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光祖是清流势力目前事实上的扛把子角色,被逼辞官对清流党人而言又是一次沉重打击。
其损失程度,不亚于前年失去了对吏部的把控。
除非林泰来在朝鲜国大败,否则陆光祖肯定回不来了。
众望所归的林泰来接下任命后,便去了一趟兵部,把经略关防领了。
在大明官场的概念里,无论实际品级如何,大体上总督职权大于巡抚,经略职权又大于总督,都使用长方形关防为印信。
当兵部右侍郎宋应昌将新铸造的“右佥都御史假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登莱朝鲜等处备倭事务便宜行事关防”交付给林泰来时,心口突然就痛了一下。
不知怎得,他感到似乎失去了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被抽离了。
拿到关防后,林经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了本奏疏。
在奏疏里列了一份名单,以“好大言其实无能”为名,请求禁止这些人参与和议论朝鲜事务,都是最近两个月攻讦过林泰来各项奏议的人。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耳根清净点,林经略最近身体和精神都有点疲累,不想和言官对线。
大规模出兵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前期主要工作就是从全国各地调集兵马和粮草前往辽东。
所以经略大臣目前显然在京师办公更合适,并不用着急赶赴辽东和朝鲜。
反正没有至少四五万大军,林经略肯定不过江,去早了也没用。
至于辽东和朝鲜那边的现有事务,辽东巡抚就足以处置了,倭兵目前也没有大规模渡江进攻辽东的能力。
在原本历史上,朝鲜生变的时候,宁夏战役还在打得如火如荼。
这种情况下,大明朝廷难免有点捉襟见肘,无力同时打两场大规模战争。
所以在历史上一直拖到明年元月,从宁夏抽身的大将李如松才率军进入朝鲜国。
而在本时空,因为宁夏叛乱被林泰来有意无意的提前“引爆”了,去年就快速平定了宁夏,损失也远小于原本历史。
今年再遭遇朝鲜事变时,大明方面调兵遣将肯定比历史上更从容和迅速。
林泰来预计,一切顺利的话,九月份主力就可以过江,比原本历史提前三个月。
再顺利点的话,说不定能让大明官军回家过年算了算,这个口号不吉利,林经略不打算提了。
由于各方面条件还不太成熟,经略官署或者叫幕府没能设在内阁,只能借用新修的兵部通信司衙署。
幕府这个词,是纯正的汉语,并非独属倭国。
因为去年“七大总兵战宁夏”情况,林经略对各镇官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起码知道一些能打的兵将。
而后林经略就通过兵部,一口气向各镇下达了八份调兵命令。
然后不出意外的,林经略收到了十八份请发抚赏银的回复,很好很有大明特色。
林经略叹口气,哪怕到了古代,战争也是要烧钱的,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按照现在行情,一人怎么也得先发二两银子吧?
所以最优先的工作还是搞钱,既然说起搞钱,林经略就想到了亲爱的老朋友尹正使。
坐在通信司大堂里,林经略对左护法张文吩咐道:“你去会同馆!把朝鲜国尹正使叫过来!”
按理说,这种事情现在应该吩咐旗牌官或者中军官。
但目前林经略幕府建制还不完善,只能暂时用家丁来代替了。
张文没有移动脚步,只禀报道:“不用去会同馆了,尹正使最近天天就在这里大门的门房守着。”
林泰来:“.”
将尹卓然请了进来,林泰来问道:“关于上次所说的,让贵国先送财物过江,然后才允许贵国君臣过江求庇护之提议,你可曾回奏贵国国王了?”
尹正使苦着脸答道:“敝国王上回复,要先见天兵出动,才可送携带财物过江。”
林泰来拍案喝道:“你没解释明白?我并不是与贵国讨价还价!”
尹正使辩解说:“无缘无故的将财物送过江,确实有点为难。”
林泰来冷笑道:“贵国君臣的小心思,我还能不明白么?只要天兵出动,尔等自当高枕无忧!
到了那时,贵国君臣不去辽东也无所谓了,更不必送财物到辽东去保存!
说来说去,心思无非就是先哄骗天兵出动再说!”
尹正使觉得,自己这个使臣实在太难了。
不但遇上了两百年一遇的国难,而且还遇上了林九元这个喜怒无常、油盐不进的人。
正自怨自艾时,又听到林泰来喝道:“没想到贵国君臣连自证清白的诚意都没有!
我话放在这里,如果不先把财物送过江到辽东,就不能消除我大明疑虑!
那么我就绝对不会出兵,哪怕倭寇攻陷义州,贵国君臣玉石俱焚,我也坐视不理!”
尹正使颤声道:“怎么如此?敝国乃是大明属国,敝国王上也等同于大明亲王!”
林泰来恶狠狠的说:“大不了等义州陷落后,我再毫无疑虑的出兵恢复贵国,反正也不会多费什么力气!
到时候再扶植一个王室子弟为国王就是,如果李姓王室没有合适人选,换个姓氏也行。”
说到这里时,林泰来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点恶趣味对尹卓然说:
“你们尹家有没有兴趣被扶植?你有没有兴趣被扶持?”
尹正使:“.”
你这九元真仙简直不是人!是魔鬼!
林泰来最后说:“不说笑了,你立刻将我的话转达给贵国国王。
要么先将财物送到辽东保存,要么等着玉石俱焚,他的时间不多了!”
尹正使感觉自己的身心又被彻底摧残了一遍,恍恍惚惚的离开了经略幕府。
打发走了尹正使,林经略收到了一份来自辽东的军报,乃是先前入朝惨败的副总兵祖承训写的失败总结。
对这种一手材料,林泰来还是很重视的,当即就仔细研究起来。
“其一,朝鲜国根本无法为大明官军提供足够的粮草。
其二,朝鲜国完全提供不了准确情报,还动辄用错误情报误导大明官军,出现两三千人我军对阵万人敌军的情况。其三,朝鲜国君臣心情过于急切,屡屡在天气不利情况下逼迫大明官军出动,导致骑兵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
其四,同行之朝鲜兵太过垃圾,开仗就溃逃,拖累大明官军”
与其说是败仗总结,还不如说是祖副总兵的吐槽大全,林经略越看越摇头。
他知道朝鲜国的情况很烂,可没想到竟然这么烂。
祖承训这份总结里每一个吐槽的点,都是一个需要专门解决的问题。
林经略正在深入研究时,忽然左护法张文上前禀报说:“有个叫沈惟敬的人,自称精通倭务,拿着宋少司马的名帖,前来拜见。”
历史上那位很活跃的大忽悠?林经略略诧异,自己又没有公开招贤纳士,他怎么还主动找上自己了?
“让他进来。”看在兵部右侍郎宋应昌推荐的的面子上,林泰来决定抽出片刻时间见一面。
看着沈惟敬行过礼后,林泰来随口问道:“你想在经略幕府效力?你有什么特长?”
沈惟敬小心谨慎的说:“在下精熟倭语。”
林泰来很不在意的说:“又不是只有你会,很多海商都会说倭语。
连本部院也略懂几句,什么雅蔑蝶什么一库的。”
沈惟敬又连忙挺起了胸膛说:“别人虽然也懂倭语,但只有在下有勇气为明公前驱,有胆量深入敌营进行谈判和沟通。”
林泰来打了个哈欠,“待天兵一下,贼寇顿成齑粉,根本不需要什么谈判和沟通啊。”
沈惟敬有点急了,但他又不敢说“别太盲目自信”之类的话,那不是诅咒失败么?
故而只能说:“深入敌营不只是谈判沟通,还能搜集敌方情报,比如倭兵数目。
无论如何,作战总是需要这些敌军情报的吧?”
林经略端起了茶杯,漫不经心的说:“平安道倭兵一万八千七百,主将小西行长;咸镜道倭兵二万二千八百,主将加藤清正。
要不要我把各部将和直属军也给你列出来?所以,我还需要你搜集什么情报吗?”
沈惟敬:“.”
为什么与林经略会面的情况,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啊?
难道在林经略眼里,精通倭务的自己真就是一个无用的小垃圾啊?
本来觉得大明与倭国开战,自己施展才华的时机就到了,难道所有心血还没开始就白费了?
为了搞到宋少司马的名帖,获取拜见林经略的机会,他已经孤注一掷把剩余的身家都花光了!
林泰来放下茶杯,眼皮也不抬的说:“要不你发挥一下大忽悠这个真正的特长,去忽悠一下倭寇第一兵团主将小西行长?
我还是挺看好的,你们两人之间应该能产生化学反应。”
沈惟敬恍恍惚惚的离开了经略幕府,他感觉自己的身心被彻底摧残了一遍。
林经略沉迷于调兵遣将、纸上谈兵的快感时,三天又过去了。
朝鲜国使节尹卓然再次求见,估计是与困在义州的国王沟通过了。
“敝国王上允诺,可以将大部分财物先行送到辽东保存,但是还有一个条件。”
林泰来好奇的问道:“虽然我说过,这不是讨价还价,但还是想听听,你们国王又提出了什么条件?”
尹正使脸皮不停抽搐着,小声的说:“进入朝鲜的大明天兵,由敝国将领指挥作战。”
大明右佥都御史假兵部右侍郎经略辽东登莱朝鲜等处备倭事务大臣林泰来虎躯巨震,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这个条件,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能想象吗?四百年后棒国敢提出,让灯塔国驻军要完全服从棒国的指挥吗?
四百年后的棒国都不敢提这种要求,现在快灭国的李氏王朝凭什么敢?
林经略本来以为,上辈子时空的棒国民风是经过大变局后产生变异的结果。
现在看来,可能是棒族自古以来的血脉觉醒。
四百年前的万历朝时都快灭国了,还能这么勇!
面对这种狂妄到无语的要求,林经略一点都不生气,对尹正使说:
“要不,还是换个王室?你们老尹家试试看?
我三年前闲着没事帮着贵国国王拟定了庙号和谥号,也该派上用场了。”
尹正使都快哭了,经略大人你到底是不是开玩笑啊?
经略大人你的语气这样轻佻,他也不敢应啊!
最后还是忠义之心占了上风,尹正使劝道:“别别!敝国王上只是尝试询问,不答应便罢!”
林泰来冷笑着翻出了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的报告,指着相关内容,对尹正使斥道:
“你亲眼看看,这是上次我大明五千兵马进入贵国的记录!
同时去攻打平壤的贵国兵员也有五百人,结果在交战时,有四百人直接溃逃!
至于剩下的一百贵国军兵,竟然有与敌军有交谈的情况!
还有,我大明天兵多有遭弓箭射伤与射死的情况!
据报倭兵应该不擅长射箭,远程以铁炮为主,所以在敌军阵营里射箭的军兵可能就是贵国的人!
对这些疑点,贵国又该怎么解释?”
卧槽!尹正使大惊失色,怎么国内那边的烂事层出不穷,他这当使节的根本洗不过来啊!
慌乱的尹正使只能下意识的叫道:“误会,必定是误会!”
林泰来喝道:“闭嘴吧!不用解释了!明确告诉你,我林泰来根本就信不过贵国!
如果贵国还没有诚意自证清白,我大明就连倭兵和贵国一起打!
天兵所至,犁庭扫穴,根本不在乎贵国君臣是否配合了!”
尹正使浑身颤抖,只能反复说:“敝国二百年来向为恭顺,绝无二心!绝无二心!”
林泰来冷着脸说:“五天之内,我要听到贵国君臣把财物送过江的消息!
切记,这是最后通牒!不允许任何讨价还价!否则视为勾结倭寇的叛逆属国!”
尹正使失魂落魄的被抬出了经略幕府,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蹂躏的体无完肤了。
在这种硬实力为尊的非常时期,小国弱国的使节实在太难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