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幕,骤然而起的光亮撕破了天幕,天一道闪电劈下,天地瞬间亮得刺眼。
电光尽头,惊雷又起,密集的雨点肆无忌惮地落下,大颗大颗的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周羡骑着马,雨水打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马蹄踩着水洼,溅起阵阵泥水。
身后随同的下属喊道:“三当家,我们必须先找个地方避雨才行。这大雨一时半会肯定无法停歇,就算我们能走,马也吃不消这赶路速度啊!”
周羡咬了咬牙,唇齿间都是血腥气,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空旷的官道上,地上都是深深浅浅的车辕痕迹。
另外一人也翻身落地,靴子上染上泥水,黑夜里看不清周羡的神色,他小声道:“三当家……”
雨水如溪流扑簌簌地汇聚到下颔,然后顺着滑入脖颈,流入衣领深处,周羡冷冷道:“虽然被暴雨冲刷了痕迹,但按照这押运的痕迹来看,他们至少有三、四千精兵。”
“暴雨路难行,他们肯定会提前驻扎,那么多兵马定是会选在河流的附近。”
“三当家……”下属被他认真的模样惊到,忍不住提醒道,“我们只有这几个人,目的也只是将大夫送回寨子里。”
“若是以卵击石,去挑衅官兵,根本就不可能的。寨子里的大当家还等着您回去呢!您不能留在这里!”
对方看出他的心思,苦口婆心地劝诫道。
周羡斜睨了他一眼,慢慢道,“等会儿雨停了,你们赶紧将人带回寨子里。二哥那里不能再等了,你们动作麻利点,我先留在这。”
边说,他边牵着马往旁边的山坡走去。
“三当家,三当家,您这是干嘛去?”这人连忙跟了上去,又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那些面面相觑的人也纷纷跟了上来,胡掌柜就比较苦逼,他被捆了手,丢在马上,一路奔驰,简直是要了他半条老命。
现在暴雨路泥泞,更是走得深一步浅一步。
这山坡平日里看还好,可如今被水流冲刷,青苔滑腻,胡掌柜身体素质自是比不得这些常年在山寨奔走的山贼。
爬到半途,胡掌柜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往山坡下滚。
也亏得是另外一个山贼眼疾脚快,抬脚就抵住胡掌柜圆滚滚的身材,愣是将他给抵在一旁的树脚下。
胡掌柜疼得哎呦喂,呻吟出声。
“你这是干什么?想跑路吗?”那山贼不高兴地将他给拎起来。
胡掌柜疼得整个脸都皱巴起来,他是叫屈不已,“……我哪里敢跑……”
这大暴雨的,他能跑到哪里去?光是身上打湿的衣服都半斤重了,更何况他常年缺乏锻炼,这肚子上的肥肉走两步还晃荡两下。
他是真怕他还没跑,就被这些刀口舔血的山贼给砍了腿。
那山贼冷笑一声,将他提留起来,“识趣就好,不然有你好看的。”
胡掌柜眼珠子到处看,但可惜暴雨氤氲了整个天地间,他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清近前几米距离的东西。
而且暴雨冲刷了一起痕迹,恐怕就是后面孟桥他们报了官,官府也无从查询他们的踪迹了。
真真是,倒霉到家了!
胡掌柜悲观地想,难道他真的就合该命当绝了吗?
不过只要两个儿子的性命还留着,他又是替姜映梨挡灾,期盼她看在往日里的情分上,能够替他多教教儿子!
这样,他也不枉这一场!
周羡几人对这一路很是熟悉,很快就在山坡腰部找到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山洞。
这本来是个大虫的巢穴,但之前已经被清扫过,现在倒是干干净净的,里面还有一捆干草。
淋雨过后,身体会失温,所以他们很快就找来了柴火,抖干净雨水,一点点地费劲去点。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染了篝火,几人就开始脱衣服,拧干水,在简易的架子上晾起烤干。
一时间,山洞里都是潮湿的气息。
周羡光着上半身,持手看着雨幕,开始与他说话那位山贼叫方焕,也是刚脱下衣裳,见他这忧心忡忡的模样,忙走上前来。
“三当家……”
他话没说出口,周羡沉着声音,英俊的脸在黑夜里显得个格外的冷峻,“不必劝。你只要听我的,回去即可。大哥会明白的。”
“可是……”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现在寨子已到了风雨飘摇之时,二哥重伤未愈,大哥……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让大哥再两难了。”
“但是,我必须先搞清楚这次官兵的情况,等到真到了寨子再派斥候探听,那就太被动了。”
“现在他们在急行军,必然会有疏忽。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周羡淡淡解释道。
方焕何尝不知道,他蹙眉,“那我跟您一起留下。您总是要个人放风打下手的,就算真的遇到事儿,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强。”
“不必。”
“不行,不然我就算回去了,大当家也定会担心的。”方焕不肯听从。
“那个大夫……”
“其他几个弟兄自是能护送回去。只要绕开官道,避开那些官兵,定是能一路通畅的,届时定能救二当家的。”方焕说道。
闻言,周羡这回倒是没再反驳。
因为他的确需要个人帮衬。
只是,他突然感觉太安静了,神色哪里不对劲,“那个大夫呢?”
要知道,一路上胡掌柜少不得絮絮叨叨,虽然他们也不在意他在说什么,左不过是些咒骂之词,他们都听腻了。
有人答道:“三当家,他在这里呢!咦,他这是怎么了?”
周羡皱了皱眉头,快步走了过来,就看胡掌柜捆着双手,反在身后,故而整个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墙壁上。
身上湿衣服还紧紧贴着,头发也是一片凌乱。
但此时,他的唇色极其苍白,脸颊却染上了薄薄的红晕,双眸紧闭,仿似格外不舒服。
有人走上前,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哎呀,好烫啊!他这是发高热了?不是吧,咱们才淋了多久的雨啊,他怎么就……”
方焕:“……他们这些大夫,娇生惯养,跟咱们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汉子自是不同的。你们也是,怎么不给这老大夫将湿衣服给剥了,估摸着是染了寒气。”
他指使着几人将胡掌柜的衣服剥了,周羡看到对方被捆得青紫的胳膊,顿了顿,提醒道:“将他的绳索拆了吧,现在也跑不了。”
“是。”
只是几人才将绳索拆了,衣服也剥得只剩条裤衩子,胡掌柜的身体就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他这胳膊怎么回事?”
只见胡掌柜左边的胳膊肘肿胀大馒头,很是扎眼。
“不知……估摸着是他刚才逃跑,滚下山坡时撞的。”开始踢了胡掌柜一脚的山贼恶人先告状。
周羡凑过去,捏了捏他的胳膊,“脱臼了,给他正回去就行。就是这发热……若是今夜还不退,估摸着人也就废了。”
这般想着,他就愈发有点想念姜映梨了。
实是这胡掌柜很是碍事,还没派上用场,人先病了。
他的目光投向雨幕,姜映梨应该就在前头的军队里。
军队人多眼杂,但同样,因着人多,那就有更多可操作的空间了。
方焕将胡掌柜的胳膊正回去,就看周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好奇:“三当家?你怎么了?”
“不知这雨还能下几日。”
周羡喃喃道。
方焕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噼里啪啦的雨珠砸落到底,发出沉闷的沙沙声音,雷霆阵阵闪现。
“……就算多下两日,也不过只是拖延了两日的行程,这军队早晚还是要走到黑山下的。”
届时,依旧是血流成河。
周羡眼眸却仿似被点亮的明灯,一点点变得明亮,“是啊,哪怕只是两日……”
他蓦地转身,语气充满了欣喜,“时间也够了。”
“三当家?”
方焕不解。
周羡并没有跟他解释,而是走回了火堆边,随手将半干的衣服捞下来,披到身上,然后看向其他还懵懵懂懂的人。
“等到雨变小了,你们就抓紧时间,朝着小路赶紧回山,记住越快越好。并告知大哥,我要耽搁几日,让他直接备战即可,不必多有顾忌。”
“而且大哥要快,等到军队驻扎黑山后的第二日,就尽快发动袭击。还有控制水源!”
其他人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一一应着。
周羡转身就往外走,方焕连忙抖着衣裳追上去,随着他一道扎入雨幕里,一脸茫然道:“三当家,咱们不歇息歇息吗?这是要去哪里?”
“去追官兵。他们人多必然走不远,再费点劲儿,定是能追上他们的。”周羡淡淡道。
“然后呢?就咱们两个?”
能干什么?
周羡没有回答他,拍了拍马背,如一匹迅捷的猎豹,翻身上去,然后调转马头,脸上燃起了意气风发,他轻笑,“当然是立功去。”
方焕有时候是真不懂周羡的脑回路,他既不像是大当家事事周全,又不像是二当家莽撞勇猛。
他很多时候的奇思妙想,以及突然的主意,就叫下面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焕也顾不上问,急忙翻身上马去追,结果才跑了两步,脸就叫暴雨打得生疼,眼睛都睁不开。
他努力睁大眼,就看前面的周羡半俯着身,贴着马背,英武的少年郎如一张绷紧的弦,刺破黑暗,激射而出。
方焕:“……”
……
而此时,姜映梨坐在帐篷里,身前是个小炉子,里面埋着炭火,炉子上是小茶壶,咕噜噜的冒着热气。
说来也是,她初次出远门,又是在现代待久了,自是不知道古代出门的麻烦。
这炉子和茶壶还是唐忱准备的,说是路上用得上。
他甚至还弄了煲粥的陶罐。
姜映梨因着是女眷,得了个小帐篷,刚好够她和温袖两人用,至于唐忱三人,则是随大流在旁边的帐子里睡大通铺。
那边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们,见到三人还有些害怕。
不过饶是如此,唐忱也没打算睡觉,而是准备守夜。
虽然军队安排了岗哨,但姜映梨两人到底是姑娘,未免发生意外,还是得守着。
暴雨是一茬又一茬的下,仿似不知疲倦,姜映梨有些睡不着,她想熬些热水,等会泡点感冒灵喝。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今日的鼻子堵得慌,心里也有些压抑。
明明已经知道沈隽意和姜青檀安然无忧。
温袖已经躺在狭小的床铺上睡着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柴火气息。
姜映梨小心的烧完热水,也不好多耽搁,就匆匆喝了一包感冒灵,就也躺回去睡下了。
喝了感冒灵后,困意的确很快就涌了上来。
很快,她就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这回,她又做了个梦。
梦里的主角是沈隽意。
她梦到沈隽意刚到黑山下的情景,一顶顶帐篷犹如一个个蘑菇长在黑山脚下,来来往往的学子们面上洋溢着或恐惧或喜悦的笑容寒暄。
但是到了夜里,这些熟悉的面容都染了血,惶恐的呼救声响彻了夜空云霄。
刀光,火光,交相织映。
一道道鲜血染红了帐篷的布,一声声的求饶呼喊被扼住在喉咙口。
敌人持着长刀,驱策着骏马,在营地里穿梭,犹如一个个修罗,狰狞着大笑,收割着这些无处可逃的学子的性命。
沈隽意跟着大家仿似无头苍蝇般到处奔逃,他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都无声地倒下,地上流淌着着鲜红的液体,好像是一条条染血的银河,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想呼喊,想逃跑,却又无济于事。
很快,一把雪亮的长刀搁在他的头颅边,他抬头看到一张嚣张又英俊的脸。
这张脸有些熟稔,在这样充满血色的绮丽夜色里,就让人眼前有些茫然和目眩。
“找到你了!”
锐利的刀随着声音的扬起,沈隽意的视线骤然发生了转移。
从高到地,然后是哐当的声响。
沈隽意后知后觉的发现,是他头颅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