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芳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始终低头,没有和滕谅有任何视线接触。
自从梁靖的名字出现,屋子里的温度几乎降至冰点,秦芳不开口,滕谅也不催促。
他看向电视柜上的照片,指着里面的小朋友,随口问:“他们都是你的孩子?”
秦芳眼神一凛,腾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电视柜前面,直接把照片夺过来,随即弯腰,将照片放进抽屉。
见状,滕谅的手顿在半空,探究的目光在秦芳身上流连。
这本来只是他随口找的话题,不过现在看来,像是误打误撞,找到了关窍。
缓缓收回手,滕谅似笑非笑:“看来你很在意这张合照。”
秦芳撇开视线,不悦皱眉,似是对滕谅的话题充满不满,她抬手做出“请”的手势,勾起的唇角带着不加遮掩的讽刺:“做客要有做客的道理,我家的东西你们别乱碰。”
秦芳的每句话都跟淬了毒一样,字字句句都在把人往外面推。
但滕谅活像局外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不走动,只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盯着秦芳,缓缓开口:“所以秦女士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看见滕谅一动不动,秦芳似乎被气得不轻,脸颊上的肉都在细微颤动。
她往外长长吐出一口气,咬紧牙关,盯着滕谅的眼睛闪烁着恨意:“梁靖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妹妹的男人,但是后来他发达了,就和我妹分了手,重新找了个女朋友。”
滕谅垂眸:“梁靖什么时候提出的分手?”
秦芳的表情瞬间僵硬,她撇了撇嘴角,后背抵着电视柜,把照片挡得严严实实:“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滕谅抿唇,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但说出的话却恰恰相反:“是吗?但我怎么听说秦芬去找过梁靖?还是在她落水之前。”
话说出口,轻易撕开了秦芳精心维护的假象,脸上的肉皱在一起,垂在身侧的手仔细看也在微微发抖。
四目相接,没有硝烟的战争一触即发,空气里的氧气被攫取殆尽,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到底想说什么?”秦芳压低声音,快速闪动的睫毛暴露了她此刻的不安。
滕谅扬起嘴角,弯腰凑近秦芳,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你觉得呢?我看过资料,对你妹妹的死,你曾经坚持她的死不是意外,但后来你突然妥协了,我很好奇,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秦芳咽了下口水,脸上倏地褪去血色,下意识后退,却撞到柜子,水杯从空中落下,滕谅抬手,稳稳接住水杯的同时,拉住了秦芳。
猛然甩开滕谅的手,秦芳又离滕谅远了些,她只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以至于眼睛也看不清,天和地都在旋转。
意识到不对劲,黎安想要去搀扶秦芳,但秦芳并没有“领情”,而是冷声让黎安站在原地别动。
等平复片刻,秦芳举起手,颤颤巍巍指着门:“滚,你们都给我滚。”
没有撕心裂肺,秦芳的语气甚至算得上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让人不寒而栗。
滕谅眯起眼睛,试图从秦芳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一无所获。
被推搡着离开屋子,滕谅并没有多说什么。
门在他们眼前被重重砸上,带起来的风吹得滕谅脸疼。
他轻轻叹气,刚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叮铃哐啷,好不热闹。
敲门的动作顿在半空,滕谅转过头,和黎安对视,虽然没有对话,却都从彼此的眼里看见了对方的想法。
没有等待,滕谅立即按下急救电话,黎安则开始暴力拆门。
哐哐哐,一下又一下,铝合门发出不堪重负的粗重声音,屋子里不再有砸东西的动静,黎安的动作幅度变得更大。
最后,那道门还是不堪其扰,摇摇欲坠地打开了。
屋子中央,秦芳已经晕厥,散乱的头发湿哒哒粘在脸上,身上的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
滕谅旋即扯下沙发上的毯子,遮住秦芳的身体,看向黎安。
黎安蹲下身,检查了秦芳的基本生命体征:“......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我去找找有没有急救箱。”
闻言,滕谅忙不迭点头,不敢分出视线去看秦芳手上被划出的伤口,看着都幻疼。
黎安去找急救箱,确认秦芳的情况还算稳定后,滕谅开始仔细打量这个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间。
之前没注意,现在细看却发现屋子里除了那个水杯,几乎没有任何玻璃陶瓷制品,甚至连厨房用碗都是塑料和不锈钢的。
至于秦芳手上的伤口......
滕谅默默把视线移到地上的玻璃碎片,蹲下身,捡起来左右打量。
啧,果然是那个水杯。
他把玻璃碎片稍微扫了扫,免得二次伤害。
捡完碎片,滕谅看向那个装着合照的电视柜,沉吟半晌,他降低声音,朝地上的秦芳说了几句“对不起”,然后拉开柜子,露出来的不仅是合照,柜子深处还有几个瓶瓶罐罐。
滕谅皱眉,咕哝着把照片和小瓶子拿了出来。
“碳酸锂片?”滕谅自言自语,扫了眼瓶身上的用药说明,他怔愣一瞬,眉毛缓缓聚在一起,“治疗躁狂的吗......”
他低头,情绪复杂地看着秦芳,然后倒了两粒药出来,用纸巾包好,揣进衣兜。
黎安正好拿着急救箱出来,他包扎的动作格外熟练,葱白细长的手指灵活翻飞,看着着实赏心悦目。
不过滕谅现在没那么多心思欣赏,他举起照片,细细打量照片上的主角。
上面只有两个人,秦芳和秦芬。
姐妹俩一个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另外一个则面无表情,看起来不是很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滕谅不合时宜地想起网上“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梗。
他拍拍脸颊,聚精会神地去找这张图片的不合理之处,毕竟如果只是一张普通的照片,秦芳不至于这么紧张。
天地、夕阳、姐妹......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普通。
但那个时候,拍一张照片的花费可不少,秦家姐妹的家庭背景并不算优越,甚至是贫苦,那这张照片又是怎么来的?
拆开相框,滕谅总算知道为什么秦芬会这么紧张。
照片背后是简单的“阿靖赠”三个字,但是前两个字却被红笔画得面目全非。
滕谅眯起眼睛,摸了摸红笔的痕迹,只消稍微用点力气,那红印子就四处逃窜。
这是不久前才留下的痕迹。
滕谅歪头,现下疑云丛生。
按一开始得到的线索,对于秦芬的死亡,秦芳怀疑过梁靖,但是后来却因为别的原因放弃调查。
她之所以放弃,可能是因为打消了对梁靖的怀疑,但看秦芳刚才的反应,这一个原因的可能性不大。
秦芳依旧恨着梁靖,恨到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崩溃。
既然恨,那面对这张照片上的字迹,她又为什么最近才开始发泄那股不安?
巷道太小,救护车只能停在马路上,医生赶过来的动静打断了滕谅的思路。
他把照片放好,帮忙一起把秦芳送上救护车。
救护车只能一人随行,滕谅看见不远处倒腾着小短腿跑来的秦固,对黎安道:“你先和救护车过去,我带着他们马上跟上来。”
黎安望着滕谅,虽然嘴上说着嗯,但他还是抿了好几下嘴,像是有话说,但被理智硬生生压住。
见状,滕谅嘿嘿浅笑,借着身体的遮挡,握住黎安的手,挠了挠他的手心:“我保证,很快赶过来。”
黎安的耳朵红了,一本正经地点头,随即恋恋不舍地松手,两步跨上救护车,离开前不忘记重复一遍医院的名字。
滕谅嗯了几声,一只手就把秦固和秦琳挡在救护车外面。
“诶,你要是敢咬我,我肯定咬回去。”滕谅看着秦固张开嘴,连忙说道。
秦固顿了顿,眼睛气得泛红,秦琳跟她哥站在一条线上,一个劲儿捶滕谅的腿。
滕谅叹气,弯下腰,轻松拿捏秦琳的同时,拨开秦固的脑袋,把自己的手臂从秦固嘴里解救出来。
“咬我有什么用?不还得靠我带你们去见你们妈妈。”
受制于人,秦固不情不愿地站远了些,只是盯着滕谅的目光依旧充满敌意。
滕谅摸了摸后脖子,一脸懵:“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之前见过?”
秦固抓着滕谅的手,用了狠劲儿掰开他的手指,把秦琳拉到自己身后:“......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听见这么成熟的回答,滕谅挑眉,有些好笑:“你不也是男人。”
一句话噎的秦固半天吐不出一句话,他咕哝半天,憋出一句苍白的“我和你们不一样”。
忍住笑意,滕谅哦了好几声,两手抱在身前,蹲在马路边也是道靓丽风景线:“那你说说,为什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秦固面无表情,一双微微狭长的杏眼透着冷意,浑身都散发着和他这个年龄不同的气质,浑然不见方才在秦芳面前的孩子模样。
还是个小演员啊。滕谅心说。
僵持半晌,秦固偏开头:“要你管。”
滕谅抿唇,话题终结于此,最后还是出租车来了,才打破僵局。
不放心两小孩独自在后座,滕谅索性和他们一起挤在后面。
秦琳年龄太小,一段折腾已经困得东倒西歪,最后倒在秦固身上,睡得跟小猪似的。
虽然是哥哥,但秦固也没有多大,到底是个孩子,早已经哈欠连天,但就是强撑着不睡,硬要瞪着眼睛盯着滕谅。
那眼神,就好像滕谅是个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天色渐晚,寒风凛冽,光是听见风砸在窗户上的声音,滕谅骨子里都是凉的。
他瞥了眼没有多少御寒装备的俩小孩,长长叹气,随即脱下自己的围巾,打算绕在秦琳身上,谁知横空跳出一只小手,挡住了他。
滕谅顿了顿,放缓语气,努力和秦固打商量:“晚上会很冷,你呢暂时抛下‘我是不是个好东西’的问题,先让我给妹妹把围巾围上,好不好?”
秦固沉默看着滕谅,医院已经近在眼前,时间滴答滴答地走,在出租车停下的那一刻,他松了手。
这还没有完,滕谅拽过来秦固的手,摘下自己的手套,松松垮垮地罩在秦固手上。
他一边动作,一边嘴里还念叨:“我是真的一点不剩了,你可别挑,条件有限,不许摘下来......”
从来没有和同性别的人亲密接触过的秦固,身体僵硬的和木头一样,下意识要反抗,但是被滕谅可怜兮兮的模样抵了回去。
就这样,滕谅怀里抱一个,手上牵一个,直接喜提“爸爸”身份。
还没走进医院,滕谅就在正大门前的路灯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他蹲下身,把秦琳放下,回头匆匆和秦固说了句“看好她”,旋即跑向黎安,一头扎进黎安的怀里。
被冷风吹得冰凉身体终于找到热源,滕谅立马舒爽叹出声。
黎安微微蹙眉,摸了摸滕谅拔凉的手:“手套和围巾呢?”
滕谅哼唧着朝身后俩小孩抬下巴,然后熟练地撒起娇来:“黎医生,我好冷啊。”
黎安蹙眉,握着滕谅的手一起塞进衣兜,另外一只空荡荡的手露在外面,干脆利落地抱起秦琳,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走吧。”
这是对秦固说的。
秦固僵硬迈出双腿,低头不说话。
病房里空调呜呜作响,滕谅这时候又嫌热,没两下就抽出手。
他弯腰,呼噜几下秦固的头发,嘱咐他和妹妹好好在病房待着,不要乱跑,随后拉着黎安离开病房。
“她一直在服用碳酸锂片。”确认俩小孩听不见以后,滕谅才缓缓开口,“黎医生,你应该比我清楚这药的用途”
黎安嗯了声,按了按滕谅的肩膀:“她有躁狂症,刚才住院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电子病历。”
话音落地,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夜色深了,滕谅点了外卖,招呼俩小孩吃完,警察正好赶来。
把俩小孩交给警察,滕谅准备和黎安离开,还没踏出病房,就被秦固叫住。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那样说吗?”秦固咬着嘴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
“我大姨和妈妈现在这样都是被他们害的——那个男人送来了照片,另外一个男人杀了她。”
秦固低头,拉着秦琳的手:“没有他们,我们的生活就不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