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人,从出生起就只有编号。
大部分婴儿在诞生之时就是方形脑袋,而我不是,我一出生就是圆脑袋。为此,我的亲生父母抛弃了我,他们将我扔进街道上的垃圾桶里,在我就要习惯那股垃圾的恶臭时,又有人将我送去了孤儿院,他一边抱着我,一边嘴里喃喃低语:
“苦命的孩子。”
可孤儿院的院长也不喜欢我,他让我住地下室,吃烂菜叶子,将一大堆打扫卫生的活推给我。“你也只有这点用处了。”这是他最常和我说的话,以至于我始终无法忘记。
孤儿院的小孩更是经常欺负我。他们朝我吐唾沫,剪烂我的衣服,把我的床单扔进厕所里。那个时候的我从没吃过一碗好饭,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时常梦到自己被暴揍一番然后扔到街道上,或是被强迫着喝拖过地的脏水。根本不需要雷声,我在夜里便能够时常惊醒。
后来有人领养了我。
那天的天气很好,在我的记忆中或许是最好的一次了。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连身上的伤口都不疼了。
听说来领养的是位有名的演员,不仅腰缠万贯,更是排行榜上的常驻人物。于是孤儿院的孩子都往外跑,争着抢着表现自己。
但那个人只在我们这群小孩里看了一眼,便提出要带走我。
院长很开心,他本以为没人会要我,所以连问都没问我,就十分殷勤地将我的行李打包,并像一个慈祥的长辈一般叮嘱我要听话。
我知道他一定是收了很多钱,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孤儿院,这只是一家贩卖儿童的工厂罢了。
院长搓着手,他笑着送走我,脸上那些肥肉都堆在一起,让我有些反胃。
“你叫什么?”领养我的叔叔低头看向我,他的语气很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和那天的阳光一样温柔。
“我叫107。”
“怎么能用编号作为自己的名字。”他握着我的手,语气中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就叫你林栖吧。”
那一刻我涨红了脸,我是一个字也没读过的,我完全不知道他说的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他说他叫林知勉。
他说这个世界不久前并不是这副样子,大家拥有着不同形状的脑袋。
他说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我抬头看他,他的腿明明那么长,我却一点也不担心跟不上。
没过几天他给我买了一个崭新的书包,送我去了学校。我仍记得那所学校名叫实验小学,是一所堪称一定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的学校。但在看到那些教室里巨大的电子屏与课桌上一个个方形脑袋时,我明显感受到他握着我的那只右手紧了几分,他似乎犹豫了,瞳孔微缩,步子也逐渐停了下来。
“你想上学吗?”
我看着他,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叔叔,我能上学。”
我没有喊他父亲,并不是我不愿意,是我觉得我这样的孩子,是不配叫如此光鲜亮丽的人一声父亲的。
“好。”他蹲下身,一双好看的眉眼看着我,有风从他的耳旁刮过,能闻到清新的栀子花香。他沉默片刻,似乎做出了什么抉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我走进那间挂着501号数字牌的教室后,我听到了叔叔的低语,但那时的我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学校的生活并不是很愉快,因为我脑袋的原因,大家都不待见我。但由于我是被当红明星送来上学的,大家又有些忌惮我。
只有一位老师,准确来说她是学校的实习助教。她从不会用奇怪的眼光去看我,也不会在上课的时候刻意冷落我。自从是她开始在教室发放课间餐后,我的小零食便再也没少过。
“那是你的父亲吗?”在一天傍晚,老师陪着我等家长来接时,她和我谈到了叔叔。
“不是,那是领养我的叔叔。”我直言不讳。“是他把我从孤儿院带出来的。”
老师沉默片刻,又露出灿烂的笑容,她从兜里拿出一个草莓味的棒棒糖。
“但我想如果你能叫他一声父亲的话,他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她摸了摸我的头,将棒棒糖递给我。“这是老师偷偷给你的,要保密哦。”
我很高兴,和老师说了谢谢,并在叔叔将我接走后,将那个棒棒糖送给了他。
不久后那位老师被辞退了,我不清楚具体原因,只知道我再也没看到过她,我的课间餐又开始变得越来越少。
尽管在学校偶尔会受到一些背地里的小欺负,但这样的生活比起孤儿院已经好了太多。我本以为我会一直待下去直到毕业,却没想到仍然出了事。
我被打破了脑袋,但我实在是记不清那时的情景了,只记得头痛得不行,再醒来时已经到了医院。
“抱歉,我不应该送你去那个鬼地方。”叔叔背对着我站在窗边,他头发有些乱,衣服耷拉着,鞋子上似乎也落了灰。
我倚靠在病床上,感到脑袋还有些难受,于是我伸出手,却在摸到自己头发的时候停了下来。
我愣住了,甚至感觉到呼吸都停止了一瞬,我不可思议地摸着我的脑袋,那有棱有角的脑袋。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头变成了方形。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时的心情,或者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时的心情。毕竟从出生起,我的情绪就不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只是看着叔叔,看着他颓然地站着,连带着整个病房似乎都变成了压抑的灰色。我不愿那个宛如太阳一般的人消极至此,于是我张了张嘴,有些迟疑地开口。
“父亲。”
话音刚落,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我,那双疲惫的眼里闪烁着泪光,我的直觉在那一刻告诉我这并不是他的精湛演技。他扶着墙壁缓缓蹲下身子,双肩微微耸动,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去掩盖那细碎的哭声。
“我并不怪你,父亲。”
那个夜晚,他再也没说一句话。
出院后他给我办了退学手续,在收拾课桌离校的那天,我看到了挂在教室门口的几个方形脑袋。他们的容貌已经模糊不清,实在是分辨不出各自的身份。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看来你们学校又要多几个小电视机了。”
我抱着电子课本,抬头看他,他似乎又恢复成了那天在孤儿院门口接我样子。
后来的日子很愉快,父亲每天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来亲自教我读书,偶尔在他很忙的时候,便由管家叔叔来教我。
在每个夜晚,父亲都会捧着那本《娱乐至死》,指着里面的一排排文字为我诵读。
而在睡觉前,他还会将书本内容和整个世界相结合,告诉我当前的现状。
“目前,《芝麻街》渗透到了这里的每一所学校之中,它成为了孩子们的必需品。”
“父亲,什么是《芝麻街》?”
“一档儿童教育电视节目。”
“可父亲,我从来没在学校看过什么《芝麻街》。”
“这是因为《芝麻街》在这个世界被改名了,甚至连内容都变了样,它现在叫《拯救草原》。”父亲笑了笑,他合上书,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但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不仅仅是被娱乐吞噬这么简单,真正出问题的,是大家已经被娱乐话题砸晕了头脑,没人再关心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再后来,我的父亲被人杀害了,因为他的高热度,这场凶杀案轰动了整个世界。可没人为他默哀,也没人去探寻真相,大家讨论的都是他的隐私,他们在压榨着我父亲最后一点娱乐价值。
我用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甚至花了大量的金钱去买榜,但都失败了。
更令我崩溃的是,在几个月后,有几个人重拾了这个案子,他们一齐判案,最终将杀人凶手指向了我。
人们吵嚷着,聒噪得让我想一把敲碎他们的脑袋。
“一定是他杀了林知勉。”
“没错,这样戏剧化的故事情节才符合我们这个世界的精神。”
“付出代价!让他付出代价!”
他们审判了我,用绷带缠绕我的身体,最后让我窒息而死。
就在那时,时空发生了错乱,我被分成了两个我,一个随着时间继续着人生的进程,成为了现在的我。另一个和其他所有人一起回到了父亲被杀的那天,始终保持着年轻的样貌。
在这些年里,我数不清年轻的我被绷带缠绕了多少次,我甚至感觉他已经快疯了。我不明白这样的轮回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凶手逍遥法外,作恶的人可以重复作恶,而我始终在被审判。
我曾无数次想过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每当这个念头出现时,另一个画面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父亲曾告诉过我,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人来和我一起改变这个世界。
“你要好好活着,尽可能活得久一点。”
“我可能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了,或许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被这个世界同化了。”
“在我死后,希望你不要怀念我,毕竟我没有坚持住我的初心。”
可我怎么做得到呢?我告诉他,这是我唯一做不到的事。
我时常怀念我的父亲,怀念他在夜晚来临时开着小夜灯,坐在床上摊开那本几乎快被翻烂的书。小小的我坐在他的怀中,在那无数个静谧的夜里,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
“林栖。”他停下翻书的手,用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们的世界里,正越来越多地充斥着方形脑袋。”
“我知道,父亲。”
“不要害怕,不要彷徨,对我来说,你只要能在未来的日子里过得开心一点,就很好了。”
“我想实现你的愿望。”我顿了顿。“这也是我的愿望。”
“我知道。”他摸了摸我的头。“但不要太勉强自己,比起改变这个世界,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他关上了小夜灯。
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