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笼在皇城之上,为其镀上了一层金边。本就金碧辉煌的宫殿愈发显得恢宏霸气。
略微清瘦的男子坐在轮椅之上,背对着皇城渐行渐远。
落寞的背影与这周遭的华贵似乎隔着一道银河一般。作为先帝长子的他,又何曾躲得过命运的捉弄。
想到那段被尘封的屈辱记忆,他紧抿着的薄唇勾起了一抹苦笑。
世人只知他与贵为九五之尊的当今圣上和美艳华贵的温宁长公主出自一母同胞,且在先帝在世时曾颇受先帝宠爱。
只有他和那早已入土了的庆安帝和圣母皇太后秦太后知晓,他的生母早已死在了他出生后啼哭的那一刻。
之后他被抱养在了秦太后处,彼时秦太后方才有孕,先帝四处征战,后方动乱不堪。
稍大些时候,他跟着秦太后从旧都永城迁至其母族所在的清河郡,后来遇上人追杀,他身旁的护卫皆被人所害,唯一一个护卫拼尽全力将他送上了一匹马上。
于是不会御马的他听了护卫的忠告,紧紧抱着马脖子,任其往前飞奔。
好在那匹马经过多次训练,早已熟悉了去往城郊驻军所在位置的道路,让他躲过了一劫。
只可惜,因着右腿被马鞍拖住,一路拉拉扯,加之马受了惊,到了地方后也未能及时停下,他抱了一路的马脖子,早已精疲力尽,在听得军营传来的熟悉人声后,终于昏死了过去。
一个童稚的孩子,就那般被跑疯了的马拖行了数里才停下,能捡得一条命,实属幸运。
只有他知晓,为何会经受那样的苦难。
若非秦太后轻信了母族兄弟,遭其勾结胡人,设法想要活捉他来钳制庆安帝,他本可以是个正常的男子,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子。
虽那之后秦太后知晓了自家亲弟弟做下的孽,也曾悔恨莫及,在有生之年对他进行了加倍的补偿,且将他生母亡故一事瞒得密不透风,从此心甘情愿地将他认作长子。
就连他那父亲庆安帝亦是对他宠爱无比,庇护有加。可这一切,皆是建立在了让他失去双腿的前提之下。
他不愿恨任何人,却因着现实不得已的恨上了自己,这一生都要守着这残躯过活了?他不愿。
可现实却如同扯着一个破布娃娃一般,一截一截将他的灵魂扯碎,久而久之他开始变得面目全非,也开始平等地怨上了这皇城内外的每一个人。
每每这个时候,只有一道如小鹿般懵懂又带着探寻的眼神如光一般照进他冰冷的心上。
那是他摔断腿后醒来的第三个月。
难得捡得一条贱命的他,终日郁郁寡欢地坐在轮椅之上,听着院子里的虫鸣鸟叫,任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似乎都再与他无关。
正是这样一个世间万物尽如死灰的时刻,一道压抑的抽泣声从墙角边传了过来。
那抽泣声很小,却因着他心无挂碍,而十分容易便将那声音尽数收进了耳中。
最后他终是不耐烦地将视线转向了院墙处有一小小洞口的地方,或许是不知何处的野狗打的洞,因为杂草覆盖,这才未被家丁发现。
只见那洞口处露出一截瘦小的背影。
看那身量,他猜测那人应当是与谢盈差不多大。
人总是这样,当看到比自己更惨的人时,心下便莫名会有一种慰藉,对她人生起的同情总会无形之中填补好自己的悲切。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他都能听到院墙边那小姑娘的抽泣声。
也是因为他有意的探问,才从家丁口中得知了隔壁院子里有个和谢盈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出生没多久便失了生母,还听说那小姑娘,名叫段思绵。
再后来,他便开始注意起她来。
也因为此,他开始愿意出门,只为了能见一见她的模样长相,他想知道,和自己一般自幼便没了生母的人,是不是都比较相像,毕竟他曾在相书中看到过,六亲缘浅之人多目光无神。
秦氏母族所住的宅子,位于清河郡最为繁华的地带,院落外有一处亭台楼阁,内设有投壶捶丸之地,专供孩童游玩。
自打他腿瘸后,便从不愿去。可为了看一看她,他忍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开始由家丁推着自己往外走。
后来,他果然见到了她。
却与他想象的全然不同。
远远望去,一个身着紫衣襦裙的小姑娘,眉清目秀,杏眼灵动有神,唇红齿白,宛如王母娘娘跟前的小仙子一般光彩照人。
只是饶是美好如此,她也始终不发一言地跟在兄长姊妹身后,在几人看向她时,还会刻意地露出一个伪装出来的笑容。
看得出来,她活得并不开心。
他远远瞧着,心下却想,她这般模样,若是发自内心地一笑,恐怕能叫这世间万物都失了颜色。
这般想着,却是陡然迎上了她疑惑的眼神。
或许是他看着她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自己忘乎了周遭的一切,久到纵然隔得老远,也被她察觉到了这探究的视线。
于是,那样一双干净澄澈的眸子,犹如一只初入凡尘的小鹿一般,有着怯生生地却又故作勇敢的目光,静静打量着这世间,也打量着正看向她的陌生人。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犹如一颗悄然落入心底的种子,在时光的缝隙里,在一个个再也未得见的日夜里,在视线交汇时的起心动念中,渐渐开始生根发芽……
可他这般残缺之人,又如何能配得上那样美好的她。
于是,纵然多年后听闻她即将入京,他亦只敢将一切情绪压抑在心头,然后如同儿时一样,躲在远远的僻静角落里,如一个渴望幸福而自知幸福遥不可及的小偷一般,默默偷看着早已任由其长进了血肉的心心念念的人,看着她似是朝着自己而来一般,待梦醒后,又朝着自己的相反方向远去。。
又一次再见,她已为人妻。
微不可察的叹息和着黄昏的凉风消散在了城门外。
听得他身后的定全一个劲地心疼。
自幼陪伴主子的他多少能猜到主子的一些想法,今日陪着主子入宫的所见所闻,对于自家主子来说,或许宛如凌迟一般……
对于一个男子而言,还有什么能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之人与他人言笑晏晏,琴瑟和鸣,更加残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