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穿兵服,衣裳上沾染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当她抬起头时候,赵诠只觉得心像被剜了的疼。
唐姝的面色苍白,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就算赵诠喊着她的名字,她也当听不见似的,只捂着胸口呛咳几声。
“将军,切勿因小爱失了大势啊!倘若此时不抓住机会,更待何时!”
“是啊!”身后一众将领附和着。
赵诠抬手,望着前方的眼里,堆满了无尽的黑洞与狠厉,只听他声音低沉,说着:“给我弓箭。”
见赵诠要拿弓箭射杀自己,李稚变得更加嚣张。
“赵诠,难不成你要赌上唐姝的性命吗?若你将我射杀,我同样会抱着她坠入洛河,到时候,你便真成就了一对苦命鸳鸯了!”
李稚此时完全疯了魔,他拉过唐姝,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前。
“来,朝着这射!”
他指着唐姝的心脏,目光猩红,像个恶食的魔鬼。
赵诠拉弓作势,将箭心对准了李稚的眉心。
“赵——”
李稚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原来死亡,是一件轻盈的事。
他生前最后一眼,是凝滞在目光中的一枚发簪。
他想,他很可笑。那枚发簪,是他在长马街上亲自为她挑选的,也是他不顾唐姝的阻挠,亲手为她簪上的。
他想,这是不是就代表有那么一刻,唐姝的心上有他。
他看着那枚发簪,一时间慌了神。他下意识想将唐姝往前推去,却不想自己早已没了这个力气。
唐姝,我不愿你陪我作这个苦命鸳鸯。黄泉路上,只我一人便好。
“唐姝!往前倒!”
在李稚坠入滚滚洪流前,他的耳边,只伴着这声渗人,传遍山谷的吼叫声。
……
奉启三十二年,正月初八,大安正式改国号为“赵”。
赵诠夺下南城墙后,又出兵夺回东城墙。那时宫里闻讯,除几个秉执己见的老臣坚持抵抗外,其他朝臣皆上书劝太后降服,禅让皇位。
可直到赵诠逼宫承恩殿,太后才抱着新皇从龙椅上坐起,同意了禅位。
那日,她永远忘不了那天,赵诠将沾满鲜血的长剑划过殿内时发出的渗人的声音。
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有大计将成的喜悦,她只见他有些沉重地迈着步子,坐上那把龙椅,冷冷的眼光朝前方注视了许久。
当赵诠问起明若娴的去向时,太后却朝他冷笑,说明若娴在协助他潜逃的那日,就已服毒自尽。想来,是受不了两难的折磨。
太后还说,她在明若娴的寝宫内发现了一封遗书。里面的内容,多是对赵诠表明的心意,以及对她这个长姐的愧疚。
明若娴在信的最后提到,至今她还不知是对是错的一件事。
那日她独自走出赵府,碰见了李稚。他问起唐姝在赵府过得如何,明若娴只说她日里就是陪着赵诠在书房,不知商量着什么。
之后得知赵诠反叛的动机,明若娴想起这件事时才慌了神,她害怕自己说漏了嘴,会置赵诠于不义之地。
只是她一直不敢多言,只能最后将其倾注在遗言之中。
听了太后的一番话,赵诠才明白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话,才让李稚握住唐姝的把柄。
可明若娴至死也不知,她所担忧的,其实并无大碍。
赵诠登基后,追封明若娴谥号为娴贵妃,将她重新风光厚葬,只为能缓解心头对她的愧疚。
经过几年的整顿,赵诠终于将朝野更新换代。现在的朝堂上,无一人是前朝的遗臣,所有人,包括大安的平民百姓,无一不对赵诠心悦诚服。
可只有赵诠明白,尽管他统一了这个天下,可世上还差一人,那个人,始终不会嘉奖他的所作所为。
攻破南城那日,当他下手射杀李稚之时,赵诠拼尽了全力越身下马,唯恐自己跑得不够快,可尽管他拼力伸出手,他还是没能够到唐姝。
那天,赵诠特地派了一队人马去河岸口搜寻唐姝的踪迹,可是一连几日下来都毫无所获。
攻下东城后,宫内局势尽乱,赵诠便放下一切,只身前往洛河下游。
他不知道的是,冬月霜雪,这洛河早已冰到了极点。恁是常人轻触都无法忍受的刺骨,唐姝却在其中浸泡了日夜……
他不敢想,一向体寒的她,浸泡在这样冰冻的河水里,会有多么痛苦。
她肯定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她;肯定痛恨自己竟然疯到拿她下赌注;肯定,就算活着,也不愿意再回到自己身边。
那日,他沿着洛河下游走了许久。他挨家挨户地询问人家,可都说从没见过这样一名女子,还劝他不要找了,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常年被苦寒锻造的人,也断是活不下去的。
可赵诠明白,找不见尸首,她的唐宜,就还活着。
三年过去,赵诠不过三十,可他的鬓角间却多了几缕白发。
群臣上奏,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后。
纵使群臣纷纷献出自己的家底,摆在赵诠面前,他却也是连看都不看,只说:“朕自有决断。”
一人独处时,赵诠总会拿出唐姝那日赠予自己的木簪子。她那日的话,放在如今却是一语成谶。
“唐宜,你宁愿让我对着簪子睹物思人,也不愿让我再见你一面吗?”
他痛恨自己与唐姝没有一处约定好的处所,这样,如果唐姝醒来,应该就知道在哪里等他了。
念及此,赵诠突然幡然醒悟一样,倘若那约定好的处所,便是整个天下呢?
会不会是唐姝不愿意来皇宫找自己,想让自己弥补过错,去天下寻她呢?
想法一成,赵诠便踏上了约定好的路。
每隔十五日,赵诠便会以打听民情为由,游于民间微服私访。
几年下来,他几乎游遍了整个大安,不论繁华兴荣,还是破败落寞,都被他看了个遍。
这好像成为了他与唐姝之间冥冥之中的约定,他代她看尽天下,这样她就不必劳累奔波,只消听他娓娓道来。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赵诠也已经记不起自己去了多少地方。只是他从未停下脚步。
承光五年,古溪镇。二月百花节后,天公又降下绵绵细雨,好像极不给地下人面子似的,刚摆出的花卉被迫又要收摊,人们就在这般看似拢合收敛的日子中道话寻常。
赵诠撑着伞,就这样伫在来来往往避雨的四散人群中。他好像一座蒙尘多年的石像,帝王的眉目间已褪去陨陨英宇,只剩下苍白的守望与零星的盼望。
“大娘,你们这有没有卖杵臼的?”
石器摊下,一个穿着朴素,脸色白皙的女子抬头问道。
“有的,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
“大一点的就行,谢谢大娘。”
女子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就往背离赵诠的方向走去,丝毫没有发现他的痕迹。
“下雨路滑,姑娘慢些走啊!”
“好嘞。”
赵诠看着她在自己的视线中远去,她的侧眸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他的眼里,同那个在自己心里尘封多年的样子,对应上了。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停跳了半拍。
赵诠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好像并不想打扰她似的。
他与她,始终隔了这么多距离。
“唐宜。”
时隔这么多年,赵诠第一次,能够对着这个名字的主人喊出它。
那名女子脚步微顿,胸口像是被打上了什么一样,只见它与自己的过往一一对应起来,逐步侵蚀了自己的大脑,要将整个自己都吞进去。
“唐宜……”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杵臼,转过身,眼前男子的影像不知是被雨水模糊了还是怎的,她总觉得,这不是记忆中的他。
“你有白头发了。”
这一场景,不单是赵诠,唐姝也等了整整五年。
坠入洛河后,唐姝被河水卷走,冲到了河岸边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而李稚,早已不见踪迹。
她为了活下来,四处寻医问药。这些年来,她自营医馆,一是为了生计,二也是为了治疗自己的寒病。
“可别怨我不找你,只是我听说你后宫佳丽无数,应该早就忘了我……”
听到这句话,赵诠丢下了伞,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
像是如获至宝般,赵诠紧紧地抱着她,像要把她揉碎在怀里一样。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到她的脖颈里,不同雨水,他的泪,是温的。
“我没有立后,更无子嗣,后宫的妃子无一是我心愿……我想要的只有你,唐宜,我一直在找你。”
后面,他解释了许多许多,解释到他的嗓子逐渐沙哑,手却始终紧紧抱着她,一直舍不得松开。
唐姝伸手,看着他的半鬓白发,眼神里满是心疼。
“当皇帝,很辛苦吧。”
“若有你在身边,就不苦了。”
他将唐姝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二人相视良久,彼此的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东西,只有眼前人,最真心。
承光五年三月,赵诠册典立唐姝为后。资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命以册宝。
史记,赵太宗在位四十八年,征战四方,一统东部小国,西扩国土,造福百姓。而唯昭珩皇后是爱,琴瑟交鸣,白首合约。六宫以昭珩皇后为主,更无风波,安平和融。
承光四十八年,赵太宗薨于宣养殿,身边昭珩皇后执手相伴。太子赵恒即位,秉承先帝厚德,展其佳绩,朝野无不诚服。
同年,皇太后薨于晗光殿,身有子女相伴,阖目而息。
死后,她与先帝同葬,真正做到了生同衾,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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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