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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知卿意

    奉启三十一年,八月十五。

    月上梢头鸟栖处,无边黑幕傍风声。

    后院里的枯枝老树上,落了一个大大的白玉盘。它雪白剔透,找不出一丝残疵的痕迹,落在这亭台水榭之下,又是一株生在水上的白莲,随水流滚滚欲动,任人称赞。

    这本该是个阖家团圆的仲秋之夜。

    而在大都以北的大部分地方,有人却光顾不得天上的一轮明月,无心聆听一曲“对影酌三人”内蕴含的愁思重重。

    赵诠自那日离开齐府,便是一连快两个月没再回来。

    唐姝只能在以后不时传往齐府的家书中了解到,由齐皓修守在北樾,他便安心处理水利工程一事。

    而往东边岸口而来的迁居百姓越来越多,原本按人数设置的几处平房都不够安置。齐皓修甚至是空出自己的几处偏宅,供百姓暂时居住。

    赵诠那边也不顺利,今年的大旱来得较往年更早一些。由于河道打通得早,河床下的土地都被烈日晒至旱土,一通水,运不了多长的路便被吸收干涸。

    于是他便又从源头处开始,给每段河道都铺上了几层的石子,另外又多疏通了分路,把邻近小河流的水也给引来。

    他在书信中还另外提到,多亏了唐姝当初授予明若娴才识,她的确是分担了自己不少事情。

    往上的一切都很寻常,唯有最后这处,唐姝分明从中读到了他一些要强之势。

    不过好在,赶在一年中最为酷热的时节来临前,李普差赵诠办的事已悉数办妥。

    想着过不了多久,赵诠便会携着一众兵将起程回返大都。

    此时已近子时,菁儿帮唐姝换完药后便自顾回了房,想必这个时候,她已跟齐府里的下人们一样都入了梦乡。

    东厢房里,本黢黑幽静的屋子里蓦然生起一道烛光,划破了黑夜里的一片沉寂。

    夏夜的闷风吹动木门,带出了一个如夜黑的身影。

    只见她小心越过大门,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昏黄的灯光打在她身上,只能恍惚看到那双幽幽的眸子,在夜里显得尤为锋利危险。

    随着光亮逐渐被驱散,她也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大人。”

    她此番来会见的人,便是辽王李稚。

    自上一次见面,李稚与她便是只用书信通话,再没见面。

    此番见面,也是考虑到赵诠一行马上就会回到北樾,继而回程大都。到时候若再想出来会见,恐怕是难上加难。

    “让我看看你。”

    李稚走近她,微微低下了头。看她将面罩扯去,露出那副最真实的面容,他这才凝眸,眼神里有股肃杀之气。

    “大人,请恕唐姝办事不利,让青关之人反将一军。”

    唐姝没敢看他的眼睛,就连呼吸都有些凝滞。她深知这次身份的暴露无疑是不可挽回的,青关之人,最忌讳的就是让人看清自己的真实面目。

    看着面前女子难得露出害怕的神情,李稚心里察觉到什么,随后又问她:“赵诠对你的态度有何变化?”

    唐姝摇摇头,“与前无异。这次南去通水,赵诠本是想让我陪同左右,只不过被明若娴先掺了一腿。”

    “哦?”李稚若有所思,“这样看来,赵诠对你的感情可比我想象的要深厚许多。三年的夫妻情谊,竟如此轻易就被几个月的新欢取代了。”

    李稚善藏,不论是行迹还是感情,若他不想被人所发现,那就一定不会有人真正了解。

    一如现在,唐姝只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挑逗的趣味。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赵诠。

    唐姝抬起头来,想要解释些什么。

    “大人误会了。唐姝在与赵诠相处的几个月下来,也确实发现他不容低估的一面。他是有意将我留在身边,即使明知我是大人派来的细作。”

    李稚微微仰着头,透过唐姝的身影,目光远远放在了她身后的一轮明月上。

    的确,若赵诠还真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来,当自己身边的杂草被一根根拔除时,他也不至于会撑到现在,成为阻碍自己计划的一个强大劲敌。

    看来,赵诠不光想留住唐姝的人,也想留住她的心。

    “赵诠将你留在自己身边,是对本王的嘲讽。”

    李稚扯着嘴角,脑子里忽然呈现一副令他恶心至极的画面。

    等到有朝一日,他会光明正大地坐在龙椅之上,身边尽是自己曾经的心腹。而自己,手脚都被上了枷锁,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大人,想让唐姝下一步作何打算?”

    唐姝看向他,心里十分清楚李稚现在的心情。他向来憎恶旁人的讽刺,更别提这个人是他一直都想除之后快的暗敌。

    她心里暗暗期待着,李稚的下一句话,会否让自己退出计划,这样,赵诠便再不能拿自己威胁到他……

    威胁?

    想到这儿,唐姝又在心里狠狠训了自己一把。自己怎么可能成为李稚的威胁?李稚,是绝不可能留一个威胁在身边的。

    如果有,他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唐姝向来是最了解李稚的一个人。

    从她十三岁被李稚带出青关,此后倒在李稚称帝大路上的尸体,都算唐姝一份。

    她看着李稚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心里莫名胆战,揣测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身披墨色鹤氅,面罩上的眼睛如鹰隼般犀利,直直地望着唐姝,坚定不移。他就像行走于黑夜里的使者,走的每一步,都席卷着未知无垠的目的。

    这个目的,让每一个视他为重的人陷在泥沼里,喘息不得。

    忽然,唐姝的脸颊被一个宽大冰凉的手掌捂住,他就站在离她不过几寸的地方,静静望着她眸中的一汪秋水。

    她想也没想过,这也许,是他们日后离得最近一次的距离了。

    “我要你继续留在赵诠身边,博取他的信任,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妻子。”

    李稚的话真冷,比那双冰冷的手掌刺骨多了。

    唐姝垂下眼眸,轻点了一下头。

    “是。”

    停留在她脸上的那双手,在看到唐姝眼眸里流露出几分忧伤的时候,竟收紧了些。

    李稚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将手收了回来。

    他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又怎会在意一个棋子的身子会否被玷污,她的心会否被别的男人收走……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该感到庆幸才对。

    他负手而立,再一次撇清了与唐姝的关系。

    “赵诠一路招兵买马,却隐藏得甚好。皇兄在位的这段时间,是借他之力扳倒赵家的最好时机。你要把握好机会收集证据,切记不要让赵诠丧失对你最后的容忍。”

    “明若娴在平日里定会对你有所打压,但这也是一个极好的掩饰,不要让赵诠的父亲对你有太多关注。赵诠老奸巨猾,赵精诚只会更甚。”

    “唐姝明白了,请大人放心。”

    唐姝将面罩戴了回去,同样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

    “时间不早了,唐姝该回去了。”

    李稚微微颔首,眼神随着她而去。

    只见唐姝的步子迈得有些艰难,她在信中提及自己被温思蕴弄伤了双腿,却未曾提自己两个月只能借助素舆走路。

    靠着赵诠托人四处寻找的神草秘方,唐姝的双腿才日渐恢复。

    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