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两国交界处有一座小城——宋子城。
宋子城往南三百多里是赵都邯郸,北偏东六百多里是燕都蓟城,东偏南七百多里是齐都临淄。
这座城邑并不很大,东西三百零二丈,南北二百三十七丈。
宋子城今属河北省石家庄赵县,两千年悠悠岁月,弹指间沧海桑田。城墙早已倒塌,楼宇早已化为烟沙,繁华的街市也已变成今日的沃土良田,惟有遗留的几处城墙遗迹,还能依稀窥见往昔的繁华。
清代诗人李谔曾实地游览过宋子城遗址——
一望平沙,古木苍苍;
冷月照荒丘,野雉出没荆棘丛;
云垂旷野低,荒草侵古道,孤村浮沉烟雨中。
《史记·刺客列传》记载:“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亡:潜逃。)
时光逆流回两千多年前的那个春天……
…………
忽如一夜北风来,千树万树雪花白。
城中雪花梨尽皆绽放,一树又一树繁花似雪。满城白色梨花海,飘香方圆一百里。苦工般的蜜蜂,浪子般的蝴蝶,振翅舞翼,翕翕然,翩翩然,纷纷前来采撷花蜜。
赏花的人络绎不绝,这是宋子城每年最热闹的时候。
赵子酒馆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火热的旺季。
两层酒馆,熙熙攘攘,可以同时容纳上千名客人。
一楼大堂正北搭建了一个方形歌台,平日里酒馆老板总会聘请一些乐师于台上演奏唱曲,增添客人们的酒兴。因所聘乐师技艺精湛,久而久之,慕名前来者愈多,赵子酒馆的生意也越来越火热。
击筑、抚琴、吹箫……各种奏乐,搭配不同风格的曲目,总能赢得燕人赵民的大声喝彩。
今日,赵老板又从百里外请来了一名老乐师,赵子酒馆已是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老乐师击筑高唱,慷慨动听,慕名前来聆听者逐渐增多。
酒馆里掌柜、酒保忙做了一团,唯独一名酒保站在僻静处,闭着双眼,聆听着大堂中的弦音歌声,时而点头微笑,又时而摇头蹙眉。
掌柜远远地喊了起来:“小川,这边新来了两位客人,你快去招呼一下!”高渐离这才睁开了双眼,朝掌柜指点的那张案桌走过去。
自从荆轲刺秦失败之后,作为荆轲刎颈之交的高渐离、郑厉夫二人也一直被秦人重金悬赏……
六年前的金秋十月,王翦大军攻破燕都蓟城,太子丹、荆轲的门客朋友全都遭到通缉追杀……一场血色恐怖笼罩了整个蓟城。
多少人为了活命,亡命天涯。
混战中他和郑厉夫分散,独自逃往了榆次,在风月谷一待就是六年。风月谷中,他日夜与盖聂击筑、抚琴、下棋、论剑……盖聂是个飘然出世的人,这样的人可以一辈子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但他高渐离不是。
他的内心仿佛潜藏着一粒火种,一股炽热,潜移默化地驱使着他,让他最终选择了逃离风月谷那里的阒静,在那里无法排遣的寂寞。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离开那里,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将长剑藏进了筑琴中,又将筑琴深深压进了箱底。
将昔日白衣宽袍脱下,换上穷苦百姓穿的短褐布衣。
隐藏自己的真实姓名,也隐藏了自己最真实的喜怒哀乐。现在的他,只是赵子酒馆中一名普通的酒保。
来到了案桌前。两位客人一老一小,老的是个男子,五十岁左右,浓眉阔目;小的是个少女,十七岁左右,穿着浅色襦裙,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少女正在聆听大堂中盘旋的筑声歌乐,沉浸其中,圆润的脸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靥,显然正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高渐离注意到,少女的眼神是涣散无力的,并没有发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青春年华的璀璨光彩。
也就是说,她是看不见这个世界的。
老者对少女低声道:“怜儿,酒保来了,你想点些什么?”
叫做怜儿的少女这才动了一下,回过神来,面向了高渐离:“酒保,给我来一壶茶!”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仿佛拥有夜莺的歌喉。
茶?
高渐离却微微怔了一下,解释道:“抱歉!这位姑娘,我们这里是酒馆,只卖酒,不卖茶。”
老者也扭头劝道:“怜儿,人家酒馆怎么可能会卖茶呢,要不然就来一壶薄酒吧?”
高渐离也劝道:“燕酒、赵酒过于亢烈,并不适合姑娘饮用。但本店还有一些库藏宋酒。宋酒淳和,虽入口清淡,但余香绵长,不易醉人,不妨姑娘可以一试?”
怜儿面对老者,撇了撇嘴:“伯父,我才不要喝酒!听人家说喝酒会伤嗓子的,我只想喝茶,只要喝茶!”
老者看了眼侄女,又看了眼高渐离,顿时为难了起来。
“这怎么办……”
高渐离看到少女涣散的瞳仁,心里微微一丝触动,当即道:“姑娘既然想饮茶,我马上去准备,只是恐怕耗时较久……”
少女嫣然笑道:“没关系,我和伯父多等一会儿就好了。”
高渐离丢下抹布,快步朝酒馆外走去,经过柜台处,刘掌柜大声质问道:“易川,你不好好服侍客人,你要去干什么?”
“买茶叶。”
“买茶叶?咱们酒馆什么时候开始卖茶了?”刘掌柜愣了一下,立即大声喊道:“你给我回来!不回来就扣你工钱——”
高渐离唇角上扬,淡然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去。
刘掌柜气道:“懒人屎尿多!”高渐离已是四十岁出头的人,跑不了几下就累得满头是汗……燕赵之地的人多好饮酒,并不喜茶。他一连跑了十几家店铺,才买到了合适的吴茶。
买到茶叶后,他又飞奔回酒馆厨房,择水煮茶,费了半天功夫,才将一壶热茶递到了少女的案桌前。
老者看到高渐离累得满头是汗,也是吃了一惊,连忙推了推侄女:“怜儿,还不快、快谢过这位大叔?”
怜儿往壶口嗅了一下,笑靥如花:“谢过大叔的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