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金丹吞入腹,
始知我命不由天。”
牛至跟着黄锦进了玉熙宫的大殿,牛至还未见到嘉靖本人,便听见嘉靖在吟诗。这道家意味上的诗,倒也符合嘉靖道长的性格。
“黄锦,可曾把牛至带来了?”
嘉靖垂目,闭眼问道。
“回主子的话,勇武公之子,正在我身旁呢。”
黄锦赶忙应道。
得了应答,嘉靖这才睁开眼,冯保与牛至正在他身前大约五十丈前停了下来。
嘉靖面上有些不悦:
“黄锦,你把朕的财神爷带在朕面前那么远干什么?平日里你与朕多远,便把朕的财神爷带到朕面前多远。”
黄锦回了声:“是,主子”,便把牛至带到嘉靖面前大约十丈远的地方。
牛至这时才能好好打量起嘉靖这位道长。道长“仙风道骨”,留了可长的胡须,手持拂尘。嘉靖打扮地的确像是个道士。
这是牛至第二次见嘉靖。上一次,是他送银子入宫的时候。不过上次,嘉靖只当他是说玩笑话,奉上的银票也不过是假的。
不过此时,家境这般作态,想必是银子都花到了地方去:嘉靖道长已经得知那些银子的确是真的了。
嘉靖端详着牛至的面容,上一次,他可没让牛至到面前如此近过,因此自然也就没看清牛至的面容,记住牛至的面容。
嘉靖只打量了一会,便放声大笑:
“好好好,朕没想到朕的财神爷不仅少年英才,长得倒也是清秀。朕还以为,朕的财神爷是像赵(赵公明)老财神爷一样富态呢。”
“陛下谬赞了。”
牛至赶忙回道。
“朕突然想问朕的财神爷一句话。你说,朕方才吟诵的,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这句诗如何呀?”
牛至刚想回答说表露陛下修道的心气,道气凛然,祝贺嘉靖修道大成。可话说到嘴边,牛至却又突然想到,嘉靖道长岂是那般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物?
凭借着他二十年不上朝,却又能牢牢把控住朝政,还喜欢与大臣们打哑谜,这般的君主,能是简单回应的?
嘉靖从来不畏惧底下的臣子揣测他的圣意,他只嫌弃蠢货揣测不明白他的圣意。
如果你被嘉靖认定为蠢货,那么也就没有什么靠近权力中心的必要了。
此时的牛至并不清楚,他与严嵩做的交易已经被严嵩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嘉靖。嘉靖这时候的发问,也正是想要打量牛至这一臣子究竟是否聪明。
牛至想着,
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天?连天都不认了?
可嘉靖是天子啊,若真有人修得大道,便能连天都不认,连嘉靖都不认了嘛?
狂妄!如此狂悖犯上,狂悖之语!
牛至想到这儿,便回答道:
“陛下念的这诗,自然有道气,有大道终成的喜悦。道气凌然,应当是陛下修道又上一层!”
嘉靖笑道:“好,好。说的不错。”
实则心里已经把牛至划进了蠢货的阵营里。
看来严嵩所说的,这牛至与他做交易的一五一十,牛至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或是从谁口中拾的牙慧。
“不过嘛,臣倒是读出了另一层意思。不过都是臣的臆测,不知陛下可想听。”牛至话锋一转。
“说。”
“他的语气充满了愤慨和不满:
“此等言论虽然显得正气凛然,但仔细思考后便会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
修道之人本应敬畏天道,而这位修士却竟敢宣称自己修成正果后连上天都不承认。
这难道不是对陛下贵为天子身份的公然挑衅与蔑视吗?
这种狂妄不羁、违背天理的言辞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之语!
陛下,如果得知了说出这番话的人是谁,应该立刻命令锦衣卫将其捉拿归案!”
嘉靖这时候才真正笑意凛然,把牛至从蠢人的阵营里化了出去。这牛至倒是懂得自己的话。
这般年少,就了解话中的深意,活脱脱就是个少年般的严嵩。
可严嵩像他这般年少时,可有如此能力?嘉靖有些怀疑。
这般懂得自己心意,又明白内库与国库应当分开的少年英才,可能当下一任首辅呢?
嘉靖摇了摇头,现在说这,还为时尚早。怎么着也轮不到这么个年轻的孩子去当下一任的内阁首辅。
严嵩八十多了,干不了几年首辅了,下一任首辅,应当从徐阶、张居正这些正值壮年的内阁成员里选。
就算他有意提携牛至,可言官,百官以及内阁可不是吃素的。当年大礼议的艰难,他嘉靖可历历在目。
嘉靖对牛至颇为满意,又问:
“你对朝堂如何看?”
牛至摇摇头:“臣不知。臣不过勇武公之子,又未曾上朝,不知朝堂情势,不能妄加评论。”
“滑头。朕今天说,你尽管说,朕不会怪罪你。
你就从朝堂上的严党与清流说起吧。朕告诉你,严党,是严嵩为首的党羽,清流,是徐阶、高拱、张居正那些认为严党腐败,立志要反严,自诩为朝堂一股清流的朋党。
你如何看?”
嘉靖这回倒是给了牛至足够的时间,让牛至沉思,自己则是闭起眼,转起拂尘来。
嘉靖手中的拂尘随着他手臂的挥动而转动起来,那拂尘的轨迹就像是一个八卦图案一般,有着独特的规律。
它先是向上弯曲,然后再向下弯曲。如此循环往复,仿佛永无止境。
在嘉靖转了第十三圈半,转完了八卦上方的乾部分,而将要转下部分的坤部分时,牛至开口了:
“回陛下。
我认为,严党与清流在朝堂之上,就好比长江与黄河。
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
长江水清,黄河水浊,
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
古谚云:圣人出,而黄河清。
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
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
黄河之水也灌溉了两岸数省之天地,
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
也不能因水浊而偏废,
自古皆然。
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
长江一旦泛滥,也要治理。
此乃臣对朝堂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