龄人都已经迫不及待宣告自己的长大,他们学着流子步调,以为这样很随性,也用香烟和酒表示自己已经是个男人而不是男孩。郑梓拒绝,觉得这很傻冒。初二时察觉到了家里不一样的气氛,比从前更低沉甚至带点冷漠。他只以为父母是忙于工作而疏忽了他,他就开始拼命学习企图考成绩来得到关注,收效甚微,得到的只是敷衍的夸奖和睡醒后放在餐桌上的几张钱。

    郑梓想,那么学坏呢?他开始打架,逃课,也没有什么朋友。只能去那种不用身份证就可以待的黑网吧,二十块钱包一天,就这么待着。抽烟就是那时学会的。后来他也没有顾忌,在家里也抽。一次郑母撞见,郑梓心突然慌了,他刚想说:妈妈我不会再抽了。郑母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还小,不适合。随即出了门。

    郑梓觉得,那个瞬间是他十五年生命里最冷的一刻。

    烟燃尽了,回忆也停止。郑梓这一瞬间觉得,原来真的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他就是其中一个。他从琴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抚摸着一家三口笑盈盈的脸,眼泪模糊了双眼,滴在照片上,照片也颤了颤。烟头落在了照片里自己的脸上。然后他起身,把垃圾扔在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上车刚落座时消息提示音响起,郑梓点开看,荣焕说:我想看看奶球了。后面还附带了个幽灵的表情包。郑梓读了一下,退出,又点进去。侧头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又把手机放回了兜里。

    回到家时爷爷已经睡下,郑梓轻手轻脚地回到了房间放下了吉他,填补了墙角的那个空白。

    郑梓写完作业去拿糖,发现糖罐空了。只觉神奇,明明自己不怎么爱吃甜的,竟然还是吃完了。他手边还有那颗糖纸是蓝色的,他捏在手里,看了看。说来也巧,从荣焕给他,到他自己的这一份,竟然真的只有这么一颗蓝色包装的。

    宋哲明那份还没给他,郑梓都开始打主意了。

    郑梓回了荣焕信息:来看猫吗?

    荣焕秒回:好。

    到了点,郑爷爷要去社团,连奶球也抱着去了。郑梓没来得及喊出声,发现郑爷爷已经不见人影。……老人有时候太活泼了也不行的。

    门被扣响,郑梓打开先看见的是一只手握住的一罐汽水:锵锵锵锵——

    他接过:“进来吧你。”

    荣焕跳了进来。

    郑梓说:“我爷爷出去了。”

    荣焕回:“我知道,楼下看见了。”

    郑梓又说:“那你看见他抱着猫了没?”

    荣焕愣了一下,直勾勾看着他:“猫?抱走了?”

    郑梓拉开了易拉罐:“让你失望了。”

    荣焕点点头:“是啊……”东瞧瞧西看看的,然后又说:“那你要不要带我参观参观你家?”

    郑梓站起身,伸出手:“这是厨房,那边是我爷的房间,这边是我的房间。没了。”又喝了一口汽水,感觉气泡在口腔里跳动破掉。

    荣焕:……

    郑梓笑起来,往前走:“请荣焕女士赏个脸,参观一下鄙人的窝。”

    荣焕“哼了一声 ”,跟上。

    郑梓指着床和椅子说:“随便坐。”荣焕就就近坐在了床尾。

    郑梓拿过随身听:“你要不要试试,用随身听听你推荐的歌,感觉很不一样。”荣焕顺从动作 ,戴上了耳机。

    郑梓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往哪儿看,懒散地看在了椅背。荣焕往他的方向挪了点,摘下一只耳机递给他:“一起听?”

    上次去了音像店,两个人听了很久,后来为了情怀与所谓意境,选了好几盘磁带。

    郑梓接过,戴着耳机。抬眸,看着荣焕近在咫尺的脸,心里慌乱了一下。他稍稍往后拉了点距离,眼睛却依旧落在她脸上。一曲完毕,荣焕瞥见了角落的吉他,取下了耳耳机,说:“你有吉他。”

    闻言郑梓摘下耳机起身,拿过吉他递给荣焕看。荣焕也接过:“为什么是红色?”

    郑梓说:“之前买吉他,走进琴行就觉得这个颜色最扎眼。”

    荣焕笑了一下,把吉他放在自己腿上,拨了琴弦。和着吉他声,她缓缓开口: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

    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尾音时琴弦似止不住地颤动,还有余音,晃在了郑梓的心头。

    “掌声啊——”荣焕说,脸上有点傲。

    郑梓勾唇,然后抬手拍了拍。

    荣焕看了一下吉他,小小惊呼一声:“呀 ,琴面被刮花了。”

    郑梓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因为那是他爸推他那一下刮到的。

    荣焕走到郑梓的书桌前,拿起一支签字笔,“可以吗?”

    郑梓靠在书桌上,半坐着:“你随意。”手指在汽水罐上摩挲。然后看见荣焕一笔一笔的,描出来一只幽灵。他笑:“幼稚。”

    荣焕倒是也不恼,把笔放进了笔筒里。转了一下,又说:“我...该走咯。”

    郑梓说:“下次把奶球留下再叫你来。”他跟在荣焕身后,荣焕伸手拦了一下:“什么关系?还要送。”

    这句话是有歧义的,即很亲近了不用送,或者很陌生用不着送。郑梓希望是前者。

    荣焕走了之后,郑梓突然觉得有点孤单。他走向了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看着荣焕朝着自己家的方向。似是有了感应,荣焕回转,仰头看着他,对他挥手。

    荣焕再往前走了几步,直至郑梓看不见了,这一下,他觉得寂寞更浓郁了。

    宋哲明说:“郑梓,出来玩儿吧。把你作业一起带来。”

    郑梓翻了个白眼,又意识到宋哲明看不见。打了个:“五十块钱让你抄一小时。”

    宋哲明:行啊,老地方见。

    说是老地方,也不过是肯德基而已。因为宋哲明,要去抢儿童套餐的玩具。这次得了个活动积木。作业摊开他倒是没抄,一个劲儿在哪儿拼。郑梓看见甩了一袋糖给他 宋哲明:“你不愧是我兄弟。中国好前夫。”

    郑梓的白眼终于翻了出去:“死。”然后他看了一眼时间,说:“时间从我们见面时开始算,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你都拼积木。结合你抄作业的速度,得三小时。看来你得带回家。那可就八十一小时。”

    “奸商!”宋哲明咬牙切齿

    郑梓冷笑:“无奸不商嘛。”

    “郑梓?”

    二人抬头,是荣焕和景晖。

    郑梓扬了嘴角打招呼,又示意二人坐。宋哲明也开始自来熟,热情地招呼着,又去点了点东西。

    宋哲明回来时,郑梓看见荣焕看着宋哲明,脸色却不太好。

    入座后,景晖看见宋哲明身旁一样的礼袋,便说:“郑梓,谢谢你买的那个糖。也太好吃了,荣焕还给我好多呢。”

    郑梓笑了一下,神色却有些淡:“没事,好吃就行。”

    荣焕说:“哲明。”她叫得有点顺口,郑梓都有点讶异。荣焕没见过他和宋哲明一起出现过,他跟她提起时也只是:“我朋友...”可是她叫宋哲明“哲明”,他都没这样叫过,她都没这么亲昵地叫过他。

    景晖说:“你、你们认识啊。”

    荣焕回答:“高一不都在话剧社嘛,只是后来我就退了。所以可能,我认识他,他不记得我。”

    宋哲明点头:“啊,你也话剧社的啊。看来我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啊!”见来了人,宋哲明,把积木整理好。和作业一起收了起来。郑梓踢了一下他的脚:“带回家二百。”

    景晖说:“闻到了交易的味道!”

    宋哲明堪堪道:“只是压榨罢了。我!要反抗!我!要自由。”

    郑梓看着他昂扬的模样:“剩下的也不用给你了。”

    宋哲明立马坐下,要领小红花的乖宝:“一切听您的。”

    景晖摇头:“闻到了压榨的味道。”

    随后景晖和宋哲明聊起来下学期开学要住校的事情。开学了不能带手机进教室只能放寝室了,宿舍楼是铁的门上有一个洞晚上宿管阿姨会查房,上演闪灵之门洞版。高三第一学期是双休最后一学期只能星期天回!

    两人跟耗子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没完。

    郑梓瞥了一眼荣焕,见她与平时不符的深沉,想了想也没说话。

    坐了一会儿看着晚饭时间快到了也各自回了家,景晖和宋哲明聊得投机,还加了联系方式。后来索性给四个人建了聊天群。连郑梓都惊叹这个交往速度直逼火箭。

    然后听见景晖嚎:“怎么就快开学了啊啊啊啊啊——”

    宋哲明嚎:“作业好多啊啊啊啊——”

    两人回家的路上,荣焕都皱着眉。郑梓见她快撞在树上拉过她,她回神抬头望向他。郑梓收了:“你怎么了?”

    荣焕的目光在郑梓脸上停留,随后开口:“只是在想,怎么就快开学了,怎么作业这么多?怎么你和我不是一个班甚至一个科的,不然还可以抄抄作业。”

    “你会抄作业?我以为你是好学生。”他的语气带了点调侃。她不愿意说,他就不追问。因为是隐私,因为再问只会是牵强的谎话,如同现在她调动情绪的蹩脚。

    荣焕看见一家便利店,指了指,两人朝着便利店走去,她说:“什么好学生坏学生的...”

    郑梓看见荣焕又买了汽水:“怎么,肯德基的可乐不够?”

    荣焕递给他一瓶:“你不觉得这些快餐店的汽水味道跟兑了水一样吗?”又问他:“三公里,走路还是坐车?”

    郑梓说:“你急着回家吗?我倒是跟我爷爷说了我出门让他不用等我。”

    荣焕点了头:“我不急。家里没人。”

    “哪走路?散散步消消食。”

    “行。”

    荣焕打破了沉默:“看你把作业都给你宋哲明了,你这是都写完了?挺快啊。”

    郑梓喝完了最后一点汽水:“没用,差地理。”

    荣焕问:“你喜欢地理吗?”

    这个问题好像和之前的没关系,郑梓却说:“还行,有些地方挺有意思的。”

    荣焕拿着罐子和他的碰了碰:“那我喜欢天文搭配一下好了。”

    郑梓觉得易拉罐上有自己手掌心里的汗,爷爷说现在燥热是因为秋老虎。他不知道为什么吞咽了一下,可能有点紧张。为什么紧张他又不知道。看着荣焕,脸色一如往常的平淡:“你为什么要来配我?”

    荣焕说似是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只是说:“和谐。”

    这一刻,黄昏来临,将光辉倾洒在华塔的每一个角落。衬着华城河,衬着华塔的街巷房屋。

    荣焕说:“郑梓,我们在迎着光走。”

    郑梓看见她拿出手机前进的同时打开了手机摄像头,记录这一刻。她在光丽里,她留存着光,一直在也会消失一般。郑梓知道自己完了,是完了。这一瞬间突然很想唤她的名字,于是对着她的身影轻轻开口:“荣焕。”又懊悔自己惊扰了这一刻的静谧。

    荣焕回头:“怎么了?”

    郑梓自觉局促,心下连忙找个借口却还敛了神色:“你,注意脚下。”

    荣焕听着,却把手机对准了他。郑梓伸手想抓住她的手机,她避开,笑说:“你放心,你和光一样好看。”

    然后她站近了一些,边拍他边说:“你知不知道有一个故事。”

    郑梓垂下了手:“什么?”

    荣焕把屏幕亮给他看,郑梓看见她就着光线给他拍的侧脸,如剪影一般。

    他听见她说:“很久以前有人不喜欢拍照,因为他们觉得相机一类的东西…”她故弄玄虚地拉长声音,然后对上他的眼睛:“会摄取他们的灵魂。”

    “那你觉得你成功了吗?”他问。

    “那你觉得我成功了吗?”她敏捷地回应。

    荣焕也不等他都回答,转过了身。

    两个人步子不停。他和她并肩朝着落日走。这时,郑梓想,时间再慢一点就好了。如果真的能摄取灵魂,那么日暮的这一刻一定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