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瑜闻言,揉了揉额角,低低地叹了口气。
这位小妾并不算是被掳劫上山的,她还真是自愿跟了江魁的。
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弟弟病重,卖女卖地,她懂事干脆自卖自身,想给家里减轻负担。
结果先是进了女楼里,后来年纪到了,就被安排去接客,刚好遇上江魁去寻欢作乐。
她年轻貌美,自是有眼红的同楼姑娘陷害她,然后就被楼里的嬷嬷安排去接待些爱玩花样的客人,那些客人经常对姑娘粗暴,有些更是可能丧命。
那时,她还小,经常一身伤,可求嬷嬷并不会得到同情,相反是安排更多残忍过分的客人。
就这样,她过得生不如死,直到有一日,江魁来楼里,她被安排去了常来的恶客处,她实在受不住,失手错把人打倒在地。
然后她惊慌失措间逃跑,撞上了喝得晕晕乎乎的江魁。
她当时哭求着江魁救自己,于是在那人追上来,想来扒拉时,江魁将人给杀了。
鲜血浇了她一身,她却丝毫没觉得害怕,相反觉得那一刻的江魁耀眼得不可思议。
所以,在楼里嬷嬷尖声报官后,她连细软都没收拾,直接赤脚追上了骑马欲离开的江魁,跪在地上,求他带她走。
哪怕为奴为婢都可以。
月色下的她,又单薄又美丽,楚楚可怜得令人心折。
江魁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当即就把她给收了,直接连夜带回了山上。
然后,她就成了江魁的小妾。
所以,对比起其他人而言,她并没有那么想下山逃命,相反,她觉得最快活的反而是跟着江魁在山上过日子的这些年。
“大当家,我不会离开黑山的。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黑山,跟这死鬼死在一块儿!你休要赶我走。而且,若是他知道你赶我走,九泉之下,定也是要心中不安的。”
周子瑜心中感念她对江魁的痴情,心情复杂之余,忍不住呼了口气,朝着其他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后些。
他走近了两步,停在了安全距离。
小妾看他这副模样,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抱着肚子,警惕道:“你,你想干什么?大当家,我这当家可刚入土,你难道要当着他的面欺负我?”
她倒不是怕周子瑜对她有非分之想。
当初她是对周子瑜有过欣赏的,但奈何周子瑜对男女之情方面毫无他想,不只是她,寨子里多少女人都对周子瑜暗藏恋慕的,可他就像是一块石头,如何都捂不热。
更何况,她跟了江魁后,周子瑜跟她相处从来是礼遇有加,退避三舍的。
现在她主要怕的是周子瑜对她动手,强制她离开。
山下全是官兵,无论怎么周全,肯定是会被察觉的,她自己是不怕死,可肚子里的孩子呢……
周子瑜见此,顿住脚步,他斟酌着语言,慢慢道:“我既是答应你,让你安全下山,就绝对不会让官兵伤害你。”
“我知道你对老二的感情,当初老二带你回来时,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姑娘。”
“现在你腹中有胎儿,我就算是为了老二,也不会令你有失了。相反,现在山上的状况不会更好,但此时却是离开的最佳时期。你听我的,就当是也为老二着想,可好?”
他语气低缓,是以商量的语调。
小妾愣了愣,“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周子瑜不欲讲更多,毕竟他跟萧疏隐的谈判,目前也就他跟周羡清楚内容,那些话若是传扬出去,会令寨子里内起巨大波澜的。
所以,他顿了顿,很快就用了个借口搪塞,“现在两边都进入了疲软期,接下来才是生死之战。现在这个阶段,我们都在休整。”
“我见过那位主帅萧将军,他并非是个会欺辱妇孺的人,若是你们顺着我安排的路线离开,定是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几张银票,递了过来,“这些,就当我这个当大伯的,给孩子未来的一点薄礼。今晚,你们就下山,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
小妾怔怔然地看着递过来的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的。
“你——”
周子瑜将银票放入她手中,没有再多言,而是朝着身后的心腹招了招手。
对方就上前扶着小妾慢慢离开了。
小妾走了好几步,转头望去,就见周子瑜背对着他们,低头望着面前的小土堆,背影看起来高大又寂寥。
她一时有些茫然。
送走了小妾,周子瑜算是全了一桩心事,他蹲下了身,取出手帕细细地擦了擦石碑上的灰尘,指尖摩挲过碑上的字。
那都是他亲自一个个刻出来的。
他低声喃喃道:“这样,二弟可还满意了?放心,你的妻儿都会平安的,今后他们都不会再跟我们有关系,他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良民,能过上简简单单的日子。”
江魁骨子里是不安生的,但就算如此,曾经就着后代的问题上,他就提过,小妾为没有替他生孩子而难受,但他却很豁达。
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有了孩子,他也是舍不得他在这土匪窝里的,这毕竟不是条好出路。
而现在,周子瑜替其谋了条路。
如今他跟萧疏隐正就着和解而罢战,那么送一个两个妇孺下山,对方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不能将寨子里其他人都送下山,但送走了江魁那位没有沾染任何鲜血的小妾,也算是全了这场兄弟之情了。
这般想着,他小声絮叨了两句,蓦地喉咙一痒,就忍不住又低头猛烈咳嗽了起来。
他颤抖着手,用手帕捂住了嘴。
可这次的咳嗽来得很是凶猛,他咳得就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了,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扩散开。
半晌,他才停住了嘴,松开了手,低头望去,就看到手绢里一片鲜艳的红。
他一时间有些怔忪,不由苦涩一笑,收拢了手,将这抹嫣红藏住。
时间也不够了……
当初姜映梨给的药,早已在最近消耗殆尽了,他最近还能行动自如,靠的是当初抢了陈氏的药材,其中就有一株百年人参。
没给江魁用上,倒是给他自己备上了。
也是幸好了……
周子瑜靠在石碑上歇息了许久,直到天色暗沉如墨,山林里已能听到狼嚎,他才慢悠悠地起身想要往回走。
可走了两步,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只见前方不远,立着一只狼,绿油油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很是诡异。
它似乎闻到了血腥气,感知到眼前这人很是虚弱,它迟疑了下,俯低身体,缓缓靠近。
周子瑜愣了愣,有些诧异,他摸出身侧佩戴着的武器,苦涩的喃喃一笑。
“抱歉,现在我可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事情!”
说完,武器在黑夜的月色下掠出一抹耀眼的光芒,那只狼没成想猎物竟会垂死挣扎,哪怕逃得很快,依旧被刺伤了。
意识到猎物并不好惹,判断失误的母狼,呜咽一声,发出悲鸣,夹着尾巴,飞快逃窜开来,遁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周子瑜勉强扯了扯唇角,将溢出的鲜血抬手擦去,然后才收起武器,慢慢吞吞地下了山。
小妾已经收拾妥当,她还没有走,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见到周子瑜回来的背影,她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前来。
周子瑜一愣,微讶:“弟妹为何还不走?”
小妾抿了抿唇,掏出一个小小的平安囊,香囊上绣着很漂亮的花,针脚细密,可见对方的细致。
“这本来是我要绣给阿魁的,里面放的是开过光的平安符,是我特地求来的。只可惜,我绣得慢,一直都没来得及给他用上,他就……”
说到这,她哽咽了一声,别开头,努力眨了眨眼,把眼泪都给眨了回去,才哽咽着继续道:“我刚把剩下的几针缝上,这就当是我和肚子里的孩子,给大当家的祈福……大当家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
“就算是阿魁地下有知,也是希望大当家平平安安的。”
闻言,周子瑜望着她递来的香囊,半晌,他抬手接过,低低道了声谢,“多谢弟妹费心。”
“时候不早了,弟妹还是早些启程。”顿了顿,他继续道,“我给弟妹准备的东西里有全新的身贴,弟妹看看想去哪里安置,等安置好后,弟妹可买了铺子田产伴身,余下的钱就劳烦你好好养大孩子了。”
“等到……”他神色恍惚了下,慢慢道,“等到孩子长大了,就莫要告诉祂父亲的情况了,就让其快快乐乐的长大吧。”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若是她想再嫁,以江魁的性子也是不会阻拦的。
但想到她是个有主意的,想来也不会委屈自己,就又把那些话给吞回肚子里了。
小妾颔首,望着他,坚定道,“我会的。只是,大当家和三当家何时会来看望孩子?待得开年,孩子就能出生了,可还等着大当家取名呢。”
“以前阿魁可说过,大当家是咱们寨子里最有文化的人,有了孩子定要叫您教养的。”
周子瑜并没有就着这问题回答,而是答非所问道:“夜深露重,弟妹夜路小心。”
他偏头,示意一旁等候的心腹上前,将人给带走。
小妾身不由己地被拉走了,她甚至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匆匆带着消失在夜色里,甚至都没听到答案。
此时的她不会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周子瑜了。
这时候的她,心中忐忑,是对未来的生活的迷茫,也有对危险的恐惧,甚至一时都忽略了那一刻周子瑜表情的不对劲。
等到往年后,她才恍惚间回忆起,这时的周子瑜就是在道别。
……
………
萧疏隐发出的信鹰日夜兼程,比预期的还要快的到达了京都,信件也很快送进了宫内皇上的桌案上。
这位还正值壮年的皇上,望着呈现在跟前的信件,不悦地挑了挑眉。
“萧疏隐竟然直到现在都还没拿下黑山寨,而今竟还来跟朕提条件,早知如此,当初朕就不该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了。”
“不过是区区几个土匪……果然是在京都待久了,这爪牙都不尖锐了。”
听到年轻的帝王这般形容自己的心腹爱臣,旁边正伺候着磨墨的大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头,微笑着道:“萧侯爷想来是不敢做决定的,您也知道,他最是忠心不过,凡事都爱过问您的。”
“奴才听说,这次那些黑山贼甚是过分,竟然囚禁了科考的学子,还扬言要杀了,这要是传扬天下,岂非是打了陛下您的脸吗?”
“萧侯爷想来是为您着想,若是贸然围攻,让那些黑山贼钻了空子,岂非您就成了……”
他小心地打量着皇帝,没敢把后面的那些话说出来,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闻言,皇上显然也想到了这层,脸色变得难看,将手里的奏章狠狠的摔到桌案上,奏章翻滚一圈,掉落在地。
“这些蛀虫,踩着朕的土地,吃着朕的粮食,却还这般不知足。这些年,朕发了多少赈灾,结果他们拿了东西,还跑去山上落草为寇,截杀朝廷命官,掳劫百姓,实是死有余辜。”
“现在他们还有脸让萧疏隐来问朕,能不能饶过他们一命!当真是好大的脸面!”
大太监小心地将奏章捡起来,随意地觑了眼里面的内容,很快就了然于心。
他收了不少萧疏隐的钱财贿赂,此刻自是斟酌着要替其说说好话的。
而且,别看此刻皇上怒气冲冲,待得萧疏隐回京,见到了人后,他又会被哄得妥妥帖帖的。
那位萧侯爷的本事,在女人中了得,在男人中亦是如此的。
所以,他将奏章上沾染的灰尘用拂尘擦过,然后摆放在桌案上,笑眯眯地陪笑着开口道:“那些杀人放火的匪徒,实是死有余辜。”
“但观侯爷所进言,这黑山不少被劫持上去的百姓……他们都是为黑山贼所威胁,不得不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