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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处暑。温度高而气候燥热。

    郑梓现在会有意识地看节气,这样好像就能看见时间是怎么离开的。他以前读到过“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现在他也觉得“时间是一场流动的盛宴。”城市和抽象名词都是抽象的,所以他也不觉得有弊病,让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里多一点时间诗意,看不出什么悲喜。

    郑母是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个星期联系他的。郑梓在想为什么要隔这么久。两个星期听起来很短,半个月一下就拉长了。

    “郑梓,你打了你爸爸,你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吗?”郑母优雅从容,脸上带着讥笑,语气却还透露着点关切。

    郑梓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他看着自己的妈妈如此得体如此美丽也如此冰冷,像是谁都走不进她的心里。也许他的父母就是这样的,他们谁也不爱,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自己是自己的奴仆。

    郑梓说:“你来就是要说这个吗?”

    郑母坐在对面,红唇轻启:“我也没有要怪你。”

    郑梓脸上也带了点苍凉,他想逃。

    “几月不见,看你和爷爷一起确实很好。来之前我还想问问,如果我和你爸爸离婚你愿意跟谁,现在看来应该是都不了。”郑母拿起水杯饮水 。

    郑梓靠在椅背上想要将眼前的女人,他的母亲,从里到外看个透彻。他像知道她只是想什么,开了口:“妈,你知道我十七岁了吗?”

    郑母噙着笑:“你是我的儿子,怎么会不知道呢?今年生日在国庆对不对,也是个好日子。想怎么过?”

    “你爱我爸吗?”他问。白开水一样的语气,平淡无起伏,声调都没什么变化。

    郑母手上动作一顿,又恢复笑脸:“老夫老妻了,谁还谈爱不爱的。”

    “以前爱吗?”郑梓继续追问。

    郑母目光落在他的眼睛,母子二人对视着,杯里的水也没有刚倒时烫手,还有些回凉,她慢悠悠开口:“不爱。”

    郑梓知道答案时也不再纠结为什么会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为什么那个孩子会是他。他不再好奇他们的相识相知,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不爱彼此还能共处多年。搭伙凑对的伴侣不在少数 ,他们不是唯一,也不会是最后一对。

    郑梓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豁达,因为他知道了不爱彼此的父母也断然不会将爱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的。曾经以为的父爱母爱是一种本能,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一种义务。这种义务是慈善,而在他的反叛和逃离开始时,一切就宣告结束了。

    郑母把沉默掀开,后将一条烟放在桌盘上给郑梓转了过去。郑母说:“我记得你是会的。”

    郑梓歪了一下头,在思索,眼睛里像是稠着一团浓浆,眼睛落在“万宝路”上。哟,洋货,当真难得。十五岁时他的妈妈淡淡说了一句:“你还小,不适合你”,两年多后的今天把烟作为礼物给他。荒谬夸张的电影。投其所好?也不怕是助纣为虐。

    母子分别时,郑梓说:“多给点生活费,叫郑进华也是。”郑母给了他一张卡,他接过,没有任何客套。

    他无法索要爱,却得到了钱。也不是一无所有。

    从所谓高档饭店里回到嘉安巷时,郑梓看着眼前灰朴朴的楼发愣。

    “怎么在这里?”他听见熟悉的温和的声音,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声音的主人。他对她说:“荣焕,和我走走吧。”

    旅途是无话沉默的。两个人上了公交车从城南到了城北,终点站被叫下车时又上了另一辆,从城东到了城西。直到夜幕完全落下,灯火通明。

    “你饿了吗?”郑梓问。

    荣焕看着他,神色无常:“你终于问了。”郑梓勉强笑笑。

    二人来到夜市,看见有空位的店铺就坐下,也不再走动。

    “确定就吃了这个了吗?”郑梓带点愧疚。

    “怎么,华塔没有米其林噢。”荣焕说。

    用餐时都没有说话,平日都是荣焕找话题,但她今天安静许多。应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浮躁与氐惆,她选择给自己安静空间。郑梓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把一张纸铺开,挑出来的不吃的东西或者嚼碎的渣滓会放在上面,手腕搭在桌沿,一条好看的红绳系在腕间。他抬头看向来不远处的指示牌:佛顶寺在五百米处 于是开口打破了沉寂:“荣焕,我们明天去爬山吧,去寺庙。”

    荣焕进食动作停下,看着他,他都准备开口问是听见她说了好。

    “你不问为什么?”

    “哪里要问这么多?你说,我听;你不说,我不问。”

    第二天郑梓刚要吃早餐时,荣焕给他发了消息:什么时候走?想了想就叫她过来吃了早餐。

    也没多久,荣焕就来了。进门时塞了几瓶牛奶,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郑爷爷上前:“爷爷您好,我是荣焕,郑梓的同学。今天冒昧来了。”

    郑爷爷笑眯眯得,胡子也翘了起来:“你好小同学,多来。”广播里传出婉转玲珑的唱歌,声音脆生生的,荣焕跟着念词:

    薄命人岂敢怨穷居陋巷,为出聘累我父终日奔忙,可怜他父母去借银两。

    没有戏腔,平白地念过。

    郑爷爷直了起来:“小同学,你认得这戏?”

    荣焕索性坐在郑爷爷旁边:“爷爷,我认得,听过的。这一段倒不是我最喜欢的。”

    “哦?是吗,你喜欢那一段?”

    荣焕思考,又念着唱词:“一霎时把七情俱已磨尽,参到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郑爷爷笑得和蔼:“小孩儿少有喜欢的,小同学,你还能记得这样清楚。”

    郑梓看着自己爷爷和荣焕聊得投缘,也愣住了。荣焕涉猎真是广泛,他倒是也知道这戏 ,《锁麟囊》,奶奶爱听。爷爷现在也是听得多,自己也记得一点,但却无法一字不落都讲给说出来。

    奶球趴着睡着了,郑爷爷也催促老伙计的催促去了社团。荣焕和郑梓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郑梓还是没忍住问:“你还听过《锁麟囊》?”

    荣焕守在奶球旁,手轻轻刮过它的毛发:“看了电影。”

    两人爬佛顶山时远方天边白云蓝天鲜明,偶有飞鸟。爬到半山,有一节树桩,二人数年轮。休息片刻接着爬山直至登顶。

    “一会儿下山再去看看半山腰那个殿堂。”荣焕说。手还摸着院子里的黑狗。

    郑梓心中有异样,看她太过熟悉这里。又想兴许以前就来过。

    二人走进了正殿大厅,郑梓心无杂念和欲望,又不知道许什么愿。双腿屈膝,俯身叩拜时,几近虔诚。来到殿外,他看见荣焕一叩一拜,觉得此刻充满神性,就算天气燥热,但是他心都静了。

    下山时看了一眼时间才中午,到了半山腰,荣焕站在门口也没进去。郑梓就在她身后。她转过身对他说:“回家吧,好吗?”

    郑梓笑时甚至带点安慰:“随你。”

    欲走时,两个和尚上前来,一个老师父带着一个小师父,郑梓以为他们会像山顶的如来佛殿里的僧人一样,但二人却在他和荣焕不远处停下。

    老和尚作揖,起身看了一眼郑梓,便对荣焕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方可善始善终。”

    郑梓不明所以,但他以为荣焕会如以往温和有礼,却见她脸色惨败,神情冷却,似有一丝愠色:“来 ,是命。去,也是命。师父,如此对吗?”

    老和尚神色冷漠,哪里见得一点和蔼慈祥。郑梓看着二人,皱了眉头。老和尚说:“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行礼退走,不再理郑梓和荣焕。

    郑梓上前对荣焕说:“他们真能洞察天机?听见你的心声?”

    荣焕翻了个白眼:“小说和电影看多了吧你。”也不再理他,往下山楼道走。

    郑梓说:“你和那个老师父…”

    荣焕打量着周围,玩乐一般:“聪明人之间的博弈。人间处处是羁绊——”

    郑梓摸了一下鼻子:“我还以为你怎么了,譬如痴心妄想被佛祖听见来通知你来了。”

    荣焕撇嘴:“那你这么虔诚就不是痴心妄想了?”

    “我可没许愿。”他反驳。

    “你拜这么认真,我以为你有点愿望,还想让你说说。”她说。

    郑梓上前一步看了一下树上的许愿带:“再说也只是高考啊健康啊什么的吧。”

    荣焕随意应和着。

    郑梓问她:“那你许愿了吗?”

    荣焕走到他旁边,拉过一条许愿带,看了一眼:“我想去南京,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郑梓手中的许愿带滑走,树枝颤了颤。许多事也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下了公交车,荣焕说:“景晖找我呢,你就自己先回家吧。”

    郑梓点了头,刚想说再见时,荣焕伸手递给他一个东西。他抬手,荣焕把手放上来,摊开,是一道红色的护身符。他愣住 荣焕说:“务必戴好报平安。”

    郑梓把护身符攥住:“谢谢。”

    荣焕看着他,眼珠上有他的倒影,郑梓看见了,她说:“你会很好的郑梓。”

    很多年来,这是郑梓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郑重又真诚的祝福和祈愿。她的语气笃定,于是也让他相信他会很好的。但是她也一定要很好,她也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