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他这摆的架势,看起来就像是对月痛饮,颇为写意风流的模样。
萧疏隐淡淡道:“战事未平,本侯身为主帅,如何能不顾军令,率先饮酒。”
“萧侯爷身作榜样,当真是令人敬佩!”姜映梨夸赞道。
萧疏隐:“……”
“闭嘴。”
姜映梨笑了笑,她觉得今夜的萧疏隐看起来格外的平易近人,“我是在夸侯爷啊,侯爷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呐!”
“你喝醉了。”
萧疏隐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粉颊含春,眼角绯红,月光下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眼波流转间,美丽得叫人错不开眼。
萧疏隐只觑了一眼,就转开了视线:“你喝醉了。”
姜映梨也没有再否认,因为她感觉头脑又开始发热,而且晕乎乎的,本身醴酒后劲就足,她此刻觉得浑身都有些暖洋洋的,可能是因为这样,她觉得脑子比之以往要更加的清晰。
她状似不经意地好奇问道,“侯爷马上要拿下黑山寨了,即将得胜归去,为何此刻看起来却并不开心?”
萧疏隐淡淡道:“你为何觉得本侯不开心?”
姜映梨侧目望着他的侧脸,“难道侯爷此刻是欢喜的?”
萧疏隐冷冷淡淡道:“当然。就如所言,本侯马上就能凯旋而归,怎么就不是高兴的喜事呢?”
话音一落,两人都陷入沉默。
其实根本不用姜映梨再说什么,萧疏隐这番嘴硬,两人都心知肚明。
毕竟两人在黑山寨也曾有过短暂的相处,姜映梨对他的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萧疏隐仰头喝了一口茶水,眼神黑沉沉如水。
姜映梨顿了顿,慢慢道:“我醉了,就算此刻侯爷想倾诉些什么,我明日一觉醒来,也会忘记的。所以,侯爷需要一个免费的树洞吗?”
“树洞?”
“侯爷没有做过向树洞倾诉的事情吗?”姜映梨惊诧,她侧眸道,“树洞永远就在那,你只要向它倾倒你所有的情绪和烦恼,他绝对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唯一知道的大概只有飘忽不定的风。”
萧疏隐闻言,挑了挑眉,“树洞不过是死物,和瓦砾玉石又有何区别?人和死物倾诉,它如何能回应你?不过,若是有人知道你这种习惯,却会利用此来捕获你的秘密对付你,譬如躲于树冠倾听……”
“最好的办法是将秘密藏于心中,中心藏之,才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姜映梨:“……”
“萧侯爷,你从前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姜映梨倍感无语,她抬手摁了摁额角,“一点浪漫因子都没有吗?”
萧疏隐:“本侯也好奇,你又过得是怎样的日子?竟然这般天真单纯。你若是在京都……”
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就闭上了嘴,侧过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半晌,他才淡淡道:“不过,这样也未尝不好。”
倒不如说这样,还挺叫人羡慕的。
姜映梨有心想说,她在现代时,大家都是各过各的日子,各管各的一亩三分地,而且她本身能力突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中,都不曾遇到过什么为难。
但其实站在萧疏隐的角度,他身居高位,年纪轻轻就已是侯爵,且还能带兵出征,其中必然是有惊险的。
姜映梨低声慢慢道:“我们所处环境的不同,自是行为准则也有些偏差。”
“侯爷身居高位,身侧人心叵测者有,诚心信服者亦有,故而高处不胜寒……但我等不过是升斗小民……”
闻言,萧疏隐视线变得有些悠远,“其实升斗小民未必不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不过,本侯并不向往这样的生活。”
他的眼眸里燃气一股熊熊烈火,“若不能站在高处,如何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呐!本侯从不信什么命,任何事情都需得命数,那人活着岂非是早已定好的戏本,走着既定的命线,岂不是提线木偶。”
“既是如此,人活着又有何意义?”
姜映梨一怔,显然没想到,萧疏隐突然就会讲出这番话,毕竟在人人信奉命数时,他这话显然是有些超前的。
“我也是不信的。我们既是存在于世间,我们就是意义本身。”
萧疏隐扬了扬眉,他转眸望来,看向姜映梨,半晌,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好好好,这话本侯爱听。”
“我存在既意义。”
这番话,他曾经也于旁人讲过,被说是大逆不道。
更有甚至觉得他是出身太过高贵,故而有些自命不凡。
自命不凡?
他就是自命不凡的。
那又如何呢?
萧疏隐抬起眉眼,蓦地转开话题,“姜映梨,我听说今日周羡去寻你了?怎么,他向你打探过本侯了?”
姜映梨:“……是。”
“他不过是问我些侯爷的性情罢了。我自是说侯爷言而有信。”
“你又知道?”萧疏隐嗤笑,“你了解本侯几分?”
姜映梨:“……算不得了解。只是侯爷看似冷漠无情,其实最是重情义,看似冷酷决绝,却从来都宽厚地给人留几分退路。”
“宽厚?重情义?”萧疏隐古怪地扯了扯唇角,“平生第一次有人这般说本侯。”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姜映梨说的还真是实话,虽然萧疏隐初始时给她的感觉是冷漠又矜持高傲的,甚至是风流多情的。
但接触过几次后,却发现这不过是他的外表罢了。
萧疏隐冷笑,“就算你夸赞本侯,对于你帮衬个匪徒的事情,本侯也不会轻拿轻放的。”
“若非侯爷准许,周羡何以能在军营里来去自如,甚至能来找我?难道不是侯爷让他去自行打听和判断的吗?”姜映梨微微扬眉道。
萧疏隐的面色变得冷然,他慢慢住了口,这回他转开视线,许久都没有再说话了。
是的,他是默认的。
包括让周羡在军营里跟张巢亲近接触,张巢性子大大咧咧,不比李勤的机敏,他更在意的是性情相投。
所以,两人不打不相识,甚至有张巢的相相护,令周羡在军营里也没有被刁难过。
萧疏隐也不屑于用这些手段,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歼灭黑山寨,他要的是黑山寨的投诚。
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只是,他没想到,姜映梨一个女人,竟然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这点,饶是身边跟随他多年的孟藻都不曾猜到。
一瞬间,他有些惋惜。
“……你若是男子,定非池中之物的。”
姜映梨不以为然,“女子又如何呢?女子难道就不能聪明,不能遇风成龙了?”
萧疏隐闻言,扭头打量她片刻,许久,他才慢慢道:“当然可以。不然何以有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是世人愚昧,男子贪婪,从来爱以此来限制女子罢了。男子设定框架,让女子遵守,让她们的才能无法得以展示,困于方寸之地生儿育女,不过是怕女子抢走他们的地位。”
“因为一旦地位被夺,他们如何能占据高位,让女子为他们臣服,为他们付出呢?”
说到这,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难看,“就算女子再厉害,他们都乐于将其功绩夺为己有的。所以,这世间值得传颂的,多是男子也。”
姜映梨一愣。
这次她是真的很震惊,因为她没想过,一个古人竟然有这样超前的思想。
而且这个人还是个男子。
“……侯爷……你这话对旁人说过吗?”
“怎么了?”萧疏隐皱眉。“你觉得本侯说得不对?”
“不是。侯爷能一眼看出这症结,实是出乎我的意料。”姜映梨摇了摇头,“这道理,恐怕是过个上千年,依旧很难有这般透彻的见地。特别是男子。”
因为男子都习惯了这样的特权,故而更难去承认。
她呼了口气,仰起头,夜风吹起发梢,“曾经有一个姑娘也这样讲过,女子未必不如男,不过是被世俗所限罢了。”
“但我也是相信,不管是当下,还是过个几百上千年,一定会有这样的女子相继去努力,最终会开辟出一个男女同工同酬的时代,能开辟一个女子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时代的。”
这句话,她都没跟凌欢瓷讲过。
但此刻,不知为何,她却竟对着萧疏隐脱口而出了。
萧疏隐仰躺在树干上。
两人没再多言。
时光在这一刻都变得冗长了。
……
………
而这边,谢若微来到幽州后,并没有立刻先去见谢知刚,而是先去调查了相应事宜,然后又去见了赵氏家主。
赵氏家主对谢若微自是早有耳闻。
谢若微的大名跟他的光辉事迹,早就是各家的聚会谈资,此刻听说他来幽州,他是既提心吊胆,又忐忑惊喜的。
得知谢若微来见他,赵氏家主一时也拿捏不住他的意思,但好在家里还住着个熟人。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让人去请了凌降曜来。
不管如何,凌降曜跟对方是表兄弟,就算真的发生什么,好歹是能阻拦一二的。
凌降曜一听说谢知微的名字,不由扬了扬眉头,他也有些拿捏不准,谢知微知不知道他跟沈隽意的身份问题。
但赵氏家主命人来请,他如今又住在赵家,自是不好推拒绝的。
不过他也想借此来试探试探谢知微的,故而他就顺势来了。
赵氏家主和凌降曜进来大厅时,谢若微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他并没有坐下,而是站着打量着这富丽堂皇的厅堂,目光在这些名贵的瓷器画卷上掠过,最后落在悬挂的那副名家字画上。
赵氏家主也是第一眼就看到了谢若微,没办法,绣衣使的鱼龙服实是太过显眼,金线黑衣,绣着张牙舞爪的雄鹰,光是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惊胆战。
这衣服就跟绣衣使的名号一样的令人胆颤。
“谢指挥,您来了,怎么不坐下呢?快快请坐,人呢,怎生还不看茶!把我那上好的白茶送上来,快!”
赵氏家主这会子再也没有丝毫的架子,热情洋溢地迎上去。
凌降曜也扬起笑脸,上前去跟谢若微见礼,“二表哥,您怎么突然来了幽州?是来出公差吗?”
谢若微回神转眸,露出了那张格外英俊的脸。
哪怕是在京都,他这张脸在也是排得上号的好看。
赵氏家主也只是从前听过他的名号,还是头回见到他,见他年轻英挺,气宇轩扬,不由一时间有些愣神。
谢若微的视线先落在凌降曜身上,朝着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听说姑母准许你来幽州参加科考了?如何了?”
“目前还在等结果呢,至于具体情况,还得过些时日。”凌降曜笑了笑,“劳烦二表哥惦念了。”
对着谢若微,他根本不敢像对着谢知刚那般随意。
谢知微心思缜密,又供职于绣衣使,最是擅察言观色,更擅长细节处见长。
可以说,他可比谢知彰还难对付。
有时候,他都觉得,谢知微是整个谢家的异类。
不过若非是异类,他也不会弃戎从了绣衣使,哪怕是遭了唾弃,依旧一条道走到黑。
其实直到如今,凌降曜都不明白,为何谢知微会突然有这样的打算,这无吝于自毁前程。
毕竟,虽然绣衣使听着是好听,天子近臣,却也是全朝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遭了陛下厌弃,无吝于是要遭到所有人的落井下石,处境不可谓不危险啊!
所以,凌降曜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谢若微朝他扯起唇角笑了笑,“若是能得份好成绩,想必姑父姑母亦是会开心的。届时,我替你庆祝!”
“多谢二表哥。”
然后,谢若微的目光就转向了赵氏家主。
赵氏家主精神一个抖擞,立马笑眯眯道:“谢指挥,请坐请坐,来,喝茶,这是我前阵子得的上好的白茶,您尝尝……”
说话间,就有仆从端着清茶上桌。
谢若微上下打量着他,淡淡道:“不必了。我来此,并非是为了喝茶。”
这推拒的话,瞬间就令赵氏家主的脸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