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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芙蓉帐

    紫禁城的夜一向是极静的。孤月清冷,星子寥落,玉照宫内又点了灯,长宁坐在窗下闲闲地翻阅着琴谱集。丝桐执起案上的银剪子剪了剪烛芯,那红烛便又亮起一簇温暖的光来。

    “姑娘仔细伤着眼睛。”丝桐说着,又为她重新添了一杯热茶,“今个儿应该就是新人侍寝的日子了。”

    “知道了。”长宁看得有些眼睛发酸,“去把我的笛子取来。”

    丝桐心下不解,但还是依言去把长宁从前就带在身边的一管玉笛拿来递给了她。她望着长宁垂眸抚摸着笛身,不由得有些好奇:“奴婢记得姑娘是最喜欢抚琴的,方才也在看琴谱。怎么突然想吹笛了呢?”

    长宁并不看她,只是淡淡说道:“长姐最会吹笛,陛下也喜欢得紧,玉照宫从前也是灯火长明,笛声绕梁。”虽然解释得简单,但丝桐也明白了过来,于是便不再多说。

    长宁并不言语,只是抬手将那管玉笛横在唇边,幽幽地吹起一曲《暗香疏影》。如丝桐所言,她以往总是抚琴更多些的。至于笛,虽也跟着长容学过一段时日,但终究志不在此,指法也算不上十分娴熟。

    笛声幽幽,似是有愁肠百结不得倾诉,如无尽心事欲说还休。丝桐和绿绮怔怔地听着,一时间也忘了言语,只是立在原地。月光不甚明亮,透过窗格如水般无声地倾泻在地上,倒真似落了满地的披霜戴雪的白梅。红烛像是也被染上几抹淡淡的寒意,明明暗暗,变幻不定。

    一曲终了,长宁正要收起手中的玉笛,却忽地听见远处有一缕极为渺远的笛声传来,不由得微微一愣。丝桐和绿绮对视一眼,也有几分茫然。主仆几人都未曾开口,只是侧耳倾听。那阵阵笛声清越悠长,分明是同一首曲子,却全然不似她方才所吹奏的那般凄楚,倒更显意境深远,令人沉醉。待到那笛声缓缓止住,仍觉得耳畔余音袅袅,感心动耳。

    “真好的笛声啊。”绿绮轻声赞叹了一句,像是怕惊扰了沉浸其中的长宁。

    “这样更深露重的夜里,也不知是谁在吹笛。”长宁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

    丝桐听了,便将守在外头的镂月唤了进来,询问她可知道是何人的笛声。镂月先是低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般说道:“奴婢想起来了。不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教坊司安排了不少乐师进宫献艺,兴许是有乐师听见了主子的笛声,才吹奏一曲互相应和吧。”

    “是吗。”长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你退下吧。”

    镂月刚要退下,忽听见灯花一爆,门外走来了司寝局的女官,笑盈盈地来给她道喜:“恭喜贵人,贺喜贵人。陛下今日点了您侍寝,贵人快准备起来吧。”

    长宁叫丝桐递了荷包,又听司寝女官絮絮叨叨地跟她讲了许多侍寝的规矩。秋夜寂静,但因着接到了侍寝的好消息,扶霭殿上下早已热闹作了一团,张罗着入夜后接驾的诸多事宜。

    长宁唤来巧手的裁云为她染了指甲,凤仙花碾就的汁液将水葱似的指甲染成娇艳的浅红。绿绮为她细细地描了眉,唇上点一抹淡淡的胭脂,不必费心装点便自有一番风流。

    烛光熠熠,香烟袅袅,低垂的珍珠锦帘窸窣微响。长宁从寝殿的雕花窗往外望了一眼,眼见明月高悬,就知道差不多到了时辰。她又轻柔地抚了抚手中的那管玉笛,回忆着那首曾听闻过无数遍的曲子,终于将它横到了唇边。

    李朔泓在御书房内处理完一天的冗杂政务时,已经亥时了。孙奉捧了件厚重的云锦龙纹披风来给他系上,低声禀告道殿外已经预备下了去玉照宫的轿辇。他步出御书房,乘上了御辇,扑面而来的凉风叫他从方才的奏折朱批之中回过神来,清醒了不少。在轿前提灯的内监弓着身子,被两侧的朱红宫墙拉扯出长长的影子,在萧索的深夜里透出几分森然来。

    待行到了玉照宫前,孙奉扬声喊了一声落轿,随即扶着李朔泓小心翼翼地下了轿子。刚穿过仪门,尚且立在庭院内,他就忽然听到了一缕幽幽的笛声。李朔泓的脚步顿住了,连侍奉在侧的孙奉也不由得侧耳倾听,那曲调很是熟悉,仿佛是哪个曾十分受宠的宫妃屡屡吹起过的。

    “孙奉,是谁在吹笛?”李朔泓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波澜,但孙奉分明瞧见他眼里有些似是追忆的怅然。

    “回陛下,前头就是扶霭殿,应是赵贵人的笛声。”孙奉说罢便猛然反应过来。宫中最擅笛韵的不就是这位赵贵人的亲姐姐,那位骤死宫中的赵昭仪吗?想到此处,他又悄悄看了一眼皇帝。

    李朔泓在庭前的桂花树下默默地立了一会,才大步走向殿门。侍立殿外的宫人纷纷跪下请安,刚要进去通报,却被他挥了挥手止住。孙奉知道自己不该往前走了,于是便躬身推开殿门请了皇帝入内。

    笛声仿佛是从后头的寝殿传来的。李朔泓加快了脚步,绕过屏风和碧纱橱,最后停在了几重珠帘前,只见帘后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正独立窗下吹着一管玉笛。他的步子下意识放轻了不少,随即轻轻拨开眼前的帘幕,走进了室内。寝殿内燃着令人心神欲醉的甜香,淡淡地萦绕在鼻尖,却不觉得过分甜腻,只觉得闻多了便似踩在柔软的云间,飘然欲仙。

    待到一曲终了,李朔泓才清了清嗓子说道:“赵贵人。”

    那抹浅红色的身影听见他的身影后轻轻一颤,随即转过身来盈盈拜倒在地:“臣妾给陛下请安。”长宁把头埋得更低,“臣妾不知陛下已到,未曾出殿迎接,陛下恕罪。”

    “起来吧。”李朔泓上前将他扶起,待瞧见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时还是愣了愣,一张相似却更柔情似水的芙蓉面不禁涌上心头。再细看眼前的女子,虽然也如记忆里那般美貌娴雅,却更添了几分媚骨,十足的娇艳。

    “你方才吹的曲子仿佛是《并蒂芙蓉》?”李朔泓握住她纤细的手,并未松开,“朕远远地听着,便觉得有些熟悉。”

    长宁含笑说道:“陛下耳聪目明,果然敏锐。正是《并蒂芙蓉》。”她说罢,眼波微转,“只是臣妾的技艺粗浅,陛下莫要怪罪。”

    李朔泓却笑了笑:“怎会呢,技艺上虽算不得一流,其中情致却能叫闻者心生共鸣。”

    “陛下过誉了,臣妾雕虫小技而已,若论起吹笛,还是臣妾的长姐更胜一筹。这首曲子便是长姐亲手教与臣妾的。”长宁低低地吟诵起那曲中的词赋来,“太液波澄,向鉴中照影,芙蓉同蒂。千柄绿荷深,并丹脸争媚。天心眷临圣日,殿宇分明敞嘉瑞。弄香嗅蕊。愿君王,寿与南山齐比……”

    “池边屡回翠替,拥群仙醉赏,凭栏凝思。萼绿揽飞琼,共波上游戏。西风又看露下,更结双双新莲子。斗妆竞美。问鸳鸯、向谁留意。”李朔泓伸手揽住她的腰,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替她续上了下半阙,“词是好词,曲亦是好曲。”

    他低头看向怀中人,恍惚之间凝望着她的眉眼,的确会叫人不由得感叹,确实是姐妹,难怪生得这样像。但再细细看去,又觉得她们也十分不同,和她端庄温雅的姐姐相比,她似乎更有几分妩媚的小女儿情态。浅红的罗裙、乌黑的云髻,都漂亮得恰到好处,连眉心一点嫣红的花钿看着也叫人更生怜爱。白莲与红莲虽然形容各异,却也都颇有韵味。

    “好香。”李朔泓的声音在长宁耳畔低声响起,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也收得更紧,于是她柔软的躯体如无骨般依偎上去。

    “陛下……”长宁低垂着眼帘,染作淡红的十指轻轻搭上他的肩头,语气轻柔,“望您垂怜。”

    他的记忆又随着殿内若有似无的香气而更加遥远,仿佛又流转回数年前的那一天,同样的玉照宫,同样的扶霭殿,水蓝衣裙的女子轻柔地跪下,声音温柔地说过相似的话语。

    “长宁。”李朔泓的吻轻轻落在她的眉间,像是要把融进了淡淡香味的人揉进自己的怀里,“夜已深了,一同安置吧。”

    远山紫锦帘低低垂下,错金香炉烟雾缭绕,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床头西番莲烛台上,一抹淡淡的红烛摇曳生光,她觉得身上仿佛也跟着燃起一簇温暖的火,一直在蔓延,直至烧到心尖上。长宁仰起头,睁开眼,凝望着床顶帐幔上一簇簇盛放的白色玉兰,皇帝的细语呢喃犹在耳畔,她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被棉絮堵住了耳朵。

    皇帝附在自己的耳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她只是轻轻地嘤咛,像是沉醉其中。待到云收雨歇,便连床头的烛火也黯淡了下去。长宁和他一同卧在床榻上,双眸虽合了起来,身体上的痛感和清醒的头脑却不允许她入眠。长宁略有些费力地转过身去,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男人,见他俊朗的眉目此时已平静地沉进梦中,才压低嗓子唤了守在外头的丝桐进来。

    “小姐……”丝桐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不敢惊扰了梦中的皇帝。

    长宁指了指放在不远处的那只香炉,丝桐敏锐,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上前捧了起来,随即退了下去把里头的香灰倒净。长宁见她走出了寝殿,才复又躺回了床榻上。

    宫中虽有令禁止过迷情之物,但总有些手段以作欢好之用,但到底是见不得光的。长宁又看了一眼身侧的李朔泓,朦朦胧胧间仿佛想起了长姐笑着和自己诉说宫中诸事的模样。她眨了眨眼,许是方才累着了的缘故,待到身体的痛楚慢慢减退,不久便也睡了下去,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时天色微明,李朔泓微微睁开眼,却发现身侧的床铺已经冷了下来。他瞥见一抹淡紫色的身影正在桌前忙碌,见他醒来,忙端着托盘走到床前。

    “陛下醒了。”长宁刚梳洗过,但长发未绾,仍是一头乌黑青丝如瀑般披在肩头,看起来柔顺婉约。

    李朔泓问道:“天色还早,你怎么起得这样早?”

    长宁将托盘奉到他跟前:“臣妾听闻陛下每日晨起必要饮一盏罗汉百合饮,因此一早就起来煎了茶。”她低下头时,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脖颈上淡淡的红痕,媚骨天成,“请陛下先漱口,再试一试臣妾的罗汉百合饮吧。”

    “你有心了。”李朔泓漱了口,又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不错,只是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好了,何苦累坏了身子。”

    长宁含笑道:“只要陛下喜欢,臣妾早起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朔泓揽住她的腰,只觉得软玉在怀,又有一股隐约的香气,勾得他心醉神迷:“朕是心疼你。”

    长宁绯红了脸颊,低头绞着衣带,轻声道:“臣妾服侍陛下更衣吧,若误了早朝的时辰可就不好了。”

    “也好。”李朔泓略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由着长宁和宫人为他换上龙袍,临行前又不忘对长宁说道,“你保重身子。朕今晚再来找你。”

    “谢陛下。”眼见皇帝就要离开,长宁轻轻唤住了他,眸中恰到好处地流露过一抹柔情,“清晨天气最凉,您出去时多披件衣裳吧。”

    李朔泓点了点头,温柔地嘱咐道:“你好生歇息。”说罢便在一众仆从簇拥之下离开了扶霭殿。

    长宁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她沉默地立了片刻,才唤了外头等待侍奉的几个宫女进来。几人一进寝殿,就满面喜气地跪下向她道贺:“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绿绮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扶着长宁慢慢下了床。虽然身子仍有些酸痛,但长宁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一如往常地吩咐宫人给自己上妆更衣。头一回侍寝后,去给皇后请安更显不同,她无意在此事上对皇后多加怠慢。

    “今个儿是小姐的喜日子,您看看要梳个什么样式的发髻好?”绿绮瞧着比长宁还要欢喜,眉梢眼角都喜气洋洋的。

    “不必多费心思,寻常的随云髻就好。”长宁对镜戴上一对珍珠耳坠,“再去把我那件藕荷色的云锦披风拿来。”

    待到梳妆完毕,已快到了要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的时辰。丝桐扶着长宁跨出扶霭殿,迎面而来的秋风今日仿佛格外凉爽,吹拂衣袂时也只觉得惬意。主仆二人正走到了庭前,就看见自宫门外又来了个内监,笑着进来给她贺喜,又宣了皇帝的旨意。

    “咨尔玉照宫赵氏,秉性柔嘉,淑质英才,着晋为正五品嫔,赐号‘娴’,钦此。”

    鲜有宫嫔头一次侍寝便得了封号,想来李朔泓十分看重长宁。丝桐听了旨意,不由得喜上眉梢,但长宁却依旧沉静如水,似乎早已胜券在握。

    “谢陛下。”长宁深深地拜倒,唇边渗出一缕势在必得的笑意,心中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她知道,从此刻起,已逝的长姐会帮助她成为下一个令群芳失色的赵昭仪,再掀起紫禁城里的一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