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刷厂的大门,仍然挂着“国营繁荣印刷厂”的牌子。据说,这是段克明在同区政府谈承包时,坚决要求之下保留的。毕竟,“国营”两个字,在那时就是权威、靠山的代名词。
要说国营企业的基础建设,那真是一流的。这个建于五十年代的印刷厂,曾经也有过辉煌的年代。
在全省仍至全国,都是赫赫有名的。你读过的书,无论是学校教材,还有各类图书,肯定有从这里出厂的。
可是,时代在变化、在进步,市场在繁荣、在变革。像其他一成不变的企业、失去市场竞争力的国企一样,也在慢慢的被淘汰了。
一进门,就是一栋五层的楼房,在那时,也是很少见的。我们乌有,能上五层的房子,屈指可数。后面就是长长的两排高大的厂房,轰隆隆的机器运行声传来,一听就知道很忙碌。
我知道,再往后,就是职工食堂、运动场、宿舍。曾经是自成体系的一个小世界,工人们可以足不出户,享受一方天地的安乐生活。就像许岩的父辈们一样,享受着工人阶级的荣光。
乌有人曾经能为进入印刷厂工作,感到无比的自豪。这里曾经可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工作的代名词呀!
时代发展,将许多人的固化观念打破了,将许多人重新带入阵痛的时光。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也是这一代人重新建立自己的价值观的开始。
我们这一代人,正好进入这个革旧立新的时代,痛苦、机遇都在面前。
“哈哈,兆一小老弟,你可
是大忙人,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哟。”我一到在五楼东边的大办公室,段克明离开宽大的老板桌,笑着朝我走了过来。
这办公室原来是厂里的小会议室,足有上百平米大,比我家还大哩。被段克明改造成自己的办公室,宽敞明亮,气派豪华。他的老板桌,比我的床还大哩。
段老板的派头也同他的办公室相匹配,一身灰色西服,一条金色领带,也不怕热。不过,窗式空调上正嗞嗞的喷出冷气,人还是蛮舒服的。
段老板是浙江永康人,别看他一副书生模样,其实他连初中也没有讲完,在回家和田去了。也是遇见了好政策、好形势,才有了今天呼风唤雨的好日子。
我不禁想到肖原,他应该同段老板交流一下,不要被什么“孙拐子”、“大眼哥”、“气鼓卵”之流的一吓就跑了。
他拉我在一角临窗的沙发上坐下,上下打量了一下我,笑道:“瘦了一些嘛,真是的‘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样子了,哈哈只。”
段星云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却头一扭,看着墙上那幅“天道酬勤”的字。
段老板说话,总喜欢引经据典,显得有文化底蕴的样子。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出他印刷厂老板的品味。也是,你一个文盲架子的人,说是出书藉的老板,不要笑死人么?
“段老板说笑了,我还好,瞎混了。”我说。
“星云,让食堂搞几个菜,中午我同兆一小兄弟喝个小酒。”他对女儿说,又指着另一面墙一整面的书柜,说:
“那有从一些渠道上进来的一些书,来,你看看。”
这个我喜欢。
他打开一面上了锁的柜门,嚯,里面全部是从港台或国外进来的图书。
我看到了香港正版的金庸小说集,真是豪华。另外,还有梁羽生、黄易、刘以鬯、古龙、三毛、琼瑶的书,都是印刷的非常精美。
记得上次段星云说过,有个叫“南怀瑾”名字的人,我看到他的书有两本,《大学微义》、《论语别裁》。出版社的名字也好怪,叫“老古”。
我把上下两册的《论语别裁》抽了下来,是竖版繁体字的,这让人看的头晕。不过,我有读竖版繁体字《红楼梦》的经验,一些不认识的繁体字,连猜带蒙,也糊弄的过去。
复旦大学出版横版简体字《论语别裁》,是在十八年之后了。
我对金庸、琼瑶的小说已经没有了兴趣。我拿下了上下两册的《论语别裁》,还有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骆驼》几本书。
“嗯,有眼光,兆一老弟有眼光,这几本都不错。”段老板笑道。
在他办公室隔壁,有个小房间,摆了四菜一汤加一个炒米粉。段老板对我一个银行小萝卜头如此客气,确实是我们比较投缘。他不需要求我办什么事,人家在区政府大楼都是平?着走。
段星云将一瓶“竹叶青”白酒,平分在两个瓷缸里,推到我同段老板面前,“喝完拉到,不准再喝了呵。”她说。
我其实是心不在焉、心事重重。段老板早就看出来了,“小老弟
有什么打算?”他朝我举举杯子。
段星云嘟囔着嘴说:“老爸,你别总叫他‘小老弟’,搞的他辈分比我还高似的!”
我咧嘴一笑。
段克明却认真的说:“星云,论见识、论知识、论能力,你叫他叔叔也没有什么呀!”
我哈哈大笑起来。星云瞥了父亲一眼,抿着嘴不说话了。
我继续段老板的话题。
“唉,也算是倒霉,我被派到协安营业所去了。我都不想去,想辞职算了!”
在姜股长那说的赌气的话,却一点点在我心里蔓延开、疯长起来。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去哪我都会快乐一些吧?
段星云马上说:“啊,辞职?你真想呀?银行挺好的,好多人想进都进不了哩。不过呀,你要是真辞职了,就到繁荣来做呗。”
段克明显然有些意外,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同我干了几下杯,才说:“我最近呀,也在看一本书,《人间词话》。你读过么?”
我摇摇头,听都没有听说过。段老板这点我佩服他,他是真爱读书,沉下心去读。
这一代被耽误的人们,几乎是如饥似渴的在读书。不为学历、不为炫耀,只是纯粹的崇尚知识。
那时的这种氛围,从跑火的各类补习学校,到现在听起来是天方夜谭的、自发组织的读书会,随处可见。犹如孙拐子、“大眼哥”的团伙,一样常见。
“王国维写的,很不错,我都读两三遍了。你等下带一本去看看。我最有感触的,是他用三句古诗,说明人生的
三层境界。”
三层境界?又是三?
我就想起肖原说的“三头论”、“三节草”,口头、拳手、笔头。还有高援朝说的“女人三经论”、“男人三回论”。
特马的,是人是鬼,怎么都弄个“三”出来?又是个什么“三”?
一餐酒喝的并不爽,我拎起段星云给我的袋子,里面就是几本书。那时连开车都没有什么酒驾醉驾的概念,何况我是“醉骑”。
回到家,才下午三点多。妈妈似乎是在等我,端坐在厅堂。连一旁缝纫机上堆着的一大堆面布料,也没有动。
“兆一,你一天上哪去了?”她脸色有些灰。
“我、我、我,我上班哩。”
“啪!”妈妈手中量布料的竹尺在方桌上一拍,“你、你也学会了撒谎!你师傅中午就来过,全告诉我了!你、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哩!”
我酒意上了头,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扔,“反正、反正我要辞职,我不干了!我不想见到那么些个卵人!”
妈妈上来,举起竹尺就要打我,可是,她见我已经醉,晃着身子,就要倒下。忙扔了尺子,扶住我。我只记得,我一直朝妈妈叫着,“我要辞职!我要辞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见到木栅栏窗口外,月亮老大老大的。
妹妹兆宁坐在我床边。外面好像有小弟弟兆武、小妹妹兆慧的哭泣声。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兆宁似乎也要哭了。
“大哥,妈妈不见了!”小妹兆慧站在门口说完,又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