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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同意了

    凌神医明白肃王武瑛玖的苦心,比肃王知晓了医者的仁心要晚了许多。

    这件事情,在肃王问责、禁卫将内侍官拖走的时候,就应该结束了。

    其后横生的枝节,全是因为神医的善心。

    她的那份善心,被覆巢无完卵的艰苦岁月打磨过,变得更加难能可贵。

    在任何情况下,凌照水不愿意冤杀任何一个人。

    那时,慧妃心里有鬼,唯恐牵连,一时不敢出言。身居高位如肃王,即便指鹿为马,旁人多奉承,不敢有丝毫的反驳。

    他要杀一个内侍官,其实不必解释这许多。

    只是为着凌神医的这份难能与可贵,向来雷厉风行的肃王武瑛玖,愿意花费功夫,放下身段,亲自解释他处刑的原委。

    肃王的这份解释,诚然不是为了让旁人了然,只是为了让凌神医心安。

    铁证之下,内侍官瘫坐一边,不打自招:

    “确实是下官下的毒。”

    他撸起袖口,那上面遍布的都是被皇帝殴打的痕迹,有陈旧的,也有新的。

    近旁侍候的内侍们不忍心看,纷纷低了头。

    凌神医的眸光从那些深咬唇舌的内侍们身上扫过,便见他们有人下意识地按住了手,有人不经意地捂住了前胸,她不由想起了肃王武瑛玖那一条咬痕遍布的小臂。

    皇帝疯了两年有余,他是九五之尊,是大雍之主,侍从既不能用绳索将其捆绑,也不能像凌神医那般给他几针致他昏厥。

    其实不难想象,帝王的每一次发疯,每一次归于平静,都必然会伴随着身边内侍们的伤与痛。

    他们生于卑贱,便是死一万次,亦不会被贵人们看在眼里,也不会有人将这些琐事报给日理万机的肃王武瑛玖知晓。

    “陛下近来疯得更厉害了,近几个月来,每个月都有好几个内侍......被陛下活活打死。这些孩子啊,不是断了亲,就是没了根,贵人们自然是瞧不上的,可他们终究也是活生生的命啊,他们以微臣为荫蔽,可微臣却只能眼睁睁地送他们去死......”

    “微臣罪无可恕,原就想要随葬陛下,只是不想留这些孩子们在山上无依无靠。”

    内侍官一辈子谨小慎微,唯二的两次大胆,一次是弑杀君王,一次是奋力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将罪责尽揽后,就着护卫的剑引颈自刎,血溅三尺。

    鲜血染红了禁卫、内侍、太医无数。

    引得惊呼阵阵,惨叫凄厉。

    肃王武瑛玖反应过来,第一眼便看向凌姑娘,见她分明也被内侍官的血溅到了体肤,却依旧面色如常,直视生死没有丝毫的抗拒,

    武瑛玖这才反应过来,凌照水并非寻常见血要晕的娇滴滴的闺秀。

    肃王武瑛玖不由一阵心痛,他从尸山人海中踏过,才学会怎样自如地面对生死和鲜血。

    凌照水,她原本是一个金屋藏娇的贵女,究竟是走过了一条怎样的黑路,才养成了如今这般面见淋漓鲜血的从容与不迫。

    纵使如此,肃王还是挪步过去,下意识地用身躯挡住凌姑娘面前的狼藉。

    凌姑娘被肃王武瑛玖荫蔽在一方净土下,那短暂的温暖与喘息勾起了她一段无从安放的过往。

    生死,对于十六岁的凌照水而言,只是她的成人礼。

    她对病榻上的帝王陈述过父亲凌捭阖的惨淡结局:

    斩于闹市,身首异处。

    寥寥数字,淡漠从容,却是她花费经年,才可以启口向旁人说出的往事历历。

    “我既救不了父亲,便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凌捭阖处刑之时,凌家已然分崩离析,亲族同枝人人奔波于自己转折的命运,没人愿意对凌捭阖这个罪魁祸首分出半分的怜悯。

    凌捭阖被推上斩台的时候,只有他十六岁不到的女儿,一意孤行要送他最后一程。

    女儿悲戚却强颜欢笑的面容是凌捭阖赴死前唯一的不从容,可任他怎么劝说,她都不肯走,她说:

    “兄长远走赴任,照水来替父亲收尸。”

    纵使做好了强大的心理准备,纵使已然见过了许多人情冷暖,十六岁的凌照水在面见止不住的鲜血和滚落的头颅时,

    才真正明白了,生与死之间,隔着一条多么深沉的鸿沟。

    她再唤父亲时,父亲睁着眼,却再也无法回应她声声凄厉的哭喊了。

    一身白衣如雪的少女,独自从指指点点的人群中走出,她要为身首异处的父亲收尸,却遭到了监斩官吏的阻拦:

    依照大雍律,凌捭阖这样贪赃枉法的罪犯,需得曝尸半月。

    半月啊!

    渺茫的希望再次冲击着凌照水,一阵微风便能吹倒的人在瑟瑟寒风中踟蹰,喃喃道:

    “来不及啦!”

    事实印证了凌照水的担忧,往后种种,厄运应接不暇、罪责纷至沓来,以至于她再也没有机会,亲自为父亲收尸。

    半月之后,她已经身在云韶宫。

    待她费尽艰辛,托人去为父亲收尸,却是遍寻无果。她一度以为,父亲的尸身在曝尸荒野之后,被狼狗叼了,亦或被狂风卷了,身首异处,再不能相顾。

    为此,她日夜难安。百转千回,仿佛时时都能感知到父亲不得安息的亡魂在作祟,直到那个契机出现。

    云韶宫中,那贵人果然不能以婚嫁许她,全在凌姑娘的万般意料之中。

    便在凌照水一只脚已然潇洒地跨出那个幽暗的房间的时候,贵人冷不防开了口:

    “我将你父亲凌捭阖的尸骸葬在鸣金山,坟头立了块无字碑,你若是自由了......可以去祭拜。”

    有汹涌蓬勃的眼泪从凌照水的眼眶里溢出,不曾被厄运击溃的眼泪,在这一刻收势不住,汪洋成海。

    她不知道贵人的名姓与身份,但在那一刻她选择相信贵人的这一番作为,因为贵人还说了:

    “鸣金山上林木郁郁,我给他选了个向阳的地方。”

    父亲一生风光霁月,潇洒风流,凌照水想,倚靠山林、向阳而生,定是他欢喜的。

    愿其往生,愿其安息,再不受这世间纷扰左右,是残留人世的至亲对他最后的祝福了,是凌姑娘数度奔溃却强迫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和坚持。

    无疑,贵人为父亲,寻了一处好归宿。

    凌姑娘收回了那只跨出门槛的脚,她回眸,冲着贵人嫣然一笑:

    “三百金,我同意了。”

    她的思绪陷在了贵人为父亲收尸的感念里,纵使知晓它很有可能只是一场布局、一个陷阱,却仍然主动缴械,放弃了一番挣扎。

    在十六岁的凌照水的认知里:

    卖身葬父,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