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巧兮:佞臣留我当细作》 第1章 初嫁赵府 奉启三十一年,京城的四月天还是如往年一样,软风打在树梢后拂过脸庞,浓浓的日光照下来,一点不炎热。 透过嵌着紧簇绒花的轿帘缝隙射进来,反而教唐姝觉着些凉意。 今日的她终也像个平常的闺女一样,抹上粉黛,勾上烟眉,头上顶着沉甸甸的步摇,肩舆颤一下,她便要扶一下头上那折磨人的玩意儿。 没有一点喜色的眼眸直直看向前方,耳畔是嘈杂的人声。 这是唐姝人生中的一大事。 而她,却只如同旧街巷子里每晚都会上演的提线木偶样,不论主子给她换了哪身好看衣裳,添了什么华贵点饰——她也只是受着,没有好与不好,这只是她的命运罢。 红蜀褥近乎披了七里的长街,任街边的顽童踩着、踏着,一路延至皇城西面的一座府邸——赵府。 里边住着的那位,可是当朝的殿前司赵诠,太尉赵精诚之子。 说来也是奇怪,自几年前赵诠娶了皇后的妹妹,他也是安分到现在,竟是一个妾都没纳! 而今去了趟辽王府,竟一下子就收了这个无名无分,又不知其父从何的女郎来——当真是闹了大个笑话! 虽说坊间传闻殿前司赵大人是个分明决断的大人物,但如今瞧这件事,倒是显得他愚笨,有失体面了。 唐姝安静坐在肩舆里头细数着时间过去。脑中浮现最多的场面——便是今晚,她又要成为哪个人。 娇赧臊人,还是清丽自纯的;或是百依百顺,又或小猫抓挠,步步将他的心给掌控的…… 辽王李稚与自己讲过许多关于赵诠的事,唯独床上这事,连他也捉摸不透。 更别说,她这个尚未经人事的姑娘了。 月上枝头,凉意泛近。凄凄的月光倒是将院里的几棵新树勾勒得枝蔓绕生,俏似哪位碧玉佳人。 精工玉琢的一扇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 唐姝没想到,自己的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突然。她也从不敢想。 她安静闭着双眼,听着那扇门忽然打开,走进一个步履不急不缓的人。 开门时带起的一阵微风拂动经久沉默的红盖头,轻轻拍在了唐姝脸上,轻轻柔柔,没有一点刺激。 却终于将她心里沉着的一颗大石的深水表面,荡起层层波纹。 她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没有一点腥酒味。 心中轻笑,难不成真如路上所听传言道:今日的大婚没有锣鼓喧嚣,竟也是连一位宾客都没有。 先前她只随着丫鬟的步子进去,是一眼正堂都没瞅着。 而这所有的安排,也只是为照顾当今皇后的妹妹,赵诠的那位正妻罢了。 不过也好。唐姝倒是希望,他也能把今夜圆房的环节给一并去了。 然而不如她所想,赵诠反手将门给掩了上。 先前的步子多了几分急躁,赵诠朝床上安静坐着的新娘子睨了一眼,便是先将自己的外袍褪了去,剩下里边一件单薄的中衣。 窸窸窣窣的声音被唐姝听在耳朵里,她很识趣地开口道:“大人可是想小女子自己动手?” 赵诠本有些无趣的眼神在听到唐姝的一番话后被提起了些光色,他几步走到唐姝面前,轻用手勾起了她的下巴。 “你是李稚的什么人?” 他的声音有如月色薄凉,却带着一丝芙蓉探水的好奇。 “大人那次在辽王府上第一次见我,不就是问了这个问题吗?” 唐姝的声音很轻,又道:“年前的马背山一战,我无意从敌军手中救下了李大人,之后,便是被留在辽王府了。而今,小女子便成了您的人,再与李大人无瓜葛。” 赵诠将手抽离出来,嘴角噙着些笑意,似有些嘲笑道:“我的人……” 唐姝轻轻“嗯”了声,甚是乖巧。 “多大?” “回大人,小女子今年十八了。” “十八?女子十四便能圆房,至今他还没碰过你?”赵诠有些意外。 只见唐姝点头应是:“回大人,没有。” 答话之余,唐姝只觉得有一双泛着凉意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后颈,而后,便生生被一股力量扯到了床上。 而唇间,早被抵上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唐姝有些诧异,不过还没等她真正反应过来,赵诠已是翻了个身躺到里卧去了。 “大……大人?” 此时的惊异,绝不是她演出来的。她没想到赵诠竟就这样放过自己。 在李稚脱口将自己送给赵诠之时,她便已做好了准备。只是此前的决绝与说服,竟只是为了应对这简单的一个……吻? “嗯?” 赵诠的声音有些沉哑,听她没动静,他便又发话道:“把灯熄了。” “是。” 唐姝起了身,连着盖头一同落下,伴手熄了那几盏灯后,她又私自褪了外裳,也只留下一件单薄的中衣。 李稚从没与自己交待要把自己给赵诠,虽说唐姝明白李稚真正想要什么,不过既然如此,她便也不自作主张了。 安静躺下,与赵诠之间甚是隔了一堵墙。 夜间,唐姝一直在想着以往种种。瞥向窗外,还存着些亮光。 身侧的人倒是不老实,一夜连翻了好几个滚。 她也不是不想睡,只是春夜凉薄—— “褥子拿去,若是着了凉,那位大人怕也会心疼。”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半是嘲讽的动静,唐姝先是微怔,而后接过胸前忽而压过来的一件重物。 她没动,只是静静听着身侧鼻息逐渐变得沉重,才敢闭了眼睛。 十载青关旅,唐姝早被教会了什么叫做忍耐隐藏,如何才能算得上是个细作,如何杀人,如何逃脱…… 然而出了青关,她却是走不过情关。 翌日,唐姝较赵诠还起早了些。缓步移出门,看见院内那些丫鬟管家已经开始忙活着了。 这座赵府并非赵诠唯一的府邸,他生在太尉府,弱冠后先是被皇帝赐了座更大的府邸,用来安顿妻妹明氏的。 而这处,则是众多赏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宅子,虽大也大,却是城中较为偏僻的一处。 想必新婚燕尔过后,赵诠一旦回了明氏那,便也不能经常来这儿了。 念及此,思绪被一个中年的男声所打断。 “夫人,您起了。” 对面的是赵府的管家王叔,他声音放得极小,想必是不想打扰了里边那位罢。 唐姝识趣移步,听王叔交待了些事宜,说是今早等赵诠起后便要去给那位正妻请安,叫自己准备准备。 唐姝点头应好,颇有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那王叔看在眼里,本以为大人捞来的无名无分的姑娘是个乡野村妇,现在看来,倒也有几分当家的样子。 想着,等唐姝走后,他又给下头交待了几句,说是要好生服侍着她。 唐姝从后厨端了一碗燕窝粥,倚在门口处,听着内中发出窸窣的声音,这才推门进去。 “大人晨安。” 赵诠点点头。 说来也好笑,这才是他见唐姝的第二面。 唐姝的姿色不错,刚好的年纪,有着姣好的面容,倒是哪个男人看了一眼都会心动的。 “王叔说待大人整顿好,待会就去大府给姐姐请安。” 唐姝将东西放在桌上,掇了掇汤匙,顺着他的方向放下来。 “不必了,”赵诠却是一口回绝,“她本不喜我纳妾,如今一去,倒是徒添了烦恼。” 明若娴烦了倒是问题不大,只怕她一烦,闹得整个朝廷风雨动荡,这才事大。 唐姝知趣地点点头,“也是,那我便留在府里了。” 简单的絮叨过后,赵诠便带着随从出了府。 唐姝目送着,待稍后,她唤来王叔:“我出去一趟,买些东西回来,不必随我。” 说罢,她后脚便也出了府。 第2章 酒楼相见 “皇兄,您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正明殿里,一个身着玄色云袖袍的男子正拱手立在殿前。 男人的声音沉稳清透,隐隐流露出话内的忧愁。 金銮座上的天子见他,先前批阅奏折的倦色瞬间被收敛了些,转而露出释然的喜色来。 他便是大安的皇帝李普。 年前的马背山一战,李普御驾亲征,本想激励士气,没承想反被敌军偷袭致伤。 一年过去了,而李普战时的伤势却未曾痊愈,冥冥之中,这成了一代明君即将走向末路的催命符。 李普放下手中奏折,便是亲切地唤起七弟来。 “怎么了?平日无事,你断是不会来这宫里头的。” 李稚收回手,便也是放松地笑了起来。 “多是记挂皇兄了。而今马上就要到了大旱的时节,想必坊间各地都上了不少折子,望在灾前得些庇佑。” 李普点点头,有些惆怅道:“不错,只是如今朕身体抱恙,民坊一事,可得交托于你们臣子了。” “那是当然。” 李稚如今身为辽王,本只管辖江东一带,而旱情在前,每逢此时,李普都会调他前往北樾、西口等地,以治理灾情。 他虽只二五年华,却已具备同龄者非凡的谋略才干。自己的这么几个弟弟中,李普也是最为信赖他。 又聊了些政事,李普突然问到赵诠收了他家中女眷一事,“这事,你可是同意的?” 李稚听闻,只是抬头道:“是,本也是臣弟的救命恩人。舍了,跟了赵大人,虽只做妾,但也总比跟着臣弟一辈子,却得不到幸福强太多。” 李普点点头,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便招了招手,让他退下了。 出了宫,李稚卸了车舆的一匹马,随后解开外袍,里边,是一件墨色的束袍便服。 他吩咐随从先回辽王府,自己则是上马,一路骑向了锦绣街。 虽说李稚不是个实在的武官,却也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骑起马来,那也是一个潇洒不羁。 街上熙攘的人们听到马嘶声,纷纷提前给他饶了道。只见那策马的男子一身青墨,单单是一个飞速掠过的背影,就可见他的器宇不凡。 路人着眼,许久未离开。 没过多久,李稚便来到了一家酒楼下。系了缰绳,亲切地拍了拍马背,嘴里还呢喃了些什么。 这匹玉骢随了他多年,倒是生了不少感情。 只是他即将要去见的那人,恐怕是比这匹宝驹还要重要。 酒楼的掌柜识得李稚,却又不敢声张,只是微微拱手,道了声:“大人,还在那处。” 李稚“嗯”了声,有些急不可耐地,几步就上了楼。 上了三楼拐角,他便进了一个与隔绝外室的雅间,推开房门,迎面就是一个熟悉的面容。 唐姝自出了赵府,便一直等在这。好在李稚从来精打细算,就算是个大致的时间,也并不会相差太久。 “大人,您来了。” 唐姝方听见动静,便立马从凳子上坐了起来。待见到那张脸时,心底所有的迷雾都不见了踪迹,只剩下无比的确信。 新婚第一日,唐姝穿了赵府王管家送来的新服。新服是喜庆的淡粉色,腰放得松,微微露出了锁骨,显出女子那份娴静柔美的姿态。 这副样子,也是李稚第一次见。 他微微点了点头,眼角含着一丝唐姝从未见过的笑意,转身阖了门,笑道:“赵家人的眼光倒也不错,这衣服很适合你。” 见着李稚,唐姝本是喜悦,但这“赵家人”一入耳,那些消散的忧虑转而又紧紧缠绕上了她的心头,堵得她哪哪都慌。 尽管如此,唐姝还是拾掇了心绪,故作镇静地应了声是。 李稚淡淡睨了眼她,找了个地方坐下。 雅间内尽是无语,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外边细细的谈话与碰酒声。 唐姝如故,为他斟了一杯酒,自己却只饮茶。 “还是不习惯喝酒?”李稚接过杯子,目光一直驻留在她的身上。 唐姝点了点头,“过于辛辣,且喝酒乱智,大人也知道的。青关人,喝不了酒。” 谈起青关,她的眸子瞬间黯淡了几分,就连语气也轻了些,似乎其中夹藏着深深无奈。 但这无奈隐藏得极好,仿佛它也不能牵扯起什么天大的情绪来。 李稚一滞,便是知道她想起了不该想的。眸子一转,终是谈上了正题。 “昨夜进展如何?” 李稚说话向来拐弯抹角,简单一句话里,只有细心人能明白,他李稚究竟想得出些什么来。 唐姝看向他,没有丝毫逃避,如实道:“赵诠没有碰我。” 李稚轻挑眉头,捻起酒杯抿了口,随后眸子便流出了一股不好察觉的诧异。 “哪都没碰?” 没想到李稚又会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唐姝的眼前就是昨晚赵诠捏着自己脖颈落下一吻的场景。 该讲,还是不该讲? 李稚察觉到她的犹豫,没等她回答便又说:“没碰就行。” 放下了酒杯,清俊的剑眉已褪去了方才的好奇,视线移开了她,棱角分明的面庞倚着亮黄的灯光显得迷人诱惑,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暗流涌动的危险。 “大人,”唐姝勾回了他游走的魂魄,定定看着他如水深的墨色眸子,道,“您令唐姝接近赵诠,这是个任务。而青关之人执行任务,都会有完成的一天。是么?” 话中含着深意,她知道李稚会懂她。她想,他不可能让自己一辈子都留在赵诠的身边。 “是。” 李稚给了她答案。 “就目前的情况,皇兄的病还未到病入膏肓的程度,而太子尚小,我们与赵家的关系还不能闹得太僵。” “唐姝明白。大人的大业成前,唐姝一定会安心待在赵府,遵您指示。” 坊间传闻从不近女色的辽王府中竟有女子的身影出没,赵诠想必也是听闻,便借故来访。没承想见了唐姝,在李稚的一番“拱手相让”后,赵诠也佯装同情她的身世,推辞不得,便就这样收下了。 “进了赵府,你的头上就不仅是赵诠,还有皇后的妹妹明若娴。有她在府邸兴风作浪,想必日后你在赵府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李稚的话里隐隐藏着几分担忧,被唐姝听见了,只莞尔一笑,道:“无妨。” 与自己在青关的十年相比,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早不是什么磨难了。 “也好在有她在后边推波助澜,如今我也算得个清净。想必赵诠不会常来我这,不过若您有吩咐,这赵府,也并非得平静不可。” 关于手段这点,唐姝从来不逊色于任何人。 李稚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那张微染粉黛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印象中的唐姝,女子的风韵绝比不过英姿,身姿的轻佻绝胜不过敏捷,眸中的秋水也更低不过淡脱。 而今的她,又是另一个她。 好在,真正的她,永远不会变。 明确了这点后,李稚特地为她斟上一杯茶,语气不同以往地温柔:“辛苦你了。” 唐姝接过,一饮而下。 饮下的不仅是茶水,还有日后不知多久的,将要被深深隐藏的一份感情。 第3章 夜游遇卿 待李稚走后,唐姝又在雅间内待了会。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她才安然出了酒楼,在锦绣街上有名的几家首饰铺随手挑了几件不碍眼的,收进锦袋。 对于闺中女子的这些东西,唐姝向来是没什么兴趣。只是收攒着,等到将来一日发挥作用。 唐姝走在街上,时不时就迎上过路人的眼光,多是惊羡。许多人对这位新过门的殿前司赵大人的小妾闻所未闻,而今当然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不过看她妆容华贵,举止优雅,应是出身名门,而身边却没有丫鬟左右,实在可怪。 她回了小赵府,方进门,便见两列排得整整齐齐的女郎队伍。 她们个个着装统一,面上都是一个表情——恭维。 唐姝便知晓了。 王管家见到唐姝回来,先是作了个揖。而后引她到了姑娘们面前,为她解释着。 “夫人,这些都是赵大人为您精挑细选出的女郎。您看着哪几个顺眼的就留着,作您的贴身丫鬟。” 唐姝表面上点点头,内心却是有些不相信。 赵诠为自己精挑细选的丫鬟? 她笑了,想想也不可能。此等小事,无非管事嬷嬷操持,要么,就是那位明氏在赵诠身边耳鬓厮磨,想着为自己这个妹妹尽点好意罢了。 当然,这份好意,唐姝也不能不收。 她环顾了一圈,最后在一个看着不那么精明的丫鬟前顿住了步子。 伸出手轻抚上她有些发抖的指节,唐姝转头对王管家笑道:“王叔,就这个姑娘吧。” “是,夫人。” 王叔招手,示意其他女子退下。此时唐姝又上前凑着他耳朵说了几句,王叔先是惊讶,而后连点头应是。 随后,他便领着姑娘们到管事处领了些赏赐,个个都欢心出府了。 唐姝来到那位被留下的姑娘身边,温声问着:“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看向她,眼神里流露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答道:“回夫人,丫鬟名叫菁儿。” “菁儿,”唐姝又照着念了遍,随后笑着,“是个好名字。” 唐姝将菁儿带向自己的屋子,坐下,为她细细讲着服侍自己的那些“规章”。 “你莫怕,我不是吃人的老虎,也不会强迫你做什么违心的事。既服侍了我,你就要知道我是你唯一的主儿,明白了吗?” 唐姝的语气很平和,虽然温柔,却实在听不出来内中的情绪。仿佛这只是层外衣,如蚕茧般剥也剥不开。 “是,夫人,菁儿明白。” 菁儿点点头,似乎很想证明自己的忠诚。 唐姝方是笑了,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也为她斟了杯。 菁儿有些受宠若惊地接下,而后迎上唐姝那双清澈的眸子,听到她说:“你是赵大人手下的?” 菁儿点点头,“是,奴婢来这之前,本是在那边赵府侍奉明夫人的。” “那你且为我讲讲,那明夫人是怎么个人。” 唐姝就这样一边抿茶,一边听书似的听着她将关于明若娴的一切。 与她先前猜测的有所不同,那明若娴虽说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却鲜少在赵府以势欺人。相反,她对下人的体恤也不亚于自己。 “明夫人与赵大人成婚的这几年下来,可谓相敬如宾,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吵闹。因着赵大人职务繁忙,然不论多晚,只要大人说晚上会回来,明夫人便一定就等到多晚。只是三年下来,竟是一个孩儿都没怀上……” 菁儿说得起劲,而后目光不经意瞥向唐姝那边,见她有些发愣,便知自己是说错话了。 心底忍不住抽自己几巴掌,这都换了主子,哪还能念着前主的好呢! 想着,菁儿又连忙解释道:“夫人,奴婢所见也并不尽然。您看,您可是大人时隔三年下来第一次纳的妾呢!论分量,兴许也不亚于明夫人。” 听到这,唐姝便是笑着摇摇头,“不必宽慰了。” 这下轮到菁儿的面色不好了。 “那赵大人他怎么样?我与大人只算是几面之缘,连他的喜好习惯都一无所知,怕是以后都要靠着你点了。” 说着,唐姝拍拍她的手。 菁儿又是细细地给她说着。 往后的日子里,唐姝在赵府多是平静。大小事务都用不着她的操持,赵诠自新婚夜后也再没踏进小赵府一步。说不清楚到底是喜是忧。 小赵府远离城心,街上的繁华传到这儿,已被隔绝了不知几分。 皇帝赏赐的府邸虽大,却一点没有烟火气息。水榭楼台尽是摆设,平日里丫鬟们打闹会上上,而唐姝从来不去。 这里本没有书房,想是赵诠也从来没料到自己纳的小妾会有所用。于是唐姝便叫王管家收拾了间空房出来,自己又去市集上淘了些书籍,闲来无事,她便会在书房里坐上几个时辰。 这天饭后,唐姝携着菁儿在府邸周旁逛了逛,踏踏青,赏赏月,倒是雅致。 身旁菁儿突然冒出句话来:“夫人,大人几日都没来,您不曾想念吗?” 要说自己服侍明夫人的那几年,若是赵大人一天没信,她便是一天焦躁,怎哄都哄不好,除非赵大人亲自出面。 唐姝笑了笑,声音在微凉的夜里显得十分柔婉:“当然是想。” 忽然,耳旁由远及近传来了马蹄蹬地的声响,唐姝转过身,便见不远处马背上的一个墨色身影,在府邸门前停下。 菁儿轻扯她的衣裳,声音里遏制不住惊喜,小声道:“夫人,您念的赵大人到了!” “嗯,我们过去吧。” 相较菁儿,唐姝的语气却一点不显欢心。菁儿奇怪,方才还不说是想大人的么? 赵诠下了马,由着王管家将马匹系好,转而看向迎面向自己走来的两个身影,道:“怎么出来了?” “饭后有些撑,出来走走罢了。大人今日怎有空回来了?” 唐姝看着他的眼睛问着。 与李稚不同,李稚的眼神从来都是沉稳,即使遇事也从来波澜不惊。而赵诠呢,他的眼里有活气,一惊一喜,一憎一恶,那黑沉的眸子从来不会说谎。 赵诠摆摆手,让菁儿先行退下。而后走到唐姝身边问着:“还要走,还是回府?” “肚子还没平下来。” 赵诠则是一嗤,眼底多了几分笑意,说:“那就走走。” 唐姝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日给你送来的丫鬟,你就要了那一个?” 赵诠走在唐姝的左边,他与她只见,似乎还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只是二人视而不见,仍自然答着话。 “一个也就够了,多了反而还不太平。” 赵诠颔首,聊表认可。 “大人今晚是要在这儿住下,还是回大府那?” 眼看着距离府邸越来越远,路上已能见到一些商贩在吆喝了。唐姝顿住步子,微微仰头看着他。 赵诠的官职里武将的分量重些,他本人也是个好料子。唐姝在女子中已是算高挑,而赵诠还较她高上一个头,宽大的胸膛足以能将她整个包裹住。 此时,他的目光还驻留在街上那些亮堂的光影上,直到唐姝再喊了声,他才回过神来。 “我与若娴说了,今夜还要回大府。” 唐姝听着,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想必大人,也已忘了我叫什么吧。” 第4章 正妻访宫 赵诠一怔。细细一想,那日辽王府初遇,草草听那李稚唠了一番,的确是没记下来她叫什么。 即使一夜和衣而卧,什么也没做,好歹,他们也是新婚夫妇,他竟连同床的人叫什么都不清楚。 难解尴尬,赵诠则是笑道:“赵诠,字子骞。” “唐姝,没有字。” “哦?”赵诠挑了挑眉头,她从他的眼里瞧见一丝好奇,怕也是奇怪,为何自己会连一个字都没有罢。 见唐姝有些窘迫,赵诠又觉着自己有失分寸了,转而又称赞她道:“姝这个名字好,美妙动人,很适合你。” “多谢大人。” 唐姝倒是第一次听有人夸自己的名字的。她不知道这个名字有多好,她只知道,唐姝,是李稚为她取的。 自然,她便也觉得它好了。 “我自作主张,在市集上淘了些书回来,在赵府内设了间书房,若是大人闲来无事,也来那处看看,小女子无才,也想给自己取个字。” 赵诠对求学的人颇有些赞赏,更别说是女子了,便爽快答应下来:“等来日一同看看。” “嗯。” 唐姝点点头,微微晕染脂粉的面颊在氤氲着昏黄的夜里显得柔媚。侧过了脸,赵诠还能见她眸中的光光点点,很是闪烁。 他轻轻挑了挑唇。伴着唐姝回到赵府后,自己没再踏入,而是侧身上马,交待几句过后便走了。 唐姝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知道,往后,她与他会有更多的交集。 大府与小赵府之间隔了一条锦绣街,大府就在那人间烟火的鼎盛处,单是静静伫着,就能让过路人感慨它建筑之宏伟,光华之丰盈。 皇家之气派,尽数彰显于喷漆,雕栏,钩角中。传言,这大赵府可是比那太尉府都气派上几分呢! 赵诠自弱冠后便搬离了太尉府,住在属于自己的府宅。皇帝赏的、太尉赏的,不知在皇城落脚了几处。 而其中最气派的,留给了正妻;最萧条的,留给了小妾。 不用多问,必都知道其中缘故,而谁是正主了。 明若娴听到丫鬟报赵诠回来了,便立刻收拾了自己倦怠的妆容,一下从屋子里出来,携着贴身丫鬟碧兰,几步就到了正门那。 “夫君,你回来了。” 明若娴穿着海棠对襟新衣,双手各戴了手钏,发髻上嵌了个玉蓝珠长簪,流苏一直往着颈侧后坠下,堂堂一个明丽的大夫人样子。 她走上前,贴在赵诠的右手边,引着他就要到卧房去。 哪知刚走了几步,赵诠就唤她先回房休息,自己去书房整理公务,若是太晚就不必等自己了。 明若娴只能应是,“夫君可别熬太晚了,明早还要上朝呢。” 赵诠笑着点点头,松了她的手,几步就往书房走去了。 明若娴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不是滋味,揪着丫鬟碧兰的力度不自觉大了几分。 碧兰知趣,使了个眼色,让下人把府门关了,人都给退去。 宽慰道:“夫人,大人忙着处理公务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您就先回房歇着吧。” 乌鸦惊扰树梢,见明若娴的眸子里浮上一层失落,似是自言自语道:“每每这时候,也不见得他会回房休息,倒不如就跟了那书房好了。” 轻“哼”了声,她转过身,问碧兰道:“大人方才出去了哪儿?” “是去了小赵府那。” “小赵府?”明若娴眉心一紧,“真不知他新纳的小妾是个什么祸害。三年了,我以为他除我不会再娶。” 胸口隐隐含痛,她拾掇了神色,唤碧兰道:“明天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是,夫人。” …… “叩叩——” “进。” 赵诠抬眸,只见门外进来一个青衣男子,看装束,是个侍从。 “大人,这是太尉大人给您的信。” 说着,青衣男子从袖中取出一个漆封的信纸,呈至赵诠眼前。 他摊开信纸,内容不长,几眼下去便知大意。 看完信后,赵诠并没有什么波动。他习惯性地将信纸丢入一旁的火烛,待燃烧殆尽,余灰扬起,落了些余在他的青丝上。 “父亲想帮我谏言。” “大人所说,可是旱情调配一事?”青衣侍卫反问他道。 赵诠点点头,“没错。再过一二月,北部地区便要迎来年年一遇的大旱,每每都死伤无数,粮食亏损,国库也必定空虚。” 赵精诚此次书信,明面上说是想在朝廷上为他谏言,获得治理一席,实则暗有打算。 赵诠思索了一会,随后提笔在信纸上挥洒下几个字,装封好后又递给了那青衣侍卫,道:“阿彦,交给太尉大人,说是我应了。” “是,”那叫阿彦的侍卫将信装好,刚要走时,又添了句。 “大人,您若调去治理旱灾,按往年来看,是要携家眷一起的。不过依属下看,明夫人该是不会和小夫人一道,这该如何?” 赵诠斜睨了一眼阿彦,叫他别管那么宽,“看皇上意见如何,再做盘算吧。” “是,大人。” 阿彦出去后,赵诠又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想到这几年朝廷各大官员硬塞给自己的四方美女一个没要,都是考虑到给明若娴,给皇后一个面子。 可如今那人是李稚,虽知唐姝的来历肯定不是个救命恩人那么简单,但自己若是不收,恐怕日后赵家与李家的合作关系便不攻自破了。 这下稳了一方,只教明氏不要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才是。 心头烦闷,赵诠又是借灯看了会书,倚着藤椅入睡了。 翌日,明若娴将自己打理好,便是晚了赵诠一步进宫。 翊宁宫里,皇后明若榆见着自己妹妹来了,便是招呼宫女们退下,下了凤椅,就把上了她的手。 厚厚的脂粉盖住了日渐明显的眼角皱纹,虽如此,皇后依旧是皇后,那份母仪天下的风度还是比眼前初入人世的妹妹高调了不少。 “若娴,你这半年不见的大活人,怎今日有空来了这宫里?”看明若娴面上有些憔悴,皇后的心不禁提了几分。 “是赵大人将你送进来的?” 明若娴摇摇头,“是妹妹偷偷进宫的,没给他发现。” 皇后更是奇怪,“这是如何?” 明若娴“嗳”了声,也没避讳,开口就问:“子骞纳了妾,你也是同意的么?” 被她这么一说,皇后倒也是悟了,拍拍她的手嗔了声“傻丫头”。 “赵诠不是皇家中人,将你许给他是皇帝的赐婚,而他非王非侯,纳的也不是王公贵族的女儿,谈何同意?” “可若娴不想与那妾共事一夫。”她压着自己的声音道,“三年以来,子骞把所有上门的美人都回绝了,就唯独那个……” 看着自己的妹妹为男人伤心,明若榆先是给她讲了自己与皇帝的故事,给她宽宽心。 “何况,子骞此次纳妾,并非全为情谊。” “嗯?”明若娴顿时有些奇怪,“姐姐细讲。” “如今赵家的势力多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初皇帝为你赐婚也是为了牵系赵家,原先你还不肯,现在倒是看看。” 她有些嗔怪地又道:“而辽王李稚与赵家向来不对头,当初坊间传闻辽王府有嫌人出没,赵诠便是去探探口风,这才被李稚送了个‘媳妇’。” “那妾的来历如何我不知,不过多半是权谋牺牲之物。你处深闺多年,当然不知其中缘故。姐姐心疼你,不过如若李稚此举能牵扯赵家,稳固我大安的江山,也只能委屈委屈你了。” 一番说教下来,明若娴虽说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但她明白一点,赵诠纳妾并非喜欢。 如此便好。 明若娴走时,皇后又特地嘱咐了她一句:“你身为大夫人,对家中女眷,还是关照些好。” 她点了点头,目含秋水,又别有深意。 第5章 朝廷自荐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正明殿上,皇帝李普身边的宦官上前一步,轻甩拂尘,声音扯得洪亮。 殿下,太尉赵精诚向后方睨了一眼赵诠,待他微微点头,赵精诚才上前一步道:“皇上,臣有事启奏。” 宦官后移了步子。 李普抬手,示意他上前一步,“爱卿请讲。” 赵精诚手执笏板,先是躬身作揖,而后面容庄严地讲起北部旱情一事。 “禀皇上,如今蒲月稍纵即逝,而巧月有如大敌般,将降临北部的北樾一带。北樾大旱连年,巧月更甚。为早些应对百姓因缺粮缺水而亡,还望皇上,能早日派人去北樾兴修水利,安顿百姓呐。” 李普点点头,“爱卿言之有理,而朕也有此意。只是往年调配一事都由辽王殿下操持,难不成今年,爱卿有更好的人选?” 赵精诚一听李普之言,便是早有预料地定定点了两下头,说道:“臣正有一人,犬子赵诠,殿前都指挥使。” 一言既出,左右文武百官便是欷歔一阵。 他们并非否认赵诠的能力,反而,赵诠实是个难得之才,于文于武,想必如今在此的朝臣都不能胜之一二。 只是,这赵诠与李稚的关系不用挑明,在座的各位恐怕都已是心知肚明了。 就连皇帝李普听了都有些意外。他传出赵诠,另他自行荐的。 “禀皇上,臣自荐前往北樾一带治理旱情。” 赵诠如此肯定地出口,想必早已有所准备了。 “臣等都知辽王殿下乃皇上的心腹之才,又是骨血之交。辽王殿下的才干臣等都不敢指摘,然而北部旱情连年都不得妥善治理,兴许计策上,还需些新颖独到之解。” “更何况辽王殿下年年北上,北方气候不与南方相媲,干旱难忍。臣只担心辽王殿下身体适应不佳,回来后难以尽快担当大任。故而今年微臣自荐往北,还望皇上应允。” 几番话下来,先前欷歔的众臣又是交头接耳,聊表认同。 赵诠执笏往后退位,鹰隼般的眼睛朝望殿上,窥见皇帝李普面上细小的变化。 他话中的“骨血之交,心腹之才”,虽是没点明,但有心人却能读懂其中意。 李稚是李普的至亲,兄弟血亲,李普常将重任交予李稚操办,极少寻求大臣们的谏言。朝臣表面上虽无异议,背地里却已偷偷抱怨不满了。 如今赵诠自荐,反而是打开了朝臣们的心门。 未等李普想到如何应付,已有文官严氏上前举荐,后人便趁波逐浪,纷纷举荐了赵诠。 李普见势,便只能同意着。 “如此,便有劳爱卿提前做足准备了。” “多谢皇上。” 退出正明殿后,赵诠走在找精诚的后几步,听他道:“早上你进宫后,我见明氏后脚也跟了过来,像是去了翊宁宫。你与她之间可是出了何事?” 赵诠显然一怔,能有何事?他待她从来尊敬,就算与她约法三章绝不同房,三年了,她也从未有何怨言。总不能几日之间就…… 脑中恍然闪现小赵府中那位小妾的影子,他才又有些头疼地答道:“没什么事。” 赵精诚松了口气,“那便好。明氏不能惹,至少目前,若娴若有什么要求,你应着就是。” “嗯,知道了。” 赵诠快步走过他,随后出了宫门,马头刚转向东面,转念又一想,还是拉着缰绳,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走了去。 赵府内,唐姝闲来无事,坐在书房里头,正翻着一沓厚厚的诗词本。 泛黄的书页还是崭新,翻来翻去都散着些纸浆的味道。 唐姝向来是对文学这类东西抵触的,一是觉得抵触,二来,也从没人告诉它有多重要。 如今从市集淘来书本,实在不是一根弦摆正了,而是只端端样子。毕竟,总不能被外人传闻,说刚嫁入赵府的小妾竟是目不识丁文盲一个。 她一边照念,一边摹写。左侧早已是不知写了多久的一沓旧纸了。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愿”字还落在笔尖,耳边就听门外传来王叔的叫唤声了:“大夫人,您来了。” 大夫人? 摹完最后一个字,唐姝将笔收在砚台上,这才从椅子上坐起。 身旁菁儿有些奇怪,小声道:“不知大夫人今日造访是何缘故……” 唐姝拍了拍她,打趣道:“你也该叙叙旧了。” 走出门,唐姝就见一个端庄华贵的女子站在大院,身后是站着的,也是她的贴身丫鬟。 目光还没落到她这处,唐姝先是几个步子上前,离了名若娴还有些距离,便欠身道:“妾身给大夫人请安。” 明若娴这才回过头来注意到她。她先是挥了挥手,笑道:“行了,不必行礼。抬起头来,教我瞧瞧。” 唐姝应声抬头,露出一张与世无争的脸。 明若娴倒是显然对这张脸感兴趣,愣是朝她看了有一会。 唐姝的身姿看着好,较平常人高挑些,虽说只是穿了件朴素的蓝衫,但上下看来,整个人都呈出一股脱尘的矜雅气息。 特别是她那张脸蛋,不挂着谄媚的笑意,更没什么危险的阴眸。只是微微笑着,恰到好处地笑着。 好似打内心的,为自己的来临感到高兴而惊喜。 身旁的碧兰为她扇着风,细风吹在她的脸上,倒是一点没消去燥热。 明若娴也是笑着上前,先是记挂她,问她这些时日在府邸待得可否习惯,饭菜又可合胃口,卧房的床睡得可还舒服…… 总之生活上细细小小能被提的,都是被她问了一遍。 拉着唐姝的手从大门处走到中庭的水榭,明若娴终于是从她谈到了自己。 笑道:“府里最近事儿多,大人也时常在那留宿,我抽不出身,才是等到今日来这儿。” “姐姐说笑,这府邸,当然是您想来就来的,怎还要考虑日子的。” 唐姝笑笑,目光却是放在了亭子下的一池碧绿。 明若娴看着她有些失神,便招呼她坐了下来,摆手示意碧兰先行退下。 唐姝也是对着菁儿说了声:“去给夫人泡杯茶来吧。” 菁儿点点头。拐角时,还不忘偷瞄几眼荣岚亭上的二人。 “妹妹可是不习惯这寂静?”明若娴先开口问了她,未等她答,她便是又补了一句,“也是,姐夫这赏赐的府邸也是不太走心,就快到了远郊了。” 话里有些嗔怪,明若娴甚至还有些烦心地皱起了眉头。 “姐姐多虑了,妹妹倒是喜欢这悠闲宁静。颇有几分雅致就是。” 说着,她转过头,有几分欣赏地看起了湖上景致。 “你看,那水仙开得也好……” 如此,唐姝便是顺着讲了起来。那处有什么稀奇的植物,那下面又说不定会有什么动物…… 亭台水榭,倒是一一被唐姝给琢磨透了。 这样一整,明若娴倒是有几分不自在了。 “不过若是妹妹觉得一人赏景有失风趣,不如我向大人提一提,将你送到东边的大府去如何?” 明若娴的话里颇有几分试探,唐姝当然也听得出来。刚想开口,却听端着茶壶走来的菁儿口里冒出一句: “大人,您可来了。” 第6章 暗中谋划 听着这话,明若娴面上从容的神色明显一僵,右手做样地挽着发髻,朝向唐姝一言:“既然大人来了,我便也不多做逗留了。” 从亭台凳上坐了起来,稍稍捯饬了下自己的衣袖,笑着。 唐姝方才还想开的口在这也被抵了回去,站起,随着明若娴一同往大院里去了。 两名丫鬟早就在大门处候着,前方站着的正是刚下早朝的赵诠。 他早是卸了官服,换上一身鸦青色的束袍。束袍的袖口处绣着金边朱雀,衬着他一身直挺潇洒,单调但也尽显雅观。 唐姝瞧着赵诠的目光先是落在一旁的大夫人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情绪,也是猜不透他此行所来为何。 便是恭敬地行了一礼,叫了声“大人”。 赵诠这才将自己的目光移向唐姝,她依旧是一身清雅模样,眉目间尽是淡脱出尘。 这也不禁让赵诠疑惑了半分,难道明若娴此次来访,当真是一点事都没有? 他上前几步走到明若娴前头,问她此时是否要回府了。 明若娴则是点点头应着,一只手自然挽上了赵诠的左臂,看着他的眼神里说不清含着哪几种情。 温柔又带着几分娇赧,说着:“若娴还想着大人怎么无故来了这儿呢,莫不是专程来接若娴回家的?” 赵诠倒也不是第一次应付,拍了拍她的手臂,道了声:“那便走吧。” 出府前,他还往后睨了一眼。只见一个蓝色的身影屈身而下,“大人慢走”。 唐姝对于眼前二人的你侬我侬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她看得出来,那明夫人着实有情,而赵大人却又情义不及罢了。 成婚三年却未得一子…… 若非体有疾,便是心不在罢了。 唐姝挑了挑眉头,望向不远处的大门外,刚好可见赵诠扶着明若娴上了马,而自己则是走在前头牵着马,步子不急不缓的。 这幅画面,教谁看了不感慨夫妻恩爱呢。 “夫人?” 菁儿在一旁小声唤着,直到唐姝有些神怔地回过头,她才舒了口气道:“奴婢还以为夫人怎么了呢。” “怎么了?” “见着大人和大夫人如此,您的心里该也是不好受的吧……” 菁儿定定看着唐姝,却只见她方才还面无神色的脸不知怎的浮上一个笑来。 此后便再无话语。 回到了大赵府,明若娴便是先招呼碧兰安排午饭。陪同赵诠去书房的半路,却听他先开口。 “方才你们聊了些什么?” 明若娴一怔,顺着停了步子,目光放在他的脸上。 赵诠的眼眸深邃,平日里从不见愠怒,现而也是如此。听不出嗔怪还是好奇,仿佛只是随心一问。 既如此,明若娴倒也是放了心。 答道:“妾只是心里念着妹妹,想着自从她过门后也从未见着,今日便抓了机会。本以为妹妹会嫌那地儿太过偏静,便想让她搬到这大府上住,却没想,妹妹竟还挺喜欢的。” 明若娴有着一双人畜无害的杏眼,单单被望着,就好似会忘却一切,只信了她。 而赵诠便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淡淡应了句:“你喜欢便好了。” 随后他便进了书房。明若娴望着他那熟悉的背影,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般,泛起层层酸楚。 她扯了扯嘴角,脸上虽还保持着一贯的笑意,但那双柔善的杏眼早不知在何时,已淡退了些许光华,融进蒲月里不为人知的寒意。 …… 李稚自将唐姝送去了赵府后,便离京去往了自己的封地郸庾。 那日早朝的言论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书房内,只余下他与一名亲信鸣雁。 鸣雁拱手,终于打碎了书房内沉闷的氛围,道:“侯王不必忧心,赵诠此举早在我们的预料之内。想必朝中赞同提议的人也未必是与其同伍的,毕竟赵诠话中的威胁种种,很难否决……” 话毕,鸣雁抬头看向檀木桌前坐着的李稚。 他的面前正摆着这几日郸庾知府何大人呈上的几封奏疏,得到赵诠的消息后,他已是沉思了许久。 只是看他的眉头不紧不蹙,丝毫没有担心,仿佛在盘算新的一盘棋。 良久,他推开奏疏,拿出一张信纸,在上面落下了几行字。 将信封交给了鸣雁,并交代道:“本王要你将此信亲手交至七巧的手上,不得有任何过失。” “是!” 随后,又听他说: “赵诠此去北樾一事,定非只夺取功绩如此简单。本王要时刻知道他的动作,只希望赵家在皇兄尚在世时不要违背约定才是。” 李稚交叉着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指腹。他的语气极其沉稳,仿佛即使这下达的命令关乎自己的性命,他也能稳打稳算,精心布局。 他的眸子带着一份光,却又能融人于深不见底的黑。 稍后,他又念着什么,执笔又在另封信上写了些东西,让鸣雁一并交给那人。 鸣雁有些不明所以,既然都是交给同一个人,何必要分开写信? 正当他摸不着头脑想要开口问时,收到了李稚的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有何疑惑?” 鸣雁则是忙地拱手,道:“没有。属下即刻将信件交出。” 李稚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寂静无人之时,他刚想拿出那些被自己收起来的奏疏,脑中却恍然出现那日酒楼,自己问唐姝新婚夜赵诠有没有碰她的问题时,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不安的景象。 “碰了还是没碰……又是与我何干?”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抽出奏疏的力度不觉中大了几分。 几日后,远在京城的唐姝收到了鸣雁交给自己的两封信。 交手时,鸣雁有些疑惑,但见唐姝的脸上划过一丝惊喜,便是放心,没再多问了。 “七巧,大人交待给你的事,可容易?” 鸣雁与唐姝同出自青关,论情谊,早是胜旁人万分了,而他们又共事一主,故而面对着他,唐姝也是卸下了自己的伪装,同他好好说着。 “倒是不容易,却不能说不容易。” 唐姝展开信,仅是草草几眼,她便知晓了信中内容,将它快速收了起来,同另一位封未启的一并挽在袖子里。 “大人想让我同赵诠一起去北方。” 鸣雁点点头,转而又有几分担忧道:“若是教你暗中除了这根刺我都不会如此担心。你的能力多强我还不知道?但大人偏偏让你蹚这女人家家的浑水……那皇后妹妹,想来也是不好对付。” 鸣雁估摸着能从她脸上瞧见些担忧的神色,但并没有。反而,唐姝却是摇摇头,清隽的眼眸如芙蓉探水,一望向他,卷起清波连连,胜券在握。 “那你见过最难对付的女人是谁?” 鸣雁认真想了想,最终也是扯出了个笑来,带着几分调侃道:“大抵就是你了罢。” 第7章 寻觅知音 二人又在雅间内待了会儿。 鸣雁大口地往自己嘴里灌着酒,弄得满屋子都是酒气。说自己若是在辽王府这副样子,指不定会被李稚哪番职责。 唐姝则是一边抿着茶水,一边听他讲些府中的事。 多是受不了屋内的熏味,唐姝找了个借口就要回去,却被鸣雁一语中的: “怎么了,不将那另封信打开来看看?我可是万分好奇,大人单独又给你写了什么好东西。” 鸣雁没好意地笑着,小二刚端来的一壶酒都已经见底了,想来是劲头上来了。 “你这酒客倒也会醉,稀奇了。” 唐姝落下这句话,帮他将雅间的门给掩实了,而后回到小赵府,将自己也关在了书房里头。 她坐在木椅上,抽出藏在袖口的两封信,精准地拆开其中未开封的那件。动作看不出来急促,却较平常的不急不缓多了些分期许。 这封信的内容不长,甚至还没前一封的命令长。只是唐姝看了许久都未松手,不知信中内容为何,只见她向来清柔不掖糙杂的眼角抹上一丝笑意。 这份笑意刚好融化了她脸上那自然而生的冷峻感,只觉得秋风化为了春水,削平了些许凌厉。 良久,她才将这封信收到藏书的最底下,另一封,则是随烈火焚烧成灰烬了。 拾掇好心绪,唐姝的目光游过书桌上尚未归整好的书页里。都说高山流水觅知音,而高山情依依,流水叹古今…… 一个念头在她的心里蓦然而生。只是她要等,等一个红叶题诗,有缘相会。 …… 书房,赵诠正对着面前堆叠的一沓文书发气。 这些文书大都是北部地区的官员呈至的,本应交予李稚这个大忙人,只是谁教是自己抢了他的风头。 大到水利工程,小到谷物种植,管理漏洞百出,论是多少缝缝补补都堵不上的。 如今碰上了最令他为头疼的问题——西口那唯一一条旱季不至干涸的大河该如何调配,才能使河水供应至当地乃至大部分北区的田地? 若是时开展水利工程,定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又不一定能取得实质性进展。 若是将人口迁移,那西口的田地也定养育不了如此众人,更是浪费了其他地方苦苦种植的作物了。 烦躁之时,听闻门外有所异动,接着就是一阵敲门声,伴随着熟悉的女声:“大人,若娴给您煮了一碗银耳。” 赵诠皱了皱眉头,本想着拒绝,而又想到那日下朝父亲与自己讲的一番话,便是将这想法生生憋了回去。 只一手掩上了那些文书,朝外说了声:“进来吧。” 明若娴手里端着一碗东西,令碧兰帮自己带上门,自己则是走了进来。 赵诠见她有久留的意思,便问:“怎么,还有什么事?” 明若娴是大家闺秀,自然也知道赵诠在处理公务时不希望有人打扰。如今若非有要事商讨,倒显得不识大体了。 她先是将银耳放下,而后看着赵诠,目光里也没有要藏匿的意思。 直言道:“听说你此番要前往北部,毕竟不是一日两日,可要携家中女眷一起?” 明若娴这明面里是问话,实际上只是再从他口中听得一个准信罢了。毕竟家中女眷除了自己,还有谁? 难不成,还要带上那个刚过门的小妾? 明若娴心里有底,故而只是做样问了一问。 赵诠也点点头,道:“那是自然。既是例俗,也是人情。” 听到赵诠这样说,明若娴心里也是放了一百个心。她安静找了个地方坐下,看赵诠又拾掇起那些文书来。 见他脸色不甚好,明若娴便顺口提了一声:“大人若是有所烦扰,与若娴一讲也可。” 赵诠听话,朝她看了一眼,不自觉得上勾了嘴角,道:“既是我也想不出办法,你又有何想法?” 明若娴一听,便是有些撒娇地又缠着他问起来。 然而等到赵诠把问题说透,只教她有些面色绯红,不尴不尬的。 “行了,你先出去吧。今晚大抵也是不回房了。” 前一秒的夫妻打闹恍如隔世,这一刻的赵诠早是回归了本色,目光都放在了那些文书上。面上再找不出一丝柔和。 明若娴只得应了声“嗯”,随后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心上却还是温温的。 一日下朝,打锦绣街走过,路见书摊,赵诠忽而想起那日唐姝在市集上淘了不少书籍回来,还叫自己有时间去参观下那小书房。 正巧脑中不解之事实多,回府也是闷在书房,不如另辟蹊径,集思广益。 念及此,赵诠便立马掉了头,骑着云安往小赵府那边赶去。 王叔见着这位“稀客”光临,早是不知激动成什么样子。忙手将他的那匹马驹系好,另一边忙问赵诠的午膳要不要在这进食。 赵诠想了想,念着时候,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这赵府虽不及大赵府,但规模也不小,什么亭台水榭,假山小径也都有。 只怪这才是赵诠来这的第三次,连唐姝住在哪个屋都忘了。 王叔见着赵诠欲行又止的样子,终是想到些什么,便上前小心指路:“夫人这时该在那边的书房里头了。” 赵诠想着这下赶了巧,倒也不能算麻烦她了。 走到书房门口,见房门紧闭着,便自然上前敲了两下,听到内中传来回应,这才推开。 一束暖暖的光线照了进去,直直打在唐姝的脸上。又幸而,赵诠高大的身影为她挡去了几分部分炎热。 阴影落在面前的书页上,不曾听开门那人有所动作,唐姝这才抬起头,直到见了赵诠,有些慌乱地将笔落在了桌上。 “大人,您来了。” 好似是等待已久的期盼,带着几分释然。 赵诠点点头,目光从她的身上移至一旁显眼的案桌。走上前,才见着上面铺着的好几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的纸张。 有些疑惑地看向唐姝,问道:“这是?” “妾身平日在府邸闲来无事,便学着练字来了。都是些名人诗词,想必大人也经常读。” 说着,唐姝便向他展示起来。 她的字本不好看。只是讲真,这么多日子练下来,她的字迹还真是长进了许多。 算不上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只是象征着女子的清隽,柔中带刚,又有着超乎女子的笔力,入木还胜上三分。 赵诠看着这一手好字,也是颇带着欣赏地点点头。 “对了,你上次不是说想给自己取个字么?”赵诠忽而看向她的眼睛,“如何?” 唐姝则是有些窘迫地移开了眼睛,笑道:“还未取好。想来想去,这个伴了自己多年的名字,还是继续用着的好。既然都是为了让别人认识自己,便没有取多余名字的必要了。” 赵诠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四下里开始观摩起这间书房来。 剔除了卧房多余的陈设,只留下几个架物阁,层层摞起的书籍有人那么高,置身其中,迎面而来,就是浩大的书卷气息。 内置虽简单,但也定充盈。 回头问向唐姝:“我有一事,想与你参谋一二。” 第8章 书房讨教 “嗯?” 看着赵诠那副十分确信的眼神,唐姝虽心底嗤了一声,但明面上也不甘示弱地反问道:“大人口中之事,莫非与皇上调遣您去北部治理旱灾的事宜有关?” 都说朝女不涉政。即便是明若娴,这位皇后的亲妹妹,对自己处理公务一事都唯恐避之不及。就算有所耳闻,也只是问询有关自己一事,绝不涉足。 而今眼前这女子,先不说与李稚的瓜葛有多深,即便单单身为自己的小妾,多这一问,必也是无用,甚至危险之举。 赵诠的眼神转而有些玩味,勾唇笑道:“是谁告知你这消息的?” “大人若想追究这消息来源何处,那想必这赵府上下,新旧两街的人,都脱不开关系了,”唐姝看着他的眼神依旧未移开,反而多了些不惧。 “小女子虽是在野之人,对朝中事知之甚少。但当踏进这赵府之际,有关大人之事,便不能充耳不闻了。” 听完唐姝这番话,赵诠着实是觉着有些小题大做了。转而垂眸,闷哑地笑了两声。 唐姝则是将自己的字帖收到一边,将案桌收拾出一个空阔的地儿。绕到赵诠身旁,语气不娇不作,道:“大人请坐。” “这下,大人可否与妾身细谈调遣一事了?” 赵诠坐定,抬眸望向她,屋外的光线恰好贴着她的纹路笔直地落在案桌上,敞亮一片。而唐姝则是挽手站立着,一副乖巧模样。 看着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不变,唐姝则是轻声“嗯?”了一声,不知自己的模样已经被他记在心里去了。 赵诠终是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随后从袖口拿出了两张图,一张是北部的人口地形图,另一张则是已有的水利工程图。 赵诠用手在地图上比划出一块地方,向唐姝阐述着在此地兴修水利的不便。 “西口只有一条大河,如此,便只能顾及一地。无论作何打算,都势必要有所取舍……” 赵诠的目光放在图纸上,丝毫没有注意唐姝的一侧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 她看见赵诠脸上的矛盾不安。他的眼睛欺骗不了她。 “大人说得没错,治理旱情无异于征战沙场,总要有所牺牲。而我们能决定的,只有哪些能取,哪些要舍。” 随后唐姝指向图纸中的北樾一处,道:“北樾是整个北部的中心地,人口也是最多,”随后她又指向西口一处,“而这,则有着能供养数万人的口粮。” “此前在北樾已有一条联通西口大河的水利工程,一直供给至大都,所以往年的巧月之期,受灾最严重的往往是处于边陲地带的北龚府,东岸口等地。如若要在短期利用最精简的人力物力疏通出一条要道,必定是从大都往龚府的一条。” 她以手作笔,在两张图纸上划下纹路,给出了这几日下来,自己日夜苦读的结果。 看向赵诠,只见他的眉目紧锁,仿佛在对唐姝的方案进行推敲。良久,他才长舒一口气,惊悦地转头道:“此法可行!” 意料之中,唐姝又是对东岸口等地的排划作出自己的见解。 “往年,我们借自己的人力物力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仍挽救不全。内中原因,一是计划不严密,二者,则是人。” “人?怎么说?” 赵诠看着唐姝俯身下来替自己解惑,挽就的发髻齐整而留有余香,准确无误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好似有些喜欢这种感觉。 听着唐姝继续道:“北樾大都地大物博,城内虽已有万余人居住,但城郊仍有大片未开发之地。往年乔迁人口一事不决,其一的原因便是无处安置。” “而若使城内安居人口一边建造住处,岸口之人趁时往西迁居,那么救助的时间便会大大缩短。而粮食一事,便借西口之力,农户之手,运往龚府与北樾。” 唐姝一边说着,赵诠则是一手拿笔在图纸上作着记号。 随后,她也说了令自己担忧之事:“只是要借百姓之力,若无酬劳,恐怕事难……” 哪想赵诠便是停笔笑了,看向唐姝,眼神里尽是解脱烦恼的欣悦,深沉中,恍若带着一缕穿透黑暗的光线。 “你有所不知,西口虽存粮多,但论起商贾交易,却远输东岸口。龚府虽处北端,但挺过旱灾之后,那又是个盛产名贵药材的地方。若要酬劳,我便向皇上提议四口交流,东西互补。” 唐姝点点头,“那便最好。此一计,虽最大保全了百姓的性命,灾后,却也要好好重建灾地才是。” 话中,竟有几分惆怅之感。 赵诠安慰她不必思虑如此长远,能想出此计无非是她的功劳。 他唤她坐下,仔细看着她,不禁脱口已缠绕自己许久的疑问。 “唐姝,你是何人?” 没有隐匿,直直看进她那双澄澈天然的眸子,找不到一丝慌张。 唐姝嘴角噙起一丝苦苦的笑,“大人说的是过去还是现在?” 赵诠怔了怔,再没说话。 而唐姝反而继续道:“过去与现在的交界,便是那黄沙漫天的战场。那之前的事,恕唐姝不能回忆。只教,是它造就了现在的唐姝罢。那之后,我说了,我便是您的人了。” 一如新婚之夜的那番话,赵诠找不到一丝疑点。 但找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 赵诠却是松了这根紧绷的弦,暗暗舒了一口气,看向满屋的书卷,他不经意地说:“来日我还会来府上,想必定会有诸多疑虑,只能等你来解。” 唐姝分不清话里话外,只能应着。 半日的相处下来,唐姝终于也了解了赵诠半分。他的身上有股武将的气息,闻不出来,却教人一看便知。 直爽豪气,从不费心隐匿。 也因此,面对着赵诠,唐姝竟反而不需费力。他很容易被自己看穿,一点点惊喜,一点点谨慎,统统,都在那双深沉的眸子当中。 除此之外,唐姝竟是忽略了他能为皇后的亲妹妹惦记三年,忠心不渝的那些个点。 笔挺伟岸的身姿,喑哑沉稳的语气,斜入鬓角的剑眉,澄清晦暗的深眸…… 若不是她无心于争明氏的宠,那些街坊的传闻早就被她琢磨了个遍。 什么王府高家的女儿为他患了相思之疾,整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的;什么战场上被他无意救下的女子但求委身于他,终身不嫁的…… 但也有些话听了难得一笑的,说是赵诠那活儿不行,要不怎么三年过去都未添一子呢! 菁儿在一旁小心开导着她,说是从未有过此事,都是街坊瞎编的! 唐姝反过来问她:“那你可知道大人为何三年不诞一子么?” 看着唐姝清隽的眉眼,菁儿倒是有些红了脸,“嘶”了一声,“说是明夫人想得紧,但大人他不愿呐!” 唐姝则是淡淡摇了摇头,“哪会有男人不愿的。” 闲庭信步回到了小赵府,发现赵诠已是候在了后院,赏着一树秋海棠,回眸望向小步而来的唐姝。 道:“你可愿随我一同前往北部?” 第9章 将计就计 赵诠侧着身,半是海棠,半是洒落的阳光。他问得一脸认真,像是在征求什么大事一般。 见唐姝驻足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赵诠则是负手上前了几步,与她隔了几个拳头的距离,停下,留了风穿过的缝隙。 低头看向她,语气提高了几分:“意下如何?” 唐姝有几分晃神,有些不确定地问:“可按例俗,调遣官员的随从家眷,只能是正妻。大人这是?” “例俗我当然知晓,”赵诠点头笑了笑,而后又接着说,“可我让你随我去,并非以妾的身份,而是‘参谋’。” “当前我们只在纸上谈兵,实际如何,还要等自己前往试探。而巧月将至,皇上也给赵家下令,督促我们尽快前往北樾等地。想必我的身边尚需要一个亲近的军师。” 赵诠带着几分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按理说此等殊荣受到一个小妾的身上,该是如何也拒绝不了的。 而唐姝则是转眼,嘴上噙了一抹笑意,望向他身后的一树海棠。 “大人想以参谋冠我妾之名,我能同意,想必家中的大夫人也是不愿。不说这个,朝中那些皇后娘娘的心腹,想必知道此事后也会在朝堂上指责一二。到时,就怕大人许久的筹划还未等实施之际,就没入江河了。” 她的语气十分舒缓,只像是在陈述什么事实。 “倒是你多虑了。”只听赵诠淡淡说了一声。 唐姝回过头来看他,只见他一改方才面上的和善,眸中已然多了几分阴鸷和笃定。 嘴角微扬的笑更像是邪祟的点缀,仿佛在宣告着:与皇后的朝中心腹相比,他赵诠也并非善茬。 “只道你愿不愿。” 唐姝点点头,“既如此,妾身也想一睹北部风光了。” 此刻他才明白,赵诠与她,才是同一类人。 这几天,日里赵诠虽会在小赵府待上一段时间,但晚上是绝不会留宿的。他心知肚明,自己纳妾已是明氏的底线了。再逾越,恐怕会徒生是非。 用完晚膳后,赵诠将明若娴唤到了自己的书房。 “大人,您唤若娴来,可是有何事?” 赵诠往日是不喜旁人来自己书房的,连她也不例外。故而很多情况下她只能试探,等到赵诠同意了,她方能踏足。 今儿个情况,她也摸不着底。 “皇上下诏,命赵家在十日内出发至北樾。此次随同的亲故,除你之外,另还要带上唐姝。” 赵诠没有征询明若娴的意见,可见这只是个通告,让她知悉。 明若娴一听,心里早不知打翻了几个醋坛子,把心浸得酥酥麻麻,不是滋味。 她暗里揪着手指头,驳道:“可按照例俗,调遣本该正室随同着,妾室何时能与之等同了?” 明若娴好歹是皇家之人,言行举止都有过思量。内心怨气虽重,但对赵诠说话时,她也只是一副吃醋了的小妇人家模样。 “无人否认你是正室一点。但此次事出非常,我在调配人口兴修水利上的问题,唐姝帮我解去了许多。此一去北部,定是就事论事,我还需要她的帮持。” 明若娴这才明白了,自己为赵诠解不去的心头惑,另一头,竟已有人替他贴身解答了…… 想着那日书房里的你侬我侬,竟是她一人的笑话罢。 念及此,明若娴的心头怒气油然而生,几乎要将她的理性给吞噬了。 “那大人答应我,唐姝随我们一同去可以,但陪在大人身边的,不能是她。” 还好,她足够能忍。 明若娴既退了一步,赵诠也无话可说。只淡淡点了头,“依你。” 晚上回了卧房,赵诠依旧是在书房内待着。 身旁碧兰轻轻问了一句:“夫人,晚上大人的点心还消准备吗?” “不必了,”明若娴冷冷地回了一句,“我当真没料到,他竟要那小妾陪同……” 语气冷了一阵后,随着心也冷了下去。 她抚上碧兰的手,空洞的眼神中透露着无助,连语气都有些颤抖了起来:“碧兰,他从来不这样……我该怎么办?” 明若娴一向识礼知礼。这三年,幸亏赵诠没做什么事,她才得以安守礼分,安稳渡了这三年。 可她从来知道,自己与赵诠之间根本没有夫妻之实。 不论外界怎么非议赵诠的体质,他也不放在心上。可越是如此,明若娴就越猜忌,猜忌他是不是心里惦记着个谁,或要等了那人的来临,他才能坦露心扉…… 如今那唐姝的天降,是把明若娴沉积三年的担忧重新提了起来。 碧兰回应着,将她握得更紧。 “夫人,您先别担心。您看,大人虽说时会去那小赵府,却也不是一夜都没在那留宿吗?想着,肯定也是惦记与夫人您的三年枕榻情。” 明若娴点点头,心头的担忧实被压下去了点。 “我第一眼见唐姝,便知道她是个精明的人。如今随着大人前往北部,还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既然如此,便让她去不得不就行了?”碧兰在一旁提议道。 “那怎行?大人此计便想留她在身边出谋划策,这计谋……我也想不出来。” 她暗中喊苦,责怪自己怎一点谋略没有。 “哎呀——”碧兰拍拍她的手,像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大人既想要谋略,不就只一张嘴嘛?奴婢看那小妾一副狐狸精样,如若要迷大人,肯定少不了那副皮囊。” “若——将那皮囊剥了,想必也迷不了了罢……” 碧兰凑着她的耳朵又讲了几句,直到二人面上都透出些大悟,明若娴才点头道:“办事的时候小心,可别败露了。” “是,夫人。” 碧兰确信地点点头。她虽也不大的年纪,但经历的是非多,倒也成了个“参谋”了。 唐姝将赵诠同意自己随从一事秘密告知了早就藏在酒楼的鸣雁,被他嘲讽一番“好手段”后,问他道:“大人这段时间还将一直留在郸庾吗?” 鸣雁甩了甩头,道了声“不知”,随后又找事问:“你若想知道,传封书信不就行了?大人一向对你无所隐瞒,还多此一举来问我做什么。” 他的语气里多是莫名的醋意,唐姝便是笑了,轻轻推开门,“这一别便是许久,可别让我再见不到你了。” 她深知,他们这种人,自己不惜命是真,被人重金索命也是真。 鸣雁则是重重点了两下头,鬓角的两缕毛被门推开的门撩起,随后归于平静。衬出了他无声的感喟。 回到赵府后,唐姝又是一头闷进书房。可要知道,那日自己的满腹经纶也是有代价的,不费几个日夜,想必自己连北部有哪些地方都不知道。 正有几分倦意,听着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立马又提了几分精神。 “进来。” 菁儿端着不知从哪儿来的什么东西,捧到了案桌上,说:“这是方才夫人不在时,大人托人给送来的,还不知道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呢。” 虽这样说,但菁儿也知道这是赵诠第一次送唐姝东西,语气中总带着几分欢喜。 唐姝撩开裹着的绣缎,内中的包装显而易见,是盒胭脂。 菁儿一看,表情便亮了起来,“赵大人真是有心。” 哪知唐姝却看向她,反问道:“是大人的哪个属下?” “这……这奴婢倒是不知,他也没自称……” 唐姝“哦”了一声,“那我便知晓了。” 不见唐姝脸上有一丝的欢心,菁儿又是奇怪又是担心的,生怕她心底憋了什么事儿。 “夫人,您若有事,一定要与菁儿说明。可别憋着。” 唐姝有趣地看向她,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 那菁儿恐怕也是个稚嫩的孩子。虽说是明若娴专门挑给自己的,怕日后也只想贿赂贿赂,而套得个消息罢了。 转而看向那盒精致的胭脂,唐姝几乎是想也没想的,就沾了点在指腹,轻轻涂抹上了脸颊。 第10章 面生桃花 翌日,菁儿一早便端着早膳候在唐姝的房门前,可迟迟不见屋内有动静。 她向来有分寸。往常都是唐姝较自己起得还早些,故也不存在擅自进门会不会打扰到她休息的情况。 但看着日头渐高,菁儿心中也慌张万分。 她先是叩了叩门,温声说着:“夫人,该用早膳了。” 不听里面有回应,菁儿则又敲了两下,说着:“夫人,奴婢推门进了——” 然而一开门,她便见唐姝俯着身子在盥洗盆旁,不止得往自己脸上拍着水。 菁儿一见如此,便立马放下饭篮,几步就走向唐姝跟前,蹲下想要问问她的情况。 哪知,待唐姝将脸转过来,菁儿便跟见着鬼似的,吓得连往后退了几步。 嘴巴里惊呼:“夫人,您……您的脸?” 唐姝忍着脸上的骚痒把头别了过去,说了声:“找大夫来。” “是……”菁儿刚踉跄着站起,脑子里又想到些什么,小声道:“夫人,要奴婢跟大人禀报吗?” 只见唐姝摇摇头,“不用。” 菁儿心里一紧,却不能应不是。推开门,大步就往府外跑去了。 唐姝从地上站起,走到了妆奁前,瞧着镜中那面色通红,每几寸便疯长了红痘的人儿,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此刻的她,就像是患了疟疾的临终病人一样,令人避之不及。 她看了许久,转而将目光放到桌上那封装完好的胭脂盒上。 果然,明若娴这下就对自己下手了。 唐姝知道她定不会要自己的性命,顶多就像这样毁了自己的容貌,让自己蛊惑不了他人罢了。 而她只能将计就计。 大房对小房暗里动手脚的事早已屡见不鲜,怕的不是给大人发现,毕竟明若娴的身份只教旁人怕她。 真正怕的,是大房发现小房心眼子较自己还多,如此,便不止是暗中挑刺那么简单了。 她暗里轻叹了一口气。虽说她经历的事情远比毁容更甚,但毕竟,她还是个年方十八的女子。 菁儿终于把大夫给找了来。 刚入门时,那大夫见着唐姝的模样还愣在了门槛外。直到唐姝为他宽了宽心,那大夫这才敢为她诊断。 “嘶~姑娘这是得了风疹吧?”、 那大夫瞅了许久,终于得出个结论来。 “风疹?”唐姝皱了皱眉头,“可是对何物起了作用?” “花粉。” 那大夫说着,目光瞥向一旁的胭脂盒,向唐姝试探了下,得允后才打开。 观摩许久,他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半是跟这盒桃花粉的胭脂脱不了干系。夫人不必担心,老朽这就为您开几服药,先治着看。” 唐姝大抵是不信,吩咐菁儿给那大夫银子后便把他给遣走了。 “夫人这是?” 唐姝摇摇头,拿起了那胭脂盒,“你去附近专卖胭脂的商铺问问,看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稀奇的东西。” 菁儿不知唐姝为何会质疑大夫的论断,但还是听话,接下手就去了临近的商铺。 虽说不必怀疑是不是明若娴做的手脚,但她定不可能了解自己如此细致的情况。既不可能是风疹,为了拯救自己的这张脸,唐姝也势必要找出其中的病因来。 她随手找来一件纱巾围在了脸上,照着镜子,这才较方才看得顺心点儿。 菁儿此去良久未归,唐姝又不想蒙着面巾在幽闭的书房里闷着,便稍稍整顿了自己,出了赵府。 早晨的锦绣街已是受了滔滔眷顾,在川流不息的车马里沸腾,吐出连绵不绝的热气。 唐姝就这样混迹于人群,左右环顾着两侧商铺,只是闲情,也不妄图找到些关于什么的蛛丝马迹。 忽而,两个装束各异的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只见那两个男人相隔有些距离,时而东望西望,着手不同,全然不似一家。只是她颇为熟悉的,是他们发笄下垂挂的一片青叶。 青叶虽小、隐匿,却是她一眼便能认定的东西。 那两人,是青关里头的。 一颗心忽而被什么东西紧紧揪起,过往的种种犹如利刃般又准备在她的心口划下痕迹,痛而不自知。 唐姝的呼吸在冥冥中沉了许多。 目光顺着他们的踪迹往前,只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子,穿着粗布衣裳,衣裳上一褶一皱得,好像沾上了些恶心的东西。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走得很快,时不时双眼忧惧,回头望着什么。 唐姝知道,这种事,自己断然不能插手。是规矩,也是保命之道。 那少年与自己相隔不远,然而一个蓦然回眸,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继而四目相对。 当唐姝刚想转身时,衣袖就被一个有力的手给紧紧攥住,耳边响起少年的一句话:“救救我,我不想再被抓回去了……” 他的声音伴着无力的乞求,像是拼命抓住稻草似的,那双手紧紧攥着自己未松。连同着唐姝的心,紧紧锢着,快要渗血。 她的眸子狠狠震了一下,就是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多年前自己的求助。 “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再被抓回去了……” 少女的哭声震耳欲聋,听者却置若罔闻。 唐姝反拽上他的手,引那两人进了一条无人小巷。 “你是谁?” 其中一名青关人发出质疑道。二者备起攻势,围抄路口,准备将唐姝和那名少年堵死。 唐姝的一副纤弱身子挡在了少年面前,语气却凌厉逼人:“青关今日放他一马,我七巧便欠你们一条人情,日后若有需要,便向我来取。” 那二人有些不可置信,相视后看向她,却是一点没有退缩:“既是青关人,想你也懂得规矩。要么一命抵一命,从来不存赊欠一说!” “那便抱歉了。” 唐姝话一落,身子早已幻影般游到二人身前,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早被双刀致命。 “白常……还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收了刀,眼神示意少年过来相助。将两人的尸体安放好,随后将自己的匕首留在了显眼之处。 那少年想必是没见过如此场面,太快,太狠……因而有些说不出话,只是眼神压抑不住不可思议,连着含糊的感谢之语。 “多谢侠女救命之恩!” 唐姝看向他,一双眸子丝毫不含杀人后的腥红或是忧惧,只是平静。 “日后不必报恩。该去哪儿,你可有数?” 少年点点头,望向她的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头忽而一颤,继而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知道!” 唐姝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却是永远离不开青关的束缚。她丢下的那把匕首,势必意味自己与青关的羁绊,将在不日重演。 也罢,只教自己多管闲事,动了恻隐之心。 回了赵府,她才被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像个大家闺秀般挽着自己的手,进了赵府的门,才发现赵诠已是早到了这儿。 瞧了一旁面上担忧易见的菁儿,唐姝心里便是有了些数。 上前几步,道:“大人,您来了。” “听菁儿说你得了桃花癣,”说着,赵诠便伸手想将唐姝脸上的纱巾给取下,“教我看看。” 唐姝皱了眉头,语气变得极其小心,“大人还是别了,看了恶心人。” 然而话虽如此,赵诠还是没停下手中动作。反而嗤道:“战场上血肉横飞的什么没见过,还怕这区区桃花癣不成?” 第11章 营地诉情 不知怎的,唐姝没有退后,愣是由着赵诠掀开自己的纱巾,隐隐听到“嘶”的一声,睁开眼睛,果然是一旁的菁儿闭了眼。 没去看赵诠的眼色,只听头上传来声音,道:“大夫开药了吧?” 菁儿点点头,“已是令后厨去煎了。” 赵诠的脸上也见不出有什么情绪,只是动作颇为小心地,为唐姝把另一侧的纱巾也给取了下来。 听他道:“外出就怕被别人见着说风凉话,在府里便不用别着了。纱巾蒙着,容易滋养异菌,更见不得好。” 唐姝依旧是垂着眸,温温的语气里又听出些担忧来,道:“若是不见好,大人可还会携我去北方?” 赵诠倒是第一次见唐姝如此小姑娘家,有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她不必担忧:“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菁儿在一旁见了都觉得心底有股甜甜的滋味疯长,殊不知自家主子却是一点不开窍,下一刻,便又问起水利布防的事儿来了。 书房里头,赵诠已是吩咐下面备置两套木椅,可由他与唐姝二人并排坐着商议。 “此一去北部,有很多事宜需要关注,饮食住宿,定不比大安的。路上舟车劳顿,还消多歇息,何况你此时又染了风疹……” 赵诠在一旁例行吩咐,唐姝则是点头应着,觉察到些许别意。 “大人如此吩咐,可是因为日后赶路什么的,您都关顾不上妾身了?” “嗯,还有若娴一位。” 唐姝倒是佩服赵诠的实诚,既是得了个妾,也是如此安守本分,实属难得。 她有些胡闹地“哦”了一声,聊表身为小妾的醋意。 赵诠却是另问道:“丫鬟说,你的风疹是那盒胭脂惹的?” “嗯,精致当是精致,香品也位居前排。奈何妾身是享不了福,恐怕日后随着大人去北方,都得蒙着纱巾过日了。” 唐姝有些懊恼道。手中执的笔也在别扭的话中歪了笔锋,连字也写得丑了。 赵诠若有所思,终后,吐出个“是我之过”来。 唐姝抬眸看他,见他看着自己手下的字,忽挑了嘴角,笑道:“大人的字如何?可有我的好看?” 赵诠嗤笑一声,另只手立马锢住她的,一同握着笔,书写黄纸上的一曲知遇诗。 他的心思全是在纸墨上,每划下一笔,就与唐姝说道着汉字的其中奥妙。他的笔风苍劲有力,又如龙飞凤舞,不羁遨游在纸张书页上。 而唐姝的心思,被悬挂在两只手贴合之处的温度和力度上……任窗棂风儿一吹,心思也随之吹起。 没敢继续感受发丝游离的触动,唐姝只是放空了双手,任由他带着自己,刻画下专属于他的诗篇。 希望在他的人生华章里,自己只是个徒有记忆的过客,甚至连一丝可存在的痕迹都没有。 走时,赵诠特意对唐姝吩咐道:“明日我会叫阿彦给你带样东西,日后需要找我的事,也去找他便好。” 唐姝点点头,明了其中意。 想必赵诠早知胭脂一事是明若娴暗中施手,指名道姓自己的属下唯阿彦一人,也是教唐姝以后心眼子放细,自己明面上断不能与明氏之人作对。 只是唐姝不懂,赵诠完全可以任由明氏欺压自己,只要自己的脑子和嘴巴完好,他大可不必留给自己一个全身。 就算是为与李稚交好,赵诠也不必如此。毕竟她早是说了不下三遍,她唐姝,已是赵家的人了。 菁儿还在一旁暗中欣喜,唐姝却是有些患得患失,望着月色起意,聊想远方佳人。 那日唐姝叫菁儿去药房抓些方子里不对症的药来,不外敷,只内服,也因着庸医难辨。 听菁儿说,胭脂里的成分令那些行家也分辨不全,只大致听来个“产于龚府”。想必要治疗自己的脸,这一去北方也是必不可少的。 几日之后,唐姝传信给李稚:赵家即将北上。 不日,她便携着菁儿踏上了随行车马。 因着明若娴的意思,唐姝的车马被安排了车队近末尾。 有着与赵诠相隔过远的缘故在,后尾的将士们对她也管顾不周,通常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菁儿看不过去,几次都想跑下马车与赵诠禀告情况。 却每次都被唐姝拉住,“你想,明夫人会允许吗?” 菁儿心头的一口气不打一处出,紧攥着拳头,目光却是怜惜,道:“可这个家,终归是赵姓的……” “而这天下,终是李家的天下。” 她也不知何时,这天下会改名易姓。而她要做的,无非是推波助澜。 而助哪方的波,还消风向而定。 赵诠在最前方领着队伍,后边便是载着明若娴的马车。 自那日一事,赵诠心里便知道明若娴对唐姝的心思了。谈话间都是避着那事不提,却已是心知肚明。 他往后望了几眼,远处视线里的一抹姜黄被熙攘的士兵给挡得只剩半分。 因着此次调遣人数巨大,安排手下尽数住往客栈已是不可能。故而赵诠在规划路线时早已算进沿路平坦,距市中距离较近的地方驻扎。 他抬手,传命将士在此地驻营歇息,随后下了马,先是过问了明若娴,而后绕过士兵来到队伍末尾,看见了正被菁儿扶着下马的唐姝。 “怎么了?” 赵诠几步上前,接过了菁儿手中的人儿,面色有些不好。 掀开赠予唐姝的幂蓠,赵诠只见她唇角泛白,连命士兵拿水来,亲自喂她喝了下去。 “夏日酷暑,早是命你多加注意休息。”赵诠倚靠在树干一侧,另一侧靠着有些虚弱的唐姝,语气有些嗔怪道。 “大人将我放到队伍末尾,便要早些知道士兵对我不会照料到哪儿去。也并非说妾身自己没手没脚,便是自己亲自伸手要,也不一定拿得到。” 唐姝说的是事实。一列队伍,精英家重在首,往后都是蝼蚁垫背之需。那些士兵看她,也多是冷眼。 赵诠胸前划过一丝心慌,竟是有些后悔了自己的做法。 随后郑重吩咐周边的士兵对她要以礼相待,绝不可懈怠。 待唐姝好了一些后,赵诠又是将她的营地移置中队,细心说道着:“夜间仔细着凉,有事喊一声便可,周边都是我的兄弟。” 唐姝点点头,感激道:“多谢大人。” 赵诠半跪着屈侧于她身前,营中燃起的火光熹微,填满了他们之间相隔的空隙。他见着面前女子美好,即使心知她是李稚的心腹…… 他想,他与她的关系到此即可。 稍后,赵诠回到了队伍前面,掀开帐篷,见明若娴已是安静候在里面了。 当然知道他去了那么久是做什么,可明若娴还是那副娴静的样子,看不出一丝不满。温声说着:“大人,早些休息吧。毕竟不是打仗,用不着您亲自守着夜。” 说着,她掀开一处被褥。 待赵诠躺下后,她尝试着环住他的腰,可总被他那双有力的大手给摆正了回来。 听他说着:“若娴,别胡闹。” 她撕咬着嘴唇,用那落空的手环住自己,紧闭着眼睛低声道:“大人三年未动情,可我们的约定,是不止三年。而大人……可会为那个妾毁了那约定?” 第12章 明氏一观 约定…… 约定二字,早在三年前便成了赵诠与明若娴婚姻之间的唯一牵系。 当年她一身凤冠霞帔,而赵诠正处英年,论才俊英华,整个大安无人能与之匹敌。 明若娴身为当今皇后的妹妹,集荣宠才貌于一身,放着稳当的郎才公子不嫁,偏偏被许给了朝中势力独当一面,恐有危机社稷之嫌的殿前司赵诠赵大人。 放在当时,这桩亲事可是受尽朝中大臣的非议。 而李普也并非真想将自己的妻妹拱手嫁与朝中野狼,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赵家逆谋造反之时,皇家能有个牵制的筹码。 赵诠早是明白。故而那年洞房花烛良宵夜,他就与明氏挑明了关系,赵诠决不会让李家抓住自己的把柄,因而圆房一事延搁了三年。三年,明氏未给赵家诞下一子。 至于明氏之女,自十九岁便跟了赵诠,情窦初开之年纪,她早被战场上英姿飒爽,舒卷三千里气概的赵诠给收去了心。 “你我约定是为无期,不会改变。这三年,是我赵诠欠你的。” 赵诠背着她说道,声音沉稳不见一丝游离。 可明若娴偏是不信,她不信男人会对一个结发三年的妻子不动一思一念。她身来矜贵,从夫三年,恪守妇道,恁的到头来连一个果儿都吃不到? 趁着帐外夜明星稀,明若娴第一次悖逆了赵诠的命令。 她大胆缠上了他的胳膊,身子缓慢移近他宽厚的背脊,像个贪婪又无助的乞讨者一样,渴望在他身上找到些回应。 “我不相信这么多年……大人对若娴一点想法都没有。” 她呼出的气息轻轻拍打在男人的耳边,下一秒,一个微颤而湿热的吻顺着不安分的手,一同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没有等到男人同样炽热的回应,却是,被一手按回了床铺上。 明若娴眼睁睁看着赵诠掀开被子爬起,有些恼怒地撩开帘帐,动作是她未曾见过的粗暴。 犹如被无情践踏的草芥,深深嵌入了满周泥泞里。明若娴只觉得一颗心火辣辣得疼,疼得忘了方才她如此作践自己的羞耻感,疼得她忘了——自己还是他结发三年,共枕三年的正妻…… 一双手紧紧拽着褥子,指甲就快透过薄矜刺入自己的血肉了。而她不觉痛楚,只见帐外明月皙白,像被吸干了血一般,皎洁浩瀚,实则内里扭曲不堪。 “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阿彦就在离主帐不远的一处地方守夜,见着赵诠满脸没好气地从帐内出来,便是料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哪知赵诠就是一个挥手,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命他赶紧歇着,由自己来守夜。 阿彦轻轻“啧”了一声,也没按他吩咐的退下,而是待他坐下后自己也寻了个地儿落脚。 “大人有什么事,与属下说说,也当解解闷了。哪个大人还不是个人呢?您说是吧?” 阿彦悄悄侧了脸去瞅他的动静,却听他说:“你何时也学了卖乖?” 赵诠有些烦闷地捏了捏眉头,语气异常轻,对着暗里无人说道:“李家的这步烂棋,偏偏要下在我赵诠的头上。” “您是说明夫人?”阿彦有些好奇地挑挑眉头,顿时又不解道:“大夫人不是向来了解大人,怎的今日?” 赵诠摇摇头,又道:“她给唐姝下了阴招,这事我但且不论。是如今,她又想着圆房一事了。” “不过话说……”阿彦小心翼翼道,生怕自己触了哪根不该触的弦,“大人您为何害怕生子?” 赵诠斜睨了他一眼,眸中寒光乍现,吓得阿彦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连忙别过了头去,阿彦又改口,想着消消赵诠的戾气,道: “不过大人若是喜欢明夫人,圆房也就圆了,至于能不能诞子嘛,也看大人。若一直延着,想必告给皇后娘娘时,就并非能如此圆滑过去了。” “若是喜欢,怎又能留到这时候。” 这句话倒是给小军师整不会了。 他转头看向赵诠,发现赵诠的目光此刻正停在某处营帐上。眸中含着些什么滋味,教从未经历情场的小军师也不得分辨。 不过阿彦再细细一想,竟从中想出些端倪来,便再不敢往下想去了。 往后再经七八日的路程,赵诠一行终于到了北樾。 北部地广,人口分散,为不使一人集权,李普在分封北部四地时,只各设节度使,不另封侯王。 四位县使以南、西最大,往后次之。赵诠一行驻地的北樾,便是四地之首。 北樾节度使齐皓修得知赵诠前来,提前一个月便为他赵家上下安置了府邸。 传闻齐皓修在北樾大兴房舍土木,用于私营受利,此番举动下来,怕不是为牵扯赵诠一起。 而赵诠却是不怕,他要的便是利益相持,便是兴然接受了。 “赵大人,您多日舟车劳顿,且上我府休整一日。至于正务,待一日后您身子适应了再商议也不迟。” 齐皓修看来年纪也不大,字里间都是书生气,听不出一丝一毫体恤民众,要抓赶日子的意图来。 “不必,”赵诠摆摆手,看向后方自己携着的两名内室,便是说,“我的身子无关紧要,带二位内人下去休息便是。” 回过头看向齐皓修,眼神里竟是洞悉无疑的模样,道:“不知大人与我意向是否合一?” 齐皓修点头,“那是当然。” 看着仆从将明若娴和唐姝的马车都往一路子上引去,齐皓修便是呵住:“二夫人的府邸在东口处,莫引错路子了。” 他早是听闻大安城里赵家府邸的动荡,今又见小妾蒙着面,当是个傻子也看出些端倪来。 齐皓修正想耍耍自己的小聪明,赚点赵家的好感,却不曾想伸出的手刚好被赵诠不经意间触碰,接着看到了他眼底的深意,听他道: “府中二内,于我此次调西口之粮,通龚府之水的策案有大关系。日里想必也需要她的帮持,为方便,故留一宅便好。” 他的语气沉稳,却又不容反驳。听得齐皓修就是一个心颤,忙地改口说送一道去。 轿上人听了,有波澜不惊的,也有揪得手指头肉疼的。 明若娴透过轿帘一瞥赵诠,他依旧是三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自己正步入年老色衰的女人必经之路…… 她不知道在约定的无期里,他还会不会爱上自己。 她心底的慌张无人知晓。若她也能拥有唐姝的一副幂蓠,想是也能遮住自己的不雅,遮住内心一片无人知晓的阴暗之所。 可那副幂蓠,可是她亲自送上的…… 明若娴轻轻放下轿帘,听着身后马车亦步亦趋,她鬼魅似的勾起了嘴角。 她是这赵家的主,若这李家的天下一日不倒,她便永远是赵诠的正室,是唐姝死也要喊的一声大夫人。 第13章 差往龚府 “看来传闻真是不假……” 菁儿跟在唐姝身后,踏进这齐皓修随意备置的一座府邸,跟进了大观园似的,语气里尽是羡慕惊喜,圆溜溜的眼珠子也跟着转了几圈。 的确,这座府邸与先前在大安的那小赵府可是一点没得比的。 光是这进出的正门就有先前的两扇宽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必讲的便是此种奢华吧…… 想不到,离这不远的几处地方,许多百姓正饱受着腹饥之苦。哪还有空闲赏庭院里的吊兰花开一盛盛,水榭楼台亭亭立,池中游鱼俏嬉皮,张口便是蒸馍来。 府里的空房多,唐姝则是被安排在了东房,屋内陈设雅致,东西纤尘不染,打点得甚好。 赵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明若娴倒也是安分待着,没去找唐姝的麻烦。 毕竟,听说唐姝的脸至今还没治好,想必如今已是愁容满面,什么满腹经纶也是讲不出了。 明若娴向来是不惮以最恶毒来审视自己的。毕竟自己是皇后的亲妹妹,学不来母仪天下,那些引媚除杂的法儿,倒是学来不少。 何况唐姝并不是第一位。在她之前,明若娴就已经对好些仰慕赵诠的名门小姐做出些动作了。 回望正窝在屋子里的唐姝,她取下了幂蓠,对着镜中的自己好一番查看。 “夫人,这幂蓠戴上去真是一点不见您的伤,还挺有用的呢。” 菁儿在一旁说着,多半,是想安慰安慰唐姝。 “再是隐蔽,我总不能一辈子戴着它见人。” 她的话中多见担忧。 镜中的她,五官端秀,貌若清莲不浮不躁,不止不扬,一如心气。清隽的眉毛在一双秋波浓浓眼睛的点缀下更显突出,恍然一朵冷艳矜贵,却又纯洁剔透的雪莲。 可那些红斑总是不能从人的视线里消失。虽是不痛不痒了,但脸上的症状是一点都没消退。 唐姝先前叫菁儿抄来胭脂的成分,想着改日委托龚府的人问问是否有解。 “菁儿奇怪,夫人为什么不与大人谈谈这事?” 菁儿至此,还以为那盒胭脂是赵诠送来的,那出了事,也归他负责不可。 唐姝不想多言,便只是说:“大人若是心细,也该发现。” 菁儿暗暗“嘘”了一声,咕哝着:“夫人什么事都等着大人,任自己受苦做什么?” 唐姝笑了笑,不经意说着:“嫁人便是嫁苦,苦吃多了,这人便也甜了。” 菁儿不懂唐姝话里的意思,毕竟也只十五六的年纪,小小便当了丫鬟,哪能比自己多懂些什么。 齐府里,赵诠将自己与唐姝的看法一并作与齐皓修参谋,他看着赵诠在图纸上划下迁徙、运粮、送水的各类标记,连拍手称妙。 “这竟真是赵大人的内人所想?果真是一良计,恕齐谋许久以来宥于局限。” 赵诠收笔,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也不全为阁下之过,想必李大人当时也是束手无策罢。” 提到李稚,那齐皓修如鲠在喉,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先前赞许的目光也不知放哪儿合适,还没拾掇好,便又听赵诠传来一番话: “之前朝中大臣荐我入北一事,想必阁下早有耳闻。如今皇上也是惜才如金,遣我此差事,我便要着实办好,只还消齐大人助力。” “当然,”齐皓修拱手,“齐某定尽全力协助赵大人,若有所需……” “你当不遗余力?不畏前路阻挠?” 赵诠抢下了齐皓修口中那未说完的一番话,直直盯着他,似要看穿他心里的空虚无底。 “这……”齐皓修有些不自在地扯出个笑来,试探性地又问,“大人此言,是要齐某助力何事?” 赵诠挑了挑眉,下一秒便收去了桌上的图纸,卷好收进了腰间。 “当是旱灾一事,齐大人想到哪儿去了。” 斜勾的侧眸如鹰隼般视监着齐皓修的一举一动,踏出了书房的门,赵诠撂下一句“今日不早,明日再议”便大步走了出去。 留下齐皓修目光沉沉送着他的背影而去。 早知赵诠是个狠角色,当初听闻他要来北樾,齐皓修实是惊大于喜。 赵家就像是长着刺的藤蔓,巴结上了能步步升高,却是每走一步都在耗费心血;如若巴结不上,当他权倾朝野时,横生的尖刺便能将他齐家上下颠覆,不得翻身。 如今他给自己下了“请柬”,接或是不接,他齐皓修都没法一时给出答案。 赵诠回来时似乎心情很好,跟下面要了马粮,竟亲自喂起了马来。 这匹眉心中嵌有一道白须的棕褐色玉骢名唤云安,自是赵诠年少时起便随着四处奔波了。赵诠与它,不亚是兄弟结交,骨血情谊。 刚拍着马背唤它了几声,便听有个声音传来道:“这匹马儿叫云安?” 扭头看去,唐姝正不知打哪处来的,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赵诠笑了笑,点头说是。 “挺好的名字,向云而驰,却能安居故里,大抵是最好的安排。” “你怎么来这?” 赵诠有些诧异。虽说,他本不该。 唐姝则是答道:“刚吃了晚膳,肚子未消停,便想独自一人出来走走。” 赵诠“哦”了一声,突然注意到她还戴着那件幂蓠,虽说这几日下来天天见她戴着,但想想,时日也隔得太久了。 “怎么,风疹还没好么?” 说着,赵诠便是放下手头东西,上前了几步,照往常一样掀开内里,想探个究竟。 “大人也总是不见怪,这多难看……” “这也叫见怪不怪了,”透过一层薄薄的黑纱,赵诠妄图看进她的眼底,说着,“按时用药了?” “嗯,全按大夫的来办了。” 赵诠的心猛然一提,这并非他的意料之中。本以为明若娴只是耍个把戏,想让自己因唐姝得了风疹便不带她北上。 如今看来,不是风疹,莫不是什么毁容的痼疾? “你可将那盒胭脂带过来了?”赵诠问她道,“明日我叫阿彦四处问问,寻个良方来。” 唐姝点点头,“一直带着。先前我叫小婢问过了,已是得了其中大致原理,说是毒素源于龚府的一种毒花,具体为何,还得亲自一去龚府才能知道。” 唐姝这一说,便是将自己的大半底细给说了出去。 赵诠一听也是微怔了下,良久才问:“你知道了?” 唐姝点点头,“自那日大人说您的手下是阿彦时,我便料到那日给我送胭脂的不是大人了。” 抬头看向赵诠,唐姝的眼神里没有什么责怪,反而是洞悉与看透。 赵诠深深吐了口气,眼神则是有些避开,说了声:“对不住。” 唐姝没有说话,而是别有深意地望着赵诠那双复杂的眼睛。 真实,却太复杂了。 “大人不必担心,病,定是有良方所在。只希望在大人前往龚府前,时候赶得及。” 赵诠摇了摇头,“我在北樾还消待些时日。而你一病半月仍未见好,不得再拖。此一事,叫阿彦去办也定不两全……” 随后看向唐姝,语气里有些征求的意思:“你若同意,便再奔波两日,携阿彦前往龚府寻医探病,如何?” “可这……阿彦是大人的心腹,若随我去了,您在北樾怎好动身?”唐姝有些担忧道。 “无碍,若有需要再唤他回来便是了,”赵诠再一次问她,“你可同意?” 唐姝愣了愣,随后点了头。 “大人的一番好意,妾身辜负不起。” 第14章 如叙新婚 晚间,唐姝回到了房间休息,而赵诠则将阿彦传至了别院的一间书房,对他吩咐了此次前去龚府的事宜。 阿彦闻言,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立马就不镇定起来了。 他抬头疑惑地望向赵诠,问着:“大人,您要我随着二夫人去,那北樾之事怎么办?何况,陪二夫人看病的这个理由未免也太……” “太什么?” 赵诠看着他,静静听他将后面的话给说完。 后面的话阿彦有些说不出口,无非就是些没有必要的言论。这位神来的二夫人是什么来历他不清楚,论接触,他还是与明大夫人熟些。 只是见着赵诠不像是在开玩笑,阿彦赶紧低头抱了个拳,说着:“没有。属下遵命,即日便护送二夫人启程。” 赵诠扣着手,看着阿彦忽而勾起一抹深意的笑,道:“对于二夫人,你怎么看?”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话,阿彦也是一怔,照实答道:“属下与二夫人接触不多,但依这几日看来,二夫人也是温婉贤惠,端庄矜雅。” 赵诠点点头,“唐姝虽是李稚送来的一枚棋,但棋之本质,我尚未能吃透。如今她受难于若娴,若让李稚知道了,难保会徒添事端。” 阿彦若有所思,想着大人此举是为稳妥,并非受私情牵扯。先前担忧的一些事,如今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刚释然吐了口气,又听赵诠正色道:“不过此次命你前往龚府,还有一件要事。” 阿彦闻言立定,听着赵诠将事情讲完后,心上猛然一阵慌乱划过。小心问赵诠道:“大人,此时便开始筹备,会不会为时过早?” 赵诠却是早已将事情想全,对于阿彦的担忧,他异常冷静,静到谈及关乎砍头大事时,他的眸子还是不惊起一丝波纹,只道: “暗线铺尽,只待明线一收。齐皓修并不难收入囊中,只是先前他与李稚尚有些联系,要彻底使他易主,还得从重做起。” 关乎朝政之事,赵诠每每谈及,从来不存马虎。 平日里那副容易看透的眸子,此刻却如深潭死水包拢泥泞般不解。内中的算盘多少已是算尽,还有多少,正等着被谋算许久的人们落网。 待阿彦出去,赵诠又是在书房里待了一会。 终于是觉些困意,他才推开书房的门,却见西侧屋子已是熄了灯,东侧一室灯光还是明晃。细细一看,还能见着其中模糊移动的阴影。 想必是唐姝正整理着行李。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晚对阿彦说的话,什么喜不喜欢的,现在想起来,尽是荒唐。 看着西侧屋子,赵诠本能地记忆起明若娴多次想要同房的场景,脑中有些混沌,竟是不知怎的就越过了西门,穿到了唐姝的门前。 “叩叩——” 里面的人很快就开了门,见着是赵诠,女子有些发愣,不过一会便侧身让了路,道:“大人请进。” 唐姝本整顿好了一切,马上就要灭灯,却没想赵诠这时候找上门来。正妻就在对面,赵诠此举,实在是怪异。 “要睡了?”赵诠问她。 唐姝点点头,“是,有些倦了。何况明日就要赶路,还是保存些体力好。” “也对,”赵诠环顾四周,见唐姝还将房门敞着,不禁问,“怎么?是想我走?” 他眼底闪过的玩味被唐姝所捕捉,她分明觉得今晚的赵诠有些怪异。不过好在她拿捏得稳,连忙摇了头,顺带着将门给掩了起来。 “大人今晚,要在妾身这处落脚?” 唐姝的好奇不定呈现在脸上,一边走近赵诠,一边的脚步又放得极缓。 赵诠却是背过了身,自然地宽起衣来。 “有何不可。” 唐姝接过他的衣物挂在架子上,随后将不定的目光移向自己,双手也跟着放在衿带上,解了起来。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却不带一丝的感情。 她猜不透赵诠要做什么,但他若要做什么,唐姝也只能依着。 随着外衣脱落,一双手却从后面有力地环住了自己,唐姝站不住脚,一下便落进那人的怀里。 赵诠将她给横腰抱起,手腹之间接触的紧实感不由得让唐姝身子一颤,终于有些不安地望向他的眸子,企图得出些确切的信息来。 赵诠却是笑了,温热的鼻息轻拍在唐姝的面部,让她真切看清了面前男子的面目。 他是睥睨朝野的大臣,也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他的满腹韬略不止于纸,阴晴喜恶更不止于脸。她定是将他看得太过简单,才忘了他是李稚联合数家对付数年都拿不下的死手。 “害怕?” 赵诠用沉哑的语气问着,然而越是如此,她就越在暧昧的氛围里觉察到不安。 唐姝没敢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他,像是既害怕又倔强地,势必要与他作对。摇摇头,说:“不怕。” 她紧紧扣着赵诠的脖颈,待他将自己放在床上时,也不敢松手半分。 赵诠的重量半数压在她身上,空气的闷热也让她的面颊更为潮红。这用不着演。 他凑得很近,目光从唐姝的眼睛游离至微微泛红的鼻尖,再往下,便是昔日被他粗鲁一吻,而今红得娇艳的嘴唇。 “照今日看来,你认为民间那些流言有没有理?” “流言?”唐姝微微蹙眉,不敢喘一声气。 “我未饮酒,今日也并非胡言。” 赵诠轻拂过她有些杂乱的发丝,沉沉道:“我从来不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明氏是大势所趋,而娶你,也并非我心所愿。明氏与你,皆是盘棋。” 谈及此,唐姝的脑子终于清醒几分,定定看着赵诠,再没管自己所处的情境。 “朝政有如沙场,从来不是女人涉足之地。明氏对我有情,我却不能如她所愿,一是不能,二也是心之悖逆。而你……” 转而望向唐姝的眸子,内中深沉如海,似要将她和她的整个想法全部吞噬。 “你若心向李稚,我便能一纸休书,还你自由,往日不再受权势掌控。如何?” 赵诠的话一时让唐姝迷失了心智,他这是让自己选择?是当李稚放在赵诠身边的一盘棋,还是平平无奇的草民良妇…… 心里可笑地摇摇头,她哪还有得选择呢。 “明氏用了三年让大人信服她的感情是真心实意,大人才不忍将一纸休书给她吗?既然如此,那妾身还差三年。” 唐姝眼里含着莫名的泪水。面对着眼前这陌生的男人,唐姝想,兴许用不了三年,赵诠的精明善辨便会陷自己于万劫不复。 赵诠见着她这个模样,终是将锢着她的手取了出来。 眼底有些不明深意的情绪,藏进了迅疾的翻身里。 赵诠的心再一次沉寂,吹灭了床沿的一盏烛火,细细听着屋外蝉鸣渐渐掩盖过屋里的缠绵鼻息。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兴许那三年里,你会让我明白一件事。” “那得看看,我有没有如此福气了。” 往后再无谈话。 第15章 暗遇刺客 西房的明若娴一夜未眠。自打灭了灯,她就一直在屋里等着赵诠回来。 而后她竟得知赵诠在唐姝房里过夜了,气得她第一次摔坏了茶盏,将手心捏得快要渗出血来。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一夜,翌日早上一出动静,明若娴便惊醒似的推门出去,望见赵诠从唐姝屋里出了来,身后跟着的,是披着幂蓠,齐整包袱的唐姝。 二人一齐走出府门,赵诠护送唐姝上了马车,临别时又向阿彦交代了些什么,马车便渐远了。 明若娴装作无事样地走出来,脸上还挂着一晚上的倦意,轻问赵诠道:“大人,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赵诠回过头来看她,“我让阿彦陪同她去龚府看病,病好了就回来。这些时日,府中就留下你一人了。” 明若娴点点头,“哦”了一声。 唐姝此时离开,对于她来说本是惊喜。可赵诠偏偏让自己的贴身侍卫去护送,其中夹杂的私情如何,明若娴不敢往深处想。 赵诠转身往房内去,打算收拾收拾就去往营中安排此次调遣。 而明若娴的脚跟就像被定住似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忙里忙外,仿佛自己已成了局外人,连一句过问的机会的都没有。 思前想后之下,她终是捏紧了手中帕子。 …… “此去龚府的路途遥远,若是二夫人感到水土不服,但可唤属下停下歇息,属下便去附近旅馆给您安排住宿。” 在前面拉持车马的阿彦说道。 唐姝点点头,“有劳你了。” 她掀开车帘,所到之地是一片郊野。杂草遍布平原,枯松老树屹立着,互为羁绊。与天交际之处正渐被黑夜所吞噬,唯有顶上的一轮明月凄凄,伴着凉风成为途中伴侣。 黑夜的信使独来独往,划过树梢徒留窸窸窣窣的声响。只是别处似乎另有一种动静,借着飞鸟的声音企图将自己隐藏。 唐姝的眸子一沉,放下车帘,大喊了一声:“阿彦!” 话语声才落,耳边就立马出现了不绝的打斗声。 赵诠安排了十几个护卫护送自己,他们大都是经过特训的死侍,要应付一般的刺客倒无碍,但唐姝只怕这些不速之客与自己同出一门。 忽然,马驹受惊嘶吼朝前方奔走,而马车不受控制地东颠西倒。 菁儿紧紧拉着唐姝的手,惊惧道:“夫人!我们该怎么办啊!” “跳下去!快!” “啊?!” 唐姝拉着她的手,撑着走到车门处,喊了声“别怕”,便带着她一同跳下了马车。 而落地的第一件事,唐姝便是抬头看着远处那些打斗的身影,袖口没有标记,好在他们并非青关之人。 唐姝松了口气,眼神一瞥,才注意到身旁倒下了一个女子。 阿彦那边,只道偷袭的刺客本事不大,三两下便被自己人给撩到了。最后留下的一个刺客活口倒是有气节,还没等逼问出处便举刀自刎了。 他找到唐姝,发现她无大碍后便也松了口气。 “看来今夜要寻个旅馆住下了,菁儿伤得重,还要找个医师过来看看。” 阿彦点点头,唤属下在附近寻了处旅馆,将众人都安排下去了。 而他又看向唐姝,有些担忧道:“夫人,您的伤势?” 唐姝虽嘴上没说,但衣裳上的血渍显而易见,恐怕也不是轻伤,竟连哼都没哼一声? 阿彦着实奇怪。 唐姝却是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大碍。只是今晚那些人,是何来头?” “属下暂未从他们身上获取出哪些线索。不过这类事,属下随着大人多年,已是见怪不怪了,毕竟大人坐到了这个位置,想必与之结仇的人家也定不少。” 阿彦本还想接着说下去,后想着这件事尚未通报,便草草跟唐姝告了辞。 “当真是赵诠的仇家……”唐姝心里猜测着,只是为何他的仇家会算不准时机,竟找上了自己这个二房? 只怕是私仇罢了。 唐姝回到房间,向小二打了桶热水,开始一人捯饬着自己的伤处。 褪去斑驳的外衣,里衣已被浸染上了鲜血。 可每一处显眼的新伤旁边,总有另一处更丑陋的疤痕,狰狞着面孔宣示主权。 她清洗伤口的时候,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待清洗完毕,她又是随意扯了几条纱布裹上,紧紧锢住。 “倒是托你的福,以后再也不怕痛了。” 唐姝喃喃着,眼底还有几分戏谑。而这戏谑深处,竟有一股暗流涌动,载着沉沉的哀伤,仿佛里面是另一个她。 她苦苦哀求着,哀求着能有一人发现被禁锢住的自己,哀求他能将自己从苦海中拉出…… 不过三日时间,唐姝一行便安全到达了龚府。 菁儿这丫头恢复得快,碰巧阿彦又有别的要事在身,就只得她随着唐姝一同去医馆询问病情了。 这龚府不愧是产药大地,什么样的稀奇药草,不管用作毒药还是良药,只要有样本,随便问当地的一个医师便知毒药何解,良药何用了。 仔细瞧着唐姝的情况,再闻闻胭脂盒里的东西,那医师便胸有成竹道: “姑娘,您脸上得的可不是风疹,而是一种由马六钱和八角枞引起的毒症。此毒说是轻微,但实不好解。外敷搭配内服,还需一味难寻的草药。” “医师倒是说说,要何种草药?” 旁边的菁儿知道此病能医,先唐姝一步惊喜道。 “龙蒿。所谓难寻之处,便在于龙蒿喜阴,而在此季节,龚府乃至整个北部的龙蒿都接近枯萎。而又因为龙蒿药用价值极高,每年一到开采季节都会被富商高价收购,而今的市场上怕是再见不到了。” “医师的意思是,若想买到龙蒿,只能借富商之手了?”唐姝问道。 “没错,”医师点点头,随后手写下药方子,交予唐姝道,“这些是除龙蒿外的所需药草,所服所敷都给您一一列出了,到时只要按这个方子来诊治便可。” “多谢。” 唐姝收下方子便离开了,只听一旁的菁儿抱怨:“那些富商就知垄断,这样一来教百姓们怎么生活?” “富而不自知,便想索取更多。权、势,皆收入囊中才足矣。” 菁儿唉声,后又问唐姝:“夫人,龚府的富商,想必大人认识不少,不如写信麻烦下大人,想必大人也不会吝啬的。” 唐姝笑,“你也知是麻烦。此时他正忙于调遣,虽是一封信的容易事,但此信定又夹杂私情,掺杂东西多了,给旁人留下的马脚就多了。” 菁儿脑子稀里糊涂的,当然不晓得什么马脚不马脚的,只知听唐姝的话,她说不写信,那就只能自个儿想办法了。 第16章 温府风云 夜晚,房中烛火已熄。唐姝侧身看着窗外迟迟不灭的亮光,一点没有困意。 自从阿彦传信给赵诠交代了自己那日遇刺一事,赵诠便又从北樾召来了一些侍卫,安插在自己身边护卫周全。 他一边写信督促阿彦尽快把事情干完,一边又写信宽慰自己。字里行间流露的情谊,唐姝早已分辨不出真假。 那日他第一次在自己房中留夜,不顾明氏的不快,不顾会造成的后果,就只为与自己畅谈一夜。 为了什么呢?为了动摇自己的内心?还是为了试探自己的真心? 可他是赵诠,是李稚对付多年不敌的对手,不是一介凡夫俗子。而唐姝,碰巧也不是一个能被甜言蜜语蛊惑的小娘子。 唐姝就要被思绪搅得混乱,忽而窗外闪过一个阴影,彻底将她惊醒。 她爬下床,披了衣裳,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走前,她还试探了菁儿和阿彦的动静,好在他们都已熟睡,她才放心追随那个人的步子而去。 此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寥寥,就连灯光也微微。 在离唐姝不远的前方,那名黑衣人忽然停住了步子,唐姝却是没停下。 走到他的身边,唐姝才轻声道:“大人。” 黑衣人转过身来,他将自己裹得很严实,全身上下就只能见到一双眸子。而那双眸子,正紧盯着唐姝不放。 李稚轻笑道:“还能认得出我?” “那是当然。” 唐姝抬头,见李稚的眸子忽然一震,顿时想起了自己这副面容,垂下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没等李稚问起,唐姝却先是笑着回了:“宫闱宅斗的结果。此番来龚府,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寻医治病。” 那日与李稚通信,她无意间得知他身在龚府,便借着此次机会悄无声息地与他会面。 李稚看着唐姝脸上挂着掩饰的笑,心上却有一番苦涩的滋味泛起。他的眼睛不离她,却也只是安静地看着。 “找到药方了吗?” “龚府地大物博,解药是有,只不过还差了一味龙蒿,得求之于富商之家。” 唐姝看向李稚,一对凤眸好不激灵,好似期望从他眼睛里得出些什么来。 却只见李稚点点头,道:“有法便好。听说赵诠的亲信也随你来龚府了,他最近可有何动静?” 唐姝抿抿唇,好像心里落了空。 “此前在北樾那些天,赵诠时常拜访当地节度使齐皓修。听其下属私底谈论,论及药商一词。而龚府乃产药大地,想必阿彦此行,势必与那位药商有关了。” 李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既要向城里富商求取龙蒿,另有时间,也多关顾药商一事。赵诠此番前来,定是有所动作。他心知齐皓修与我有薄交,此刻,应是想尽办法让他另易其主才是。” “倘若齐皓修即将与他结好,可需要我从中作梗?” 李稚飘向灯光昏黄处的眼神再一次移到她的身上,眼角泛起一抹笑意,他将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上,很柔软,有些暖意。 “你切不可过早暴露,赵诠对你的身份还有所存疑,你留在他的身边,绝不可能只是一天两天。如果有可能,你还需要从中助推,以博取信任。” 如今要事,不是阻挠赵诠拉拢一个又一个靠山,反而,是明晰他所拉拢的每一靠山,再在必要时一举清缴。 “明白了。” 唐姝点点头,心尖一处随着肩头温度慢慢化开,却始终抬不起头来望他。 她是他的利刃,自打李稚将她带离青关时她便清楚了。人生所能感知的第一次温暖,是李稚带给自己的。 所以她甘愿为他征战,为他杀人,为他随夫…… 唐姝认不清,也不敢认清自己与李稚之间的关系。 临别时,李稚又暗暗提醒了那日大安,唐姝私自杀害青关二人的事。 “我费尽心思将你带离青关,免你苦痛,想必你也不想重蹈覆辙,再受非人之痛。” 李稚看向她,眸子转而阴沉,“我不知那日你为何要平白解救那人,我也不好过问。只听闻有人下重金请青关之人对他下死手,他的身份我不得而知,而你坏了事,日后,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唐姝“嗯”了一声,并不后悔自己的做法。 “此为私仇,唐姝能够应付。日后,绝不会再有第二次,请大人放心。” 听唐姝正色,李稚也不好再说。只是转了眸子,又道:“我不会久留龚府,有事书信。多多保重。” 看着李稚的身影消失暗夜,唐姝终于直起了身。 “大人也多加珍重。” …… 唐姝没将找到药方一事告知阿彦,一方面怕扰乱阿彦那方面的行动,另一方面也是想着静观其变。 白日里,唐姝菁儿二人便上街打听,城里的哪些富商有着收藏龙蒿之嫌。 打听着打听着,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便出现了——温府的温从纾。 温从纾乃当地第一富商,家中的生意不仅涉及药草,更有矿石、盐粮,所谓生意网铺得广大,结交之人也定非鼠辈。 故而,温从纾凭着一己之力,将家族世代没落的历史改写,成就了朝堂上为国库贡献巨大的一代神话。 更有言道,温家不倒,则社稷不倒;温家长久屹立,则江山稳固如一。 如此一听,唐姝倒觉得阿彦极有可能会去温家探路,心中想去会会这位生意大亨的想法不禁油然而生。 菁儿却是担心,在一旁小声说:“夫人,既然温家不缺钱财,我们又如何以财易物呢?” “傻丫头,我可没说要动用自己的钱袋子。” 菁儿顿悟,却又实在不知唐姝会想到什么好法子。只得跟着身边这位夫人,长长见识。 温府位于城心南面,或又言,城心南面,即是温府。 温府,又分出四宅六院,最中央的一座宅子,也就是温家老爷温从纾的私宅,以城心为中轴建立而成,往后的几宅几院依次排列。 唐姝来到温府的大门前,就见两排护卫森严的侍从,正色矗立在门的两侧。 见有人来,最前头的两个侍卫上前拦住去路,“尔是何人?” “小女子唐姝,前来拜访温老爷。” “稍等,属下前去通报。” 唐姝点点头,道谢。 不过一会,那名传话的侍卫便出来了,带上了门,道:“老爷不见,姑娘请回。” “那就请官爷再通报一声,就说是殿前司赵大人的夫人前来拜访,还请老爷一见。” 那名侍卫拱手,则是又进去通报了一声。 这次稍慢,不过待他回来时,温府的大门已是为唐姝敞开了。 唐姝轻轻唤了声菁儿,让她携着自己的手,一同走了进去。 身份以地合。平日里都说是什么样的身份进什么样的地方,唐姝却认为到什么样的地方,才能考虑用什么样的身份。 一说“夫人”,温从纾定会以为是赵诠的大房而不敢怠慢,身份是门槛,进去了,要如何撇清身份达到目的才是王道。 第17章 真正动机 “温老爷。” 唐姝对他行了个标准的礼,再次看向他时,脸上已是挂满了笑。 外界传闻温从纾已是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而今日一见,唐姝只觉得他才是不惑之年,丝毫看不出衰老的迹象。 鬓角虽也白发微微,但一副面容却始终硬朗而不松垮,锦缎在身不嫌赘余,反而矜贵。 只是他看着唐姝发了愣。 温从纾不是没有见过赵诠的大夫人,之前也还算多有往来,就算他不认生,这见过几次的脸总不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于是乎他又仔细瞅了一眼唐姝,那黑纱之下根本见不到正容。直到确信无疑,他才开口问道:“你是?” “赵大人的二夫人,唐姝。” 温从纾这才大悟,先前早听赵诠纳了二房,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还是二房主动找上了门来。 既是二房,代表不了赵诠,温从纾也瞬间被消磨了耐心,挥挥手,含笑道:“原来是二夫人,还请自寻座坐下。” 唐姝坐在东面的一个木椅上,菁儿则随自己站在了身后。 她率先打破了沉寂,以一副平静的笑颜道:“温老爷恐怕是有些失望吧,小女子不是明夫人。” “这……”温从纾则是有些尴尬地笑笑,“只是有些面生罢了。” “也不怪老爷,只是若非小女子谎报家门,只怕温老爷就把自己拒之门外,而小女子就要与这满府的好春光无缘了。” 唐姝继续笑笑,只是笑里不见得针刺,谈笑风生之间不见得锋芒。 温从纾倒也是被她的话带笑起来,“哪里的话,夫人这不是就进来了嘛!” “也是,”唐姝笑笑,转眼瞅向府外,“这温府可比传说中的惊鸿一眼更为传奇。我从北樾而来,一路上可是再见不到第二个温府了。” 温丛纾哑哑笑了两声,终于是扯到正事上了,“夫人您此番前来寒舍,莫非是赵大人有什么命令?” 从北樾而来,必定是跟着赵诠而来的。一个小妾能随夫调遣,可见她的能力。如此一听,温从纾也不敢再怠慢。 “赵大人的命令……”唐姝笑了笑,摇摇头,“是也不是。” “想必温老爷也见到我此番模样了,并非小女子不敬您,而是我此番模样腌臜,乃毒物所致。这次前来龚府,便是受大人之命寻医找药,并在一番打听之下,寻得了温老爷的住所。” “哦?是这样?” 温从纾有几分将信将疑,挥手示意一旁的婢女:“给二夫人端一杯茶来。” “既如此,二夫人不妨说说所找之草药是为何物?” “龙蒿。”唐姝脱口而出。 一听是龙蒿这物件,温从纾立马拍手,道:“去年时候,我温家专门从民间采购了一大批龙蒿作为药用,幸得仍有存余,我这就叫下人去取些给夫人。” 说着,他又吩咐了一名婢女去珍草阁取来龙蒿。 “如此便麻烦温老爷了,小女子实在感激不尽。” 谈话间,婢女端来了茶饮。 唐姝轻抿一口,顿时神清气爽,不禁看向温从纾道:“这碧螺春茶香鲜明,滋味回甘,有如在嘴里含着一株甘草,既能解渴,又能解口腹之需,实在是一品好茶。” “二夫人竟也懂茶?” 别的不说,温从纾的生意虽扩及各行各业,却唯独在茶、药两个领域占据前沿。而他本人实好饮茶,不仅喜品茶,更喜谈茶,又喜观茶。 因而一闻唐姝对茶有所研究,兴致便一下被提起来了。 唐姝笑笑,说着:“只是略懂一二,哪及温老爷的半分呢。茶要好喝,首先要好闻。好茶的气味必清冽,喝起来才教沁透。” 温从纾听着唐姝品道茶叶,连连点头。 二人一直聊到快正午,温从纾才舍得让她回去,临别时还不忘喊她下次再来。 菁儿在一旁兴奋地拉着她,说着:“真不知夫人您做了什么,让那温老爷对我们如临亲故似的,好不痛快!” “说得俗点,不过是套近乎罢了。也好在有这个二夫人的头衔在,不然,那温老爷真连见都不见我一面的。” 唐姝笑着,与人打好交道并非她的所乐,却是日后发展所需。 今日在温府没有得到有关阿彦的消息,但谁都说不准,这个温从纾在今后的日子里会对赵诠或是李稚发展势力造成什么影响。 有了龙蒿,再依着医师开的方子,唐姝的脸一日日见好,不过五日,基本上就能以真面目示人了。 菁儿见唐姝摘下幂蓠,心里也不由得落下一颗大石。本是怕唐姝这副容貌会遭得大人嫌弃,好在大人心地善良,还专门派了亲信携从看病。 不过这些开心的话她也很少与唐姝相言,在菁儿的心里,她总觉得唐姝对大人的想法不甚在意,就算是脸治好了,也还是以往那副平淡样子。 好像真心的笑容,也极少出现在她的脸上。 而菁儿念在自己只是个奴仆,不敢过分猜想唐姝的内心,只得做好分内事,让自己的主儿有所依。 不过,这几日阿彦的行踪依旧诡秘,丝毫没有被唐姝抓住破绽。莫非那日听得的“药商”二字只是错觉? 趁着自己伤势渐好,一日,唐姝推开了阿彦的门。 “二夫人?您有何事?” 阿彦看着唐姝不请自来,有些奇怪。 那日临别,赵诠与他言道,齐皓修曾私下与人做秘密交易,致使往年灾情地方拨款锐减,救援不当,损失惨重。 此事被人掩盖得十分隐秘,李普没有深入调查,只以为是管制不当,策略不适,空留扼腕叹息。 而赵诠早年在各地安插眼线,早知有这一眼皮子底下的勾当。如今,这正能为使齐皓修一派人归顺而派上用场。 他猜测,这所谓勾当,应是通过齐皓修名下的地产和另一人的所有物进行买卖的。而天底下谁手中的所有物最广最全,莫不是在龚府一带。 阿彦此行,便是为找出与齐皓修接手的暗线人,牢牢抓住他的把柄。 只是任务艰巨,这几日下来,阿彦基本上认定了一家,但线索难求,只有口耳传道。 “阿彦,我的病情已经得到治疗了,想必多留在龚府也没有必要。不如即日起程,想必北樾那边也有需要用人的地方。” 唐姝说话直白,只撂下选择,静看着阿彦如何做出选择。 果然,阿彦还是不擅长隐藏。 只见他有些窘迫,慢慢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嘴巴也有些不伶俐,看向唐姝悻悻笑道:“二夫人,您……不如再多留些时日,待您脸上的病情完全好转,再回去也不迟?大人已是来信说北樾之事不急于一时,您的事情才是最为重要的。” 唐姝则是挑了挑眉,反问道:“大人真是如此说了?” 这一问,反教阿彦有些答不上话。 “大人托你有何事,不如也同我一并讲讲。” 唐姝缓缓走到阿彦身边坐下,眼神看向他,纯然中又带着一些试探。 第18章 转角见故 “我嫁予大人已是两月有余,两月时间,尚未能发现一人的真心。而灾情在即,我只愿为大人分担些忧虑,而非遣送我至千里开外之所避难。” “你此时离不开龚府,却又竭力隐藏,谓因我之病情,实则大人有事相托,”唐姝继而看向阿彦,道。 “大人差送龚府的信件有两封,我不愿知道信中内容为何,但且尽你所能,告知我能为大人做些什么便罢。” 唐姝的一番话教阿彦无路可退,只哑口无言,甚至有想推门而去的冲动。 既然她猜得如此透彻,自己竭力隐藏的,可不就是个笑话吗! 阿彦做样咳了两声,尴尬笑道:“二夫人的心思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的。” 唐姝抿唇笑笑,“可不就是你们口中的城府了吗。” 讲真,阿彦倒是真佩服唐姝的直白。 “可二夫人口中所说之事——就算大人有事相托,属下是大人的属下,也只为大人一人办事,绝不会将任务透露给第三者。就算是夫人您也不行。” 阿彦暗暗吐了口气,终于还是站住了自己的立场。 唐姝似明白地点点头,故作惋惜道:“那我便明白了。你不透露,是你的事,那倒不妨碍我私下查探吧?” “这……”阿彦的神经忽然紧张起来,看向唐姝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道,“夫人您这是要做什么?可不要难为属下才好。” 唐姝依旧是一脸平静,除此之外,面色中又多了一些柔和。 “阿彦莫怕,我若是细作,怎能在此与你相谈甚欢?我不过是觉得大多女子的一生被安排得过于妥当,所谓夫唱妇随,无非是女子被动,而一旦女子主动了,便又会被认为逾矩……” 阿彦被说得有些愣神,他当是不认同的。哪有女子不听夫言呢? 只是唐姝接着又说:“我并非是教你瞒着大人,相反,你但可写信告知他,说唐姝有细作之嫌,除与不除,全凭大人的心。若是大人想留下我,那便最好,唐姝,便不只是一个内室了。” 阿彦觉着,眼前这个女子颇有一种巾帼女将军的气魄。虽说她生得一副玉软花柔的模样,弱柳扶风,一吹即倒的,但她眉目之间,却是隽秀英气,好似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小姐。 而想也没想到的,是她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巴,能把一切东西都给说活喽。 既如此,阿彦也没办法给她下什么罪论了。 他连夜拟信差往北樾赵诠的手中,而至于隔壁这位,他只能先安安她的心。下意识地,竟真开始隐匿自己的行踪了。 菁儿不知唐姝与阿彦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只觉得近日他俩关系有些僵持,自己夹在他们中间,总觉得说句话都有些过失。 干脆也闭了口,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 —— 北樾齐府内,侍卫进入书房,传道:“大人,是阿彦来信。” “放桌上吧。” 赵诠此时无心顾及其他,既有阿彦为自己办事,这些时日,他便三天两头往营地跑。安置好了北樾远郊的一大批建房问题,赵诠还得劳心西口的运粮,龚府的送水问题。 可谓是一个头两个大。 想着再留齐府几日,赵诠便直接留宿营地了。一来为了方便,二来,他是越来越不知如何面对家中那位了。 以往凑合便是凑合,即使耳鬓厮磨,不触及底线那便无事;现今不知怎的,赵诠是如何也不安心,连模样都再装不下去了。 将手头事暂且处理完毕,他这才抬头注意到那封不起眼的信纸。 他拆开信纸,眉头先是一皱。 以往阿彦写信的内容必定精简,这当然也是赵诠交代的。冗余闲杂都是累赘,看得心累。而此封信,却是精华糟粕并存,仿佛阿彦急于陈述事实,着实给了赵诠心头一棒。 他本是烦闷,然而,却是在看完信后舒展了眉头。 好似信中内容无关紧要,甚至还可以作为笑料来谈笑风生。 赵诠将信纸烧毁,面上却是和悦得出奇,完全不见先前面上的阴霾。 “唐姝,我该不该说你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呢……” 他回给阿彦的信上没有明说,只教阿彦有需时,尽量不透露缘由,可向唐姝求助。 赵诠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话,仿佛唐姝比阿彦厉害,能帮他力挽狂澜似的。不过,谁又说没可能呢。 他笑了,无人可见。 明若娴用完午膳出门,就见赵诠已是换了一身轻便的戎装,眉眼英气尚存,身姿岸然俊挺。 第一眼她只觉得自己看错了,这个模样,分明是她与他初见时的样子。 以至于她的心停跳了半拍。 半晌,她才上前,问他的去处。 “大人这是又要去营地了?才刚用完午膳,不歇息一会吗?” 赵诠摇摇头,“不歇息了,士兵们还在等着我。往后几日,我应该不时常回来了,你也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不……不时常回来?” 明若娴的心有些落空,不时常回来……是连见也见不到了吗? 赵诠“嗯”了一声,接着道:“若有要事,唤下人传信便好,不必亲自跑一趟。” “好,大人此去小心,多注意身子。” 明若娴望着他的眼神从来真情不假,她一直在渴望他的回应,就像游鱼离开了清水会死一样。 赵诠看着她想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是没开口。 出门坐上了云安,携着一众侍从,便离开了齐府。 目送着赵诠离开,直到再不见他的身影,明若娴的眼底竟缓缓浮上一层寒意。 那日她暗中听闻侍卫禀告唐姝遇刺,而无一刺客幸存,好在唐姝一行并未受伤。 那些刺客,实是明若娴暗中安排的。 明若娴本是担心自己计划暴露,或是计划得逞,赵诠追问下来自己不好隐瞒。这下好了,因着唐姝无事,赵诠也并未深究,可她心里却又急得痒痒。 这样下来,唐姝也不知再过几日就回到北樾了,到时,还不知她会怎样在府邸兴风作浪。 一想到这,明若娴便又觉得心里堵塞,忙叫碧兰拿给自己几片定心丸,待吃下后,才觉得安稳些许。 “回房吧。” “是。” …… 在等着赵诠回信的那几天,唐姝极少出门,一是给阿彦面子,二来,也是不想无事找事。 只是天天在屋里待得倦了,趁着阿彦不在,唐姝终于携着菁儿出门透透气。 “夫人,您今日的妆容真是好看。” 菁儿可是打心底地称赞她。且不说之前唐姝被那面纱遮了容貌,看不出真容,那唐姝的脸生得本就好看,轻抹点脂粉,活脱脱的一个碧玉佳人。 “多谢夸奖,你也好看。” 唐姝扭过头,朝着菁儿一笑。 然而只是一瞥,她的眸子忽而在看到某处时一沉。 菁儿被夸赞得有些脸红,抬头见唐姝有些发愣,不禁朝她面前挥了挥,“夫人,您在看什么呢?” 唐姝心想自己没看错,不远处那身穿白衣,锦带缠身之人,便是那日自己在大安所救的少年。 她忙的转过头,拉过菁儿,道:“没什么,往别处看看吧。” 菁儿奇怪,只得跟着。 只是没走多少步,唐姝就听一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姑娘?” 第19章 放下芥蒂 唐姝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男子面带微笑,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记得那双眼睛,上次见到时,它里面只剩下满满的恐惧,仅存的一点希望,被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眼前这位男子已不似初见时那般腌臜,沾满污垢的发髻已被高高竖起,并用木笄扎着;那身粗布衣裳也被平整的锦缎所代替,虽一身素白,但可见一斑的是,他已如焕新生。 唐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反问他道:“你是?” “姑娘可是不认得我了?” 那男子颇有点惊喜,说不出是被不认得的惊喜,还是她愿意与自己搭话的惊喜。 他的眼眸子很明亮,装着对世俗的不谙,可分明,他已是遭受了许多才是。 唐姝笑了笑,对他说道:“上次见你时你还不是这个样子,如今倒是清爽了许多。”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重新看向唐姝时,他的语气里已是装满了期待。 “姑娘,多谢你上次的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实想报答。倘若姑娘有所需,一定来找我!” 唐姝有趣地挑挑眉,又问了一遍他:“你是?” 这时那名男子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朝唐姝笑道:“温九商。” 随后他递给唐姝一枚玉扣,又说:“这个东西价值不菲,姑娘若拿去当了,可换许多钱。若是姑娘有别事相求,但可凭着这枚玉扣来温府寻我。” 温府……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尽管如此,唐姝心中的警惕之心还是不减,收下玉扣道了谢,便告辞了。 温九商一直在后边看着唐姝走远,直到旁边侍从提醒他时候到了,他这才收敛笑容,离开了此地。 “夫人,您竟何时成了方才那男子的救命恩人?” 回去路上,菁儿不可思议地问道。 只是唐姝避重就轻,说了声“举手之劳罢了”。 她从未想过与那温九商再次相见。那日救他只因动了自己的恻隐之心,唐姝本以为他是从青关里逃出来的苦命人,可没想他竟是被青关刺客追杀的一员。 后者的身份有多复杂,唐姝不敢往深处想。 青关人做事从来百密而无一疏,因此一旦有上家付了银子,也就代表追杀的完结。而那次因自己的插手,温九商得以脱逃,也就标示了下次行动目标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那温九商,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唐姝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玉扣,只希望自己能早日回到北樾,再不要惹更多的麻烦。 回到旅馆时,唐姝见阿彦早早就候在了自己房门前,眼神飘向他右边袖口露出的信纸一角,唐姝不禁提起了心。 她承认,之前她在赌。 而赵诠会不会就此取走她的性命,她实在不得而知。 只得放慢步子向前踱去,叫了声:“怎么了?” 阿彦等得久了,本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见着唐姝来了,这才端正站姿,眼神瞥向唐姝身后的菁儿。 唐姝一下便明白了,吩咐菁儿去打听一下温九商的身份,自己则随着阿彦进了房间。 “大人可是来信了?” 唐姝为阿彦斟了一壶茶,手法娴熟,眼神甚至还停留在他的身上。 阿彦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声,恐是想到自己对她的态度以及赵诠对她的纵容,一下子还没法正视眼前这位。 唐姝却是不以为意,接着问道:“大人是什么态度?” “大人……也想借你之手。” 听到这句话,唐姝的心才算真正放下来。自己小酌一杯,看向阿彦,又说:“既然如此,要帮什么忙,就权由你定夺了。” 看着阿彦脸上还是有几分拿不定,唐姝又接着开导他道: “你我皆是大人的人,你比我更有资格左右大人的想法,顺从与不顺,也由着你。如若你还是不放心,也可以当做我帮不上什么忙,与大人也好交代。” 阿彦听着她的话,看她仍是一副平静的样子,心中左右方向的船舵也终于平稳。 不急不缓道:“你可知道温府?” 唐姝点点头,“知道。当初我上温府讨药,与温家老爷温从纾还有个点茶之交。” “竟如此?” 阿彦有些不可置信道。 之前他可从来不是正大光明地光顾温家,没想到这个二夫人早就与温家老爷建立交情了? 唐姝一笑,有几分打趣道:“先前一日里都不见你的踪影,我则四处寻药,寻到了温府也不奇怪。” 阿彦想想也是,接着说:“大人怀疑,温家与北樾节度使暗中勾结,借着药草生意和地产生意,从中谋利灾款,致使每年灾情得不到有效控制,死伤无数。而圣上受表面蒙蔽,从来没有下令探查其中缘由。大人此次接管调遣一事,这才想到要肃清奸臣。” 唐姝故作惊讶,道:“竟有如此之事……” 阿彦瞥向她,继续说:“此次要二夫人帮忙一事,也是缘于此。” 唐姝静静听他讲完,实话说,干这种事,她也没有多少把握。 阿彦则是担心更甚,“夫人若是觉得此举冒险,属下还是去想别的办法。” 唐姝摇摇头,已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道:“我但可一试。如若暴露了,也无关大人,你且放心。” “嗯。” 阿彦离开了房间,没过一会儿,菁儿又赶了回来。 她一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的模样,迫切关上了门,说:“夫人,我可是打听到了!” 唐姝招招手,“你先坐下再说,不急。” “那温九商口中的温府,确实是温从纾温老爷的温府!温九商是温从纾的次子,据悉,也是最疼爱的一位。只是几月前温老爷将他派置京城做生意,哪知这一派遣,差点就丢了他的半条命!” “他不日前回来的时候,那可连个人的模样都不是!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一句话不说。好在他的神志清醒,温老爷也没再追究。” “这么说,温九商确实是个贵公子了。” “那可不嘛!” “不过,”唐姝看向菁儿,又问,“既然温九商是次子,那温府的大公子呢?” “温府的大公子温思蕴,听说是从小便不受爱戴的,好像因着脑子那块不太行,温老爷才不敢将家族大业交予他的手上。” 唐姝点点头,“如此,倒也说得通了。” 每次看她有些出神,菁儿便明白唐姝一定又在想些什么问题了。 “夫人,我们哪时候回大人那儿呢?” 唐姝转过头,笑道:“最近,我们怕是回不去了。龚府这边还有一些事等着处理,温家,我还要再去几回。” 世上能请得动青关的,除非有权,除非有钱。听菁儿说这一番,唐姝难免猜测这是大家子弟为了争夺财产而引起的私人纷争。 她怕只怕,这些私人恩怨会跟调查温家私通齐氏一事扯上关系。 唐姝从袖口取出玉扣,喃喃着:“的确诚为金贵,不过马上便要派上用场了。” 第20章 夜访温府 翌日,唐姝特地好好打扮了一下自己,菁儿问道要去哪儿,唐姝只说:“温府,这次,你不要随我来。” 为的,也怕将菁儿丫头给卷进纷争。 菁儿却不明白,心里还有些担忧,赶忙道:“夫人?您是嫌菁儿太毛手毛脚了吗?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不多说话,只安静跟着您就好。” 唐姝挽就了发髻,侧眸对她笑着,有些嗔怪道:“日后不要再说自己不好。凡事我自有定夺,不能说都是为你好,但绝不会因你不好而丢下你的。” 唐姝的随口一句,却被菁儿深深记在了心里。 以前她跟着明若娴的时候,虽说她也不会欺负自己,但绝不会像唐姝这般细语温声,慢慢滋润自己的心。 不知不觉间,菁儿湿了眼眶。 这一幕倒映在铜镜里头,被唐姝也看了去。 温声道:“好了,去准备早膳吧。” “是,夫人。” 菁儿背过去抹了抹眼角,立马下楼去买了吃食来。 上次唐姝进的是温府大门,只允拜访温从纾的人通报。这次唐姝换成了侧门进去,对守卫拿出了那枚玉扣,说着:“我想拜见温二少爷,烦请通报一声。” 守卫见了玉扣如见本人,对唐姝恭敬道:“无需通报,姑娘请进。” 唐姝点头道谢。 好在温府也大,四宅六院间有联通,却不会毫无隐私。这次暗中会见温九商,也幸好不会打扰温从纾。 温九商所在的宅子相比正院,多了些许色彩。 不论是正院种植的各色各样的花草,还是琳琅满目的装点院落的饰品,大到廊道,小到风铃,都有别具一格的贵气味道。 这种味道仿佛有实体,能够钻进人的鼻子里,让人心生喜恶。 唐姝还在环顾四周,温九商则不知从哪个地方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进门的唐姝,心中惊喜,三两步上前,还没走近,便唤了声:“姑娘!” 唐姝含笑回应道:“公子。” “你寻我有事?” 温九商还是一副不怕生的模样,拉起唐姝的衣袖就往正厅里带。 好在唐姝轻轻咳了一声,温九商这才收手。 待双双坐下,唐姝才回道:“也不算有事,不过是对有些事好奇,总想来问问你罢了。” “哦?什么事?” 温九商一边唤下人取来茶点招待,一边又好奇地回盯着她。 “说到好奇,我倒是有一事想问问姑娘。” “什么事,但问无妨。” “我想问问姑娘的芳名。” 温九商笑着脸,探求的心思尽数彰显在了眼神上。 “这简单。我叫唐姝,是殿前司赵大人的夫人。你当然也可以唤我唐夫人。” 唐姝这一说,分明是提醒了方才他对自己的不雅之举。 温九商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唐夫人……先前只听说赵大人有一个皇亲国戚的妻子,没承想今日竟见到了另一位。” “是啊,世人不都是先知道有那位正妻,才知道有后来的我嘛。” 温九商觉得自己扯到她的痛处,干脆就避开了这个话题。正好茶点上来了,在他的盛情款待之下,唐姝是吃了好几块甜糕。 “这甜糕搭配清茶是最好,甘苦结合,不极不反。” 唐姝一边品味,一边点头称是。 “听闻你家也是做生意的,都说生意做得大的人,仇家也多……”唐姝话说一半,突然瞥向温九商,笑道,“那日追杀你的人,莫非就是你的仇家罢?” 温九商放下茶水,轻声叹了口气,“若是没有姑娘你,想必我现在已经命丧仇家的刃下了。” “年少时练过两手,也不知在哪时候会派上用场。” 唐姝轻抿了一口,眼底忽而闪过一抹悲伤的神色。从来从她口里讲出来的故事,最多算半个谎。 “那个玉扣还在我的手上,是不是说明,下一次我有需要时还可以来找你?” 唐姝问他。 温九商笑了,“那是当然。这么说,今日你来我府上,真是有事相求了?” 唐姝故作蹙眉,“倒也不是。只因我家夫君现在北樾处理军事,留我一人在龚府这边打消时间。地方也就这么大,多数地方我也去过了,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去处。今日一来温府,也算是借你之势游历游历了。” 唐姝有趣地看向他,温九商则是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游历游历?” “这温府有什么好游历的?不过是大了些,若唐夫人您想,便可随我去游历一番。” 从温九商口中说出来的话总是有些趣味,说罢,他便站起了身,笑道:“且随我来。” 温九商几乎带自己游遍了四宅六院。四宅里住着的都是小姐公子,六院中则分别住着温从纾的六个夫人,每个院子都有其名,由温从纾亲自取名,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种体贴了。 而唯有一处地方,温九商只带唐姝在门前站了一会便走了。 “那里头住的是?” “是我的大哥,因着他患有脑病,今日便不带唐夫人去叨扰了。”温九商解释道。 “原来如此。” 唐姝走时特地记住了周边地况,随后便跟着温九商往另一处地儿去了。 走时,温九商还不忘着调侃一番,道:“唐夫人如此多娇,那位赵大人是何等福气,又是何等愚昧,才会将夫人您一人留在这龚府呢。” 唐姝着实猜不透他的心思。 只笑道:“大人他自有打算,不日,我也将离开龚府了。还要多谢温公子的款待。” 温九商点头,嘴里含着笑,目送她出了温府。 回到旅馆,先是阿彦一头迎了上来:“夫人,怎么样了?” 他眼里的期待不假,而唐姝却只能摇摇头,好笑道:“哪有这么快。今日不过是逛了一圈温府,连账本的藏处都没见着。” “这样……” 阿彦收敛了激动的心,转而有些担忧。 唐姝注意到他的异常,又问:“怎么了?” “大人那边出了些麻烦,是岸口迁移人口一事。途中人力缺乏,有许多灾民不听从指挥,闹了很多事……” 阿彦心里也确实是不安心,只想早些解决龚府这烂摊子事。 唐姝蹙眉,喃喃道:“当初没有留在大人身边,早该为他献策的。” “夫人还是不要担心了,大人还是希望我们先将此事办妥。”阿彦安慰道。 唐姝点点头,“如若龚府一事迟迟解决不了,先把我留在这儿,你是大人的得力部下,还是先赶回去援助大人才好。” 阿彦迟疑地点点头,“暂且不说这些,夫人还是早些休息吧。” “嗯。” 回了房间,唐姝便开始卸去发髻上的装饰。她用清水洗净了自己的脸,又往脸上涂抹了一些东西,再看向铜镜时,里面的人儿已与先前有上了几分差异。 待夜深人静时,唐姝终于褪去了常服,换上了一袭黑衣。 第21章 暗夜无踪 此时已是三更,月上梢头鸟栖息,油灯隐照离人路。 城里的石板路上响起几声轻快的“哒哒”声,抬头望去,却只见一阵风带起微微尘粒,晕染在干燥阴凉的夜风里。 只见一个黑影飞快地掠过温府东侧院墙,犹似风吹落叶般的声响,眨眼间便不留下任何踪迹。 唐姝本来想借温九商之手取来温家账本,可他办事实在严密,今日带自己参观温府之时只字未提账房一事。 民间传闻温九商颇受温从纾的重视,既交托给他生意大事,想必温九商对于温家的大小生意黑白事,也基本与温从纾站在一条道上。 如若真有勾结一事,那要从他下手,恐怕也难。 而他的大哥温思蕴,说不定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温九商既认为追杀自己的那帮人是自己的仇家,又为何会畏惧跟温从纾谈起这事? 而唐姝善于察言观色,今天白日里看他提起温思蕴时的脸色变化不一般,就怕那位温家大公子,并非实在患病。 温府的人员管制十分严密,里外都有守卫。但这三更半夜,难保有些人会放松警惕,因此夜间也是行事的最佳时机。 很快,唐姝便逃过了昏昏欲睡的守卫们的视线,进到了温思蕴的宅院。 按理来说,一个患了脑疾的人生活也会变得不能自理,而在他的宅院里,唐姝却没发现有多少下人。 虽不否认下人们早去歇息了的情况,但凭着唐姝的直觉,白日里这所宅院定也不会有多人来往。 她一连摸过了几间房门的木隙,几乎都落上了新旧不一的厚重灰尘,唯独有一间,异常干净。 唐姝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近屋门,却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她轻声推开房门,只见床上正躺着一个男子。 “温思蕴?” 唐姝心里有所疑惑。 因为面前这个男子浑身正散发着恶臭,即使住在如此华丽的屋子里,他还是不能隐藏自己身上的腌臜。 泥土般焦黄的脸,凌乱的发丝好像再梳不齐整。被褥一掀,好似就会看到一具已经腐烂不堪的尸体…… 只是这副模样,太过熟悉。 唐姝为了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想,缓步向前走去,直至走到他跟前,她才发现,床上那个男人竟是醒着的! 实话说,唐姝的心也猛地跳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直到听到他开口艰难说着什么:“他……派你……你来杀我?” “温九商?” 唐姝反问他道。 哪知床上那男人此时却哼哧一声,好似在笑:“温……思……蕴。” 唐姝心里一震,越来越怀疑自己的所见所闻。 终于,她再次靠近他,小声道:“你是温九商?” 只听那人闷闷地“嗯”了一声。暗夜中苦苦挣扎的眸子最终落在唐姝唯一露出的眼睛上,恍然一震。 唐姝又在心里默默复盘。那日在大安见到的那个男子受伤惨重,就算是一两个月的时间,也极少有可能会恢复得如此之快…… 何况,以唐姝自己的经历来看,刚刚经历过非人之痛的人,又怎会那么快从阴影中走出?甚至,连最不能欺骗人的眸子里,也丝毫不见他的痛苦过往。 如此看来,这场家族纷争的风向,怕是要倒了。 不过唐姝此行,可不是徒做好人的。 她忽而厉色,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住了他的脖颈,声音透露着一股狠戾:“想必温家与北樾节度使的暗中勾结之事,温家二少也了解不少吧?” 谈到此事,温九商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看着她问:“你……要账本?” “算你识相。若交出账本,今日就算你捡回一条命。” 温九商闷闷地笑了一声,说道:“无碍,反正……这条命……也是从你的手里……捡来的。” 唐姝“哼”了一声,“认出来了?那便更好,既然你知道欠了我一条命,就用这账本做交换如何?” “不在……我这……在他房……案桌上。” 唐姝一笑,“那就够了。” 她迅速收回了匕首,对他告别道:“你我此后再无瓜葛。不过,还是希望你早日恢复你温家二少的位置。” 温九商借着灯光,只能看到一团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里穿过,再无踪迹。 只是今日他又见到了那双眼睛,亮得,恍惚间要点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想不到这温府真是人才辈出,风云巨变……” 只是令唐姝想不通的,是温九商与温思蕴神似的脸。除了一双眸子,其他的一切好像都是纯然天成的。 也怪不得,温从纾这个老头儿认不得自己的亲儿子了。 不过无关唐姝,她心只想着拿出账本,好交代差事。 以同样的方式潜入温思蕴的房间,她先是朝床上瞥了一眼,不敢靠近,但见他闭着双眼呼吸微沉,唐姝便是放下了心。 “案桌……” 屋子虽大,摆设却整齐。整间屋子只有摆放在西侧门的一个桌子,上面堆满了文书。 唐姝在这些东西里翻找着,终于在最底侧,发现了一沓厚厚的账本。 正将它拿起准备换上自己备置的一个假账本,唐姝忽然察觉到后方传来了异动,扭头时,已是对上了温思蕴那双阴鸷的眸子。 “终于找来了?” …… 旅馆内,阿彦几乎是被菁儿的吵闹声唤醒的。 一大早她便摔门进来,脸上一副惊惧的表情,着急问道:“夫人呢?夫人在你这儿吗?” “夫人?” 阿彦心口还堵着一口气没使上来,掀开被子,又迷糊问了一句:“二夫人?怎么了?” 知道唐姝没在这儿,菁儿立马便急了起来,慌忙里又带着一股哭腔,道:“我一大早起来给夫人送早膳,发现夫人不在屋里了……” “什么?” 这下好了,阿彦的起床气顿无,赶紧下床与菁儿分道寻找。 他还下令给赵诠派来的侍卫一齐搜寻,只是在二十多人的东查西访下,仍是不见唐姝的半个影子。 屋里的物件整齐,没有东西丢失。问了旅店老板,他也是说除昨晚见唐姝上了楼后就再没见过她了。 她究竟去了哪儿,大家不得而知。而阿彦心中却有一个想法,就怕,她是傻到直接去温府偷账本了。 这样一来,要是被认出身份了,就不止是她一个二夫人受罪,甚至连赵诠乃至整个赵家都会受到牵连。 阿彦紧紧攥住自己的拳头,懊悔自己让唐姝帮了倒忙。 他让菁儿先别急,去驿站寻来最快的一只信鸽,拟信连夜差往北樾,只希望早等来赵诠的命令。 菁儿办完这件事后,仍然是坐卧不安,在房里前后踱着步子,惹得阿彦都烦了起来。 “大小姐,你能不能消停会?” 而菁儿则是泪眼婆娑,呵道:“你懂什么?难不成就干干在旅馆等着大人来信,一点事都做不成吗?夫人如此柔弱,要在外面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说着,又是受气背过了身,继续踱步。 菁儿所说有理,信件不可能那么快便送到赵诠手中。而这段时间里唐姝可能会发生什么还不得而知,若是白白坐着…… 阿彦忽然拍拳头,站起来对菁儿说:“你在旅馆等回信,我出去找夫人。” 第22章 地牢坦明 唐姝再次睁开眼,已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地牢。 没有铁栏,没有除她以外的犯人,只有昏天黑地。 这个地牢说大的确大,东西不多,只有面前邢台上摆放着的刑具包。若说这属于温府的一块辖地,唐姝倒也深信不疑。 昨晚她本要取得账本了,哪知回头却碰上了温思蕴这个魔头。唐姝低估了敌意,在她刚进屋子时,温思蕴就在里面熏满了迷香。 而唐姝现在的情况,不亚于是被五花大绑,在专为犯人行刑的木架上。 她低垂着头,挽就的发髻杂乱地铺在脸上,毫无章法地彰显着她的不堪。 唐姝扯了扯嘴角,朝四周喊了声:“有人在吗?” “有,当然有!” 温思蕴循声进来,身后还带了一个类似刑官的人,贼眉鼠眼的,恰好是做这方面的料儿。 “唐夫人?该是这么叫你吧?” 温思蕴走近她,特意弯下了他那副尊贵的头颅,用扇子轻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随后“啧”了一声,讪笑道:“没昨日那般美艳了。实在是在下下手重了,抱歉了。” 他故作怜惜地抚过她的面庞,随后猛地揪紧,将她的脸向自己摆正,语气中也多了几分狠戾。 “你可认得我?师姐?” 一声“师姐”把唐姝的意识拉回现在,她疑惑地望向他,问道:“你是谁?” “师姐不认得我了,那是当然。毕竟千人千面,流萤再美,也比不过七巧之美。” 说着,温思蕴退后几步,当着唐姝的面将自己的面具给揭了下来。 “流萤?” 这副面庞,唐姝是生的。但这个代号,早在青关那时她便有所耳闻。 青关,是藏匿民间的一个杀手组织。相较于其他的杀手组织而言,青关就像是群羊之首,从青关出来的杀手,从来都可以独当一面,下手狠决。 青关以组徽青叶得名,所培训的杀手,出处各异,但大多,都是像唐姝一样捡来的。捡来的孩子受苦最多,因为从无人在背后撑腰。 而流萤,即温思蕴,在幼年时便被温从纾送入青关培养。温从纾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给温家这个大家,增添一个绝不会反叛的杀手。 “父亲总是什么都安排妥当,他将我送去青关,将二弟培养成一带奇才,将我的几个妹妹尽数嫁给了豪门世家。” “可谁会永世效忠,效忠一个狼父!” 温思蕴突然怒吼,他眼底的暴戾让唐姝都感到害怕。 下一秒,他却又笑了。 “不过抓你也非私人恩怨。我安排了青关刺客刺杀二弟,却正好被你给救走了。杀你,不仅是我的意愿,还是青关的意思。” “你可知,我是赵诠的二夫人。” 唐姝看向他,眼神同样不饶人。 “唐夫人,如此可不像是求情该有的样子,”温思蕴拍拍她的脸,声音诡异而危险,“你潜入温府的意图明显,若给赵大人两个选择,一是永远失去齐皓修这个靠山,二是……失去你?” 他忽然猛地笑了出来,看戏般地盯着唐姝,小心说道:“唐夫人不会以为赵诠会保你吧?” 看着唐姝愣住没再说话,温思蕴也恢复了先前镇定的样子。 他挥挥手让刑官上前,看着唐姝,饶有趣味道:“既然不急着她死,那就慢慢来,把你能想到的最卑劣的手段都给用上。你可不要怜香惜玉,小看了眼前这个女人。说不定,你还能再这个意志坚强的女人身上在找到一些新玩法呢。” 温思蕴落下话,在走出地牢前戴上了那副面具,语气再次变得平和起来:“再会,师姐。” 唐姝是怎样也没想到,那日种下的因,竟会在这关键时候结了果。 她不敢保证自己能否顺利从这儿逃出去,李稚交给她的任务还未完成,她怎敢死…… 昏暗中,她抬头看向面前的刑官,嘴角竟挂上了一抹笑,道:“尽你所能。” 那刑官着实是咽了把口水,难不成她还有金刚不坏之躯? 心里不信邪,他往刑具台上随后挑了几根手指长的银针,转头,对着唐姝笑道:“既如此,姑娘便先尝尝插针之痛吧。俗话说十指连心,心里的痛,不知能否为姑娘召救命之人……” 救命之人?唐姝笑了。 …… 阿彦那边,他尚未等到赵诠的回信,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探入温府。 要说光明正大地造访温府,一来阿彦没有这个理由和胆子,二来,只怕唐突行事会为赵诠徒添事端。 而事情紧急,他又等不到晚上了,只能趁着温府人员换班,百密一疏之时混入府邸。 据白日里的观察,阿彦也发现了温府一处地方白天几乎无人出入。他想着从这个地方入手,兴许能抓到个人进行盘问。 只是他小心推开一扇扇门都不见人的踪迹,最终在那个恶气扑天的房间里,阿彦发现躺卧在床的温九商。 一开始他如唐姝一样地不可置信,直到上前探气后发现他还活着,阿彦才松了口气。 他不知从哪儿取来了杯水,灌温九商喝下后,他终于是睁开了眼。 从温九商的口里,阿彦得知昨晚唐姝确实来过。 “她为了夺取账本,应该是去了温思蕴的房里,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 “那你是?” 阿彦小心问他道,见他这副模样,说他是从外面偷溜至温府栖身的叫花子,阿彦都可能深信不疑。 话才说到一半,屋外突然传来动静,温九商提醒他:“他来了,快躲……” 好在阿彦身手够快,待温思蕴推门进来时,屋内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温思蕴注意到屋里气味的异常,又见到茶杯的位置变换,不禁心下起了疑心。 这时温九商突然问他:“昨晚那个女子,你带到哪儿去了?” “女子?” 温思蕴四下又看了看,猜想这些应该是唐姝的作为,便没再去想那么多了。 轻哼一声,他笑道:“二弟真是艳福不浅,死到临头还有美人记挂着呢。不过美人这时候……” 他转眼看着温九商,眉目中有几分戏谑:“怕是要跟你一副样子了。” “你!” “你还是多多担心自己罢,你敢相信,父亲竟一点没看出我的伪装?还是说,你本就没多少东西能让父亲记挂的,就连勾结大事,也未与你一并讲?” “只怪……父亲鬼迷心窍。” 温九商房内的那本账本,实则是抄本。早在几月前他在翻阅账本时便发现其中端倪,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可是没等他将此事昭告,温九商就收到了大哥温思蕴的刺杀。幸得唐姝相救,才捡回一条性命。 温从纾,怕是现在还以为温思蕴待在青关呢! “当然怪父亲。不过既然我得了你这个位置,难不成不应该更加关爱父亲才是吗?怎能劳费他的一番苦心呢。” 温思蕴看着他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最后落下了声:“除你不急,不过若你想死,跟哥讲一声,必定遵循你的遗愿。” 阿彦在暗处仔细听着这一切,心想此番要救下唐姝,势必要过了温思蕴这道坎儿了。 “如若……如若你要救她,就要先剥开……剥开温思蕴的恶行,父亲不会放过大哥的。到时那位姑娘深夜闯入温府的罪责……我会解释。” 阿彦要走时,温九商特意提醒了他一句。 阿彦只“嗯”了一声,说了句:“我会尽快。” 第23章 千里赴会 几个人出事的出事,出门的出门,旅馆内就剩下一个菁儿。走也不是,不走呢,又只能在屋里晃悠晃悠,时不时张望旅馆下面有没有驿站的来人,成日里就等着赵诠的一封信件。 菁儿虽然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但她铁定没认错赵诠这人。且不说他权倾朝野,就算足不出户,屋外求着迎亲的姑娘也是能从家门口排到街尾的。 迎娶明氏三年,二人朝夕相处,不说有没有互生情愫,她只知赵诠对她不差。而这个不差,却与他对唐姝的态度相比,标准降了半截。 若不是菁儿觉得唐姝对赵大人的消息不感兴趣,那她定要成天在唐姝面前说赵诠的好话。 说他看夫人的眼神不对,说他不似一般人那样看重夫人,说他心底藏着掖着,定有些情谊没对夫人坦露…… 阿彦先前跟菁儿说赵诠顶多授权给自己个搜捕令,定不可能亲自赶来龚府寻找唐姝的下落,可菁儿偏是不信。 她只信大人信至,人一定也会至。 正在屋里徘徊之际,房门突然开了。菁儿欣喜,连忙转过身去,哪知开门的却是个没张嘴的阿彦,“害我白高兴一通……你搜查得怎么样了?” 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阿彦,认真问道。 阿彦则是脸色有些不好看,慢悠关上了门,说着:“我知道夫人在哪儿了,但实在不好拿人。” 他草草跟菁儿解释了一番,以好压制她心底的忧心。 “那这样,不就要等大人亲自出面了吗?” 菁儿紧张地握着双手,唐姝不见的这些时间里,她可是从来没放下忧心。 阿彦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看向她道:“能做的已经做了,只等看大人如何决断了。” 先前他怕赵诠会因唐姝误事,而今,唐姝因自己的一句话以身试险,深入龙潭虎穴而生死未卜,多少,阿彦都有些内疚。 这次,他倒是希望赵诠能尽快从北樾赶过来了。 …… 赵诠收到那封求助信时,他正在龚府与北樾的交界处查看水利的施工情况。岸口那些混乱还未解决,而赵诠只有一个人,不能两头兼顾。 不知为何,他选择了待在日夜需要监工的淄水河,而将管制较为宽松的岸口一带交给了自己信任的部下陈衍。 按着之前设计好的图纸,赵诠需要在前面已经完工的工程上大改。因着岸口打乱,留在淄水河的人员已较之前减了大半,赵诠不仅在一旁指挥,甚至亲自上阵,蹚入浑水。 朝堂中不止一人在背后议论赵诠有谋反之嫌,甚至在这个想法真正谋生前,他就因官位太大而多次被扣上了“佞臣”的帽子。 然而赵诠只是付之一笑。没人知道浑身已满是污泥的他就算再被泼上一桶粪,也只会啐口口水,再含笑将它擦除。 笑之其中意,越想得之,越不解。 传信的部下将信件交予他手上时,只不过一瞬,他就见赵诠向来平和的眼神突然变得狠戾起来。 污泥满脸,在之前只像憨厚朴实的劳务兵,在这之后,只觉得他是从阴曹地府走出的亡命之徒,与他多待一会,便会被他无情索命。 部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悻悻抬头,却只见赵诠疾言厉色道:“传王引仲,蒋佩荣至我营帐。快。” 部下还没来得及应是,只见赵诠大步流星向前走去,而手中的那封信已被他揉作一团,狠狠弃在了周边泥泞里。 不知他传唤二人所谓何事,只是几位将士路过他的营帐,正好听里面传来赵诠不由得辩驳的声音: “待事情办妥后我便会回来整顿局势,二位大人若是质疑在下的能力,图纸策案你们皆可拿去,到时候领功领赏的是你们,在下也绝不会妄夺。” 不过半个时辰,赵诠便从营帐里出了来,随行东西不多,拍了拍马背,便骑着云安向北疾驰而去了。 听不见有人在暗中批驳道:“行事过于草率!” 兴许此次扎根在淄水河,为的便是在唐姝遇到不能应付之事时,能以最快的时间到达她身边吧。 …… 地牢里,唐姝已被眼前的行刑官折磨得大汗淋漓了。 此时还是巧月,天气闷热,伤口一遇到汗水便会异常刺痛。疼痛加持之下,唐姝已是忍不住,片刻就要晕厥过去。 可是行刑官却看不得她晕。一旦如此,他便又在唐姝的肉体上施加更深一层的疼痛,另她窒息不已。 奋力睁开被汗水浸渍的双眼,周围的一切还是那么昏暗,像极了青关里那专门训斥新人的暗屋。 黑,她已是不怕了;痛,她亦是不怕。 只是每每深处一个相似之景,她总会被提醒自己以往的惨痛经历。即便已被许多人知道,但她仍是无法言说。 她不知如何面对以前的自己,懦弱备受欺凌,亦如现在的自己,冷血暴戾无情…… 只是她心头抱着一丝希望,那为自己赐名之人,她发过誓,要永远效忠于他。所以现在,她不能死。 唐姝深深吐了口气,只能稍微抬起眼睛,找准了那行刑官的位置,放言笑道:“我不懂,你们这些行刑官,都以折磨他人之乐,凡伤得越痛,你们便越欢心。若有一日换我来折磨你们,你还笑得出来么?” 她的眼神凄厉,盯得那名行刑官竟有些发起颤来。 他反笑:“笑!如此乐事,怎笑不出来?” 他张着尖牙利嘴,手持一把生着黑锈的锥子向唐姝走近。 等她再拥有感觉时,唐姝只觉得自己的膝盖被锥子硬生生地撬开了,骨头碎裂的声音被涵盖在一次次的敲击声中,鲜血顺着小腿流了下去,唐姝却觉得冰凉至极。 “敲碎了你的膝盖骨,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别想再站起来了!还想给我施刑,还是等着下辈子吧!” 她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任是再多的缝缝补补也救不回来了…… 待折磨得差不多了,只听唐姝的嘴里陆续跳出几个不全的音节,听着,像是:“七巧……是……我……” …… 几日后的晌午,阿彦所住旅馆的屋门突然被一道强大的力量给推开,站起身一看,竟是几夜赶路未眠的赵诠。 那日穿在身上的便服还没换下来,一身疲惫,令人看着,实在不像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殿前司大人。 没有多余的叙旧,阿彦的惊诧甚至还未脱口,便听赵诠厉色问道:“唐姝在哪?” 阿彦一愣神,这才想到赵诠此行来龚府的目的。于是立马领在赵诠前头,说了声:“大人随我来。” 去温府的一路上,阿彦跟赵诠交待了自己在温府的所见所闻,也极为赞同温九商的说法,要救下唐姝而不惹风波,关键是戳穿温思蕴的诡计。 “我无力操心其他,最好温从纾这个老儿识相,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诠一路上再没说别的话,只是马不停蹄地赶到温府。 温府的手下知道他是何人,且见他凶神恶煞,连句过问的话都没有,便在他们停下步子前大开府门,急命人向温从纾传报。 第24章 坊市寻卿 “老爷!老爷,不好了!” 一个下人着急忙慌地门口跑到正堂,一边跑还一边在嘴里憋着口气,没敢把话讲全。 温从纾也从稀罕的藤木椅上惊坐起,不光是听到下人的传报,还是因为看见了不远处那个活阎王的身影。 难不成自己偷移灾款一事被他给发现了?可自己素来与赵诠都是你来我往的关系,就算他心中有数,谁又不知道他与皇帝的关系不好,总不会借此欺压,以图邀功领赏吧? 心中思忖再三,温从纾还是放平了心,几步走上前,对着他行了个礼,“恭迎赵大人!” “温老爷。” 赵诠现在还没法撕破脸皮,只能勉强沉声应付。 温从纾抬起头,见赵诠身后并无随从跟着,心中便放心许多。转而颇有几分试探道:“大人今日莅临寒舍,行色匆匆,想必有何要事与在下相谈?” “嗯,”赵诠应了声,本也无意再扯些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便道: “今日突然造访贵府,便是想问问温老爷是否有见过我的一位夫人。此前在下叫她独自前往龚府寻药,可几日前,在下的一名随从却书信我道贱内失踪,在下实在不安心,便只身匹马来到了这儿。且听闻她曾来过温府,特此一问。” 温从纾看赵诠的神色凝重,字无纰漏,不像是随意找的理由。于是心也彻底地松了下来,面上却故作担忧,抻了抻手,急切道: “二夫人此前的确来过温府,与在下相谈甚欢,可自那一日后,在下便再也没见过她了。此等大事不可马虎,若大人有需要,我可请求官府相助,就算将整个龚府翻得底朝天,也一定找出二夫人的所在之处!” 赵诠紧紧蹙着眉头,盯着面前的温从纾,露出了一副质疑的神情。 “可,在下的一名侍女却说,贱内失踪前一日曾与温老爷的令郎有所接触,且二人相谈甚欢,不像是初识的样子。对此,温老爷有什么看法?” “这……”温从纾是实在没有想到这出,自己的儿子怎么又跟她扯上干系了? 他不知将自己的眼神往哪儿搁,只得咬咬牙,说了声:“大人,此事,在下可是浑然不知。犬子一向行事收敛,如何与夫人结识的,在下也——” “无碍,既然温老爷没什么头绪,方才,在下已命随从前去查探一番了。事情究竟如何,稍后便会揭晓。” 赵诠的突然打断,令温从纾心头一紧。私自查府,这不是枉顾他温从纾的脸面吗!只是奈何他官大压人,温从纾只能屈身,哑哑地笑着。 “既然如此,大人就先候着看。” 阿彦来到了温九商所在的宅子,推开房门见他还在,只庆幸温思蕴没有对他下手。 只是阿彦背起他的时候还在奇怪,温府闹出了如此动静,他温思蕴却不见了踪影。该不会已经趁乱逃了出去吧? 那唐姝…… 没心思再想那么多,阿彦只迅速将温九商带去了大堂。 他的不堪腌臜尽数呈现在众人眼底,所有人都避着,唯独温从纾不顾他身上的臭味几步冲上前,清净了他的面庞,片刻后便大叫起来:“这是……商儿,商儿!你怎么……你怎么会变得如此模样啊?” 众人都在诧异,那位竟然是温九商?今早明明还见他好好的,怎么一下便成了残废的叫花子了? “大人,听他说二夫人之前被关在了地牢。可温思蕴已不见踪影,属下不知二夫人是否也……” 阿彦忧心地看着赵诠,只见他眸色突然凝重,几乎是看也没看他便转过身去,只匆匆留下一句:“你来处理。” 在去地牢的短短几步路中,无数的想法像妖魔鬼怪般缠绕住赵诠的脑袋。 唐姝究竟为什么会被温思蕴抓住,为何她要以身试险,她究竟是何人…… 只是赵诠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他的心里头像是有根绳子,绳子那端连着虚无缥缈的人儿,牵动着他的双腿,越走越快,几近滑倒。 快要到地牢的那一段路淌着几滴血渍,赵诠怔了怔,不顾其他,更是加快了自己的步子。 然而地牢里的景象却是让他身体有些不稳地向后倾去,好在有墙的扶持。 里面已无活人。 刺鼻的血腥味夹杂着常年阴暗潮湿的气息,一同钻进了他的鼻子里。眼底下,躺着一个面目诡异的男人。 他的舌头被无情地拔去,丢在一旁,已是烂成了一摊泥。脖颈那处似乎有个不齐整的凹坑,而致命伤,是他左心脏上的一处锥伤。 赵诠扭头,身侧的一个人形架引起了他的注意。人形架四肢处的绳索已被割断,想必唐姝,之前便是被绑在这架子上受尽非人折磨。 值得庆幸的是,她逃了出去。 看见这一幕幕,赵诠的拳头已是在不知何时紧紧地攥了起来,他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人形架上的血渍,眼底猩红得出奇。他的一颗心被什么东西搅得胡乱,心头火窜上了全身。 可转念一想,唐姝此时不见了踪影。 赵诠担心她被温思蕴给带走,可此时他却静不下心再回到温府与他们讲明情况。 只能自己顺着血迹一路追踪,竟追到了大街上。 若是温思蕴带走了她,想必不会选择如此显眼的地方。若是唐姝自己逃走的,能走如此远的路,那么她所受之伤应该不是非常严重…… 赵诠心中猜测着,知道唐姝现在的境况良好,心里终于稳定了一些。 只是这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每天路过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又有谁会着眼于一个衣裳褴褛,一旦对她相助便有可能惹祸上身的女子呢? 赵诠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么,明知找到她的可能熹微,明知道凭他一己之力不如回去寻求官府的支援,可他仍是这么做了。 喧扰的大街上,只见一个发丝有些凌乱的男子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家商铺,他的眼神如此慌张,像是异常迫切地抓住什么般。得到消息后他有些许失望,可马上,他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一个劲地重复说着:“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受伤的女子?” 他高大勇猛的身躯好似生来只为一人屈膝,他矜贵优雅的华服好似生来只为一人染上污垢。 “请问——” 赵诠的话还含在嘴巴里,下一秒,他的眸子像是涌入了滔滔洪流,猛烈的情绪汹涌而出,几近是那份情绪,促使他一下跪倒在商铺角落,那一个浑不像人的东西上。 唐姝尽全力曲着身子,黑袍包裹着她,她亦躲在黑袍之下。 比黑色更深的颜色,是浸染了鲜血的黑。 “唐姝?” 他有些不确定地压低了声音。低沉的嘶吼,往往比高昂的呼告更具张力。 赵诠颤抖着手,小心翼翼撩拨开铺满她面庞的碎发,只露出一小块地方,赵诠的砌着高强营垒的心,就被彻彻底底地摧毁了。 他甚至没去试探唐姝的气息,只是沉沉地说了声:“走。” 赵诠沉重地将她抱起,不敢轻易贴着自己,连环抱的双手都只是虚晃着的。生怕,他手中的女子会因此支离破碎。 路上行人见状,竟纷纷给他们让了路。 只是男人的目光从来没盯着路,而一直在女子的身上驻足。 第25章 为卿解衣 阿彦刚处理完温府的一桩烂摊子,凳子都还没被坐热,便听见门外传来下人们的嘈杂私语声。 朝门外一瞥,竟是看见赵诠抱着唐姝的一幕。 而唐姝的情况却…… 阿彦连忙起身,眼神不忍盯着她这副残破的身躯,只焦急上前询问:“大人,夫人她……” 赵诠没有多说,沉声交代了一句:“找最近的大夫来,尽快。” “是!我这就将医治温九商的医师拉过来!” 阿彦回头,随意抓了个下人,着急吩咐道:“快去给赵大人备一个房间!” 下人也不敢怠慢,着急忙慌地走在赵诠前头带路,将他领到了最近的一个房间。 “剪子和热水,快去拿来。” 他看也没看下人,走到床前小心将唐姝放下,只简单交待了一句。赵诠的话里已听不到多少怒气,更多的是无助与疲累。 “是……” 赵诠虽然不懂医术,却在军营时给自己包扎过。总之不会死人。 然而面对眼前安静躺着,即使再痛可能也不会有反应的女子,他却是迟迟下不去手。 屋外,因为今日的两桩事闹得沸腾。屋内,却只有微风吹过窗棂,拂起帘布的声音。 赵诠想了很久,终于是抬起手,在她的脖颈处摸索着,停留了很久。 好似她活着还是死了,都已经不再重要。 忽然,他沉寂的眸子一动。手指终是感受到了微弱的搏动,她,竟还活着…… 赵诠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活色,对着下人拿来的剪子和热水,他也终于有了反应。 “你先出去,大夫来了先通报。” “是,大人。” 下人出去时小心掩上了门,心底,还是在看到那副渗人的景象后惴惴不安着。 “衣裳本只是蔽体之物,你我既是夫妻……教我看了,应该也无妨。” 赵诠不知在对谁说着话。床上那人还没醒,他的语气却是异常温和,同他的动作一样。 黑色的袍子已被弄出了几个大窟窿,隐隐之中可以见到她的受伤的身体。不知唐姝身上还有哪些伤,赵诠只能将衣物尽数褪去,好为大夫诊治行个方便。 随着袍子被悉数解去,越来越不堪的身体逐渐呈现在赵诠的眼前。眼神每在上面停留一秒,赵诠的喘息声就越大。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额头上的汗滴正不断地往下倾泻。然而想到汗滴混入血肉的疼痛感,赵诠立马用袖子擦净额头,继续自己手中的动作。 在大夫进来之时,赵诠已是将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找了出来。其他的地方,被赵诠尽数用纱布盖着。 见他站起了身,冷冷说着:“就这样,我在旁边看着。” 那名医师本想着这样行事不便,却又囿于赵诠的面色凌厉,实在不敢违抗,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后,便开始为唐姝诊疗了起来。 相比起那位温九商,阿彦足足在屋外头等候了两个多时辰,才把满头大汗,手脚畏缩的医师给等了出来。 听他沉沉“嗳”了一口气便疾步出了府门,阿彦又是向屋内望去。可刚回头,便看见赵诠小心关上了屋门,说了声:“让她好好休息,不要进去。” “是,大人。” 知道赵诠此时的心情不好,阿彦便是陪他瞎在温府里走了一圈,这才敢开口,道:“大人,您别担心了。好在二夫人已被找到,只等伤好一日。” 赵诠突然在此时顿住步子,恰好停在一棵花朵开得正盛的树下。 “温家的事,怎么说?” 阿彦松了口气,回道:“好在温九商能开口,他向温从纾讲明了大哥温思蕴陷害他一事,随后又为二夫人深夜闯入府邸的事情开脱,现在所有罪责,都集中在温思蕴身上了。只是……从今早起,就无人再见过他。” “温思蕴……”赵诠呢喃了一句,回头问阿彦道:“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说到这个,当时我问温老爷的时候,他那个老头儿一直闪躲着,非逼我给他一个下马威,这才道出实情。那温思蕴,竟然是从小被他送进青关的一枚棋子!也怪不得他会有如此邪恶的想法了……” “青关……” 赵诠对这个组织也说不上熟悉,不过他早有耳闻。青关里头,锻造的都是些杀人机器。便是这样的人,伤了唐姝吗…… 他忽而握起拳头,冷笑了一声,“温从纾也是滑稽,从来被当做宝贝的儿子受到如此欺凌,自己竟还将罪魁祸首养在身边,丝毫没有察觉。” “温家这个是非之地……”阿彦忽而想起来件事,颇有些惊喜地与赵诠道,“大人,温九商言那本账本就在他的房内。此前他有想过揭发温从纾的念头,只是被他大哥给搅乱了。属下这就去为大人取来。” 哪知赵诠却是抬手拦住了他,说道:“此事不急。” “不急?大人不是还要赶回北樾那边指挥水利工程的吗?” 阿彦瞪着眼睛不解道,大人此前大费周章地将自己调往龚府,现在此事怎么算不上个急事了? “温九商的伤势未愈,如若他有变卦,我们此行就是个纰漏了。稍微等等,等他自愿交出账本。等……唐姝伤愈。” 讲后半句话时,赵诠的眼眸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也不知唐姝会在何时醒来。就连医师也说,尽力之事他已做全,能不能醒,得看唐姝自己的造化了。 毕竟伤痛蚀骨,已是到达了心。任常人,兴许这辈子都不会醒,不愿醒。 可她是唐姝。 赵诠抬头,见这一树繁华,挺立在七月的热浪里,生生不息。无心之树但且如此,有心的唐姝,又怎会挺不过呢。 “一切,权听大人的吩咐。” 阿彦承认,自己与菁儿打的赌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几日之后,温九商的伤势已差不多痊愈,他暗中与赵诠会面,将自己的抄本交给了他。 接下抄本时赵诠还有几分怀疑,可听温九商说: “大人且收下。我虽是父亲的儿子,深受看重,可越是如此,我就越为那些饱受苦难的百姓抱不平。愧疚折磨得我难以入眠,如若大人能拯救人民于疾苦,即便父亲会得到惩罚,九商也感激不尽!” 赵诠看着如此真诚的温九商,心头像是被敲了一记,余音振聋发聩。 他该如何与温九商说,他做这一切并非为了黎民百姓,反而,是要将他所爱的疾苦之人推入更深的黑暗。 赵诠勾起了唇角,笑道:“那倒不必。” “不知,唐姝姑娘恢复得如何了?” 温九商突然抬头,眼神中夹杂许多担忧和一丝期待。 赵诠望了他一会,脑中闪过阿彦与自己说过的话,最后只是说了声:“已在好转了,不必挂念。再过些时日,等方便了,我便会带她住回旅馆,不劳烦温家了。” 温九商本还想说些什么,可见赵诠态度强硬,便是将自己的话给憋了回去。 夜色深凉,却又无比美丽。包容四方,毫无私心地融进每个孤独的心。 赵诠坐在唐姝屋前的石阶上,一手拿着酒,一手撑着还有些温热的石板,抬头望月,月也有情。 倒不是他借酒消愁,实则他有千金肚量,百杯不醉。只是他单纯地喜欢罢了。 忽然,他听屋内传来了窸窣动静,先是怔了怔,而后立即抛下酒起了身。推开门前,他心里竟划过一丝犹豫。 第26章 以进为退 “会是她醒了吗……” 赵诠微微蜷缩的手停在了即将触及门的半空中,方才心里的那股悸动以很快的速度平静下来。 在此之前,在温府的十几个日夜里,赵诠不止一次地从她房中听到动静。可每每他怀揣着一颗期待无比的心打开房门时,却只见唐姝如同一个木偶般安静躺在床上。 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落了空。 “可那又如何呢?” 赵诠笑了笑,觉得是自己在意太多。 然而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却是傻了眼。只是愣了几秒,赵诠便跨过门槛几步走到了床前,一副惊喜,而又不可思议地望着已经醒来的唐姝。 唐姝的身上仍有多处包扎的伤口,只是大都被掩盖在褥子里,赵诠看不到。可每每见到她那张脸,赵诠总是怀疑自己救错了人。 唐姝的脸即使没有患病,生得如何,赵诠也是有数的。可眼前这个女子的样子,却与她不止有着分毫的差异。也因此,这些日子赵诠没让除医师以外的任何人进过房间。 唐姝的鼻子小小个的,鼻尖圆圆的,而眼前的她却是生得一副俏挺鼻子。还有她的眉头,眼前的人眉间隙较窄,而唐姝的眉眼却是十分隽秀,教人看了不舍得移开。 所以那日见到她时,赵诠心中有过犹豫。 而那犹豫只有一秒。 “唐姝,你醒了。” 赵诠讲话十分轻声,眼神,也一直落在她的脸上,甚至不敢深入他的感情,只余下浅浅的问询。 而唐姝,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在她的梦里,她看见了自己。穿着惨不忍睹的破布衣裳,一步一步地走入拥挤的人群,去讨要,去偷盗,被欺侮,被凌辱…… 她从没有天真到相信一个陌生的人,可他强势地不给自己逃跑的机会。那天,唐姝被那个穿着青袍的男人带到了青关。 一入青关,则意味着要抛弃过往身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杀手。此谓,唯主不可欺,不可弃。而天下任何人,不论是商贾富豪,或是达官显贵,就算是九五之尊,只要报酬得当,便可尽杀之。 此前,有人叫她七巧。 后来,李稚从青关买回了她,为她取名唐姝。唐,是大安仅少的姓氏,李稚用以赞誉唐姝的独一无二。 姝——则是他希望她能够从容美好,然而这只徒有希冀。在李稚从青关带回她的时候,唐姝,便注定与美好无缘。 而她醒了,梦却未散。 如同窗棂间摇曳的风铃发出的清脆声响,风止,而声不绝。 看见赵诠的那一刻,唐姝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丑恶被肆意展露在了一个人眼前,这种感觉令她痛恶。她不希望有人像是在观摩玩物般盯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她从来是不安的。 可是再第二眼,唐姝却猛地发现他,是赵诠,不是别人,更不是李稚。 他的眼神坚定不移,瞳眸深处有股莫名的力量紧紧将唐姝包围。她忽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是一堵透风的墙,而是高强营垒。 然而感受越是深刻,唐姝就越是想逃避。 “我醒了。” 简单一句话,终于融化了男人十几日以来的焦心疑虑,担忧难耐。 “醒了就好。” 赵诠只将所有的欢心释然浓缩为一句,“醒了就好……”,好的是她,亦是自己。 醒来第一件事,他便问唐姝身上有哪处地方不舒服。 唐姝听话,艰难地移了移自己的身子,然而浑身各处传来的痛感却令她不由得“嘶”了一声。 玩笑道:“睡了那么多日子才醒,怪不得连身子都不想再迎合我了。” 赵诠却是笑不出来,有些嗔怪道:“舒不舒服,感觉感觉就行,胡乱动什么……” 唐姝笑了笑,安静听他讲着温府里的事,多数,都是她心里知道的。然而最终,唐姝还是躲不过赵诠的问话。 赵诠走上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靠在床头。继而与她的距离又近了一分,而这真切的距离,则是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唐姝依着赵诠的肩膀,第一次将他的心跳声听得如此仔细。此时此刻,她只想稍微放下二人的芥蒂。 而她的身体还处在剧痛之中,浑然不觉先前温思蕴对她做了什么手脚。 “温思蕴此番对你,若非什么深仇大恨,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 唐姝怔了怔,心里似是嘲弄着自己的天真。 赵诠怎么会既往不咎?怎么可能会看到地牢里那被自己折磨致死的行刑官的尸体后,仍然确信自己只是个良家妇女,柔弱可欺? “那夜我无意中从温九商的嘴里得知真相,便想擅自潜入他的房中偷取账本,不曾想被温思蕴反将一军。” 这番话可是事实,唐姝倒是要看看赵诠信不信了。 “倒是不曾听闻我的夫人如此果敢善断,甚至还能只身袭击经验丰富、杀人无数的行刑官。” 赵诠可是不傻,战场上敌人的三十六计都躲过了,又怎会听信一介女子的只言片语。何况,她的出现本就是个漏洞。 只是这漏洞有些显而易见。李稚选择将唐姝安插在他身边,不说是正大光明,也能算是一盘被下得明明白白的棋了。 然而唐姝最擅长的就是演戏,面对赵诠的咄咄逼人,她便只是笑笑,甚至还带些娇嗔。 “大人总不能让我断了过活的生计吧?不管见不见的人,若有朝一日唐姝失去了所有的靠山,就像在那地牢一样,他不死,唐姝就得死。只是碰巧,我过活的生计是大人的眼中钉,若大人要因此怀疑唐姝些什么,我也只能将自己一层一层剥开,直到大人满意为止。” 唐姝的目光透着些犀利,微仰着头,欣赏着赵诠那逐渐异样的神情。 她明白,面对赵诠这种精明的佞臣,最机智的隐藏,便是将真实的自己若隐若现地展露在他眼前。 任他怀疑自己的判断,自乱阵脚。 “不过,”唐姝闭上了眼睛,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尽数压在了他肩膀上,带着一丝释然的语气,说着:“不过,唐姝现在不堪的身体,也尽数被大人给看光了不是。” 第27章 见卿真颜 唐姝的自说自话告一段落,房间里只剩下屋外传来的窸窣的蝉鸣声,有些闹耳。 唐姝,你是要跟我再这么继续演下去吗? 赵诠的心里莫名有一股火气,若要将唐姝直接丢回给李稚,没有证据又毫无理由,李稚定会借机绊赵诠一脚,说是自己捅破了这层关系。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赵诠可不想因为一个女子惹事。 而继续将唐姝留在自己身边,无疑是在给自己埋雷。怎么做都不是个事,赵诠也只得扼腕叹息,分明他当初只要不接过这个茬,一切都会看似相安无事。 良久,赵诠只得又将心思放回到正务身上。 “好在温思蕴对温从纾也是恨之入骨,账本一事,他尚且没有做手脚。温九商此前将账本交予我,也表明温从纾的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 赵诠好似不再想持续这份亲昵,他小心扶唐姝靠在枕头上,自己则是站起了身来。 唐姝倒也不意外,只是李稚曾交待她一定维护好自己与赵诠的关系,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唐姝只能尽力讨喜。 等过了这段时日,相信赵诠对自己的是去是留会有个决断。 “看来,温九商倒是个识趣的,”唐姝看向赵诠,他的鬓角有些被汗水浸湿的痕迹,脚步却是要走。 “不再坐会吗?”唐姝有意留下他。 哪道赵诠只是摇摇头,目光里闪着她的影子,却莫名有些苦涩的情感。 “你好生歇息吧,再过些时日,等伤差不多好些,就跟我回北樾。我此番离开,想必工程被延误不少。” 听他这样说,唐姝便也没再留。只是识趣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笑。 赵诠点点头,手刚要推开门,就听后面传来一声声断命的咳嗽。但只是稍顿片刻,他并没有想回头的意思。 就这样,唐姝又被独自留在了屋子里。 往后几日,进出唐姝房间的还是赵诠和医师两个人的影子,只是赵诠来的频率少了一些,而医师也只是在每次诊断病情的时候光临一会。 这些日子,在唐姝的记忆里,是再熟悉不过的。 于是赵诠原本口中的只在温府待几日,便成了半月。阿彦在此期间也一直明示暗示赵诠尽快回到北樾,赵诠每次也只是应着,却没提一个确定的日子。 除此之外,阿彦也有些奇怪了。他以为赵诠不远数里从北樾赶到龚府,心里便是装着对二夫人的分量。 可自从二夫人醒了后,赵诠却不似以往的那份热心了。反而是一直操持着公务,好像在逃避些什么似的。 然而阿彦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 直到一日,赵诠端着饭盒走进唐姝的房间,看见唐姝坐在床缘,双手使劲撑着自己站起来,然而她的双腿却只是哆哆嗦嗦,软弱无力。 看到一旁的素舆,赵诠心里便明白了。 赵诠快速上前几步,将饭盒放在案桌上,转而就扶上了唐姝的肩膀,语气里有一丝担心。 “医师都跟你讲了?” “嗯,都讲得差不多了。” 那位行刑官当真狠毒,第一日便将唐姝的膝盖敲得尽碎,好在唐姝也没对他手软。想起那日他在自己面前苦苦求饶的样子,唐姝心里还是莫名的痛快。 “能治好吗?”看着唐姝如此平静,赵诠心里反而变得不太平起来。 唐姝听着他的话,大抵也能想出来赵诠心里在担心些什么。 要想新婚不过数月,自己的二夫人就被人下毒手害得再也站不起来,这个传闻,可是能不过一日就传到宫里。到时候赵诠会面临什么责问,可是不得而知。 只是唐姝不是他,她也不知道赵诠心里确实是关心着自己。至于朝廷里头会怎么说,他赵诠是最不在意的一个。 他手段多的是,顶多牵累几个无辜的人,制造几场无意的巧合罢了。 这再平常不过的询问,也只是赵诠的真心实意。 “医师说虽难,但并非不治之症。只是这需要很多时间,往后那些日子,只能教大人将我藏着掖着点了。” 唐姝字字点题,也避却了他的有心之意。 赵诠捏着唐姝的力道不觉中大了一些,因着肩膀处有伤口,唐姝也忍不住疼痛,轻轻“嘶”了一声。 赵诠见状才赶忙将手拿开,将目光移到了素舆上,将唐姝小心扶了上来。 “好几日未出门了,如今伤势见好,也是时候返程了。” 唐姝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随着自己被他缓缓推到妆奁前,唐姝也是时隔多日再次见到自己的面容。只是那一觑,却让她背脊发凉,冷汗涔出。 镜中,赵诠的目光也是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只是他的眼中并没什么惊讶。 唐姝再也掩饰不住惊诧,一度将自己的最真实想法展现在了赵诠面前。此刻她心里最怕的,竟是身后的人会在自己无意中抽出一把匕首,继而狠狠地刺入左侧的胸膛…… 只是他并没有。 赵诠的眸子依旧深邃,却容易望穿,眉目也是如此舒展,丝毫没有敌意 他将手缓缓探入唐姝的发丝,轻轻拨弄了一番,随后不经意说道:“这应该就是你最真实的模样吧。” 赵诠的话虽平静,此刻却如凛冽寒风一样刺入唐姝的脖颈,让她不禁身子一怔。 他说得的确没错,镜中的样子,便是七巧,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以往为了执行任务,唐姝经常会使用易容之术,也因此,她拥有千面。所有曾经见过她的人,都不会记得她的模样。 也因此,她就快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了。 温思蕴,你做事倒真是斩草除根。 唐姝不敢应话,只是在他的注视下,暗暗垂下了眸子。 赵诠扯了扯嘴角,眼底有股说不上来的意味。 他收回了手,对她说道:“稍稍梳理一番,即刻起程。” “这么快,温从纾的事……” 唐姝侧过头看向他,她一向沉稳,只是这一刻她就像是被撕掉衣裳的褴褛之人,寻求着每一丝搭话的机会。 “温家还有温九商,何况账本在手,温从纾是跑不掉的。只是此次运粮通水的工程,还需要温家的助力,此时还是不要惹什么风波好。” 温思蕴将自己的二夫人伤至残废一事,已经够温从纾掉好几个脑袋了,这段时间无论赵诠提些什么事,想必温从纾也只敢答应。 赵诠第一次看见唐姝惊慌的样子,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难得泛起涟漪,有些可怜楚楚的样子。 不知为何,赵诠对这双眼睛情有独钟。 第28章 重回北樾 仅仅是这一瞥,迷乱了赵诠的心智。 他好像有些享受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尽管他也是布局之人。偏偏,赵诠就爱看自以为精明之人露出马脚,进而掩饰不了最真实的眼神,让它随意流露,打在他这颗阴暗自私的心上。 好像,赵诠就能像她一样卸下伪装,轻松一阵。 唐姝再次闭眼时,她的唇齿已经被一个陌生的东西堵住了。渐渐地,她被迫放松了警惕,也尝试着迎合那突然的侵袭。 赵诠不像那晚一样温柔,他伸手探入她柔软的发丝,却又有些粗暴地将她的头按入自己这边,他的吻湿热疼痛,好像下一步,就要步入正题。 那晚看似只是他的佯装,如今的狠快才是他褪去羊皮的行装。 他动了情,却又不知为何。 缠绵许久,赵诠这才不舍地离开她的香唇。看着这被自己咬得通红的杰作,赵诠心底闪过一丝窃喜。 “唐姝,你是我赵诠的人。” 唐姝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她还没从刚刚的意乱情迷中走出来。她咬了咬嘴唇,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赵诠的眼睛,一点也不欺人。 “唐姝,是大人的人。” 赵诠看着她这副样子,说不上来的满意。 “待会见到他们,就说是之前中毒留下的后遗症好了。” “嗯。”唐姝点点头,目送赵诠出了门。 他这样,是默认将自己这个细作明目张胆地留在赵府了吗? 尽管唐姝有些猜不透赵诠的想法,但现在的局势不至于悲观,至少他也是从鬼门关救回自己的人。 若担心自己的身份,他大可借这个机会让自己惨死市井,可是他没有。 当初唐姝将行刑官弄死之后,本担心自己留在温府或是地牢,会再次惹上温思蕴。 因此她拖着自己的身子走向市井,多半也是没了存活的念想,除非遇到一个好心人将自己救起。 否则,她也只能死得无名无姓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好心人竟会是李稚的死对头,是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报答的人。 李稚与赵诠,她只能择一侍主。 …… 离开温府时,唐姝透过马车帷裳,看见温从纾在门外同赵诠商量着什么,估摸着是灾后重建一事。如赵诠所说,现在,他可不能失去温从纾这枚棋子。 而他们二人一旁,正站着温九商。待在赵府的这几日,赵诠没让任何人见过唐姝,更是不可能让温九商见了。 褪去一身腌臜,温九商着一身白色常服,朴素淡雅,看不出是富商之子。果然,一个人的眼角是最骗不过人的。 温九商注意到马车里的唐姝,随即对她笑了笑。 赵诠睨了一眼他,眼神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味道。 “这些日子多谢温老爷的款待,在下便先携内人告辞了,不必多送。” 此行人不多,菁儿随唐姝坐在一辆马车上,赵诠骑着云安在前头带路,阿彦则是驾车做着苦力。 “夫人,”菁儿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接受唐姝变换了模样的,幸说变化不大,还能接受。 “大人这次可是为您煞费苦心了呢,您对大人,多半也涨了不少好感吧?” 唐姝揭着帷裳看着外头的景色,时不时回给菁儿一个眼神,令其自行体会。 一路上菁儿的嘴巴讲个不停,都在说着赵诠的好,也有哭诉着那几日的日夜不眠。 唐姝算是知道她的一颗好心了。 回去的路程说不上赶,赵诠也命阿彦在临近傍晚时提前找好旅馆,让唐姝等二人歇息着。 但唐姝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焦虑。 赵诠向来是藏不住眼睛想透露出的秘密的,何况他正处在意气风发的年纪,有多大的野心,群臣皆知。 李稚想让自己接近赵诠,便是要适时触探他心底的防线,得让赵诠知道,她和他是同一类人。 即使现在赵诠近乎敲定唐姝就是细作,他既没有将自己斩草除根的想法,就证明自己还能同他博弈。 赵诠与唐姝共住一间,这也是唐姝患了腿疾之后第一次与赵诠共枕。 看着自己浑身不便的样子,唐姝自嘲道:“不曾想这把年纪,就看到到了几十年后腿脚不便的我。” “胡说什么,医师也说这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需花费时间休养便可。” 赵诠褪去外衣,留下里面一间中衣,接着走到唐姝这边,伸手想帮她解去衣扣。 却被唐姝冰冷的手给覆盖住,接着听着她说:“我虽腿脚不便,也并非双手不便。若你都看待我为废人,我又有何信心再站起来。” 唐姝的语气总是不温不火,能消却旁人一切的烦杂不安。好像她总是浑不在意,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也因此,赵诠尤其喜欢看事态不受她掌控的时候,她脸上有意无意浮现的惊慌失措的神情。这对他来说,就像催情剂。 赵诠勾了勾嘴角,“的确,言之有理。” 洗漱一番后,赵诠将唐姝抱在了床上,二人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二人能听到相互的鼻息声,在湿热的夏日尤显得暧昧动情。 唐姝仰头,像只倔强的绵羊想要争夺领土一样,在赵诠的脸上落下了一吻。 她的脸颊是大病初愈后的白皙,却透露着点点红润,有些可人。一双桃花眼勾人得很,此时又深情至此,眸子有如秋意浓浓,肆意泄露情意。 赵诠的心里一动,只觉得脸上那块冰凉的地方瞬间生起了火苗,那火苗势头之大,仅片刻就蔓延至他全身,在某个地方尤其强烈。 唐姝有所察觉,继而挑了挑眉毛,向他打趣道:“坊间传闻,不攻自破。” 如她所料,赵诠没对她再做动作,只是像新婚之夜般,给她盖好了被子,温声道:“仔细着凉。” “嗯。” 就这样着忙赶了三日路程,赵诠一行顺利抵达北樾,将唐姝安置在齐府后,他后脚又同明若娴说了些什么。唐姝能猜出个大概。 随后,赵诠便携阿彦重赴工程去了。 不出唐姝所料,赵诠前脚走了没多久,明若娴便登门拜访。 第29章 虚心求学 自唐姝被自己设计陷害患了脸疾后,明若娴还是第一次来看她。 当初明若娴让碧兰交给唐姝的那盒胭脂,可是个稀罕物。 为了让她脸上的伤疤永远不见好,明若娴特地寻来了民间制毒高手,虽说不是无药可解,但解药之一的龙蒿可谓在这一带稀世难求。 不曾想,她这一去龚府,竟都给治好了。 期间,明若娴也听闻唐姝在上面遭了什么陷害,使得赵诠不得不抛下正在修建的工程,迫着压力也要北去一遭。 不得不……赵诠在她这,可是没有什么能让他触碰底线的东西。而他的底线,无非手底的士兵,朝廷的召令。 踏进唐姝房门的那一刻,明若娴这才真正将唐姝视为同那些纠缠赵诠的大家闺秀全然不同的竞争对手。 只见她一身天蓝色水纹连衣裙,衬得她原本白皙的肌肤更为水嫩。她侧对着正门,正自然地掇起一只茶杯往嘴里送着。 唐姝一副自然得体的样子,全然不像经历过两次生死的人。 如果视线不再往下移移,明若娴根本不会注意她踩着素舆,还是一个半废之人。 见到明若娴还立在门外,唐姝立马停住了手边的动作,摆手叫了菁儿过来,侧耳说:“推我过去。” “是,二夫人。” “姐姐怎么站在门外呢,赶紧进来,外头太阳正烈,被晒着了可不好。” 说着,唐姝又唤菁儿扶着自己,尝试着从素舆上站起来。 看到这儿,明若娴碎步上去拉住了唐姝的手,有些嗔怪道:“这是干什么?腿脚既然不便,还想站起来行礼呀?多少生分,坐着就好,莫乱动。” 明若娴特地凑近,想看看唐姝的脸究竟恢复得怎样,若是落下病根,就是莫大喜事。 然而这一觑,没让她收获多少,反而教她心底有些隐隐不安。 “妹妹,你这是……恢复好了?” 明若娴看着她那副显些陌生的脸庞,属实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唐姝垂眸笑了笑,抬手自然地摩挲过自己的脸颊,有些惆怅道:“那日不仔细染上了桃花癣,远去北龚府医治,医师虽说能治好,却多少会落下点病根子。” “病根子?”明若娴挑着眉头,有些不相信。 “针灸、敷料、散剂……能用的都用了,说是对脸的伤害莫大,以至于皮相有些改变,倒也不是稀奇事。” “哦,倒是如此。” 不论如何,唐姝的脸好了,赵诠也没怪罪到自己头上,算是纵容了自己一次。既平安度过,明若娴也不管她编了什么谎话了。 “听说,妹妹的腿疾是在帮大人执行任务时落下的?” 明若娴有意试探,若当真如此,那唐姝在赵诠心里的地位必然远超自己想象了。 赵诠向来不喜自己讨论朝政,更别提他的私事了。唐姝若能在得到赵诠允许的情况下为他赴死…… 明若娴不敢再猜度下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情敌身上。 “姐姐恐怕是听大人这样说的吧?”唐姝释然地笑笑。 “妹妹哪能有这样的福气,只不过是妹妹在龚府那带遇到绑匪,想要逃跑时意外摔落罢了。而大人之所以不远数里跑来解救,都是阿彦说重了,小题大做罢了。” 听唐姝这么一说,明若娴这才仔细回想起来,这话确实不是赵诠亲口对自己说的,而是明若娴托碧兰从阿彦那打听来的。 且不说阿彦的心偏向哪位夫人,他身为赵诠的亲信,许多事必定都是向着赵诠说。 何况唐姝是阿彦带到龚府的,若出了些差池,赵诠定是第一个拿他是问。若确实小题大做,也是有一番依据。 明若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唐姝的一番话。毕竟她也很难相信一个女人仅仅三个月的陪伴能抵得过自己的三年。 “原来如此,那阿彦也是心眼足,想必是怕妹妹熬不住受苦,自己也难担待。” 说着,明若娴摆摆手,叫唤自己的丫鬟碧兰上来。 “听闻妹妹染了腿疾,我就立马叫碧兰从大夫那讨来了些上好的膏药,专门医治跌打损伤的。想必不过数日,妹妹的腿疾就能见好。” 随后,她朝碧兰点点头,示意碧兰将东西交到菁儿手上。 菁儿心里可是后怕,上一回自家主子收了她的东西后便被染上了桃花癣,这回——还不知道会有别的什么花样呢! 看着菁儿犹豫,唐姝则是当面呵责了她一顿,“菁儿,怎还不收下?这可是大夫人的一片心意。” “是,夫人……” 菁儿这才伸出手,接过时还睨了碧兰一眼。眼神好像在说:这次可别想再害我主子。 一番漫不经心的谈天过后,明若娴最终还是把话题切到了赵诠身上。 她坐到唐姝身边,不经意把玩着手上那副皇帝赏赐的金镯子。不得不说,这副镯子倒是真合适她。 比较起唐姝,明若娴身上处处彰显着贵气,连同那远山长眉,料峭星目,装点在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经过悉心甄选、刻画的。 “子骞最近事务繁忙,想必是没多少时间回宅院了。我们这些女眷虽是被他带来,却只是个名头,没什么实质的作用,甚至还给他徒添负累。” 唐姝点点头,不置可否。 “不过听说大人此番带妹妹上来,着实是因为妹妹的一番才识。我倒是未曾听闻妹妹的家世,如今不妨让姐姐领略一下?” 明若娴嘴上挂着笑,语气一贯的温和,只是此时却多了一份急切。 唐姝看向她的眼睛,自然是不敢隐藏半分,“姐姐想从我这知道些什么?不妨细说。” “西迁人北送水一事。” …… 赵诠忙于工程一事,竟几日都没有回来。这几日,便是明若娴日日敲开唐姝的门,像个门生似的乖乖向唐姝讨教着有关工程的一切。 恰逢唐姝腿脚不便,若是赵诠那边有需要她的地方,定也会念及不便而抛弃这个想法。而若自己长点机灵,也该抓住这个机会了。 日日相处下来,眼前这个淡雅温和女子也的确让明若娴开了眼。不过她若非赵府的二夫人,想必明若娴也会对她尊重二分。 “妹妹的想法甚好,这一来,不仅能让东岸口和北龚府互通有无,也大大消减了民力财力。怪不得大人尤其赏识你。” 明若娴拿起那图纸,细细观摩了一番后,又唤碧兰收好。 唐姝自然是知道明若娴心里在打着什么算盘的,不过她倒也不担心。这会的风向偏逆,也适时该让她讨点好。 何况,自己还要劳心于恢复腿脚一事。李稚那边不知有没有收到消息,在确认下一步任务前,唐姝还是收敛一点好了。 “不过,姐姐若想帮到大人,光靠我这点才识可不行。纸上得来终觉浅,实地践行时,还有诸多因素需要考虑。” “那是当然了,”明若娴点了点头,伸手又握住了她冰得有些发凉的手背,不由得怔了一怔,“妹妹的手,怎生得如此冰凉,可是又有什么疾患?” 唐姝笑笑,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医师说自幼体寒,如今又碰上这桩事,多补补就好了。” 明若娴拍了拍她,“那就行,可别再让大人操心了。” 第30章 真情错意 送走明若娴后,唐姝这才暗暗地墟了口气。双手不由得交叠起来,试图将它给搓热。 “菁儿,给我斟点热茶来。” 菁儿照做,将茶水递到她的面前,这才发现唐姝的面色较以往又苍白了许多。 意识到不对劲,她才反应过来,问唐姝道:“夫人,大夫哪时候说的您体寒呢?菁儿怎么没有听到?” 只怕是在明若娴在的时候她刻意隐瞒了些什么,如今她走了,菁儿这才试图让唐姝放下警惕。 看着菁儿脸上担忧的样子,唐姝则是笑了笑,似是嗔怪道:“你这丫头这么多嘴,小心在别的主子那掌了嘴。” “哪有!”菁儿气得鼓起了嘴巴来,“菁儿不会再有下一个主子了,夫人既然选择了我做您的丫鬟,那便是要侍奉夫人到老的。” 她这副样子尤其可爱,唐姝也没忍住掐了她两下。只是没欢心多久,唐姝便开始忧心起来。 这样的症状,是从她进入青关不久后开始的。 青关,常以超乎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训练每个被选中的人。 而唐姝记忆中最深刻的,便是在她七岁那年,深冬的大雪纷飞,扼杀了每一个试图突破天际的生灵。 那年,有人携手在漫天飘雪中漫步;也有人,被困在盛满冰水的大桶里,浑身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 那之前,她的身上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淤肿和勒痕。她甚至觉得,自己早该死在那个冬天。 可她听见有人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七巧……” 她被活生生从已冻成薄冰的水桶中拉出来,皮肤被细碎的冰渣划过,刺入……好似寒冷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以后不论是炎夏还是严冬,不论什么契机,这种坠入冰窟的感觉都会在不经意间席卷她的整个身体。令她痛不欲生。 有个人在黑暗中喊叫着,可是唐姝也救不了她。 “既然如此,去帮我喊个大夫来吧,兴许要多喝点草药补补。” 虽说这样不顶什么用,但唐姝看菁儿闲得没事做,便给她安排了个差事,正好也能缓解一下她心头的担忧。 菁儿一听便来了劲,“是,我马上就去!” 唐姝朝她远去的背影看了很久,明明骄阳正好,她心中却徒然生起一股惆怅。 如果当初自己是被别人给捡走,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大人!您回来了!奴婢正要给二夫人寻个大夫来呢……” 思绪被菁儿的一声叫唤给拉了回来,她推着素舆走到侧门,定睛看向门外。 赵诠此时正携着几个侍从站在门外,看得出来他一路上没少奔波,虽换了一身常服,但头上的束发却没时间捯饬好,远看还有些凌乱。 但即便如此,他在人群中倒是最显眼的一个。 赵诠有着这个年纪的男子共同而独特的特征,他身长玉立,剑眉星目,光是站在那,不说一句话,旁人就能被他身边一股无形的场给压迫住。 “举觞白眼望青天”,唐姝觉着,他尤其能衬得诗里这句话。 听着菁儿的一番话,赵诠的心也提了半分,便不再盘问,让她快去请大夫来。 眼神正巧瞥过唐姝住着的东厢房,却不见得藏在门后的她,赵诠心里划过一丝失落。 明若娴此时闻声从房里出来,便扬声迎起了他来。 “大人,您终于是回来了,先来房里稍作歇息吧。” “嗯。” 赵诠有点生硬地回了一句,便被明若娴直直拉回了屋里。 不知过了多久,菁儿刚好从外头拉来了一位大夫,给唐姝里外把了一通脉后,便也说是有些体虚体寒,气血不足。 给开了几方补血益气的药后,他便拿着银子走人了。 临走时,那大夫正巧碰见从明若娴房里出来的赵诠,看他面色有些难看,一双眸子阴沉沉的,仿佛要吃人。 大夫不敢与他有所交集,便假装没看见,连声招呼也没打,抻着手大碎步往大门出去了。 此时的赵诠也没心在意这些细节,眼神面上都掩饰不了闹心,大快步就往唐姝那屋子走去。 “大夫给的药拿去煎了吗?” 一进门,赵诠就不知向谁问道。 “回大人……还……还没。” 菁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付,大夫才刚走呢,他又不是没见着,要是拿去煎好了送过来才怪…… “先拿去煎了吧,待会正好就要用晚膳了。” 唐姝点了点她,顺势为她解了围。 “是!” 菁儿走出去,顺便为他俩带上了门。 “看大人的面色有些不好,想必是遇上什么事了?” 唐姝看向他,许久不见的面庞没什么改变,英气依然,只是多了些操劳的疲惫。 见赵诠在案几上坐下,有些不想开口的样子,唐姝又说。 “也是,大人日夜操劳,不仅指点大局还要亲自上阵,谅谁都会疲惫。只是大人突然间回来,也不捎个信,想必是临时起意,为了某个重要的……” 唐姝余音回转,有些逗趣的意味。她没指名是某件重要的事,还是某个重要的人,就看赵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了。 她转着素舆,有些艰难地转身,想走到赵诠对面去。 对上他的眸子,果然如她所料,赵诠的表情已是有些松了下来。 看到唐姝这般,赵诠二话没说就向她这边走来,转而蹲了下去。 倒是此番举动,是唐姝没有想过的。 他轻手撩开了唐姝的衣裙,暴露出一道道难堪的伤疤,有些是新伤,而有些则是永远也好不了的疤痕。 最惨烈的则属膝盖骨那处,虽说当时那行刑官不至于把整条腿给废了,但这伤害也是足矣,倘若晚几天治疗,便真是要到老都被困在这架素舆上了。 赵诠的手有些颤动,却又倔强地想看看纱布之下的状况,还好被唐姝的手给叫停了。 她的声音温温的,像是说服,又像是乞求。 “早上让菁儿帮忙换过了,你可不好动手。” 察觉到她手上的冰凉,赵诠反是将它握住,紧紧地。 “这有什么?血肉横飞的我都见过,这点东西……” 他若是有意想干一件事,便没什么能轻易让他改变想法。 可是当他真正揭开纱布时,心的确是停跳了半拍。 怪不得她站不起来,那块肉尽成了死肉,红紫斑驳,隐隐可见白骨。 赵诠竟是咬着牙帮她换完敷料的。 等一切做成,盥手时,他才若有若无地问她:“疼不疼。” “挺疼的。” 唐姝说得倒也是实话。她看穿了游离在他眼角的担忧,真切地淌在关于她的每件事上。 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自己的确是赵诠的二夫人。是他明媒正娶的二夫人。 可是,心里总有个声音,叫她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第31章 送君远去 “明明疼得受不了,为何不说出来?” 听着唐姝一贯温和的语气,赵诠的心里莫名被堵上了一层什么。好似,她所经历的一切,她身上正遭受的苦痛……都无关她一样。 赵诠转过头来,静静端详着面前这个女子。 她的眸子里闪着些璀璨的东西,而自己的影像就藏在那些光点里,每一面都是不同的。 好似赵诠这个人一样,善变无踪,就连他自己也琢磨不透。 “大人的意思,”唐姝顿了顿,接着又说,“是让妾身也学学娇嗔的姿态,来讨好您吗?” 赵诠听着她的话,竟嗳嗳叹了口气。心里又气又好笑,他只信唐姝什么都懂,却又在这跟他装傻,甚至还自讨没趣。 “也罢,不跟我说,跟大夫说便是了。” 赵诠抻了抻衣服,在唐姝边上坐下。随后又憋不住心口一堵气,语气有些酸涩地说:“毕竟医你的是神通广大的大夫,又不是我这个只会拿草根包扎的莽夫。” 唐姝垂下头,嘴角竟微微上扬起来。 “大人先前去了姐姐房间,应该也知道她打算随大人去军营了吧?” 赵诠细细“哼”了一声,目光从她身上移向了门口,先前深沉的眸子忽而变得圆润起来,仿佛一番得逞的样子。 暗暗勾了唇角,说:“你也知道了她的打算。怎么,难不成是你给她的信心?” 他挑了挑眉头,又觉得有些口渴,转过头来想斟上一点什么喝喝。 可看到壶子里只有浓浓的茶水,一下便不满意了。 “怎么?你竟是不饮酒的?” “大人若想知道,便是我会饮酒,还能千杯不醉。只是如今做了大人的夫人,便一切要从规矩来。若我今日桌上摆的是酒,想必大人也会不悦。” 唐姝也转了过来,接过他手上的茶壶,给二人斟上了两杯。 “大人连日劳累,如今回来还要饮酒,便是乏上加乏。” 她将茶杯递到赵诠眼前,继而说道:“不如以茶代酒,也缓缓大人的瘾。” 唐姝笑着,眉目间那股清冷之感却没消退半分。 她生的虽是一副好容颜,只是可惜了,她从来不擅长扮演一个看来就温柔贤惠的女子。 因此,她在每次执行任务前都会使用易容之术,以最贴合主人公的身份进入演绎。 赵诠接过她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给自己斟上了一杯,说道:“你还没回答我上一个问题。” “在大夫人面前,区区一个无来由无家世的二房,想必没有胆量会拒绝她的请求。” 唐姝实话实说,随后抚上自己的膝盖,暗暗叹了口气。 “何况,先前我腿脚还好的时候,大人带上我也说念及我的才识。现在这番样子,大人再想由我陪伴身边,旁人看来,必定会有些猜忌的。” “不过,”唐姝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像是在问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自己似的,显些玩味。 “大人刚才进来时一脸不快,难不成就是为这一桩事?或者说……大人此番回来,是想让唐姝陪伴左右?” 手中的酒杯在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后只被有心之人抿上了一口,便弃在了一旁。 唐姝的这番话恰好击中了他的心。那片刻,他在扪心自问。 而放下茶杯后,他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 “你是我的夫人,让你陪同,又有何不可?” 他赵诠天不怕地不怕,从阎王爷那抢人的事他干过,从菩萨手下拿人的事他也干过。他亦不怕说实话。 哪知他这话一出,唐姝便如鲠在喉般失了语。 随后目光从他握着茶杯的手转到了他英气刚毅的脸上,说道:“唐姝让大人失望了吧。” 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好像这些话,这些情意,都是真实从她内心剖出来的。 赵诠别过脸,另只手别有意味地摩挲着杯上的纹路,笑了笑说:“那倒没有。” “明日一早我便会带若娴上路,齐皓修今日随我回来,往后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府邸。若你有何要紧事……或有事找我,托下人给齐皓修带话就好。” 唐姝点点头,“知道了,我会牢记。” “还有你身上的那些伤疤……大夫说能不能治好?” 那些伤疤?若唐姝没猜错的话,那日赵诠应该是看光了自己身子。连同那些丑陋肮脏的疤痕,一起看去了…… “只是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但若想去除疤痕,应该是无望了。” “嗯,”赵诠若有所思,随后安慰她道,“倒也不必过于记挂心上,至少日日里要见人的地方没什么难看的。” 唐姝便是笑了笑,他说的话虽粗,却难得没问自己关于这些伤痕的来源。 “有被大人宽慰到。” …… 翌日一早,赵诠便带着几路差遣的士兵立在齐府门口了,他与士兵中间特地留了位置给明若娴的轿子。虽是因公外出,架势却一点都不得少。 彼时,一切都准备就绪。 他与阿彦各骑了一匹宝马,而看起来,赵诠身下的云安则是更显得机灵活泼一点,还没等到上路的时候,云安便急不可耐地跺起步子来,赵诠几次三番拉紧缰绳才得以让它消停一会。 为了方便,赵诠出发前就已穿了轻戎,头发用木笄高高竖起,虽没有同年小生的温文尔雅,却在英挺剑眉,鹰隼长眸之中,尽显一名武将的英气洒脱气概。 赵诠正想跟唐姝道别,侧过头看她时,却发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身下这匹玉骢,眼神随着它的一举一动而出窍,似乎着情与它。 “唐姝,”赵诠一把叫回她,勾了勾唇角,笑道,“我走了。” 唐姝这才回神,立马对他行了个礼,“大人一路平安。” 直到最前头的车队走了好远,唐姝才将头抬起来。 “夫人,我还以为你方才在看着大人呢,不曾想是相中那匹宝马了。”菁儿在一旁说笑道。 “确实是相中了云安,那可是一匹好马,”唐姝感叹道,“幸得了大人这个伯乐,千里马才有了用武之地。” 赵诠,如若我是这匹不羁的千里马,却不幸已归人所属……你难道会装作不知情,收入囊中吗? 唐姝端着手,静静立在齐宅门口。直到车队最后一人从她身边走过,她才转头对菁儿说:“推我回去吧。” “是,夫人。” 第32章 不知卿意 奉启三十一年,八月十五。 月上梢头鸟栖处,无边黑幕傍风声。 后院里的枯枝老树上,落了一个大大的白玉盘。它雪白剔透,找不出一丝残疵的痕迹,落在这亭台水榭之下,又是一株生在水上的白莲,随水流滚滚欲动,任人称赞。 这本该是个阖家团圆的仲秋之夜。 而在大都以北的大部分地方,有人却光顾不得天上的一轮明月,无心聆听一曲“对影酌三人”内蕴含的愁思重重。 赵诠自那日离开齐府,便是一连快两个月没再回来。 唐姝只能在以后不时传往齐府的家书中了解到,由齐皓修守在北樾,他便安心处理水利工程一事。 而往东边岸口而来的迁居百姓越来越多,原本按人数设置的几处平房都不够安置。齐皓修甚至是空出自己的几处偏宅,供百姓暂时居住。 赵诠那边也不顺利,今年的大旱来得较往年更早一些。由于河道打通得早,河床下的土地都被烈日晒至旱土,一通水,运不了多长的路便被吸收干涸。 于是他便又从源头处开始,给每段河道都铺上了几层的石子,另外又多疏通了分路,把邻近小河流的水也给引来。 他在书信中还另外提到,多亏了唐姝当初授予明若娴才识,她的确是分担了自己不少事情。 往上的一切都很寻常,唯有最后这处,唐姝分明从中读到了他一些要强之势。 不过好在,赶在一年中最为酷热的时节来临前,李普差赵诠办的事已悉数办妥。 想着过不了多久,赵诠便会携着一众兵将起程回返大都。 此时已近子时,菁儿帮唐姝换完药后便自顾回了房,想必这个时候,她已跟齐府里的下人们一样都入了梦乡。 东厢房里,本黢黑幽静的屋子里蓦然生起一道烛光,划破了黑夜里的一片沉寂。 夏夜的闷风吹动木门,带出了一个如夜黑的身影。 只见她小心越过大门,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只能恍惚看到那双幽幽的眸子,在夜里显得尤为锋利危险。 随着光亮逐渐被驱散,她也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大人。” 她此番来会见的人,便是辽王李稚。 自上一次见面,李稚与她便是只用书信通话,再没见面。 此番见面,也是考虑到赵诠一行马上就会回到北樾,继而回程大都。到时候若再想出来会见,恐怕是难上加难。 “让我看看你。” 李稚走近她,微微低下了头。看她将面罩扯去,露出那副最真实的面容,他这才凝眸,眼神里有股肃杀之气。 “大人,请恕唐姝办事不利,让青关之人反将一军。” 唐姝没敢看他的眼睛,就连呼吸都有些凝滞。她深知这次身份的暴露无疑是不可挽回的,青关之人,最忌讳的就是让人看清自己的真实面目。 看着面前女子难得露出害怕的神情,李稚心里察觉到什么,随后又问她:“赵诠对你的态度有何变化?” 唐姝摇摇头,“与前无异。这次南去通水,赵诠本是想让我陪同左右,只不过被明若娴先掺了一腿。” “哦?”李稚若有所思,“这样看来,赵诠对你的感情可比我想象的要深厚许多。三年的夫妻情谊,竟如此轻易就被几个月的新欢取代了。” 李稚善藏,不论是行迹还是感情,若他不想被人所发现,那就一定不会有人真正了解。 一如现在,唐姝只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挑逗的趣味。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赵诠。 唐姝抬起头来,想要解释些什么。 “大人误会了。唐姝在与赵诠相处的几个月下来,也确实发现他不容低估的一面。他是有意将我留在身边,即使明知我是大人派来的细作。” 李稚微微仰着头,透过唐姝的身影,目光远远放在了她身后的一轮明月上。 的确,若赵诠还真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来,当自己身边的杂草被一根根拔除时,他也不至于会撑到现在,成为阻碍自己计划的一个强大劲敌。 看来,赵诠不光想留住唐姝的人,也想留住她的心。 “赵诠将你留在自己身边,是对本王的嘲讽。” 李稚扯着嘴角,脑子里忽然呈现一副令他恶心至极的画面。 等到有朝一日,他会光明正大地坐在龙椅之上,身边尽是自己曾经的心腹。而自己,手脚都被上了枷锁,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大人,想让唐姝下一步作何打算?” 唐姝看向他,心里十分清楚李稚现在的心情。他向来憎恶旁人的讽刺,更别提这个人是他一直都想除之后快的暗敌。 她心里暗暗期待着,李稚的下一句话,会否让自己退出计划,这样,赵诠便再不能拿自己威胁到他…… 威胁? 想到这儿,唐姝又在心里狠狠训了自己一把。自己怎么可能成为李稚的威胁?李稚,是绝不可能留一个威胁在身边的。 如果有,他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唐姝向来是最了解李稚的一个人。 从她十三岁被李稚带出青关,此后倒在李稚称帝大路上的尸体,都算唐姝一份。 她看着李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心里莫名胆战,揣测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身披墨色鹤氅,面罩上的眼睛如鹰隼般犀利,直直地望着唐姝,坚定不移。他就像行走于黑夜里的使者,走的每一步,都席卷着未知无垠的目的。 这个目的,让每一个视他为重的人陷在泥沼里,喘息不得。 忽然,唐姝的脸颊被一个宽大冰凉的手掌捂住,他就站在离她不过几寸的地方,静静望着她眸中的一汪秋水。 她想也没想过,这也许,是他们日后离得最近一次的距离了。 “我要你继续留在赵诠身边,博取他的信任,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妻子。” 李稚的话真冷,比那双冰冷的手掌刺骨多了。 唐姝垂下眼眸,轻点了一下头。 “是。” 停留在她脸上的那双手,在看到唐姝眼眸里流露出几分忧伤的时候,竟收紧了些。 李稚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将手收了回来。 他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又怎会在意一个棋子的身子会否被玷污,她的心会否被别的男人收走……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该感到庆幸才对。 他负手而立,再一次撇清了与唐姝的关系。 “赵诠一路招兵买马,却隐藏得甚好。皇兄在位的这段时间,是借他之力扳倒赵家的最好时机。你要把握好机会收集证据,切记不要让赵诠丧失对你最后的容忍。” “明若娴在平日里定会对你有所打压,但这也是一个极好的掩饰,不要让赵诠的父亲对你有太多关注。赵诠老奸巨猾,赵精诚只会更甚。” “唐姝明白了,请大人放心。” 唐姝将面罩戴了回去,同样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 “时间不早了,唐姝该回去了。” 李稚微微颔首,眼神随着她而去。 只见唐姝的步子迈得有些艰难,她在信中提及自己被温思蕴弄伤了双腿,却未曾提自己两个月只能借助素舆走路。 靠着赵诠托人四处寻找的神草秘方,唐姝的双腿才日渐恢复。 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知道。 第33章 以退为进 又过了五六日,那天不知怎的,原本干旱的天气却突然下起了小雨。 百姓们都说,是大都那边祈雨的法事起了作用,天公作美,不愿意看到凡间之人如此受苦。 小雨淅淅沥沥的,不似江南夏日瓢泼雷雨交加的大雨,而绵绵如丝,清凉甘甜。 那日,城里的许多人都从家门口走了出来,不仅是为了庆祝天降的大雨,更是为迎接从西口竣工而来的赵诠。 皇帝下旨,特令齐皓修在家中设宴,好好款待为此奔波劳累的赵诠。 而赵诠又在回旨中请示李普,说此次北樾聚集岸口、西口众人,又逢竣工大喜,恳请在齐宅多设宴,一来是为彰显大旱之下国库存粮尚足,安定百姓;二来,以达普天同庆的目的,又能让北部的百姓多受皇帝照拂,巩固民心。 总之这一提,李普便是想都没想就批了。 其中的用度,赵诠从赵家抽出一些,又暗里叫齐皓修抽出一些,刚好又为李普减了一些负担。 此事之后,渐渐,朝廷上引荐赵诠的人也多了起来,其中不乏早些年就被赵家安插在里头的心腹,只是时机已到,便都有了崭露头角的时候。 李稚身在封地郸庾,自也是得到了消息。眼看着赵诠愈来愈得势,他却不甚着急。 赵诠的速度太快了,李普怎会觉察不到其中的猫腻?李普在位一天,是绝不会让赵家之人上位的。 只是李普和他,都在等着一个确凿,能死死拿捏住赵家的证据。最好这个证据能一举扳倒赵家,一除后患。 …… 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唐姝一早便起来梳妆打扮了。 菁儿看她这番心情,心里甜腻,也是调侃道:“大姑娘终于要走出家门见夫君啦?” 唐姝一手画着眉,目光却是早已打在了菁儿身上,“净是胡说。” 今日她的妆,实是应着这副“江南雨景”。 一抹远山黛长入发梢,清隽之下又有着几分妖气。腮下点了淡淡的桃粉,倒是给日里因生病而白皙的皮肤多加了些光晕。 她的唇也画成微微上挑的样子,水雾般的唇面盈盈挑动,教人看了,都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 菁儿在衣橱里仔细搜着,终于是挑出一件适合她今日妆容的衣裳。 刚想拿出来叫唐姝看看,她却率先摇了摇头,说:“今日是大夫人陪着大人回来的,怎可抢了主家的风头?” 听了唐姝的话,菁儿又回头看看手中这件桃红色的水纹裙,“的确是不妥。” 唐姝回头瞥了一眼衣橱,说道:“就那件吧。” 捯饬一番过后,唐姝便是早早就等候在了齐宅。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齐宅,齐皓修在北樾修建规模最大、院数最多、陈设最昂贵的府邸。光是院落就有十几,每一院落又各配有亭台几座,楼台之下又是水榭荷塘。光是娇养这些活物便要消耗数吨清水。 彼时,唐姝正和齐皓修一同站在屋檐下,等着长号响起。 唐姝还没对外宣称自己腿脚转好的消息,因此这时还只能由菁儿协助自己行动。 “二夫人与赵大人真是夫妻恩爱,不曾想二夫人今日顶着腿脚不便也要出来迎接赵大人,想必大人也不忍看着夫人这样吧。” “多谢齐大人关心了,不过小女子也是思君心切,想必大人也会宽容,不会责怪于我就是。” 齐皓修摇着扇子,“呵呵”笑了两声,随后把目光放向远处。 直到听见长号响起,他才站定了姿态,神情庄严地目视前方。 彼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 一列队伍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赵诠骑着云安,则是走在了第一位。 他仍是走时的样子,只是此时头发沾湿了雨水,一滴一滴顺着额角鬓发流到眼角和脸颊上,弄得他有些看不清前方人的样子。 赵诠仔细眨了眨眼,终于把眼前那碍人的雨滴眨去后,他看清了身在齐府门前的几个人影。 只一眼,他就搜索到了她。 唐姝今天穿了一件天蓝色水袖襦裙,那抹蓝有些刺眼,尤其是在久别重逢的场景中,显得周遭所有都黯淡无光了。 菁儿在她头顶上打了把伞,而她手中又另握了一把。 赵诠的心一动,想必,她今天是要为自己打伞来的。 念及此,阿彦却从身后的马背上跳下来,递给赵诠一把伞,轻声提醒着:“大人,大夫人还在马车上。” 赵诠“哦”了一声,便接过了伞。 唐姝亲眼见着他扶明若娴从马车上下来,在众人的眼光中同撑着一把伞,他怀中的女子也紧紧搂着他,踩过几个水坑,终于来到齐府大门。 “赵兄!快快请进,筵席就设在大堂,不妨先携大夫人去西厢简单洗漱一番,在下已命下人熬了几碗姜汤,先喝下去解解寒,仔细着了凉。” 齐皓修冒雨上前接待,唐姝便在后头听着。 直到赵诠与她的目光交错,唐姝这才点头唤了一声:“大人回来了。” 赵诠抿了抿唇,也对她点点头。 “还有大夫人,路上辛苦,先回房暖暖身子再说吧。” 随后,她将雨伞递给菁儿,“给碧兰拿去,替大夫人撑着。” 赵诠听到这儿,便是扯着嘴角笑了。不曾想这把伞的功用还有这。 明若娴朝着唐姝笑了笑,随后便唤碧兰给收下了。 等着他二人都进去了,唐姝这才叫阿彦过来。 自上次那桩事后,阿彦对她的看法倒是改观了不少。先不说唐姝的底细,要单论她的勇气,阿彦只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要想,一个糙汉都不一定能从那样的伤痛中活过来而精神不受折损的,唐姝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却能…… “阿彦,待会筵席开始前,你就跟大人说我腿脚不便,不好上桌,先行回去了。” “这……”阿彦一时语塞,他还以为唐姝是让自己传什么话呢,可想到她的确是不方便,如今又是雨天,想必她受伤的膝盖此时也疼痛难忍。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回了句:“行吧,夫人一路小心,我下去给您安排一辆马车。” 唐姝点点头,说:“一路上你也辛苦了,记得多加歇息。” 阿彦笑了笑,“谢二夫人挂念。” 回去的一路,菁儿都在纳闷:“夫人,您今天如此细心打扮,不就是为了迎接大人吗?如今怎么还这么着急回去呢?” “还是那句话,今日为客,切不可抢了主子的风头。” 会到时候的。 第34章 自有觉悟 回了屋子,唐姝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琉璃色裙子,吩咐菁儿留了盏灯,便抓了被子,躺在床上歇息了。 “吱呀——” 夜半,房门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打开,那人在察觉到唐姝歇息了后,便放轻了动作,缓缓踏着步子走近床头。 “睡了?” 赵诠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问了句。 夜半来访,不过是他压不下来找唐姝的冲动。两个月的时间,赵诠只能从往来的家书中得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她的腿伤是否有了好转,下人办事利不利索,齐皓修有没有特地来找她的麻烦…… 家书虽短,但却情真意切。 这份情意关怀,是他在与明若娴三年的夫妻生活里都寻求不到的。 他承认,自己或许是对不起她。可当初娶她,却也并非自己本意。 可赵诠也没办法劝自己放下唐姝的身份,这层隔膜,让他二人都不敢轻易试探。 可今日,当赵诠看见藏在心里的久违之人时,他看见她也在等着自己。自己自作多情也好,她有意为之也罢…… 他此时,已是醉了。 唐姝听见他的动静,故作慵懒地翻了个身,看见那盏若隐若现的烛火正映着他的模样。 “大人……这么晚才来。” 赵诠心一动,忽然感觉身体里窜出一股火苗,正有熊熊燃烧之势。 她的面容是这样姣好,宛若玉兰亭亭高立,又像芙蓉出水动人。 在赵诠现在看来,她身上的衣裳好像就是个摆设,衣领处有些拉扯,动人的锁骨无遗展现在他面前,顺着白皙的鹅颈,他的目光终于是落在了她的唇上。 光只盯着赵诠看了一眼,唐姝就彻底沦为了他的所有物。 她半醒的身躯猛然被一个有力的双臂环绕住,紧贴着自己的肌肤是如此炙热,以至于连她都有些忘乎所以。 他有些粗暴地抵住了她的唇,搅乱了她的心。 “大人喝了不少酒……” 趁着赵诠松开自己缓解之际,唐姝于是开口问他。 倒也不算问,更像个娇嗔。 “喝了。” 他含糊不清地答道,藏在被子里的手却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喝酒误事,想必大人比我清楚……” 唐姝有些忍耐地继续着话题,内心却仍被害怕与享受的矛盾刺激着。 “你不信我?” 信他?唐姝并不了解他口中的“信”是何物。只是顺着他的意思,闷哼了一声:“当然,信大人……” 意料之外的是,赵诠竟没做到最后一步。 在昨晚的巫山云雨中,唐姝分明能察觉到他还是个男人,也几次三番抵抗着本能,只紧握着自己的手,在肩上留下了两三个牙印。 她当然也倍感庆幸,只是较当初更为不解。难不成他也被固疾缠身? 唐姝整夜无眠,也不知背向自己的男人是真睡还是假睡。 直到五更天,她才有些倦意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时,赵诠竟已抱上了自己的身子,正一脸盎然地看着自己。 想到昨晚的缠绵悱恻,它内心的羞耻便一下滋长起来,灼烫席卷上脸颊和耳根,还被那男人看了笑话去。 “怎么,是初次?” 赵诠的声音伴着些沙哑,温暖的鼻息洒在她的额头上,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见怀中女子娇羞地点了两下头,赵诠于是将她更拥紧了些,语气是难以见得的温柔:“我也是。” “我可不信……”唐姝倔强地抬起头,望向他无比沉沦的眼眸,有些撒娇的味道。 “大人与大夫人结婚三年,怎会一点心思都没动?大夫人貌美如花,我想天底下没几个男人能抵得住如此诱惑,何况,她出身尊贵……” 还没等她说完,话已被迫咽了下去,迎上来的是一个依旧粗暴深沉的吻。 “还说信我。” 赵诠似乎有些不满,嘴角却是止不住地上扬。 再不想与他腻歪下去,唐姝干脆翻了个身将自己给包起来。 赵诠轻轻拍了拍她,说道:“皇上交给我的差事已经办妥了,这几日待在北樾好好养养腿伤,再添置些车马粮食,不多时便赶回大都。” “嗯。” “到时,搬到赵府一起吧?” 赵诠试探性地问道,轻轻伸手,将散乱在她脸上的碎发撩到一边,看她闭嘴不谈的样子,便也知道她还是不愿。 “不过小赵府倒也清净,颇称你的性子。既然如此,待在那便好。” 唐姝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自从那夜赵诠从齐府的酒宴下离开,弃明媒正娶的大夫人于不顾,大家心里都多了个眼子,便也知道赵诠用心护着的二夫人来历匪浅,至少在他那,是何人都动不得的。 更有甚者,流言明若娴三年未得一子,恐怕这嫡出,会让给了这个刚刚过门的二夫人。终究是连皇家的面子都挂不住了。 风言风语传到了明若娴这,尽管自己平日里表现得有多忍让,她也只能在四下里无人时哀怨斥责。 她明若娴,凭什么能被这一个区区丫鬟出身的草民给比下去? “碧兰,你说她到底有什么能力?论家世,她自是比不过我,论才识,也不见得她能歌善舞。可偏偏就是她套住了子骞的心。” 明若娴一手搓着当初皇上赏赐给自己的金镯子,脑海里闪过与赵诠大婚时的风光场面。那可是谁家姑娘看着都会流泪羡慕的典礼,声势之浩大,不过仅次于皇上迎娶皇后姐姐那时候的。 这以前,她自然也不太对某个倾心于他的大家闺秀上心,毕竟,她曾以为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能得到赵诠的心。 唯有唐姝,说不通。 “兴许,大人他只是图个新鲜?” 碧兰试着揣测道。 “夫人您也知道,大人与辽王大人一向不对头,这次大人拿了他一个丫鬟,说不定是想让众人看辽王大人的笑话呢。” 此话一出,立马迎来了明若娴的一个眼色。 “闭嘴!这种事怎能妄加揣测,仔细让谁听了去,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 “是……” 碧兰方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明若娴抬手,“也罢,依你的意思,倒也不无可能。” “虽然我看她不顺眼,不过之前我也向姐姐提起过,此女来历并不简单,从先前给她留的那手便能看出来。若子骞亲近她的缘由关乎朝政之事,我又怎能掺和进去?若真如此,那子骞断然不会让自己深陷其中的。” 明若娴劝着自己,心情终于缓和下来一点。 她想着自己自小便同姐姐一起,饱读诗书、勤学练舞,见识过那么多人,不过,也是在走别人布下的一盘棋。 今儿这生活,半如她所愿,半如父母所愿。只能祈祷至此。 只是,倘若赵诠真是对她动了心,她必然是不甘心。 第35章 心无所归 赵诠自从西口回来后,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他不敢在众人面前对唐姝过分关注,只怕会让明若娴传到皇后耳边,扰得自己不安宁。 而现在,他好像全然不在乎了似的。连续几个晚上都待在了唐姝房间,好像要把自己这几年在明若娴身上没得到的,一并夺来。 而唐姝也没少被他折磨。 一开始,她只是有些庆幸,赵诠对自己没了隔阂,计划应会如期进行着。 可时间一长,她竟也慢慢后怕,赵诠这是将自己当成了他的玩物。 每晚他就只带着一个念头掀开帷幔,在自己布满疤痕的身上肆意啃食。他好似没有发泄,又好像将一切都发泄在了她身上。 他带给她从未体验过的愉悦,这以后,又重新将她的思绪卷得纷飞。 唐姝不知道该如何向李稚阐释这一切。说是计划,那必然是;而其中私情夹杂几分,她恁是咬牙也不愿意承认的。 一次,她终于顺着自己的心,开口问身边方才歇下来的男人。 “这种关系,算什么?” 赵诠明显怔了一下,好像是没想到唐姝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就好像二人从云仙雾绕的缱绻缠绵中不得已抽身,缓过来时,只能见到白茫茫的一片。 彼此好像只能隔着云雾相见,倘若触碰到埋藏在谎言下的真容,那就连留恋的现在也会一并消散。 “你是我的夫人。” 赵诠看着怀中有些不安的唐姝,似是安慰道。 很明显,这个答案并非她想要的。 “我的腿伤好的差不多了,明日便上路吧,不必将我看得如此重。” 唐姝推开他,拎起散落在床上的衣服就披了上去。 她看了赵诠一眼,示意他出去。 “我帮你。” 赵诠偏不顺她的意思,执意要抱她。 “你出去,让菁儿进!” 唐姝有些不乐意抓了两下他,一撇方才的娇赧,回到了那个有些执拗的样子。 “好了好了,让她来。” 赵诠自觉理亏,将她放下后便也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嘱咐她道:“若你急着走,后日等阿彦回来一起走就好。医师给你开的方子放在我这,敷贴的药草也还有些,路上你若不愿我来见你,吩咐菁儿来我这取就好。” 唐姝心里闷哼了一声,若将东西都自己这,倒也不必麻烦菁儿了。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自己还没到猜不着的地步。 只不过…… “阿彦?他出去干什么?” “当初忙累于修葺一事,队列里几匹老马都累死在路上。阿彦是个挑马的好手,这几天我命他去各处搜罗玉骢去了。” 提到玉骢,唐姝的眼睛便亮起来,“你的云安,什么时候让我骑骑?” 看着她的样子,赵诠有些得意地扯了扯嘴角,“上次走时就见你对云安着迷,这次我还特地叫阿彦寻了一匹宝马给你。等你腿好,哪日就带你兜兜风。” 唐姝有些意外。 那日临别时,她的确是因为好奇而多看了几眼云安,不曾想这都被他记下了。 唐姝一时语噎,下意识扯了扯被子,却依旧掩饰不了眼里的欣喜。 “那便等我腿好。” 看着赵诠小心推门出去的背影,唐姝的心里莫名有些泛暖。 —— 今儿个天气不错,菁儿便推着唐姝去亭台上赏荷了。 “夫人,您这几日,看着跟大人的情意渐浓呀~就像这一池荷花,长得艳的,总会有出头的时候。” 菁儿一脸得意,像是自己有了什么喜事一样的。 “菁儿,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菁儿回头看去,明若娴正顺着阶梯子一步一步走上来,看她一副要拿自己说事的样子,菁儿这才懊悔自己的嗓门太大。便连忙躲在了唐姝身后。 “你这话说的,意思好像大人是看妹妹漂亮才喜欢妹妹的,这恐怕不对。” 碧兰跟在明若娴的后面,暗暗朝菁儿笑了笑。菁儿则是怒而不敢言的,只敢点头回是。 明若娴继而看向唐姝,脸上是一贯的和颜悦色。 “今儿得了空来赏荷花,每在房间陪着大人?” 唐姝摇摇头,“姐姐说笑了,大人忙着公务,也无暇顾及我。” 明若娴却是苦笑,转过头来看着荷塘雅色,脸上已然是挂不住。 便也直截了当地撒了撒手,示意碧兰退下。 “菁儿,你也下去。” “是,夫人。” “唐姝,这就我们两个,我倒也不必跟你装贤惠了。” 她的语气顿时冷了下来,唐姝不禁被吸引去看她。 嫁给赵诠三年,她的容貌却是丝毫未减,脸上一点没有被当家主母这个位置剥削岁月的痕迹。不过也难怪,她只比自己大了三岁有余。 在菁儿那,唐姝也不少听过有关她的风华事迹。 明若娴不仅是当今皇后的妹妹,位分之高贵虽但无人能及,她的歌舞也是一绝。曾有传言道,李普曾向以前的敌国君主协谈,两国就隶属地一事一直僵持不下,而明若娴在晚宴上的一舞,竟是一下就令敌国国君妥协了。 他还向李普请愿让明若娴做自己的妃子,以促进两国联谊。私下有言,明若娴当时是嫌他太老气,而一直不愿。 当时也有人揣测,这么一位能歌善舞的高贵美人,其绣球究竟会花落谁家。 最后,便是赵诠接了这个福气。 “先前对你用毒一事,确实是我思考欠妥。你们这两日做了些什么,我心里自也有数,自也不会傻到以为你们只是彻夜畅谈。” “身为子骞的正妻,我也并非吝啬之人,不允他开枝散叶。这两日我想了许多,只是问你一句,你想要的,可只是一个正妻之位?” 明若娴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她难得对一个情敌吐露心扉,只因为她知道眼前这位绝对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仔细想想姐姐对自己说过的话,在大局面前,情爱确实要靠后挪挪。 “姐姐误会了,唐姝并不想要你的位置。” 她说的平淡,眼底也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在编织一个无关于她的谎言一般。 “若真谈到要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安稳罢了。” “在被辽王带回大都前,我如浮萍,只能在乱世中求生。吃过人不敢吃的东西,喝过脏水,也被打到体无完肤过。我当真以为,自己会留在辽王府一辈子。来这与你争宠,当然也不是我的意愿。” 其中,多是真意。 唐姝不躲着她带着质疑般的眼神,而又另问道:“夫人,您想要唐姝怎么做?” 明若娴捻着手里的珠串儿,一圈接着一圈地盘着。她的眼神里藏着万分把握,似乎要与唐姝达成某种协议。 第36章 收拢势力 半晌,天光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阴霾,有些要落雨的势头,两个丫鬟这才纷纷携着自己的主子离了亭子,走到大堂里头去。 不曾想,赵诠与另一位故人却已在此等候多时。 唐姝的目光乍一下从赵诠那移到了他身上,心中蓦然平添一丝惊喜。 那人,正是温九商。 温九商见着了她,忙从凳子上坐起,先是客套地问候了一句大夫人,随后才将真心思放在了唐姝身上。 “二夫人,一别多日,在下终是念及二夫人的救命之恩,才在赵大人临行之际赶到北樾,只为亲自恭送你们离开。” 温九商的伤势差不多见好,容色和悦,倒也不见得有历经大难后的恐惧之色。 “唐姝承蒙温少爷的挂念,那日之举,不过是为了大人而顺手之劳罢了。” 说罢,唐姝转而看向赵诠,果不其然,他眉眼微阖,唇下是蠢蠢欲动的笑意。 明若娴在这一旁倒显得有几分尴尬,从他们的话中尚可知悉温九商该是赵诠在龚府那边的人脉,于是便下撤说是准备宴席一事了。 “二夫人,我此次前来,还特地携带了些有助于修复腿伤的药材来,我已悉数搭配好,只需根据药方子贴敷即可。东西精而简,也方便你们此次带上路。” 温九商的心思微密,倒是连什么都考虑好了。他明眼上说唐姝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实际上份量也许不仅如此。 听到这儿,赵诠已是想赶忙打断了唐姝的回话,只替她指了指路。 “多谢温少好意。东西就在门口那尚未拆卸的马车上,你命下人去取来就好。另外天雨将至,你就不必东跑西跑了,等晚宴筹备好再出来也不迟。” 赵诠的话里头无不在宣示自己对唐姝的主权,一语落毕,遣走屋内多余的人后,他才同温九商说起正事来。 “家父在垄断生意一事上,确实犯了大错。” 温九商的神情倏然严肃下来,继而又提到:“账本上详细记明了自温家第一代从商以来的往来交易,通达南北东西,缺漏遗失之点便是证据。在下也不想温家的几代积攒下来的名誉就此毁在我爹手中……如若大人出面指摘,相信家父一定能改过。” “借我之力,何不你自己出手?” 赵诠语气逼人,面色却是和平,仿佛拿捏一切。 “凭我对家父的了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以为温家未来着想这一说堵断我的。” 温九商凝噎,“您身为殿前司使,实力斐然,在皇上面前的威望如此之重,家父定也会念及您——而有所收手的。” “不过比起殿前司使,皇上的威望,不是更重?” 赵诠的话锋芒毕露,他看温九商的脸色一下沉到冰点,继而沉不住气地看向他道:“大人不会不知道皇上若是知晓此事,会如何处置温家……” 赵诠则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你这是,徒有一颗仗义执言之心,却没有大义灭亲之勇气。” 温九商被他说到了点子上,于是如鲠在喉,也再说不出一番话来。 “而你不知道的事,温丛纾不仅垄断了整个北方的药材生意,使得小病也一药难求。更甚,他还勾结旁人克扣了朝廷下拨的赈灾,用以在南方兴修土木,获利无数。” 温九商的脑子在他话说完的那刻仿佛被粘上了一层浆糊,待飞速思索过后,他才忙从椅子上跪倒在赵诠面前,却是一声不发。 “你一无所知?” 赵诠反问他道。 “在下,属实一无——所知……” 他是万万没想到,温家数百年的根基,还没等传到他的手上,就即将崩坏瓦解,微尘不剩。 看到温九商呈如此模样,赵诠的拳头也渐渐松了下来,转而心平气和道:“温少爷不必如此,你要庆幸的是,我并不是李普。” 温九商猛然抬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赵诠,不仅因为听到赵诠直呼皇帝的名讳,更是因他心里徒然冒出一个可怖的猜想。 而此时的赵诠,似势在必得的模样。他有如立在山岗上的狼,嚎叫着呼唤他的同伴。 而跟随着他的狼群,数目正与日俱增地往上爬着。 “在下早从家父那听闻,日前朝中多有关殿前司使的不利言论,本还以为是敌对势力凭空捏造的谎言,没承想,并非空穴来风。” 赵诠站起身来,饶有趣味地在他身边徘徊着,终于与他言道自己的动机。 “李普老则老矣,如今又恶疾缠身,朝廷上下,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就连他的七弟辽王,也不知暗地里集结了多少势力。李普老年得子,他死后,难不成要让那尚及总角之年的童子即位?” “但凡是个有识之士,也会认清当下大安与外敌的局势紧张,只恐有人趁虚而入。当时若无一位势力相当之人在位,何以安定这百年社稷?” 赵诠的这番话看似毫无纰漏,实际上将他的篡位野心撇得一干二净。若是真心挂念社稷之人,怎会篡位? 就算守在总角皇帝的跟前誓死拼搏,也不会让自己的私心沾染半分。 可如今,确实是赵诠掌握了温家的命根。 良久,温九商才再次开口:“既然赵大人的眼光如此长远,怎么没有考虑到二夫人——恐也是辽王殿下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 赵诠年纪轻轻便能掌舵殿前司之位,除了勇谋果断,定也少不了缜密和狠戾。 依他的性子,怎么能容忍一个有着细作之嫌的人待在自己身边,更何况是以妾室的名分。 “这倒是温少爷多虑了,敌友之分,赵某还是有点眼见的。唐姝若真为细作,危害你我大局,我又怎会再让她安留在赵府?” 这番话……难不成赵诠已是摸清了唐姝的底细,实为素人? “好了,我也并非强迫温少爷一日之内就给我答复。此事着重商量不为过,温家的秘密此刻掌握在我手里,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外传。毕竟现在,你们已经是赵某之友了。” 赵诠半蹲下来,拉起手脚已久跪打颤的温九商,望着他那双还有些惊恐的眸子,伏在他耳边又轻轻呢喃了一句。 “不论唐姝是否为你口中的细作,她都是赵府的二夫人,不为染指。” 第37章 又闻变故 “咚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不温不火的敲门声,唐姝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 “菁儿,去开个门。” “是,夫人。” 菁儿心里欢喜,这赵大人都不用隔三岔五了,日日里那都是耐不住性子,就想找自家夫人来个痛快。 算算日子,估计再过不久就能从大夫那听到喜讯了。 于是她立马上前开了门,随后又拾趣地把门给阖上了。 临走时还不忘提醒里面二位主:“大人,夫人,且别忘了待会还有招待客人的晚宴呢。” 唐姝赶忙挥手让她去,赵诠则是慢慢凑近她堵上了她的唇。 “菁儿倒是机灵应变,当初你把她放在身边,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唐姝把头往后靠了靠,眉毛拧在了一起,有些嗔怪道:“刚刚嘴里含了药,一股子苦味。” “哪里有苦味,分明是甜的要紧。” 面对赵诠这个样子,唐姝还真是没法。只说马上就要晚宴了,迟到可不好。 于是在唐姝的百般推脱下,赵诠才安稳坐了下来。 “方才回房时,我看见阿彦回来了。” 唐姝抻了抻衣裳,转而盯着赵诠微红的耳根,以一种若有若无的语气问着。 “怎么了?想要你那匹宝马了?” 赵诠笑道,语气里满是宠溺。 “以你现在的身子,想要上马,还得要些时日呢。我可不想你一上马就给踢下来了,得不偿失。” 唐姝撇开脸,有点赌气道:“才不会。” 说着,她双手撑在素臾上,有几分吃力地往外头伸了伸脚,可当身子一离开坐垫,又重重摔了下去。 赵诠见状,立马伸手将她给圈住,语气里有些责怪,“怎么了,不想好了?” 他鲜有地皱起眉头,动作却又极其轻柔。 “医师说你的腿疾并非不能治愈,依着他开的方子按时贴敷,加以养生,痊愈只是时间的问题。你就不要勉强。” 赵诠转身从衣架子上拿了件披帛,盖在唐姝的腿上,轻声言道。 可是面前男人的细致体贴,让唐姝免不了怀疑他有所企图。 毕竟像自己这样在烂泥中生长的人,谁会付以真心,毫无所图地对自己好? 就连李稚,也是念及自己有杀人的天分,极其隐秘,又忠心如犬。 想到这儿,唐姝莫名觉着身子好像坠入冰窟一样冷,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被冰冷充斥着,连面色也霎时变得恍白。 她痛苦地紧闭眼睛,双手下意识地向前伸去,一如幼时她迫切地寻求那双援手。 而不曾想,一双温热的手掌却率先拽住了她的,随后将唐姝的整个身子都紧紧锢住,任她在怀中颤抖。 “唐姝!” 赵诠的声音透露着前所未有的紧张,目光有些不知所向,只知道是落在怀中女子的身上。 “我去寻大夫来,今日突然下了雨,恐怕是染了风寒了。” 说着,他就想抱着唐姝往床上躺去,却被她的手奋力抵住。 “不必找太医,我现在已经好了些了。” 唐姝将微微露汗的额头从他怀中抽离出来,眼神却恢复了些精气。 只听她解释道:“体寒是儿时痼疾,长大了也治不好了。” “从前怎么不知你有体寒?几月余来尚未发作,怎么前会就……” 赵诠还是有些不放心,伸手往她的额头探去,随后又对照了自己的额温,察觉无恙后,这才稍稍安心下来。 “看吧,我对自己的身子还是有所了解的。” 唐姝打趣他道。 尽管如此,在她看见赵诠脸上浮现许久的忧虑仍未退却时,她还是有些心慌。 莫名,不知在慌些什么。 于是,她只能微微别过头。也为不让赵诠察觉自己的异样。 而他只是轻轻抚上她微乱的发髻,将那些“出格”的发丝一根根抚平。 镜中他的那副脸庞如以往英气,只是眸子有些下沉,不知在思虑些什么。 良久,菁儿才在外头敲起门来。 “大人,晚宴已经准备好了。” “嗯,就来。” 唐姝抬头看他,说道:“好歹温公子也是客人,得给他一些面子。待会我让菁儿陪着就是了,你且去看看大夫人。” 赵诠点点头,“叫菁儿多给你披件衣裳,仔细着凉了。” 一切交代完,赵诠这才出了门。 他走后,唐姝的脸上终于是蒙上一层难以捉摸的冷清。原本隽丽的眉眼如山间清泉甘洌宜度,此时却比及秋风萧瑟,摇曳苦风落叶。 晚宴上,赵诠坐主,身旁是衣装华美的明若娴。她虽给赵诠斟着酒,脸上却布满显而易见的愁绪。 温九商坐东,看着面前摆满的酒菜不为所动,就连丫鬟给他递来酒杯,他也是愣了好一会,才笑着接过来。 唐姝的眼神落在温九商身上,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今日赵诠单独留了他在一间房,定是与他商量了些什么。 若她没猜错,赵诠应该向温九商展示了他所有的温家的把柄,从而想将温家这一北方势力收入囊中。 而看温九商的神情,他或还处在摇摆不定的局面。 赵诠选择以温九商入手,一方面因为温九商年纪轻轻,诸多阅历不足温从纾,更好哄骗。 另一方面,源于温从纾是个难啃的老骨头。虽说他克扣赈灾之财,垄断生意,但也仅限于此。 他温家受照拂于李家打下的世代江山,不说谋逆之举属实滔天大罪,就说上任的赵家会否在根基稳固之时一脚把他踹开,也是值得考量的一件事。 不过,以赵诠的手段,在说服了温思蕴过后,也并非不可自己另扶持一个新的温家老爷。 唐姝静观局势,饶有趣味地将手中佳酿一饮而尽。 不知她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反观她的举动。 齐府内歌舞升平。 跳舞的姑娘们个个都生得娇嫩,如出水芙蓉。跳的一曲绿腰,简直要将在场人的心狠狠拿捏住。 一舞落毕,即将离座之时,阿彦却急匆匆从门外赶来,好像是有什么要事禀报。 “大人,方才从龚府赶来的一温府侍从来报,温二公子在离开龚府后不久,温从纾就在府内遇刺,发现时已没了气息了……”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尤其是温思蕴,听到消息时站不住脚步,磕到桌角差点倒了下去。 “侍从可有说凶手是谁?” 赵诠凝着眸子,方才和悦的氛围在消息传来时顿时烟消云散。 “侍从说,当时只在温从纾身边发现了一片青叶,并没有看到凶手的真面目。” 唐姝一怔。 “是温思蕴,错不了的……” “他一定是报复爹对他的所作所为,杀了我爹,而后是我……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温家的事业和财产了。” 温九商咬着牙,眼睛里透出一股吃人的血色。 他走到赵诠面前,抱拳道:“赵大人,今日温某府中突发变故,不能享受大人盛情款待了。温某要连夜赶回龚府为家父操办丧事,并势必要将温思蕴抓回来谢罪!” “温公子不必拘泥礼节,赵某也对令尊的遇害深感痛惜,还愿助你一臂之力将凶手擒拿。” 赵诠这时也是从位子上坐起,话虽恳切,唐姝却从他不动如水的眼眸中看见了深藏的野心。 “温九商在此,谢过大人!” 第38章 顺势推波 就这样,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温九商连夜雇了马夫,带着自己的几个侍从匆匆踏上了北归之路,临别之时,他再次拜别了唐姝,只是此时二人都并不多言。 唐姝看见了深藏在他眼底的那份仇恨,在她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时候,也曾在脏水中见到此番场景。 随着马蹄声渐远,众人也都各自回了房去。 “吩咐下去,明日启程,不容耽搁。” 赵诠对阿彦吩咐道。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唐姝身上,却在停留片刻后,立马移开。 唐姝心里暗暗明了,继此番变故后,赵诠大抵已将大安国土上的大部势力收进囊中,只消一根导火索,就能牵引起整个朝堂。 他的意思,是最终知道不能将自己留在身边了吗? 想到这儿,唐姝倒是十分好奇他接下来的做法。无论如何,她只管见招拆招。 这一夜,赵诠整晚未眠。他也没去唐姝那,而是借了齐皓修的书房办些公事。 明若娴本是郁闷,后面又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时机。于是她也陪着赵诠在里面待了一整晚。 因着她明白赵诠的规矩,只是静静候在书桌对面的茶几旁。只有当砚里没磨,或是油灯枯黄时,她才上前几步。 她多数时候也问着自己,莫非是自己过于贤良淑德,才激不起赵诠的一点兴趣。但有时她也转念一想,如此不言,却充满了他的整个生活,无不是一种知足。 翌日,赵诠一行已是备齐了车马,在天光微现时候出发。 先前修葺工程,赵诠已经把大部分兵力留在了岸口一带,昨日他已差人将讯息带给了士兵将领,令他们日间不必跟主力汇合,只管自己有序南归。 因此这次回程,赵诠只带了其中一部分得力的士兵和将领,行进队伍也较先前缩减了许多。 赵诠将唐姝安排在了队伍中间,前面便是明若娴所在的马车。 这个位置也是极为安全的,朝马车外看去,前面所隔不远便能看见赵诠带领的队头,并且不论队伍转弯还是如何,他始终都在唐姝的视线之内。 赵诠此意,应该也是为了防止路上再出现些突发情况。 许是察觉到晨风的微凉,唐姝不禁将头给伸了回来,只是轻轻摩挲着双手,思绪有些不受控制地飘忽起来。 她知道,今晚必定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赵诠回到齐府前,唐姝已暗暗向人打听了他的动向,随后又暗里将消息传给了李稚的信从,说这几日之内他们大抵就会返回大都。 李稚得了信,只简单回了几个字:“顺势推波。” 这四个字在她的脑海里回荡着,每碰到一处,便会发出尖锐嘶吼的声音。 顺势推波,便是要她将赵诠的性命推上风口浪尖。 时事飓变,此时若不采取些对策,等到赵诠立功回了朝廷,想必更会受朝中亲信的追捧,到时候便是个更大的祸害。 想必暗中刺杀赵诠一事,也是李稚暗中得了李普的点头才能下令执行的。 既然如此,这件事便是非成不可。 放在以前,唐姝定不会有这么多困扰。可也不知道为何,她只觉得一整个自己正清白地展现在赵诠面前,脑子里的不安和不确定正慢慢席卷上自己的身子。 她或许再不是那个可以不顾一切的青叶杀手。 可是,在哪时候开始的呢? 思绪扰及。到了中午,赵诠下令修整队伍,避日休息。 “夫人,吃点东西吧,您自晨时出门就没吃了,肚子可饿。” 菁儿将手中的饼递到唐姝面前,却遭她伸手回绝。 “估计是天太热了,倒也没什么胃口,等晚上再看吧。” 说着,她只拿起一旁的水囊往嘴里灌了几口水。 赵诠则是在另一个树荫下歇息,许是看见了唐姝的“胡闹”,他继而起身朝前方挥了挥手。 只见阿彦就牵着一匹马径直朝他走来。 这无疑将唐姝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那匹马儿通体棕黄,只在马颈处和两颊自然地划下一道白色。马儿的脚蹄像是新修的,在日光的照射下竟有些亮眼。 远处见,就连它的皮毛都散发着一种欲与之同骑的魅力。与这全队的上乘马相比,它已算得上是上之上乘。 当然,除了赵诠自己手头下的那匹云安。 莫非,这就是赵诠托阿彦给自己精心挑选的那匹宝马? 唐姝心里闪过一丝惊喜,刚被激起上前的欲望,只见明若娴已先她一步凑了上去。 “这大夫人怎么出现地这么不合时宜呢!” 只听菁儿在耳后轻轻嘟囔着,唐姝别过头来看她,笑道:“你这机灵鬼,可别被她给听了去。” 二人相视而笑,唐姝心里的不安也被打消许多。 “夫人,菁儿听说您来赵府之前是辽王府上的,奴婢听闻辽王同咱家大人在文武场上不分上下,不曾想他是怎样一个大人呢?” 辽王…… “善人。” 随着夜色逼近,唐姝的内心越发不安起来。 几个家眷被赵诠安排在途中临近的旅馆内,而他自己则跟着士兵驻扎在旅馆外,时刻警惕着危险来临。 简单用过晚膳后,唐姝叫菁儿推自己出来散散心。说是随便走走,实则还是领着菁儿来到了旅馆外安放马匹的地方。 “马儿同我们人一样,有人关心,才能一心跟随着主儿。一旦认了主,便很难易心了。” “夫人说得对,有些动物啊,倒是比人都有灵性,也比好些人都忠心。” 菁儿点点头,眼神扫过一众马匹,终于在一匹马前停下。 “夫人,您是想来看它的吧?” 菁儿笃定地笑了笑。她中午便瞅见了,若非明若娴不合时宜地出现,自家夫人早上前去与君畅谈了。 “是啊,”唐姝不由自主地伸手,喃喃说着,“菁儿好比我心里头的蛔虫,我想些什么她都知道。” 菁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又从别处扒拉了些草食来,正好瞅见赵诠从这边走来。 她心底暗暗发喜,连忙向他行了个礼,而后快步退出了他俩的二人世界。 5 第39章 赠马赐名 “看来它还挺喜欢你的。” 唐姝一边抚摸着马儿的毛发,一边像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一般,无意说着:“何以见得?” 话音刚落,唐姝的手就被一个更大的手掌裹携住,随后便循着他的力道缓缓向马肚抚摸去。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男人的双手永远都是温热的。 不论是令她缠绵的巫山云雨,或是不经意间挽起她手的时候……都比她那冰冷无比的刀刃,温暖得多。 一时间,唐姝竟分不清手掌上疯狂跳动着的血脉,是属于马儿的,还是他的。 “马肚是马匹最敏感的地方,你看,就算这样,它还是没有排斥你。” 赵诠以一种教导似的语气对唐姝说着,随后,又握着她的手在马肚子上揉了几圈。 在这样的氛围下,唐姝先前所抱的那些疑虑与不安,早已经消失殆尽,只浮现出脸上潜藏不住的笑意。 黄昏接地,晚霞盈盈,若有佳人…… 此情此景,便是赵诠此生最难以忘怀的瞬间了。 他的心仿佛被化开。就像眼前女子一向的清隽眼光,瞬间化作冰冰凉凉的东西,慢慢沁入心里。 “想不想试试?”赵诠贴着她的发髻,声音在潮热的空气里凝滞,显得尤其暧昧。 唐姝先是一脸惊讶地看向他,随后心中念想一闪而过,爽快地点了点头。 “那可得让我见识见识大人的骑术了。” 唐姝莞尔一笑,侧过头,自然地环住双手,圈住了他迎面而来的肩颈。 “身子骨小,倒不曾想有些重量。” 抱起她的一瞬,赵诠有些打趣道。 “只怕是大人没抱过其他姑娘家。” 赵诠能想象到此刻怀中女子的神情,不禁宠溺地笑了笑,回应她道:“这倒是被你猜准了,至今也只抱过你。” 唐姝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是神色较先前暗淡了许多。 “你给它取了名字吗?” 唐姝向来是个能识得千里马的伯乐,而这匹尤其。 因她身份的特殊缘故,陪伴她执行任务的马匹,在任务完成后都免不了被丢弃的命运。因此,唐姝也未曾真正同一匹马建立主仆的联系。 而这匹马,似乎能陪她许久。 “这是你的马,名字当由你来取。” 赵诠倒是表现得很爽快,兴许也是互相推搡,毕竟在取名这个方面,他总不会表现出过人的天赋。 “稳稳。” “稳稳?”赵诠难得蹙起眉头,不禁有些好奇,“稳稳是什么奇怪名字?” “稳稳,当稳稳。你的宝马能叫云安,我的就不能叫稳稳了不是?” 唐姝扭过头看他,面上有些不快。 “当然可以,稳稳也是个好名字……” 接下来的谈话,无不是围绕稳稳为何是个好名字而展开。唐姝听着他在自己身后叨叨着,难免惊讶于他竟是如此一个健谈之人。 不过,也许赵诠所隐藏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就在二人谈话间,他们已是离开了旅馆好远。而稳稳还是稳步前进着,不久,唐姝终于感到乏味。 “堂堂殿前司大人,就如此骑术?真叫小女子高看了。” 晚间还有些潮热的风润红了唐姝的脸颊,也叫她的话多了几份嘲弄。 “我这还不是照顾着你的腿疾?你想领略一下我的骑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唐姝甚至还没听清他的最后几个字,整个人就像被扑倒一般跌在了身后坚实的怀里。 林里的风钻进了她的眼里,使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而身下便是疾驰的快马,以往这场景只出现在她被追杀的途中,而此时,她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她双手抓着缰绳,咧嘴笑着,近乎要笑出声来。 但笑容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她脸上,因她有些摸不准,该如何去笑,才能同常人那般爽快、自然。 “怎么样?算不算达到你心中的标准了?” 赵诠轻而易举地能抵住她的身躯。他贪恋这种紧迫的感觉,贪恋怀中美人淡淡的发香。 可他从前,是向来不从女人身上找所谓的成就感的。但此时此刻,他只想尽力让唐姝感到快乐和踏实,不再去想其他。 “大人信不信,小女子骑得比你好?” 论起骑马,唐姝可是不曾输过的。只是现在这个身份,大大遏制了她的发挥。 “当然信。” 赵诠可没当她的话是玩笑话,毕竟他也从不认同什么“女子不如男”一说。 只是在他的观念中,男女各司有职。家国大事,他是从不愿将女子牵扯其中的。 况且,唐姝是什么人?她总有能令自己惊艳的一面。也总有一面,是他需要花费很久很久才能慢慢发现的。 不知在林里驰骋了多久,等到终于日暮西山,二人才缓缓放慢了步调。 先前的洽谈也随着稳稳踱着的步子而减退了些兴趣,伴随着的是二人相互的依偎和许久的无言。 就在唐姝心乱之时,耳后突然传来赵诠的一声呢喃:“唐姝,你对我的情,属真心实意……还是权宜之计?” 她明显愣住了,只觉得耳后的滚烫随即烧红了脸颊,继而往她的头脑冒去。 “以大人的身份,您还会在意某个女子对您有情无情吗?” 不知怎的,在此时,唯有这句话能从她杂乱的心里跳出来,呼之于口。 赵诠本想继续说些什么,可周身传来的异样动静,却不合时宜地打断了这关键对话。 “当心!” 话音刚落,唐姝就意识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她的小腹一紧,整个人又被赵诠带着往怀里缩了一些。 赵诠用力挥了挥马鞭,身下的稳稳察觉到刺激立马飞奔了起来。 “是谁?”唐姝有些紧张地问道,手中的缰绳越拽越紧。 赵诠的声音此刻变得沉重许多,但依然是稳重的。他安慰唐姝道:“兴许只是风吹草动,我过于紧张了。” 而唐姝却知道不是的。 稳稳的脚步越来越快,在只伴有熹微月光的林地里,他俩都能从周边感受到一股同他们不相上下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突然,一道利器的声音划过,随即马儿凄厉的哀嚎声便响彻了整个黑夜。 第40章 殊死一搏 “唐姝!” 伴随着一声惊呼,唐姝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狠狠甩到了地上,后背传来的疼痛感剧烈,尤其是脑子,在摔下去的一瞬间,她的整个世界都变成漆黑一片。 但好在,身后有赵诠的保护,她不至于落得更惨的地步。 出于本能反应,唐姝在缓了片刻后立即恢复了意识,观望四周,却发现自己和赵诠已是被几个身披青衣的蒙面客团团包围。 这身装束唐姝再熟悉不过了。 唐姝看着赵诠一人与他们斡旋,分明处于敌众我寡的境地,便下意识地想要起身援助。 可转念一下…… 李稚所嘱咐自己的,便是顺势推波,不可轻举妄动。这次便是扳倒赵诠的最好时机,若就此失手,恐怕以后就再无机会了。 若赵诠处于劣势,自己便再也不用继续伪装,杀了他,自己就能完成任务,继续留在李稚身边。 想到这儿,唐姝心中竟久违地感到解脱。 黑夜里,只有头顶的一轮明月试当引路灯,却分明照耀不了一点明暗是非。 在如此境地下,幸得赵诠是个习武之人,久经沙场而锐气不减,不然面对人数众多又个个深藏不露的杀手,定会不一会就败下阵来。 可尽管如此,黑夜却为他们推波助澜。 赵诠本就不是刺客,在夜里对人影动作辨别不清,何况他拿的是长剑,击杀范围粗略,又显得笨重,对善于使用暗器的青关人来说简直可以轻松拿下。 唐姝在暗处静观局势,看来,这些人并不打算直接击杀赵诠,他们在挑衅,在慢慢消耗他的精力。 他们是恶食的老鼠,而待赵诠如亡命之徒,在黑夜里肆意啃食着他的躯体。 看到如此场景,唐姝的心在慢慢揪紧,却始终不知如何做出抉择。 现在,就是拿下赵诠的最好时机。不然再过一会,想必阿彦就会起疑心,带领人马一路追踪过来。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一把利刃突然乘风而来,好在她反应迅速,只让它划破了自己的脸颊。 面部的灼热感让她终于清醒。她的眼神倏而变得凌厉,穿透了不见底的黑暗,正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子。 那把利刃,便是由他发出来的。不偏不倚,正是要取走她的性命。 分散了其中最难缠杀手的注意力,赵诠得以从中找到突破口,一连击杀了几个青关杀手。 而温思蕴却早已从他那脱离出来,转而将目标放在了唐姝身上。 眼看着唐姝即将遭遇危险,赵诠却没法完全脱身,心中再难压抑住担心,转头朝她吼道:“唐姝,当心!” 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爆发出撕裂的疼痛,时刻让赵诠保持清醒。而此时,他更像被激发了心中的困兽,出招渐而紊乱,每一刀甚至都免不了伤及自己。 看着温思蕴朝自己步步紧逼,唐姝似乎是证实了心中的某种想法般,再也没办法考虑其他。 她迅速从草地上起身,不顾膝盖尚未痊愈的伤口发出的撕裂疼痛,屈身旋下,顺势从膝下取出自己的配刃,朝着温思蕴的小腿飞去。 他有些吃痛地顿住脚步,仿着唐姝的动作也飞出一道利器。在她躲避之时,温思蕴猛地上前两步扼住她的腕部,猛地向后拉扯去。 唐姝有些重心不稳,整个人被他禁锢住,狠狠压在树干上,头部遭到了剧烈撞击。 温思蕴有些嘲弄地看着她,嘲笑她有失青关第一女杀手之名,嘲笑她弄脏了青关的名声,嘲笑她愚昧的怜悯之心。 他死命扼住唐姝的脖颈,看着她的瞳孔慢慢放大,内中的恨意不绝。可他却没看到一丝的恐慌。 “你……” 唐姝咬紧牙关,死命想从嘴巴里说些什么,温思蕴倒是有些好奇她的遗言,便将自己凑近了些。 不承想,唐姝竟一口咬住了他的下巴,丝毫没有放松之势。 温思蕴尝过何种苦痛,却从未感受如此啮食之痛! “啊!” 趁着他手放松之际,唐姝立马用腿重击他的伤处,让温思蕴不得已后撤几步,还没等他稳定下来,唐姝又如地狱罗刹般向他逼近。 撕扯着他的伤处,低吼道:“你不配。”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 没等他话说完,一把刀刃就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脖颈,没有给他任何生还的机会。 飞溅的鲜血洒上了她的脸,让她原本赤色的瞳孔变得更加猩红,就连那脸上的伤疤也多了些不属于自己的色彩。 看着他死去的模样,唐姝仿佛被唤醒了另一个嗜血的灵魂。她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指尖残余温热的鲜血,正无声地往下滴着。 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她的身躯恍如一桩长满青苔的石像,就那样静静立着。她的眼里,依旧是数不尽的狠厉,潜藏着,分外的落寞。 黑夜再次陷入沉寂,仿佛一切尚未发生。 赵诠早已力竭,他的身边同样是几具冰冷的死尸,无情的血浸染上了他的宝剑。 刚才发生在唐姝身上的那一幕幕,没有尽被他收入眼底,也是叫他看了个大概。 赵诠看着倒在唐姝身边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心里也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料到唐姝藏着一手,却没料到她的此番杀法,狠戾决绝,是自己从未见识过的。 心里对她的担心消失殆尽,此刻却徒然多了些兴趣。 他踉跄着步子,缓缓走到唐姝身边,同她一样跪下。 “我们安全了。”他只这样说道。 唐姝将这才将目光放到他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才缓缓说道:“你的伤不少。” 她的心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来对他有无关心,只是她不知道,赵诠终于看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的样子,下一步,又会如何做。 怎知他竟握紧了自己的手,不顾令人作呕的血腥,只是轻轻抚挲着。而后,便将自己搂紧了他的怀里。 唐姝不得不承认,在感知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她的心也与之同频了。 令她没想到的是,阿彦和他的手下竟迟迟没有过来,赵诠只能拖着自己受伤的身子,搀扶着唐姝一步步走回旅馆。 幸运的是,他们在回去的途中碰到了被惊吓窜逃的稳稳,它的伤势不重,好在只伤及腿部皮肉。 赵诠让唐姝坐上去,自己则是牵着马儿信步。 “你的伤势比我重多了,还是你上来。” 看着步子逐渐变得吃力的赵诠,唐姝也终于是有些不安地说出口。 可他却牛头不对马嘴,转问她道:“腿伤好的差不多了吗?” “嗯,能正常走路了。” “在我面前可以,回去可别逢人就炫耀你疾病转好了。” 尽管赵诠用玩笑极力掩饰自己的不适,但唐姝不傻,再这样下去恐怕二人都得栽倒在这。 彼时,她也逐渐模糊了对他是敌是友的界线。 第41章 心生嫌隙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远处林间渐渐传来一众马蹄声,唐姝看着快力竭的赵诠,还没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大人!” 是阿彦的声音! 唐姝笃定自己没有听错,不知怎么,她竟为赵诠松了口气。 “是阿彦他们。” 唐姝激动地看向赵诠,不想他却像失了提线的木偶一般,“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赵诠!” 她赶紧勒停了马匹,下去查看他的情况。 先前她没缓过来,看着赵诠会说会笑,以为他的情况还没这么糟糕。 可等她伸手向他身上摸去,却只感觉所及之处都伴着黏腻的血液。唐姝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受了几处伤,她知道的是,能从青关手下逃出来的人,没有数处隐伤,救回来也是半个废人了。 想到这儿,唐姝又立马探了他的气息。好在,还有一息尚存。 她看着眼前血迹斑斑的男人,目光丝毫没有移开,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 “阿彦,我们在这!” 突然,她发了疯似地朝四周大喊道。 好在阿彦一行带着火把,循着声音,很快就找到了唐姝二人。 看到此番场景,阿彦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极力压制住颤抖的声音,朝他们吩咐道:“护送大人和夫人去最近的医馆!其余的人跟我去追杀刺客!” “不必追了,刺客是温思蕴等青关杀手,已经被大人尽数处置了。现在保住大人的命最重要,剩下的等大人清醒之后再下定论。” 士兵们本都要随阿彦去追杀刺客了,听到唐姝这番话,才又顿住步子,目光尽数投在她那沾满鲜血的脸上。 阿彦被她脸上的景象所吸引,不禁倒吸一口气。随后他看向四周,斥道:“都听见了!” “是!” 一路上火急火燎。阿彦带头开路,因着夜半三更,医馆开门才有鬼,于是他便挨家挨户地踹门,有敢说不愿的,身后带刀带枪的士兵可不同意。 于是大夫也是提着头做生意,顶着有些糊涂的脑袋便把客人招了进来。 一男一女,眼看是这位姑娘的伤势重些,可待大夫进一步望切,迷糊的脑子瞬间被一盆冷水浇醒了。 “这……这位大人可伤得不轻啊!” 一边说话,他便又是剪子又是药酒地忙活了起来。 阿彦便只能在一旁看着,光有一颗会担心的头脑,却没有一点能用的办法。现在他可开始后悔当初没听他娘的话,去学点医术了。 “阿彦。” 他还在自责呢,突然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给唤了回去。 阿彦掀开帘子从里屋出来,看见唐姝那副令人打颤的面容,一下便清醒了过来。 “夫人,您的伤……” 光顾着自家大人了,若这个二夫人有什么好歹,等大人醒过来也是拿自己是问。 唐姝摇摇头,“我的伤无大碍。只是此番突袭,想必是早有预谋。温思蕴先是杀害温老爷,后又马不停蹄南下要取大人的性命,二者之间若有关联。” “现在这个局面,我们带着数百士兵,定不好在此多逗留。不如今早些修整队伍,带着大人尽快回朝廷复命。” 阿彦对她这番话也不置可否,唐姝说得没错,不论这次暗杀是不是李稚安排的,只有尽快赶回朝廷,才能保证安全。 “可……”阿彦有些为难,说道,“此行队医被差往岸口跟随大部而去,剩下的人中,没有会医术的。” “我略懂一些。只要今晚大夫将大人的伤口处理好,以后的换药贴敷都由我来处理即可。” 隔着帘子,唐姝能隐约看到他身上大小不一的伤口,尽管被纱布包裹着,还时不时会渗出一些血水来。 到这,阿彦才突然理解了赵诠对唐姝欣赏的点在哪。放在以前,他还只觉得唐姝是个深闺之女,嫁入赵府,只是走上被操控的一步棋。 “好。那就按夫人所说,我立马回去通报。” 阿彦回头看了眼赵诠的情况,而后快步出门,消失在夜里。 唐姝松了口气,脑海里却突然浮现温思蕴临死前还没说完的那番话。 不是唐姝误杀,只是她不愿听。 这次任务,若非李稚亲口下令,只要取得赵诠的项上人头,其他人命无需顾及,那温思蕴也不会胆大到违背青关的规矩,滥杀有关任务之外的人。 他口中的顺势推波,难道也指在必要关头献出自己的性命吗…… 可李稚明明知道,如若不说要护自己周全,凭自己在温思蕴那结下的梁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好过的。 李稚…… 想到自己追随他的这么些年里,唯他马首是瞻,从来毫无怨言。如此忠心,竟也换不来一句保全。 唐姝暗暗攥紧了拳头。她曾以为李稚是自己的伯乐,可一直忘了,自己只是他众多千里马中最不起眼的一匹。 她像是被告知了一直以来自己不愿接受的事实一般,并没有过多恼怒,只是觉得不甘。 唐姝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堆满草药的屉子,没人能从她最深的眼底望出些什么,最多只是落寞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才缓缓掀开帘子,喘着粗气朝唐姝挥挥手,“姑娘,那位大人的命啊……总算是给老夫救回来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滚落下来,见状,唐姝赶忙起身道谢:“有劳大夫了。” 唐姝随即拉开帘子,又问他道:“大夫,我们着急赶路,今天天亮之前便要起程。劳烦您将往后要贴敷的草药和服用的药包一并交给我,由我接手照料他。” “这,”大夫眼见着有些为难,劝说道,“姑娘,不是老夫不愿,只是这位大人的病情的确是岌岌可危,若这些日不加以修养,恐怕会错失恢复的最好机会。” 唐姝侧目,二话没说便从腰包里掏出一袋银子,顺手丢给了他。 “有劳大夫了。” 那大夫仔细掂了掂一袋银子的重量,恍然被夺了魂,愣在原地许久。随后看唐姝进了里屋,连忙问道。 “姑娘,那您的伤?” “不必,劳烦大夫给我端盆水来。” “是,是。” 这大夫想必生平也没见过如此阔绰的大人,心里头对他俩的身份又有了些数,便什么也不敢怠慢了。 他于是手忙脚乱地将唐姝需要的东西整理打包好,后又怯怯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第42章 自觉不如 要说唐姝会些医术,那也不过是那些年自己救命的小伎俩。 把别人救活也许不容易,但要照料赵诠这类负伤昏迷的皮糙肉厚之人,对唐姝来说还是信手拈来的。 她的伤之于赵诠来说的确是皮毛,脸上那些血渍经水洗过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往上撒些药粉,再裹上一层纱布,便草草了结了。 “你说你,能尽让你给逞完了。” 唐姝话里带着些嗔怪,看着昏迷不行的赵诠,愣是盯了许久。 “大夫只给你处理了伤口,”唐姝一边说着,一边从盆里拧了条湿水的布条,往赵诠脸上抹去。 “所以醒了之后可别说我故意看你身子。” 她像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因为对面那人也不可能突然坐起来,跟她说:“你爱看便看着。” “青关之人下手尤其狠绝,如不是他们成心要跟你打消耗战,说不定你也活不到至今。” 唐姝像是安慰他道。 不知为何,对待这样一个浑身是伤,随时可能奄命的目标,唐姝像是放下了心头所有的芥蒂,只将全部身心放在使他痊愈的问题上。 也许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现在的赵诠,根本就是一个完全丧失了攻击能力的人。不论唐姝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都不必担心他会察觉。 恰恰如此,这也是唐姝下手的绝佳时机。 只需要一击,唐姝便能就近寻一匹马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然后销声匿迹。 只是她不想这么干。 至于为什么,兴许她有些赌气。赌李稚的气。 回头再看赵诠这副平静的面孔,她愈是盯着,愈是觉得他同自己的关系亲密无间。好像他们就应该是一对平常夫妻,而她也在尽着妻子的职责,全心全意地照料着他。 她所求的“稳稳”,何不就是如此? 就这样,她守在赵诠身边等来了天明。 还没出门,唐姝便远远闻及马蹄声。她不慌不忙地出门,重新坐回了素臾上。 朦胧着睡眼的大夫一出门,看她这翻举动,先是揉了揉眼睛,疑惑道:“姑娘您这……” 唐姝朝他看了眼,随后从容答道:“小女子先有腿疾不便,劳烦您将东西一并拿上马车,我们稍后便将起程。” 大夫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阿彦一下马,便大步流星来到了赵诠床前,仔细询问一番后,才同手下将他一起抬上马车。 安置完他后,阿彦又扶着唐姝上了去,并说道:“这辆马车是我托人专门买来的,里头空间大些,大人躺着也舒服一点。” 唐姝点点头:“你也辛苦了,连夜整顿不易,待会叫马夫驾车就行,你去后头休息一会。” 倒也不是她观察得仔细,而是阿彦的疲惫完全显露在脸上,就连眼底都布满了红血丝,恐怕是一晚都没怎么睡去。 “嗯,”阿彦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待会大夫人也会来看望大人,她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倘若她又闹些脾气,且传我来就好。” 说罢,阿彦便下了马车。 果不其然,就在起程之际,明若娴带着碧兰往队中一直赶到这,生怕赶不上似的。 “大人!” 未见其人,唐姝便已经听见她急迫的呼唤声了。 明若娴掀开车帘,第一眼看见是唐姝后,脸色显然拉了些下来。而后再看躺着昏迷不醒的赵诠,便是二话没说就跟着上来了。 “大人他怎么样了?” 她脸上浮现的忧愁不像是演的,不知赵诠受伤在何处,她也不敢乱动。 只能问唐姝道:“妹妹,大人的伤,可否教我看看?” 唐姝点点头,另外又提醒她道:“大人的伤虽有破溃,但有些不宜包裹,恐生感染,夫人见了不要忧心。” 说着,她随意掀开赵诠的一个衣角,只稍微露出了一点小腹,明若娴便如见了阎王似的捂上了嘴巴。 “碧……碧兰”她颤巍着手,想要抓住一个寄托般的,拉住了旁边婢女的手。 碧兰见状,连忙拉着明若娴起来,安慰她道:“夫人,我们还是坐回马车上吧,大人这……” 说着,她快速朝唐姝瞥了一眼,道:“这儿就麻烦二夫人照看了。” “嗯,这就交给我吧,路途遥远,还望大夫人保重歇息。” 唐姝朝她俩点点头,随后又叫菁儿送了一段路。 她看得出来,明若娴对他确实是爱慕,只是她出身高贵,鲜见这些明争暗斗留下的伤疤,难免会心生恶心。 回去的一路上,明若娴的脑子都被刚刚那幅景象充斥着,久久脱离不出来。 “我来从不知,唐姝竟也懂些医术的。” 明若娴蓦然间觉得自己有些自愧不如。再想方才,面对着那副躯体,还有因夏日炎热难免溃疡发烂的味道……唐姝竟然也表现得如此镇定。 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赵诠对唐姝心生好感的原因。 听着明若娴这话,碧兰连忙安慰她道:“夫人不必如此,只是人各有所长,也不见得二夫人能歌善舞,自也是比不过您的。” 明若娴不语,只是眼底徒增了一抹忧伤。能歌善舞又如何,在此种情景下,她还是帮不了自己所爱之人,甚至……还表现出如此难堪的举动。 若赵诠清醒着,想必在知道自己如此厌恶他的身体后,也会觉得自己肤浅至极。 夏日炎炎,行军的队伍几次整顿休息,碧兰曾明里暗里问着她要不要再去看看,而明若娴却始终再没有踏上那辆马车,只远远观望着。 就这样,阿彦带着队伍,又花了一个多日,终于是赶回了大都。 李普在得知赵诠平安归来后,连忙派人前去慰问,还特地派遣宫里的太医携上好之药材诊治赵诠,并以救灾有功的名头赏赐了府邸的大大小小,只是没有再给他的爵位晋封。 又过了两个日夜,赵诠才得以自行下床走动。 只是睁开眼睛时,他的身边却空无一人。本该料到如此,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好似有种,掏出的真心被狗吃了的感觉。 但只要一察觉到自己有此番想法,他又会劝告自己是多此一举。 第43章 容香楼上 “阿彦。” 再次听到熟悉的声音,阿彦猛地一回头,正看见赵诠扶着门走出来。 他甚至有些热泪盈眶,连喊道:“大人,您终于醒了!” 看见他此番架势,赵诠连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伸出手道:“得了你,身子刚好就要被你再弄回床上去。” 阿彦“嘿嘿”笑了两声,“恕属下有些冒昧了,看见您痊愈,可不得高兴两下。” 赵诠扯着嘴角笑了两下,目光却是已经搜索了全院不下两遍,确定无疑后,才问阿彦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阿彦想了想,然后说道,“大人说的是二夫人吧,她不在这,回去了。” “回去了?回哪去?” “当然是小赵府啊,大人您没糊涂吧?”阿彦往他脸上凑了去,看他的眸子还算清澈,倒也不像是磕坏了脑子。 “一边去,”赵诠拨开了他的头,又问道,“怎么不让她留下来?” “这个嘛,可不得问大人您自己了?”阿彦故作一副得势的样子,“您可没在这给二夫人留个去处,再加上这两天二夫人照顾您累死累活,可要找个去处休息。” 赵诠完全无视了阿彦前两句的冷嘲热讽,反问他道:“你说什么?” 他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一下激灵起来。“这两天都是唐姝在照顾我?” “倒也不全是,不过当时您受伤,刚刚昏迷那几天,一路上没有跟随军医,那都是二夫人帮您换的药。” 听完阿彦的这番话,赵诠顿时悟了。原来那几天脑子里偶尔出现的声音,不是幻觉,而正是唐姝对自己的呢喃。 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心里有股暖暖的东西正蔓延开来。刚刚那种想法,好像不攻自破了。 阿彦叉着手,就这样看着赵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忍不住叫唤了两声:“大人!” 赵诠回过神来,于是朝他瞪了两眼。 “我昏迷的这几天里,可有别的事发生?” 阿彦细细回忆道:“听二夫人的话,那些刺杀您的青关刺客,已经一举毙命。温九商前脚刚回到温府,后脚就传来了温思蕴死去的消息,便拆人捎了信来表达慰问和感谢,还有朝中属于赵家一派的大臣,也都一一到府,送礼什么的,属下也都一并帮您回了。” 赵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眸里藏着一股洞悉的意味,又问:“辽王呢?” 说起辽王,阿彦的记忆一下便被唤醒似的,不停说道:“对了,大人有所不知,您遇刺那日,正赶上辽王与庄府二小姐的大婚。 细细数来,这已是辽王纳的第三个妾室了。今早他刚是派了自己的亲信过来,又是道喜又是慰问的,表面功夫做的倒挺足。” 阿彦也是不傻,即使不问赵诠当时的情况,稍微动动脑子便知道这桩刺杀事件定和他拖不了干系。什么样的人,能动员小半个青关的力量,只为刺杀区区一人? 这节点倒也卡得挺准,前脚有温从纾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所害,后脚便有与温思蕴结梁的朝中大臣遇害。按正常人的思维想,定是那青关刺客之于青关规矩的不管不顾,而干的最后一票。 而李稚也刚好卡在那日成婚,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自己更是有了绝佳的不在场证明。 有心之人顺水推舟,正好除了眼前之快。 念及此,阿彦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大人命大,此番能脱离虎口,也是天意。下次他们再有动作,我们一定能有所察觉。” “只是……”阿彦轻“啧”了一声,“怎么就那么碰巧,刚赶上您和夫人单独出去的时候让他们找准了时机。如若属下在,定不会叫他们伤大人这么深!” 阿彦的义愤填膺之词也是入了赵诠的耳朵,前后的时间对起来,绝对不仅是巧合那么简单。如若没有内应,温思蕴又怎知从何下手? 赵诠没再继续想下去。眼前正有一堆头疼的事,眼下北部的势力已大部被自己收入囊中,东部小国虽与大都结为友,但奈何人心分散,牵一发便可动全身。 而西部邹邑国与大都的关系时好时坏,若冒险去和谈,也保不齐会被他反将一军。 大都南临洛河,下接群山,也不失为一个要塞。 若他注定要走向反叛的道路,以现在手头所掌握的东西,怕只能迈上天子阶梯的第一阶。 午后的烈阳直直打在庭院里最高的一颗松树上,往下洒落的光影叫赵诠看得睁不开眼。那个地方,潜藏着天下之人都渴望的权与欲,始终模糊不明,捉摸不透,却让谁都心向往之。 …… 唐姝是在赵诠醒来的前一天回去小赵府的。 早听宫里的大夫说他病将痊愈,不日便会苏醒,唐姝也不想和他打个照面,何况一事下来,诸有反转。 尽管她心里还与李稚过不去,可她终究还是他的手下。早日回到小赵府,也能方便自己与他通信。 果不其然,李稚那边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唐姝回到小赵府的第一晚,他就派手下鸣雁前来与她打探消息。 容香楼上灯宇玲珑,是为锦绣街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即使是在子时,大街小巷都仅依靠着一盏门前灯掌着光亮,那容香楼还是不改往日繁华,甚至比白日里还喧嚣些。 三尺台上美人舞,帷幔摇曳官人心,只有在夜里,那些达官显贵们才能褪下面具,堪于留恋尘俗。 这种场合下,唐姝就没再黑衣蒙面着了,反而显得刻意,引人注目。于是她便穿了衣柜里一件积灰的浅色琉璃褶裙,因着脸上伤疤的缘故,她不得不稍微蒙着点面。 走进酒楼,扑面而来的酒气便令唐姝作恶,她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只靠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搜索着心中接头的目的地。 她往信中所告知的右手边二楼走去,刚走上楼梯,突然有一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自以为不是鸣雁,便继续往前走着不愿搭理。 哪想后头那人却穷追不舍似的,一身酒气地扶着楼梯,差点打了个趔趄,一只手又扯上了唐姝的衣角。 口里含糊着叫唤道:“美人……美人!你且回头看看嘛!” 唐姝被他整得心生烦闷,便回头将他的手生生扯了下来,那双眸子里尽是凌厉,与她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 被掰扯的那人一个没注意,竟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好在他并没什么事,抖了抖身上的灰起身,便借着酒气撒起泼来。 用手指画着唐姝,大声怒斥道:“你个给脸不要脸的,小爷还真就看不上你,今晚也要让你陪陪小爷!” 第44章 突下命令 唐姝不愿理会他的无理取闹,不想耽搁正事,便三两步上了楼,不承想那个撒酒泼的也跟着走了上来。 这些日里发生的事本就令她心烦,如今又碰上个软茬,她也不想多花心思在他身上。 于是就在房前站定,冷冷说着:“你若不想死,便跟我进屋。” 哪知一语落毕,身后的门竟神奇地开了,接着传来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娘子,这可是你请的客人?” 唐姝蹙眉,这是…… 她缓缓别过头,果不其然,身后站着的便是辽王李稚。 那厮再怎么不长眼,也认识李稚腰间别着的明晃晃的,皇帝亲赐的免死金牌。 被酒气熏昏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过来,那厮连忙弓着身道歉:“小的不长眼,没、没认出这是大人您的夫人。小的……小的这就告退!” 看着那人狼狈下场的样子,李稚才想起来问他是哪个大人生的不长眼的孙子。 低头看看唐姝,本想说些什么话,却不想她已经饶过自己在里头坐下了。 李稚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似的,轻手关上了门。 “唐姝不知,大人信中的鸣雁,竟是您自己。” 唐姝的这番话颇有些讽刺的意味,她没看李稚,只是随手拿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下。 “若信中真写了来访之人是我,恐怕你也不会乐意深夜出门。” 李稚在她面前坐下,目光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转移。他的眼眸深邃,还是带着一往的探索与耐人寻味,就这样看似把玩地盯着她,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 唐姝被盯着不自在,终于是反问他道:“大人这是何意?” 她心中带些哂笑地审视着自己与他的这段关系,忽然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你指哪方面?”李稚明知故问她,“是方才喊了你娘子,还是……” 唐姝被他气笑了。 “大人几日前大婚,可忘了给唐姝发请帖?” 李稚被她问的一怔,后又风轻云淡地笑笑。“原来你心里别扭的是这事。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不算短了,也是最了解我的。纳妾之事,哪是我心所愿?” 唐姝故作附和地点点头,“的确,庄家二女,一个被您娶为正室,一个被您纳妾室;另有尚书王大人的大女儿聪颖伶俐,商贾大家任氏女儿精通财务,对如何理财别有一番见解。” 面纱之上的一双眼睛,像是能洞察世间一切,而那张三寸不烂之舌,任是叫谁辩也辩不过的。 她看向李稚,眼神较先前少了许多割舍,“纳妾之事不是大人心之所愿,小女倒也理解。不过您派青关刺客无差别绞杀一事,可又是您心之所想?” 李稚愣是被她的一番话堵住了嘴巴,看来她此番样子,是认真要与自己较劲的。 他摩挲着杯沿,缓缓与她道来:“你可知要赵诠亡命,且不只是我一人的意愿?” 他看着唐姝,眸中终于少些玩味流转,逐渐显露出他的精细深明。 “任氏想他死,因他暗里联结了数大商贾,逐渐将算盘打在了他的地盘上;庄家想他死,因赵诠手里有他马背山一战时,倒卖军马给敌国的把柄……就连皇上也想让他死,最好给他安置个株连九族的罪名,连同他的党羽一起绞杀!” 李稚说到这儿,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对唐姝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伪君子?跟了我这么多年,你也从来不缺席我的任何一次计划,做的那些勾当,你当清楚地很。” 讲到这儿,唐姝有些不情愿地移开了目光。 “倘若赵诠该死,那之于大都来说,我的确也该死。”李稚突然笑起来,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只不过,我是皇兄的七弟。论起动机,我比赵诠差不到哪去。只是我想,大都的百姓,也许不想让大都改名易姓。这个位子不论是皇兄坐,还是我坐,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 “如今皇兄同我一样想置赵诠于死地,便想能处理一个便是一个。你虽是我让给赵诠的,但在皇兄那,你的身份还是保密。” “于是皇上便认为,我同赵诠也有万缕联系,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 唐姝猜到他下句话要说什么,只是并不想让自己的命运从他嘴里如此轻易地说出。 “纳用青关刺客,是我向皇兄谏的言。温思蕴与温家仇深似海,刺杀温从纾是他自己的意思,我只是没想到皇兄也让他参与了谋杀计划。” 李稚看着她蒙面之下隐隐透露出的疤痕,心里隐隐不忍,就连语气也变得有些软弱下来。 唐姝不想再猜他话中有几分真意,懂得点到为止。后又继续问他:“那接下来,大人有何另外的吩咐?” 她可不认为李稚这次喊他出来只是为了认错。毕竟恰逢赵诠回京,刺杀一事在知情人里闹得沸沸扬扬,而且李稚刚大婚不久,贸然出来,横竖都是一个“险”字。 只是不承想,他接下来的话会令她大吃一惊。 “你不必继续留在赵府了,找机会出来吧。” 他说的倒是风轻云淡,唐姝却万分不解,“大人千辛万苦让我留在赵诠身边,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您却要我离开?” 李稚似乎对她此刻表现出的过度紧张很不满,他直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冷漠。 “你在这次任务里险些丢掉的性命还不够吗?” 还没等唐姝反应过来,他便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纱,那道可怖的伤疤随即显露无遗。 “还是说,你根本无所谓丢掉性命,只是想继续留在赵诠的身边罢了?倘若你真读懂我信中的意思,就应该在他昏迷之时毫不犹豫地朝他心脏刺去!” 他朝着她咄咄逼人的样子,是李稚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说完这些话,李稚忽然觉得头脑胀痛,借着桌椅往后退了几步。 今日不知怎的,莫非真是外面的酒气上身。 唐姝则是对着自己被撕扯下来的面纱愣神,好一会,她才从李稚的话里缓过来。 “想必大人是误会了。唐姝只是怕,只凭自己之力刺杀赵诠,给您留的把柄太大了,前后无法脱身,反让您陷入难堪。” 唐姝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着牙说出来的,她没法说服自己再面对李稚。 又说:“如若这是大人的意思,那唐姝只好从命。” 说罢,她缓缓从椅子上抽身,拾起面纱便要往门外走去。 她确实在推开门时顿了顿,只是那一顿,并未等来李稚的挽留。 直到听见门被“砰”地一声合上,李稚才悔恨地攥紧拳头。就连他自己也确认不了自己心意,何必说唐姝呢? 确实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唐姝才几次三番涉入险境。不是因为这次任务不再需要他了,只是李稚不忍看她再丢一次命。 若要再提私心,那便是他自己也怕看到唐姝对赵诠渐渐上心。 王权与私情,他皆不甘输于赵诠。 第45章 二进赵府 纵季秋之下伴着七月流火,白日炙热无比,可一到夜晚,整个夜色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蝉鸣蛙叫声不再,只偶尔伴随一声什么东西坠落而划过树梢的声音。 唐姝就这样坐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望着同样空旷的天空发呆。 寂寥的梧桐树抖落沙沙的声响,她依在树下,手里却拿着一壶陈年好酒,摇摇晃晃,却迟迟不肯入口。 她的目光似月色般惆怅,明明没醉,却也不愿清醒。 唐姝依稀看着有个执剑的少年朝她这走来,他身长玉立,头顶金冠,只是他的容貌有些模糊。在她的记忆里……她也记不起了。 少年拿起她手中的酒一饮而下,语气里带着些嗔怪,说出来确是温柔的。 “七巧,喝酒误事,以后不要再喝了。”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怕误事?” 少年顿了顿,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能感受到少年手掌炙热的温度,似乎能化开冬夜里霜冻的心。 “你只要记得,恩主的话永远是对的,依着就行。” “好……” 待回忆渐渐淡出自己的脑海,唐姝才慢慢回味出嘴里的一抹辛辣。小腹像被放在火上烤着似得,被灼得火辣辣的疼。 这滋味,果然不是年少的自己所能承受的。 …… 翌日,唐姝便从王叔口中得知赵诠已经醒了的消息。 “夫人,若您想现在就去看望大人,我这就去安排一辆马车。” “王叔,你这是什么话?看望大人这事还需要问夫人吗,夫人当然是愿意的了。”菁儿在一旁推波助澜,弯下腰笑着问唐姝说,“夫人,您说是吧?” “好话都被你说了去,哪有我什么话。” 唐姝侧过眸子睨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那就备马,去大人府上看望看望。” 她看着门外若有所思,若要光明正大地离开赵府,无非就是让赵诠休了自己……可他又会接受什么理由呢。 然而目光汇聚之处,她脑中的幻象竟变成了现实。 只听几声马蹄哒哒的声音,赵诠就带着一队人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夫人您看,大人比你先来了!” 王叔也没料到唐姝身为妾室,受到的照拂,明面上比正室也少不了多少。内心甚喜,连忙为唐姝说着话:“大人来得正巧,夫人刚听闻您醒来的消息,正要赶去探望您呢。” “哦?”赵诠应着他,目光却始终在唐姝的身上。 他上前几步,来到唐姝跟前蹲下,突如其来的对视令唐姝猝不及防,她愣愣看着他,只听他说道。 “正好,也不枉费你有这个心思,我此番前来,也是为把你接去府上的。” 听到这个消息,菁儿倒是比她还惊讶地捂上了嘴巴,悄悄走到王叔身边,扯了他一把袖子,压低声音道:“大人的意思,是要将夫人接去府上同住?” “是啊,这回你倒没听错。”王叔笑看这对夫妻,脸上因笑意堆起的皱纹藏也藏不住。 果然,菁儿就知道自家夫人定会有出头的一天的! 相比起他二人的惊喜,唐姝却感到因计划无法照常进行的无措。 “大人……” 赵诠站起身来,这才让唐姝看清他身后露出的一大队人马。 他们虽是赵诠的手下,如今却扮演起“轿夫”的角色,个个手上都拿了装聘礼似的漆木盒子,两列队伍排得整整齐齐,却少不了看热闹似的交头接耳。 唐姝一感诧异,心想赵诠这又是做些什么把戏。 不料他下句话便说:“先前迎娶你的时候将婚俗那些都给省去了,如今看来却是必要。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各大官员来探望我时送的,净是些金银珠宝。” “我想,你应该会需要这些东西。” 说完,赵诠又重新看向唐姝,眼神像是在表达询问。 唐姝能从他眼里看出一些无措,好像他也不知道,这样重新讨取她的欢心是对也不对。 “唐姝。”他伸出手,目光里有些渴求。 “哦!”菁儿意识到什么,“让奴婢来扶着夫人。” 不曾想,久坐不起的唐姝竟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站了起来,而且丝毫不费力! “夫人,您……” 菁儿长大的嘴巴许久都没放下去,就这样看着赵诠牵着唐姝往大门口走去。 二人……好生般配! “夫人到底是有多少东西瞒着我的……” 菁儿愣了许久,才被王叔的呼唤声叫了回来。 “大人说叫我们也收拾收拾,该搬家啦!” 王叔笑得合不拢嘴,菁儿则是缓过神来,猛地拍了拍手,“对!我现在就去收拾!” 唐姝被赵诠扶着上了花轿,而他则在前方架着马车,这番架势,不就是妥妥的迎亲嘛! 虽说阵势不大,既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十里锦缎铺满长街。但这在前方骑马的人,无不是家喻户晓的。 “殿前司使大人,何时又纳妾啦?” “我看那花轿上的人呐,可不就是那位没有名气的妾室嘛!” “这下可不是了,能被赵大人二度迎亲的,即使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那……这是要把皇后亲妹妹的脸往哪搁呀!” 唐姝从未料想,自己竟会第二次坐上这个花轿,而在前领马之人,竟还是同一个。 她此时的心被揉作一团,乱如麻。 然而冒在脑子最前沿的想法,竟不是自己的任务被不适时地搅乱,而是赵诠当真把那日婚礼所缺的,补给了自己。 而唐姝理应是不该在意的,她为何在意?自己不过是被安排在赵诠身边的细作,还期望他会给自己什么爱? 而爱,也是她最不屑于一谈的。她从来不信什么爱。爱不过是突发奇想,一时冲动而已。 她认为,赵诠对她不应该有爱才对。 那为何,他会在意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何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后,还是选择将自己留在身边…… 倘若这些都不是算计,那又是什么? 唐姝承认,她确实有些糊涂了。 思绪如一团乱麻,拧在一起,直到花轿停在了赵府正门,才不得已被松开。 第46章 执手赐字 赵诠将唐姝接到赵府来住,是事先与明若娴通了气的。 今日明若娴一听赵诠醒了的消息,就立马放下手头里的事前去慰问。不曾想他一开口便提出了想让唐姝与其同住的想法。 明若娴心里哪怕有千百万个不愿意,在赵诠的眼前,只能含怨咽下去。 然而当今日她以当家主母的身份,在赵府门前看着这对新人跨过门槛的样子,正如三年前赵诠意气风发迎娶她的样子。 在那之后,她再没见赵诠脸上挂着的那副英气潇洒的模样。 而今日,好像他确实娶到了心上人一样,小心搀扶着唐姝,一边又与下人们交代事宜,将唐姝安排在了内院一间空置的屋子里。 “若娴。” 安置好唐姝后,赵诠走进了明若娴的屋子,见她正喝茶,便有意提了一句:“在喝什么茶呢?” 见赵诠进来,她倒是没有过多的惊讶,态度也不较以往热烈了,只说:“大人忘了,这也是您最喜欢的茶。” 还记得他俩刚成婚的时候,明若娴经常会打探他的喜好,包括好什么口味,磨哪种砚,哪种毛笔写的手感最好。 久而久之,赵诠的喜好也变成了她的。 她似乎妄图从这种联结中摸清赵诠是个怎样的人,她该如何做,才能为他所见,为他所赏。 而唐姝的出现,让明若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化为泡沫。或许从一开始便是徒劳无功的。 赵诠坐下来,也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品了一口后,顿时眉目舒展,对明若娴笑道:“是龙井。” “嗯,”可她,最终还是舍不得对他冷淡。 “你沏茶的技艺较往前长进了不少,后厨的丫鬟们都没你好。” 明若娴很明白,他说这些话无非是安慰自己罢了。只是事已至此,她也不能欺骗自己是唐姝多人所爱。 而她也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方面上,唐姝的确比自己更适合待在赵诠身边。 “让大人见笑了。其实若娴的茶艺并没长进多少,只是大人已经好久没来我房里品茶了。” 赵诠放下茶杯,眼眸有些低沉。 “这段婚姻困了你三年,若你后悔……” “别,”明若娴及时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直视着他的眼睛,她难得道出了自己心中潜藏许久的想法。 “大人不必觉得是什么困住了我。要说能把我困住的,也只有我自己罢了。我清楚为何皇上会选择我来当你的正妻,虽然我从不涉政,但我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此时的她,好像解除了某种束缚般。真正做回了她自己。 只听她又说:“皇上忌惮你的实力,又不得不找个东西来牵制你。而最能蒙蔽世人双眼的,莫过于世人心向往之的爱情。” “我明白,大人对我并没有夫妻之间的情谊,于是我也不能阻碍大人去找一个比我更加适合的伴侣。” 她此刻所说的这些话,便是赵诠一直想让她明白的。只不过他从未想到,也许明若娴并没自己想的那么傻。 她的姐姐之所以能成为皇后,想必明氏对他们的栽培,从小便比自己少不了多少。 “你都明白。” 许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她。 明若娴点点头,随后释然地朝他笑道:“不过人心各有所向,我所乞求的生活也不过如此。也谢大人这些年没让我尝到勾心斗角的滋味,我也舒坦活了几年,足够。” 她直直站起身,背对着赵诠,手不经意间地捋了捋耳鬓发丝,说:“子骞乃伯乐,相中的人定不会逊色哪去。希望唐姝能值得我这般退步。” “若娴,你我之间虽无夫妻之情,但已胜过许多人。若能结为友伴,也是值得喜乐的事。” 明若娴从未如此坦然地站在他面前,她本就是个要面子的人。 如今他这番话一出,明若娴再憋不住泪水,只压着声音说:“那是必然。大人,若娴有些累了,想一人休息会。” “好。” 赵诠应她道。 合上房门后,赵诠只觉得身上的包袱轻了许多。从前他怕这怕那,一直未与明若娴表露心意,只怕她又入宫同皇后透露些什么。 如今,他终于能将戴了三年的面具给撕下了。 斜阳日暮,气温刚好。看着头顶的晚霞渐渐有些形状,赵诠突然兴起,来到唐姝房前,轻轻叩了两下门。 “请进。” 赵诠看她坐在案桌上,不知正执笔写着什么,“怎么有如此兴致?” 他几步来到唐姝身后,却发现她正在拟词。 “夕阳刚好,美色绝佳。此情此景,不作一词。倒也是好可惜。” 唐姝侧过头,刚好碰上赵诠低下的鼻尖。微微凉,却有些深入骨髓。 看着纸上的一行好字,赵诠不禁夸赞。 “你以前的字,好像没这么遒劲。” “字也是能经磨砺的,人所历之事多了,它便也吸取经验,长进许多。” 说着,赵诠便自然握住了她执笔的手,一股熟悉的感觉随之涌上心头。 唐姝的目光紧紧跟着笔之所向,看着他在纸上落下几行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说:“今日,可算是补了你的于归之喜?” 唐姝撇撇嘴,有些任性地说道:“不算。” 赵诠会心一笑,他想给的还有很多。日后一旦大事将成,她该有的名分,他一并给她。 “唐姝,你还记得我的字吗?” 他温声问着。 “子骞。” 她饶有兴致地又念了一遍,“子骞,《诗》曰‘不骞不亏’,给你取字的人,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 赵诠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将自己的字写在了诗句的下方。 他说:“父亲说,这是母亲给我取的字。母亲愿我长大后大展宏图,实现抱负。只是她连看都没看到,就已离开了人世。” 说这句话时,唐姝感受不到他话里蕴含的悲伤之意。兴许是时间冲淡了思念,但永远冲不淡记忆。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她已经看到了。如今你大有所为,早是将她寄予你的厚望深深沉淀,她定也十分自豪。” 赵诠没有说话,只是悄悄加大了握住她手的力度。转而又问她道:“那你可知‘宜’的意思?” “宜,所安也。宜,事也。宜得其所也。” “宜,是世上所有美好的代称,不偏不倚,无所过及。” 随后,他便带着唐姝一齐在纸上落下“唐宜”二字。 “唐宜——” 唐姝心头莫名哽咽,这是,赵诠为自己取的字。 “你说你没有字,而我以为,名字名字——名以形着,而字以意显。二者缺一不可。” 赵诠耐心向她解释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拘谨,这只是我意为之。若你不喜欢,就当是我作怪了。” 唐姝浅浅扬了嘴角,语气轻得仿佛只她一人能听到。 “喜欢。” 房门稍掩,正好给夕阳趁虚而入的机会。它似有形,贯穿屋内的昏黄暗淡,斜斜打在二人所作的字上。 她兴许在这一刻,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若心之所向,何不素履以往…… 只是她,恰恰没有这个资格。 第47章 解开心结 在赵府的这些日子,平淡得出奇。 唐姝以为自己的突然造访会引得明若娴的不满,可没想到,明若娴竟会主动邀请自己去街上的夜市逛逛。 一开始唐姝还是免不了心生疑惑,尽管信步在人群中,她也提着一颗心,避免冷不防冒出些什么来。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若明若娴主动对自己出手,那还省了自己的好多利力气。凭自己的实力,制造一桩假死,便能轻松从赵家脱身了。 可事实不尽然。 此行只有她二人,明若娴甚至连婢女也没带在身边。 “你从前在那小赵府,兴许还没真正领略过这大都的繁华吧。” 明若娴的语气还是带着些皇城女眷一贯的风味,似睥睨一切般的,也在高处审视着平民百姓引以为乐的日常。 除了这点,明若娴对自己的态度却是转变了许多。 开始的前半个多时辰,她总是在提这条街有那些值得逛的、吃的,还说有家裁缝铺一定不要去,那里的老板眼光是真不咋地,多好的料子在他手上最后都会变成废布一条。 唐姝听着也跟着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左手边的那家烧饼铺,“你吃过那个没有?” 明若娴摇摇头,“我从来不吃那些东西。” “那你可就亏大发了。” 说着,唐姝拉着她就往那家烧饼铺小跑去。 明若娴有些诧异,不过看着店铺前排着的长长的队伍,也就笃定唐姝口中的美味没错。 “来,小心烫嘴。”唐姝将其中一个饼递给她,并小心嘱咐道。 明若娴看着手头那黑黢黢的东西,显得有些难以下口。直到唐姝咬了一口,发出绝美赞词,她才敢尝尝。 “嗯!这……我在赵府从未吃过这个东西,没想到别有一番风味嘛!” 明若娴笑得灿烂,同她身后那些打着高灯的背景融为了一体,唐姝想,这便是她应有的人生。 “那可不,其实这条街所有的吃食,都被我挖掘遍了。你要有想尝尝的,不想踩坑,都得来问问我才行。” 那些在青关暗无天日的日子,几次三番的出逃,若不是靠着这条街上善人的补给,她也许活不到李稚的提拔。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这句话要是从以前明若娴的口中说出,下面接的指不定就是劈头盖脸的诬陷与斥责。而如今,唐姝好像不经意间迎来了人生的第一春。 聊了一路,二人的话题终于还是回归到赵诠的身上。 “我看最近,子骞书房的灯熄得越来越晚了,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她的话里有些惆怅,因明白自己并不能帮上他什么忙。 “我前阵子入宫,听长姐说皇上最近的身子抱恙,连着早朝也好几天没去了。辽王从郸庾赶回来,还帮着皇上处理起政务来。不知这样的繁华盛世——还能安稳多久。” 唐姝觉得,她心里应该也明白些什么。作为赵诠三年的枕边人,她不可能对他正在做的事毫无察觉。 然而只因她对他的感情,压抑了这份应有的理智。 唐姝的眼底容了许多璀璨,说着:“不论大人正忙些什么,他定不希望你卷入其中的。” “该说这话的人应该是我。”明若娴看向她,沉了沉眸子,后又恢复了先有的语气,对她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回到赵府,看向赵诠的书房,果然还点着灯。 明若娴示意她道:“你去陪陪大人吧,兴许他现在正头疼呢。” 落下这句话,她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唐姝蹑着步子,本想敲门,哪知房里那位好似知道她的动静似的,温声道:“进来吧,不必敲门。” 她推开门,见赵诠仍舍不得抬头,紧紧盯着手中的纸头,始终松不开眉头。 她动作轻熟地上前,想忙他磨磨,却不料被他一手拦住腰际,跌入了他的怀里。 “在看什么呢?” 唐姝早已见怪不怪,只是问他道。 “你可曾去过南部洛河一带?” 唐姝摇摇头,答道:“未曾。只是听人说,南部地势险要,重峦叠嶂,更是有悬崖万丈。唯有一条洛河作为大都与山对面的分界。” “没错,正因如此,那块地方也被称为鬼峰。常年积云,不见天日。” 唐姝一边听话,另一边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纸头上。 图文交集,又有一些专门绘制的图标,想必这同岸口的工程一样,是为布防的图纸。 除了洛河一带,图纸上还以大都为中,东北西三个方向划分了许多区域。唐姝虽不懂专门的标识,但有几个却绘得浅显易懂。 是人马札数。 唐姝幡然大悟,这也许是赵诠叛变计划中的出兵布防图。 北部的几番势力已被他画黑标注,而东部各小国——竟也大部归顺于赵家麾下! 唐姝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赵家的势力已经广布到如此地步了。那这是不是也代表着,李赵两家的纷争,将在不日展开序幕。 想到这儿,唐姝的心突然一紧。李赵将战,那自己最终将归属于何方呢? 李稚曾告自己尽快脱离赵家,可目前的一切好像都在背离这个道路而发展。 “唐姝,在想些什么呢?” 兴许是注意到她许久愣神,赵诠于是将她搂紧了些,感受着她在怀中真实的温度,他才能稍稍感到安心。 “别怕,纵使战火起,我也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他的这番话才真正让唐姝醒悟。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你,当真知道了我的身份?” 唐姝从未如此感到不安,尽管她被搂着,尽管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温度——可男人的话,一再促使她从梦中清醒。 赵诠却一点都不意外。 他把手轻轻抚在那尚未痊愈的伤疤上,往下划过脖颈,置于胸前,“这,还有这儿……” “远远不止这些。” 赵诠说。 “很久之前我便看过你身上的疤痕,许多甚至又被新的一道疤所覆盖。我知道,你之前是青关之人。不然温思蕴不会专门针对你,你也不会有超乎我想象的武功。” 身上每一处被他抚摸过的地方都散发出阵阵的酸麻感,往伤疤里看,则是一次又一次的拼死,一次又一次的求活…… 还没等唐姝反应过来,赵诠则又说:“我知道,你之前是李稚的人。他派你来到我身边,同我玩这猫与老鼠的把戏,就是为套得我的把柄。” “那你怎么——” 尽管唐姝心里早有打算,可当这番话亲口从赵诠口中说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疑问,从赵诠怀中抽身,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你的眼里有我。” 第48章 坦明心意 唐姝心中一怔。 见她这副模样,赵诠细腻地为她抚平杂乱的发丝,继续说着:“从前我也不信你,想让你离开赵府,甚至也想借你的聪慧助自己一臂之力。但——不得不承认,你很吸引我。” “不论是你的才识,面对我时的从容,还是与我对峙时,二人都心知肚明的小心思。或许你听来很奇怪,我与明若娴共枕三年都生不了一丝情爱,怎么对你只几个月的功夫,就沦陷为爱了。” “只是这种东西,光靠我嘴皮子说,解释不了,也许更无法解释。原是一种感觉上的吸引,而后变成行为上的不由自主,再到最后的坦然接受。” “可是你不怕我的存在会给你引起危机吗?” 唐姝还是不解,她突然觉得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情动。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大的魅力,更别说会吸引自己的目标了。 她看着赵诠深深的眼,妄图将它一层层剥开,只为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只是等她看清,却发现里面分明只她一个人。 可赵诠你知道吗?这根本就不是我。你所见的,都是我精心伪装的罢了。 “照你这么想,为什么你会在好几次能够杀我的情况下,白白放手,错失机会,反而还救我?” 赵诠望着她的眼睛,好像根本不需要答案。他心知晓,足矣。 唐姝被他问得一愣一愣的,垂下眸子,只含糊说着:“我也不清楚。” “我能看到你的眼里有我。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说着,他缓缓在唐姝额前落下一吻。 可是,真的吗?她也时常看不穿自己,她的眼睛容万物,太杂了…… “唐姝,我爱你。” 赵诠第一次说出这种话,几乎是没有意识的,瞬间脱口而出的。可是这并不让他感到困扰和羞赧,他只觉得他终于把心意坦露,在自己爱的人面前,没什么好伪装的。 他此时的眸子里,仿佛承载了弱水万千,秋波浓浓,好似化尽了看待旁人眼中的那股狠劲。 他,分明就不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 而唐姝呢,她的心,仿佛挨了重重的一记拳,明明是痛的,可怎么眼角却先流泪了呢…… “我不论你之前是青关的刺客,还是李稚的手下,现在的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品。你身在赵府,是赵家的二夫人,也是我赵诠的爱人。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什么了。” 他第一次见唐姝落泪的样子,极其小心地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你不想说,可以不必说。” 唐姝再一次被他拥入怀中,过了许久,赵诠才缓缓道。 “你以为我是万人敬仰的大将军,是能同李稚匹敌的劲敌。可在以前,我却被人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人见人怕。我手上沾染的鲜血,已经不分无辜与否了。” “谁都有过去,我不能看清你的过去,但能看清眼前的你。” 你真的看清了吗?可就连我,也仍被蒙在鼓里。 后面他再说了些什么话,唐姝都已经听不进去了。 赵诠不知道的是,唐姝看似在走自己想过的人生,实则也逃不出提线木偶的命运,过去,现在……甚至未来,她都只能为一人而活。 她的命,从来就不是属于她自己的。 许久,唐姝才缓缓吐出几个字:“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值得与否,只因人而异。” 他似乎要望穿她的眸子,告诉她,她值得。 唐姝暗暗攥紧了手,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 …… 几日之后,赵诠在容香楼设宴,广泛宴请了当下朝中对他尚存非议的几个官员。 此番宴请,倒不是抱着能将他们收入麾下的期望,只想借机让阿彦周边观察,是否有其他派别的力量盘旋。 这些官员收到请帖,定也是云里雾里,因而私下定会有所交集,讨论此事。而谨防赵诠趁此宴会对他们动什么手脚,除了明面上安排几个侍从,私下里也一定会有保护。 赵诠想寻找的,便是这施以保护之人。 如今朝堂上虽大致派别两清,但仍有少数人立场模糊不定。如今恰逢李普病情每况日下,该出现的动静在此时也应该现身了。 此前赵精诚就这件事同赵诠商量了许久,才出此计策。 为了让这次宴请显得更加合理,赵诠还特地将明若娴带来了,宴会上只谈论家常之事,小食小酌,听曲赏舞。 “怎么今日只见赵大人带了一位夫人来?听闻前几日赵大人是二迎那位唐夫人过门,今日竟没带来让我们几个也长长见识,到底是怎样一位美人能动得了赵大人的心呢!” 此话一出,便是激起在座各位的好奇之心。 只是明若娴知道赵诠不喜听到这话,借着给他倒酒的功夫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神色果然有几分难看下来。 带头讲话的便是平日里朝堂上对赵诠颇有微词的庄大人,若不是他能钓出的鱼儿最大,赵诠甚至不愿与他对眼。 赵诠拿起眼前的酒杯,微抿了口后便放下了。 “尹大人此言甚矣。早听闻尹大人前阵子纳的小妾貌比西施,怎么也不见您带过来给赵某赏个脸呢。”赵诠笑着,目光却在收敛时尽显阴鸷。 赵诠这话一出,便是令在场的所有人噤了声。 谁不知道,尹大人刚纳了那名小妾不久,便叫自己的另外几个妾室弄死了呢!早些时候还闹得沸沸扬扬,差点让这腌臜东西脏了皇上的耳朵。 赵诠这番话,便已摆明了今日自己的立场,并非讨好要个脸赏的。 就在一众陷入尴尬之境时,阿彦突然从外头进来,着急向前禀报,赵诠以为他是发现外头有什么动静了,可他先前明明吩咐过不要打草惊蛇。 然而—— “大人,属下在外发现了青关人的踪迹。” 赵诠心一泠,“唐姝呢,还在赵府吗?” 阿彦只摇摇头,小心翼翼道:“先前我们出来的时候还在,现在无人通报……并不知道消息。” 赵诠知道青关只收钱办事,且立规矩绝不干扰朝政,因而他们绝不可能是在座有人的内应。倘若不是,这么明显的出动只可能是为执行刺杀任务。 而刺杀的对象—— 赵诠不敢保证唐姝的安危,只能贸然离席。 “各位大人,赵某家中突然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又将明若娴交代给了阿彦,“交给你善后了。” 赵诠走的是轻松,徒留阿彦面对宴席上的各种碎言碎语。 “这赵大人也真是,设宴做东,却贸然离席,连个合理的解释都没有!” 那尹大人可算是找到个发泄的口子了,随即便迎来了席上一众官员的附和。 明若娴见状,赶紧帮忙打圆场。 “各位大人!”她站起身来,颇有一番主母风范。 “大家稍安勿躁,方才大人说了,是因家中有事才不得不擅自离席,请各位大人海涵,小女子在此给大家赔个不是。” “哎哎!”有大人赶忙站起身来,“赵夫人这是做什么!我们顶多就是调侃两句赵大人,没有别的意思啊。” 随后他又朝着一众挥手,“都坐下,坐下。饭菜还都是热的,这么着急走干什么事。” 大家终于再没说什么,宴席得以继续。 如此,明若娴心头才终于松了口气,她坐下来,仔细想了想,能令赵诠放下手头正事的,恐怕只有一人了。 而她终于能克制住这种不安感,也逐渐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她明若娴乃当朝皇后的亲妹妹,堂堂殿前司使的正妻,倘若拘泥于此等小事无法自拔,倒显得是自己小肚鸡肠了。 第49章 悖心而去 为何青关偏偏在此时发出动静?莫不是提前摸清了自己的行踪,知道今天不宜带唐姝露面,反教那些吃软骨头的传三过四? 可为何他们还要拿唐姝的命?莫非那日唐姝在北樾杀了温思蕴,他们此时来报仇来了?可青关收钱办事,背后又是谁在操控一切? …… 赵诠的脑子被这些无端的想法占据着,根本没留余地再给自己一个理智思考的空间。 下了容香楼,赵诠匆忙解了马,从原本安排的人马中抽调了五六名随着自己,以防万一。 现在的锦绣街,还处在最为热闹的时候。纵使目光两侧逃不过金黄璀璨的吸引,唯有前方,他只看得清前方。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根本没有给马匹行进的余地,赵诠却不能松懈自己的速度,只能一边大喊着:“让开!” 原本很短的一段路,在赵诠心中却走出了半个春秋。 直到他乘马终于来到赵府门前,看着往日里安静祥和的一片,心中只觉不安。 “王叔!” 好在王叔一直在外头转悠着,听到赵诠这么声叫唤,连忙露出了头。 “看见二夫人了吗?” “二夫人?”王叔有些不解,“二夫人方才出去集市了,说要给府里添置些东西,老仆还以为夫人会去找大人呢。 只是王叔见赵诠此番着急的样子,想必二夫人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连忙补道:“夫人前脚刚走去不久,大人您在路上应该能遇见才是。” 听王叔这么说,赵诠暗暗笃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便二话没说,朝着集市的另一边驾马而去。 王叔只能留在原地干着急,方才夫人确实是叫人不要跟着的,说想自己一个人逛逛。不然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么个境地。 现在他只能时刻观望着四周情况,祈祷着夫人不要出什么差池才是。 而赵诠正往背离集市的一边搜寻,方才自己经过锦绣街,人满为患,青关之人定不会选择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下手的。 而唐姝自有身手,应该能察觉到身边的不对劲。可赵府离锦绣街这么近,唐姝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时,应该能及时赶回赵府寻求帮助的…… 令赵诠疑惑的点还有许多,可他此时根本顾不上这些七七八八的,他只能拼命鞭着马背,只希望能快点,再快点。 而他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甩出自己手下好几条街,只身一人竟误入了深林里。 唯有头顶的一轮圆月将大地照得透亮,赵诠渐渐放慢脚步,在原地盘旋着。 天色太暗,他根本无法通过地上的踪迹来搜寻。而他也一点没有把握,甚至不清楚唐姝究竟来没来过这儿。 赵诠只能提起耳朵,抓住一切可被视为线索的声音。 突然,耳后传来一道重物坠落的声音。 赵诠猛地一睁眼,不敢确定这是唐姝还是青关之人的动静。他只能骑着云安小心转身,安抚着它先前被激惹的情绪。 声音看来不远,那声坠落之后就再无其他动静了。赵诠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小心前往那个秘境。 就在他将信将疑的时候,前方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打斗声。 “唐姝!” 赵诠再无法劝自己冷静,他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唐姝能在自己赶来时再多撑一会。 而唐姝,此时却像杀疯了一样,她毫无章法地朝着自己面前的刺客挥刀,却刀刀失手。 那名刺客嘲笑她道:“七巧,你当真不敌当年了。” 唐姝冷哼一声,“这句话,你留着同前面几个师弟说吧!” 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走出这片深林了。或者说,她压根没打算活着走出去。 唐姝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挥出的刀,甚至随时有可能再落回自己的身上。她的眼前除了黑暗,就是那缓缓滴落的鲜血,只是她变得麻木,甚至有些看不清与自己作对的那刺客了。 直到前方暴露出一些动静,唐姝才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像要交待了自己的性命一般。 只是她手中的刀刃还没刺入血肉,手腕就被一个有力的大掌死死握住。 那声“唐姝”,唤醒了她残存的一丝理智。 赵诠察觉到她松了气,立马松开了自己的手,转而将她拥入怀中。 夜色之下,他只能看见唐姝的衣裳不如往日齐整,身上斑驳的印迹无非是搏斗时遗留的血迹……甚至在相拥时,那股滑腻之感也蔓上了他的肌肤,那是谁人之血,赵诠无从知晓。只是他不忍推开。 “唐姝,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没有旁人了。” 他丝毫不敢放松,只怕自己一旦松开了,怀中女子就会同萤火般转瞬即逝。赵诠颤抖着手,小心从她的发丝往下抚去,指尖一旦触及坑洼之处,他的心便揪紧一分。 “你怎么会在这……” 唐姝睁不开眼,不愿睁眼。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安全的,这种感觉,令她跳动不定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男人的气味,温度,一并抚平了她的焦躁。像是夏日的一瓢冷饮,春日的一道暖阳…… 可是,或许这些出现得太迟了。 “我当然是来找你的,现在找到了,我来带你回家。” 赵诠的语气极其温柔小心,好像自己一旦说大声了,就会把怀中女子弄碎。 “我们回家吧。” 赵诠再说了一次。 “我还能回去吗?” 她似乎要将自己整个交付给赵诠,谁让自己的身子软趴趴的,只能靠着他的肩膀稍稍站立。 “当然了,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我们现在就回去。” 说罢,赵诠便将唐姝横腰抱起,缓缓向云安走去。 “我想靠着你,可以吗?” 赵诠有些心疼地扯着嘴角,小心拨弄她脸上的乱发,回道:“当然可以了,我骑得慢些,你不要睡。” “嗯。” 唐姝艰难地点点头。 一路上,赵诠一直变着法着跟唐姝说话,更是从自己小时候讲到了未来的宏图之志。 他还说:“等我坐到那个位置,我要娶你。明媒正娶。” 唐姝微微勾起嘴角,只笑道:“好。” “我们就快到了,等回府上,我就去给你找——” 伴随着云安的一声惊吼,林里的深栖的鸟儿也被惊得飞离了树干,搅扰了整个寂静之地。 二人随之重重坠下。 唐姝的伤口再次被压迫,终于短暂了唤出了她清醒的意识。 她艰难地爬到赵诠身边,看着他不解的眼神,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不必担心,这是无毒的解石散,待会你的人来了自然会发现你。这些人,是我派来的。我没想到你会出来追我,本想以假死逃脱赵家,只是计划又被搅乱。” 说到这儿,唐姝竟觉得心上某个地方突然撕裂地疼起来。 她又说:“李稚给我的任务,是离开你。” 她没对赵诠说抱歉,是怕他以为自己对他有情。青关之人,怎能有情?除了忠心,其他都是虚浮。 唐姝抓着草地站起,还没站稳,又险些栽了下去。 赵诠拼死拽住她的衣角,像是要乞求些什么样的,只是被她狠狠拉开。 她没再去看倒在地上的男人,只奋力爬上了云安,落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会还给你的。” 听着马蹄声渐远,赵诠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拿什么还?又一个谎吗! 赵诠的身体仿佛被冻僵似的,任耳畔旁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任他的手下将他扶上马匹,任阿彦一直呼唤着他的名字,他都没有一丝波动。 将有一些东西,会深深封藏。 第50章 两心渐远 深夜,郊外一座空荡的府邸外传来异常动静。 李稚深夜本就无眠,这些日另有许多事烦恼着,今夜更是留灯于书房。一听到动静,他立马提着剑就往门口走去。 他本以为是自己的手下深夜有要事来报,直到他看见门外一匹格外眼熟的马匹。 它焦急地跺着脚,仿佛也在为马背上的女子担心。 “唐姝!” 李稚凑近一看,却发现唐姝满身是血地伏在马背上。不敢确定她是否一息尚存,李稚只能小心抱她下马,一路摸索到自己的主卧,将她放下后,他才得以点灯观察她的情况。 “唐姝,你又做了什么蠢事。” 话虽这么说,李稚的脸上还是藏不住快要溢出的担忧。 深夜无从寻医,他只能斗胆处理唐姝的伤口。剥开一层又一层的衣裳,直到伤口显露,他才明白这是青关刺客的手笔。 “下手不轻,这是真让他们来取你性命来了。你竟也狠得下心。” 李稚自言自语着,仿佛已经猜透唐姝的心机。 只是,他对这些渗人的伤口本已见怪不怪,可当面对的人是唐姝时,他的身上某处,总会暴发出某种酥麻之感。 待将她的伤口大致处理完毕,李稚才重新做回椅子上,面对着唐姝,心里却不知在纠结些什么。 他看着她,就像在欣赏自己的一件艺术品似的。是他将唐姝塑造为现在的刺客,不说无人能敌,也是名誉整个青关。 可也是他,添置了她身上的每一处新伤。 李稚每每问她,“疼吗?” 唐姝总会说:“不疼。” 可他哪里不知,自己每每见她换药,都是嘴里要裹着一块布,含着不喊出来。 而他就算知道,下一次,他还是会让她冒这个险。 现在,差不多也到时间了吧。 他的眼,说不上有哪些情绪。 在唐姝的印象里,他总是有许多想法,他同皇帝的其他几个兄弟不一样,他有雄心抱负,却不急于施展才能,因此,他才能在李普跟下活到现在。 也因此,唐姝时常看不透他。她明白李稚需要的是一个只会行事,不需多话的刺客,她做到了。而她也曾尝试走进他的心里,可每每,都会被他悄无声息地请出去。 他们彼此知心会意,却离得太远。 唐姝好像不愿醒。李稚连请了大都好几位名医前来问诊,都说唐姝所受的是皮肉伤,多加调理,几日之后便能醒了。 可几日之后,又是几日。 还有大夫说,唐姝这是不愿醒。身上的伤好了,可心上的伤,却好久治愈不了。 心上的伤? 李稚不解,唐姝这是为谁动了心伤。她拼了死要回到自己身边,这时候又不肯清醒,难不成她是要跟自己赌气? 心中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李稚便开始日夜守候在唐姝身边,陪她讲许多话。 “你若想跟我赌气,那就等你快些好起来,我自然陪你闹。”他说。 也许这个方法真的有用,三日之后,唐姝终于从床上睁眼。而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李稚。 李稚不感意外,只是贴心为她端来了茶水,说:“你先喝着,我吩咐下人去煮碗粥来,你已昏迷数日,大夫说这几日先清淡饮食,后面才给你进补。” 唐姝接过茶水,兴许是数日未饮水的缘故,她只觉得异常口渴,随后便一股脑喝了下去,看李稚伸手接过茶杯才反应过来,对李稚连说了句:“谢大人。” 李稚看着她,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般,说道:“你有些憔悴。” 唐姝扯了扯嘴角,“那也是应该的。” 看唐姝有些不想接话,李稚也表示理解,随后又说:“以后你便在这里待着吧,这里清净,不会有旁人来打搅你的。若想上街走走,府外栓了一匹马,随你骑。” 唐姝蹙了蹙眉头,问他道:“大人,如今时势飓变,皇上病重,各方势力都在虎视眈眈,您——” “我不需要你再帮我做什么,本王的手下遍布,此时局势虽紧,但少你一个不少。赵诠那边的动静,我大抵有所掌握。如今你的任务,便是好好修养。明白了吗?” 李稚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听是命令,唐姝也只能点头接受,道:“明白了。” 见唐姝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李稚突然觉得心头莫名涌上一股气,进而又质问她道:“明明离开赵府的方式有很多,你偏偏选了最冒险的一种方法。倘若你敌不过青关的那些人,你想出后路了吗?” 唐姝愣了愣,随后微微摇头,“没有后路。死在自家人手里,也算是唐姝的归属了。” “你根本没想要回来对吗?” 听唐姝出口这番话,李稚突然上前用手抵住了她的下颌,眼神忽而变得凌厉狠绝,这好像就是他最真实的样子。质问她道。 面对这样的李稚,唐姝却也只是淡然自若地应对道:“若我不想回来,也不会给马指路到这儿。是大人多虑了。” 她的伤本还在恢复中,被李稚这么一弄,原本还有些血色的脸瞬间煞白了下来。 李稚见状连忙松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负手背过身去。 “你好好修养吧,就不打扰你了。” 落下一句话,李稚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唐姝仍觉得头脑有些昏胀,于是便起身下床,准备到外头透透气。不曾想,这原本只李稚一人独居的院落此时却添置了许多家仆。 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见唐姝出了门,便欢快上前,同她介绍着:“唐姑娘,奴婢果儿,是李大人吩咐我来照顾您日常起居的。” “大人交代?” 唐姝看着这一切略显不解,直到听果儿又说:“大人是在您来了之后,才从自己原本府上抽调出一些人来这儿的。想必,是想让姑娘您住得舒服一些。” 听她这番解释,唐姝才点点头,吩咐果儿去做自己的事,自己便一个人到处逛逛。 这座府邸,性质有些像小赵府。不过这是李稚自己花私钱买下的,知道这座府邸的人占少数,几乎都是他的亲信才能随意出入。 而李稚平日也只有不想同那几位妾室一起居住,图个清净时,才会想来这儿。 即使不知道李稚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唐姝便也既来之,则安之。 待伤养好的这段时间里,唐姝不常出门,只喜欢一个人窝在书房里,琢磨些词人的词句,偶尔还会誊抄几份,对比自己的书法是否有所长进。 一日用完晚膳后,唐姝又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每日窝在书房,是要出什么大作还是怎么的?” 李稚在此时不请自来,径直朝书桌走了过去。 直到看清纸张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唐宜”,李稚这才有些不解道:“这是什么?” “宜,是我的字。” 唐姝看向李稚,另只手将纸头卷了起来,似有些调侃地说:“大人这几日可比我清闲,将辽王府上的下人们尽数遣来,是想在这打造一个新去处?” 李稚一笑,全然忘了方才自己想继续追究的事,只答道:“与其自己照顾自己,不如让下人来得实在。” “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几日不见你出去走走,恐怕不利于伤后调养。” 还没等唐姝接话,他又以一种邀请的语气说着:“不如随我去街上走走?” “行。” 唐姝不予推辞。 “晚上天凉,记得加件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帮唐姝带上了门,李稚才发现自己的心情,在这些天来第一次变得如此畅快。 第51章 却非当时 不多时,唐姝推着门出来,李稚闻声看去,嘴角不禁浮上了一抹笑意。 只见唐姝身穿一袭粉白色罗裙,腰际间裹着一芙蓉幔带,长入脚踝,只要稍稍走动,那两条丝带便会灵巧地随风飘摇,在空中折叠婉转,衬得整个人如飘飘仙子。 李稚笑道:“今日怎么有心思打扮?” “跟着大人身边,装扮自然要得体一些。”唐姝从容道。 李稚也点点头,目光却仍然不离她。直到她走来自己身边,他才说:“走吧。” “这条长马街,虽不及锦绣街的繁华热闹,却也是别有一番独特的韵味。” 李稚一边走,一边向唐姝解释道。 唐姝鲜少来这块地方,大多时候都待在离皇城临近的地方,也看惯了那带的风华。如今带她来领略些不一样的风景,李稚倒是十分乐意。 他也很久没与唐姝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在一起了。虽说他们本不应逾越主仆的关系,但李稚却偏偏待她不同于自己的其他手下。 在李稚眼里,唐姝不仅是个忠心的仆人,亦是懂他喜乐,知他忧愁的良友。 彼时已将近黄昏,长马街上的商贩也陆续上了摊位,夕阳伴着微煦,暖暖地洒向邻边街铺,照耀着每一个为生活劳碌奔波的人,同样也引着她这般迷茫不知所踪的人。 唐姝的目光虽在这些忙碌的人们身上聚集,却也像透过他们,看些别的东西。 李稚兴许是注意到她有些失神,便有些调皮地拽了拽她。 “怎么,跟我这个大人出来,是一点脸都不赏?” 李稚成功地让唐姝停下步子,自己则是侧下了头,与唐姝懵懂的眼神打了个正着。 唐姝下意识后撤了两步,差点撞到另一行人,还好李稚及时伸出手,将她往回推了推。 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将唐姝搂紧自己怀里。 “大人今日有些异样。” 唐姝是一点不顺着他的心思来,转而就要揭露他今日的怪异之举。 她一脸严肃,反而被李稚看了笑话。 他笑她说:“不解风情。” 他们继续闲逛着,唐姝则暗讽她说:“大人要向我索取什么风情?大人府邸上比唐姝解风情的多了去了,何况还比我聪慧机灵,更善解大人之意。若期望唐姝能有此番觉悟,恐怕大人是要自讨无趣了。” 李稚被她这番话给噎的够呛。她说的的确没错,那尹家之女,庄家之女,提哪一个都是能媲美宫中妃子的存在。软榻香犹存,只可惜无人能真解他意。 看李稚没再说话,唐姝则自认为是自己险胜。再看这街上美景,终于有了活气起来。 “卖烧饼喽,美味烧饼!” 旁边一个烧饼铺的老板喊得正起劲,唐姝被吸引了去,向店老板要了俩烧饼,而后又递给李稚一个。 “你还是这么爱吃烧饼。”李稚接过烧饼,有滋有味地啃了起来。 “爱吃。所爱即坚持,若有一日不爱吃了,恐怕只因变味了。” 唐姝的话里似有深意,而李稚却专心啃着烧饼,没再细细琢磨。 “长马街上多是咱们大都自己的文化,外地人要来我们大都,首当要来的便是这儿。不像锦绣街,异域之美盛行,各式杂糅,让人眼花缭乱。” 李稚带着唐姝来到一处表演杂技的地方,看台虽小,底下围观的人数却众多,而且个个都退了有三米远。 “这就是打铁花?” 唐姝问他道,小时候的记忆模模糊糊,她只记得那些师傅光着膀子,随后一敲棒子,便能绽放出漫天的花火。 李稚定定点了下头,“我们来得赶巧,师傅刚做好准备,马上了——” 唐姝朝看台上的师傅挪不开眼,刚见到师傅打铁花的动作,还以为下一秒就要见到小时候的烟花了。 可没想到她眼前突然一片黑,李稚竟在这最精彩的时刻将她给包在了自己衣袖之下。 唐姝赶忙探出头,有些不乐意说着:“这是干嘛,不是说让我见识见识的吗?” 李稚则是看着她恼羞成怒的样子笑了,“激起的铁花太大,我怕伤着你。” 唐姝一愣,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别扭起来。她离开李稚,只身往前走去。 为什么要逃呢?唐姝问自己。 自己从小期盼的事,不就是李稚能稍微显露一点对自己的关心吗?可当自己渐渐长大,这个小小愿望也逐渐被自己遗忘在了来时的路上。 只能说,它来得太迟了。 尤其是现在。 不知为何,她匆忙向前逃去,脑子里闪现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他对自己从不吝啬,如此大胆的表白,在唐姝看来,却只是一场戏。她的心告诉自己,不能轻易沦陷。 而现实她对赵诠所做的,也注定了她与他殊途不同归的结果。 “唐姝!” 李稚几步上前拉住了她,有些疑惑。 而直到看见唐姝那双有些闪躲的眼神,他才看见了,她第一次对自己有所隐瞒的样子。 “唐姝,你为何不愿面对我?” “大人想让我面对您什么呢?大人有所问,必定心中已经有了期许。” 唐姝,也想让李稚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李稚缓缓松开手,脸色瞬间变得暗沉。 他说:“你同去赵府之前,变了许多。” “大人一样变了。从前,不论唐姝如何为您赴死,您似乎从未给予过唐姝关心。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情,令我惶恐。” 她直视着李稚的眼睛,也不愿在他面前伪装下去。 听到她这番话,李稚突然有些不受控制般抽了抽嘴角,他笑着,笑里却掺杂着太多不安质疑与嘲笑。 “因为赵诠给了你从所未有的关心,所以你就这么轻易爱上他了吗?唐姝,青关之人自决情爱,关主从未告诉过你吗?” 他深深的眼里,倒映着绝美的金黄火花,里面游走过许多人,唐姝却唯独看不清自己。明明她就在他眼前,却融为了这偌大盛世的背景。 “大人别忘了,唐姝早已不是青关之人。” 她从李稚身边擦身而过,最终也成为了来往人群中不起眼的过客。 李稚看着唐姝远去的背影融入人群,却渐渐找不到她身之所在。 是啊。自始至终,是自己,将她从青关那非人的生活中解救出来。是自己,曾对她保证不会再让她重返那样的生活。 如今又是自己,劝她自决情爱,让她重拾起过往。 李稚此时犹如一个木桩,他立在街上,任来往的人们从他身边穿梭而过。任他们取笑着,非议着…… 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对着自己? 李稚,你当真是个笑话! 第52章 主仆决裂 那以后许多日,唐姝虽与李稚同在一片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二人却分毫不搭话。 每每都是果儿在身边提醒到“大人来了”,唐姝才勉强对李稚弯腰行礼,礼毕则离。 李稚本想和她说些什么,碍于身边的人太杂,他总是又把话给压心里去了。 一日,李稚更是跟消失了一样,整个府邸不见他的影子。 唐姝想,他回辽王府了也好,总比在这里与自己大眼瞪小眼的好。 晚膳后,唐姝一人闲着无聊,便叫果儿找了一把老藤椅来,放在庭院一棵枯藤老树下。这棵树白天起不到什么乘凉的作用,夜晚却能在它下面赏到无边的月色。 近日她竟也染上了饮酒的喜好,当然不是成日酗酒,只当它作一个闲情雅致,便是在这种四周空无一人的时候,最适合与月对酌。 “果儿,你且自行去歇息吧,不必在一旁服侍我。” 唐姝侧过头,却又没把目光放在果儿的身上。 果儿听到这番话,微微抿嘴,随后第一次朝唐姝吐露真言,说:“姑娘,您与辽王府上那些夫人不同。” “嗯?怎么个不同法?”唐姝被她激起了兴趣,转而反问她道。 果儿笑笑,脑子又在飞速旋转着,她说:“那些夫人平日里都巴不得和大人扯上些联系呢,而大人连平时与她们独处的机会都很少,夫人您呢,却像丝毫不珍惜这些机会似得——” 说完这些,果儿才连忙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逾矩了,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嘴。 唐姝不甚在意,只摇摇头说:“那正是因为她们是辽王府上的夫人,而我并不是。” “可姑娘您,不喜欢大人吗?” 就连果儿这样的奴婢,纵使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也完全被他这样高贵无比的身份所吸引,他的言谈、举止,完全不同于自己所接触的阶层。 也正因为有了差异,她才会景仰。 唐姝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望着月亮出神,她说:“有些时候,你深陷低谷,对任何一个能给予你光亮的人都会产生感情。而这份感情,却不一定是喜欢。” 果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么说,姑娘是不喜欢辽王大人才对。 她暗暗叹了口气,随后被唐姝察觉,嘱咐她道:“下去休息吧,我稍后便会回房。” “是,姑娘。” 她恍惚闭上了眼睛,任脑海里的思绪谱出一幕幕画面。那些她所向往的生活,却无一出现在她的经历里。 她垂下了手,任酒瓶悬在手上,不愿放手。 唐姝本以为今夜会以这样的方式度过,却在梦里,恍惚间被人拽住了手腕。 她惊醒,发现李稚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手中正拿着那瓶未喝完的酒。 他穿一袭玄色蟒袍,袖口仙鹤花纹镶着金边,在只有微亮灯光的夜里乍现光辉。 李稚拿起酒闻了闻,说道:“上好桂花酿,正是应时饮酒。” “什么时候,又变得喝酒了?”他又问。 “前几日吧。”唐姝如实回答道。 她从老藤椅上站起来,转身就要回房,显然是不想再同他说些什么。 可李稚却在她合上房门的一瞬用手抵住了门缝,唐姝见状立马又将门打开,语气有些不解:“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请我进来坐坐。” 借着屋里敞亮的灯光,唐姝才看清李稚的脸上不多时已经染上了红晕,怕是没少喝酒。 她于是乖乖让开,让李稚进来。 “就这么想躲着我?” 李稚反手把门合上,一只手握住了唐姝的手腕,用身体将她抵在了门上。 唐姝能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酒气。纵使她自己也喝了酒,却对别人身上的这种味道很是抵触。她别过了头,语气有些冷淡:“大人自说喝酒误事,如今自己却饮了酒,此番举动,大人酒醒后不要后悔才是。” 李稚却说:“我不后悔。唐姝,做我的王妃吧。” 唐姝心一颤,原本淡漠的眼神在此时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试图挣开手,不曾想李稚却用另只手将她的脸给摆正,只叫她直视着自己。 此时的李稚,做什么都是疯的。他的目光逐渐变得炽热,见唐姝没说反对,便更凑近了她,眼见就要吻了上去。 “唐姝不愿。” 短短四个字,却用尽了她的力气,也耗尽了他的耐心。 他逐渐变得有些不耐烦,托住她的手也渐渐用力起来,质问她道:“为何不愿?你自始至终的愿望不就是这个吗?” “还是说,你要等到赵诠篡位再成为她的皇后!” 脑中一旦有了这个想法,李稚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上的劲越来越大,唐姝只觉得脖颈处有东西深深嵌入了皮肉,比这更可怕的,是临近深渊,逐渐窒息的无力感。 唐姝看着李稚的眼睛变得越来越猩红。她想她生前看到的最后一次杀戮,恐怕就是自己被他绞杀的时候。 这种快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李稚终于看清眼前女子逐渐放松的双手,他才幡然醒悟般往后退了一步。 唐姝被重重摔倒在地,死命呛咳着,仿佛也在寻找生的出路。 李稚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眼前一幕,他想要上前扶起她,可双腿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只能站在原地。 直到听见唐姝重新大口喘着粗气,他的疯魔的心才被收拢回一点。 他嗤笑一声,这声音却在唐姝听来,显得无比可怖。 “赵诠领略到你在绘图制法方面的天赋,在修缮水利一事上用得上你,他信得过你,恐怕也早已给你看过了南部洛河的军事布防。” 唐姝还没从方才的惊险中缓过神来,听李稚这么一说,却是彻底清醒。 李稚是怎么得到消息的?难不成赵诠身边还有他的人? 李稚蹲下来,犹待玩物似的看着痛苦蜷曲着的唐姝,眼神里毫无怜悯。 他说:“你既然想回到赵诠身边,就交出布防图,这也算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任务。这次任务完后,你就再也不用认我为主,就可以逃到天涯海角,我也再不会追究你的行踪。” 李稚伸手,想最后抚摸一次她的发丝,却被唐姝拼命甩手推开。 “不必着急,我给你足够的时间。只是你要明白,这桩买卖,你只赚不亏。等你回到赵诠身边,只要你不说,他再怎么也不能将这件事归到你的身上,他定也舍不得。” 他站起身来,优雅地抖落自己华服上的灰尘,再没去看唐姝一眼。 只留下最后一句话:“这次任务后,就当你我主仆一场,恩断义绝。” 第53章 遵命西遣 彼时的赵府,相较往日,又是一番天地。 自那日阿彦找到赵诠,将他接回府上,先是不知为何看他消沉了几日,几日后,阿彦总觉得他看似恢复了精神气,但又说不上来有哪里怪怪的。 直到赵诠终于对他吩咐了事宜,阿彦才斗胆问他道:“大人,那日我们将您找回来,身旁却不见有二夫人的影子,不知二夫人她——” 赵诠没听他讲完,直接打断了他,神情有些淡漠,说:“以后不要再提她。” 纵然阿彦觉得奇怪,他也不能对赵诠的话生出任何疑议。只能故作顺从地点头,说:“是。” “近日我需要外出一趟,你就留在这边帮我打理事宜,有事尽快通报。” 阿彦点头,知道赵诠口中的去处在哪,便说:“大人且放心去,这边有我,您不必担心。” “阿彦,你是我最信得过的手下。” 赵诠看着阿彦,语气像是要将自己的所有托付给他一般。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口的一个身影给堵住了。 “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 阿彦刚退出门,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明若娴,作揖道:“大夫人好。” 明若娴点点头,才跨过书房的门槛,就听前方传来一句:“你出去吧,日后除非我的吩咐,不要再来书房。” “可大人……” 明若娴收回了刚要迈出的脚步,低头看着手上的食盒,不甘心,又抬起头说:“大人,这是我亲手做的糕点,我就放在门口,你若肚子饿了,便拿去尝尝吧。” 赵诠抬头看了眼她,随后点头说:“就放那吧。” “嗯。” 明若娴将食盒放下,便转身顺走带上了门。 走出书房,明若娴还在门口愣了好一会,见阿彦准备出去,她才小跑上去,抓住问他:“阿彦,你可看见二夫人?” 阿彦摇摇头,并说:“大人叫我们日后都不要再提二夫人了,想必有些事,也只能大人心里慢慢消化。我们只陪在他身边就好。” 听话,明若娴只连说着:“好,好。” 此前她虽不喜唐姝,但几个月相处下来,她也渐渐明白了赵诠对唐姝的心意,非自己能敌。本想将就着过活,如今唐姝却突然没了音讯,惹得赵诠更是连自己理都不想理。 她再一次意识到,若非唐姝的存在,自己与赵诠,甚至同之前的相敬如宾都维持不了。 “碧兰,我出去走走,你就留在府上好了。” 明若娴吩咐她道,碧兰不敢多说,只能点头应着:“那夫人早些回来,这些日府上造访的大人一个接一个的,说不定大人哪时候就需要夫人在场了。” 明若娴点点头,便独自一人走了出去。若赵诠当真需要自己,便不会连同自己讲一句话都不想。 碧兰所说也没错,这几日府上虽少了二夫人,却多了许多生面孔。 听阿彦说,他们都是某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看见他们,可不能有失仪态。 而碧兰还说自己根本没什么露面的机会,因这些大人一来到府上,赵诠也不需要下人去服侍款待,他们一来,便统统往大人的住所去了。 不得不说,这赵府少了二夫人,怎么说都少了些与人做对的乐趣。 …… 翌日一早,李稚醒了酒,却还觉得有些头疼脑胀。他从床上坐起,看见门口那扇门,昨晚的记忆就如泉涌般一股脑钻进了他的脑袋。 他使劲拍了两下头,终于又将其搅乱。 推开房门,李稚就见果儿在自己门前徘徊着,一副焦急的模样。 见李稚出来了,果儿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一样的,连忙上前行礼,说:“大人,奴婢今早去唐姑娘的房间,发现她人已经走了,哪找也找不见,平时是定不会这样的。” “什么?”李稚瞥向她的房门,内心失落与不安交杂着。 “还有,这是唐姑娘压在案桌上的一封信,奴婢没敢拆开。” 说着,果儿就将一封没上漆封的信递到他面前。李稚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只是他没想到,唐姝能这么快就做好决定。 果儿还处在无措之中,直到李稚对她说:“你吩咐下去,即日起从辽王府上的调派的下人重新回去府上,东西也一并打包走。唐姑娘的那间屋子不要动。” “是。”果儿尽管疑惑,也只能按他的话照办。 说罢,李稚便转身回了房。 次日,李稚起程进宫。 承光殿内,只见李普端坐在案桌前,桌上除了成堆的奏折,便是还未入口的几碗汤药。 “臣弟拜见皇上。” 听闻李稚前来,李普难得舒颜,刚想开口,却止不住呛咳起来。 一旁的奴才见状连忙替李普顺着背,劝着说:“皇上,您已经批了好一会了,趁热先将汤药给喝了吧。” 李稚听言,也说:“皇上日理万机,定也要多注重些身体才是。” 李普却是摇摇头,目光中透露出些无奈,笑说:“晚喽。” “皇兄!”李稚看着面前头发已近乎花白的天子,心中纵有万千逆反的心,也在此时被收敛些许。 他叛的从不是李普打下的江山,而是下一代天子。 “七弟今日过来,是有何要事与朕商讨啊?” 李普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向前做。 “德禄,你们下去吧。” “是,皇上。” 那个叫德禄的奴才也朝四周示意,待所有人都退下,整个寝殿内就剩下了皇帝与李稚二人。 “赵诠最近,可是有何动静?” 皇帝此时却乖乖拿起那碗快放凉的汤药,朝自己嘴边送去。可李稚注意到的是那双颤颤巍巍的手,以及送到嘴边却不及渗出的药液。 李稚垂下眸子,答道:“近日,臣弟手下在赵府周围看到钱桧等人聚集,想必是要与赵诠商讨些什么。此前抵不过朝堂上那帮逆臣,让赵诠前往北樾一带,也让其收获了诸多势力。” 皇帝“唉”了口气,“错过了除掉赵诠的最佳时机,再往后,便要等真正开战了。而开战,苦的,不就是大都的百姓嘛?” “是。臣弟,斗胆向皇兄请命,请予我使节之名,让我往西部邹邑一去。希望在最后关头,能让邹邑王同意合作一事。若时间不及,让赵诠抢了这个人头,恐怕极不利于两方之间的对战。” 李稚今天早上看了唐姝留给自己的布防图,南部洛河虽尚未布军,但他不相信赵诠会放弃这么一个绝佳要塞。 只怕是人马未到。而赵诠最近这么频繁地会见各方权势,想必就是为这个做准备。 他要赶在赵诠之前说服邹邑王,且越快越好。 李普同意了他的想法。放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和置自己与此地的邹邑王和解的,只是时机已到,只能放手一搏。 他对李稚说:“除了赵诠以后,等太子上位,朕希望你能好好扶持他。毕竟琛儿年纪尚小,刚刚登基,必定引来朝堂上众多臣子的不悦。而你,是朕的心腹,也早在那帮老臣面前树了一个榜样,他们定会对你的决定心悦诚服的。” 可正因李普所想,李稚才不更可能压抑心中的野心。 他伏地,拜的只是他这个长兄。 “臣弟,必谨遵皇兄的嘱托。” 第54章 邹邑再会 唐姝不知自己的抉择是对是错。 倘若那天赵诠没给自己看他的布防图,李稚便不会以此作为条件。而倘若自己的信念足够坚定,坚决不愿拖累赵诠,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将布防图交出去。 可唐姝,只想为自己活一回。 也是为了最后给赵诠一个交代,唐姝只想尽快告知他这个消息。布防图乃两军作战中最关键的机密,洛河一带作为交战的关键,一旦让李稚知晓了其机关要害,赵诠此前坐下的所有努力必然会被付诸东流。 而她也算是耍了个心眼,交给李稚的布防图中,唐姝特意没有画出赵诠布防在洛河要塞的兵力。 在唐姝的印象里,在洛河那带,本是有许多人马布守的。只希望李稚看到这个,能减少对洛河派遣的兵力。 唐姝在天还没亮时便离开了李稚的私宅,彼时大街上赶早的人才稀疏几个,想必赶到赵府时,她还能先打探一番。 果不出其所料,待她赶到赵府,王叔这才将大门给打开。 唐姝本想上前问赵诠的去向,才考虑到自己现在身份的不便。他不知赵诠对内是怎么说自己的,或许自己现在在王叔眼里,已是个死人了罢。 想到这儿,唐姝还是稳住了步子,只待静静观察。 好在没过一会,唐姝便见有人一大早上门去拜访赵诠的。 王叔守在外头,便跟那人说:“赵大人前日便出门办事去了,还不知道多久回来呢。还请这位大人改日再来,或者您实在赶急,老仆可以托大人的亲信捎信给大人。” 王叔口中的亲信,恐怕就是阿彦了。可赵诠外出办事,没有理由不带着阿彦。 阿彦是他最信得过的人,赵诠将他留在赵府,想必是让他做内应,以便传达些重要的讯息。而赵诠此番要去的地方,恐怕不是一两日便能到达。 唐姝又想起来自己在布防图上所见,大都的东北两侧,都遍布了赵诠的势力,唯有西部,被他画上了一个大大的缺口。 莫非,赵诠此番是要去邹邑国寻求合作? 念及此,唐姝便也不敢耽搁。赵诠前日出的门,准备又比自己充足,想必不出时日便会赶到邹邑了。 唐姝于是匆忙从早市上购置了一些东西,向商铺老板仔细询问了一番后,才规划出前往邹邑的路线。 邹邑地处西,气候本就比大都更干燥寒凉些,此时又值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唐姝身上没有多少盘缠,便没再添置衣裳,只能素衣前行。 这趟去邹邑的路,远比唐姝想的更加艰辛。 刚走到半路,唐姝就已经被风寒来来回回折磨了两次。好不容易快到邹邑的国土,身下的一匹马却实在撑不住日夜奔波,在路上病死了。 唐姝便只能自己驮着包袱,来到城门,却又被城门口的官兵给拦了下来。 邹邑不同大安,已经是另一个君主管辖的领地。唐姝没有所谓的通关文牒,只能在来来往往的人中搜寻自己的救命稻草。 好在,她碰上了一队从大安而来的茶商。 是商人,就会接受交易。 唐姝于是拿出身上所剩不多的盘缠,只求他们能带自己过城门。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别说区区茶商了。收了钱,唐姝便成了他们的客户。只是这客人也不好当,没有多余的藏身之地,唐姝只能被迫塞进一个茶桶里。 好在唐姝身材本就瘦弱,加上她从小练得的武功,早就能比常人更加缩小自己的骨骼。这不,众人使使劲,就给推进去了。 唐姝在里面听着茶商与那官兵草草交待了几句,车子又再次动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茶商停下马车,喊着众人一齐又将她给拉了出来。 唐姝迷迷糊糊地道了两句谢,便又继续拖着这副病恹恹的身子上街,逐人打听皇城的位置。 只是她问的人再多,从他们口中得到的答案始终不是自己想要的。渐渐的,唐姝意识到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难不成,自己当真要进入皇宫,才能得到赵诠的一点消息? 唐姝被自己的这个想法蠢笑了。 眼见自己准备的粮食已经见底,身上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唐姝才逐渐对自己能否在找到赵诠之前活下去产生怀疑。 两日过去,唐姝终于有了一丝可能有关赵诠的消息。 只听街边的大娘说,几日前确实有一个长相酷似中原人的男人进城,身后还跟随着几个黑衣手下,也确实是往皇城的方向去了。 唐姝心底一丝微弱的火苗还是得以存活了下来。至少,她知道赵诠的确来过这。 她想,赵诠的身份特殊,定不能一上来就冲着皇宫去,也许他已经在城外找了个落脚的地方。而他在邹邑没有熟人,也不可能是借住他人的府邸,最大可能就是直接花银两买下了一座。 凭着这个想法,唐姝又跑去问了邹邑附近正在卖房的老板。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个老板说前几日确实交付了一所位于城西的府邸。 还说那人阔气,直接拿下,是一点价都不讲。 唐姝笃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随后便循着老板指的路一路走去。 直到将近傍晚,唐姝才来到了他口中的那所宅子。 宅子外无人看守,唐姝又上前去敲了几次门,始终是无人回应。 她终于觉得有些撑不住了,她退了几步,在门口的石狮子下坐下,就这样倚着石板,无神地看着眼前来往的人们。 唐姝已将近两日没吃东西,甚至滴水未进。小时候的自己仿佛就在前面朝自己招手,她笑道:“你怎么长大了还过成小时候这般模样呀!” 唐姝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 眼见小女孩就要走,她伸手想要挽留她,只是自己不堪疲惫,终于倒下了。 恍惚中,她听见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声音,却一下跃到了自己的耳边。 “这怎么倒了个人?” “怕是来要饭的。趁大人回来前将她拖走吧,别脏了大人的眼睛。” “来——” 唐姝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拽的生疼,可是不敌脑袋的疼痛来得剧烈。 许是黑白无常来拖自己回阎王那的吧。她想。 赵诠慢他们几步回来,还没下马,便见二人生生拖着一个女子,不知要把她往哪里带。 赵诠瞥了一眼她,本以为是个死了的乞丐,可就是那一眼,让他想起了在龚府那条长街上,令他永远都忘不了的那幅画面。 那日,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内心的沉痛。 而今,那无法复刻的感觉却乍现心底。 他摔绳下马,几个大步来到唐姝身边,朝那两个不长眼的手下低斥道:“松开!” 赵诠让唐姝靠在自己的怀里,知道她这副样子,定是病的不轻,随后又让他们去寻了个大夫来。 “你说,那女子是谁啊?到底是我没认出来,还害得大人动怒。” “嘶,我想,该不会是那位二夫人吧?” 二人相视一眼,便立马加快了寻医的步子。 他内心砌起的高强营垒,在再次看到唐姝的这一刻瞬间轰然倒塌。那些时日里纠缠着恨意的内心,也在此刻化开,再化开。 赵诠小心将唐姝横腰抱起,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 而就是她那近乎僵冷的躯体,磨灭了他最后一点妄图纠清对错的意志。 第55章 终舍其罪 “这位姑娘脉象虚浮,舌苔斑白,怕是劳累过度,加之不注意保暖防寒,连日未进食,染上了风寒。” 为唐姝看诊的大夫仔细把她的脉,只是在初下诊断后,他的眉头又紧锁起来。 赵诠一直注意着大夫的脸色,察觉到不对劲,他又说:“先生但说无妨。这位姑娘身上可还有些隐疾?” 那大夫摇摇头,说着:“这,老夫不太好下诊断。只是能够确定的是,此病经年久,虽没有固定的发病征象,但却能在身体患其他疾病时,阻碍疾病的恢复。此为寒象,在秋冬季尤其需要调理。” 赵诠看着床上面色恍白的女子,若有所思。经年之久,恐怕是自小便被种了病根。 “那就有劳先生给这位姑娘配些中益调理之药,改日这位姑娘痊愈,赵某必定会登门拜谢。” 赵诠揖手,随后吩咐手下将这大夫给请了出去。 重新坐回床前,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恐怕此时正被困在梦里吧。会梦到些什么呢?是自己被非人对待的过去,还是无法做出取舍的现今,抑或那飘忽不定的未来? “唐宜,你怎么那么傻,千里路途,说走就走,是一点都没为自己的身子考虑。” “唐宜,李稚待你不好吗?我以为,你是希望回到他的身边的。” “唐宜,当初你迷晕我而去的时候,是否还想着会有下一次再见呢?” …… 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对昏迷中的唐姝说了一句又一句。 他看着她的眼,深深的,仿佛她醒着一样。 他不想敷衍她,他想让她在梦里也能有自己相伴。 他不想她在空虚的梦里孤独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一日,他的手下进来禀报说:“大人,我们是否该准备起程了?” “再过几日。” “可大人,我们已经在邹邑耽搁了许多时日,太傅大人也传来了许多书信,催促大人回都。倘若不尽快回都主持事宜,只怕我们收揽的心腹,也该有意见了。” 那名手下此时只能冒着说错话的风险,以下犯上,规劝赵诠一回。 赵诠叹了口气,朝他挥挥手:“吩咐下去,收拾东西,明日就回大都。” “是!” 手下欣喜之余,也朝床上还躺着不醒的唐姝拜了一拜,“惟愿二夫人能早日醒来。” 说罢,他就带上门走了出去。 “唐宜,你先睡着。” 安抚了她后,赵诠起身准备往外面走去。不曾想,手心却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握力。 “醒了。” 赵诠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只见唐姝已经睁开了眼睛,朝他眨着。 “你醒了。” 短短三个字,包含了这几日来他内心所有的焦急等待,终于被他宣之于口。 “刚醒?” “嗯。” 赵诠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他扬起嘴角,语气恢复了以往的沉静,又莫名多了几分宠溺。 “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外头买。” 唐姝摇摇头,“我想喝口水。” “好。” 赵诠从茶桌上倒了一杯水,回过头来将她小心扶起,依偎在自己胸口,将水小心往她嘴里送去。 “慢点喝,别呛着了。” 一口温水下肚,唐姝只觉得这几日丢掉的神都聚合了。 而二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由唐姝先开了这个口。 她从赵诠怀里挣开,神情有些严肃,说道:“李稚从我这知道了你在洛河的军事布防。是我亲口告诉他的。” 赵诠先是一愣,提到军事布防,他的面色较先前也沉下些许。只是对她的话似乎不太感到意外。 他说:“你既然能把这个消息带给我,想必是和李稚做了交易。条件是什么?” 赵诠总是能够轻易识破她心中所想。尽管,唐姝也并不打算瞒着他。 “最后一次任务,条件是恢复自由身。” 唐姝望着他的眼睛,审视着他如此冷静的态度。她甚至希望从他的眼中看见对自己的怨恨,毕竟唐姝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赎罪的。 而赵诠却挑起了眉头,看着唐姝,眼神里透露着不明所以的期待,他说:“这么说,你现在不是李稚的人了?” 唐姝点点头,好像有一丝释然。 “那你不远千里迢迢来找我,只是为了告诉我军事布防被李稚所知的消息吗?” “对,”唐姝肯定道。 赵诠似乎对她的这个回答有些失望,“若你没碰上我,不幸冻死街头,那你的消息,恐怕到死都不为我所知。你的弥补之望,不过虚妄。” 被赵诠这么一说,唐姝显然是不知再作何解释。只是有些失神地点点头。 看她这副模样,赵诠也不想再逗她了。他伸手抚向唐姝的脸庞,凑过去吻了一吻。 “所幸的是,你还是遇见了我。所以便不用去想那些再不可能发生的后果。” 这一吻让唐姝有些清醒过来,她说:“李稚现在既然知道了你在要塞的布防,必会施计捣毁,更甚者,若你遗落了马脚,恐怕他会上报朝廷,以此参你一本。” “李稚的谋划,远在我之下。” “这怎么说?” “那日我在书房展示给你的布防图,其实只是个起草。还记得我那次问你的问题吗?洛河之所以作为要塞,因地势得天独厚,历代皇帝也意识到了,只是鉴于它的开发难度大,始终没有对它下手。” “战事在即,若要花费大量人力财力在它上面,恐怕不妥当。何况,动静太大,因此至今,洛河那带还维持着原来的面貌。” 待赵诠解释通,唐姝才明白自己透露给李稚的布防图根本无异于一张白纸。 这样,唐姝的心才稍微放了一点下来。 “所以你这才一点都不心急。” 赵诠笑道:“那是当然。” “不过,”唐姝突然想到些什么,“李稚如此肯定你会将布防图一事告知于我,只怕是有人与之接应。你的身边,怕是已有细作潜伏。” 赵诠对此事也觉来奇怪。可堂堂赵府,不论是自己的手下,还是下人,几乎都是自己亲手挑选的。 在他之前,绝不可能有人服侍过另一个主。 这暗中之人究竟是谁,只怕就连赵诠,也觉察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如今除非他再做出些大动作,不然以现在时势之紧,我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见赵诠如此坦然,唐姝的心却始终安稳不下来。她给赵诠捅的篓子实在太多了,此番前来,她也没有想继续留在赵诠身边给他添麻烦的想法。 “赵诠,既然事情已经说明白了,那我也不多留了。你和李稚之间的纠纷,我也不会再参与半分,以后这大都随谁之姓,也与我无关。” 第56章 相定终生 赵诠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听唐姝讲完,他不禁苦笑道:“唐姝,你的话,可从来都比这冬日里的寒风刺骨,直让人心寒。” 当赵诠刻意压制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唐姝反而更能深切体会到他内心的纠结。他的苦笑,不也像带刺的锋芒,再一次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这么努力和我撇清关系的时候,是否有为那日被你注入麻药,推下马匹的我心疼半分?你可知你在李稚身边的时候,我在夜里是如何辗转反侧?我扪心自问,甚至请示先祖,我赵诠没有愧对你半分。可你唐姝,却始终不能为我软下半分。” 赵诠紧盯着唐姝的眼睛,惟愿捕捉一切变化的影子。 “我自然希望你不要被卷入任何纷争,这大都随谁之姓,也并非你一个女子能决定的。你若不想搅进我同李稚的局,我便为你安排一出无人所知的处所。待天下安定,我便接你出来。若我不敌王权,你自也能另寻他处,不被我束缚。” “我相信,你的心,总有一刻会为我停留的。对吗?” 唐姝的耳朵像是被打上了封条,她从来对恶语无感,不论李稚此前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放在现在,她好像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偏偏赵诠的话,炙热得像一团火,它不分青红皂白地烧毁自己同世界的最后一层隔膜,只愿把真心呈递。 从前那个女孩,无比渴望的东西,莫过于此了吧。 唐姝曾以为太晚,她觉得自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可兴许是上天终于开眼,他终于看到她凄惨的前半生。终于,要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了吗…… 不知怎么,眼角又划过了那抹温热的东西,一滴,两滴……眼泪终于像泄了洪的江水,止不住地流下。 赵诠一把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抚着她。他恨不得将她给揉碎,装进自己的口袋,为她遮风挡雨,祈愿今世她不再受任何伤害。 “你忘了吗?你还是我的二夫人呢。是唐夫人,也是我赵夫人。只要有我赵诠在一日,你便能在这世上无忧无虑一日。” “明日我们就启程回都,好吗?” “好。” 唐姝也同样抱紧了他。她不能保证眼前的男人是否能保她一世安康,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会尽自己所能,同他偕老。 许久,二人才从温存中脱身。 赵诠说:“头一回来邹邑,还没带你去逛逛呢。你卧床多日,要想尽快恢复,还得下床活动活动才行。” “那就麻烦大人带路了,我可是在邹邑城逛怕了。”她自嘲道。 赵诠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这次有我在。” 赵诠起身,随后便向唐姝展示了这几日来自己的成果。 “这是?” 只见赵诠身后原本应该盛放书籍的地方,此时却被各式各样的衣裳和首饰摆满了。 她显然是被这一幕惊叹到了,“这些都是你买的?说好去逛逛的,你早就买了算什么数。” 赵诠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就这些东西怎么够我的夫人用?前几日你昏迷着,我只是想为你醒来做些准备。你的包里就只有一个水囊,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便自作主张,上街随意挑了一些回来,还不知你喜不喜欢。” 他口上虽说是随意挑的,只有那日跟他一起去的手下才明白,他这随意可是花了大把功夫,可谓货比三家,最后还是将三家的东西一齐收入囊中才觉满意。 “看着,倒是蛮合我心意。” “你光看能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过来,我帮你试试看。” 就这样,他们俩在屋里头琢磨了一个下午,愣是将所有的衣裳和首饰都试了一遍。最后才勉强挑出一件合唐姝心意的,正好穿出去走走。 “这件水蓝色的真衬你。”赵诠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唐姝,心喜得快要溢出来。 唐姝却笑道:“哪一件你不是这么说。” “我的眼光哪有你好,只是你我意念合一,一致认为这件最佳。” 赵诠走到唐姝身后,对着镜子为唐姝挽就发髻。 “你们女人每日出门要捯饬这么久,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说。 “那是自然,特别是与自己的心上人。” 听到“心上人”三个字,赵诠忍不住停下了手中动作,俯身朝唐姝的红唇上点了一点。 “这下好了,你看看你的嘴巴。”唐姝笑道。 “那便再还给你。” 说着,赵诠又是扶住了她的头,朝唐姝的脖颈吻去。做完这一切,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说:“唐宜,今日这门也不是非出不可。” 唐姝赶紧谢绝了他这般迷离的眼神,“不可不可,我都如此精心打扮了,你难不成不想带我逛逛?”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 赵诠第一次觉得幸福如此可观。眼下有她相伴的日子,纵使每日柴米油盐,粗茶淡饭,他也愿称之为幸福。 守在门口的侍卫听屋里再没有动静,才赶忙对眼其他人,摆正姿势站好。 见赵诠带着唐姝出来,众人的眼光那是一个直。连喊着:“大人好,夫人好。” “你教的?” “必然。” 赵诠心里得意,就连吩咐手下的语气都温和了许多。 “我出去一趟,你们就在这里观察着动静,有事禀报。” “是,大人。”众人可都等着他俩回来看好戏呢。 “邹邑果然不同中原,本以为在锦绣街见到的那些便是整个西域了。不曾想,那只是九牛一毛。” 唐姝感叹道。 他们走的这条街,叫西树街。以往的街道只需要一眼,便能知道两侧的界线在哪。而西树街,仿佛没有边界。 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圈内,好像每走过人群,他们都能到达一个新的境地。街道没有头尾,唯一作为区分的,便是一个又一个铺子。 有自立的看台正上演着一出好戏,也有走两步便换新的商铺,摆着些袖珍玩意儿。 这一切简直令她眼花缭乱,若没有赵诠带着路,她甚至能走迷路。 赵诠牵着她的手,带她在每个铺子前都停留了一会。才一会儿,赵诠提着的大口袋就满了出来。 “趁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把买的东西放回去吧,待会再取个更大的包袱过来。” 唐姝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我可没东西要买了啊,你且自便。” “那可不,前面还有个刀剑集市,我们待会就去那看看。” 说着,赵诠就想为唐姝指个方向。 唐姝还等着看他的笑话呢,只是等她再看向他时,赵诠就如凝固了般,他放下手,转而紧紧握住了唐姝。 唐姝不明所以地朝前看去,却见一大批人马正朝自己走来,人们纷纷给他们让了道。 直到唐姝看到其中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李稚……” 带头的是个将军模样的人,三十出头的样子。见到二人,他便停下了马,随后轻轻挥手,身后便涌现一大批官兵,不多时便将二人团团围堵。 “大安殿前司使赵诠,伪造通关文牒,假借使节身份,混入皇宫,制造恐慌。现奉国主之命,捉拿赵诠,等候问责!” 见他们步步紧逼,赵诠将唐姝护在身后,说:“赵某任凭国主处置,但请放过这位姑娘。” “哼,竟然还敢提条件?在邹邑,你这殿前司的身份可不管用,不必管他,连这个女人一并捉拿!” “是!” 第57章 风云巨变 在众人的注视下,唐姝与赵诠被押解着,一路往邹邑的皇宫地牢里走去。 路上,那名领头的将军对此也没再解释些什么,只说禀皇命办事。反而是同行的李稚,在亲眼看见二人被关押监狱时,才终于说话。 他看着赵诠,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说:“赵大人冒充我的身份来邹邑拥兵自立,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依仗着你那位娇妻,我才能在赵大人启程大都前,抓个现行。” 说着,李稚又对唐姝笑道:“七巧,我让你在二者之间做了抉择,此刻,你若反悔,我还能向皇上求情,说你只是这抓捕计划中的一个棋子。往后,你依然可以跟在我的身边。总比跟了他,死后连葬身之地都没有的好。” 李稚加重了最后几句话的语气,就好像是以一种极具威胁的态度,劝她降服。 他深知自己不必将口信传到李普面前,就可以一除心头之快,可这样当着邹邑国主的面,唐姝的性命必定也要跟赵诠挂上钩。 赵诠一死,世上便也再没有唐姝这个人。 李稚的眼神像极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生硬的笑里藏着快要溢出的愤慨,好像在告诫她:唐姝,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只是唐姝并不领他的情。 她斜靠在发黑潮解的墙壁上,微微别过头,仰视着一贯高人一等的李稚,她的眼神坚韧而空洞,声音透露着一丝反问 她说:“李大人,你忘了,七巧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了。” 她冠他以“李”姓,不就是在清醒地提醒着李稚,他们俩,已经缘尽。 唐姝这番话再次将李稚置于一个自导自演的笑话当中,他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只对身旁那个领头的人说:“吴将军,还烦请你带我觐见国主。” “是,李大人这就随我来。” 直到最后一声脚步也消失在耳边,整个牢房才重现空洞与黑黢。没有任何一扇窗,自然也没有任何一道光。 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于此。 “唐宜,我在这儿。” 唐姝的思绪瞬间从那个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被拉出来,面对着他温柔至极的语气,她却说:“赵诠,我不知李稚后脚便会跟我出来,如今你落入此番境地……又是我一手造成的。若我没有来找你——” 唐姝还没把话说完,就遭到了赵诠的截断。 “不准再说这些糊涂话。” 随后唐姝听见窸窣一阵动静,紧接着赵诠又说:“来,把手伸出来。” 唐姝听话,贴着墙壁,往铁栏那边挪了挪。 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两个人都找到了彼此。 赵诠将唐姝的手紧紧握在手心,试图将自己的温热传递,将她的不安与恐惧驱散。 “你害怕吗?”他问道。 赵诠将自己整个身子使劲往铁栏那边靠,试图让自己离得她更近一些。 “不怕。只是觉得有些不安。”唐姝实话实说道。 “你是担心我们会被处决?” 唐姝点点头,继而沉声道:“如今的局势紧张,或许李稚都不用等皇上的口信传来,便可以在邹邑,这地牢里,直接要了我们的命。如今我们没有优势,便如俎上鱼肉,逃不过任人宰割的命运。数十年的谋划布局,却在朝夕毁于一旦。” 她抬头朝赵诠的方向望去,恳求黑暗给予她一丝亮光,让自己看清他的脸。看清他同样的恐惧,她不希望赵诠是出于安慰自己的目的而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唐宜,以你对我的了解,若我没有充分准备,陷入此番境地,你认为我还会如此镇静吗?我是不畏死,但我身后的万千将士,以及支持我的各方势力——我若死了,他们又将会被置于何种境地?我若死了,你又该怎么办?” “唐宜,我不希望你跟我一起赴死。什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些文人的风骨再美,终究是未尝过真正爱一人的滋味。” 为了她,自己可以挣开一切束缚,只为了给她争取一线生机。为了她,自己可以不再考虑得失,在心中,她早已是无人能敌的存在。 “赵诠……” 唐姝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心中莫名搅上一股酸麻的滋味。在认识赵诠以后,她的心仿佛获得了新生,以往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在如今,却十分深刻,十分清晰得依次展现着。 “赵诠,从前我不理解,书中爱一人愿为倾其一切的描写,我自以为是无稽之谈。如今,我才略有所体会。若以我死,能换你生,我也无怨无悔。” 你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作为一个人所高望而不及的。若你能代我活下去,何不是我重获新生的一种方式? “傻瓜……” 尽管他说着她的傻,却又十分念着她的傻。他从某一刻起,似乎就不盼望唐姝能回应他的爱了。他习惯了默默付出,默默看着她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自己的爱意。 而今,上天似乎终于看到了他的痴情,还给了他一个唐宜。 “听你这么说,难不成你有逃脱的计策了?”唐姝问他道。 “嗯,”赵诠点点头,“不过,恐怕我们需要借助他人之力。” …… 李稚作为来访使节,被安排在皇宫内一个较为偏僻的住处。 从延光殿出来后,李稚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他同邹邑国主商谈的合作事宜进展未免太过顺利了,李稚只是表明了来意,亮出了条件,他便早有准备般答应了下来,甚至不多问赵诠一事。 李稚假装建议在李普传来口信前将他二人处死,这对于赵诠所犯之事来说,可谓合情合理。只是邹邑国主一听,便立即反驳了他这个想法。 只说这几天全国斋日,能不见血便保留全身。又说,如此重大事宜,还是等李普传来口信再作商议。他邹邑对此事定是不做容忍,只是一切还得按照规矩来。 国主都这么说了,他李稚作为一个外人,便也不能再有反驳。 只是他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回到寝殿后,他看到了手下送来的密信。 待他将密信展开,仔细看了几遍后,他才确定信中所言属实。 信纸在手松开后随风飘落,而他整个人便如大厦轰然倒塌般,差一点站不住脚跟。 只见飘落在地上的信纸中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李普薨,奉启三十一年,冬月廿三子时。 第58章 暗夜潜逃 子时,地牢外只剩下几个看守的士兵。他们本睡眼惺忪,见有人过来,立马提起了精神,提起剑就拦在他面前。 只听那人说:“我乃大安国君派来邹邑的使臣,先前地牢里押解了两名我朝的叛臣,我征得你们国主的同意,前来将他二人押解回朝。”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枚金牌式的东西,在他们面前晃了一眼,又立马系回了腰间。 看守的人对视了几眼,虽感疑惑,但听他所言似乎没有假话,这就把他放了进去。 进了地牢后,李稚径直走向了关押唐姝二人的牢房,他的脚步惊扰了沿路牢房的犯人,顿时间空寂的地牢便爆发出一阵铁链碰撞的声音。 李稚的步子愈来愈快,心里越来越确信自己陷入了赵诠与邹邑国主二人唱的双簧里。 如今面临着假传圣旨的死罪,李稚只能盼望今晚自己能顺利处理掉赵诠,之后,自己便带着唐姝连夜赶回大都。 尽管,他不确定唐姝会不会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走。 只是,所有的幻象在他看到两个空无一人的牢房时,瞬间化成了泡影。 唐姝和李稚,早就不知在何时被人接应走了。 他低吼着,双手不知疼痛一样,猛地锤向栏杆。整个牢房里,现如今只剩下碰击的回声和他时不时发出的沉重叹息。 如今,怕是等不到李稚回到大都,那边就已经卷起了大风大浪。 “大人,怎么不见你说的那两位犯人?” 地牢外看守的那人见李稚只身出来,便问他道。 李稚没回他,径直走了出去。 那几人交头接耳,说:“你不觉得他有些可疑?方才他拿出来的令牌,你们几个谁仔细看过?” 他们纷纷摇头。 “不行,得禀报国主。” 而另一边,赵诠已经带着唐姝踏上了回大都的路。 “你先前的那些随从呢?” “我早已跟他们交代过,若我迟迟不归,他们便只身启程,回去协助我的父亲。” 二人各乘一匹马,在黑夜中循迹而归。 “李普在两日前驾崩,我们回去也需要些时日。这几日时间,大都必诡谲云涌,等待你处理的事宜,想必还有许多。” 赵诠凝目朝着前方,心中也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他没想到自己此行如此不赶巧,竟赶上了李普的亡期。 “虽然一切发生突然,但也不失为上天给我们的一个好机会。李稚同我们一样,他身在邹邑,作为朝廷重臣,皇帝心腹,想必皇宫此时正急迫寻找他的去向。而等他处理完新皇登基事宜,才有心思与我对着干。” “这么说,我们避免不了干戈了?” 她待在李稚身边那么多年,深知自己的每次任务,都是李稚为了得到皇位的筹划。可如今,她也没想到大战在即,而自己早不是李稚的一盘棋。 可为了赵诠,唐姝也不愿将自己从中抽身。 “没错。”听着唐姝的疑问,赵诠便细细为她解释。 “如果李稚不图那个位子,想必会为小皇帝和整个大安考虑,待我们逼宫朝上,他兴许就会让出皇位,以保全皇脉。” “可事实是,李稚拥兵自立,大都朝野,早已遍布他的势力。唯有先除外,他才能攘内。到时候,他凭着击退叛臣的功绩,必定赢得满朝文武的肯定,那皇位,他只稍动动嘴角,劝得太后,便触手可得。这样到手得到的皇位,反而是老臣所愿,无人反驳的。” 从他的话中,唐姝也听懂了个大概。 反过来说,赵诠作为名副其实的“佞臣”,既不是皇家血统,更不是皇帝钦定的皇位人选。若他通过反叛取得皇位,想必就得花三五年来整顿朝野,至于那些开国元臣,赵诠也只能采取劝降的方式,最好就是不见血。 以后的路,才乃漫漫长路不见终。 “唐宜,我们回到大都后,世态转变,我不放心让你再待在我身边。” 赵诠看向唐姝,眼底的落寞无尽。 唐姝点点头,“我明白。我也不想被人揪住,让自己成为你的软肋。你今后要做的事,必定需要全神贯注,不能让人抓住你的把柄。” “唐宜,你不怪我?”赵诠极其小心地问她道。 他知道,是自己执意要将唐姝留在自己身边,以满足自己的私心。如今又无情地要将她从自己身边赶走,她怪自己,才是理所应当的。 唐姝笑了笑,随心说着:“为何要怪你?如今战事起,这天下也寻不到一个安稳之处。若你能将我安置,以躲避这战火,我可不得反过来好好感激你?” 听她这么说,赵诠才稍微放下一点心。 “只是,”唐姝脑海里突然闪现另一个人的影子,“你打算怎么跟若娴说?她作为皇后的亲妹妹,立场本与你不同,她该知道你的计划,也该有选择的余地。” 提到明若娴,赵诠也暗暗叹了口气。他深知自己没有给她想要的生活,这样就算了,如今,他又要生生置她于此番难以抉择的境地。他始终亏欠于她。 “等我回去,自会与她讲明白。该做什么选择,权由她自己决定。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也会尽力保全她。” 唐姝“嗯”了一声,她自也知道明若娴本性并不坏,后来自己能在赵府有一立足之地,也是她退步许多才得到的。 经过几日跋涉,他们二人终于在战火未起之时赶回了大都。 回到赵府时已是几日之后的清晨,天光微显,霜冻更加。 府里那些人知道赵诠回来了,个个不顾天寒地冻,纷纷赶出来迎接。 只是大家见赵诠身边还带着一个女子时,又议论起来:“那不是失踪的二夫人吗?” 明若娴在场,见到赵诠回来,立马迎了上去。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 随后她看向唐姝,又说:“唐姝,也许久不见你了。” 唐姝朝她点点头,“见过大夫人。” 菁儿见活生生的唐姝就站在自己眼前,她搓了搓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后,立马跑上前去抱住了她。 “夫人,您总算回来了。菁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她带着哭腔,久久不松开。 直到唐姝拍了拍她的肩,提醒她道:“菁儿,这么多人看着呢。” 菁儿这才低着头快速抽身,连忙理了理仪容,紧紧跟在唐姝身后。 众人笑着,感叹赵府好久以来都再没这样的愉悦氛围。 几日前先皇驾崩,朝廷便派了人来赵府,说是要找赵诠。先皇驾崩,朝臣于情于理都要进宫缅怀,哪想赵诠不但没来,待朝廷派人去请他时,家中竟也不见他的踪影。 听完这一切,赵诠便交代给阿彦一些事,自己随后便携明若娴进宫一趟。 第59章 误入深宫 “大人,您这几日以来,都去了哪里?” 马车停在皇宫前,赵诠与明若娴徒步走进宫里。路上,明若娴见赵诠一言不发,想到这几日他不知所踪,心中有所担心,本不爱多说的她这才过问道。 听明若娴这么一问,脑中还在做些挣扎的赵诠这才停下脚步。他想,有些话再不说,便再也找不到机会说了。 “大人?” 明若娴见他面色有些沉重,心中隐隐觉察到不安,惟愿那些只是道听途说。 “若娴,如今先皇驾崩,太后娘娘身边无人亲近,你若想陪在她身边同她渡过难关,便留在宫中,就不必跟我回赵府了。” “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皇才驾崩,您便想舍下我吗?若是唐姝的缘故,我也早说过我不在意了。您爱她,我只要陪在您身边就好。” 赵诠看着她即将落泪的眼睛,心中只能再做割舍。 “若娴,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你若待在宫中,便能享受最好的保护,若跟着我,待战事起,恐怕连身首异处,都寻不到衣冠冢。” 赵诠这番话,彻底将明若娴心中砌起的高墙捣毁。这些时日来,她拼命为那些流言蜚语想好反驳的理由,她拼命寻找蛛丝马迹,只求还赵诠的一个清白。 甚至连太后都明里暗里提醒着她,她说赵诠的野心越来越大,只怕有一天会把算盘打在自己的头上,她都不自知。 明若娴偏偏不信,自己与赵诠三年的夫妻之情,他若有此谋划,怎会不和自己提起呢? 尽管她一直在劝自己,而今,事实却摆在面前。 明若娴看着他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斥责他:“赵诠!这可是死罪!” “人生来便有一死,赵某活到如今,就是为了那一天。” 明若娴忽然觉得心口传来一阵痛,眼前的一切止不住地晃动起来。她连忙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见赵诠伸手想要扶自己,她也是第一次甩开了它。 明若娴后退一步,逼迫自己直视着他那双第一次不对自己说谎的眼睛。 她眼角有泪,却被自己狠心抹去。 她说:“赵诠,你知道我身为皇家人,若跟你在一起,那才是欺宗灭祖,行大逆不道之事。” 她咬着牙,内心忍着剧痛,如此头也不回地朝宫里走去。 赵诠待在原地,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默默攥起了手中拳头。 不出所料,明若娴刚走没多久,宫墙前后就出现了许多士兵,将赵诠团团围住。 “遵辽王大人的命令,赵大人无故缺席先皇祭典,几番寻找,人无所踪,有通敌之嫌。现请赵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说完,带头的那名士兵便向他走来,拱手说着:“赵大人,失礼了。” 赵诠抬手,“不必胁迫,我同你们走。” 这些人之所以对赵诠毕恭毕敬,还是因为赵诠手上掌握着能操控皇城里半数左右军队的兵符。 在赵诠尚未对军队做出指令之前,皇城里的所有军队,包括御前禁军,都是听皇帝的命令行事。 如今登基的新皇年纪尚小,先皇应是早有预料,而在遗诏里先将一部分的兵权交予李稚手中,为日后的兵变做准备。 “禀太后娘娘,辽王大人,属下已将赵大人带了过来。” “让他进来,你们退下吧。” “遵命。” 太后脸上挂着的倦容,任是多少脂粉都盖不过去的。她轻轻抬手,目光瞥向一旁的李稚。 赵诠被带入了承恩殿,他屈膝跪下,对着端坐在前的太后行礼道:“臣拜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赵大人,前阵子先皇驾崩,哀家派人去你府上找人,却不见你的影子。先皇驾崩如此重大的事,你无故缺席,作何解释?” “臣那几日前往北樾,勘察此前修缮的水利工程,发现冬月河水结冰,不利于水岸两边的运输,这才派人去再做修缮。当臣听闻先皇驾崩一事,便马不停蹄赶回大都,如今进宫,臣只为弥补缺失之礼。” 说着,赵诠再次下跪,“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原来如此,赵大人此举,也是一心为民,哀家没有理由责怪。还请赵大人起来说话。” 赵诠随后起身,又听太后出口。 “如今先皇驾崩,诸多事宜还待处理。新皇登基礼未成,虽有先帝遗诏,但鉴于其年幼,根基不稳,哀家也是希望朝中大臣能尽快臣服。只是——” “只是要令朝臣心悦诚服,不仅得有德行,手中所握的兵力也是必不可少的。赵大人此前征战无数,为大安立下赫赫战功,手中的握有半数兵符,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如今局势下,还希望赵大人能暂时将兵符交予哀家手中,待新皇根基稳固,哀家便将兵符重新交于你手。” 说了这么多,太后终于将目的摆明,说得好听,日后便会归还他手。但赵诠心里明白,自己一旦交出兵符,整个皇城内再没有自己的势力,就算此刻一声令下刺死自己,也无人会持反对意见。 “太后娘娘,这是怀疑臣对皇上的忠心?” 赵诠抬起头来,眼神里突然涌现出一股玩味。 “太后娘娘若是相信臣下,臣便会以自己手头所掌握的兵力,在登基大典上助新皇一臂之力,以堵群臣之嘴,何必需要再劳烦太后娘娘出手?这样,群臣还会心生嫌隙,以为太后娘娘您要独揽大权呢。” “你……”太后知道赵诠不好对付,本想借此探探他的反叛之心,结果显然。 “既然如此,赵大人不愿意配合,那就休怪哀家对你有所作为了。” 太后抬手,“来人。” 不出一会,承恩殿内就多了十几个士兵。 “赵大人长途跋涉,来回不易,将他护送至含光殿休息,没有哀家的指令,不允许有任何人探望。” “遵命,太后娘娘。” 眼见赵诠如此不屈不挠,太后也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承想,赵诠竟是真动了反叛之心,皇城内外,此时正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承恩殿,盯着哀家。” “太后不必多虑,这几日臣在皇城里也多加安排了人手,暂且能够应对赵诠的谋反。现在他被困在宫中,想必城外他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他们一有异动,臣就派人绞杀。到时,便也不用再估计赵诠的性命,击杀为快。” “惟愿计划照常,若这江山真落入了他赵家的手中,恐怕哀家也只能以死谢罪,再无颜面对先帝了。” 太后闭上双眼,企图寻找一个安稳的避难所。 李稚在一旁负手而立,他侧眸看去,身边就是那把自己梦寐以求的龙椅。不多时,待自己铲除赵诠,劝降太后,便能独享这承恩殿,独揽天下大权,不再做梦中的皇帝。 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二十年。 他勾起嘴角,脑海中的宏阔蓝图早已成型,只差最后一角。 第60章 贵人相助 含光殿,是皇宫北面一处常年无人居住的宫殿。如今,含光殿之于赵诠来说就是另一个牢笼。 殿外有数十禁卫,若没有太后的诏谕,恁是谁都进不来的。 太后将他安置在含光殿内,为的就是堵住朝堂上心向赵诠那派的臣子,对外只说是让他在皇宫中歇息几日。实际上,这几日漫无终期。 太后只派人提供三餐的饮水吃食,且由她的身边人专门送食,赵诠找不到一点联系外界的法子。 殿内灯火通明,陈设高雅,却没有一张纸、一支笔。 太后这是怕赵诠向外面传信,是要彻底断了他与外面的联系。 尽管如此,赵诠在殿内也并非终日无事。 他以茶水代笔,在桌上勾勒出皇城内外属于自己势力以内的军队人马。只要太后妄对自己下杀心,皇城里的军队便会立马集结,逼宫承恩殿。 这时,宫外的军队便会由自己的父亲赵精诚集结,围攻城门,皇城内外便会陷入死斗。 而此实为下策,到那时,想必自己已经死于太后手下,得不偿失。 赵诠只能想办法逃出宫外,以宫外的广大势力围剿宫内,到时,赵诠再回宫中号召军队,想必计成之后,纵不用逼宫,太后也会乖乖禅位。 “让我进去。” 听到动静,赵诠立马用袖腕抹去桌上的水迹,紧接着不慌不忙地站起,看见来的人正是明若娴,转而笑道:“若娴,你怎么来了?” 明若娴先是盯了他一眼,随后反手将门关上。说:“姐姐让我来看看你。” “哦?”赵诠有些怀疑,“太后娘娘她叫你来,想必也是为了一些东西的吧。” 明若娴故意制造出些动静,随后两三步走到他身边,凑近他的耳朵说:“我管她向你要些什么东西,你若继续呆在这,她保不齐会要你命的!” 明若娴紧紧拽着他的衣服,慢慢脱离了他的脸,转而一脸担心地看着赵诠。 她的话虽毒,却分毫透露着对他安危的挂念。 那日分别后,明若娴将自己锁在寝殿里数日。她在家国与私情之间来回纠结着,为何上天如此薄情,偏偏那个叛国之人,就是自己的心上人……这要她如何作抉择? 听闻太后将赵诠传到承恩殿,明若娴就感大事不妙。 她特意赶到太后寝殿一趟,说是要痛诉这个无情之人,实则谈话最后,她还是恳求太后让她再见赵诠最后一面。 也就是现在,她问赵诠:“你当真不走回头路?” 赵诠摇摇头。他便是要将一条路走到黑,这才罢休。 早知这个结果,她明若娴何不是一条路走到黑呢? 她止不住这不争气的泪水,只能仰起头苦笑着,“赵诠,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她甩手,将茶几上的饭碗一把摔落在地,发出阵阵碎裂声。 屋外的人见状就要推门进来,却被明若娴呵斥住:“谁敢进来?今日我便要拉他跟赵诠陪葬!” 外面的人听了都噤了声,随后再没发出一声动静。 只听有人说:“公主您当点心,给他留条活命,我们也是要交代的。” 明若娴“哼”了声,随后看向赵诠,面色却恢复了以往模样。她拉起他的手,轻声说:“跟我来。” 赵诠顿时明白了,于是也开始陪她一起演起戏来。 “若娴,你听我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难道你跟我说长姐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二人越演越起劲,只有明若娴心里明白,只有此时此刻,她才将自己的内心清清白白地坦露在赵诠面前。 她期盼的,好像就是这么一场吵闹。 明若娴带着他走到另一个房间,在床底下有一个暗道,明若娴嘱咐他先下去,自己则跟在后面。 穿过一道长长的暗无灯光的隧道,他们才在皇宫南墙露出头。 “没人知道,这个狗洞,其实是通向含光殿的一个密道。” 明若娴低头朝那个狗洞看去,颇有些得意。 “若娴,你对赵某的恩情,赵某无以为报。若日后兵临城下,赵某保证,定会为你引出一条生路。” 赵诠拱手,第一次对她以“某”自称。 他自以为能将明若娴甩给皇宫,却实在低估了她对自己的情谊。 “子骞,你不必如此,这一切,皆为我心甘情愿,我不愿你为我背负些什么。” 明若娴唯一渴求的,便是能在他的心中有些份量。如今看来,自己的愿望似乎已经达成了。 “你快走吧,我在南墙外给你备了一匹马,快马加鞭,能在天黑前赶回赵府。我怕是再回不去了。我虽是太后的妹妹,但放你一事兹事体大。想必日后,我们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说这话的时候,她在心里已经给自己下了最后一道通关文牒。 赵诠再次对她表以感谢,“若娴,赵诠欠你三年,若有以后,我一定加倍奉还。” 明若娴点点头,笑着对他挥挥手:“你快走吧,代我向唐姝问好。” 直到赵诠不见踪影,明若娴才将滞留在空中的手缓缓收回。 “赵诠,此情绵绵无绝期,若娴有幸,能在今生遇见你。” …… 赵诠快马加鞭,仅用半个时辰就赶回了赵府。 此时还是午夜,万家灯火也在此时落下阑珊点点,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赵诠以为他们都已睡去了,谁料推开大门,却隐隐见一个地方仍透露着点点星光。 好像,它专门等着自己回来似的 赵诠随着那缕亮光走去,果不其然,那个地方正是自己的书房。 他的心告诉他,在那等着自己的,是自己的心上人。 纵使灯光晃晃,赵诠还是特意放轻了脚步。他缓缓推开门,那名女子的模样瞬间映入他的眼帘。 那一瞬间,赵诠只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唐姝点着灯光,自己却趴在纸上睡着了。 赵诠凑近一看,那张纸上写着“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这样一句词。他的心猛然动了动,因着词下面,还赫赫写着“唐宜”与“子骞”四个大字。 觉些寒凉,赵诠立马脱下自己的云肩,小心盖在唐姝的身上。 这一小小动静立马被唐姝所察觉,她蓦然睁开眼,含糊道:“谁?” “唐宜,是我。” 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唐姝这才从梦中真正清醒。她猛地抱住赵诠,话里带着些哭腔:“你怎么才回来?” 赵诠小心安抚着她的情绪,“总算回来了,不是吗?” 二人相抱了许久,唐姝才舍得从他怀里抽身。 “阿彦说你被困在宫里了,还说你总会有办法解决的。我不信,因为他同我一样担心。” 唐姝看着他,眼里满布血丝,看来是一连几夜都没睡好的样子。 赵诠有些心疼地抚着她的脸,“你该相信阿彦的话才是,无论如何,为了见你,我有的是办法。” 唐姝被他逗地难得笑了笑,随后问他:“若娴同你一起入宫的,她回来了吗?” 赵诠摇摇头,只说:“她不会回来了。此番我能出来,完全得益于她。此时,恐怕若娴正接受着太后的问责。” 赵诠握紧了拳头,唐姝明白,他若非实在想不出办法,也不愿以“一命换一命”的方法出来。 “若娴是太后的亲妹妹,无论如何,她应该都不会被置于死地,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 “嗯。” 赵诠转而看向唐姝,目光里透露着不舍与坚韧,“唐宜,明日你便跟着车队去城北,我在那安排了一处府邸,赵府的家眷你都可以带在身边。那里临近北樾,地处偏僻,不适交战,是个安身之所。会有人在那接应你的。” “等到战火灭,我就去亲自接你回来。” “我听你的。但你要信守承诺,不准食言。” 唐姝看着他的眼睛,又说:“我要你发誓。” “好,”赵诠对天比着手势,“我赵诠,在大安战事平息一日,若身未殒,定会接爱妻唐宜归来。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唐姝就这样安静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聆听着他的一呼一吸。 这一切,便是她毕生所愿。 第61章 交锋之期 翌日一早,唐姝便收拾了东西,望着门外排得长长的一列马车,心知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脚踏赵府之地了。 赵诠走上前来,为她披上云肩。“冬月寒凉,城北更甚。你本就体寒,路上有一位大夫坐陪,途中有任何不舒服就去找他,不要硬撑着。” 唐姝定定地点了两下头,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枚发簪,“这个东西你收着,睹物思人,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赵诠收下发簪,将它紧紧握在手心。他在战前最后一次抱紧了唐姝,说:“唐宜,我爱你。” “我也爱你。” 二人之间的温度,定格在大都飞雪连天的一日,铭记在彼此深深的心里。 去城北的一路都飘着雪,车队停下休息了几次,将原本两三日的行程延长到了五日。五日之后,唐姝一行才到达城北的那处府邸。 唐姝揭开车帘,便远远望见鹤立在府前的温九商。 温九商也在同一时刻认出了他,便撑着伞来到她的马车下,伸手将她扶了下来。 眼前的温九商,较上一次看来长了许多成熟。他眼里的伶俐被圆滑替代,行为举止也变得越来越像一位温老爷了。 此番变化,在唐姝看来不知是好是坏。 她只笑道:“如今是该称呼你为温老爷了?” “唐姑娘说笑了,还是叫我九商。”他特意将伞往唐姝这边斜了斜,嘱咐道,“这里连日天冻,这几日更是风雪交加,若姑娘有什么吩咐,直接传唤下人就好。赵大人特地嘱托我要好生待姑娘。” 唐姝点点头,“平常对待就是,我也不是娇养的花朵,离了春天就活不了。” 来到大堂,唐姝才问起温九商此时出现在这的动机。 “赵大人将此地作为一个枢纽,冬日,战时粮草更是紧缺,我便总管这粮草车马的运输,保证前线将士们的生活。” 温九商解释道。 “原来如此。” 他们继而聊起往事。要说往事,实际上不过几月之前发生的事,却给人感觉时隔一年之久。果然凛冬,最冻人心。 身在府邸,犹如困兽。 往后唐姝所知外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从赵诠的书信中得知的。 赵诠的军队率先在城门那发动兵变,随后仅用一日时间占领了西、北两座城墙,掌控了大安同外界的交通要塞。往后只准百姓出,不准闲人入。 此举彻底惹怒了朝廷,除了支持赵诠的朝臣,其他老臣皆上书称要一举拿下叛军首领,取得赵诠首级者,不论将领士兵,还是平民百姓,皆赏赐黄金千两。 李稚被属厚望,他率兵出宫,早有预料到赵诠的老巢已人走茶凉,随后便召集人马东征,在东城墙落脚,又遣左右两将军驻守在南城墙。 他心知守住东墙比南墙容易。赵诠说服邹邑国主同他作战,若有朝一日邹邑的军队闯入中原,定也是往西南两个方向进军。 而今西城墙已被赵诠收入囊中,他只有派两使将军驻守南墙,自己则在东墙静观其变。 果不出其所料,战后十五日,李稚就收到了来自左使将军的求助信。 收到信后,李稚并不急于立马出兵相助。他制造了着急出兵的假象,让赵诠的军队误以为东城墙无人看守,而贸然夺城。 此举正中李稚下怀。等他们进城后,李稚便启动事先安排的陷阱,明面上安排数人抗敌,暗处放箭,将他们一股脑绞杀在城池中。 待将东城墙拿下,李稚才马不停蹄往南城墙赶去。 从左使将军的信中来看,此番进攻南墙的人数众多,只是几波下来,倒下的全是赵诠的兵,不见有邹邑士兵的影子。 李稚率兵从后方夹击,一连三个日夜,终于是暂时将南城墙给守住了。 冬日行军不像夏日,冬日气候恶劣,若没有城墙这个庇护所,想必许多士兵在出征前便会染病倒下。 而这就是赵诠军队面临的最大的一个问题。 虽占得两座城池,但西、北两座城池恰恰是四座城池中最小的一座,易于攻破,却也容纳不了数万士兵。 赵诠只能眼见着兄弟们或在城外的营地中因天寒地冻而死去,或在城内安身而不巧被敌军绞杀。 眼下,他只能尽快攻下南城。 信中,唐姝能体会到赵诠隐隐的哀痛。可她能做的也只有感同身受。她甚至不知赵诠伤在了哪儿,是否染了风寒,日夜作战有没有注意休息,是否吃饱穿暖…… 唐姝明白,有些甚至只是她的奢望。 菁儿也把她的苦痛看在眼里,自己能做的,只有给她添衣添食,劝她说大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一定会来接她回去的。 可之后的一段时间,赵诠像是消失了一样。接连五日没有书信传来,她找到温九商,说能否借运粮车夫的口得知前线的一些消息。 “你且放心,我这就派人去问个清楚。赵大人身后有神灵庇佑,定不会有事的。” 温九商安慰她说。 那以后几日,唐姝寝食难安,几时惊夜起,脑海中涌现的都是赵诠血淋淋的躯体。 终于,温九商派出去的马夫传回了消息。 “前线说赵大人身负重伤,生死未卜……” 唐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连忙捂着自己的胸口,祈祷能像往常一样感受同频,可是手掌心的温度越来越低,好像正提醒着自己,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唐姑娘,马夫之言不可轻信。前线那么多人,只有他传来了消息,保不齐就是让我们对赵大人失去信心呢!” 温九商不愿看唐姝一直消沉下去,只能日日里规劝她说。 “我心里自然有数,这几日麻烦温大人了。” 唐姝锁上房门,杜绝了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心里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连夜收拾了包裹,带了些粗食和衣裳,在深夜趁无人时溜了出去。 “赵诠,我说过不愿看你死在我前面。” 唐姝骑上稳稳,冒着风雪,一步步地朝西城墙走去。彼时战火连天,就算是大夜,唐姝也能偶尔瞥见几个逃亡百姓的影子。 那句“战争苦的只有百姓”,到如今才真正被她铭记心里。 兴许是路途太远,没有休息;又或许是唐姝的旧疾未愈,如此天寒地冻,她的身体难免败下阵来。 临近天亮的时候,路过一行人发现了她倒在雪地中的躯体,将她给带上了马车。 身体逐渐回暖,她睁眼,想要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喃喃道:“赵诠?” …… 李稚原以为邹邑的军队会从城墙外进攻,不曾想,自己待在南城墙这几日,邹邑军队就已从西城墙源源不断地向内涌入。 他们的服装都换成了赵诠军队里的样子,打探消息的小兵这才没有发现,只是奇怪为何赵诠军队的人数只增不减。 李稚看着城下不下一万的人马,大气不喘,似乎自己握住了胜算一般。 “赵诠,今日,你我决一死战!” 他对着城下领军的赵诠吼道。 纵使赵诠脸上沾染着血渍,但他的锐气却丝毫不减。 他举起手中的剑,任长剑上的鲜血流过自己的肌肤,试图唤醒内心沉睡的猛兽。 “杀!” “杀!” 赵诠第一次觉得打仗如此痛快,他的长剑每划过敌军的肌肤一寸,那溅起的鲜血便让他兴奋一分。坊间传闻,若一场仗中有赵诠在场,那他那方便可自行抵销掉一百精英。 难怪中原人都说邹邑的军队生猛,他们平时吃的都是生肉,便养活了一身精血,只为在战时以一当十。 面对如此声势浩大,喝血不眨眼的一支异域军队,李稚那边连连败下阵来。快要退到城门外时,李稚朝身边人交代了什么,回头再看赵诠,他的眼里仿佛间又有了许多胜算。 赵诠那边丝毫不放松,他率领着军队一连将李稚逼退至洛河,此时双方的力量不言而喻,就算李稚不投降,赵诠也能以绝对的优势将其绞杀。 “赵诠,你以为你赢了我吗!” 就在这时,李稚从身后拉出了一个人,朝赵诠大喊道:“认得她吗?” 第62章 愿为连理 那人身穿兵服,衣裳上沾染了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当她抬起头时候,赵诠只觉得心像被剜了的疼。 唐姝的面色苍白,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就算赵诠喊着她的名字,她也当听不见似的,只捂着胸口呛咳几声。 “将军,切勿因小爱失了大势啊!倘若此时不抓住机会,更待何时!” “是啊!”身后一众将领附和着。 赵诠抬手,望着前方的眼里,堆满了无尽的黑洞与狠厉,只听他声音低沉,说着:“给我弓箭。” 见赵诠要拿弓箭射杀自己,李稚变得更加嚣张。 “赵诠,难不成你要赌上唐姝的性命吗?若你将我射杀,我同样会抱着她坠入洛河,到时候,你便真成就了一对苦命鸳鸯了!” 李稚此时完全疯了魔,他拉过唐姝,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前。 “来,朝着这射!” 他指着唐姝的心脏,目光猩红,像个恶食的魔鬼。 赵诠拉弓作势,将箭心对准了李稚的眉心。 “赵——” 李稚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原来死亡,是一件轻盈的事。 他生前最后一眼,是凝滞在目光中的一枚发簪。 他想,他很可笑。那枚发簪,是他在长马街上亲自为她挑选的,也是他不顾唐姝的阻挠,亲手为她簪上的。 他想,这是不是就代表有那么一刻,唐姝的心上有他。 他看着那枚发簪,一时间慌了神。他下意识想将唐姝往前推去,却不想自己早已没了这个力气。 唐姝,我不愿你陪我作这个苦命鸳鸯。黄泉路上,只我一人便好。 “唐姝!往前倒!” 在李稚坠入滚滚洪流前,他的耳边,只伴着这声渗人,传遍山谷的吼叫声。 …… 奉启三十二年,正月初八,大安正式改国号为“赵”。 赵诠夺下南城墙后,又出兵夺回东城墙。那时宫里闻讯,除几个秉执己见的老臣坚持抵抗外,其他朝臣皆上书劝太后降服,禅让皇位。 可直到赵诠逼宫承恩殿,太后才抱着新皇从龙椅上坐起,同意了禅位。 那日,她永远忘不了那天,赵诠将沾满鲜血的长剑划过殿内时发出的渗人的声音。 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有大计将成的喜悦,她只见他有些沉重地迈着步子,坐上那把龙椅,冷冷的眼光朝前方注视了许久。 当赵诠问起明若娴的去向时,太后却朝他冷笑,说明若娴在协助他潜逃的那日,就已服毒自尽。想来,是受不了两难的折磨。 太后还说,她在明若娴的寝宫内发现了一封遗书。里面的内容,多是对赵诠表明的心意,以及对她这个长姐的愧疚。 明若娴在信的最后提到,至今她还不知是对是错的一件事。 那日她独自走出赵府,碰见了李稚。他问起唐姝在赵府过得如何,明若娴只说她日里就是陪着赵诠在书房,不知商量着什么。 之后得知赵诠反叛的动机,明若娴想起这件事时才慌了神,她害怕自己说漏了嘴,会置赵诠于不义之地。 只是她一直不敢多言,只能最后将其倾注在遗言之中。 听了太后的一番话,赵诠才明白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话,才让李稚握住唐姝的把柄。 可明若娴至死也不知,她所担忧的,其实并无大碍。 赵诠登基后,追封明若娴谥号为娴贵妃,将她重新风光厚葬,只为能缓解心头对她的愧疚。 经过几年的整顿,赵诠终于将朝野更新换代。现在的朝堂上,无一人是前朝的遗臣,所有人,包括大安的平民百姓,无一不对赵诠心悦诚服。 可只有赵诠明白,尽管他统一了这个天下,可世上还差一人,那个人,始终不会嘉奖他的所作所为。 攻破南城那日,当他下手射杀李稚之时,赵诠拼尽了全力越身下马,唯恐自己跑得不够快,可尽管他拼力伸出手,他还是没能够到唐姝。 那天,赵诠特地派了一队人马去河岸口搜寻唐姝的踪迹,可是一连几日下来都毫无所获。 攻下东城后,宫内局势尽乱,赵诠便放下一切,只身前往洛河下游。 他不知道的是,冬月霜雪,这洛河早已冰到了极点。恁是常人轻触都无法忍受的刺骨,唐姝却在其中浸泡了日夜…… 他不敢想,一向体寒的她,浸泡在这样冰冻的河水里,会有多么痛苦。 她肯定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她;肯定痛恨自己竟然疯到拿她下赌注;肯定,就算活着,也不愿意再回到自己身边。 那日,他沿着洛河下游走了许久。他挨家挨户地询问人家,可都说从没见过这样一名女子,还劝他不要找了,这样的天气,就算是常年被苦寒锻造的人,也断是活不下去的。 可赵诠明白,找不见尸首,她的唐宜,就还活着。 三年过去,赵诠不过三十,可他的鬓角间却多了几缕白发。 群臣上奏,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后。 纵使群臣纷纷献出自己的家底,摆在赵诠面前,他却也是连看都不看,只说:“朕自有决断。” 一人独处时,赵诠总会拿出唐姝那日赠予自己的木簪子。她那日的话,放在如今却是一语成谶。 “唐宜,你宁愿让我对着簪子睹物思人,也不愿让我再见你一面吗?” 他痛恨自己与唐姝没有一处约定好的处所,这样,如果唐姝醒来,应该就知道在哪里等他了。 念及此,赵诠突然幡然醒悟一样,倘若那约定好的处所,便是整个天下呢? 会不会是唐姝不愿意来皇宫找自己,想让自己弥补过错,去天下寻她呢? 想法一成,赵诠便踏上了约定好的路。 每隔十五日,赵诠便会以打听民情为由,游于民间微服私访。 几年下来,他几乎游遍了整个大安,不论繁华兴荣,还是破败落寞,都被他看了个遍。 这好像成为了他与唐姝之间冥冥之中的约定,他代她看尽天下,这样她就不必劳累奔波,只消听他娓娓道来。 ……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赵诠也已经记不起自己去了多少地方。只是他从未停下脚步。 承光五年,古溪镇。二月百花节后,天公又降下绵绵细雨,好像极不给地下人面子似的,刚摆出的花卉被迫又要收摊,人们就在这般看似拢合收敛的日子中道话寻常。 赵诠撑着伞,就这样伫在来来往往避雨的四散人群中。他好像一座蒙尘多年的石像,帝王的眉目间已褪去陨陨英宇,只剩下苍白的守望与零星的盼望。 “大娘,你们这有没有卖杵臼的?” 石器摊下,一个穿着朴素,脸色白皙的女子抬头问道。 “有的,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 “大一点的就行,谢谢大娘。” 女子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就往背离赵诠的方向走去,丝毫没有发现他的痕迹。 “下雨路滑,姑娘慢些走啊!” “好嘞。” 赵诠看着她在自己的视线中远去,她的侧眸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他的眼里,同那个在自己心里尘封多年的样子,对应上了。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停跳了半拍。 赵诠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好像并不想打扰她似的。 他与她,始终隔了这么多距离。 “唐宜。” 时隔这么多年,赵诠第一次,能够对着这个名字的主人喊出它。 那名女子脚步微顿,胸口像是被打上了什么一样,只见它与自己的过往一一对应起来,逐步侵蚀了自己的大脑,要将整个自己都吞进去。 “唐宜……”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杵臼,转过身,眼前男子的影像不知是被雨水模糊了还是怎的,她总觉得,这不是记忆中的他。 “你有白头发了。” 这一场景,不单是赵诠,唐姝也等了整整五年。 坠入洛河后,唐姝被河水卷走,冲到了河岸边一个渺无人烟的地方。而李稚,早已不见踪迹。 她为了活下来,四处寻医问药。这些年来,她自营医馆,一是为了生计,二也是为了治疗自己的寒病。 “可别怨我不找你,只是我听说你后宫佳丽无数,应该早就忘了我……” 听到这句话,赵诠丢下了伞,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 像是如获至宝般,赵诠紧紧地抱着她,像要把她揉碎在怀里一样。他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到她的脖颈里,不同雨水,他的泪,是温的。 “我没有立后,更无子嗣,后宫的妃子无一是我心愿……我想要的只有你,唐宜,我一直在找你。” 后面,他解释了许多许多,解释到他的嗓子逐渐沙哑,手却始终紧紧抱着她,一直舍不得松开。 唐姝伸手,看着他的半鬓白发,眼神里满是心疼。 “当皇帝,很辛苦吧。” “若有你在身边,就不苦了。” 他将唐姝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二人相视良久,彼此的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东西,只有眼前人,最真心。 承光五年三月,赵诠册典立唐姝为后。资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命以册宝。 史记,赵太宗在位四十八年,征战四方,一统东部小国,西扩国土,造福百姓。而唯昭珩皇后是爱,琴瑟交鸣,白首合约。六宫以昭珩皇后为主,更无风波,安平和融。 承光四十八年,赵太宗薨于宣养殿,身边昭珩皇后执手相伴。太子赵恒即位,秉承先帝厚德,展其佳绩,朝野无不诚服。 同年,皇太后薨于晗光殿,身有子女相伴,阖目而息。 死后,她与先帝同葬,真正做到了生同衾,死同穴。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