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春山气的满面通红,激烈的咳嗽后,左手抓着床沿、右手颤抖的指着两男两女,说:“你、你们、你们,你们就不是巴不得我、我早死么?好分财产么!”
他又捂着胸口,拉风箱样喘了好一会,又说:“我没有财产,只有几张纸。你们、你们给我死出去!”
护士和闻声赶过来的医生,立即制止了两男两女的吵闹。
那矮子忙陪着笑脸对洪春山说:“大舅,你消消气!我今天来陪您呵,让您外甥媳妇给你天天做好吃的。”
那麻杆女人忙附和说:“大舅呀,你想吃什么,你尽管说呵。”
胖子横插过来,说:“大伯,我们洪家的事,不用别人操心。我呀,就住在医院了,好好服侍你。”
两男两女又要开始文斗。见他们你争我抢的样子,我自然暗自庆幸,特马的,总算有接盘的的了。省得我要呆在这气味难闻的地方,陪着一个糟老头子,不是活受罪么?
“住口、住口、住口!”洪春山使劲拍着被子,指着他们说:“我说了,你们都给我滚走死开!我不要你们服侍,我、我单位上有人专门来照看我的。”说着,他一指我。
卧草!真好似三九天,一盆冰水从我头上浇下,我吓的打了一个机灵。特马的,这么倒霉!
两男两女
一齐看向我,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家。
“这么年青的崽里子,自己都照顾还好,哪会照顾人?”大屁股女人首先提出异议。
“是哟,现在的年轻人,享福享惯了,也不肯出力的,哼!”麻杆女人说。
两个男人也不约而同的点头。
特马的,他们倒是迅速形成的统一阵线了。
麻个逼,我又不想留下来。我巴不得他们立即把我驱逐出院才好,就对他们友善的一笑。
那护士却说:“谁留下来,要听病人自己的意见。否则,他心情不好,会影响治疗效果的!”
卧草!我的护士小奶奶,我没有得罪过你呀,你特马的关键时刻补刀,会要人命的!
洪春山也点点头,就缩身躺下,地拉被子盖住自己的头,表示不想见自己的侄子外甥了。
四个男女的统一阵线即刻瓦解,斗鸡样的相互瞪着眼,在护士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出了病房。
那个进来的医生对护士说:“彭金子,往后要盯紧点,让一大帮人跑进来乱叫,像个什么样!”
原来给我补刀的护士叫彭金子。我见她受了批评,有些幸灾乐祸。
“哦。”彭金子委曲的应着,却看到我的笑脸,就狠狠瞪了我一眼。
这段时间在医院里呆,要得罪了她,可不是什么好事
。
我赶紧补上友善真诚的笑脸,“说起来,你同我妹妹一样。”
“哼,谁是你妹妹?”彭金子说。
“真的,我妹妹卫校毕业了,马上就要去人民医院当护士了。”我说。
“区人民医院呀,好过劲(非常好)的哟。”她目光一闪。
“所以呀,你就是我妹妹哟。”我见竿就爬。
“哼,你才多大,谁是你妹妹!”
“快二十三了,比你大吧?”
她听了,不说话了。
这时,老人咳嗽了一声,才打断了我们。
“小同志,你、你叫张、张什么来的?”洪春山重新坐起。
“张兆一,弓长张,征兆的兆、一二三的一。”
老人眼睛一亮,“这名字取的好,你父母是有文化的人哩。”
我摇摇头,说:“我妈妈说,这名字是别人给我取的。”
他点点头,换了个话题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你不想在这,可以上班去,不要勉强。服侍人,可不是个谁都喜欢的事。”
我脸一红,忙说:“没事、没事,我的工作本分了。”
我看时间已经过民午饭时间,忙说:“洪大伯你喜欢吃什么?我帮你去买来。以后,你也可以在营业所食堂打饭吃,方主任说的。”
洪春山“哼”了一句,显然是对方宝生没有来看他而
不满。
这样,我正式成了护工。
我下午回到营业所吃晚饭,顺便向方宝生汇报情况,他“哼”了一声,说:“老洪头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我们支行的人,原来在外省的。因为年纪大了,要什么叶落归根,十年前,才把编制调回来,没有在支行上过一天班的。”
我也是无语,想不到摊到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件事。
所幸,洪春山是个很好找交道的人,读书极多。我陪他,他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见我也好读书,便喜欢同我说话。
我见过他带来的一本《史记选读》、一本《古画品录》,上面净是用毛笔写的、极工整的小楷字心得,不免心生敬畏。说实在的,这些书,让我读,都读不明白的。
我白天在医院陪他,其实很轻闲,听他给我讲解《古画品录》,从一头雾水、到略知一二。也才知道,他其实除了银行工作,也是一位功力浓厚的画家、书法家。
可惜,那个时代对高雅文化的推崇与风气,远远没有形成。要解决温饱、要建设小康的人们,那时的眼界,同我一样,几乎都是在挣钱上面。
洪春山又住了一星期,就出院了。
我期间做的,只是去刘雨花的小饭馆,自己挣钱,端了几次他特别喜欢的当地特色小吃。另外,
彭金子同我的关系也处的不错。人家以为我是区里有身份、有人脉的人物哩。
出院时,洪春山和侄子、外甥又来了。这一回,洪春山倒没有推辞,让他们送自己回去二十多公里外的老家。
临时前,他把那本有些磨损的《史记选读》送给了我。
“兆一,我认为,中国人都应该读史记。了解历史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了解我们自己的气质从何而来,要如何养好气质。”
他又说:“旁的到不急,开篇的《报任安书》,一定要好好读!”
我把他送到门口,刚要拜拜,他突然用手点着我,意思是让我靠近他,“兆一,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能应承下来。”
我见他说的着重,忙说好好。
洪春山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说:“到时候,你能不能发送我?”
我一惊,“发送”就是送殡的意思呀。
“洪老师,您说哪去了,你能长命百岁的呀。”我说。
他淡然的笑道:“即使是活一万岁,也有个头。你答应么?”
我只能点点头。
老人走了。
我打开那本《史记选读》,扉页上有他写的一行字:“张兆一小友留念,洪春山。”
我不厌其烦的说同洪老师的交往,可能大家都厌了。可是,在今后的日子里,对我却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