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友。”
浙直总督府,胡宗宪唤牛至,“你没有功名,我如此称呼,你不介意吧?”
“我不是向部堂说了嘛,如此称呼我就可以,部堂为何还要如此小心翼翼?”
牛至喝了口茶,随后掏出了一封信:“部堂,这是陛下寄来的回奏。不过,陛下并未发圣旨,只是写了两个字:已知。
陛下并未对我的上疏置评。陛下的意思,我也摸不清,部堂问我,恐怕就毫无所获了。
这的确是陛下的手迹,也仅仅写了这两字。不信,部堂接过去看就是。”
胡宗宪接过了信。信上的确只有“已知”两个大字,落款是“尊皇太上紫极无道大天尊。”
胡宗宪了然,这的确是那位圣上的手迹,也是他亲笔写的。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这么写。
“我与杨金水,郑泌昌、何茂财共上的奏疏,算算时候,也应当该到了圣上与内阁诸位阁老的手里了。圣上既然没有反应,才应当是最大的反应。
牛小友以为,我是否应当去一趟京城?”胡宗宪目光灼灼,紧紧盯着牛至。
“胡部堂的意思是,去一趟京城,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严阁老,还是为了浙江的几十万百姓?这三样里边,若为了不同的,我能给胡部堂的答案可就不一样了。”
牛至毫无畏惧胡宗宪的凝视,而对上胡宗宪的目光。胡宗宪想要熬鹰,可不知,谁才是鹰啊。
“是为我自己如何?是为几十万浙江百姓如何?为了严阁老,又该如何?”胡宗宪为牛至倒了杯茶,以学生的姿态在牛至身旁站着,躬身倾听:“请牛小友教我。”
牛至赶忙吓得站起了身子,把胡宗宪扶下座位,胡宗宪却执意不肯。
牛至倒是没有想到,在这个大明中,身居高位的朝廷三品大员、一方总督胡宗宪竟肯如此请教自己。牛至想把胡宗宪重新请在座位上,胡宗宪却不同意,坚持做学生听老师教诲的礼仪,只是道:“请牛小友教我。牛小友不教我,我便不起。”
牛至毫无办法,只得自己也起身,边绕着胡宗宪的浙直总督府书房的四边,边说:
“首先,胡部堂若是为自己,则是一定要前往京城的,并且还要与陛下照面。
据我所知,胡部堂与圣上并不十分熟悉。胡部堂以为然否?”
胡宗宪点点头:“我在成为浙直总督前,在朝堂上不过一埋头的普通官员罢了。陛下多年不上朝,只召我几次前往玉熙宫会话。的确与圣上不十分熟悉。”
牛至摇摇头:“胡部堂的确与圣上并不熟悉,但并不是这个原因。以陛下的圣明,朝堂上所有官员,即便圣上不上朝,没有前往玉熙宫的官员们,圣上也十分熟悉。”
说着的时候,牛至想起那个拿着“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来考验他的嘉靖,想起那个在玉熙宫里对牛至说要成为自己孤臣时龙吟虎啸,震慑牛至的嘉靖。
如此精明老道,深不见底的皇帝,怎么可能记不住朝堂上的官员?牛至甚至相信,朝堂上严党与清流的一举一动嘉靖都看在眼里,只是要维持着“长江黄河”的平衡罢了。
牛至穿越前是读过史书的,只觉得这个嘉靖,比起历史上那般精明的嘉靖,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是为何?”胡宗宪不解,为牛至喝了口茶的茶杯再次满上。这学生敬老师的礼,胡宗宪做到了极致。
“乃是胡部堂是严党的人,是严阁老的人。关于这件事,不仅朝臣看在眼里,圣上心里也门清。因为你胡部堂的确就是严阁老的人。”牛至道。
“是。”胡宗宪沉默,却还是承认了:“严阁老对我有恩,在我还是一个小吏的时候把我提携上来,我不能不承认,我也不应该不承认。”
“那便是了。胡部堂所有与陛下的交流,朝堂上的所有人,包括圣上,都看作是与严党的交流。在朝堂所有人,包括圣上的眼中,胡部堂,你并不是胡部堂。
你先是严党,再是胡宗宪!甚至,你先是严阁老的家臣,再是大明的臣子!这一点,所有人都默认了,圣上也默认了!”
“休得胡说!”胡宗宪气的站起,“我是严阁老的人,可我首先是大明的臣子,才是严阁老的弟子!我又怎么可能是严阁老的家臣!”
“你已经是了!胡部堂,你知道你自己不是,可能严阁老也知道你不是,可其他人呢?圣上呢?当所有其他人都以为你是严家的家臣后,你究竟是不是严家的家臣,又有什么关系呢!”
牛至也赶忙站起,与胡宗宪对视,却丝毫不畏于胡宗宪。牛至站起,挺立身子,甚至比胡宗宪还要高上几寸。
胡宗宪坐了回去,牛至也坐了回去。
“所以,胡部堂倘若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着想,就要赶回京城。不要管严家,不要管严党,与陛下说明警一切真实情况,告诉陛下你不是严党,你先是大明的臣子,再是严阁老的臣子。在毁堤淹田这件事的大义面前,你要向陛下表明态度,你站在大义这边,站在圣上这边。圣上就是大义。
此乃,为胡部堂自己着想。”
“那就一点也不管严阁老的死活了?”胡宗宪盯着牛至。
“不管。这也是为什么我说,这是为胡部堂自己着想的原因。”
牛至突然觉得手上好像少了些什么,看着自己下意识摇动的手,明白了:自己少一个需要装逼的鹅毛扇。
“那若是为浙江几十万百姓着想呢?”
“为浙江几十万百姓着想,则胡部堂也需要进京。可是,这偌大的京城里,又有谁是为百姓着想的呢?严党,清流,还是陛下?都不是。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啊。”
“不可说!”胡宗宪反应过来,赶忙捂住了牛至的嘴,见周围安静如夜,胡宗宪这才放松下来:
“即便这是我浙直总督府,也怕隔墙有耳。”
牛至却并未理会,只说:“谁都不在乎这浙江几十万的黎民,除了胡部堂您。但,清流与严党是反着来的,胡部堂可以以真相作为清流倒严的证据,以筹码让清流为浙江几十万百姓筹措粮食,再筹措银子交给圣上,作为改稻为桑做成丝绸卖给西夷的报仇。清流们肯定很愿意做这一笔生意,无非是价格问题。
用一时的钱粮,换得以后捞钱粮的机会,清流们是会算账的。毕竟,清流不会永远都是清流,倒不如说,只因为有严党在,他们才是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