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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

    周羡刚把受伤的弟兄们送去欧阳大夫处,就来跟周子瑜汇报战况。

    见周子瑜心不在焉的模样,周羡本来想抱怨官府的攻势,顿了顿,他忍不住关心地问道:“大哥,您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周子瑜回神,勉强扯了扯唇角,“没有。”

    他望着下首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有些悠远:“……阿羡,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和官兵谈谈了……再这么下去,寨子里上下的男丁恐怕就要所剩无几……当初是我高估了自己。”

    “大哥,他们攻势这般猛烈,哪里像是会答应谈判的样子!照我说,你就不该心软,咱们就合该把那些读书人杀了,以此来震慑一二,也好过如今这般进退维谷。”

    周羡建议道。

    周子瑜苦涩地摇了摇头,“不能这么算的。”

    若是真的将人都杀尽了,他们就完全没有退路了。

    他不禁想起上回萧疏隐来谈判时,所说的那些话,神色若有所思。

    周羡恼火道:“那要如何算?他们现在算准了咱们不敢动人,故而就越发肆无忌惮。大哥,我们得重新想个招儿才好,他们太过阴险了!”

    周子瑜嘴角的笑容愈发苦涩,他甚至都不知该如何跟周羡说,他们曾经的保护伞如今已经倒戈。

    他们的落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兴许能够多挺些时日,可时间长了,身边的亲朋好友逐渐倒下,弟兄们难道就没有怨言吗?

    他闭了闭眼,缓缓开口道:“是啊,我们是该想个招儿。阿羡,你将我交出去吧!”

    周羡正是义愤填膺的时刻,骤然听到他此言,一时不由愣住,“大,大哥,你在胡说些什么?”

    “阿羡,把我交出去。”周子瑜重复道。

    周羡陡然回神,他脸色一沉,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周子瑜单薄的肩膀,不解道:“大哥,你是不是没有睡醒?不然,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不理智的话来。”

    “你是咱们整个黑山寨的灵魂,是引领我们前进的日光,怎么可能轮到你……”

    周子瑜反手握住他的胳膊,慢慢的一字一顿道:“就是因为这样,就更该轮到我出去。”

    周羡咬紧牙关,“你是想让我送你去官兵那送死?大哥,你怎么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阿羡,你听我说完。”周子瑜拍了拍他的手臂,语气很平静温和,“官兵已经破了我布下的阵法。那位萧将军,是个能人。”

    “他既能破阵,亦能孤身入寨,接下来直捣黄龙,只是时间问题了。与其后面陷入被动,倒不如在此刻还占有些许优势时,去进行谈判。”

    “这样才能更好的掌握主动权。这也是我为何留着那些学子的原因!”

    他看向周羡,眼底都是欣慰和期待:“阿羡,你已经是个出色的三当家了,接下来,由你来带领大家,顺从官兵,兴许能为咱们整个寨子上下换取一片生机。”

    “我不要!”周羡当即拒绝,他冷着脸,眼眶微红,咬紧了牙关,齿缝间都是血腥气。

    “我们大家就算是战死到最后一人,也绝对不会妥协于官兵!不然,我们前面牺牲的众多兄弟的性命,九泉之下又该如何交代?”

    周子瑜挑明道:“他们的牺牲不过是为了大家能得一条活路。而负隅顽抗,对于而今的我们而言,不过是延迟了死亡的时间而已。”

    “我们身后还有那么多的妇孺幼童乡老,我们手染鲜血,自是死有余辜,可他们又何其无辜呢?”

    “那么多弟兄牺牲,为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能够大家都能活下来而已。我们自是不能让他们白牺牲……”

    “而他们都能牺牲,我又算得了什么呢?难道我的命就比他们更高贵吗?”

    “——大哥!”周羡目眦欲裂。

    “官兵不可信,你曾经不是这般告诉我的吗?”

    “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可信的人。”周子瑜叹了口气,“能够维系关系的不过是利益。今日你给的足,他们自是愿意倒向你,但哪一日换成旁人了,他们自然也就选择别人。”

    “当年……”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但那位萧将军说得对,人总是得往前看的,缅怀过去,毫无意义。”

    “你拿了我去寻那位萧将军谈判,他会给出更好的筹码。再捏着那些学子,他不会不答应的。”

    周子瑜已经替周羡都想好了。

    周羡却不愿意,“我杀过的人并不比大哥你少,当初本身就是二哥闯祸在先,他而今入了土,逝者已逝,自是不会好再提。但没道理让大哥你一人来背锅。”

    “我素来脑子蠢笨,不如大哥你机敏,倒不如您拿了我的首级去谈,定是能从那位萧将军手里讨来好。”

    两个兄弟竟是相互愿替对方赴死,争论半天,竟都没得出个结论。

    半晌,周子瑜心中既是感动,又很是无奈,他背过身去,低声道:“阿羡,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周羡一愣,轻轻“嗯”了声。

    周子瑜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带着悠远的怀念之意。

    “……曾经有个寒门少年,蒙恩师提拔,天子看中,在边境戍边时,因汹涌善战,屡立战功,而逐渐广为人知,成为了被人人称颂的将军。”

    “他以为是得遇明主,却没成想最后是卸磨杀驴。他那些累累战功,最后却成了帝王忌惮的催命符。”

    “可他能接受被杀,却无法接受被陷害通敌,被陷害去屠戮百姓。可皇命不可违,他只能挥刀向更弱的百姓,却没成想那些本来该是敌军的百姓,最后却变成了本朝的……他完全成了个罪人。”

    “他本来不想认命,但现实总是逼迫他低头……可就在他认命时,他被一个人救了出去。”

    “最后,他辗转逃亡了许久,最终选择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僻静之处落脚。他本来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却遇上了灾难逃荒和同样被压迫的百姓,所以他将他们聚集起来。”

    ……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语气也很冷淡,就仿似真的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周羡却很敏锐的察觉到,他是在讲他自己。

    周子瑜的来历,在整个黑山寨都是神秘的,没人敢当面去提出疑问。

    久而久之,就成了个禁忌。

    但此刻,周子瑜却主动打破了这个禁忌。

    “大哥……”

    周子瑜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继续慢慢道:“他以为自己是在救他们的性命的……他总是自以为是,然后就引来了更多的豺狼……他以为是在公平交易,结果最后却是被豺狼玩弄……”

    “他从头到尾,不过是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从他出生开始就是如此,从来是个趁手的,可以随时替换的工具。”

    “既然如此,工具总该发挥他最好的作用。至少,这回他是自己选的。”

    周子瑜从前想过去雪恨,是沉冤昭雪。

    可年纪越大,那些滚烫如火山的仇恨,那些难以释怀的过往,仿似都逐渐被时光的冰雪浇灭了。

    他讲起过往,都有着一股恍若隔世的感觉了。

    周羡:“大哥,你从来不是什么工具,你是我的大哥,是我们黑山寨的大当家。若非是你,山寨里数千人,何以能够存活?”

    “你是大家的恩人。”

    周子瑜刚要说话,突然楼下就传来脚步声,有守卫过来禀报。

    “不好了,不好了。大当家,西山出现了官兵,我们囤在那处的物资粮草,都被官兵扫劫一空了。”

    西山的位置很是偏僻,本来是他们最后的退路。

    如今竟也被官兵找到了。

    一瞬间,莫说是周子瑜,就是周羡都惊诧不已。

    “你胡说什么?西山位置偏僻,除却我们自己人,还有谁知道去的路……”周羡不敢置信的捏住来人的肩膀质问。

    来人:“我,我也不知……现在那边驻守的弟兄们都被抓了,现在可怎么办啊大当家……”

    周羡咬牙,“我们还有粮草备用……大不了破釜沉舟跟他们拼了……”

    周子瑜却很镇定,他朝着那人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后,这才转向周羡,“阿羡,这已经是最后的好时机了。等下,你就命人送信去山下!”

    “大哥!”

    “听我的。”

    ……

    萧疏隐对于送下来的信并不感到意外,不如说,他一直在等,他们还能负隅顽抗到何时。

    无论什么时候,运用好人海战术,总是能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更何况,谢若微前往幽州,定是已然有了收获。

    他又命人拿了俘虏,寻到了西山的位置,将其的物资扫尽,可以说周子瑜能坚持到此刻,已是相当不易。

    张巢对此倒是持着继续战斗的意思,“将军,咱们就该乘胜追击。他们此时来求和,又有何用?待得我等拿下黑山寨,将人捆了来,届时还用谈个屁的条件,直接拿了人头去立功即可!”

    李勤也隐隐有赞同之意。

    萧疏隐双手交叉,搁在桌案上,闻言,他抬眼打量着两人,慢慢道:“你们当真觉得黑山寨走投无路了?”

    两人面面相觑。

    不然呢?

    两人脸上都是疑惑。

    萧疏隐挥了挥手,并没有跟他们解释,而是示意他们撤退,扭头对孟藻道:“命人去回,就说本将军答应了。”

    孟藻虽然疑惑,但还是兢兢业业地去办了。

    萧疏隐呼了口气。

    若是此刻谢若微在,定是能明白他的决定的。

    只可惜,这些人没人能猜中他的心思。

    黑山寨如今虽然已是困兽之斗,但困兽之争最是不要命,为了不必要的牺牲,偶尔也可以妥协。

    再来山上依旧有不少妇孺老幼,若是真的坚持到最后,哪怕杀尽了黑山贼,可那些老幼病弱呢?

    不过就如曾经的应怀瑾一般。

    届时落在有心人眼中,拿捏了错处……

    从前他或许可以不在意,因为陛下总是能护着他,但今后可就难说了。

    而且,他也的确没有屠戮无辜的喜好。

    更重要的是……他对应怀瑾是怀着敬重和好奇的。

    很快,双方就敲定了时间和地点。

    这回萧疏隐占了上风,但他倒是没提过分的要求,而是依旧在原来山腰处谈判。

    只是这次,萧疏隐带的人更多一些。

    周羡则是绑了周子瑜,以及带了三两个心腹,就去应对了。

    萧疏隐看到脸色苍白,神色萎靡的周子瑜,他双手被绑在身后,微微垂头,甚是可怜。

    萧疏隐略略挑眉,“周大当家,不过是几日未见,怎么混得这般拉了?怎么,你们黑山寨发生内乱了?以我对您的了解,你的本事不该如此才是。”

    周子瑜见萧疏隐点破他们是演戏,依旧面不改色,“世事总是难料。”

    萧疏隐扯唇笑了笑,抬眸打量起旁边周羡。

    周羡面色难看,眼里淬着冰,对上萧疏隐的视线,他咬牙拱了拱手。

    “周羡,寨中行三,萧将军久仰了!”

    萧疏隐扬起眉头,“周三当家,本将军对你也颇有耳闻。当初我行军,多亏了你的照拂,才能走得这般‘波澜曲折’呐!”

    “好说好说,萧将军不必这般客气的。”周羡刺了一句。

    周子瑜皱了皱眉头,暗暗朝他示意。

    周羡心中不忿,见对方也没比自己大几岁,加上如今还得将自己的兄长交出去,心中如针扎,自是话中带刺。

    “我今日来的目的,是想跟萧将军做个交易。”

    周羡没有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表明目的,“这个人,就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应怀瑾。我听说过他的昭着臭名,我也是这两日才发现他的身份,知道朝廷一直想抓他归案。”

    “这可不,现在就将他送来。”

    “我听说你们算是异性兄弟?”萧疏隐轻轻一笑,“你当真是真心的?”

    “人都在此,萧将军再说什么真心,不觉得可笑吗?”周羡冷笑,抬起下巴,直言道:“我的诉求很简单,萧将军饶了我们山上所有无辜百姓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