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不藏娇》 第一章 你是谁(1) 凌照水喜欢自己的新身份,也努力适应着全新的生活。 兄长凌洒金在县官任上辗转七年,三个月前刚刚迁任翰林院编修。 官职虽低,但却是京官了。 凌照水为兄长感到高兴,光宗耀祖,总算是又近了一步。 凌洒金是大雍朝同立十五年的金榜第二名,俗称榜眼,与他同榜的进士经过数载沉浮,有的已经官至六部侍郎、御史大夫,便是外派的,混到今日,也已经是封疆大吏。 凌照水知道,兄长走过的这一路,有多么坎坷与不易,连她贴身小丫头碧玉都会说: “整整七年啊,我们大爷兢兢业业,终于有人看到了。” 凌照水一边擦拭着新近安放的祖宗牌位,一边轻笑着安抚小丫头的情绪: “倒也未必,那些被蹉跎的岁月又何尝不是上天的给予呢?” “我听说,今日哥哥有两个提议都得到了掌院的赞赏,夸他有实干,有经历,不像那些新来的进士,想法呢层出不穷,但大都飘在天上,落不了地。” 小丫头跟着得意起来: “那是,咱们大爷要才干有才干,要品貌有品貌,要不然也不会离京这么久了,还总是招人惦记。” 她这般说,话题便落到了府里的另一桩喜事上。 凌洒金近来算是双喜临门。 升任京官是一桩,迎娶新妇是另一桩。 这两件喜事,论起来,是有联系的。 凌洒金娶的是平远侯府的荣安县主,老侯爷不忍心幺女外嫁,去吏部尚书府邸走动了几遭,吏部才从众多外派的进士履历里翻出了凌洒金的, 积灰已久的。 便才有了后来的“新乡县官凌洒金卓有才能,除为编修”。 一件对于凌家兄妹而言,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因为有了这一层裙带关系,变成了吏部尚书口中的“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 凌照水对于新嫂子的印象,还停留在哥哥金榜题名那年曲水江畔那场盛大的进士宴上。 金风玉露一相逢,荣安县主看上了新科榜眼凌洒金。 凌照水能够回想起哥哥当年的样子: 累世公卿的世家子弟,鲜衣华服的少年才俊,一朝金榜题名,诗意大发、剑舞红绸,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光彩夺目。 惹贵女倾许,偷小姐芳心,那本都是无心插柳的事。 没想到,当日枝柳竟成了今日攀援的天梯。 平远侯府给予的荫蔽,是有条件的: 翰林院编修凌洒金,是入赘。 今日的婚仪,凌家府宅里虽然也挂了成片的红,但欢庆与热闹却并不属于这里。 小丫头碧玉扒着祠堂的门框催道: “小姐,侯府那边派人来催了,我们该过去了。” 凌府这座宅子是婚仪定下来后,凌洒金用多年积蓄自己购置的,离平远侯府仅隔了一条街。 门口高悬的“凌”字牌匾,算是侯府赘婿的一点挣扎。 一方门楣,撑起一个家。 凌洒金在京都城没有旁的亲眷了,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妹妹和几个一道入京的老仆被安置在这里。 婚仪的一应准备、布置,平远侯府那边没有让凌府操过心。 说得更露骨一些,两边地位悬殊,侯府主宰着一切,不会给旁人指手画脚的机会。 凌照水放下手中牌位,后退了几步,单薄的身子跪在一张荷叶状的蒲团上,愈加显得清寡。 她一跪到底,重重地给林立的祖宗牌位磕了个头,告诉他们: “哥哥今日成婚了,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第二章 你是谁(2) 忆起往事,她眼光闪闪似有泪,可唇瓣却始终是上扬的,倒是小丫头碧玉见了那一排排被擦拭得锃光瓦亮的牌位,有感而发道: “虽说咱们府上没有老人了,但祖宗牌位在,新夫人总要来磕个头的,她便是仗着自己娘家势大,才这般不顾我们府里的感受。” 荣安县主李红荼出身高贵,被父母双亲宠溺着长大,傲慢与娇蛮自然都是有一些的,她本人亦不算爱惜自己的名声和羽翼,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往往少经思虑、不甚周全,难免要叫人嚼了舌根。 凌照水深看了碧玉一眼,有些感慨: “别说了,她不容易的。” 年少的惊艳与欢喜,能够坚持七年,是多么的不容易,更何况在这场来之不易的婚约里,荣安县主对凌洒金眼见的是真真切切的欢喜。 但凌洒金对她的高攀里,总是难免会掺杂一些人情与世故。 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爱情,很难说得清。 “小姐,苏姑娘也来了。” 走出祠堂的时候,碧玉附在自家小姐耳边,小声提醒道。 离京多年,凌照水已经不记得许多人和事,但这位苏揽月苏姑娘,她是不会忘记的。 凌苏两家是世家,苏姑娘与凌家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凌洒金科考之前,凌家和苏家便有过口头约定: 金榜题名后,洞房花烛夜。 才子佳人,出双入对,惹时人注目,只可惜后来凌家出了变故,人人避之不及,这口头婚约,自然也便不作数了。 陈年往事,本不该在此刻被提起,可总有人看不得昔日情人的热闹与自己无关,哪里都想插上一脚。 凌照水出了门,走巷穿街后,刚刚看见平远侯府的高檐,便有等在门口的碧芳嬷嬷迎出来满脸愁容地诉苦告状: “苏姑娘一直哭,从新人对拜哭到了送入洞房。” “荣安县主当着众人的面发了很大的火,把咱们大爷关在新房外头了。” “侯爷夫人也恼了,派了几波人去劝。可那苏姑娘跟那泉眼里的活水似的,劝了反而哭得更凶了,这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弄得宾客们都很难堪。” 碧芳嬷嬷满心眼里透着着急: “咱们大爷好不容易才有了造化,别因为这件事把亲家得罪了哟。小姐,你快想想办法,把那尊大佛从女宾客那里挪走吧!” 时值黄昏,大地苍芎残留的一抹艳黄倾泄在凌照水单薄的脊背上,她仰望平远侯府鎏金的牌匾,里面的喧嚣与热闹让她有些许的晃神,言笑晏晏、进进出出的宾客令她踟蹰不前。 她有许久,不曾与世俗交过手了。 进出宾客们的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流连,便是在人如潮涌、命比纸薄的京都城,像凌照水这般别致的美人,也总是惹人瞩目的。 瞩目,却碰不得。 京兆府尹大姑娘苏揽月痛彻心扉的哭声,催使着来往的达官显贵、世家子弟不得不想起她与新郎官凌洒金的那一段旖旎缱绻的少年情事,以及凌家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她是罪臣凌捭阖的女儿。当年凌捭阖伏诛后,王爷还曾为他的家眷求过情。” 肃王武瑛玖来迟,错过了平远侯府方才的热闹。一下马车,打眼便瞥见了凌照水。 女人着一袭碧青色云纹纱裙,正听身边人絮叨,面容平静安宁,身姿清丽出尘,丝毫不觉自己已成为了众人视线暗搓搓交汇的中心。 肃王随口打听她,可能也只是出于些许人之常情的爱美之心。 果然,听罢了下属的回复,武瑛玖便道: “是吗?本王不记得了。” 贵人事忙,纵使刹那惊艳,擦肩而过后,谁又会记得谁呢? 可是,偏偏擦肩而过时,他听见她用娇柔略带几分呢喃的声音说: “您先别急,让我缓一缓。” 凌照水探出一只手安抚着碧芳嬷嬷,岂料那只手未曾落在嬷嬷的衣袖上,便被人横空握住了。 她惊愕间蹙眉抬头,见到一张夺目的逼人的俊脸近在咫尺,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汹涌的情绪,可是嗓音里仍然夹杂了几缕难抑的激动: “你是谁?” 第三章 你最帅(1) 历来女子重誉,京都城里的贵女,大都忌讳抛头露面,纵使自己不忌讳,也会有长辈管教和约束着。 这会纵使知道京都城里最富盛名的世家才俊都受邀参加了平远侯府的婚宴,世家小姐们也只能心神不宁地挤在女宾的席宴上,听苏揽月小姐,哭。 酒过三巡,哭过三时,外面有人通禀, 肃王到了。 京都贵女们被苏小姐败坏的好兴致,一夕间回归了宿体,红晕爬上许多贵女的脸颊,各自回忆着初见肃王武瑛玖时惊为天人的场景,便都起了胜负心。 于是精神抖擞,各怀心思。 “肃王殿下身负要职,深得圣上器重,素来政务繁忙,鲜少交际,平远侯府这回面子可是不小呢。” “侯夫人与慧妃娘娘是手帕交,早年侯夫人就动过心思,想将幺女嫁给肃王,肃王对荣安县主也多有不同。” “不过听说慧妃娘娘要为肃王选妃了。” ...... 与贵女们自己的前途与命运相比,苏小姐和她那死去的爱情,瞬间便不值一提了。 而对于凌照水来说,此刻在侯府正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被盛名远播的肃王殿下纠缠,可全然顾不上什么惊为天人之感和攀龙附凤之念, 她所有的挣扎和关注都汇聚在自个快要被肃王折断的手腕上,嗓音也止不住发怵: “回殿下,奴家是翰林院编修凌洒金的妹妹。” 肃王蹙眉,显然这平平无奇的回答不能令他满意。 察言观色的属官周全深恐肃王殿下国事繁忙,记不起凌洒金这么个刚进京的七品小官,上前一步,递话道: “凌洒金是今日侯府婚宴的新郎官,原是罪臣凌捭阖的长子......” 周全好心的提示被肃王武瑛玖打断: “本王自是知道凌编修的,他那篇《论百县水利与民生》的文章写得极有见地。” 他说得不以为意,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的政务,或是随口谈论一个下属的官员,回眸时却见那名官员的妹妹正出神地望着自己。 比起方才的避之不及,凌照水此刻望向肃王的眼眸中分明夹杂了几分不一样的情愫。 圣躬违和,晓喻四方,户部、工部由肃王武瑛玖辖制。 但辖制并非诸事操劳,工部自有尚书郎中主事,回报给肃王殿下的当是要事、急事,诸如堤毁人亡、流民千里,又或圈地百亩、填海起楼阁,如此才能彰显出皇子王侯协治天下的权威与才干。 一个不起眼的边陲小官,有感而发写了一篇可有可无的文章,这样一件小事被一个位高权重的皇子随口提及,是凌照水和周全都始料未及的。 如此来看,肃王武瑛玖治下勤勉,凡事操劳,诸事过问,竟非时势下的一句阿谀。 凌照水心生这般感慨,冷不防眼前这位令人崇敬的肃王殿下将她的手腕扣得更紧了,他整个人都欺近了,高大的身躯将凌照水头顶的半壁残光尽挡了,远远望去娇小的她便像是依偎在了肃王殿下的怀里。 肃王丝毫不避嫌,他要她眼波流转间缥缈的视线、灵动的思绪,只专注在自己的身上: “你......可认得本王?” 第四章 你最帅(2) 凌照水纳闷了: 高山仰止,怎么到了她这里,便是如此这般不顾体面的,流氓行径。 她用尽全力,也没能在肃王强有力的掣肘下将自己的手腕抽离,只好低眉顺眼,望着肃王漆黑的皂靴出声: “紫绶黄冠,绛纱青袍,四爪龙纹玉,两部协理权,您自然是肃王殿下。” 凌照水再度要俯跪,手腕却吃痛,被肃王牢牢牵扯、动弹不得。她说得冠冕堂皇,他却不肯轻信与放过: “本王的诸多兄弟,也都是这般装束。你怎知本王不是诚王、黎王、晋王或建王?” 凌姑娘哑然,恰逢檐牙上方一声鸦啼划破长空,幽长又沉闷,畅舒她此刻的心声。 肃王殿下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凌照水百般挣脱不得,只好求饶似的压低嗓音道: “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只能是殿下。” 恭维的话武瑛玖听得多了,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此番猝不及防地从一个女子口中听闻,竟有些让他失了方寸。 便在他晃神的些许功夫,凌照水得以抽离自己被拽得发红的手腕,她提着裙裾几步快跑,终于得以喘上一口大气。 一股似曾相识的怅然若失的感觉涌上心头,肃王武瑛玖抬眸,便见平远侯府摇曳的红灯笼下,刚刚从他手心里逃走碧纱美人,正冲他回眸笑。 美人媚色,很难不叫人心动。 一直到平远侯爷迎出影壁,肃王才缓过这股劲来。 他一边说着恭喜,一边留意打量起平远侯身边的那位乘龙快婿: “这位便是凌编修吧。” 肃王如今记得凌洒金,当不止是因为他政绩扎实,亦或文章斐然。 一江春水被搅动后,总要荡漾出几许涟漪。 可再大的涟漪,也终有归于平静的时候。 借着平远侯新婿的身份,凌洒金今夜得以和肃王武瑛玖把酒言欢,并且在同僚艳羡的眼神下屡得上官垂问和嘉奖,光是那一篇《论百县水利与民生》的文章就被肃王提及数回。 肃王嘉许连连,可惜询问席上官员,却无一人读过凌编修的这篇文章,场面一时便有些尴尬。 平远侯正要借劝酒为女婿解围,便听身后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凌编修如此忧国忧民、利国利民的佳作,柯羽有幸拜读过,其中‘防治结合、防大于治’的提议,让柯羽醍醐灌顶,受教良多。” 众人循声望去,目光交汇处一清朗公子正遥举酒杯,笑意盈盈,答肃王问话,贺编修新婚。 他口中言之有物,显见的是真正拜读过凌编修那不为人知的佳作。 众人长抒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夸赞道: “傅大学士果真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连工部治水的专修文章也未能逃脱傅大学士的耳目!” 肃王本想借此契机敲打那些素日眼鼻朝天、不察下情的工部下属,不想席间还真有官员读过这文章,遂不动声色道: “原来是我大雍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内阁学士。” 傅柯羽做了这出头鸟,却不想冒领肃王殿下的这份夸赞,没的平白遭工部同僚的嫌隙,慌忙解释道: “肃王殿下与诸位同僚谬赞,洒金兄长的每一篇文章,无论长短深浅,柯羽都拜读过,这并非是下官博学,只因......” 傅柯羽话锋一转,爽朗坦诚道: “我两家有姻亲。” 第五章 香饽饽(1) “翰林院修凌洒金有一个胞妹,名唤照水,听说生得极美......” 不同于男宾席上的奉承与阿谀,女宾席上的话题就直接多了,斗转星移几回,也终归逃不脱她们最关心的男女之事。 这会,话题到了凌照水身上。 论起美貌,在场的贵馈小姐有许多都是不枉多让的,有人夸赞,立时便有人树起了敌意: “极美是有多美呢,在这京都城里你我见过的美人儿还算少吗?” “京都城里头一号美人京兆尹府的苏家大小姐不就在外边偏殿里哭......哦不,坐着吗?” 恰逢此时,珠帘晃动,琉璃光影四处乱舞惹一室斑驳。 从外头探进来一个娇憨可爱的小脑袋,不是别人,正是凌照水的贴身丫头碧玉。 女宾席上随侍的侯府女管事珠琤姑娘一见到她,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 “亲家小姐来了。” 凌照水是迎着一排整齐划一的注目礼进来的,她对投射在自己身上的不算良善、充满打量的眸光不明所以,却也不甚在意,扯了抹颇为浓郁的笑靥,对席上众人道: “照水来迟了,自罚三杯向各位请罪吧!” 如此这般客套,却是无人搭腔,在场的贵女们迟迟没有人愿意给她个台阶下。 凌照水也不恼,顺着珠琤姑娘的指引落座,把酒盈樽,满饮了三杯酒后,才听席间有人不算小声地嘟哝道: “什么来迟啊,人家分明是在侯府大门口施展狐媚子手段,与肃王殿下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看不出这罪臣之女野心倒不小,竟妄图媚上......” 那神色,那语调,活像是自己私藏已久、珍之爱之不忍亵渎的宝物被人沾染了,又或是自家后院养的离添好秋膘只差一阵秋风的猪仔被人偷拱了。 不得不说,这位贵女的耳目,颇为灵通,才发生的事情,转瞬就到了她的耳朵里,众人的耳朵里。 其实,就在凌照水进来之前,她们就已经从头到脚议论过她了。 贵女们猜测,一个毫无根基的罪臣之女,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天之骄子的肃王殿下纠缠不清,所仰仗的,大约便是貌美了。 美貌这种东西,最是见仁见智。 可即便是席间最苛刻的贵女,在得见了凌姑娘的真容后,也只能愤愤地说上一句: “青楼的头牌与花魁,生得也是极美的。” 这便有些刻意与恶毒了。 此言一出,偏厅里苏揽月姑娘连绵不绝的哭声都停歇了许久。 苏揽月姑娘这会正紧挨着屏风,侧耳倾听呢。 打从凌照水进门,苏揽月原本瘫软的身子便一下子绷紧了,啜泣声也渐渐轻了,生怕自己一不留神错漏了, 凌姑娘的一言一行。 此刻,苏揽月便连大气都顾不上喘了,更何况是哭呢! 女宾席上,凌照水急喝了三杯酒,又被众贵女讨伐似地这么盯着,胃口有些不佳,青玉镶金的筷子被搁置在一边,满席佳肴不曾得凌姑娘青睐,只有杯中物寸不离手,最得凌姑娘欢心。 玉液琼酿,可助情,可壮胆。 凌照水独饮了几杯,才给出了众人翘首以待的答复: “方才在侯府门口,照水确实是遇到了肃王殿下。” “原就听闻肃王殿下龙章凤姿、如日中天,今日得见,果然......” 第六章 香饽饽(2) 凌照水娓娓道来,将贵女们的心眼都提到了嗓子口。 肃王武瑛玖,最是爱惜羽翼,也最是知礼守节。早年有那胆大的,自负美貌与家世,妄图自荐枕席,却连肃王的袖边都没挨到,就被无情赏了顿板子。 肃王如此不近人情,贵女们纵有心,亦不敢贸然靠近。 长久以来,肃王虽好,但在京都贵女心中,他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存在。 凌府这个新来的,想来是没有听过那些往事,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当众纠缠肃王殿下...... 贵女们惊讶于凌姑娘的毫发无伤,急不可耐地等着下文,她却又小酌细品喝上了。 同坐一席,一番相处,足以叫众人将凌姑娘的姿容仪态捉摸得更深。 她抬眉时清丽疏朗,回眸时却媚态横生,举手投足间看似弱柳扶风,却处处流淌着肆意与洒脱,她笑与不笑,说与不说,静或是动,落在尘俗眼中都是别样的风景。 这样丽质天生的美人,她若有意逢迎,逃过一顿板子似乎也并不出奇。 “果然什么?” 早有贵女按捺不住,问出了声。 凌姑娘不急不慢,唯一一次动筷,伸向了席中央的一盘酒糟馍馍。她夹起一个白胖的馍馍,就着八宝锦阁中的桂花蜜酿咬了拇指大的一小口,流连品尝了许久,方道: “果然是香饽饽。” 偏厅里的屏风倒了,发出好大的动响。 贵女们掩帕子、捂耳朵惊诧回首,便见那位方才还哭得楚楚动人、梨花带雨的苏姑娘,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生生连累了一副,平远侯府为今日婚仪斥重金打造的赤红描金牡丹屏风。 苏姑娘身姿纤瘦、楚楚动人,她从屏风和牡丹的豁口处爬起,低眉顺眼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舔足疗伤的优雅白鹤,可她仓促间抬眸,看向凌姑娘的眼神里竟有未及掩盖的,愤怒。 凌照水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只兀自啃咬着馍馍,还不忘招呼席间众人: “你们都不吃吗?” 显然,满席贵女的食欲,都被凌照水败了个彻底。侯府佳肴满席,她们此刻眼里却只有那盘白胖的酒糟馍馍了。 她们望向那盘馍馍的眼神算不上清白,也不知是谁带了头,满满一盘子馍馍转瞬就空了,惹得一旁的珠琤姑娘连连道: “别抢啊,灶房里还有呢!” 抢到馍馍的贵女们狼吞虎咽着,深怕落了下风。 凌照水轻笑一声,将那个咬过一星半点的酒糟馍馍扔在了自个面前的掐丝碧玉盘里。 她闲来无事逗弄这些足不出户、少不更事的贵女们的功夫,刚好足够苏揽月姑娘从牡丹屏风上爬起来,整好仪容,挪动莲步转到她跟前: “照水妹妹,这么多年姐姐我......好想你啊!” 苏揽月姑娘呼唤凌姑娘的尾音里已然夹杂了哭腔,一番排山倒海的情绪正在火速酝酿,却被凌照水眼疾手快地一把捞起盘子里那个咬过的馍馍堵了刚刚张开的樱嘴。 苏揽月瞪圆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便听凌照水颇为诚恳地致歉道: “不好意思了苏姐姐,馍馍都被抢完了,便只剩这一个了。” “你先别哭,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嘛。” 第七章 退了吧(1) 苏姑娘鸦睫颤动,一行清泪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了,奈何被堵了嘴,不能为这份重逢的喜悦发声。 凌照水要的便是这种“泉眼无声惜细流”的感觉,她抓住这片刻不被扰乱的安宁道: “七年前我兄长在京都城郊十里亭等了苏姐姐足足三日,苏姐姐命人将定情的香囊送归,是谓情断。七年来,你我两家未尝有任何书信人情往来,早已缘尽。照水不明,苏姐姐今日泉涌般的泪水,是从何而来?” “不管苏姐姐出于何种目的、哪份私心,我兄长已遇良配,喜结连理,照水劝苏姐姐一句,一切到此为止吧。” 酒糟馍馍从苏揽月口中掉落,她干咳了两声,一旁的凌照水赶忙将一盏晾好的茶水敬上,眉眼弯弯,陪笑道: “照水记得苏姐姐从前最爱喝凉茶了,不知道多年未见,苏姐姐的喜好变了没有?” 七年前发生的事情,七年后再来哭,若非太过矫情,便是另有隐情。 苏揽月眨巴了两下眼眸,愣是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 原本,苏揽月与凌洒金的一段不得而终的情缘,只有捕风捉影的传言,其中曲折全凭想象。 苏揽月没想到,凌照水会如此直白地把她与凌洒金私相授受的过往点在台面上,并且清楚明白地告诉世人这份情、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七年,早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眼泪和性别向来是苏姑娘最好的武器,能够让她在流言蜚语中博得最大限度的同情,从而占据上风,进而全身而退。 凌洒金哑巴吃黄连,对此毫无办法,侯府众人不明所以,对她束手无策。 但凌姑娘不一样,她既不吃孟姜女哭长城那一套,也不怕把家丑分说予众人知晓。 她一点都不介意将两人从前的那些过往,向世人袒露得更多。 青梅竹马一场,谁对谁的感情更深、谁辜负了谁,外人其实不好评判。但看客们一点都不介意听一听,挖一挖,评一评,情断缘尽后,谁落在谁那里的把柄更多。 真论起来,苏小姐是未出阁的姑娘,总是要吃点亏的。 见好就收,到此为止,实则是摆在苏姑娘面前最好的退路了。 凌照水轻巧的几句话,便将苏揽月这眼活泉,止住了。众人再看向她时,也便自然不能把她与花魁头牌等同起来。 满席贵女想要透过她出尘的外表再瞧出些别的,探究的眼神却始终被她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隔绝在尘雾之外。 这位凌姑娘,真的有点危险。 还好她只是个罪臣之后,否则的话京都烟云里想必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苏揽月哭够了,终于笑起来,听得凌姑娘一席话,那些痛彻心扉的悲戚似乎一下子便离苏姑娘远去了,她此刻脸上峰回路转,竟堆起了笑意,做起了好人: “各位姐妹,你们方才都误会照水妹妹了,她怎么会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呢!她身上可是有婚约的。” “洒金哥哥的事情办完后,想必照水妹妹的好事也要近了吧。” 第八章 退了吧(2) 既是有婚约,便不存在纠缠肃王之说。 苏姑娘急于帮凌照水澄清,迫切之心溢于言表。这一招祸水东引险些便奏了效,众贵女如释重负般看向凌照水,翘首等待着她的亲口撇清与与肃王的纠缠。 却见凌照水不慌不忙将视线再次定格在苏揽月身上,才缓缓开口道: “苏揽月,你究竟在怕什么?” “我兄长今日迎娶侯府小姐,重回京官之列,你便生怕京都城里世家贵馈都忘了我们兄妹乃是罪臣之后,你如此鬼哭狼嚎一场,虚张声势一回,又究竟是做给谁看呢?” 如同凌照水不明白苏揽月为何如此不依不饶,苏揽月亦被凌照水丝毫不拐弯抹角的直白惊呆了。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七年前天真纯粹的小姑娘变成了今日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 苏揽月被凌照水娇媚的眼眸里幽深的目光逼得偏移了视线,自落下风: “照水妹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凌照水已经给过她台阶了,便不会再留情面: “那便让照水来猜一猜吧。” 她的目光在席上贵女脸上巡视一圈,方道: “京都城里近来也并无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纵使有,同苏姐姐这般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也无甚干系。”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大约便是近来京都城中的客栈大都客满,驰道上来往的马车也多了许多,照水一路北上时还瞧见了许多头戴帷帽、面遮纱巾的官宦小姐。” “这些官宦小姐汇聚在京都城,其中缘由,在场诸位应该比照水知道得清楚。” 她这般说完,视线又回转到苏揽月身上: “可是揽月姐姐,进京候选肃王妃的官宦小姐何其多,你又为何独独在意照水呢?何至于要将照水那点底细,抖漏个干净呢!” 苏揽月一阵气闷,眼中再度闪过愤恨,心道,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嘴上却辩解着: “妹妹胡说什么呢,我自是知道你此来京都只为陪伴兄长,并无意参选肃王妃;更何况傅大学士他......” 凌照水听不得她口口声声又将傅柯羽拉扯进来,严辞道: “那苏姐姐也应该清楚地知道,我和傅大学士的婚约,只是权宜之计,做不得数。” 苏揽月根本不在意什么傅珂羽,话到了这份上,她在意的只有: “所以照水妹妹难道真的想要参选肃王妃吗?” 凌照水未置可否,席上立时便有贵女嗤笑道: “可笑!罪臣之女,有夫之妇,她也配肖想肃王殿下!” 那贵女正是方才提头凌照水与肃王在侯府门口纠缠不清的那位,义愤填膺之际全然顾不上口德,几乎已经算是破口大骂了: “肃王殿下金尊玉贵,天子骄子,岂会是寻常看重表象的肤浅男子?能够站在他身边的女子自然也必须是门庭显贵、典雅端方、德才兼备、识得大体之人,像照水姑娘这般空有美貌、不知廉耻的,肃王殿下必定是看不上的。” 她说这话时,珠琤姑娘正吩咐完灶房从外头进来,闻言不动声色地提了一句: “方才男宾席上发生的事,诸位想必还没有听说吧?” 侯府婚宴,男宾席上。 傅珂羽主动提起了他与凌照水的这段婚约,让凌洒金颇受感动。 然这份感动并未持续多久,席上众人尚未来得及恭贺,便听身侧有个威严低沉的声音道: “退了吧。” 第九章 大贪官(1) 众人皆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看向发声之人,便见肃王沉着眉,指腹一下下敲打在下方桌案上,见众人翘首望向自己,肃王重复了一遍: “傅学士,把婚退了吧。” 肃王嗓音平稳且坚定,竟并非在开玩笑。 诚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可肃王武瑛玖并非君王,甚至连太子都还不是。 大庭广众之下,肃王殿下如此不顾体面,横施威压,干涉同僚家事,难免叫人怀疑其用心。 随行的属官周全急得不行,他跟随肃王多年,素知武瑛玖的脾性,知他处事严谨、并不武断,却雷厉风行、言出必践,可他平日决断的都是国事、政事、军事,像今日这般为着一桩婚事、小事、私事出头,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周到亲眼瞧见过肃王方才拉扯凌姑娘时动情的样子,内心已经敲起了密鼓: 冲冠一怒为红颜,折损一世声名。 便是英明睿智如肃王殿下,终究也难敌红颜祸水深吗? “为什么?” 傅珂羽已经站了起来,任是谁被横刀夺爱也不会坐以待毙,更何况内阁学士乃天下言官之表率,傅学士亦是表率中的翘楚,昔日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今日也不会摧眉折腰、将娇妻拱手相让。 肃王今日若给不出合理的答复,那么他日不论结果如何,口诛笔伐必定是少不了的。 如今皇帝抱病,肃王协理两部,从诸多兄弟中脱颖而出,正是应该笼络人心、建立威望的时候,却为了个女人,让人抓住了德行上的亏损,实属大大的不智啊。 在一片担忧的、质疑的、无处安放的视线中,肃王武瑛玖抬眸,剑眉与星目,一时锋芒毕露: “据本王所知,当年内务府主管凌捭阖伏诛后,其家眷仆从本应依制流放、充公。凌府满门,祸及千人,傅学士不忍,曾上书为凌府家眷求情。” 肃王提及过往,众人听之却恍如在听一个新鲜的故事。 时隔七年,凌捭阖尸骨已寒,对于不相关之人而言,这旧人和旧闻早已淹没在京都城日新月异的时事中,若非今日京兆尹府苏姑娘一场大哭,都不大有人能将侯府新郎官与昔日内务府总管对应上, 更不会有人记得当年那场祸端中为凌捭阖家眷求过情的都有谁。 肃王武玖瑛之所以记得傅珂羽,是因为在所有为凌捭阖求情的奏章中,傅柯羽的奏章是最突出的。 那时,傅珂羽初出茅庐,他的身份也并非是如今独当一面的内阁大学士,而只是文昌郡主的儿子。 傅柯羽上书陈情,要将新婚妻子和其家眷一起留在京都,以慰人之常情。 “傅学士昔日用一纸婚约救助凌府满门,是美事;但今日若以此义举胁迫凌编修将妹妹许嫁,便不美了,甚至可以说是,趁人之危。” 被提及的凌洒金连连摆手,却被肃王武瑛玖一记泰峦压般威重的眼神封了口,生生将满腹开解之词憋回五脏六腑: 内阁大学士傅珂羽出身贵馈,才高八斗,数当世风流人物,是多少怀春少女思慕的良配,他愿意屈尊降贵娶一个罪臣的女儿、小官的妹妹,怎能算是胁迫呢? 可肃王说,那是胁迫。 那便姑且算是胁迫吧。 第十章 大贪官(2) 傅珂羽也想出言反驳,可据理力争终不及溜须拍马快: “肃王殿下说得极是,傅学士身为天下读书人楷模,当行君子之道、守君子之约,还凌姑娘清白。” “肃王殿下德行宽厚、体察入微,令臣等佩服之至!” “经殿下提点,微臣想起来了,当年文昌郡主是不同意傅公子擅作主张的,为了此事还曾在御前哭闹过。我大雍以仁孝治天下,傅学士总不能置父母之命于不顾。” “自古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傅学士与凌小姐的婚约在臣等看来,实则是权益之计,作不得数。” 世家大族,官宦人家,向来最忌讳私定终身之事,肃王殿下如此定论,甚得人心。 傅学士满腔愤懑无地安放,他不是摧眉折腰之人,他不曾为五斗米折腰,可是却不得不认清摆在眼前的事实,肃王武瑛玖口中的事实。 “肃王殿下说,一桩婚约,拖了七年,不是男方怠慢,便是女方不愿。如此这般,不如退了吧。” 珠琤姑娘给满席女客重复肃王武瑛玖的话,有失偏颇,却足够打动凌姑娘漂泊多年的心。 她遥举酒杯,敬数墙之隔的肃王武瑛玖。 当年傅珂羽用一纸婚约与朝廷的流放政令顽抗,也曾令凌照水感动。 可那份感动,便如同不该给予万劫不复之人的希望一般,终究是短暂的,无望的。 文昌郡主不承认这纸婚约,上千凌氏罪奴终究还是奔赴了她们无限畏惧却又无法逃脱的命运。 一切并不像少年书生承诺的那般,只要她签了那纸婚书,凌家便可以不散。 凌照水不怪傅珂羽,少年意气哪能与实权相较! 她被流放时,他恐怕连郡主府的大门都出不了。 要怪只能怪自己病急乱投医,生出了不该有的贪念,落得个害人害己的局面。 她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再不想与傅公子、傅学士有任何的交集。 七年来,内阁才子傅珂羽倾注满腔才华和情意写给凌姑娘的情书,不计其数。 可她,只字未回。 她不曾告诉任何旧友自己的住处,也不曾告知自己的归期,她甚至不曾期许,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有勇气再踏足这盛世繁华却带给她无尽伤痛的京都城。 如今她回来了,因为一个人,她头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便已经与京都城中所有的贵女为敌。 肃王武瑛玖的仗义执言令席间贵女们暗生嫉妒: “肃王从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难不成你方才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苏揽月小姐适时拱火: “傅大学士已是极好,妹妹得陇望蜀,未免太过贪心了吧!” 群情激奋,众口铄金,险些有浊物招惹到凌姑娘身上。 喧宾夺主,并非凌姑娘的本意。 这个时候,她只需要说上一句“照水从未觊觎过肃王”便可以顺应贵女们的期许,让一切回归到原本的秩序。 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大笑起来,神色肆意倾城,举止乖张狡黠: “七年了,在场诸位怕是记不清我爹当年的罪名是什么了吧?” 内务府总管凌捭阖的罪名,是贪官,大雍朝开国以来最大的贪官。 铜雀阁倾,散银如水流。满地碎金,不过是昔年凌府的踏脚石。 有其父必有其女,凌捭阖是举世无双的大贪官,凌姑娘承其衣钵,自然也是贪心的。 第十一章 撞见鬼(1) 凌捭阖贪银之多,骇人听闻。 当年的凌府倚梅园,梅香千里,花开不败,虽无处见金银,却处处都在烧钱,传言便连梅园中浇灌的肥料也要经过层层地筛选,比之金粉银灰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座梅园散千金,凌照水便是在倚梅园中出生的。 她生于父亲凌捭阖最为风光无限的时候,又因幼时体寒多病,颇受家人宠溺,长到十五六岁亦不知忧愁的滋味。 没想到一朝东窗事发,便是濒临死境...... 曲终人散后,凌照水带了些微的醉意走出侯府的女宾席宴,穿过侯府曲折盘旋的长廊,停驻在一处美人靠上,任微风吹拂,把酒意带走,把往事带回。 与十五岁那年经历过的黑暗相比,京都贵女那点舌根,对于凌照水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但纵使如此,她亦不会拒绝一个肩膀。 凌洒金站在妹妹面前,夺过她手上寄生般的酒壶,忧容上蓄满了愁思: “照水,你当年招惹的人难道是肃王武瑛玖吗?” 凌照水些许错愕后,耍赖似的倚靠在凌洒金身上,不以为然道: “兄长是喝醉了,在讲鬼故事吗?” 那些一时脑热生出的猜测,经微风一吹,便被凌洒金自己否认了: “妹妹勿怪,为兄今日得见肃王殿下,又见他当众为你拒婚,思绪一时局限,才生出了这般不切实际的妄念。” 冷静下来一想,必定是自己僭越了。肃王殿下与妹妹,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凌照水站起身来,自顾往前走,脚步略显虚浮,惊落了紫藤花无数,月光如白壁照亮一寸光阴,照得身处其中的她一身孑然,遗世又独立。 凌洒金默默跟在后头,望着妹妹的背影不由一阵心痛: 妹妹本是白玉无暇,若非遭遇那场变故,她不会走上这漫长的夜路。 他自顾哀悼,便没有留意到前头凌照水用紫藤花开落般细微的声响呢喃自语: “夜路走多了,也是会遇见鬼的。” 她正仿徨,不觉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绊了一跤。 所幸被后头赶上的兄长凌洒金及时伸手捞了一把,才不至于与地上的横尸亲密接触了。 凌洒金惊叫起来, “柯羽兄,你怎么躺在这儿了?” 他这般说完,正要弯身去扶地上的醉汉,却觉察到有一股森寒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四下无人,不用想,也知道这目光是属于妹妹凌照水的。 此处回廊,通往内院。 宾客散席后,都是往外走的,凌照水因为要去见兄长新妇,才会独自往内院走。 能在此地撞见傅珂羽,绝非是缘分或巧合。 无人带路,外男断然到不了这里。 那个带路之人也自知理亏,慌忙将妹妹一推,便蹲身去照料地上的内阁大学士,打定主意今夜绝不再与妹妹对视: “照水啊,那个......那个傅兄吧,他特别想见你。” 他自顾说着,完全没有留意到旁边的动静。 方才他因为心里有鬼,不觉手上失了轻重,他妹妹又是个风雨飘摇的骨架子,一推之下,凌照水的脑门便撞在了一旁的廊柱上, 生疼。 第十二章 撞见鬼(2) 凌照水此刻正扶着额一阵气恼,外加后悔:早知如此,刚才还不如不让他扶。 回廊下摇摆不定的灯笼照得地上的人影忽远忽近,凌洒金背对着凌照水,正半弓着身子,一声声呼唤烂醉如泥躺倒在地的傅大学士,不觉身后传来一个愤愤的声音: “凌洒金,我现在特别想踹你。” 凌洒金深知,妹妹凌照水不轻易动怒,一旦她连名带姓呼唤自己,便一定是真的生气了。 他今夜也是饮了不少酒,心虚之下,手上松了劲,刚刚被抬离地面半丈有余的傅大学士,重又落回了地上。 侯府的回廊,铺的是结实宽厚的青石板。 好大一声响,让亲眼目睹的凌照水都有些不忍心了。 这一下,酒醒人醒。 内阁大学士傅珂羽松开眼,一眼便看见倚靠在廊柱上的凌照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他猛掐了自己一把,感觉到了疼痛,才慌忙从地上爬起来,神情激动地冲到凌照水面前: “照水,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凌照水兀自揉搓着脑门,却是意兴阑珊: “以为撞见鬼了吗?” 傅公子手足无措,慌忙摇头解释道: “怎么会,照水你怎么会是鬼呢,你分明是画中仙,镜中人,书中颜如玉啊!” 傅珂羽说着欺身上前,却将凌照水吓得不轻,她几步快走,绕到了正欲遁走的兄长凌洒金身后,才幽幽开口道: “傅大学士,你说的那不是我。” “倚梅园已毁,如今杂草丛生,早不复当年景致。从前种种,本不足挂齿。” 多年前一场大雪后,年少轻狂的矜贵才子傅柯羽借着几分酒意,在众多文士的怂恿下,翻墙跃进入了素来谢绝外客的凌家倚梅园,误入梅花深处,被园中美景深深折服,当即才情大发,执笔泼墨,画就一幅寒梅盛景。 彼时傅才子手捧画作,却始终觉得此画少了些灵动与生气,沉思许久后添笔在梅林中央画了一名少女,收笔时不经意抬头,竟真的看到一名少女踏雪而来,倚梅而笑。 那少女,自然是凌照水。 傅大学士以为,这是他和凌姑娘几世修来的缘分,故成执念,不愿放手。 殊不知这缘分只是一场单相思。 “傅学士名门之后,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照水实非君之良配,望君思量,放过彼此,再莫纠缠。” 凌照水的话如一盆冷水泼洒在傅珂羽身上,令他激动万分的心瞬时便消沉了下去,所有的不甘和委屈全都借着酒意散了出来: “照水,你为何对我如此绝情?” “当年倚梅园惊鸿一瞥,你便时时在我心上盘旋。” “七年了,我不曾娶一房妻妾,不曾有一个侍婢。我潜心功名,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脱离家族荫蔽,给你一方安稳的天地。” “这些年我写给你的书信足以填满翰林院的一壁墙面,你回京后我每日都在凌府门前徘徊,满心期待与你相见。无论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我傅柯羽始终谨记当年的一纸婚约,视你如发妻,为什么你对我,如此不屑一顾呢?” 第十三章 下场(1) 傅珂羽句句肺腑、情真意切,说得一旁的凌洒金感动非常,他之所以擅作主张带傅珂羽与妹妹私会,也确实是被他的诚心感动了。 当年他早早离京赴任,未尝亲眼见到凌家大厦倾倒那刻的惨厉,也未尝知晓妹妹与傅大学士的一段坎坷情事。 凌洒金知道傅珂羽其人,更多的是源自那些隔三差五从京都寄来的书信。 因为凌照水没有告知傅柯羽住所,所以七年来傅珂羽写给凌照水的每一封书信都是由凌洒金转交的。 七年来,傅学士才名远播,坊间他的字画水涨船高,几乎到了一字难求的地步。 可他的书信到了凌照水手中,未曾启封,便被付之一炬。她既无心与他有旧,也不想他因为旧情,落人话柄。 彼时凌照水烧的是书信,凌洒金痛的是金银。 回想这段痛心疾首的往事,凌洒金忍不住插嘴道: “妹妹,自我凌家败后,世态炎凉你我见得不少。像傅兄这般七年如一日待你赤诚之人,世上怕是再寻不出第二个了,你们若是有什么误会的话,不防趁着今日说清楚,也许......” 父死从兄本是人伦纲常,凌洒金的话简直说到傅珂羽的心眼里去了,他眼中光芒大盛,便如同溺水将死之人挣扎之际触到了唯一一根浮木,遂言辞凿凿形同立誓: “照水,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手的。” 傅学士鼓足了对抗权势与人言的决心,委实让凌姑娘有些头疼。 惊才绝艳、赤诚纯粹的傅大学士,也曾激发她的一缕贪念,让她在凌家大厦倾倒之时贪念他给予的温暖,以至于一时脑热,允下了那一桩婚约。 彼时,她对傅珂羽满怀感激,也曾有过白头之心、相守之念,可惜那些因为命运转折而激荡起的情感洪流,未及转化成牢不可破的决心,便被人轻易化解了。 月光皎皎,如同一把弯刀,一层层揭开凌照水心底的伤疤。 她迎着傅珂羽期待的眼神抬起眼帘,冲他清冷一笑: “傅学士,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是勇气可嘉,有些,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它就是一场徒劳。” “七年来,你一直试图从我这里得到答复。可是,你要的答案从来不在我这里。” 傅珂羽迎前一步,微一颔首,苦苦追问道: “是我母亲吗?照水,是母亲影响了你的决定吗?” 未等凌照水回答,他又急急表白道: “照水,母亲她......确实反对过。但是如今我已然有了自己的府邸,官衔和积蓄,我们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傅珂羽此生非你凌照水不娶,母亲她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决心的。” 傅珂羽所言非虚,三年前他获封内阁大学士时,圣上御赐了府邸以及良田、钱银无数,他便毅然决然地从文昌郡主府搬了出来,自立门楣。此后交际,在傅公子的有意引导下,时人多以官位称之,已经鲜少有人再将他与文昌郡主府相提并论。 傅公子用实际行动,向母亲表明自己的决心。 凌照水笑起来,人生漫漫,文昌郡主会不会明白儿子的决心,她不得而知。 但凌照水真切地知道,在文昌郡主想明白之前,她早已先让自己明白了,招惹她宝贝儿子的下场。 第十四章 下场(2) 照水至今记得七年前的京都城郊外,数九寒天,冰封十里,酷吏一道刺骨长鞭将她与一同流徙的家人生生分离,告诉她: 凌照水,你的罪责从流徙改为充公了。 充公,充作官奴、官伶,运气不好的便是官妓。 凌照水是官妓,倒并非是运气不好,酷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便是这样的下场。” 病急乱投医的一时妄想,曾让凌照水万劫不复,也时刻提醒着她,要同不该妄想的人划清界限: “傅公子,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非我不娶,是否可以接受我曾在云韶宫衣不蔽体、夜夜笙歌服待过三月有余呢?” 凌照水口述的这段过往显然超出了傅柯羽的预料,他一时语塞,不能言语。 云韶宫,花月之所,纵情之地。 冰清玉洁如仙子下凡的凌照水曾在那样污垢淫乱的地方待过三个月,那么...... 傅柯羽拒绝相信,可偏偏凌照水打定了主意要告诉他: “照水早非处子之身、清白之躯,据实以告,还望傅公子自重。” 那一夜,很多人瞧见京都风流才子、文昌郡主家的傅公子失魂落魄地从平远侯府出来,弃了马车,撵了小厮,疯了般跌跌撞撞地沿着京都内河往前走,口中喃喃俱是: “照水,对不起。” 街角看热闹的百姓相互打听方知,平远侯府的婚宴上,肃王武瑛玖棒打了一对苦命的鸳鸯。 文昌郡主府得到消息,出动了二十余名卫兵,才赶在傅公子想不开之前将他强行抬离河边。 醉汉偏要往那河边走,既未湿鞋也未殒身,已算幸运了。 与此相比,此番事件的另一个主角凌照水,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傅珂羽离开后,凌洒金便一直跟在妹妹凌照水身后追问不休, “妹妹,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段过往?” “为兄真傻,竟从来不知妹妹进过云韶宫,不知道妹妹竟然受过那样的......屈辱。早知如此,当初父亲亡故后,为兄便应该即刻回京的。” 凌洒金满心懊恼,双眼呲红,落下泪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从来不看傅公子的书信,我一直以为你不回应傅公子便还是给他留着一线希望,我这才自作主张把他带到了内院......” “我身为长兄,不能保护妹妹,反而揭开了妹妹的伤疤。” 三十而立的凌洒金,在妹妹凌照水面前,哭得像一个刚断奶的孩子。 凌照水抱着他,抓住鬼哭狼嚎的间隙安慰他: “哥哥,都过去了。” “再说了,如今我们回到了京都城,那些事早晚都是要被人知道的。” “这么多年我之所以不回应傅珂羽,并非是我对他有情,而是.......我始终觉得,让一个孩子去怨恨他的母亲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听闻当年我们的事让文昌郡主气出了心疾,想来她如今也已经日薄西山了。” 第十五章 从良了(1) 凌洒金哭得伤心,凌照水抚着他的脊背絮絮叨叨: “凌家当年的风波,非你我之力可以抗衡。兄长在那时冒然回京,除了平白受牵连外,于事态实则无补。” 彼时他们都没有自保之力,凌照水时常庆幸兄长能在父亲定罪前便远离了京都是非地,才让她不至于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照水蒙赦后,头一个便想到了兄长呢。” 她这般分说,令身为长兄的凌洒金停下哭泣,却更加自责: “照水,你告诉哥哥,当年轻薄了你的人都有谁,哥哥便是不做这京官了,纵使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帮你处置了那些淫贼。” 凌洒金义愤填膺,摩拳霍霍,凌照水却是不愿再回首了: “陈年往事,我早已记不清了。再说了,寻花问柳之人,大都是居无定所、行踪缥缈之辈,已经过了七年了,人海浮沉,要上哪里寻去。” 凌洒金初识真相,一时激愤,便顾不得谨言慎行, “若是不能手刃那淫贼,哥哥我头顶这官帽、做这侯府赘婿又有何用呢?” 他说着,便将那黑耀耀的新郎官帽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帽上珠玉滚落四散,转眼便没了踪迹。 凌照水小跑着去捡,却听拐角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抬眼的功夫,肃王武瑛玖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出现在凌家兄妹的眼前, 不知是来得快,还是等得烦了。 他越过凌照水,看向凌洒金,语气颇为严厉: “凌编修,出仕不易,锦绣才华尚未报效家国,何以如此自贱?” 凌家也曾是累世公卿的书香门第,但当年凌捭阖事发后,满门读书人便只剩凌洒金一人身在官途。 重振凌家门楣的希望,也便全系于凌洒金一人身上。 肃王的话,如同当头棒喝,止住了凌洒金的疯魔造次,他静静地站在一边,任由冷风吹透略显凌乱的大红吉服,听着后头跟上的平远侯爷喘平了一口气,对着他一顿数落: “凌洒金,苏小姐才刚哭罢,你这是又唱的哪一出?我侯府满门的脸今夜都让你丢尽了,本侯的掌上明珠难道还配不上你一介罪臣之后吗?” 大婚之夜,肃王和平远侯身后,还跟着一群帮忙料理婚事的近亲,这会全都齐刷刷盯着凌洒金,纷纷帮腔,仗义执言,唾沫星子恨不能把新郎官淹死。 便是在这个时候,照水姑娘一点点往后挪,自以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只是没想到,她方才蹲身弯腰捡珠子时裙裾曳了地,被肃王殿下漆黑的皂靴,踩住了。 凌姑娘既不敢在风口浪尖上冒尖,叫肃王殿下挪步,几下挣扎,也不能从肃王坚如磐石的足下走脱,正想着该如何割袍断尾,便听头上传来一记警告: “凌姑娘最好莫要轻举妄动了。” 平远侯府的这座内院回廊,原是依水而建,建的时候留了几个缺口,是为了便于打捞、清理。好巧不巧,凌照水此刻便站在一处缺口上,她每往后挪一点,便离水塘子近一分。 她的每一次挣扎都让肃王武瑛玖忍无可忍。 第十六章 从良了(2) 凌姑娘今日穿着的是藕荷色齐胸的襦裙,盈盈纤腰上系着一抹水红色的束带,那束带原本是个精巧简洁的蝴蝶扣,却因方才的一番碰撞、躲闪和挣扎,长长地垂落在地。 准确地说,肃王武瑛玖踩着的并非是凌姑娘的裙裾,而是束带。 一个随时都有落水风险的女人,一根随时都有脱落可能的束带, 比一个突发狂症的编修,更让肃王殿下分神: 他严厉斥责凌洒金,令身后随从不敢轻易靠近,他疾走两步,站在距离她不过一臂的地方, 他以为他能荫蔽她,可她一动,他竟不知是该先伸手,还是先松脚。 横竖,眼眸是不敢乱动的。 月光皎皎,凉风习习,感觉到胸前一冷,凌照水方才觉察到肃王隐忍不发的艰辛。 她慌忙交臂将自己环绕,又不动声色地回挪。 便在那一来一去之间,肃王恍若在两人周遭的浮想掠影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 肃王立时变得警觉,眸光直视而下,一路追寻,将身前丽人尽数笼罩,人也不自觉靠得更近,高大的身躯将来路与归途尽挡了。 照水姑娘忍无可忍,只好小声道: “请殿下让让。” 肃王却恍若未闻,俊挺的鼻尖几乎已经贴到了照水姑娘的眉心。 身后,平远侯似乎觉出了些许异样: “殿下怎么了?竖子不教,来日方长,咱们还是抓紧办慧妃娘娘交待的正事吧。” 照水姑娘四下警惕的眸光与平远侯爷探究的眼神在月光下猝然相撞,撞出了不小的火花。 照水姑娘猛然抬首,将肃王武瑛玖的鼻尖连着脑门全都撞回了原位。 肃王吃疼,一时口不择言,便将心里一直琢磨的事夹带着问了出来: “你便是这般在云韶宫服侍的吗?” 素闻云韶宫中,有一百种玩法,夜夜推陈出新,令人流连忘返。 肃王用了很长时间,仍无法将眼前之人,与那个地方牵连起来。 话说出口,连带着便是心口不受控地阵阵抽痛。 凌照水揪着自个垂落的束带,猛一使力,将其从肃王的皂靴下抽了出来。 其实,只需要对方一句狠话,抽丝剥茧原比自己想象的容易。 照水不躲了,嗓音如月光浸在了湖光里,清清淡淡却透着彻骨的冷: “昔年蒙难,奴家确实进过云韶宫,伺候人的本事也学过不少。不过肃王殿下现在打听这些事未免晚了些,” 故技重施,擦身而过时,凌照水故意微挑了眉眼,好让媚态得以横生: “奴家已经从良了,殿下恐怕没有机会了。” 侯府亲眷忙着声讨新郎官,竟不觉阴暗的角落里,凌姑娘与肃王武瑛玖眉来眼去、唇枪舌剑已久。 肃王武瑛玖念着凌姑娘的那一句“没有机会了”,竟然突生出一股少年郎才有的倔强,横插一脚,生生拦住了凌姑娘的去路,并在她恼怒地朝他看过来的时候,再一次欺身逼近: “从良了好办,明媒正娶便是了。” 第十七章 求娶了(1) 内阁大学士傅珂羽落荒而逃的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肃王这句“明媒正娶”完完全全出乎了凌照水的预料,令她死灰般沉静的心有过片刻的激荡。 不过有过前车之鉴,凌姑娘如今不允许自己的贪心超越理智。 她后撤一步,努力让自己保持住应有的警醒,提醒自己眼前的男人是万人敬仰的、高不可攀的肃王殿下,须臾,方正色道: “殿下,奴家身世浮沉,几经飘零,误入靡途实非自愿,故而不愿再提及那一段伤痛过往。” “方才殿下提及,奴家情急之下言语多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凌家上下无不时时谨记殿下当年求情之恩,每每礼佛,都会祝愿殿下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奴家恳请殿下怜悯,再莫开这等玩笑了。” 她抬起头,再看向肃王武瑛玖时剪水般的双瞳里已然噙满了泪,鸦睫轻颤几下,便落下了几滴,落在了春花化泥的塘边湿地上,落在了百炼成钢却在一夕间变得柔肠愁结的肃王心上。 她不觉有异,只顾畅抒己愿: “雷霆之怒,奴家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平远侯府的这场婚宴,后劲很大。 从桃红到樱落,过了月余,尚有人在议论这一夜的精彩。 听闻新郎官凌洒金和荣安县主因为京兆府尹苏姑娘闹了不开心,便连洞房都没有入。 又听闻肃王殿下亲自给荣安县主送去了慧妃的贺礼,给足了平远侯府颜面的同时,难免又叫人臆想他对荣安县主李红荼的不同。 李红荼没有凭借母亲与慧妃的亲近关系当仁不让地成为肃王妃,反而招赘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凑成了一桩不被世人看好的婚约,便给了京都城中翘首观望的世家贵女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谁能上位,成为大雍肃王妃,凭的主要是家世、人脉、德才和风评。 这些,同空有美貌的照水姑娘全无干系。 事实上,凌照水正深陷另一桩绯闻里。 这绯闻亦是起源于侯府婚宴,说的是肃王殿下棒打了内阁学士傅珂羽与新郎官妹妹凌照水这一对鸳鸯。 佐证呢,便是傅珂羽与凌姑娘在凌府婚宴后,双双称病了。 那一日众人亲眼瞧见傅学士失魂落魄在护城河边走,更有侯府亲眷传言,凌姑娘在侯府内院给肃王殿下跪了,涕泪横陈苦求肃王殿下怜悯,可肃王却不为所动,拂袖扬长而去。 有人看见凌姑娘出门时额角肿了好大一个包,许久未消,听说是心灰意冷,撞了南墙。 这一对苦命的鸳鸯,令大半个京都城为之深深动容,听不进清醒者任何缘由的分说: “郎有情,妾有意,好好的一段姻缘,肃王殿下为何要拆散它?” “没有道理的,这凌姑娘初来乍到,与肃王殿下往日无情,近日无怨,肃王殿下为何便见不得她嫁得好呢?” “诸位,诸位,此中必有隐情,勿置评议,留待后观。” 如此过了月余,当真叫看官们等来了后观。 第十八章 求娶了(2) 文昌阁近日展出了傅大学士的成名着作:那一幅赫赫有名的《倚园赏梅图》。 世人道听只闻图中所绘场景美轮美奂、出尘绝世有如神仙境、仙子居,却不曾眼见真迹,也不知画中天人之姿的女孩在傅学士心中扎根了多久。 那女孩子虽年幼,但那双剪水似的眸,那跃然纸上的出尘气质,以及那成片绚烂的梅林,无不将众人的猜测定格在一人身上: 罪臣凌捭阖之女,凌照水。 内阁大学士傅珂羽得空便在文昌阁上谈诗论画,每每触景生情,每每长吁短叹。 悲伤流年不济,感叹世道不公。 无果的爱情最是惹人无病呻吟,看客们隐隐私语: 坏人姻缘,终是那肃王可恶。 不过,文昌阁展出盛世名画的风头并没有兴盛多久,便被另一道新闻给掩盖了。 礼部大笔一挥,出了一纸官文,关乎民生,也关乎社稷,直接将协理两部的肃王武瑛玖推上了风口浪尖。 “停了。” “当真是停了。” “肃王管户部,不寻思着开源节流,反倒把自己的财源切断了,实为不智,实为不智啊。” 碧玉走街串巷探听了许多,回去便尽数转述给自家小姐听,言而总之便是: 礼部出了告示,令云韶宫关停整顿。 听说是肃王殿下提议的。 听说肃王殿下为此得罪了京中不少权贵,朝中不少大员。 听说云韶宫每年缴纳的税银是京都城所有坊司、铺面之最,已有御史大夫上书谏言肃王殿下此举,是动了国本。 凌照水刚刚听说此事,尚来不及分析利害,便被人仓促打断了。 两列卫兵开道,几名华装嬷嬷随行,一辆锦绣马车停在了凌府门口。 是文昌郡主府的马车。 这是大动静。 各色礼盒被鱼贯而入的随行卫兵、嬷嬷抬着,捧着送入凌家。 凌府小小的门槛被皂靴锦鞋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马车里丰厚的礼物被搬空,堆砌在凌家本就不宽敞的庭院里,便显得庭院愈加不宽敞了。 贵人的大手笔令围观的看客纷纷驻足,削尖了脑袋往里看,议论声纷至: “这是文昌郡主拗不过儿子,要为其聘娶凌家小姐啦?” “文昌阁展出了那副画作,凌姑娘与傅公子的爱情故事已是满城皆知。不成婚好像很难收场啊。” “七年啊,荣安县主如愿嫁给了凌洒金,傅公子终于娶到了画中人,老夫要不是多活了两年,都无缘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这一幕。” “感动,很感动。我们又可以相信爱情了。” ...... 正是应了看客们对话本子的殷殷期盼,文昌郡主主事的嬷嬷一进门,就陪着一张沟壑纵横的笑脸,对闻讯赶来的凌照水道: “区区薄礼,望凌姑娘笑纳。” 凌照水打眼扫过那济济一堂的礼物, 薄礼,妄自菲薄了。 凌府诸人被文昌郡主府来来往往的阵仗唬住了一时,反应过来后,却不失气节: “这点东西,就想弥补你们当年对我凌氏满门造成的伤害吗?” 第十九章 妥协了(1) 因为有了文昌郡主的特别关照,当年不仅是凌照水被带到云韶宫中受辱,流徙的一众凌家家仆也都被随行酷吏严加看管,所受皮肉之苦比之旁人要多出不少。 若不是后来蒙赦,大多数人饥寒与病痛交迫,恐怕是到不了流徙地的。 凌府的老人记着这份仇恨,故不愿轻易与文昌郡主府和解。 那管事的嬷嬷长袖善舞,对凌府的敌意竟一点也不介意,笑着接口道: “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千错万错都是我文昌郡主府的过错。” “咱们马上就要成为一家人了,不能老记挂着那些个误会,人呐得往前往远看。” “你们小姐啊是个有福的,吃苦的日子短,往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她使了眼色,侍卫会意,将当那大大小小的箱笼盖子一一抬起。 礼多人不怪,里面的金银气息和珠光宝气渐渐缓和了院内的紧张气氛,管家凌平看一眼金银,又看一眼自家小姐,不觉两眼发光,话锋一转, “事关小姐的终身幸福,还要请小姐亲自定夺。” 过过苦日子,便做不到视金银如粪土,这无可厚非。 凌照水视线扫过凌平并一众眼露精光的仆从,他们便纷纷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言语了。 凌照水与一般的闺秀不同,凌洒金没有正牌夫人,在新乡时县官后衙的交际应酬便时常要由她代劳。 新乡是小地方,没有高门大院那些繁杂规矩。她为凌洒金管家,既要与夫人小姐交际,也要与衙役官僚应对,抛头露脸惯了,便也不再守那些男女大防的陈规了。 回到京都城中,因为哥哥凌洒金的官声,凌照水才又把帷帽从压箱底的行囊中翻了出来。 大约是习惯了有凌照水这根主心骨,凌府诸人都不喜欢拿主意,随口就把事情推到了凌照水身上。 凌照水叹了口气,倾盆之罪、流徙之祸多多少少给凌府老人们留下了些什么,在权贵面前,他们习惯畏缩,习惯后退,以期能逃脱斥责与鞭笞。 殊不知祸到眼前,躲是躲不过的。 文昌郡主府仗势闯入时,凌平他们本能地便让路了。文昌郡主府几句软话示好,他们本就不多的气节便荡然无存了。 凌照水决意用这些老人,便自觉担起了管教之责: “我凌府的门楣虽低,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她只与自家仆从说教,将不速而来的贵客完全晾在了一边。 厚礼开道,文昌郡主府的嬷嬷自觉有了底气: “凌姑娘,这只是我们郡主的一点心意,权当给姑娘赔罪。至于聘礼,当不止是这些。” “我文昌郡主府立世百年,根底深厚。我家郡主乃平南亲王之后,与当今天子系数同脉同宗。我家少主人名门之后,惊才绝艳,是多少世家贵女倾慕的对象。能与我家少主人议亲,那是百世修来的福分......” 时逢正午,已无从考证今日的太阳究竟是哪边升起的了。 凌姑娘不耐烦顶着烈日听着嬷嬷细数文昌郡主府的门楣高贵,眯着眼打断道: “你说的这些,我倒也曾听闻过。” 傅公子的生平,文昌郡主府的底细,她也曾深挖过。 确实贵重,确实难得。 凌照水凝眉对抗着正午的烈日,淡淡道: “只是,这同我有什么关系。” 第二十章 妥协了(2) “嬷嬷莫不是忘了,我同傅公子的婚约,经肃王殿下的金口玉言,已经退了。” 她与傅珂羽这婚约,既无三媒六聘,也无媒妁之言,高堂不认,亲长不闻,除了当年定情时她曾在傅公子洋洋洒洒的手写婚书上摁过的手印,可以说,全无凭据。 就如同是一个玩笑。 她如今之所以搬出肃王武瑛玖,不过是为了省些麻烦。 果然,那嬷嬷一听到肃王,笑得便不那么自然了。 嬷嬷满腔吹嘘之词被打断,这才细细打量起立在眼前的女子。 她穿得简朴随意,既不时兴,也不从众。 可鲜艳丽目,比画中,比传闻,更生动,更出众。 凌照水这个名字,七年前头一次听闻,便让文昌郡主府上下如蒙大敌,此后多年,便一直是少主人心上一点朱砂,郡主娘娘喉间一根长刺。 因为她,母子失和,少主人离家出走,文昌郡主重病不起。 于文昌郡主府而言,凌照水是个天大的禁忌。 如今这禁忌被打开,只因为...... 凌府一干仆从经凌照水教训,已经醒悟过来了,他们清楚明白地知道了凌姑娘的态度,那些丢失的气节便又被捡回来了。 凌平当先一步,板着脸对那笑得碍眼的嬷嬷道: “送客。” “还名门望族呢,我呸,便是寻常人家,下聘也不会拖上七年。” “现如今,我家小姐看不上你家大学士了。” “带着你们的脏东西,滚吧。” 那嬷嬷还要说什么,几个家仆合力,抬着她便往门口去。 护卫们失了主心骨,想要上前拦阻,却听后院传出几声狗吠。 操家伙唤狗,凌家仆从蜂拥而上,围着文昌郡主府的人,铆足了劲将他们往外撵。 文昌郡主府的人在京都城地界何尝吃过这样的亏,可眼下碍于主家的嘱托,断不敢还手。 那嬷嬷奋力挣扎,两只绣鞋并头上一朵红花,都掉了,身上新衣凌乱,乱了她素来看重的体面,她也顾不上了。在眼看着就要被扔出凌府大门时,那嬷嬷使出了平日嚼肉的好劲道,死抓着门框不撒手,口中大喊着: “凌姑娘,凌姑娘息怒,此番我们来,便是肃王殿下授意的。” 她唯恐凌姑娘听不见,喊得声嘶力竭,令围观之众都听得清清楚楚。 看客们咀嚼其意,顿生一派了然之色: 看来,在文昌阁引领京都文士风流,口风一边倒的重压之下,肃王武瑛玖最终选择了向世俗妥协,向舆论低头, 他要收回成命,成全“美满”爱情。 失了两只鞋的嬷嬷又被抬了回来,扔在凌姑娘跟前的地上,听她冷冷道: “你再说一遍。” “文昌郡主府今日的求娶,当真是肃王授意的吗?” 说这话的时候,凌照水的内心苍凉一片,细想文昌郡主府今日一反常态的小心求全,便觉得那嬷嬷的话又可信了几分。 唯有强权,才能令素来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文昌郡主低头。 原来这便是他说的,明媒正娶。 那嬷嬷经历了方才的一番折腾,早已明白眼前的这位凌姑娘并不是一个徒有虚表的主。 她再不敢夸夸其谈,老实道: “千真万确。” “姑娘若不信,可随老奴前往西山别院,去见我家郡主。” “我家郡主另有厚礼相赠。” 她说着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呈到凌照水的眼前,凌平眼尖,陈年旧主之物,他竟一眼就认出来了,遂带着哭腔道: “这,这是老爷的东西,怎的会在你们手上......” 第二十一章 给跪了 文昌郡主自从七年前被自个不听话的儿子气病了,便一直在京郊的西山别院修养生息。 “这地方,这么多年了,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帘开一角,凌照水眼望着远处葱绿成片却也荒废良久的山林和草地,不由心生感慨: 如此广袤的田地,若是开垦种植,能养活多少人啊。 可富贵人家宁肯空着,也不会拿给穷人活命的。 这句话让同行的碧玉听到了,惊吓道: “小姐,你以前来过这里啊?” 她这话问出口,便觉得心痛。 七年前京郊城外,凌照水与她们分离的那一幕,重新浮现在碧玉的眼前,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见到自家小姐了。 碧玉噙着泪: “小姐,那老毒妇怎的还有脸面见你?” 山路难行,马车一路颠簸,颠得凌照水无法静心思考,她索性不去想那些陈年旧事了,只专心对付碧玉那一张哭作了小猫的脸: “她自是没有那脸面的,不过是迫于强权。” 云韶宫多年来挂着朝廷的名义经营,但其中的肥水流入了谁的口袋,旁人不知,凌照水却很清楚。 当年她初入云韶宫时,便听管教的嬷嬷一时嘴快说过: “咱们东家的公子,也是你一届罪奴可以肖想的吗?” 高官贵馈涉足朝廷的营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这些高官贵馈自恃体面,只会隐在暗处操控,很少会亲自出面交涉。 更何况云韶宫当年也不过就是文昌公主众多涉猎中的一项营收,往日里,她只管收孝敬银子,并不管实事。 故而外人只知云韶宫背后有人撑腰,却鲜少知道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那嬷嬷原是文昌郡主亲自耳提面命过要对凌姑娘多多关照的,拿了鸡毛便当了利箭: “便是你知晓了这云韶宫幕后的主子是谁,也无碍。” “横竖你这小贱人,长得这一副勾人的模样,入了男人们的眼,也不能活着走出这风月场。” 说来也是讽刺,如今凌照水不仅好端端地活着,还受了文昌郡主的“礼”来见她。 山道狭窄,偶有杂枝挡路,开道的侍卫们拔剑拦腰砍断,耽误了些许时辰,碧玉无聊,随口问道: “你们这里,不常有人来吗?” 几个同行的嬷嬷不约而同叹气,为首的那一个道: “我家郡主病了多年,如今府里并不由她做主了。原先走动的那些贵人,走着走着便也淡了。” “至于公子嘛,他开府别居,至今还记恨着郡主毁了他的姻缘,很少来这里。” 傅大学士在文昌阁上的长吁短叹,惹时下议论纷纷,为肃王武瑛玖招惹了诸多非议,凌照水自然也听说了。 对这件事,对这个人,她无甚流连,也不想多作解释,嬷嬷却拼命递话茬子给她: “如今咱们郡主老了,公子又大了,早两年郡主就放话了,公子的事由他自己做主,他爱娶谁便娶谁吧。” “郡主啊,如今最大的梦想,便是希望能在闭眼前抱上孙子。” 听这话风,还有那有意无意落到凌姑娘身上的视线,凌照水竟有些失笑: “你们郡主,想得未免太长远了些。” 东窗事发,命悬一线,文昌郡主竟妄图用一场婚约自赎,保住文昌郡主府的表面殊荣,确实是想远了。 正说着,文昌郡主的西山别院到了。 迎前的一位,不出所料,正是等候多时的内阁大学士傅珂羽。 他殷勤地探出手,却被凌姑娘突如其来的发问吓在了原地。 “傅学士,你想娶我吗?” 诚然傅柯羽日日都在肖想凌姑娘,但他肖想和追忆的只是曾经那个冰清玉洁的梅林仙子。 眼前这个,历过浮华,碾过风尘的,真实又直白的凌照水,令他踟蹰。 所以月余以来,他宁肯在文昌阁中铺张地追忆往昔,也不会去京兆府尹堂前击鼓鸣冤,要求多管闲事的肃王收回成命,要求长兄为父的凌洒金兑现那一纸婚约。 娶一个不洁的女人,实非是名满天下、曲高和寡的傅大学士内心的竭诚所愿。 凌照水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会在别院门前猝不及防地发问,惹傅公子深思、迟疑。 他迟疑的功夫,凌照水已经被碧玉扶着下了马车。 经过傅柯羽身边时,她看到他像突然间顿悟般回神,斩钉截铁道: “照水,我会娶你的。” “既然当初害你的人是我母亲,我理当给你一个交代。” 这句承诺,是内阁学士挣扎多日,被凌姑娘逼问后,做出的最后决定: 不因为旁的什么原因,他也理应要娶她,予她庇护。 傅大学士望着凌姑娘的眼神不可谓不殷切,却再也不能像七年前那般令她感动了: “傅公子,不必勉强。” 凌照水头也不回地进了文昌郡主的山间别院,飘飞的衣带和她从容的身姿一样潇洒。 傅柯羽望着她的背影出神,移不开眼目。 再次见到她本人,见着她一颦一笑,足以将傅学士心头的疑虑扫开。 纵有芥蒂,他发现自己还是像从前那般,渴望着她。 傅柯羽紧走几步追上凌照水, “并不算勉强,柯羽是心甘情愿的。” 否则他不会出现在这里,不会同意母亲的提议。 西山别院布局紧凑,出了影壁,便是正堂。 面如死灰的文昌郡主强撑了最后一点气力,正襟危坐等在“浊世清居”的桃木牌匾下。 身后一众属官和侍从肃容恭立,努力维系着主家盛年时的雍奢做派。 文昌郡主看见一对璧人正朝她走来。 男子儒雅清隽,腹有诗书;女的清丽出尘,从容淡泊。两人的形容气度,竟是十分相配。 从前她一叶障目,是不会去关注这些的。 如今,却不得不低头。 傅柯羽还在同凌照水解释着什么,另一边,“噗通”一声响,文昌郡主已经给刚刚跨入门厅的凌照水跪下了: “凌姑娘,对不住。” 七年了,便是尖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曾眨下眼的文昌郡主,竟然给她下跪认错了。 凌照水吓了一跳,傅柯羽也吓了一跳。 他上前搀扶老母,文昌郡主却直勾勾望着凌照水: “凌姑娘若是不原谅,老朽便就此长跪不起了。” 第二十二章 解铃人 这哪里是道歉,分明是威胁。 文昌郡主昔年对付皇帝族兄的那一套,在凌家主仆这里可行不通。 “你这老东西,你对我家小姐做的事,便是下十八层油锅都不为过。如今你软绵绵地跪一跪,便想要我家小姐原谅你。” “我呸,你想得美。” 碧玉从凌照水后头冒出来,一顿数落后可算是逞了一回怨气。 傅柯羽蹙眉看了凌姑娘一眼, “照水,母亲已经时日无多了,恳请你,高抬贵手吧!” 凌照水瞥了一眼形容枯槁的文昌郡主,她对她有怨,有恨,却没有耐心: “说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先是求婚,后是下跪,凌照水有些懵。 “老朽罪有应得,只想求凌姑娘在肃王殿下面前美言,”文昌郡主说着,深看一眼身边的儿子, “不要牵连无辜。” “云韶宫的事,柯儿他是不知情的。” 文昌郡主的这一句“不要牵连无辜”几乎要把凌照水逗笑了,风水轮流转,曾几何时,她也曾仰望郡主娘娘的赫赫威仪,恳求过: “父亲有错,也已伏法。但凌氏的上千家眷,她们是无辜的,恳求郡主开恩,予其荫蔽。” 彼时凌捭阖伏诛,上千凌氏家眷面临流徙之祸。唯有仰仗贵族权威,才能让她们免于灾祸。他们都是些世代受凌家荫蔽的老弱妇孺,凌照水一时不忍,遂答应了傅柯羽的求婚。 为求荫蔽,她甚至向文昌郡主承诺过: “此事风头过后,无论和离或休弃,但凭郡主吩咐,照水感恩戴德,绝无半句怨言。” 可纵使如此,文昌郡主也不愿意高抬贵手,她只想,落井下石。 诚然,那时不可一世的文昌郡主又怎会料想到,有一天,她和整个文昌郡主府的命运,会落到凌照水区区一届罪奴的身上。 肃王武瑛玖强势查封了云韶宫,挖出萝卜牵出泥,一张罪状将文昌郡主府推上了断头台。 可似乎,肃王的目标不仅仅是文昌郡主府。 事发后,文昌郡主府四处走动,肃王府透出了口风: “郡主浸淫官场多年,应该很清楚,这是株连之罪。” 文昌郡主老了,拖着残驱苟延了多年,死对于她未尝不是解脱。 这些年她病居别院,儿子傅柯羽又因跟她生了嫌隙,早已开府别居。如今文昌郡主府虽然仍打着她的旗号行事,但实权早已落在了旁支手上。 旁支乏善经营,那云韶宫背后如今势力盘杂,也早非文昌郡主府一家独大。 但肃王的顺藤摸瓜里,似乎只在乎文昌郡主府。 文昌郡主不会怜惜他人的性命荣辱,但是,独子傅柯羽却是她的命根啊。 他是大雍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内阁学士,他腹有诗书才华,能写锦绣文章,他有着灿烂光明的前程,文昌郡主从前不允许他的无限荣光里沾染罪臣的阴影,今日更不会甘心,让他就此沦为,罪臣之后。 文昌郡主苦求肃王开恩,可肃王只有一句话告诫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 多日来,文昌郡主惶惶不可终日,她彻夜研究那罪状,终于窥得了肃王话里的玄机。 肃王着人整理、亲自验看的那一纸罪状上,文昌郡主的罪责除却敛财、伤命、私设牢狱之外,还有一条格外刺眼: 折辱罪臣之女,令其在云韶宫中饱受摧残。 肃王既下了决心整彻权贵,以文昌郡主所犯杀人放火诸多罪责论,百死不得赎其身,平添上这一条,既不特殊也不显着,既不能加重对其的惩处,也不能令其顿生悔意,一度令奉笔者纳闷: “殿下当真要添上这一条?” 云韶宫及文昌郡主府昔年的所作所为,肃王武瑛玖往日并非没有耳闻。 诸如文昌郡主之类的老皇族老功勋曾是皇祖争位的重要推手,他们世享着先祖厚恩,在京都城内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几乎已成习性。 更为头疼的是,这些贵馈功勋几代以来,早已凭着联姻、权钱之交,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团体。牵一发动全身,想要彻底铲除他们,实则不易。 不易,不等同于,不为。 迎难而上,是大雍肃王的本色。 然肃王辖涉未及刑狱,诸多罪责难觅实证。若非平远侯府凌姑娘一番陈情,实则他还无法如此迅速地将云韶宫的幕后黑手与日渐式微的文昌郡主府对应。 此番他既有了方向,也有了决心。雷厉风行下,肃王武瑛玖少见地以强权开道,破除了诸多壁垒,隔绝了无数声音,关停云韶宫,并竭力搜罗文昌郡主府的罪证, 几乎可以说是,一意孤行。 那一纸罪状,是肃王属官基于无数证人的证词整理而成的概要。为明其实,其中每项条陈都有诸多证人证词,可加以佐证。 肃王点了头,执意添上这一条,属官吕茗提笔时却尽显犹豫: “敢问殿下,这一条罪责,受害者何人?下官禀笔后要向何人去索证?” 肃王拧眉不语,便在吕茗以为他等不到肃王的金口玉言、准备告退之时,听到一个沉痛的声音说: “这是本王的。” 她的切身之痛,切肤之耻,他感同深受。 她的遭遇与不幸,亦是他的。 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浮于脑中的都是她哭泣的脸。 不似梨花带雨,却宛如红梅吐血。 肃王武瑛玖赌誓:那些她失却的公道、丢弃的尊严,他会帮她,一点一滴全都讨要回来。 吕茗的笔掉落在地上,他跟随肃王多年,见其少掌生杀权,伐四方,立百年犹存之威;后又随其卷入浩乱朝纲,与人斗,为民谋,废沉疴,立新规,一路披荆斩棘,却也所向披靡。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肃王武瑛玖,沉痛于心,炼化于行。 肃王的反常不禁令亲近者猜测: 那罪臣之女,究竟给了肃王武瑛玖什么好处? 一个是重权在握、英气逼人的年轻皇子,一个是风华惹非议、身世惹人怜的绝色佳人,他们之间莫非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二十三章 反悔了 “郡主娘娘求错人了,照水与肃王,不算相识。” 凌照水轻飘飘的一句话,终止了文昌郡主母子殷切的试探。 这是实情,可总有人不信。 傅公子当数其中头一个,他像是幡然醒悟似的: “怎么可能,你若与他不识,他怎会当众为你拒婚?” “原来,原来她们说的竟然是真的,你竟然不惜出卖肉身,攀附肃王殿下!” “你这么做,便是想报复我母亲,便是想让文昌郡主府也尝一尝你凌府当年的滋味,对不对?” 平远侯府婚宴后,便时常有名门闺秀谈论翰林编修凌洒金的妹妹, 说她当众与肃王拉扯,妄图勾引肃王。 说她衣冠不整、衣带飘零地出现在肃王面前,出卖肉身,自荐枕席。 更有甚者,说她言语狂妄,志在大雍肃王妃。 空穴不来风,想到此,傅柯羽如遭奇耻大辱,一把拉起身侧的文昌郡主道: “母亲,你不必求她。” “儿臣生于郡主府,长于郡主府,既享过郡主府的荣华,也甘愿与郡主府同罪。” “一应罪责,儿子认了。” 他这般担当令文昌郡主欣喜,却也是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 “胡闹。” “你少时便随你父亲四处游历山水,后来又离府别居多年,家里的这些事,你哪里知晓?” 文昌郡主老泪纵横: “柯儿,母亲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前途毁在我的手上啊!” 她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气力,拖着病重的残驱挪到凌照水面前: “从前,你不是很想嫁给柯羽吗?” “我就要死了,再没人会阻止你们了。你嫁给他吧,求你嫁给他好不好?” 文昌阁那些绯闻文昌郡主听说了,她知道自己儿子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想着念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些年他对自己的冷淡疏离也全是因为这个女人。 七年了,母子俩各自憋着一口气,谁也不肯服软。 傅柯羽握着婚书,不肯另娶。文昌郡主仗着尊辈,就是不肯为儿子聘娶。 便真应了肃王那句话,一段婚约被搁置了七年,不是女方不愿,便是男方怠慢。 可眼下的境况大不相同了。 文昌郡主府大厦将倾,能救傅柯羽的唯有凌照水。 只要她允嫁,无论她原不原谅自己,她与傅柯羽都是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肃王武瑛玖既然要为她出头,便也再没有为难傅柯羽的道理。 文昌郡主的如意算盘打得精明,前提是她认准了肃王殿下与凌姑娘的私交里,即便是有些皮肉交易,也绝无长情。 “傅公子,文昌郡主,你们既然怀疑我攀上了肃王殿下,又为什么以为,我会舍皓月而取鱼目,嫁给傅公子呢?” 内阁学士傅柯羽少年成名,才华卓着,已数当世风流人物,可若是与天子骄子、耀眼夺目的肃王武瑛玖相较,只能是鱼目。 傅大学士在激愤中抬头,不曾为自己辩驳,近乎失却了往日风度,口不择言: “照水,你当真以为你能嫁给肃王殿下?” “你醒醒吧,他会娶你,除非他不要这皇位了。” “你进过云韶宫,这是不争的事实。放眼整个京都城,愿意不计前嫌娶你的人,只有我傅柯羽。”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要扑到凌照水身上了,试图让她清醒,让她接纳现实。她冷冷避开,只道: “请傅公子慎言。” 凌照水看着傅柯羽瞠目的表情,内心也闪过一丝灰暗的自嘲: 看吧,没有人相信肃王武瑛玖会娶她。 明媒正娶,那是她听过最荒谬的玩笑。 吕茗看了会戏,看得深入浅出,便顾不上管理自己的表情。 在一众如老僧入定般的属官和侍从中,他微张的嘴角显得格外突出。 所以他被人无情地点了出来: “这位大人,您还要看热闹到什么时候?” 在文昌郡主府的地界,谁能不避眼目地表现出对她们母子的轻蔑与嘲讽。凌姑娘有理由怀疑这位大人背后之人,定是多次被文昌郡主母子提及的肃王殿下。 诚然,肃王武瑛玖既然有意为难文昌郡主母子,总要派双眼睛来验收成果的。 文昌郡主表演得这般卖力,声泪俱下,不是她的悔过之心有多强烈,而是因为她明明白白知道,肃王在看着她的表现。 与之相较,傅柯羽的表现更多的都是仓促的,应激的,言语也是随意的,无状的。 他应该是事先不知情的,他所呈现的,也都是真实的自己。 吕茗介怀于凌姑娘方才凌照水那一句及时出口的“傅公子,慎言”,觉得震惊极了。 一个闺阁女子,她察言观色的能力,实则比很多朝官都强。 傅柯羽方才已经情绪失控、口不择言,若放任他说下去,指不定他会吐露出更多大逆不道之言。 文士傲才,常有语出惊人之处,平常傅学士的那些蔑上之言被掩盖在高官厚爵下,无关痛痒。但今时今地不同了,文昌郡主府大厦将倾,傅公子的任何不当言行,都很可能被人抓住,做出文章。 是以,他更要慎言。 吕茗干笑了两声,出列: “凌姑娘,好眼力。” “下官吕茗,肃王委派下官前来,是要看看文昌郡主赔礼道歉的诚意。” “殿下说,姑娘曾向他诉过苦,他理应还姑娘一个公道。” 主上的意图,属官已经接收到了,至于如何言说,那便是言官的本事了。 这一番话,吕茗来时与文昌郡主说的是: “文昌郡主府的罪状单已经移送大理寺,因为这份罪状单是由我肃王府出面整理的,大理寺和刑部会审后,就如何定罪问计于肃王殿下。殿下答复刑部,从重或从轻,他说了不算,要听受害人的意见。” “肃王殿下心存仁厚,感念文昌郡主府祖辈之功,便着下官先行与郡主通气,若郡主能拿出悔过的诚意,殿下当在论罪时为其求情,避免株连。” 如此恩威并重,令文昌郡主不得不低头,以至于凌姑娘刚进来,文昌郡主便不顾尊荣给她跪下了。 但他与凌姑娘说,便特意避重就轻,不说肃王殿下做了什么,只凸显他的情义: “凌姑娘有任何话,但说无妨,殿下会为您撑腰的。” 凌照水迟疑,朱唇开了几回,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吕茗有些急: “所以凌姑娘,您是打算求殿下重罚文昌郡主府以雪当年之耻,还是要为昔日旧情人内阁大学士傅柯羽求情?” 权势是个好东西,这是个好问题。 吕茗望着她,傅柯羽和文昌郡主也都屏气凝神等着她的答案。 好像生杀予夺,一下子就成了她的权利。 凌照水一笑,反问吕茗道: “所以,肃王殿下是反悔了吗?” 第二十四章 要走了 明媒正娶,他后悔了吗? 凌照水当然不会这么问,她问出口的是: “殿下他,后悔帮照水退婚了吗?” 他任由文昌郡主府旧约重提,是为了补救自己那一夜的口舌之快吗? 若自己当真在文昌郡主和傅柯羽的猛烈攻击下,重蹈覆辙,与旧情人死灰复燃,肃王金口玉言的那一句“明媒正娶”便可以自然而然不了了之了。 凌姑娘的问题,吕茗回答不了: “殿下只说,他尊重凌姑娘的一切决定。” 吕茗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被肃王殿下另眼相看的凌姑娘,想从她云淡风轻的表象中看出些许波澜。 他颇为惊讶地发现,这位凌姑娘的心性似乎比她的皮相更当得起考验。 这样的情状下,她既没有承肃王厚恩,接过他递给她的尖刀,捅遍仇敌的五脏六腑,以图快意恩仇。 也没有承肃王美意,笑纳了他有意加诸在她头上的以德报怨和不计前嫌的美名。 她孑然一身,不愿做恶人,也不愿做善人,只做她自己: “云韶宫一案,肃王殿下既然有了决断,又何苦假惺惺让人来问我?” 她看了一眼跪在一边情状凄苦的文昌郡主一眼: “郡主是将死之人,她道不道歉,下不下跪,于事态无补。便是道歉了,也如我当年允婚那般只是权宜之计,不会是诚心悔悟。试问,我要这虚情假意的道歉与下跪,又有何用?” 后又转而把目光转向紧抿双唇不发一言的傅柯羽身上: “殿下要考验的,从来不是文昌郡主道歉的诚意,而是傅公子对此事的态度罢了。” 堂内传来一阵笑声,吕茗几乎忍不住要为眼前拒不上钩的美人喝彩了: “姑娘怎知殿下已经有了决断?” 凌照水想也不想,懒懒答道: “这很简单。肃王殿下若存了心牵连傅公子,便不会有‘解铃还须系铃人’之言传出,让人有文章可做。” “可见殿下是有意要给傅公子台阶下的。” “肃王殿下协理天下,日理万机。他想看的当不是这些哭卿卿的戏码,而是株连重罪下,年轻朝官的担当与信仰。” “如今看来,殿下处事自有决断,傅公子亦经得起考验,这件事情便有了定论。” 凌姑娘不仅聪慧,更难得的是,相较于眼高于顶的世家贵眷,她很有敬畏心: “大雍的律法与刑罚,何其威重,并不是照水人微言轻能够左右的。”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无从反驳。 一番话下来,她不仅撇清了自己与文昌郡主府的恩怨,也撇清了自己与肃王的关系,几句话便重塑了往日里那个公正无私、不被私情左右的大雍肃王形象,令吕茗不得不心生刮目,也令内阁学士傅柯羽感叹: “原来竟是这样。” 傅柯羽重新审视心上人,震惊地发现她变了, 命运予她磋磨,却也造就了她的蜕变。 她不再是凌家大厦倾倒时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女,她清醒,理智,甚至可以说是无情。 而他自己,身在官场十余载,只争风月,不问权势,可谓是十年如一日,止步不前。 肃王虽无意就云韶宫一案降罪于他,但方才,他若是在吕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再多说些什么,只需要一个“大不敬”的罪名,便可以轻易将他定罪。 吕茗无意间扫向他的了然又讥讽的眼神叫傅柯羽心生寒意: 他自以为高明,文昌阁的那些有关肃王武瑛玖独断专行的风言风语,不着痕迹便让肃王殿下为他那句“退了吧”付出了代价。 吕茗今日不动声色地隐在侍从中的做法,却叫他后怕: 肃王殿下若是有意要终止谣言、惩处始作俑者,实则只需要自己随意出口的一句妄言,便足够了。 当真是多亏了凌姑娘那一句“慎言”,如醍醐灌顶,让他将满腹牢骚憋回了心底。 他如此诋毁她,她却挺身维护了他。 文昌郡主府罪名已定,吕茗问凌姑娘看法,又何尝不是在问她,是否要追究傅公子那些狂言妄语的罪责? 肃王或许不会干预刑罚公正,但对于有损他自身威名的言行,显然他最具备发言权。 凌姑娘未直言,只问肃王“是否后悔了”,傅柯羽却当她是,围魏救了赵。 “原是我小瞧了你。” 傅公子喃喃低语。 这样的凌照水,根本不需要庇佑在一纸婚约下,也不需要任何人施恩或者同情。 无论她经历过什么,当下的她足够耀眼。 一群人各怀心思,正僵持着,文昌郡主一口老血喷出,血溅三尺。在知晓傅学士性命无忧后,她强撑的那股子精气神终于泄了。 日薄西山,人安天命,文昌郡主熬了七年,终于死了。 伴随着她的离世,昔年风光无限的文昌郡主府,也在一夕间走向了没落。 刑部和大理寺公布了文昌郡主府的诸多罪证,其中有文昌郡主本人所为,也有后来人借着郡主府的权势做下的。禁军奉命查封了文昌郡主府,关押惩处了一大批罪犯,所涉罪行,一律从严。 唯有内阁大学士傅柯羽,逃脱了一切罪责。 朝廷给出的理由是,内阁大学士自幼随父游历在外,后又开府别居,从不涉家族营生,也甚少与罪犯交际,肃王殿下亲自作保,郡主府所犯一应罪行,与傅柯羽无关。 时人有感,感肃王大度能容,文昌阁闲言碎语不断有损其威名,肃王武瑛玖却能不计前嫌,出面为傅大学士作保。权臣贵子与文人酸腐,高下立见。 感傅大学士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开府别居,不涉庶物,才有了今日的置身事外、全身而退。 红颜未必都是祸水,也可能是福星。 红颜胜花红,京都城郊三里亭外,那福星此刻就站在傅学士的跟前: “你决定好了?” 傅柯羽虽被赦免,却在半月前突然上书辞官。 理由是,突然发现,自己不适合官场。 他心意已决,任旁人怎么规劝,也无力扭转。 今日,便是他定好的离京日。 第二十五章 大学士 花开花落会有时,傅柯羽几乎是贪恋地凝视着凌照水,她能来送他,他很高兴。 不过月余,傅柯羽消瘦了很多,两边脸颊深深陷了下去。 葬母,安顿旧仆,送别亲长,他日日忙碌于这些琐事,无暇分身,也无暇自顾。 他是惊才绝艳、笔有乾坤的一代才子,这些迎来送往之事,他并不擅长,却也不曾假手于人。 因为,文昌郡主府今日的破灭,他责无旁贷。 傅柯羽不欲流露过多的情感,转眼看向远处,自嘲道: “这京都城,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 凌照水看向他,跟风道, “你若这么说的话,那我岂不是更应该卷铺盖滚蛋。” 文昌郡主府如今人人厌弃,却哪有当日凌捭阖贪官污吏之臭名昭着。 两人相视一笑,一解心愁。 傅柯羽方正色道: “我父亲是个游士,重历练,轻官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如今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凌照水听着,回想起傅大学士的出身,不觉有些领悟: 在京都城地界,人人向往权威,都只知他傅柯羽是文昌郡主的独子,贵不可言。很少有人会关注,他的父亲是何许人言? “文昌郡主府的败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云韶宫的事,不过是压垮郡主府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世家重联姻,以固根基。我母亲年轻时也是不听劝的,一意孤行非嫁予一个根基全无的游士,便埋下了文昌郡主府覆灭的祸根。” “父亲爱游历,时常几月几年不着家。我母亲一人扛起了文昌郡主府偌大的门楣,那些年,她有错,但也确实辛苦。” “可悲的是,父亲死后,命人将骨灰抛洒于五湖四海,并不愿意葬入文昌郡主府的祖坟地。” 前些日子,傅柯羽为母亲文昌郡主殓葬,竟只能以孤坟将其安置。 话到这里,傅柯羽深看了凌照水一眼,眼中尽显眷恋: “后来我执意要娶你,母亲很反对,不仅是因为你父亲的罪责,更重要的是因为母亲她不想我再走她的老路了。” “我竟是到了母亲弥留之际,才明白她的不易与苦心。当初她几次同我说过,她累了,我竟毫无知觉。” 世家门阀,外人只道光鲜,说白了也是一代代后人手挑肩扛立起来的。 傅柯羽陷在深深的内疚里,凌照水没有接口。 她和傅柯羽的立场不同。 无论文昌郡主有多大的苦衷,她都要为那些做过的恶事付出代价。作为受害者,沉默已经是她对亡者最大的尊重了。 凌照水的沉默,让傅柯羽缓过神来,他有些局促,又有些内疚: “照水,我如今说这些,并不是要为母亲开脱。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母亲她在别人眼中或许罪大恶极,但我......我始终觉得她对你,本不该有那么大的敌意。” 他说着,深恐凌照水不信他似的,又急忙扯出另一桩事情佐证: “这阵子,我一直在料理母亲的后事,听说母亲身边有两个嬷嬷竟然上吊死了。处理尸体的衙役说,她们是因为不能忍受重刑才自缢的。” “可是,你知道的。肃王殿下对文昌郡主一案十分看重,刑部和大理寺秉公对一干罪犯严惩不贷,却不敢贸然对郡主府低等仆从用刑。” 他说到这里,时刻关注着凌姑娘的反应。 有肃王武瑛玖坐镇,文昌郡主府大厦倾倒、罪犯伏诛,但其中无辜仆从和家眷们的命运,却要比凌府当年好上许多。 提到肃王,凌照水原本无动于衷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些,她搭了腔: “你是说她们死于非命?” 文昌郡主府都已经被连根拔起了,竟然还有人处心积虑地对两个低等仆从下手,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我没有证据。” 傅柯羽老实道。 “不会给你留证据的。” 若真如傅公子所猜想,有人能在肃王武瑛玖的重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干预大雍刑罚,那么他的身份,他的胆量,他的能力,无疑都是不可估量的。 傅柯羽还要说什么,被凌照水打断: “都过去了。” “傅柯羽,你如今都已经辞官了,马上就要追随父辈的脚步去做那悠哉悠哉的闲云野鹤了,还管京都城里这些个破事做什么?” 她郑重地与他辞别,便把他对于她的最后一点渺茫希翼也给抹平了。 傅柯羽一笑: “那么你呢,你回来做什么?” “我原本以为,你不喜欢这里。” 故而,那纸婚书被按捺了多年,他也不曾强迫她回来。 凌照水回以一笑: “谁说不是呢?我可真的是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在这里,每个举动都会被放大,每一句话都要深思熟虑,好累,也好烦。” 凌照水侧身回望了一眼雄伟的京都城墙,一错神,好似看到了它的主人: “但是......这里有我放不下的人啊。” 傅珂羽眉色一动,便听凌照水急急补充道: “你知道的,我兄长他,凡事迎前不顾后的,新官上任,我得看着他一点。” 傅柯羽遂笑着摇了摇头,诧异道: “洒金兄今年也有三十了吧?” “新乡地小,但他主政七年,也算独当一面了。” “如今他已经娶妻,背靠平远侯府这座大庙,凡事有倚仗,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啊?” 凌照水低头掩饰自己的心虚: “血缘亲情嘛,不就是瞎操心。” ...... 待到话别,傅柯羽命人取来一物,将它交到凌照水的手上: “母亲走得突然,这是她多年前偶然得到的,应该是你父亲的遗物。” 那是一块黑黝黝的方方正正的石头,若不是原先包裹此物的布帛被凌平一眼证明出自内务府主管的官袍,旁人也不能知晓这东西是凌捭阖的遗物。 “谢谢你。” 凌照水珍而重之地接过那块石头,也真诚地向傅柯羽道谢。 傅柯羽一笑,眉宇渐渐舒展, “也谢谢你,为我求情。” 凌照水一愣,赶忙道: “公子能免除牢狱之灾,是因为自个的洁身自好、仁孝担当,与照水无关。” 她急于撇清,傅柯羽却不以为意: “你没有落井下石,便是求情了。” 他看着她,眼中有笑意盈盈。 他既认定了,她反驳也无效,遂也客套道: “如此说来,那我七年前便还欠你一句谢谢。” 且不论傅公子当年有没有真的帮上忙,那时凌捭阖顶着滔天的罪名,人人都对凌家避之不及,傅柯羽愿意施以援手,已是莫大的善意了。 当然,这份善意里有几分是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因素,时过境迁,以两人如今的处境和心境论,已经不值得追究了。 至此经年,云韶宫中再无被逼起舞的花魁,大雍朝再无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 第二十六章 第二面 “小姐,这黑乎乎的石头是什么呀?” “老爷为什么要损坏官袍包一块破石头呢?” “这东西为什么会落在文昌郡主府的手里?” 碧玉姑娘一叠声的提问,如同车外迷蒙的细雨,落在一颠一颠车窗上,转瞬便没有了影子。 留下些湿漉,沾在朝官宽大的官袍上,让杀伐果决者,看上去都有了诗意。 凌姑娘的马车刚入城门,肃王武瑛玖高挺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避无可避,防不胜防。 他身着的仍是赤红色官袍,袍上落了时雨,红色深浅便有了显着的不同。 凌照水看到肃王武瑛玖的时候,他肩头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她抬头忘了一眼灰蒙蒙阴沉沉却空乏一声长雷的天,纳闷的是, 这样沾衣不湿的雨,究竟该要站上多久,才能让肩头湿成这般模样? 肃王殿下,当真是好耐心。 可再看他这一身隆重不及更换的亲王朝服,又能猜想到他来时,应该是匆忙的。 他原本是背对着她的,负手而立,身姿萧肃。 被属官提醒,才转过身来,看到她时,他像是松出了一口气。 文昌郡主府虽倒了,但傅柯羽自己一手建起的引领京都文潮的文昌阁还在。 翰林编修凌洒金的妹妹,与当世才子的绯闻,便也还被时人关注和乐道着。 凌姑娘不避眼目在京都城外送别老相好的消息不胫而走,引来了无数看客驻足。 这些看客中,还有位高权重的肃王武瑛玖。 肃王打马而来,下了朝便直奔城门,来得匆忙,马步不停,身后的属官被他远远地落在了身后。 城门的守官看到他,吓了一大跳,如临大敌,以为肃王亲至必定是军情紧急。 却没想到肃王下马后,上了城门,只是遥望着城门外的某处出神。 守卫顺着肃王的视线望去,一对璧人依依惜别,正是时下大名鼎鼎的一对痴男怨女。 守卫惴惴不安: “殿下,可要微臣下去请傅公子和凌姑娘?” 肃王武瑛玖摆了摆手: “你去忙你的,本王站一会。” 守卫要为肃王打伞,他却说: “无妨,跑了一阵身上热,正好凉一凉。” 肃王这一站,便是约莫一个时辰,直到凌姑娘目送傅公子的马车远去,肃王武瑛玖才缓缓下了城楼。 凌姑娘不明白肃王殿下为什么要在雨中站那么久,肃王也不明白她同旧情人为什么有这么多话要讲。 讲着讲着,似是哭了,笑了,又更像是笑着落泪了。 两人俨然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让肃王殿下的凉雨,白淋了。 心头的灼热,便是再站上一个时辰,也浇不灭了。 凌照水看到了肃王,肃王也看到了她。 诚然他与她不算熟,却也不能装作看不见。 况且,他对她有恩。 他今日特意等在要道上,蹙着眉冷着面,看上去又特别像,等着她谢恩的样子。 凌照水想起来,云韶宫事发这么久,她还没有亲自给肃王武瑛玖谢过恩。 在这期间,凌姑娘甚有闲暇地出席了京中贵馈举办的两场踏青活动、一场春花宴,插过柳、斗过茶,荡过秋千、放过纸鸢,俨然一副逐渐融入京都贵眷交际圈的怡然之象,却好像独独对肃王武瑛玖其人,避之不及。 凌姑娘参加的这几场宴请,好巧不巧,肃王百忙之中拨冗,都去了。只是他到后不久,凌姑娘都有事先回了。阴差阳错,肃王武瑛玖也是到了今日,才见到凌姑娘第二面。 马车停靠在一边,肃王武瑛玖几步上前,亲自搭了手,要扶凌姑娘下马车。 如此盛情,凌姑娘左顾右盼,受宠若惊: “不敢劳烦殿下。” 才刚刚送走傅珂羽,转头又去招惹肃王武瑛玖。 人言可畏,凌姑娘当真是不敢。 肃王武瑛玖讨厌她这份看人下饭的谨慎,强势拽了她一只手,半拖半搀着将她扶下了马车: “凌姑娘既能去兵部尚书家二公子的相亲宴,又能亲自到城门口送别傅公子,怎么就独独要同本王,避嫌呢?” 时雨带走了尘薶,却不曾带走肃王武瑛玖独有的气息。 凌照水承认,她对此格外敏感。 强势的、霸道的肃王,猝不及防再一次映入凌照水的眼帘,她也不得不,再一次为手腕的自由,阿谀奉承: “那自然是因为殿下您比他们,不好惹。” 肃王武瑛玖一愣,又近了一步: “哦,” 他语音上扬,颇具探究之味: “凌姑娘倒是说说看,是怎么个不好惹?” 究竟是怎么个不好惹,让她数度落荒而逃? 京都权贵人家的相亲宴,办得向来晦涩。请帖上只道“不负韶华,不负春光”,相邀的却都是京都城里的世家贵女,凌姑娘能在其列,一度令肃王诧异。 周全对此解释道: “是因为傅柯羽。” 年纪轻轻的傅大学士辞官,便如同画师绝笔后毅然赴死,在大雍文坛激荡起了千层涟漪,让那副成名旧作《倚园赏梅图》水涨船高。 京都城的世家贵眷,闲来无事,忙着为傅大才子扼腕叹息,便也对他的这位红颜知己,生出了无限的好奇。 都想看一看,瞧一瞧,那得以载入名画的美人究竟是何种芳姿? “倒也无甚特别。” 不过是眉目撩人些,身姿妖娆些。 美人过了目,时日久了,也都会厌的。 “怎的傅公子就独独念了她多年呢?”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便有人色眯眯地揣摩: “这位凌姑娘,听说身世有些坎坷,流落乡野多年,去过些不干净的地方。” “你们说,她会不会是某种功夫了得?” 那日,肃王武瑛玖好不容易寻着个由头,借口来礼部尚书府寻受邀参宴的吕茗。 公务紧急,竟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无意引发轰动,因而行事十分低调。只着一身常青便服出行,身边也只有周全一人随侍。 路上他听说周全也有请帖,便有些不悦: “怎的本王没有请帖?” 仔细想想,以肃王武瑛玖的年纪,也同那些喜欢赏花踏青、附庸风雅的青年男女查差不了多少。 可他既早早将家国重担抗在了肩头,少年老成,便没有人胆敢在踏青、赏花、品酒时,给肃王武瑛玖,也去一份请柬。 周全咋舌: “他们兴许是以为王爷不喜欢这些。” 肃王接口便答: “从今日起,本王喜欢了。” 诚然肃王殿下忙于公务无暇分身猎艳,可肃王府,总是需要一位王妃的。 第二十七章 新欢旧爱 刚到兵部尚书府的前厅,主仆二人尚未在言笑晏晏的宾客中寻见属官吕茗,便听到了两个青年男子正在交头议论美人。 他们这个年岁,若家中无累世功爵,自己亦没有如傅公子般的卓越才华,是不大有机会能面见肃王殿下的。 肃王不识那两人,那两人亦以为驻足偷听的这位俊挺男子也只是今日受邀来捧场的世家公子之一,遂也不避讳,只自顾着说: “等会主家在花厅安排了席宴,听说是不分男女,一同入座。男宾坐下首,女宾隔着纱幔坐上方。” “今日春风如许,刮的正是东南好风。届时风一吹,纱幔一动,咱们便有眼福了。” 他说着脸上难掩激动,旁边的那同伴一样是未娶妻,对那男女情事也是一脸憧憬: “那凌姑娘究竟是何许面目,胸脯上究竟有几两肉,咱们待会可得瞧仔细了。” 他们谈论得起劲,自己就把自己逗乐了,冷不防身边一个冰寒的声音响起: “不用等了,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说完,转向周全: “周全你记一下,此二人言行无状,日后若参加科考,着吏部不得录用。” 这两人瞬间石化,赶忙跪地求饶。 于是,兵部尚书府前厅传后院,都知道了,肃王驾到。 那画中的美人不可避免地,也知道了。 凌姑娘对肃王避之不及,却造福了一众往日对肃王武瑛玖垂涎三尺,苦于无缘得见的京都贵女们。 晚间席上,不待东南风吹,几乎是各家小姐,都绞尽脑汁地让自个探出了身前的帘子。 有茶水打翻的,有不慎跌倒的,有纸鸢飞走的,有帕子丢了的,还有落了水、水满不及小腿肚却巴巴等着人救的...... “话本子上那些手段,尽让她们演了个遍。小姐为何不等一等,咱们也好瞧个新鲜?” 回府的马车上,碧玉一度对凌照水提前回府的决定深表遗憾。 乱花渐欲迷人眼,不知今日谁能入了肃王武瑛玖的眼? 碧玉一脸好奇,便听自家小姐意味深长道: “肃王殿下念旧,他不喜欢新鲜的。” 不得不说,还是凌姑娘了解肃王。 兵部尚书府宅里那些个争奇斗艳的手段和戏码,肃王武瑛玖看得十分头疼。每一次风吹草动肃王都憧憬地抬眸,然后蹙着眉移开目。 最后他忍无可忍,高声道: “翰林编修凌洒金的妹妹,可在场?” “本王有公文要托小姐带回汝兄。” 回应肃王武瑛玖的是周遭静籁,长风呼啸中,主家兵部尚书之子邓筵茆立在下方,施施然道: “凌姑娘偶感不适,已经回了。” 两个青年谈论她的不当言辞,她听说了,遂感不适。 邓公子为此亲至后院,毕恭毕敬地给人致歉,却听红帘轻纱后,女子懒懒的声音道: “时人对美人多苛责,却不知他娘亲生他的时候,卯足了劲、咬碎了牙,也只盼着他能全须全尾、哭声嘹亮,莫要生出三只眼睛六条胳膊来才好。” 邓筵茆诚恳的道歉被凌姑娘不着调的言论带偏了方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便听她又道: “如此,便祝他们将来娶妻,娶到个偷工减料的吧。” 她这样说完,便见薄纱后静立的男子正抬手掩住口鼻,想来应该是忍俊不禁笑了。 凌姑娘向主家辞行,似乎想起了今日欢宴的主旨,便多了一句嘴: “公子仁厚,将来定能娶个美的。” 邓筵茆一直在品味凌姑娘说这话时那个意味深长的回眸,他向肃王武瑛玖回禀凌姑娘的去因,自己却对她“偶感不适”的说辞,全然不信。 肃王当众惩处了那两个青年,又特意提及了凌照水,时人只当是对翰林编修凌洒金的赏识与维护,不觉有异。 只有吕茗和周全眼神交汇,双双汗颜: 肃王府的人是都死绝了吗,一份公文还需要肃王殿下亲自开口,托凌姑娘呈交? 这话他们自是不敢当着肃王的面说,不过往后谁家宴请时肃王府近前伺候的属官都会留了个心眼,多说一句: “殿下,今日有宴。” 春末夏初,盛宴便如扑面的暖意,一场接一场,直让人心沸腾起来。 肃王蹙了眉: “怎的最近这宴请如此频繁?” 周全只好老实回答: “那还不是因为殿下您,去了兵部尚书府二公子的相亲宴。” 肃王殿下有如此雅兴,传出风声,便给了许多人,可趁之机。 氏族大家争先恐后,卯足了劲便是要在慧妃娘娘的选妃宴前,将自个家的小姐送到肃王殿下的眼前。 若有造化,便是祖坟冒烟了。再不济,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肃王府空虚了多年,待正妃入主后,为子嗣需,必定还要广纳良妾。 高门世家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奈何肃王他,不是谁家的宴请,都会去的。 他的原则倒也简单。 周全感到一道寒光停驻在自己身上,便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说漏了什么,他努力将主家的背景描述得更详实一些,上至祖上八代的封荫,下至适龄贵女的根底,直说得肃王不耐烦了: “去,把吕茗叫来。” 周全满脸委屈,招呼吕茗时忍不住与他耳语了两句: “我方才说得还不够详细吗?” 周全比吕茗高了一头,吕茗望了望他高高的脑袋,叹了一句: “身长八尺有什么用,不接地气。” 不比他,惯知人心,会抓重点: “启禀殿下,属下打听过了,今日之宴,凌编修他不参加,一应家眷也都不去。” “属下已经帮您回绝了。” 不出所料,肃王闻言点点头,安心地埋首公务。 到了这个时候,周全才反应过来,追着吕茗确认: “你是说,你是说,王爷他......想把凌大人招为入幕之宾?” 他自以为自己找到了关键,边走边分析: “榜眼之才,曾主政一方,现侯府快婿,确实是个值得拉拢的对象。” 吕茗看着他这一副醉心官场春心不开的模样,也不点破,只道: “周大人,你看问题的方向不错,下次还可以更发散一些。” “凌编修确实不错,但他不能解咱们殿下的燃眉之急啊。” 若说肃王武瑛玖有什么燃眉之急嘛,想必是: “吕茗,去帮本王查个人。” 文昌郡主一案牵连甚广、举城皆惊。如今整个京都城都在消化这个大案、要案,肃王武瑛玖本以为凌姑娘也会花些时间来沉淀这些消息,毕竟这件事几乎便是因她而起的,罪魁祸首又与她有着惨痛的交集。 而傅柯羽,哪怕肃王不愿提及,但他,确确实实曾和她有过婚约。 她既不来谢恩,他也按捺住自己不去找她,武瑛玖觉得凡事不应操之过急,他应该要给她更多一点释然的时间。 令肃王没料想到的是,凌姑娘从一场春花中走脱,转而投奔另一场风月,远比自己想象得容易。 今日下朝,属官吕茗便硬着头皮上前禀报: “殿下,属下查过了,凌姑娘去的那两场春宴,恰好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邓筵茆都出席了。” 这两场宴会,“恰巧”肃王殿下,也去了。可等肃王殿下听到风声,匆匆赶去,却是连凌姑娘的影儿也没瞧见。 她不是抱恙,就是有事,跑得比野兔还要快。 吕茗继续说: “两人私下应该是有过些交集,听说邓二公子曾在公众场合评价凌姑娘,称她很单纯,也很率真。” 肃王嗤之以鼻: “单纯?率真?邓二公子应该早认识她几年。” 吕茗已经十分注意措辞了,偷看肃王武瑛玖的脸色十分不善,遂快语以求速战速决: “今日靖康侯府设宴,邓二公子和凌姑娘也在受邀之列,只不过.......” 肃王提着心尖等着吕茗的下文,后者不敢怠慢, “今日是傅公子的离京之日。” “凌姑娘出城去送他了。” 肃王武瑛玖心沉了又沉,反而笑了: “她倒是新欢旧爱,都不耽搁。” 第二十八章 去喝茶 京都城门前,肃王武瑛玖对凌姑娘有了全新的认识,拽住她的手,便没有再放开的打算,任凌姑娘如何拍他马屁也不凑效。 “殿下位高权重,自然是不好惹。” “凌姑娘既不出仕,又不犯法,本王纵使位高权重,也管不到你头上。” “殿下是香馍馍,京都城里多少人盯着呢,照水自然要避忌一些。” “凌姑娘若不想着插上一脚,自然也无需避忌。” “殿下正处于风口浪尖上,与照水私交,恐怕会有损殿下威名。” “习惯就好。” ...... 经历了一番拉扯,凌照水人薄力轻,已经不自觉被肃王武瑛玖带着走。 城门连通的是一条繁华的坊市,正值早市,热闹非凡,她凌照水便是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在京都大街上与肃王殿下出双入对。 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都诚然不多,她一边极力躲藏,试图让自己荫蔽在肃王高大的身躯下,躲避探视者的眼目,一边极尽巧思求饶: “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殿下公务繁忙,照水不便打扰。” “人言可畏,殿下先放开照水。有些东西殿下不要,照水还要呢。” “殿下这样......动手动脚,照水日后要如何在京都城行走啊!” 她急了,她真的急了。 肃王武瑛玖心头闪过丝丝快感,连带着唇边都溢出了一抹笑,他驻足,几乎是将她从怀中掏出来,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凌姑娘,若你所为都是欲擒故纵,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凌照水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烦躁的心情,才鼓起勇气面对肃王武瑛玖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殿下是说,照水在勾引你?” 她瞪圆了一双媚眼,睫毛如雀羽般散开,一双水墨色的眸子直揪人心: “照水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肃王殿下觉得,照水对殿下有非分之想?” 老话有云,人呐,当在合适的时候行合适的事。 有些事,过了年岁,再去揣摩,就难免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想法。 所思所想,容易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与当下正常的年轻人,格格不入。 就好比, 明明她将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明明她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明明她对他的出现,避之不及。 但肃王的眼睛既然长在了凌姑娘身上,便总以为,她对自己,亦是大不不同的。 她的退缩,更显得他在她心中,是与众不同的。 “肃王殿下您固然是香馍馍,奈何照水不喜欢面食。” 这已经是近乎直白的拒绝了。 凌姑娘生怕肃王误会,又补了一句: “照水只爱吃南边来的大米饭。” 京都城巍然屹立在大雍东北面,肃王武瑛玖生于此,长于此,诚然与南边的大米饭扯不上丝毫的联系。 凌照水意识到她挣脱不了,便也不逃了,索性他往里凑了凑。 肃王殿下高大身躯的掩映下,旁人只知他们姿势暧昧,却看不清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凌姑娘的纤手虚搭在肃王武瑛玖的胸膛上,两个人气息相交,谁的气息不稳,谁对谁有非分之想,已然十分明了。 肃王忍耐已经十分辛苦,诚然他也未曾料想到,凌姑娘一个闺阁女子,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对他上下其手。 他死撑着就是不放手,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所想: “你,就是哝哝对不对?” 凌姑娘不答,视线垂直向下,乘胜追击: “什么哝哝,奴家看是肃王殿下,想要嘘嘘了。” 她故意将嗓音掐得软糯,就像泡在蜜里,又像把人托在云端,这会一撤手,肃王殿下不仅将她松开了,还离了她足有一丈远。 肃王重新审视自己,凌姑娘信步回了马车。 步履摇曳,直让人想入非非。 诚然,凌姑娘混迹云韶宫中三月,也不是白混日子的。 她显见得十分得意,心情大好,对于婢女碧玉投来的担忧的眼神也全然没有放在身上,却不想才刚要踏上仆从给她搬的矮凳,就被身后人抢了先。 肃王武瑛玖跳上凌家的马车,回身对凌姑娘道: “本王身有不便,乃是因凌姑娘而起,这个责任,得由凌姑娘背。” “便请凌姑娘顺道将本王捎回去吧!” 凌照水气得跺脚, “奴家与殿下,不同路。” 肃王殿下自顾在凌家的马车上寻到了安稳之处落座: “无妨,凌姑娘去哪,本王便去哪。” 他说着还满面热情地招呼凌姑娘上马车,喧宾夺主却怡然自得。 凌家的马车小,如若硬挤上两人,便要比肩继踵,路上但凡有点颠簸,免不了要有亲密接触。 肃王武瑛玖素有扯人手腕的毛病,凌照水自知力挣不过,无奈下只能对碧玉道: “去把我的帷帽拿来。” 这一日京都长街上的盛景,当数凌家的马车。 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坐在车头上,不住回头,一路都在与车内人争论不休,并使了全力与随时都可能被掀起来的车帘搏斗,不禁让路人怀疑: 凌府的马车里,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好不容易,马车到了靖康侯府。 凌姑娘没等小厮搬来矮凳,便逃也似地下了马车,听到后头有人喊: “要让凌姑娘失望了,你那碗大米饭呀,他正在御史台喝茶。” 凌姑娘一愣,不明所指,身后人解释道: “今日宴请,邓二公子他,没来。” 个中缘由,当是肃王殿下的小伎俩。 御史台以考核官员言行,肃王武瑛玖提点御史大夫: “春夏宴交频频,人群聚集难免有逾矩行为。单单这几日,意外落水就有三起,丢失帕子四起。我朝革旧制不久,男女仍遵大防。出了意外,女子声誉因此败坏,施救男子不得不娶,婚约嫁娶失了本心,实则不美。” “青年官员当为表率,请御史台对其宴交举止言行,加以约束。” 邓二公子在御史台任职,最近又参加宴会频繁,御史大夫头一个便想到了他。是以,今日邓公子才出门,便被御史大夫请去喝茶了。 第二十九章 还给我 肃王武瑛玖掀了一条帘缝,等着看凌姑娘吃惊的表情,却只见到凌姑娘把头一扭,快步进了靖康侯府的大门,和门房的小厮耳语了多句,也没有一个回眸给他。 离得远,肃王听不清凌姑娘说了什么,遂派周全前去打听。 周全憋红了张脸往回走,心里直骂吕茗混蛋,拉肚子不知道是真是假,非得赶在今日,这见鬼的差事便又落到了自个的身上。 “殿下,门房说......门房说......” 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传个话而已,便能把他难成这样,肃王武瑛玖对周全有些失望: “周全,本王还能用你吗?” 赌上了前程命运,外加身家性命,周全耿着脖子道: “凌姑娘问门房,兵部尚书邓大人可是来了?” 他话音刚落,果然便听到马车里传出一声轰隆巨响。肃王武瑛玖重拳砸在车辕上,险些便让坐驾散架了。 兵部尚书邓阎帷近来也算是茶余饭后京都城人人议论的焦点人物。 他三年前丧妻,如今正四处托媒婆寻找填房。 肃王前些日子才刚听过邓大人的择妻目标: “他年纪大了,府中内务又亟需操持,因而择妻时,十分不讲究。据说,只要是女的、活的都行,不计门第,也不计过往,只有一个要求。” “因着邓大人活了半辈子,吃了前夫人掀开红盖才知无盐的亏,他此番择选填房,千叮万嘱媒婆他择妻只有一个要求便是,貌美。” 靖康侯府宴会上,邓阎帷被人叫到了一边。 密林矮丛后如期走出个头戴帷帽的姑娘,与他倾诉良久。 这段时日来屡屡出来交际,又常常独得关注,凌姑娘毫无意外地被人认了出来。 “凌姑娘倒是个会钻空子的。” “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原先以为她喜欢的是年轻俊朗的邓二公子,却没想到她看上的竟是兵部尚书府的主母之位。” “待价而沽,又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祝愿凌姑娘得偿所愿吧。” 有人在祝愿声中摔了杯,肃王武瑛玖突兀地闯入靖康侯府的宴会,有人看见他是从凌家的马车上下来的。 一下车他顾不得伸伸胳膊、展展腿,便阔步朝宴厅而来。 一路上,靖康侯府众人和一干参宴的重臣,都没能有脸面博得肃王殿下一顾。 他不曾为谁停留,一进门便四下寻人。 众人感受到他不怒而威的气势,不敢声张,便听一旁眉头紧锁的肃王近侍周全高声喊道: “兵部尚书邓阎帷何在?” 伴随着肃王现身,靖康侯手中杯盏落地。 摔杯,历来是个信号。 一排排隐在暗中的侍卫从檐牙后,探出了头。利箭上了弦,形成了一派合围之势。 庭院内,邓阎帷随行的护卫也不甘示弱,纷纷亮了兵刃,誓不低头,负隅顽抗。 四下肃静,宴客们大气都不敢喘。 有尚存理智者揣摩,刀光遇剑影,这是要变天啊! 素闻这位兵部尚书与肃王殿下政见不合,他的多次提议都被肃王殿下摁压,才干与能力屡屡被质疑。 听说肃王殿下曾当众斥他“尸位素餐”、“假公济私”,但一直也没有拿他怎么样。 京都人事多涉党争,并非事事都能由得肃王左右。 这位邓尚书,背后的人是皇长子晋王殿下。 处置邓尚书,肃王武瑛玖缺的不是罪证,而是时机。 这位兵部尚书邓大人虽然能力平平,但武学造诣很高,为人又一向警惕。 但凡有大事要事发生,他便称病不出。日常处事,也是奉承多,办实事少。有许多回,朝廷的政令到了兵部,便跟打水漂了似的,不等落地便没有了踪影。 偏偏晋王殿下还时常站出来维护,称邓尚书是大智若愚、处变不惊的典范。 因有职务之便,所辖兵部高手侍卫如云,都被邓阎帷占为己用。他的住所,肃王殿下前些日子已经亲自前去探查过了,机关密布,高手如云,想在那里对他下手,可谓比登天还难。 那便只能在外面。 可邓阎帷日常深居简出,出门则少说也有十来名护卫为其保驾护航。 寻常人不要说要动他,便是想接近他都很难。 算起来,今日算是难得的良机。 一来,晋王离京了。 二来,邓尚书出门了。 靖康侯是邓阎帷的故友,两人私下经常有聚,再加之,今日靖康侯府老夫人传出风声有意要给邓大人相看续弦,借着寿宴的名头请了许多世家贵眷前来,并特地嘱咐邓大人,一定要解甲,一干护卫也要站得远一些,切莫惊了娇娇女眷。 前些时日肃王武瑛玖现身在邓府,一度让邓尚书提高了警惕。但今日,肃王殿下并不在受邀之列。 席宴开了,也没有闻听到肃王殿下那边有什么动静,便彻底让邓阎帷放下了戒心,把大部分的近卫都留在了宴厅外的庭院内。 他哪里会想到,肃王武瑛玖会搭乘凌府的破马车,来得如此荫蔽,让人防不胜防? 邓尚书留守在侯府庭院内的卫兵尚未有动作,便被埋伏在外的禁军给辖制住了。 而他本人,尚未来得及施展十八般武艺,便被密林矮丛中冲出的靖安侯护卫缠上了。 说起来,能如此兵不血刃地将邓阎帷擒住,又多亏了凌姑娘。 她不知道用了何种手段和方法,竟然哄得邓尚书撇了护卫与侍从,与她在密林矮丛里幽会。 靖康侯原本还怕打斗会伤到内眷,这下好了,擒贼先擒王,拔除邓阎帷这颗毒瘤,场面一下子便尽在肃王殿下的掌控中了。 如此功德,凌姑娘本人是不知晓的。 她费力与邓二公子交际,原是为了接近兵部尚书邓阎帷这诚然不假,但实则她身在乡野多年,并不十分清楚邓大人的为人。 所以当肃王武瑛玖命属官依着罪状细数邓阎帷的累累罪行时,凌照水秀眉蹙成了一片。 若非这场变故来得突然,她差点就要和邓大人“入内详谈”了。 肃王武瑛玖听到“欺辱迷奸良家女无数,令发妻羞愧自缢”时,转头深看了凌姑娘一眼,见她低了头,绞帕子的手从方才到现在就没有停过。 她感受到了他的揶揄,他亦感受到了她的局促。 但令肃王没想到的是,当他细数完邓尚书的罪状,命侍卫将其带离、正盘算着要在晋王赶回前速速将邓阎帷的罪名坐实的时候,凌姑娘却突然开了口: “且慢。” 肃王挑了眉: “凌姑娘,邓阎帷已然不是尚书,他如今是名罪犯。” 他劝她认清现实,莫要再遇人不淑,她却跟一点都没听进去似的,径直走到被侍卫押解着的邓阎帷面前: “邓大人,还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第三十章 不甘心 既然所托非人,总要物归原主。 邓阎帷武艺高强,所以侍卫们一将其制服住,便十分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得了肃王的严令,邓阎帷一旦有动作,便要先下手为快,以防后患。 这会一众人一致认为凌姑娘是觉察所托非人后,要问邓尚书要回定情信物。 此举无可厚非,肃王在确认邓阎帷伤不到她后点了头,侍卫们便微微放松了原本架在邓阎帷脖子上的刀剑,让他得以喘上一口气,有余力归还凌姑娘信物。 便是这些许喘息的功夫,出了纰漏。 邓阎帷掏出的不是信物,而是烟雾弹。烟雾四起迷了人眼,他借机便要逃脱,可烟雾迷得也不仅仅是对手的脸,邓阎帷四处寻路寻不见,仓惶中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邓大人,往这边走,这边有条小路。” 她这话是在大庭广众下说的,正焦头烂额的邓阎帷听到了,正四处寻她的肃王武瑛玖当然也听到了。 肃王武瑛玖脱口而出: “凌照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简直不知死活!” 他费了许多功夫,下了很大决心才将邓阎帷擒拿,她竟在知晓邓尚书的累累罪状后,还公然为罪犯引路! 她难不成还真的爱上邓阎帷了,死活要给他做贼婆娘不成? 肃王武瑛玖不顾护卫阻拦,一头冲进了烟雾最深处: 他一定要赶在她犯下大错前,阻止她! 肃王的喝止,凌照水全当耳旁风。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既不想邓阎帷逃脱,也不想他就这样落在肃王的手上。 因为,她不能让她的东西落在肃王武瑛玖的手上。 所以刚刚她问邓阎帷要信物的时候,便朝他递了眼色。 这会邓阎帷果然听了她的话,循着声音快速挨到她的身边,威逼利诱道: “助本官脱险,你所求本官之事,便能成。” 危困之下,邓大人显得比方才两人独自在林中交谈时有诚意多了。 不过,凌姑娘已经不稀罕邓尚书的这份难得的诚心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邓大人,你刚刚难道没有听清吗?” 她故意拉长了尾音,惹邓阎帷下意识朝她伸长了脖子,便听女人吐字如兰道: “那么长篇的罪状他偏要在现场念,他想告诉奴家的,无非是你该死......” 诚然,肃王殿下的忠言逆耳,凌姑娘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进去。 她将它们放在心上,并且落实成效。 烟雾散去的时候,凌照水已经被肃王武瑛玖牢牢控在了怀里。他憋了一肚子的惊怒与担忧,到了此时才觉得后怕: 他刚刚,差点又失去了她! 邓阎帷若是狗急跳墙挟持了她,才算找到了靖康侯府重重围困内的唯一出路。 他们的脚边,五大三粗的兵部尚书邓阎帷仰面躺在了地上,合着眼,一动不动。 凌姑娘懒懒地对众人解释: “老和尚给的的方子当真不错。” 有侍卫上前踢踢邓阎帷,问凌姑娘: “他,死了吗?” 凌姑娘一脸无奈: “和尚不杀生的。” “十包蒙汗药兑了水,再浓浓地熬出粉末,揉进帕子里,效果当真还不错。” 她说着仰头看向一脸不睦的肃王殿下,语态有些撒娇: “有备无患嘛,不然奴家不也成邓大人罪状单上的一项了嘛。” 诚然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凌姑娘的本心的确值得嘉许。 但她哪里是防范未然,分明是主动攻击啊! 众人满足于现下的结果,可肃王殿下,正拧眉思索凌姑娘的动机。 她救了邓阎帷,又迷晕了他!? 英明如肃王殿下,一时也很难跟上凌姑娘善变的节奏。 “剩下的,便交给你们了。” 侍卫们得肃王殿下首肯,几人合力将邓阎帷拖走了。 凌姑娘拍拍手,便也想走人,被肃王武瑛玖叫住: “东西呢,在哪里?” 凌姑娘唇边溢出一抹苦笑,肃王殿下当真不好糊弄! 她装傻,肃王便解释得更明白些: “侍卫刚刚给邓阎帷搜过身,东西并不在他身上。” 她给邓阎帷的信物,她如此在意不惜以身犯险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如今凌姑娘视邓阎帷为弃子,想必东西已然回到了她自己的手上。 肃王的脑子转得何其快,凌姑娘只好硬着头皮扯谎道: “不过是一条帕子而已。” 肃王武瑛玖静立不语,似乎在等着凌姑娘掏出帕子,自证其实。 她便真的随手掏了块帕子出来,如此勉强断了肃王的脑路。 不过他看上去却更生气了: “你原本,真的想要给邓阎帷去做填房吗?” 诚然,凌姑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她与邓阎帷私相授受被肃王殿下抓了个现行,有了物证,还是如此贴身之物,令她百口难辩,她想了想,只好沉声道: “肃王殿下,奴家想嫁给谁,同您又有什么关系。” 无数次,他使力将她拉近。 她却总想,离他而去。 凡事运筹帷幄、了然于胸的肃王武瑛玖,在凌姑娘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他张了张嘴,对上凌姑娘坦然自若的神情,亲近感与陌生感在肃王脑中不断交织, 显然,他需要花费些时日将眼前人与他的哝哝对应。 她是凌照水,她有名有姓有面目有来历,是翰林编修凌洒金的妹妹,贪官凌捭阖的女儿。 她貌若谪仙,却颇谙人情世故。 她弱质纤纤,却很不好欺负。 她伶牙俐齿,眸间却总有难掩的忧郁。 她有情有义,恩怨分明,既不姑息,也不屑于落井下石。 她远比肃王武瑛玖脑中千百次描绘的哝哝,更醒目,更生动。 肃王武瑛玖自认为她对待自己有不同的情愫。方才烟雾散去的时候,她的眸光刚一搜寻到自己,便呈现出烟火般耀眼的光芒,虽只有一瞬,但肃王殿下真切地感受到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揭开她的假面,与她相认,可是她却摆出了一副拒他千里之外的样子。 肃王想不明白,哝哝她为什么不肯认他。 “当真没有关系吗?” 难道那段旖旎的过往,仅仅只在他心中留下了涟漪,却不曾在她心里留下点滴印记吗? 肃王不甘心。 第三十一章 一场搏斗 邓阎帷,死了。 凌照水勾勾手指头就把以武艺高强闻名天下的兵部尚书邓阎帷,弄死了。 周全给肃王武瑛玖汇报这个消息前,已经在书房门口整理了许多遍自己的表情。 当他亲口说出这个消息时,仍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肃王看了他一眼,他才勉强止住了笑,继续回禀详情道: “邓尚书,是饿死的。” “咱们的人还都等着审他,原本想着邓阎帷是块硬骨头,鞭子冷水烙铁都备上了,可他就是不醒。” “凌姑娘的蒙汗药下得也太狠了,邓阎帷昏迷中便一直喊饿,一直管咱们要饭吃,可就是醒不过来。” “昨日夜里邓阎帷没了声响,仵作查验了,说他死了,竟是活活饿死的。” “殿下您说,凌姑娘下蒙汗药的时候,料到了邓阎帷会死于饥饿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政敌多年,清除了邓阎帷这个心腹大患,肃王心里颇感欣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唇边竟然溢出了久违的笑意: “她爱吃大米饭,便自然觉得饿死是项极重的惩罚。” 凌迟、车裂、枭首,在独树一帜的凌姑娘看来,诚然都不如饿死严重。 “此事需绝对保密,对外只说邓阎帷罪有应得,是被本王严刑折磨至死的。” 玩笑归玩笑,邓阎帷是晋王殿下的左膀右臂,晋王回京后定然会追究此事,肃王武瑛玖绝不会将凌姑娘置于晋王殿下的滔天怒火下。 “对凌姑娘本人,也需保密。” 邓阎帷虽是罪大恶极,但她应该是一时失手吧? 许是肃王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周全便斗胆多问了一句: “殿下为凌姑娘做了这许多,为何总不向其明示呢?” 若说邓阎帷一事,凌姑娘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肃王惩奸的鼓角。 那文昌郡主府多行不义毙于近日,凭的便全是凌姑娘的一言之力。 搜罗文昌郡主府罪证的时候,肃王殿下几乎可以说是竭尽全力,既豁出去脸面,又亲力亲为,否则以京都权贵错综复杂的关系,哪里能这么快就将文昌郡主府的罪证搜罗得如此周全。 而后,他故意按兵不动,只放出风声令文昌郡主母子自投罗网,完全违背了他做事的一贯风格,只为了让凌姑娘出一出那陈年的恶气。 他默默做了这许多,但是他嘱咐吕茗告知凌姑娘的,却只有: “你既将遭遇告知了本王,本王当还你一个公道。” 就好像这点施恩只是公事公办后的举手之劳,这很难让凌姑娘知恩,领情。 再说云韶宫,它如今背后势力盘杂,牵扯的远非文昌郡主府一家的利益。 文昌郡主府获罪后,便有背后的势力蠢蠢欲动,游说肃王殿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重开云韶宫,以解赋税之急。 可肃王武瑛玖丝毫不为所动,一力抵挡了宫里宫外多少说客,宁肯将自己架在风口刀尖上,也不肯收回成命。 这些,凌姑娘都是不知情的。 云韶宫关停后,文昌郡主府倒台后,凌姑娘便连肃王府的门都不曾进过,只备了些随处可采买到的时蔬瓜果,命人送来肃王府,便算是谢礼了。 “此事涉及隐私,不做得避讳些,难道要叫凌姑娘跑去京兆府击鼓鸣冤,历陈那些屈辱的过往,以充实证吗?” “若是那样的话,凌姑娘固然可以一雪冤屈,咱们殿下也可以公然站出来为其撑腰,厚施恩德,可往后一段时日,京都城里街头巷尾谈论的怕都只有,凌姑娘的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了。” “未必人人都嫉恶如仇,但总有人等着捡高门世家的秘辛。” 吕茗比周全解意,当初肃王如此吩咐的时候,他便明白了肃王殿下的深意,不过看着自家殿下望眼欲穿地等了这些时日,又巴巴跑去春宴上活受了几遭罪,他着实有些不忍: “殿下,周全说的也不无道理。您为凌姑娘做的,您若不说,她怎么能明白殿下的本意呢?” “咱们不对外声张,但私下里,还是可以提一提的嘛。” 事实上,凌照水不去肃王府谢恩,也诚然不是全无感知。 碧玉挑瓜挑果的时候便问她了: “小姐,肃王殿下帮咱们出了这么大一口恶气,咱们难道不用登门致谢吗?” 小丫头都懂的礼数,凌照水当然不会不懂。 彼时凌照水抚弄瓜果的手一滞,只道: “肃王殿下督办文昌郡主府一事,原本就顶着越权之嫌。侯府婚宴上他才为我出过头,我若再郑重登门道谢,京都城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难免叫恶人揣摩他的初衷、曲解他的为人。” “云韶宫罪孽深重,文昌郡主府罪大恶极,肃王殿下原本行事公正、无可厚非。既不畏强权,亦不牵连无辜,若因这些无妄猜测有损了肃王殿下的公正英明,便是我的过错了。” “这恩,咱们只能记在心里,却不能宣之于表面。” 凌照水的理由冠冕堂皇,应对碧玉的疑问绰绰有余。可她既说了这许多,便也不全是说予碧玉听的,实则她也是在予自己宽慰与信念: 肃王殿下关了云韶宫,施恩自己,只是出于举手之劳罢了。 总不能她当着他的面哭一哭,他便一怒之下掀了文昌郡主府、关了云韶宫吧? 萍水相逢,凌照水照了许多回镜子,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在肃王殿下那里,能有这么大的脸面。 便也理所当然,不会相信他说的那句时时缠绕在她脑海中的“明媒正娶”。 可这话肃王殿下若再说上一遍呢? 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凌姑娘还有信心能抵挡住它的诱惑吗? 他可是武瑛玖啊! 且不说他是十个傅柯羽,一百个邓筵茆都比不上的天之骄子、国之肱骨,就单论他在凌姑娘心中撒下的种子、身上留下的印记,他只要招招手,她便忍不住想要跟他走。 凌姑娘与自我本能的一场搏斗,实则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二章 惠七品 又过了月余,春日宴交因御史台的一纸明文规范,变得寡淡乏味。 帕子再未丢过,落水也少了很多。 唯有邓二公子在应对御史大夫盘问时,信誓旦旦道: “若因为邓某的言行,有损了凌姑娘的清誉,邓筵茆愿意负责。” 诚然,他这话未能出得了御史台的门,便被肃王殿下一个蹙眉扼杀在摇篮里了: “凭他,也配?” 御花园里海棠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慧妃娘娘举办了京都城里最盛大的一场宴会。 这海棠宴,不藏不掩的,便是为大雍肃王选妃。 作为肃王武瑛玖的生母,代掌中宫权的皇妃,这阵子慧妃都在忙着召见各府小姐。 慧妃何其用心,为肃王选妃竟同那科举取仕似的,广纳良才,不拘一格,弄得州县尽闻、百千佳女汇聚盛京。 这般规模,这般铺张,论起来算是好坏参半。 好处呢,便是肉眼可见的千里挑一、选择面广;坏处也显而易见,陪衬者众,若是到时候不能选出个德才出众的肃王妃,慧妃娘娘要如何堵住大雍天下的幽幽众口? 慧妃的大手笔,宫里宫外自有人等着看好戏。 不过看客们终还是跌了眼, 像凌照水这般新近入京的七品小官之妹,竟然都能得慧妃亲自召见、相看。 “这慧妃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陪同相看的淑妃最先沉不住气,拉着旁边的贤妃好一通探讨: “慧妃啊,终究是小家子气,有了些权势,便容易沉不住气。德妃姐姐和端妃姐姐前头坐着呢,哪里就轮得着她广施恩德、招风唤雨了。” 淑妃话里话外,暗生事端,贤妃便只想看热闹,遂不接茬,只道: “肃王殿下龙章凤姿、德才兼备,本宫若有这么个儿子,也想将天下淑女尽揽,奉与爱子榻前。” 话不投机半句多,淑妃横挑贤妃一眼,端坐回自己位子上,小声骂道: “你个趋炎附势的,便也只配生女儿。” 端妃生晋王与建王,德妃生黎王,淑妃生诚王,慧妃生肃王,四妃之中只有贤妃,生了三个女儿,日常总是要被压一头。 贤妃听见了,今日却不想忍,淡看满席贵女,不动声色道: “淑妃姐姐,岂不闻今日王孙子,明日阶下囚,身在皇家,这成王败寇的事情咱们见得还少吗?” “可本宫的女儿,永远都是当今陛下的公主,未来皇帝的姐妹。” 淑妃反唇欲讥,殿外有宫人尖细的嗓音通传: 慧妃娘娘到了。 满室静籁,陪坐末席的凌照水和满席贵人、贵女一道起身,恭迎四妃之首、协理后宫多年的慧妃娘娘。 不同于后宫其他三妃,各有各的家底,各有各的倚仗,慧妃能有今日,凭的是当今的盛宠。 后宫姝颜无数,却唯有慧妃能凭借绝世的美貌扶摇直上,成为大雍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女人。 前头有人头攒动,后头有宫人笔录,贵女们卑躬屈膝、低垂眼眸,深恐自己一个错漏便终生失去了进入慧妃视野的机会。 她们未能即刻领略到的一代楷模的绝代芳华,凌照水替她们瞧过了。 杏目深,娥眉高,静则明艳大气,动则流光溢彩。 岁月斑驳未尝在朱颜上留下太多印记,慧妃沈晚棠容色不比当年,却依旧夺目。 依旧让人,过目难忘。 凌照水记得,七年前的雪夜,她躲在梅花树后,看丽人抖落黑色披风上的白雪,独自一人进了父亲凌捭阖的书房。 长灯一夜,天亮方灭。 不多久,内务府总管凌捭阖贪赃枉法一案,震惊了朝野。 “大胆!” 便如同此刻,晴天一声霹雳,宫人尖细的嗓音将凌照水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直视权贵,是大不敬之罪。 不要说成为肃王妃了,从此以后口出豪言却出师不利的凌姑娘,当沦为京都城贵女们的笑柄。 慧妃看向众矢之的凌姑娘,免不得想起一桩小事。 约莫一个月前,肃王武瑛玖来向母妃请安,提及选妃章程,肃王难得有除却“全凭母妃做主”之外的建议。 他说: “母妃有意借此次选妃拉拢低阶官吏,何妨将选女父兄的品阶放得更低一些。” 慧妃面露惊异,不及细想便接了一句: “那玖儿觉得几阶合适?” 肃王略一思虑,亲口敲定: “七品。” 今日良辰,慧妃在海棠宫设宴,宴请了京都城中所有七品以上官员家中的待嫁女郎。 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这份热闹,正常来说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 当宫人依惯例速速将犯错受罚的凌小姐带离席位时,完全没有人料到向来治下严苛的慧妃娘娘,竟然会亲自开口挽留一名可有可无的七品下官的女眷,言辞听起来甚至还有几许急迫: “慢着。” “凌姑娘,留步。” “本宫,恕你无罪。” 贤妃原本正与淑妃暗中较劲,没太在意席中动静。这会听到慧妃发话,兰指一抖茶匙掉落在地,她顾不上接婢女新递来的,循声便去寻那名慧妃口中的“凌姑娘”, 无奈凌编修的官阶委实太低以至于凌照水坐得实在太远,贤妃瞧了半天,也只瞧见大殿门口的席案边有个清丽的人影,正下跪谢恩。 贤妃口中赞着“慧妃妹妹不愧是执掌后宫之人,果然宽厚大度”以及“凌姑娘想必是养在深闺久了,有些怯场”,心里想的却是“慧妃到底是年轻十岁,眼目就是好用,隔着大老远,也能分清人貌,真真让人嫉妒恼恨”。 她这般说完,便见淑妃侧过半边身子正揶揄地看着她: “贤妃妹妹还是多用茶吧,这海棠宫里的决明茶啊,它既能降燥也能明目。” 贤妃险些便信了,茶水到了唇边,才辨出几分意味深长: “淑妃姐姐,这位凌姑娘,便是方才你说的今日宴厅上父兄品阶最低的那位贵女吧?” 淑妃用睥睨万物的眼神回答: “正是。” 贤妃得偿所问,品读慧妃的宽厚便多了几分耐人寻味,品尝慧妃的好茶亦在轻叹: “惠及七品,有点意思。你们生儿子的果然都要多生个心眼子。” 第三十三章 选妃宴 这些许功夫,凌照水已经被慧妃招到了近前。 诸妃瞧清了她的容貌,也确信了慧妃看待这位凌姑娘的不同。 浓而不艳,卓而不妖,芙蓉出清水,牡丹冠芳华。 若是选妃只凭样貌,这位凌姑娘,已经赢了。 果然,慧妃对凌照水的无礼非但不苛责,反而厚施恩泽: “本宫与凌姑娘有缘,凌姑娘坐近一些吧。” 慧妃眸光一瞥,落有所指,宫人立时会意,在慧妃落目之处加了一张案桌。 凌照水落座便觉这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位置,瓜果丰盛、视野极佳,左邻是侯府喜宴上大骂过她的吏部尚书之女曾明睐,右邻是京兆府尹家的苏大小姐。 熟人相见,分外眼红。 苏揽月姑娘开口便是: “妹妹果然也来了。” 曾小姐更是气得将手中物撂在了席案上,转过身子正对着凌照水道: “凌照水,本小姐劝你莫要再哗众取宠了,下一回你可再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诚然,不会有人愿意用二十板子换一场哗众取宠,换慧妃娘娘一记侧目。 但凌姑娘既然这么做了,便做好了皮开肉绽、血溅当场的准备。 不过终究是,慧妃心软了,也印证了凌姑娘心中所想...... 毋庸置疑,凌姑娘生得极美,她一双美目有着不染世间杂念的空谷芳华。 人人俯首之际,唯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自己,慧妃是能够感觉到的。 多少次,那人跪立在自己身侧,抬眉时便是这样一双空谷幽兰般出尘的眼睛。 听他用清朗的声音说一句“娘娘无恙”,她便真的能够在尔虞我诈之后收获片刻的安宁。 可惜,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慧妃很清楚,凌捭阖已死,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他的女儿。 凌捭阖与凌照水,除却一双眼睛,并无太多的相同。凌照水的美貌,更多的是归功于她的母亲。 “看到凌姑娘,本宫便想起了当年西域第一舞姬的风采,若不是罪臣凌捭阖最终抱得美人归,没准你我还要多出一位妹妹。” 端妃娘娘突来的好记性,解答了诸多人的疑问: “说起来,这位不世出的美人,当初还是慧妃娘娘亲自举荐的。” 如此一段往事,让众人得以了然: 原来慧妃与凌姑娘,有过这样一层牵连。 慧妃念及旧情,待凌姑娘难免便宽宏了一些。 往事流年,在场之人,若无一定年岁,都未曾听闻过。 端妃提了一嘴,淑妃娘娘神思转得飞快,待想起了什么,言辞也锋利了起来, “是啊,若不是为了供养那位食花饮露的梅仙,凌捭阖书香之后,也不至于贪赃枉法、误入歧途。” “铜雀楼阁高,红颜祸水深啊。” 铜雀阁是凌捭阖的藏金窟,当年事发后,从铜雀阁中搜出的财富,听说比国库还要多。 众人再看向凌姑娘,神色中便只剩下鄙夷了。 用曾明籁的话说,便是: “凌姑娘,原来你不仅是罪臣之后,更是舞姬之女呢!” 凌照水一杯热酒下肚,攒了几许苦笑: 这便是她的出身了,无从改变的出身,一旦登上大雅之堂,难免要被翻出来,让人笑一笑。 甚至会有好事者提议: “凌姑娘家学深厚,想必舞技不凡,今日蒙此盛宴,不如舞一曲为诸位娘娘和小姐们助兴啊?” 底下跟着起哄的世家小姐竟然有不少。 慧妃高坐,便也只是看看,不置可否,仿佛听不出这雀跃的提议中饱含的贬低之意。 凌照水明白了,慧妃在考验自己呢。 考验的当不是区区舞技,而是临场的应对。 多年不见,慧妃对凌姑娘,亦是充满了好奇。 众矢之的让凌姑娘不得不放下了杯中酒,她徐徐站起来,面向方才开口的那位贵女, “这位小姐,今日慧妃娘娘设宴的目的,你可知晓啊?” 被凌照水这般提醒,那位小姐脸上当即闪过一抹羞涩,吞吞吐吐道: “自然是......是为肃王殿下选妃。” 凌姑娘笑意盈盈: “小姐命我在诸位娘娘、贵人面前以舞助兴,照水本不敢不从。只是此宴庄重,席开另有目的,照水不敢造次罢了。” 贵女们听明白了凌姑娘的意思,纷纷在心里嘀咕: 这舞姬之女好大的口气,难道真以为自己能够舞冠群芳、夺得头筹吗? 可凌姑娘自若又自信的神色又令众贵女却步,不敢再激,无人再提,深恐自己的提议不能损伤敌人分毫,却反而为其搭桥铺路了。 肃王武瑛玖前脚刚跨进海棠宫正殿的大门,便听其间有个朗朗女声道: “照水的舞,若是跳得不好,也就罢了。若是跳得好了,该当如何行赏呢?” 那贵女脸上一时青一时绿,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听凌姑娘话锋一转,戏谑道: “这位小姐,照水若是跳好了,为了众多姐妹的终身大事着想,也为了不叫娘娘们为难,便只能叫你受些委屈,勉强收了我家去吧!” 满室哄堂,凌姑娘笑过之后,眼底却无一丝余温。 周全跟在肃王身侧,没忍住笑,才出了声便觉出一道森冷的眸光罩在了自个身上,慌忙正色回禀道: “与凌姑娘对话的那位,是江国公的二女儿江孜影,已故文昌郡主是她的表姑,原内阁学士傅柯羽是她的表兄。”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正犯了自家殿下的忌讳。 肃王殿下眼下最听不得见不得的,便是旁人将傅公子与凌姑娘搅合在一起。 拜傅大才子一幅成名作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辞官行径所赐,他和凌姑娘的一段死去的爱情,也随着他本人游览群芳、四处留香的行踪,传遍了大雍境内的五湖四海。 傅大才子辞官后,文才更上一层楼,引领岁月风流,惹时人争相追捧,加之文昌阁有意造势,重获自由身的傅学士俨然成了文人傲骨的典范,罪臣之子的污名到了他身上,反而平添了他的神秘和桀骜之气。 肃王武瑛玖能大刀阔斧斩断傅公子和凌姑娘的姻缘线,却阻不了文士为此赋诗,画匠提笔留墨,争相追逐时代洪潮。 试问大雍子民,最期待复合的情侣,那一定是有缘无分的傅公子和凌姑娘无疑。 踩过凌姑娘的桃花朵朵,肃王现身海棠宫中。 肃王武瑛玖八尺身姿,威加海内,一出现便理所当然成了万众瞩目的那一位。 他阔步入内,径直走到凌照水面前,看着她,逼人的眸光不偏不移便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凌姑娘无需顾忌,既是选妃宴,你若跳好了,本王娶你便是。” 第三十四章 又来 这是第二次,肃王武瑛玖直言,他要娶凌照水。 大庭广众之下,肃王丝毫不避忌人言。 他对她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凌姑娘迎上肃王武瑛玖笃定的眼神,有那么一瞬,甚至连她自己都要相信了。 海棠宫中,上至各宫娘娘,下至随从宫人,无不震惊。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慧妃。 她方才不置可否,抱臂上观,等着看凌姑娘的应对。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自个儿子公然的承诺。 众人回过神来后,皆以为那不过是情境下的一句玩笑,慧妃却深知肃王并非一个轻易许诺之人。 肃王武瑛玖认定了的事,慧妃用了七年,也没能扭转过来。 肃王坚决不娶正妃,慧妃急着想抱孙子,母子俩明里暗里较了七年劲,迫切地需要一个缓冲之人。 慧妃看向凌照水,若有所思。 肃王看向凌照水,若有所图。 凌姑娘却不想自己被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顺水人情,赶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肃王殿下果然目光如炬,一眼便识破了奴家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回娘娘,回殿下,奴家自幼多病又逢家道中落,六艺八雅,一样也不曾学精过。” 江孜影畅舒一口浊气: 幸甚,幸甚,表哥的这位故交红颜、多年执念果真是不好惹,若是真的赖上了她们家,她要如何才能和刚刚痛失至亲的父亲江国公交代? 今日一番刻意争锋,方让江孜影领教到,凌姑娘能够逃脱姑母的千层手段,亦绝非是一场偶然。 白莲之毒,不觉已深。 窄叶不死,落地生根。 “狐媚子的手段,自然称不上什么六艺八雅。” 席间贵女的腹议,被慧妃娘娘一语揭过: “既是如此,便不要为难凌姑娘了。” “肃王,人带到了吗?” 卯时刚过,肃王武瑛玖便已经出现在海棠宫中,撇开琐事,拨冗现身在一众花红柳绿中,除了是给协理后宫的慧妃颜面,更重要的缘由则是一桩正事: “回禀母妃,北宸的使团,到了。” 约莫三个月前,大雍朝廷便收到了北宸皇帝的亲笔书信。 北宸派了使团出使大雍,为的是促成两国联姻,以固邦交。 为此不惜献上了北宸第一舞姬,狄娅娜公主。 海棠宫内,华灯初上,狄娅娜公主和她的使团华丽现身,参拜大雍慧妃: “慧妃娘娘,本公主来迟了吗?” 公主殿下从进门开始,眸光便一直粘在肃王武瑛玖身上。 看得出,初次相逢,这位英武不凡的皇子殿下,甚得异国公主的芳心。 “这位,想必也是冲着大雍肃王妃之位来的。” 席间议论,除了狄亚娜公主脱俗的美貌,风情的穿戴,袅娜的纤腰,更多的便是她的来意。 礼部筹谋月余的接风宴不曾留住公主,公主千里迢迢而来,听闻慧妃在为肃王选妃,不辞辛苦,落脚当日便请旨入宫,为的当不是讨慧妃娘娘一杯酒喝。 第一舞姬,咄咄逼人。 如此景象,有些似曾相识。 诸位娘娘方才还讨论过多年前西域第一美女梅香献舞的场景,眼下便亲眼见到了北宸第一舞姬,而且这位第一舞姬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她甚至未曾落座,便道: “狄亚娜不请自来,愿为诸位娘娘和贵女献舞一曲,以增大雍和北宸两国情谊。” 端妃、德妃、贤妃,齐刷刷地看向了慧妃。 风水轮流转,岁月催人老。 上一次有异域舞姬在殿前跳舞,瞄准的是慧妃的夫君,这一次,异域公主看中的是慧妃的儿子。 横竖,代掌中宫权、协理后宫的是慧妃,众妃俯首多年,今日便等着看这位慧妃妹妹的好手段。 洗耳恭听、静候今日海棠宫宴上,能不能再出一个凌捭阖,替肃王武瑛玖接了这烫手的山芋? “公主既然有此美意,本宫当派人助兴。” 慧妃笑意雍容,袖摆轻扬,点名道: “京兆府尹家的苏大小姐,江国公家的江二姑娘,吏部尚书家的曾六小姐,尔等素有才名,今日便请各施其才,抚琴、鸣笛、击磬为北宸狄亚娜公主助兴吧。诸位勿需藏拙,尽展我大雍贵女风采便是。” 如此轻描淡写,便将北宸公主的蓄谋已久、诸位宫妃姐姐的翘首以待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 协理后宫的慧妃娘娘,早不是昔年以色事人之辈。 琴乐声响,京都贵女们抖擞精神,各自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与北宸公主和她的女使们较量,乐点与足尖,紧锣密鼓般落下,疯狂冲击着海棠宫中众人的感官。 无疑,这是一场视觉和感官的盛宴。 在座的贵女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捏满了汗,深恐鼓点慢了、琴音断了、笛声乱了,跟不上狄亚娜公主精妙绝伦的舞步,便落得个满盘皆输。 在这场礼乐与舞步的较量中,唯有一人老神在在,有雅兴独酌,还有闲情把金樽、玉盘、骨碗上的繁复纹样一一研究了个遍。 连周全都看出来了: “殿下,凌姑娘看来是真的不懂乐舞。” 肃王静默良久,得出的结论却和属官周全迥然不同: “她只是无意这场争夺罢了。” 英明睿智如肃王殿下,也会有因情所困、黯然神伤的时候。 不过自有那解语花,愿意为肃王殿下排忧解困。 狄亚娜公主扭动着纤腰,掠过一众席案,到了肃王武瑛玖的案前。 贵女们惊异于她的大胆,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肃王武瑛玖的眼皮子底下搔首弄姿,却只能干瞪眼。 公主的笑靥红唇在袅袅纤腰的一挪一送间几乎贴近了肃王殿下英挺的侧脸,她仍然觉得不尽兴,足尖陀螺般地旋转,好让跨间的铃铛尽情摇摆,直到...... 苏大小姐一个没忍住,弦断了。 江二小姐紧随其后,笛音仓促,已经被公主带偏了。 唯有曾六小姐的磬点,还在苦苦支撑,但声音已然不如原先清脆响亮。 声东击西,狄亚娜公主几乎便已经赢了。 她跳得尽兴,笑得也愈发肆意,摆腰扭胯间多有过界,自以为风情万种、独步天下,却在回首抬眸之际看见对面席案间的一名贵女竟然比她更为大胆。 凌照水站在席案上,手中酒杯高高扬起,又重重砸下,那浑厚的声响正好迎合了曾六小姐的一个磬点,使之不至于孤磬难鸣、独树难支。 也把自以为奔放的公主殿下吓了一跳,足尖错乱,失了平衡,险些摔倒。 幸得肃王扶持,公主正要就势倚靠在肃王怀中,便听身边朗朗男声道: “公主,站稳莫动了。你动的时候,有些许狐臭。” 美人绕怀,众人以为肃王殿下在享受,殊不知他只是在忍受。 为的当是大雍与北宸的两国邦交友好,而不是为了唤醒一只看似没心没肺的醉鬼。 第三十五章 请你放下 “怎么可能?你我为此曲苦练了几月,她凌照水从未同我们一道演练过,怎么知道我等的约定,怎知这三种乐器在何处汇聚、和鸣最为动人心魄?” 一曲舞罢,战到最后、博得满堂喝彩的曾六小姐尚在郁郁寡欢,她百思不得其解,被一旁的江孜影开解: “凑巧的吧,她自己也向慧妃娘娘请罪了,说是醉酒越矩、言行失状。” 结果令人满意,凌姑娘自揽罪责,慧妃宽宏不纠,本是皆大欢喜,却见狄亚娜公主脸色极为难看地从肃王武瑛玖的席案间跳出,指着“不胜酒力”的凌照水道: “本公主要单独同她比一场。” 曾六小姐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挡在凌姑娘身前,快人快语道: “她不会跳舞,亦不擅奏乐,公主还要比,就跟我比。” 凌姑娘娥眉微挑,正要骑驴下坡,便被狄亚娜公主拽着衣领子从曾明睐身后拖了出来。 从始至终,狄亚娜公主未曾看旁人一眼。 公主全副心思只在凌照水身上: “你当真不懂舞,当真不懂乐?” 狄亚娜公主顶着北宸第一舞姬的名头,这一曲摄魂夺魄的成名舞曲她在人前跳了千百遍,从未有失,未逢敌手。 这支舞若说有些微的美中不足,便是方才凌照水砸杯时的那一个回首抬眸,这个动作公主演练多年,始终未得先人精髓,每每跳到此处脚步会有些许的停顿和摇摆。 但这些许的差强人意,被舞者的美貌和风情掩盖,在异国他乡的陌生宫殿上,本不该被人揪出。 如此巧合,公主不认。 凌姑娘当然不会好心地指点她: 方才那个动作,若是舞者少一些害怕和担忧,把头抬得更高昂一些、足尖崩得更直一些,身姿便会更平衡一些。 届时不论是外人摔杯,还是拔剑,都乱不了她的舞步分毫。 母亲说过:摔了,便是技艺不精。 海棠宫中,凌照水轻掸衣袖上被公主揪出的些微褶皱,直至平坦,方不慌不忙道: “照水确实技艺不精。” 如此场景下,自谦等同推诿,狄亚娜公主岂肯轻易放过: “精或不精,你说的可不算。”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绕着凌照水查看了一圈,将其从头到脚琢磨了个遍。 舞技高超者,其身上必然有一种品质,叫做自信。 这份自信到了高贵的狄亚娜公主这里,让她变得更加璀璨夺目,也让她无法轻易接受眼前的溃败。 溃败的不只是舞技,让公主更加难以接受、难以启齿的是,当她使劲了浑身解数、百般妖娆企图攻克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的目光冰寒如刀锋,深瞳中始终只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凌姑娘,并不是狄亚娜公主纵情旋转后回首抬眸本应该看见的那个人。 公主之所以多转了些许角度,是为了要窥探肃王武瑛玖的隐私。 她迫不及待想要瞧瞧,被肃王看在眼里的女人,她长什么样子。 近在迟尺间,狄亚娜公主如今不仅看清楚了,她一只手还趁其不防顺着凌姑娘光滑的背脊摸到了她纤美的腰间。 如此轻浮动作,让美人受惊,让沉稳如磐石的男人再也坐不住了。 肃王武瑛玖站了出来: “母妃,值此盛宴,儿臣愿意抚琴为大家助兴。” 满席贵女,眼中灿烂难抑心中雀跃: 肃王武瑛玖的礼乐至今仍是国子监一绝,多年来常被国师们称道,可惜贵女们只在父兄口中闻其惊艳,未尝亲眼一见。 肃王以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为己任,却从不公然置身歌舞升平、环肥燕瘦之中。 今日,算是一再破例了。 能闻肃王殿下亲自奏乐,实则是三生有幸了。 大殿之上,肃王殿下的伟岸身躯,再一次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凌姑娘的避难之所,为其隔开北宸公主咄咄逼人的目光。 凌照水的心才略略安了安,便听狄亚娜公主毫不留情地戳穿道: “身姿纤而不弱,腰身细而不松,立而挺,坐必直,执杯落地时举手投足间似有雷鼓争鸣,轻拢慢捻便好似一副水墨画缓缓展开。” “凌姑娘,舞韵已然刻印在你的根骨间,你却百般推说自己不懂舞,是为何意啊?” “姑娘一再推拒,难道是看不起我北宸王室吗?” 如此上升至两国邦交,凌照水再推脱,似乎便说不过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那藏身之所亦在此时转过身,沉声用两人之间方能辨清的语调问她: “本王也想知道,凌姑娘究竟是不会跳舞,或只是不想成为肃王妃?” 风口浪尖,凌姑娘已经是常客。 她并不看肃王,径直从他身边绕过,跪于慧妃与众妃驾前,叩首后缓道: “海鸟本无惧风雨,只是羽翼尽折,不得不匍匐,所求不过是一线生机。” 她抬起头看向狄亚娜公主,平静道: “公主千金之躯,舞技于公主而言,是怡情助兴、添砖加瓦的技能。但照水,曾流于市井,受万人唾弃,舞技于照水而言,是虎口偷生、勾栏卖笑的工具。照水曾发誓,若能走出花柳地,此生便再也不起舞了。” 她宁可抖露这段过往,也不愿意再起舞了: “赖娘娘恩德,受殿下垂帘,照水蒙赦。” “现如今,跳舞对于照水而言,是我好不容易洗净的铅华,好不容易摆脱的厄运。” “照水珍爱今日的生活,此生不愿再起舞了。” 时隔多年,凌照水依旧能够想起云韶宫中的种种。 她凭精妙的舞技抗拒着命运的逆流,哪怕浑身酸疼、哪怕脚趾骨折、哪怕莲步带血,也不敢有片刻的停留,因为她害怕,停下来便是无尽的沉沦。 勾栏三月,度日如年,耗尽了一个舞者毕生的期许。 舞者的清高与自负,执拗与不服输,狄亚娜公主身上拥有的东西照水也曾拥有过,但碾落成泥后,那些便被她无情遗弃了。 她被不断告诫:活着,才是希望。 如今她确还活着,活在了阳光下,但总有什么,已经丢失在黑夜里。 哀莫大于心死,有些东西捡不回来,也不想再捡回来了。 凌照水说到动情之处,有几滴泪滴落在海棠宫的地板上,被有心人拾掇,成为他心上的珍珠。 满心苍茫之际,凌照水听到耳边有个沉稳的声音道: “云韶宫已关停,过往种种,还请凌姑娘放下。” 第三十六章 借胆子 肃王武瑛玖本欲亲自扶起凌照水,衣鬓交错间他眼神中的刹那狰狞以及举止中的僵直生硬她依昔能感受到,如同他初次听闻她的这段过往时,内心油然而起一股杀气。 他的在意,被她无情又刻意地,再一次漠视了。 她回之一笑、拒之以礼,兀自起身,擦肩而过时嗓音如一道缥缈的清风划过肃王武瑛玖的耳膜: “大庭广众下的分说之辞罢了,还请肃王殿下不必当真。” 七年了,她已然能够平静地言说这一段伤痛的过往,能够消化甚至利用那些流言蜚语为己所用。 她以为,那些沉沦的岁月便如同那些被割舍的情怀一样,都过去了。 但是有些人,只要他一个眼神注目,一句话提及,就可以让她重回那些时日的狼藉。 侯府婚宴后,凌姑娘称病,其实是真的病了。 因为那时,无论如何静心或者分心,她脑边都会回想起肃王殿下说的那一句“明媒正娶”。 一个落难妓子奢望一场明媒正娶,凌姑娘在夜半温凉的月色中摇头自嘲数回,最终得出的见解便是, 她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这场病,眼看着便要好了。 偏又叫她得了个消息:肃王把云韶宫关停了。 她本想充耳不闻,文昌郡主却跪到了她的眼前。 事态的发展一发不可收拾,屹立百年的文昌郡主府竟然就这样倒了?牵动京都城中诸多权贵钱袋子的云韶宫竟然就在一夕间关停了? 凌姑娘到今时今日还在仿徨: 她当真没有在做梦吗? 方才席间,歌舞礼乐,暗流涌动,那些机关算尽也好,争奇斗艳也罢,原本都与凌姑娘没有关系。 她一杯接一杯地饮酒,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便是: 她欠了他,一份恩情。 伴随手中果子酒一道被凌照水咽入肚腹的,是她因这个执念中的毒。 凌照水表面冷淡,却并不是豁达之人。 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伤害过她的地方,她始终记得。 她蒙赦之后,直截了当便冲上了文昌郡主的西山别院,只可惜文昌郡主那时便已经病入膏肓、苟延度日。 凌姑娘的一口怨气,憋了多年。 前些时日,因为与傅学士的纠葛,凌姑娘不断地被人追问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不甚烦心。 若非肃王将云韶宫关停,若非文昌郡主死在自己眼前,凌照水竟不知道出了这口陈年怨气,竟是如此肆意畅快。 待到苏揽月弦断,江孜影笛偏,凌姑娘一时酒气上涌,摇摇晃晃便上了面前的席案,她掷杯时试图为自己开解: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更何况,大敌当前,京都贵女同仇敌忾,为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并非是她凌照水一人的贪念。 可那肥水,一直看着她作甚啊? 她掷杯于地,他朗声而笑。 她受人刁难,他好心救场。 她被人戳穿,他落井下石。 她殿前陈情,他偏又亲口告诉她: 凌姑娘,云韶宫关停了。 她可以亲手撕开自己的伤疤,独独害怕在他眼中看见怜悯,因而故作轻松、坚强地擦身离去,却不料肃王在两人擦身后急退几步,强势挽回了本已无可避免产生的时空交错。 他不容分说地挡住了她归席的路,将一方锦帕递予她拭泪,并在弯身时直白地告诉她: “凌姑娘,云韶宫是因你而关的。” 他那语调,以及语调里蕴含的几缕急切,全到了凌姑娘的耳里、心上,迫使她无从曲解,只能直面这个事实: 云韶宫关停了,不是世风下的一次例行整顿,不是上位者的一记刻意警告,不是文昌郡主府多行不义后顺应人心的自毙,而只是, 肃王武瑛玖,冲冠一怒为红颜。 她说她曾沦落风尘,他便亲手为她把那风尘之门,一把关上。 凌姑娘拒绝相信,萍水相逢,几面之缘而已,肃王武瑛玖为何要为她做到如此? 除非...... 一抬眼眸,凌照水瞥见肃王递予她的那一方锦帕上,红梅潋滟,似曾相识。 “凌姑娘泪痕都干了,肃王殿下却还要巴巴地递上条帕子。” 席宴底下,江孜影与苏揽月咬耳私语,江二小姐意味深长: “我现在知道侯府婚宴那一日苏姐姐为何要哭了。” “京兆府尹在位十数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京兆尹夫人为长女婚事求于慧妃驾前,慧妃已然允诺要为苏姐姐指一门好亲。” “可放眼京都城,能配得上苏姐姐才学人貌的王孙世家,不过寥寥。京兆尹夫人不求淑妃、端妃,偏偏求了正要为肃王殿下选妃的慧妃,其言下之意、投诚之心,可鉴日月啊?” 苏揽月不答,江孜影便继续道: “苏姐姐的心意,早不是家世潦倒的凌洒金了,否则,今日也不会盛装出现在这场百花盛放的选妃宴上。” 苏揽月被剥白得不耐烦,迎其话锋而上: “江孜影,你我同在世家,有些进取心不是很正常吗?” 江孜影顺着苏揽月的视线,看向了凌照水: “当然。孜影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苏姐姐对凌姑娘的在意远远超过了京都城中其他贵女?” 今日亲眼所见,令江孜影顿悟: “肃王选妃,席开满宴,可真正落在殿下眼里的人,唯她耳。” “苏姐姐实则比我们这些人,明白得更早一些。” 苏揽月看向她,一个“哦”字尚未收尾,便被凌姑娘击杯为调的铿锵声夺去了目光。 这一声鸣响,将满席贵女吓了一跳,也惹来了慧妃娘娘的垂询: “凌姑娘,本宫已然准许你不与狄亚娜公主比舞了,你这是作甚呢?” 凌照水躬身回答: “禀娘娘,照水偶尔记起一曲北宸小调,想以此给北宸公主殿下赔罪。” 她一手执玉匙,敲击的也并非寻常乐器,而只是席上的酒樽。 难免叫人质疑: “街井小调,有失庄重。” 慧妃尚在思量,肃王殿下已然应允: “狄亚娜公主远道而来,必然十分思念乡音。本王以为,凌姑娘能以北宸小调相迎,方显我大国体恤。” 凌姑娘的即兴之举经肃王武瑛玖添油加醋,瞬间拔高了立意。席间众人以大国自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面。 得肃王武瑛玖如此不期然地嘉许,凌姑娘将席案上的杯樽摆作一排,拨动玉匙,便开始试音。 碰撞声清脆,渐成悦耳的曲调,新奇的器乐、陌生的曲子瞬时便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也成功让狄亚娜公主,变了脸色。 公主一把掀了那席案,质问始作俑者: “你究竟是何人,又是何人借你的胆子?” 有人再一次挡在凌照水面前,面对狄亚娜公主的质问,肃王武瑛玖声色内荏: “她的胆子,自然是本王给的。” 第三十七章 不能娶 席间贵女交头接耳,不明白凌姑娘的一曲小调为何会触怒北宸公主殿下,便纷纷揣摩肃王与凌姑娘的私相授受里,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暗语。 凌姑娘暗叹:今日之后,无论她愿或不愿,撇或不撇,在世俗眼中,她与肃王武瑛玖,算是扯不清了。 众人谴责其情感上的贪婪,可她,分明只是肃王武瑛玖表明其政治立场的一枚棋子。 便在方才的私相授受间,他们所谈论的远比众人看到的精彩。 肃王耳语令其演奏这一曲北宸小调,她当即反驳: “奴家不会。” 肃王恍若未闻,坚持己见: “你会,本王教过你的。” 凌照水不动声色: “奴家与肃王殿下不熟,肃王殿下何时教过......” 凌姑娘的一席推脱之词,被肃王毫不留情地打断: “缠绵锦榻、耳鬓厮磨之时,凌姑娘若是忘了,本王可以帮姑娘回忆一番。彼时你觉得疼,本王便哼这小调想要为卿缓解一二.......” 凌照水盯着肃王递过来的那一方锦帕,觉得那艳红的梅枝分明是一封战书。 一封肃王武瑛玖给凌照水姑娘的战书,也是一封大雍王朝给北宸王室的战书。 “西淸已亡国,凌姑娘专程为本公主演奏这一曲西淸战歌,是为何意?” 公主怒意滔天,抽出腰间佩剑,剑光直指,便是肃王殿下身后的凌照水。 满席贵女交相猜测,又得身后内侍提点,才明白了个大概: 多年前西域诸国纷争,乌浓国弹丸之地,被西域诸国瓜分,乌浓国灭,王室大多流亡。 西淸国原为北宸属国,国土便位于北宸与大雍交界之处。 七年前,北宸国王新娶一乌浓王妃,宠溺非常。王妃一日夜半惊梦,说是梦见西淸国土上有故国遗迹。 北宸王命人查看,果然在西淸与大雍交界的边境处发现了一段残垣,上面依昔可辨出几段乌浓文字。 王妃以此为由,撺掇北宸皇在西淸属地上划出一块地界,作为乌浓国的国土。此举遭到了西淸国民的强烈反对,西淸国王起兵欲脱离北宸管辖,被北宸铁骑镇压。飞来横祸致西淸国惨遭屠戮,流民千里,有许多流民越过两国边界,到了大雍境内,其中便包括西淸皇室的达拉王子。 乌浓借机立国,借北宸之势强占了西淸大部分领土,并递国书与周边邻国,妄图被认可。 西域小国大都畏惧北宸之势,纷纷与乌浓邦交。乌浓的邦交书到了礼部,令大雍朝野议论纷纷。 便在此时,北宸国王修书要与大雍朝联姻,姻缘暗指便是大雍朝协理两部、最有可能继承帝位的肃王武瑛玖。与此同时,西淸达拉王子向大雍朝借兵,声称若是大雍助其复国,便就此臣服于大雍国。 时事,让这段联姻变得微妙。 贵女们只关心肃王殿下的喜好,以期投其所好充盈其后宫。 凌照水想要从中窥探的却是,大雍肃王的立场。 这也是她甘愿充当肃王手中棋子的原因。 有道是棋局不乱,姻缘不拆,肥水容易流入外人田,照水姑娘躲在肃王身后仗义执言: “公主殿下,民女浅薄,亦看不惯北宸王室慷他人之慨、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强盗做派。” “今日之小调,是为西淸旧部、为天下正义之士所歌。” 孤假赖虎威,肃王武瑛玖站在狄亚娜公主的刀锋前,徒手便将其刀锋扭断,以示惩戒: “本王无意与公主联姻,也绝不会承认乌浓国的存在。” “请公主转告北宸国王,北宸国若继续借西淸和乌浓的争端为由侵扰我大雍边境,蚕食我大雍领地,迫害我大雍子民,本王绝不会袖手旁观。” 肃王慷慨之言,铿锵有力,众女仰其脊背,见其萧萧肃肃,如松下风;英武不屈,好似战将归来。 不禁想起: “协理两部之前,肃王殿下乃是我朝为数不多的将军王啊!” 大雍和北宸并立南北,北宸国兵多将广而粮草不继,大雍朝国富民丰而良将不兴,是以西淸国灭后,大雍朝野多持求和之见:娶公主,交乌浓,避免两国纷争。 五王之中,诚王、黎王、晋王主和,建王主战,唯有肃王迟迟未表明立场。 以五王目前的势力来看,肃王的意见无疑是最重要的。 如今看来,肃王不仅主战,而且甘当冲锋。 狄亚娜公主的剑落了地,随之一起落地的还有公主的心。 公主还要力争,身边的女使上前,与她耳语两句后,狄亚娜公主脸上的愤懑顷刻便消失不见了,转而变成了一副释然模样。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从肃王武瑛玖义正严词地表明其政治立场的那一刻,凌照水便知道这场选妃宴与自己再无相关了。 狄亚娜公主高声质问,终将这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揭开: “殿下心怀浩然正气,不欲娶北宸公主,势必也不会纳乌浓余辜。” 肃王武瑛玖蓦然转身,便见狄亚娜公主指尖所向、众人目光所及的灯火阑珊处,凌照水正独饮一樽美酒,饮罢方道: “世人只知晓我娘曾是西域第一美女,却鲜少有人知道我娘是乌浓人。我娘死了多年,尸骨已寒,狄亚娜公主口中的乌浓余辜,想必便是照水了。” 肃王此时方明,方才她骑驴下坡、激自己当众表明立场,实则是不动声色地与自己划清界限。 除了云泥之沟,他们更有立场之别。 如此天差地别,让他每一次出口的、重于泰山的那个求娶的承诺,变得轻如鸿毛。 她不相信他每一次的求娶,原是不能。 却非不爱。 肃王武瑛玖油然升起的一点希翼,被慧妃无情打断: “本宫倦了,今日宴会,便到此为止吧。” 贤妃正看得起劲,直言不讳: “别啊,肃王瞧不上北宸公主,这不是还有满席贵女倾城吗?今日既然是选妃宴,这大雍肃王妃总要有个定论。” 淑妃以眼刀骇其住口,轻声道: “你瞧着今日宴上,肃王殿下有正眼瞧过哪家贵女吗?” 贤妃立时住口,这不明摆着吗? 盛宴上肃王武瑛玖的每一次强出头,为的都是那乌浓余辜。 第三十八章 小白兔 “凌姑娘慢走。” 出了海棠宫,穿过九曲回廊、红墙甬道,凌照水原本有两条路可走,但见周全占住了主路,她想也不想便转入了小路。 周全冲着凌姑娘离去的背影一直喊,却也不追。 直到算着时候,凌姑娘已然再一次无可避免地遭遇了肃王武瑛玖,他才动手,借肃王的权威将凌姑娘身后跟着的婢子差遣开。 虽未撞个满怀,但狭路相逢,足叫凌姑娘认清: 既入陷阱,未得猎人放行,兔子是决计跑不掉的。 如此觉悟,令她率先先开了口: “王爷怎么做起了山大王的买卖?” 月黑风高,苍穹如盖,美人在侧,肃王想做一回肆意妄为的山大王。 劫财,劫色。 凌姑娘的激将法不管用,在万籁寂静中,她的意志一点点地被肃王殿下目不转睛的凝视瓦解,她的警惕心到了最后只剩下弱弱地劝解: “这里离宫门口很近,宫门口有守备,殿下若是对奴家做些什么,传出去势必会影响殿下的圣明。” 肃王闻言大笑,笑声中蕴含着几缕凄苦: “哝哝,你倒是很会为本王的圣明着想啊。” 他靠近一步,其周身的阳刚之气逼退了夜色潮冷如水。 凌照水止住了想要深吸一口气的贪念,拒绝入套,急忙撇清干系道: “照水不知殿下所唤何人,殿下想必是认错人了。” 肃王紧追不舍: “你若不是,为何会奏那西淸战歌?那小调听来简单,但是演奏起来却有多处紧要,若无指点,很难成调。” 凌姑娘脑中一闪而过便是当年那人教习她西淸战歌的缘由和意图,周身瞬间凛然。 靡靡之事不足为外人闻,她立马开口止住了肃王殿下的进一步试探: “殿下,奴家与那西淸达拉王子是生死之交,这一曲战歌便是达拉王子亲授。” 肃王未置可否,她便继续道: “殿下若不信,奴家可以将曲子一并唱予殿下听。” 她迫不及待地开腔,嗓音清冽,抑扬顿挫,却非肃王熟悉的唱词,而是陌生的西淸国语。 肃王面露迟疑,凌姑娘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暗松一口气之时,却眼见着肃王殿下疾步靠近,一只手已然探至胸前...... 仓惶间,凌姑娘一把抓住那只手,屏气凝神道: “请肃王殿下自重。” 自重? 肃王闻言,却又笑了起来: “你我之间,谈何轻重,岂不生分?” 他兀自从凌姑娘衣襟里抽出了那条留予她拭泪的锦帕,端视良久,方道: “子若非卿,安藏卿之物?” 凌照水本能地伸手欲够,又在肃王一记回眸间收回了手: “殿下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擅自取回的道理。” “没的叫世人知晓,殿下小气。”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凌姑娘想用污名套住肃王,可肃王殿下思慕多年,脸皮早已深厚: “本王原是物归原主,并非忍痛割爱。” “本王再问一遍,此物当真不是凌姑娘所有吗?” 凌照水将头摇得似拨浪鼓,打死不认犹如抵死不从。 因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肃王殿下将那一方“锦帕”收回自个的衣襟之内。 凌姑娘想象着那一方锦帕熨帖肃王殿下坚实的胸膛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殿下,时时带着这方......锦帕吗?” 她将“锦帕”两字咬得极为顿挫,又深恐肃王觉出她心中的异样,言语间故意平添了几缕揶揄: “这锦帕,看着却像是女子之物。” 凌姑娘说对了,何止是女子之物,更是女子贴身之物。 肃王武瑛玖以手捂胸,磋磨两下,方端视着凌照水躲闪的剪瞳,一字一句扰乱她的深思: “这锦帕原本是女子贴身之物,因为那物舍不方便携带,故而本王将其改作了帕子。” 凌照水故作轻松,只道: “想必那女子定是殿下心爱之人。” 她急于后撤,却被肃王武瑛玖突然激昂的嗓音吓了一跳: “凌姑娘,你都不问一问,那锦帕原是什么东西吗?莫非你早已知晓,或是难以启齿?” 此刻的凌照水宛若惊弓鸟,却不得不镇定心神、与强敌周旋: “奴家不便打听殿下的隐私。” 肃王武瑛玖斜睨她一眼,说道: “本王的隐私,凌姑娘知道得还少吗?倒是本王,对凌姑娘一无所知。” 肃王想起他与凌姑娘在平远侯府门前的初遇: 对面不识,相逢不知,既不知其名姓,也不知晓她究竟是何方人士。 他日日夜夜、缠缠绵绵的想念,在突如其来的认知面前,显得那样的苍白。 今日宴会上,满席宾客,都比他知晓凌照水甚。 “殿下想知道什么?” 指尖抠进血肉里,疼痛让凌姑娘收获短暂的清醒,她唯唯诺诺站在肃王身侧,絮絮叨叨以求全身而退: “奴家乃罪臣凌捭阖和舞姬所生,是罪臣之后,是乌浓余辜。” “父母早逝,兄姐若干,然经年离散,如今只余一兄相依为命。” 她原本只是敷衍,却见肃王武瑛玖眸色深沉,听得认真,只好继续: “奴家年近二十三,年华将逝,算不得年轻了。” “奴家自幼体弱,身无长技,唯一喜好,便是贪杯。” “家无横财,只有茅屋草舍一间,勉强栖身。” ...... 凌姑娘口沫用尽,几乎把自己贬到了尘埃里,肃王武瑛玖却听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察其言中之意。 她只好一言以蔽之,静待肃王殿下裁决: “奴家既无才亦无德,当不起肃王殿下垂询。” 剥开她额前两缕游丝,肃王武瑛玖止不住想要亲吻她,却生生忍住了。 他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如月色绕枕、久久不散: “凌照水,本王并非浅见之人,纵使你自贬如此,本王亦能觉出你灵魂中的高贵。” 凌照水避其注目: “肃王您说笑了,雍容矜贵之词,是为您这般天皇贵馈、天纵骄子量身定制的,与照水这般碾落尘泥之人、庸碌市井之辈,毫无干系。” 肃王看着她: “凌照水,那你告诉本王,你为何立誓不再起舞?” 凌姑娘筹措说辞之际,便听肃王已然替她回答了: “殿前陈词,本王或可充耳不闻。但本王,相信自己内心的感知。” “凌姑娘若是没有一颗比谁都高贵的心,便不会觉得以舞事人,是脏污,是耻辱,是日日夜夜的难以忍受。” “凌姑娘,人有旦夕祸福,高贵与低贱并不以此为界,它亦不能一再地成为你拒绝本王的借口。” 第三十九章 大灰狼 凌姑娘的伪装,碎了一地。 她连连后退,终不敌肃王步步逼近,她在墙垣间挣扎,用尽全力推开身前的桎梏,咬牙切齿: “武瑛玖,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 肃王朗声而笑,他步步紧逼,终是逼兔子亮出了獠牙。 他所认识的凌照水,从来不是乖巧自持、谨小慎微的小白兔, 她原是一只胆大包天、不知天高地厚的饿狼啊! 凌照水蹲下身,当着肃王武瑛玖的面,缓缓地褪下自己的一边鞋袜。 月光如许,照亮了她白净的脚踝上的一处凸起的伤疤。 在白如玉璧的肌理间,那一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瞬间便抓住了肃王武瑛玖的眼球。 “肃王殿下,奴家的脚筋曾被人挑断过,这才是照水不再跳舞的原因。” “狄亚娜公主不依不饶,照水总不能在殿前脱袜吧!无奈托词,若令殿下误解,实乃照水不能言明之过。” 她缓缓将鞋袜套上,尚在整理,突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人已被肃王武瑛玖抱在了怀中。 肃王阔步往前走,凌姑娘花容失色、不住挣扎: “肃王殿下这是要作甚?” 便听头顶上方,有朗朗男声道: “凌姑娘腿脚不便,本王送姑娘回府。” 长夜漫漫,皇城甬道空余凌姑娘无力地控诉: “奴家这伤,好了已有数年,早就不痛了呀!” “还请殿下速速放下奴家,如此......有失殿下体面......” 诚然,凌姑娘旧伤已愈,但在肃王殿下心中眼中,疼痛方始,他总要做些什么,才能消解心中的烦闷。 脚筋被挑断,这样听起来便觉得毛骨悚然的痛楚被凌照水当作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娓娓道来,仿佛那样的伤痛并不是她日常生活中一段值得被特意铭记的特殊经历。 肃王甚至不曾在她的神色中找寻到一丝黯然与遗憾,便也无从顺理成章地去宽慰一个舞者再不能翩然起舞的落寞与凄凉。 所有的烦闷,便都积压在心里。 她离开他的时候,脚上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伤疤。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又是何人胆敢伤的她? 难道她当真不是她? 肃王华贵雍容的马车,沿着驰道一路穿行,停在了通往凌府的小巷前。 凌姑娘连滚带爬地逃下马车,边逃边谢: “肃王殿下,您的马车太大了,我家路窄,便停在这儿吧!” “谢殿下一路相送,奴家告辞。” 一路上,凌照水都在提防肃王要对她做些什么,但肃王除了查验了她的旧伤,并无其余动作。 马车里安静得出奇,肃王一路蹙眉,凌姑娘便连大气也不敢出。马车一停,凌姑娘便跑了,甚至都不带回头看上一眼。 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尽头良久,肃王武瑛玖仍在目送。 周全不得以上前,大胆建议道: “殿下既想辨认,何妨......更进一步?比方说,向狄亚娜公主学习,必要时可以上手......” 绕指之柔,何处可逃。 肃王武瑛玖想要得到一个女人,自有一万种办法。 只不过他要的更多, “本王力图长远,而非朝夕的温存。” “她既然没有做好准备,本王又何妨再等一等,横竖已经等了快七年了。” 在那些无望又无尽的日子里,除了等候,肃王武瑛玖什么也做不了。 有些人,她不曾来过便也罢了。 她来了,又去了,才教会了肃王殿下,何为空虚,何为寂寞。 她去了,又回了,便发现肃王武瑛玖的马车,寸步未移仍是停在原处。 凌姑娘脚步匆匆,身后跟着丫头、嬷嬷若干,看到肃王殿下,一愣, 屈膝行了一礼,告一句: “夜深露重,肃王殿下快快请回吧!” 正要离开,被肃王喝令: “上来,大晚上的去哪里,本王送你。” 因有前车之鉴,凌姑娘微一思忖,还是上了肃王殿下的马车。 周全问: “姑娘去哪儿?” 凌照水答: “出门右拐,平远侯府。” 周全一个没忍住,险些自马车上摔下,横遭肃王一记白眼: “还不快去。” 可怜了日行千里的良驹,被周全操纵着小步慢移,充了那磨墨的驴, 才勉强多走了些时长,保住了肃王殿下言出必行的声名。 马车到了平远侯府,随行的侍从已然等候在门前,凌姑娘一上一下的功夫,碧玉可以自凌府到侯府跑两个来回。 碧玉实在不明白肃王为何要送,也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要上那马车,直到看见平远侯爷率左右匆匆迎出门外,跪立在肃王武瑛玖的驾前。 碧玉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家小姐这一招美人计另有别名,叫做围魏救赵。 平远侯爷诚惶诚恐: “臣的家事,想不到惊动了肃王殿下大驾。” 肃王武瑛玖不明所以,眸光所及,分明看见凌照水低头避其锋芒前眼神里藏了一抹狡黠。 周全叹气: 千里马充了驴,良将遭了小女子的算计,却不知道平远侯府究竟发生了了不起的大事。 “陈世美啊!” 侯夫人大哭起来,跪倒在肃王武瑛玖驾前: “臣妇前脚才差人禀报慧妃娘娘,想不到后脚肃王殿下就来了。” “请慧妃娘娘、肃王殿下为我女儿做主,让荣安与那陈世美和离才是!” 荣安县主嫁人,得慧妃恩赏无数。 如今侯府想要和离,自然也要报与慧妃娘娘知晓。 肃王殿下正巧出现于此,侯府众人理所当然地便以为,是慧妃娘娘差了肃王殿下,来为荣安县主主持公道的。 肃王被侯爷、侯夫人一口一句的“陈世美”迎进了门,在侯府诸人的众口烁金中好不容易厘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凌洒金,在娶荣安县主前,有过女人,且生有一个儿子。 侯府贵女,配一个七品编修便也罢了,这编修竟然还是个二婚,荣安县主不明所以之下便给人做了填房,叫平远侯府诸人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无怪乎侯夫人,张口闭口便是要“和离”。 肃王武瑛玖身居高位,目光穿越侯府诸人,看向凌照水: “你兄长,当真有个儿子吗?” 第四十章 有儿子 被肃王武瑛玖目光所及,侯府众人这才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亲姐小姐。 凌姑娘刚回府就被告知兄长在侯府被人打了,她素知荣安县主下手没有轻重又兼心神本就因肃王一番搅合十分不宁,遂未及问清缘由,便匆匆往侯府这边赶。 途遇肃王武瑛玖,一时脑热便自作聪明想借肃王之势,让平远侯府顾及体面。 这回侯府确实是把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肃王武瑛玖身上,但凌姑娘却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她正踟蹰不知如何开口,便有愤愤不平者恨乌及乌道: “她自然是要帮她兄长掩藏一二,好继续攀附我平远侯府的门楣。” “他们兄妹自是一丘之貉,早不说,晚不说,非要等生米煮成了熟饭才告诉。这不明白着,便是要讹人吗?” “我们平远侯府,绝不会咽下这口恶气。” “和离吧,我侯门贵女,圣上亲封的县主,难道还愁嫁不成?” 他们把话都说尽了,声潮一浪接一浪,迫得凌姑娘一直开不了口,便在她好不容易寻着空隙,想要好好回答肃王的问题时,又有个人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迫不及待地喊道: “儿子是我的,是我亲生的。” 翰林编修虽是闲职,却是个体面活。 翰林院总揽天下才俊,撰文拟稿,谈古颂今,扬其才,善其身。 肃王平素见到的翰林编修,俱是儒雅端方之辈。 像凌洒金今日这般模样的翰林编修,肃王殿下平生都没有见过。 凌洒金顶着一个肿胀的猪头,忍着两颊肿痛,也要声辩: “三川是我儿子,我凌洒金今日便是什么都不要了,也不会舍下儿子。” 今日的凌洒金褪却了文士的斯文,竟豪生出一股莽将的孤勇。 肃王端看凌洒金的这副模样,思忖着方才自己若是来得再晚一些,恐怕便认不出他来了。 肃王带着几分好笑再去看凌姑娘,却发现她紧抿着双唇,一副欲言又止又极力忍耐的模样。 她方才在宫中陈词,提及凌洒金时的那一句“相依为命”令武瑛玖犹觉刺耳,亦觉察出他们兄妹情分深厚,非常人能及。 肃王素知凌姑娘并非表象所见的乖巧,生怕她一个没忍住,便要杀出重围,为兄长出气。 兔子的獠牙,是肃王武瑛玖的独家发现与私藏,他并不欲与旁人分享。 因而平远侯府的这桩闲事,肃王决意管了。 周全素以为了解自家殿下公务繁忙,不愿插手这等儿女情长之事,又见自家主子长久没有反应,便率先开了口: “肃王殿下操劳国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管这等家长里短之事。这等小事,你们自行了结吧。” 话音未落,就被自家主子当众打了脸,肃王接口道: “荣安县主深得母妃喜爱,她的婚事母妃极为看重,并非小事。” 凌照水抬眸看向肃王,恰逢肃王的眸光又一次在她周遭掠过,喜相逢后,肃王眼中蕴了一丝笑意,转头看向凌洒金都能从他那颗猪头上瞧出几分可爱,言辞间亦觉不出为荣安县主撑腰的义气,更多的倒像是在看一场热闹: “凌编修,说说,你这儿子是从何得来的?” 凌洒金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坦白的陈词,是用来应对侯府众人和荣安县主的,哪曾想这场迟早会到来的审判竟突如其来地被抬高了一个层次。 面对大雍肃王的问询,凌洒金一时迟疑,打定心神后才合盘脱出道: “下官在县官任上曾有一侍妾,此子便是那侍妾所生。” “后那侍妾染病身亡,下官无力照料幼子,便一直将此子托予邻人照养。后下官迁任翰林编修,急于赴任,便想等安顿好之后,再将儿子接来团聚。” 平远侯夫妇其实是在今夜小夫妻俩打斗后才知晓此事,急火攻心之下只顾体罚,尚未仔细盘问过新女婿,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是头一次听闻。 侯夫人闻言十分不忿,痛心道: “凌洒金,早在你迁任前,便与我女达成了婚约,你既有此过往,为何不在应下婚约时如实相告?非要等大婚后,才说出实情,逼我女儿接纳!你......居心叵测啊!” 侯夫人说着又痛哭了起来,爱女之切,闻者动容。 凌照水忍不住向前挪动了几步,旁人深陷侯夫人的哭声中不觉其异,但肃王觉察到了。 他举步正要走向凌照水,却被凌洒金一把抱住了一条腿,后者声嘶力竭之声并唾沫星子尽皆喷薄在肃王武瑛玖身上: “都是下官的错。” “下官有私心啊!” “下官贪慕县主,又深恐县主责下官不能洁身自好,故而多有隐瞒,未及如实相告。” “下官知错,无论侯府如何发落,下官愿一力承担。” 凌洒金涕泪纵流,脏了肃王殿下的长摆。声声痛哭,不能自已,更是绊住了肃王殿下前行的脚步。 然陈世美的眼泪,纵使感天动地,也不值得怜悯。 更何况近水楼台,肃王武瑛玖在那声嘶力竭的哭声中,感觉不到凌编修的伤心,感觉到的唯有他一腔撞破南墙的孤勇。 今日之事,肃王能从举止神色中感觉到心伤的,唯有哭泣的侯夫人, 以及脸色惨白、隐忍不发一言的凌照水。 侯夫人的伤悲堂而皇之,众人都看见了;凌姑娘的伤心,在阴暗的角落里,不被外人知晓。 肃王不明白凌照水的这份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从何而来,却止不住想要凑过去给予她安慰。 可惜,凌洒金不放。 肃王有丝丝恼怒藏于心头,夹杂在问话间: “凌编修,你方才进门时的慌张本王觉得那是真的慌张,但你方才陈情时口口声称的愧疚之情么,有是有,但不多。” “至于这套说辞么,本王觉着,你已经演练很久了。” 侯夫人闻言怒指女婿: “他就是蓄谋已久的。可怜我的红荼啊!娘心尖尖上的肉,娘眼睁睁地看着她喂了狗啊!” 众人附议,众口烁金。 显然,侯夫人并不明白肃王殿下的言下深意。 众人声讨凌编修的蓄谋时,肃王已经在揣摩他的用意,质疑他的初衷。 第四十一章 挖墙角 有人听懂了,她从悲伤中恍然觉醒,几步跪倒在肃王驾前,打断了他敏捷的思路: “兄长内心愧对,时时自责,今日的坦言相告,确已积沉心底良久。” 烂沉于心,故而,陈词如诵读,不见转折,不带思忖。 侯府众人关心则乱,是以不察。 肃王武瑛玖侧耳旁观,则深觉有异。 凌照水的解释比之兄长凌洒金更近人情,足以蒙蔽侯府众人,却依然不能令肃王满意。 情理本应并茂,可其中的情却远远大于理。 这兄妹俩究竟想要众人看到什么,又究竟想要掩藏什么? 他才挑了眉,不置可否,便听凌姑娘又说: “若是侯府不能接纳此事,照水可以抚养三川,一应诸事,都不必麻烦侯府。” 肃王殿下方才之所以能够体察入微,发现凌洒金言行中的些微异常,除却其自身才智,更重要的缘由是他一直保持着一个旁观者的姿态。 可当凌姑娘说出“抚养”二字时,肃王微微挑起的眉头猝不及防便落了下来,显然,他不能置身事外了: “请凌姑娘三思。” 凌洒金显然也是不认同的,他一边推搡着妹妹闭口,一边拿出了长兄的姿态严词道: “照水,大庭广众下,你胡说什么啊!”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凡事需为长远考量。” “你养着三川,将来要怎么嫁人?” 有凌洒金这个长兄冲锋在前,一番教诲颇有乃父风范,肃王武瑛玖便松了一口气。 没成想,这口气才松出,他便听见凌姑娘不假思索笃定道: “那便不嫁了。” 周全发现,自家王爷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青了。 可凌姑娘还在自顾自说着: “我这辈子就守着三川过了。” 凌姑娘的出身已经决定了她很难嫁入王府,若是她还有个拖累的话...... 周全不敢往下想。 果然,肃王武瑛玖一改旁观者姿态,抖擞精神,拿出了朝堂上律下的威严: “凌编修,为人父,当尽教养之责,言传身教,为稚子表率。若图便宜,假手他人,实非大丈夫之所为。” 此言一出,威严赫赫。 凌洒金口口称是,平远侯府俯首一片。 一道目光久久停驻在肃王武瑛玖脸上,他觉察到了,不耻下问: “凌姑娘,本王说的可有不对?” 凌照水慌忙低下了头,深恐被他窥见更多, “殿下所言,自是字字珠玑。” 她这样言不由衷地说着,却忍不住揣摩: 恪尽职责,为子表率。肃王武瑛玖,他应该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吧! 彼时,凌姑娘想象肃王武瑛玖成为父亲的样子,他本人却还在为娶上一位王妃发愁。 他看着她那低眉顺眼、一言不发的样子,便又深怕她委屈了: “凌姑娘,本王体量你维护兄长的诚心,但是你也应该相信凌编修处事的能力,他既能出仕为官,便也应该能决断好自己的家务事。” 肃王本意开解,但在凌姑娘听来,却是如临大敌: 凌三川一事的处置,既然是押上了兄长凌洒金的官途,便不再是一件寻常的家务事了。 到了此时,凌照水实则已经在心底后悔了千遍: 她实在不应该为着凌洒金少受些皮肉之苦,把肃王武瑛玖这尊大佛拉下水。 萍水相逢,肃王说他一点也不了解凌照水,可她凌照水难道就了解今时今日的肃王武瑛玖吗? 位高权重者擅权,统兵多年者擅谋,肃王武瑛玖集权谋于一体,早已不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时,那个变扭又自持的少年了。 凌照水仰望大雍肃王威仪,觉得此时此刻,与他的每一次对话都有如与虎谋皮。 但事已至此,她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肃王殿下,您也说了这是家务事,是非好坏,外人又岂能轻下评判呢?” 说到底,今日凌洒金如何安置凌三川,那都是他的家务事,与旁人无关。他肃王武瑛玖纵使是威加海内、权倾朝野,也不该插手下官的家务事! 凌姑娘重新定义肃王武瑛玖的身份,一句“外人”就想把他轻易打发了,让肃王不得不将心中所疑尽数吐露了出来: “本王固然是外人,凌姑娘又是什么立场呢?” “凌编修为将凌三川接回不惜触怒侯府,父子之情固然根深难断,但也难掩其中瑕疵。他为奔赴姻缘曾狠心将亲子舍弃,那是不争的事实。” “但凌姑娘,未嫁之身却甘愿终身为兄养子,未免太过无私了些?” “凌姑娘一贯处事淡然,自己伤经断骨都不甚在意,为何偏偏对凌三川的事如此上心,甘愿为他舍弃一切?” “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这件事情,原本确与肃王无关。可凌姑娘插手其中,肃王殿下便欲罢不能。 她愈是排挤他,便愈加引发了肃王殿下的无限遐想。 “就事论事而已,并无隐情。” “若无隐情,凌姑娘当知,你也是个外人。” 两人眼波中的暗流、言语中的较量,令庭内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过了许久,才有下人窃窃私语: “肃王殿下怎么能算外人呢?” “那可不嘛,肃王殿下可是县主从狼窝里背出来的。” “慧妃娘娘可是看着我们县主长大的,一直便将我们县主当肃王妃养的。” “照理啊,这会婚配的便应该是县主与殿下。谁成想,这半路杀出个陈世美啊!” ...... 凌姑娘离得近,这些话便像是故意说予她听的那般,不错落地全落在了她的耳朵里。 她此刻品读肃王武瑛玖为难凌洒金与自己的行径里,便多了些风花雪月的意味。 凌姑娘的眉眼舒展开,自嘲道: “原来是这样。” 岁月苦寒,人生寂寞,谁又能被谁耽误了呢? 所谓长情,大抵是选择太少了吧! 这样的境况,自然不会出现在大雍肃王这个香馍馍的身上。 肃王武瑛玖关注凌姑娘的一言一行几乎到了痴缠的地步,闻言立时便追问: “原来什么?” 凌姑娘定了心神,这会轮到她端起一副冷眼旁观的架势,淡然道: “照水所为只愿兄嫂和睦、不起纷争,有人故意曲解我的用心,原来是等不及要挖人墙角啊!” 第四十二章 一场梦 肃王武瑛玖一时语塞,尚未理清其中的逻辑,便听到下人通禀: “县主来了。” 来人红妆艳裹、风风火火,一进门便直奔凌洒金,不由分说抬脚将其踹倒一边后,才对肃王武瑛玖道: “殿下是专程来看红荼的笑话吗?您这来得也太巴结了一些。” 肃王殿下挣脱了数回也不曾在凌洒金的手中走脱,得逢解救,不胜感激: “本王替母妃,关怀一二。” 肃王的客套,荣安县主李红荼一个字都不信,她斜挑的凤目从凌照水脸上一扫而过,不无揶揄道: “依本县主看,是大雍的国本,又动了。” 她说罢便不理睬肃王,扬着鞭子对地上的凌洒金道: “丢人现眼够了吗?” “够了就起来,不要累本县主动手。” “这笔账咱们回房再慢慢算。” 凌洒金方才哭得死去活来,听了县主的话一股脑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果然不待县主动手,便主动将一只耳朵递了上去。 荣安县主就势揪着那耳朵,头也不回地出了厅门。 空余满室哑口无声。 肃王武瑛玖看了眼凌照水,勉强开了尊口: “闺房之乐,诚然也需要棋逢对手。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自是不必多生事端。” 他这会迫不及待地承认了自己“外人”的身份,恨不能将自己与荣安县主撇得更干净些。 可凌姑娘听了,面上淡淡的,看不清喜怒。她似乎已经从这场纷争中抽离了出来,人也不自觉地离着肃王武瑛玖越来越远。 肃王开了口,便等于将事情定性了,平远侯、侯夫人还要再议,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劝止了。 请佛容易送佛难,当凌照水好不容易从平远侯府撤出,徘徊在四下空旷的街道里,努力想要厘清被凌洒金今夜突如其来的坦白搅乱的思绪, 却发现,一江春水里,多了一只四处蹦跶的鸭子,便再也不能期盼着风平浪静了。 月黑风高,肃王殿下雍华的黑锦马车,再一次出现在凌姑娘的视线里。 这一回她看向那马车的眼神里,只有厌恶。 遂不待周全开口邀请,她便一溜烟拐进了巷子,回眸冲着马车喊道: “肃王殿下,您很闲吗?” 有人拍拍她的肩,声音从她耳根子后头传来: “送凌姑娘回府的些许时候总是有的。” 方才,凌姑娘瞧着肃王被侯府众人前后簇拥着恭送走了,又在侯府前厅后院墨迹了许久,才晃悠着从平远侯府出来。 此时夜已深,道已空,月已上了檐牙,星空烂漫下,凌姑娘还是撞上了肃王殿下。 夜黑雾重,下了淅沥沥的小雨,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了微末的水花,就好像凌姑娘刻意的躲避与见不得光的窃喜,不期然撞在了心尖上。 她推说了句“奴家很忙”,却见肃王已经撑着纸伞迈开了步,嗓音中不乏倦意: “还有两个时辰,便该早朝了。” 凌姑娘的心没来由的一紧,她在里头踟蹰徘徊时,肃王便在巷子里默默地等,她消磨和虚度的便不再是一个人的光阴。 “你自找的。” 她这样说,却不自主地紧跟上肃王武瑛玖的脚步,仿佛多耽误一刻都是对生命的亵渎。 她一路急走,只顾及着步伐交错间小心地与旁边人保持距离,便不曾开口。 细雨浥轻尘的时候,她听见肃王低沉的声音说: “哝哝,这一幕本王好似梦见过许多回,只不过......” 他停顿时,她正好看向他,皎洁的月光下,他终于看见了梦过千百回却也不曾看清过的那张美人脸: 澄澈清明,皎洁无暇。 原是这样一张脸,让他思慕了多年。 纸伞绕过肩头,肃王的手顺势揽上了凌照水的细腰,许多熟悉的感觉在刹那间被唤醒,可也有不熟悉的。 凌姑娘足尖一个旋转,凭着旧时功底轻巧地绕出了肃王的怀抱,还顺势捞走了他手上那把纸伞,她往前跑了几步,立在巷尾: “肃王殿下,烦您看清楚些,我是凌照水。” 树荫照水的照水,红梅吐血的照水。 同他心心念念的哝哝姑娘并无干系。 丽影纤纤,身姿摇曳,鲜妍丽目,近在眼前,肃王唇角不自觉上扬, “好,本王记住了。” 她不愿意与旧时的自己和解,他便应该尝试着去接纳,崭新的她。 凌姑娘说罢,回身欲走,却因为肃王武瑛玖一句话绊了脚,险些摔跤。 “所以照水,凌三川的名字,是君临天下,一统三川的意思吗?” 肃王箭步上前,搀住凌姑娘一只柔夷,揶揄道: “照水,你跑不掉的。” 细雨迷蒙的春夜,凌照水却觉得脑中似有夏夜的惊雷闪过。 方才在平远侯府一番试探与交锋,已经足以让她意识到,肃王武瑛玖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她若不说真话,势必会被他揪出端倪。 可若是她说了真话,那便是万劫不复。 两害相较,凌姑娘选择避重就轻: “殿下,我凌氏祖上或许犯过错,但绝无僭越之心。” 昔年凌捭阖贪赃枉法,他的政敌也尝以谋逆加罪其身,彼时还是当今亲口否决: “凌捭阖么,你们说他贪金贪银贪女人都可以,但你们若说他贪图朕的江山,那便一定是欲加之罪,其心歹毒,当诛。” 无人知晓皇帝为何如此笃行凌捭阖不会贪图他的江山,但旁观者转念一想,也都清醒了: 凌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行过医,出为仕,却无人掌过兵。 就好像凌姑娘说的, “殿下此话,未免太看得起我凌家了!” 两人此刻离得极近,肃王武瑛玖方才托了凌姑娘一把,使其免于跌倒,待凌姑娘站直身子后,他那只手却跟粘在了她胳膊上似的,任其如何挣脱也不得抽出。 肃王微微使力,凌姑娘便被他圈在了怀里,他的嘴角正对着她一侧的耳朵,言语更是充满了蛊惑: “你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肃王殿下说完这话,便看见凌照水的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显然是正在酝酿着什么。不待她编出更多谎话,肃王武瑛玖便主动将凌姑娘放开了: “夜深露重,凌姑娘慢走,本王就送到这了。” 凌照水看着肃王殿下这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张了张樱唇,却什么也不能说。 她深知自己吃了个哑巴亏。 亏就亏在,她不承认自己是哝哝,便不可能知道哝哝与肃王殿下私下的耳语。 少年的肃王武瑛玖远没有今日的城府深沉,他变扭又自持,骄傲又难哄。为哄他诚实地面对自己的野心与抱负,说出这一句“君临天下,一统三川”的愿景,哝哝姑娘不知道吃了多少皮肉苦。 也因此,时光斗转,沧海桑田,她一直记得,并将这愿景当作美好的寄托,赠予给了崭新的生命。 彼时她甚至不曾期许自己还能活着,又岂能料想到,她今日能够站在肃王武瑛玖的面前,与他对峙凌三川这个名字的由来。 “真的便好像做了一场梦。” 凌照水这般默念时,已然转身朝凌府大门走去,因而一直目送她离去的肃王武瑛玖便不曾瞧见从她唇角溢出的那抹苦笑。 第四十三章 捅篓子 有些事,表面上看,已然过去。 但实则,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姐,出事了。” 碧玉一路小跑进屋,把乍暖还寒的初春凉气一并带进了屋。 “又打了?” 这些日子,凌照水已然习惯了平远侯府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 荣安县主的脾性全表现在翰林编修青一时红一时的脸面上。 好在,和离之事,已经不大有人提了。 这阵风波眼看着便要过去了,却听碧玉说: “慧妃刚下了旨意,令平远侯府不可枉废人伦,命平远侯将三川公子速速接来京都城,一应教习,遵照侯府嫡孙的规制,并特许其入国子监,为皇孙伴读。” 该来的终归要来,凌照水早知道肃王武瑛玖对这件事还存有疑惑,却不想他日理万机之时,还有暇在此等小事上分心。 因为邓阎帷被惩处一事,天家兄弟不睦几乎已经跃然明面上。 因为云韶宫关停一事,御史台的奏本把肃王武瑛玖架在了风口浪尖上。 又因为肃王当众拒绝了与北宸国王的和亲请求,近来礼部和兵部都没少找肃王的麻烦。 如此推论,肃王武瑛玖本应是焦头烂额无疑。 不过从慧妃颁下的这道旨意来看,肃王殿下似乎还游刃有余,他日理万机之余还能想起平远侯府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琐事。 “小姐,三川公子真的要被接来京都城吗?” 碧玉急归急,神色中却难掩欣喜,不住地拿眼神打探着自家小姐,似乎怕她因此恼怒,不住地说和道: “小姐,依婢子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凌照水眯着眼睛愿闻其理,便听碧玉分析道: “大爷酒后疏忽把三川公子之事捅了出来,虽一时惹恼了侯府,但往长远来看,咱们一家子总是团团圆圆的好。” “如今慧妃娘娘为此事说和,三川公子便不用再藏着掖着了。想来侯府再恼,看在慧妃娘娘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为难咱们三川公子。” “慧妃娘娘知道咱们三川公子处境尴尬,还特令其入国子监伴皇子读书,这样一来,三川公子便不用日日在侯府看嫡母的脸色。” 碧玉想到荣安县主李红荼那一言不合就上手的脾气,不觉深深为凌三川捏了一把汗。 凌照水听到这里,插了一句嘴: “慧妃高居深宫,闻事难尽周祥,为何如此体恤、处处为凌三川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儿打算?” 慧妃爱护荣安县主,对平远侯府亦多照拂,下的旨意明面上看也是为了平息平远侯府近日的乱象。 让凌照水看不明白的是,这旨意从头至尾,似乎处处都在为凌三川着想,竟全无偏袒维护平远侯府和荣安县主之意。 凌照水想不明白,碧玉倒是看明白了,只见她一脸虔诚道: “慧妃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宽德无量、体恤入微。” “婢子这就去烧香,保佑三川公子一路平平安安,祈愿慧妃娘娘凤体安康万事顺遂。” 凡事若与神佛挂上点干系,那便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了。 碧玉这般感念,实则是外人听到慧妃懿旨时最正常不过的解读。 慧妃娘娘以其宽宏,化解了平远侯府的内乱,街头巷尾都在歌颂其善德之际,凌照水却为自己和凌三川的前途和命运担忧。 她脑中浮现出肃王武瑛玖英明睿智、了然于心的神色,内心一凛,更加笃定: 慧妃的意思,实则便是肃王武瑛玖的意思。 只有肃王,眼里才会有凌三川这个素未谋面的黄毛小子。 她思及此,不由有些气结,赌气道: “不用这么麻烦,活着的人不用烧香祈愿,有什么祝愿,当面说就行。菩萨事忙,有时候难免会错意,惹出什么乌龙,便不美了。” 凌照水开了口,碧玉迈了一半的腿伸也不是,退也不成,好在自家小姐适时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岔开话题道: “碧玉,你觉得新乡怎么样?” 凌洒金就任新乡多年,她们乔居多年,几乎已经把新乡当做了家。 凌照水才提到新乡,碧玉的眼眶便红了: “婢子想念新乡,更想念三川公子。” 凌洒金迁任翰林编修,原本计划是要带凌三川同行的,却被凌照水制止了。 “三川的存在,对兄长的官途和婚约不利。” 凌照水用一句话概论了凌三川的将来,使其不得随亲长的车驾同赴京都。 “婢子还记得我们出发那天,三川公子追着车驾一直跑,他那么小个人,愣是把看顾他的仆从全都甩在了后头。” 凌照水当然也记得那一天的情形,任凭凌洒金如何劝,任凭碧玉如何哭,任凭凌三川摔了几回,她也没有让车驾停下过。 凌照水之所以如此狠心,是因为她始终相信: 有一天,她会回到新乡。 正如她对兄长凌洒金所说: “待诸事了结,照水了无牵挂了,便回新乡,照料三川。” 多年蛰伏凌洒金比任何人都珍惜这个返京的机会,他确也一度接纳了凌照水所说,直到新婚夜凌照水被傅柯羽纠缠,不得已口述了其从前遭遇,让身为人兄却初闻妹妹惨状的凌洒金懊悔不已。 无法弥补的遗憾在凌洒金心头挥之不去,他当即顿悟: 高官厚禄,锦绣生活,凡他所有,若不能同亲人分享,又有何意义呢? 因此念想,凌洒金未经凌照水同意,便把凌三川的存在,抖落与侯府诸人知晓。 他甚至存了几分窃喜,挨上一顿打,便可令妹妹打消许多顾虑,安心留在盛世繁华的京都城。 凌洒金始终认为,妹妹容色姝丽、言谈笑对不输世家贵女,多年来陪自己屈尊于新乡一隅,实在太可惜了。 如今回到了京都城,天子脚下多才俊,他定能为妹妹寻一门堪与其匹配的好亲。 他懊悔自己当年不能救妹妹于水火,如今不由分说便想为她承担更多。 凌洒金无惧“陈世美”之名,无惧街头巷议、流言纷纷,一腔孤勇可鉴日月,可他并不知晓妹妹凌照水心中真正的担忧。 兄妹一场,凌照水笃知长兄品性,凌洒金却未必真的看懂过朝夕相处的妹妹。 富贵与权势,千人求,万人争,却未必是她最想要的,或者说未必是她唯一想要的。 第四十四章 认祖宗 论起来,凌洒金的人生虽经蛰伏,体肤受累、壮志难酬,但并未经历过无路可走的黑暗,赤城与热血的少年心性在他的体内虽一时受阻,但从未被磨灭过,一旦有旭阳重新照进,随时都可能被唤醒。 而凌照水,她十六岁那年历经过的世间黑暗,足以泯灭她少年懵懂的心性。她心底的寒冰,此后便是用火烤,也捂不热了。 有时候,她如幼时那般对着兄长凌洒金撒着娇时,也会徒生出一缕害怕,她害怕让他知道,他心里眼里念叨着、舍却幸福与荣耀也要守护的那个天真纯粹的妹妹,已经回不来了。 一只信鸽自高空飞来,停驻在窗棂上,凌照水遥望远方,鸦睫轻颤将天际的光亮尽收眼底,回过神时,黑眸晶亮: “如今看来,新乡我们恐怕是一时半会回不去了。” 回不去的新乡,有她挂念的人,更有时刻挂念她的人。 凌照水将写好的小笺卷成团,用一根红绳系了绑在信鸽的腿上,喂它些黄米后轻拍其翼,催其高飞。 信笺上书: 破除联姻,事成。江湖救急,望助。 她做好这些,目光追寻着破空而去的那只信鸽一路远行,直到视线被京都城密密麻麻的黑色檐牙隔绝在一方天地里,再瞧不见那自由飞翔的影子。 碧玉不懂主子的这份哀怨,她已然从离愁中走出,憧憬着美好的新生活: “等三川公子来了,咱们还回什么新乡啊!?三川公子是凌家的长孙,回到京都城,也算认祖归宗了。” “新乡再好也终归是他乡,这京都城啊,才是咱们凌家祖祖辈辈的根。” 凌照水被碧玉这一个“根”字激起了一缕缥缈的往事。 百年前,武姓皇族入主京都,大肆封赏从龙之功臣,打压前朝残余的势力,数代耕耘后,京都城中的世家几经更迭。到了如今,京都城中数得着的世家大族几乎都是外来户。 可对于凌家而言,京都城却是祖籍之地。 兄长凌洒金肩负着复兴家族的重任,这原本也是凌照水支持凌洒金回归故土的重要原因。 但是眼下,纵使有慧妃的旨意在,凌照水却不希望其长子凌三川踏进京都城一步。 尤其是,在肃王武瑛玖的眼皮子底下。 凌照水收起了方才追忆往事的一派闲适,眉头微蹙起,连说话的语气都阴沉了几分: “我是不会让他认祖归宗的。” 怀揣着这份坚定,凌照水亲自去了一趟肃王府。 可惜这几日,肃王武瑛玖似乎不在京都。 户部新颁发了一条政令,令大雍境内所有乐坊、舞司、赌房,增纳赋税。 以往,大雍朝廷对乐坊、舞司等寻欢场所征收的赋税,并不高,几乎与田赋等同。也曾有户部官员提议,要增纳这些场所的税银,以充国库。 然此类坊司多与权贵挂钩,每有提议,必遭驳斥。 可今时今日不同,云韶宫被勒令关停了,作为其背后势力之一的文昌郡主府更是被连根拔起。 肃王武瑛玖扛着满城风雨一意关停云韶宫,足可见其整顿此类场所的决心。 此举犹如当头棒喝,敲在暗中经营此类买卖的权贵们的心头。 在这个时候,户部提出要加赋税,政令一路通行,竟没有一个权贵站出来反对。 户部有了新的长远的进项,大雍的国本,几经动荡,如今看来,算是立住了。 然,肃王的远见当不止于此。 肃王武瑛玖以此为突破口,令户部官员对大雍朝沉疴已久的税负制度进行革新和改进,与旧制背后的既得利益者的厮杀与血搏,实则才刚刚拉开帷幕。 一路上,碧玉与主子分享着道听来的消息: “晋王回了京,因为邓阎帷的死,和肃王殿下撕破了脸。” “听说百威楼一半的杀手,接到的任务,都是刺杀肃王武瑛玖。” “北宸人联姻之心不死,狄亚娜公主每日都到肃王府,求见肃王殿下。但听闻,肃王殿下好像不在京都城内。” “肃王如今行踪不明,想来应是在躲风头。” 凌照水闻言不以为然: “躲风头?你忘了咱们的这位肃王殿下,是如何起家的?” 肃王武瑛玖,是当今最小的皇子。当今生肃王时,已然年过半百,龙体健康每况愈下,故而慧妃虽然宠冠后宫,但所得子嗣唯肃王一人耳。 肃王深受当今宠爱,只可惜生而不足,自小身体便十分羸弱,得太医院全力保驾护持,才得以存活于世。 肃王在弱冠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卧榻多月,不见起色。 彼时天子老态龙钟,朝政被端妃所生的晋王和建王把持,且有黎王、诚王虎视眈眈。宫闱争斗不休,朝野动荡不止,更有外敌趁机扰境,有心人在此时推举久不露面的肃王掌管兵部,统率大雍兵马。 此举原本是诸王争斗的产物,是朝野宫闱对肃王母子的一致排挤。 试问连床榻都下不了的肃王,要如何统率千军万马呢? 可就在四王想要以此责难肃王母子,就此将他们架空之时,二十岁的肃王武瑛玖一夕间疾病全消,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人前,进而披挂为帅,亲自征讨四方,稳住了岌岌可危的大雍局势。 待大将军王重兵凯旋,诸王内乱,不解自消。 拥兵起家,解甲弄权,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肃王武瑛玖的发家史。 时人有评:圣上五子,年长四子德才不显却锋芒太甚,唯幼子肃王懂得韬光养晦,蛰伏二十载,一朝出锋,锐不可挡。 车轱辘连轴转,规律的响动声将京都城内的喧嚣声串连成一支颇具烟火气的小调,凌姑娘在回首旧事时一时失神,小声嘟哝出了声: “那个时候肃王他是真的病了。” 她语气笃定,碧玉听见了,疑惑地追问: “如此阴私,姑娘怎知?” 凌照水脑中闪现肃王武瑛玖追问她的那一句“本王的隐私,凌姑娘知道的还少吗”,觉得烦心,只道: “那个时候,想杀肃王的人,比现在可多得多了。” 凌姑娘心里明镜似的:肃王武瑛玖闯过惊涛骇浪无数,又岂会惧怕这点小风小浪。 碧玉还想追问,马车猛然顿住,摇晃的车辙打断了她的话头, 敕造肃王府,到了。 第四十五章 认错了 五间三启的朱红正门并未开启,门上赤金门钉横七竖九一致朝外,绿色琉璃瓦上龙形吻兽与须弥座上两座石狮赫赫威仪,严拒着一切窥探与侵犯。 肃王府只开了一扇阿斯门,门口络绎不绝都是访客。 可肃王府,即便是侧门,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肃王府的管事吴德前脚才送走了北宸的使臣,抬眼便瞧见了一辆烟青色的单驾马车停在了肃王府门口赫赫威风的石狮子旁。 管事近日所见的达官显贵,千篇一律。所求肃王开恩之事,无外乎权势与名利。 来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管事虽奉了肃王的命令严守口风,却也是赔尽了笑脸和小心,绷紧的神经未尝有一刻的放松。 难得看到一辆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寒酸的马车,管事虽没有起狗眼看人低的心思,但悬着的心弦却不由有些松动了下来。 他惯例迎前,不等那车帘掀开,便惯性般开口道: “肃王殿下不在,王府今日谢客。” 他高声回话,这话不仅是说予凌姑娘听的,也是说予门口一众等候肃王接见不肯离去的访客和各方派来打探肃王行踪的仆从听的。 话音刚落,吴德抬眼,便见车帘被人从内掀开了。 迎面而来的一双剪水美人目,令刚刚放下戒心的管事脱口而出喊道: “王妃娘娘。” 达官显贵人家的管事,见贯体面与隐私,迎来送往无数,练就的一副好嘴皮子,开口前多思虑,极少会在人前如此失态,更何况他失了言,还毫无悔改之意,一双眼睛直溜溜打探着凌姑娘,那神情便好似见到了......活神仙。 凌照水不禁皱起了眉,碧玉恼得直叫唤: “我家小姐尚未许配人家,你瞎叫什么呢?” “若是坏了我家小姐名声,你们肃王府可是要负责的......” 凌照水想起什么,要对她负责的人当中,她最怕的当数里头那一位,赶忙打断道: “碧玉,住口。” 碧玉圆瞪着眼睛住了口,那边吴德却跟突然清醒了似的,对着凌姑娘打量许久,确定无疑地又喊了一声: “王妃娘娘,没错的,没错的,您就是王妃娘娘啊。” 这一通喊,令门口围着的访客,无数竖着耳朵打探肃王府蛛丝马迹的探子炸了锅。 今日同往日无异,探子们还是没能探知肃王行踪,却有了个了不起的新发现: 肃王府许久未开的朱红正门徐徐开启,一排排整齐庄严的赤金色门钉缓缓靠后,一列列侍卫、门客和婢子仆役鱼贯而出,对着不明所以的凌姑娘执礼恭声齐道: “恭迎王妃娘娘。” 凌姑娘被这阵仗吓到了,又听身后有人议论: “我记着,肃王府的正门,上次开启是为了迎候内阁首席,帝师辜长徵。” “我怎么觉着,肃王府今日这番做派是在和另一位较劲呢!” “坊间传闻肃王殿下搅黄了凌府与傅家的婚约,傅大学士前些日子还在文昌阁展出他的成名作,似在苦诉他对凌姑娘的相思之情,暗暗抗议肃王殿下的强权之举......” “不过,与肃王府的朱门大开相较,文昌阁的那点风吹草动,倒像是无知妇孺在妄议家长理短,太过小家气了。” ...... 喊声齐整,且一声高过一声。 凌姑娘被不绝于耳的喊声架在门口,她不吝言辞,更正了几回,王府诸人全都充耳不闻。她便有些动了怒,想要严词喝止,却发现众人陪着笑模样,举止无不透着操练得当的熟稔。 始作俑者、幕后之人的模样再一次浮上凌姑娘的脑海...... 如此盛大的场面,便连跟在凌照水后头的碧玉都产生了自我怀疑,附着在自家小姐耳后小声道: “小姐,你什么时候选上了肃王妃,怎么也不知会婢子一声啊!婢子一无所知,毫无准备啊!” 前一阵子,肃王殿下的选妃一事在京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引得大雍贵女们趋之若鹜。 可自从选妃宴后,似乎便没人再谈论这事了。 世人皆以为北宸来的狄亚娜公主搅了这场好事,以至于肃王选妃一事雷声大、雨点小,草草收尾。 京都城人人聚焦于大雍与北宸两国的邦交要事上,便想当然地以为,肃王武瑛玖刚刚拒绝了上赶着求嫁的狄亚娜公主,为了缓和两国关系,必然不会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迎娶王妃,将北宸王室的脸面踩在脚底蹂躏。 可眼下来看,肃王武瑛玖并没有打算将私事与国事混为一谈。 一场选妃宴,也并不是无功无果。 至少,在肃王府邸里,王妃的面目似乎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究竟是什么,让王府诸人认定了凌照水便是大雍肃王妃呢? 当事之人表示,她也同一众看客们无异,一无所知外加毫无准备。 凌姑娘百口莫辩更兼百思不得其解,眼见着围聚而来的看客越来越多,她丢下一句“肃王殿下既是不在,照水改日再来”,便要笃行上策, 却被那自称吴德的管事一连声止不住的“王妃娘娘”急急喊住,管事把刚刚打发一干权贵的“闭门谢客”之说全然忘在了脑后,满面春风地对凌姑娘道: “王妃娘娘,殿下说了,王府的大门随时向您敞开,府中一应人物您尽可驱使,他在不在,无甚干系。” 这便同将主母之权交到凌照水手上,又有何区别? 旁人羡慕不已,凌姑娘拒之不及,闻言拔脚开溜,再未停留。 直到吴管事想起什么,小跑着将一物什交到凌照水手上,避人耳目轻道: “王妃娘娘,殿下在等您。” 那物什,不仅凌照水熟识,碧玉也识得: “这是三川公子佩玉下坠着的丝绦,是小姐您亲手编的......” 诚然,肃王给的荣华与体面,未曾打动凌姑娘尘封已久的心。 但是为了凌三川,什么刀山火海,凌照水都愿意闯一闯。 凌姑娘顿住脚步,回望苍绿琉璃瓦下洞开的朱红漆门,秀眉微挑,露出轻蔑的一声笑: 区区肃王府的正门,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四十六章 丈量过 事实上,凌照水堂而皇之从肃王府正门穿行而过,也只是觉得腿酸罢了。 肃王武瑛玖的府邸方正规直尽显皇家大气,凌照水跟着管家一通疾走,履过平地数百丈,才堪堪走过肃王往日接待宾客和处理正事的前厅。 吴德领着凌家主仆避开了王府诸人明打量暗思量的眼目,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此处绿荫环绕,人声止息。 听说,这是肃王武瑛玖日常公务后的修整之所。 据吴德介绍,肃王府后院虽设院落房宇花厅无数,但肃王武瑛玖总揽两部、公务繁重,因而只要他在王府,十日有九日都是歇在此处,此地设施虽简,却方便应急。 头一回进王府,便被管事带到了肃王武瑛玖的日常寝居之所,凌照水尴尬地咳了两声,道: “殿下的寝殿,照水不便叨扰,我还是在前厅等候殿下吧!” 她说着,便要往外撤,却听那吴德不慌不忙道: “奴才想着,小姐定是好奇的。咱们这些仆役,没有见过小姐,为何一见面就称呼小姐为"王妃"。” 他这样说,凌照水果然再次停住了后撤的脚步,将那些繁文缛节抛在脑后,亦步亦趋跟着他入了肃王武瑛玖寝居的院落。 入了第一间房,不肖吴德解释,“王妃”之名的由来,凌姑娘便已经猜到了一半。 房内摆放着书桌,摆设清简,看上去肖似办公之所,想来肃王日理万机,修整之时也难免会被政事打断,他又素以国事为重,故而起居之所也离不了书案和笔墨。 只不过此处是居所,各种摆设不如前殿正儿八经办公的地方规整,氛围也没有那般严肃。 也能稍稍解释,肃王堆积奏本的桌案上方为何会悬着一幅妙龄女子的肖像。 那女子凌照水感到十分眼熟,对号入座一番后,被那吴德证实: “约莫一个月前,奴才爹也就是肃王府的老管家病重,药石无灵。奴才爹在肃王府操持了多年,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能看到肃王殿下迎娶正妃,但殿下他却迟迟不愿纳娶正妃。” 吴德说着拿余光扫了一眼凌照水,见其面色平静,似乎浑然不知肃王殿下的这份心性,只好继续道: “此事几乎已经成了奴才爹的一桩心病,因着这桩心病,他一口气吊了多日,平生头一回倚老卖老逼着殿下要一句承诺。” 吴德说着指了指悬在桌案上的画像,道: “后来,殿下就拿了这幅画给奴才爹瞧,告诉奴才爹,他已经选定了正妃人选。” “当时因为奴才父亲病重,肃王殿下感念奴才爹多年苦劳,令全府上下集聚奴才父亲住所内,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所以殿下指认小姐为王妃之事,府里上下都牢记在心......” 吴德说的时候,凌照水原本起伏的心绪慢慢平定了下来,她望着那幅笔力苍劲的画作缓缓开口道: “吴管事,你们认错人啦。” 吴德再一次端详凌照水绝世的容颜,不说别的,只那双淡漠疏离的眸子,便足以叫他断定: “绝不可能。” “殿下画艺高超远胜文人骚客,只是国事操劳且不爱显摆。此画乃他亲笔所绘,也是他亲口指认,我等纵使朽目,也识得画中之人就是小姐无疑。” 吴德言辞凿凿,语气里尽是对自家主子的崇敬之意,神情亢奋,严拒一切指出他主子错漏之处的言辞。 寝殿中的内侍们,也都是一般神色。 想来肃王武瑛玖在他们这些人心中,是不容冒犯的神明。 也无怪乎既无媒妁,也无婚约,仅凭他一句空口白话,便足以让全府上下笃信凌姑娘会成为未来的肃王正妃。 凌照水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画像上浓墨重彩的一处对吴德道: “吴管事,请看这里。” 画像过了众目,指鹿为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她今日既然瞧见了原委,也不能任由肃王武瑛玖平白将“肃王妃”的盛名罩在她的头上: 他经过她同意了吗? 吴德顺着凌姑娘的纤手重看那一幅已经看过叹过千遍万遍的美人画像,凌姑娘所指的那一处纤腰袅娜,不盈一握,吴德忍不住再次赞道: “便是天外飞仙,亦不过如此了。” 他是由衷的赞叹,却不想因此被凌照水抓住了错漏之处。 她笑起来,神色与那纸美人正堪匹配,可她开口却说: “吴管事说的正是。画中美人纤腰不盈一握,不可能是世间之人,怕是肃王殿下梦中窥见的仙人吧!” “照水与之有几分相像,实则是照水的荣幸。” “但照水福薄,不敢冒认肃王殿下梦中仙人,王妃之谬称还请吴管事帮照水向府中众人澄清。” 凌照水这般说了,吴德原本没注意,但如今细看那画中美人的盈盈纤腰,也觉得那不该是世间女子所有。 肃王殿下画风如其人,务实严谨,若他有心刻画凌姑娘,照理不会虚构其身姿,莫非真如凌小姐所说, 这画中女子,当真不是她? 吴管事的眼神在画像与凌照水身上徘徊,无法定论。 便听凌姑娘又道: “吴管事以为,肃王殿下往日待人如何?” 吴德不明所以,便道: “肃王殿下待人以礼,便是对我等下人,亦十分礼遇。” 凌照水暗暗点头,但从肃王召集众人、金口玉言回应老管家的临终遗愿,便足可见其行事端方、待人尊重。 非是如此,凌姑娘也不能以此为由,堵住王府幽幽众口。 凌姑娘要的便是吴德这句话,接口道: “是以,这画中人绝无可能是照水。肃王殿下待人尊重,若是画了照水,绝不会在那一处虚构笔墨,让照水名不副实,惹众人耻笑。” 她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将自身缺陷向外吐露: “照水便是饿上一个月,也绝不可能拥有如此纤瘦的腰身。” 诚然凌姑娘的腰身已经很瘦了,但画中勾勒的并不似真人,令吴管事一时也无从反驳: “这......” 碧玉跟在后头,对于自家主子的腰身,她最有发言权,开口证实道: “画中描绘的腰肢细得快要断了,确实不是我家小姐......” 碧玉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了里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周全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他看向凌姑娘,神色间颇现为难,但还是生生忍住五脏不适,努力将自己洗脑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传话工具: “殿下说,尺寸么,自然要丈量过才知道。” 第四十七章 生过了 在王府众人根深蒂固的认知里,肃王武瑛玖一贯是庄重的,严肃的;国事纷杂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这么多年,似乎没有一个女人,能挤进肃王武瑛玖的心田,被他隆重或刻意地提及。 像这般不避忌人前,近乎赤裸地表达他对一个女人的渴望,更是从来没有过。 事实证明,世间没有永远沉睡的野兽,只有未曾觉醒的男人。 肃王一句话,让凌姑娘所有的辩解白费。 画中女子是人也好,是仙也罢,她凌照水在王府诸人眼中,已经是个绝对的异类。 周全使眼色将一干闲杂人等带离寝居地,包括还要探究的吴德,包括有心回防的碧玉。 便另有一个窈窕婢子从内室迎出来,为凌姑娘引路。 那婢子周身清凉,与时节下着装的厚度不符,故惹得凌姑娘多看了她两眼。 正巧,她也正拿杏花汁水描红的眼尾打量着这位,从画中走出的王妃。 这些年,赖肃王之癖,牧心领略过不少美人: 浓艳与清寡,着实无数;环肥与燕瘦,各有千秋。 牧心原本以为,肃王殿下与一般男人不同,他并不看重容颜的,只喜欢女人身上的味道...... 直到见了画像上这位,牧心才知晓, 肃王殿下哪里是不爱美人啊,他不仅爱,爱的还是那最浓墨重彩的。 以婢子的浅见,自然不会知晓,那陈年画像上的美人,也是新近才有了面容。 颜色鲜艳,巧目盼兮,不仅惊艳了旁人,也让执笔者感叹万千: 哝哝,原来你竟长这样! 这竟是你从前所说的,哝哝姿色平平,过目即忘。 肃王临时修整的寝居比之寻常人家,还是大得出奇。 穿过外室,又走了一座回廊,凌照水才被那位引路的牧心姑娘告知: “殿下,在里面。” 说话的功夫,凌姑娘已经听见内室里传来了一阵阵女子的娇笑声。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不用细辩也知道,里面的美人,应该无数。 凌照水唇边聚起一抹笑,冷冷的,淡淡的, “殿下既是在忙,照水便不打扰了。” 她一路从正门进到寝殿,从寝殿外间进到内室,打了无数次退堂鼓,却处处都踩在肃王武瑛玖的算计上。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凌姑娘若不打扰,肃王武瑛玖处心积虑一场,又有什么意义呢? 果然牧心姑娘一听凌姑娘又打了退堂鼓,立马就用上了肃王殿下的嘱托: “王妃,留步。” “殿下说,他想和您做个交易,事关凌小公子。” 不负牧心期待的,凌姑娘再一次停住了脚步。 她似乎思忖了一会,然后一脚踹开了内室的门,不用牧心引领,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这一脚大力,不仅吓住了牧心,也让室内原本或坐或立或卧的美人们花容一时失了色,在猝不及防的光亮里,在轻薄纱幔的浮影里,他们或掩面,或遮身,却还是让凌姑娘瞧见了许多风光旖旎与风流成性。 凌姑娘恍然醒悟,什么不近女色、洁身自好,不过是上位者刻意雕琢过的形象罢了。 富贵奢靡、酒池肉林,才是繁华的顶端,才是盛世帝王家。 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才是王侯贵胄,原本的样子。 肃王武瑛玖大开正门、以正妃之礼迎候凌姑娘入门,却在阴暗的角落里,为自己洞开着方便之门。 这让那些表面的荣光,变得无比讽刺。 他,是在羞辱她!? 凌姑娘无法形容她自己此刻的心情,失望的,震惊的,复杂的,终归不像她表现的那般,麻木与平静。 就仿佛,事不关己。 内室的门被无声地关上,室内旖旎在无尽的黑暗里,慢慢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似乎人人都在呼唤,羞怯的,大胆的,惊魂未定的, “殿下,你在哪里?” 想来,凌姑娘的突然闯入,打断了室内原本正在进行着的活动,引发了美人们的慌乱,她们此刻重整旗鼓,各显神通争夺着, 寝室内唯一的男人。 无人回应,却有沉重的脚步声忽远忽近传入凌姑娘的耳朵里。 凌姑娘想象肃王武瑛玖游走在乱花从中的样子,勾着肩搭过背驻足流连,耗光周身的血气,尝尽不同的芬芳。 想想也是,这么些年,弱水三千,若只取一瓢饮,肃王殿下岂不是要渴死了! 凌照水等着肃王殿下雨露均沾,颇费了一些耐心,终是在一阵窸窸窣窣后开了尊口: “殿下苦心引奴家前来,就是要给奴家看这些吗?” “殿下难道忘了,奴家在云韶宫呆过,这些人一看就是良家子,她们这些伎俩奴家根本不放在眼里。” “不过奴家既然来了,闲来无事,便有一言想要赠予殿下。” 她故作停顿,直到感觉到那沉重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才冷笑着说道: “奴家在云韶宫中所见最血气方刚的男子,夜御五女,也便是极致了。肃王殿下如此......操劳,需当心自个的身体啊。” 她不咸不淡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己身的小事,逼得肃王武瑛玖终于开了口: “凌姑娘惯识大体,不妒不骄,开口闭口都在关心本王的体面与身体,实则是本王正妃的最佳人选。” 随着这声响,凌照水方感知到,肃王武瑛玖已经到了她身边极近的地方。 那双熟悉的有力的手盘上她纤瘦的腰身,指尖寸寸异动丈量着她的尺寸,他的气息埋进她的脖颈间,似乎在努力吸吮着她身上独有的气息,却在徒劳无获后叹息: “确实是变了。” 凌姑娘不躲不避,屏息凝神: “也许是因为,殿下认错人了。” 肃王武瑛玖在探寻间猛然停顿,掐住了凌姑娘肚脐下一处软肉细细碾磨: “让本王来猜一猜,这里,原本藏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私密?” 赤裸的试探与绕指的柔软归于一处,疼痛与危险并存着,凌姑娘险险维系着不变的沉稳,嗓音冷静: “照水不明白殿下所言何意。” 她手上握着凌三川的丝绦,当然知道肃王武瑛玖派人查过他,也知道他反复在她的腰身间磋磨,是为了从她口中证实: “有没有可能,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 第四十八章 不是她 果然,该来的都会来的。 从凌洒金抖露凌三川的存在后,凌照水日日忐忑担忧的事情, 还如期是发生了。 与王府门口的仓促相比,凌姑娘面对肃王武瑛玖这个问题,显然更有准备。 她闻够了他身上肆意浓厚的酒气,偏头躲过他若有似无却久久流连的亲吻,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平静无波道: “肃王殿下,世间美人如同美酒,越品自是越醇厚,但照水不是美酒,照水身上同心里一样,都只有糟粕。” “在照水身上深挖凿坑,只会令殿下越来越失望。” 她似乎习惯了自贬,可他早就不耐烦听了: “糟粕吗?” 他的气息流连在凌照水的咽喉间,在重重吻上她的那一刻,他咬牙切齿地将嗓音咬进血肉里: “但凭凌姑娘作践自己,本王便是这般下贱,本王就喜欢糟粕。” 七年了,肃王府豢养过美人无数,或才情无限,或洁白纯粹,或明媚妖艳,或温柔小意,她们自是各有各的千秋,也无一例外均愿意承欢在大雍肃王的羽翼下。 可是,肃王没有办法接纳她们,真心不能,假意也不可,肃王武瑛玖苦苦寻找的温柔乡,便只有眼前这个糟粕地。 来来往往的人何其多,他却独独将那个最虚伪、最寡情、最决绝的记在了心里。 他同情她的际遇,他尊重她的信仰与选择,无论她遭遇过怎样的磨难,他从未看轻过她分毫。 可是,若是她,自己作践自己呢? 若她灵魂中不是高贵,骨子里便只有轻贱呢? 若沉沦和沉醉只是她对待生活的惯常态度呢? 肃王派去新乡的手下日前传回了消息和物件,他们探知凌小公子的情报中有一句话深深刺痛了肃王武瑛玖: 那便是,凌三川长得并不像他的父亲凌洒金,反而很像他的姑姑凌照水。 听闻凌姑娘到了新乡后,日日流连在酒肆茶坊里,卖过笑,卖过唱,夜夜起舞,赚尽了银钱,亦欠下无数风流账。 肃王武瑛玖回想侯府那一夜凌洒金的孤勇和凌照水的挣扎,心念一转,便得出了结论: 在他发疯般找寻她想念她的日日夜夜里,原来她,真的像当初说过的那样,将自己忘在了脑后。 他视她为生命中的执念,而她却只把他当做春宵一刻的过客。 他不明白: “三百金还不够你挥霍吗?” “你不是说脱离云韶宫后,你便打定主意不起舞了吗?” “凌三川是你与人苟合生下的私生子,对不对?” 肃王武瑛玖打定了主意,今日要将这个女人所有的伪装撕碎。 他相信自己的感知,眼前的女人就是哝哝。 他不想再试探,他要她偿还他无尽无望的等待,热烈却卑微的爱恋,以及痛彻心扉的无力与绝望。 立时,马上...... 因着肃王武瑛玖的这般心境,凌姑娘感受到一冷一热。 冷的是身上纱幔无声划落,热的是肃王武瑛玖层层逼近。 她几乎抑制不住本能,想与他同归于尽。 然而,暴风与骤雨却没有持续降临。 须臾之后,肃王武瑛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徒留两只手虚搭在凌照水的肩头。 苦苦纠缠下肃王武瑛玖确认了一件事,他觉得难以置信,遂又埋首凌姑娘颈上,闻了许久,仍是徒劳无获,方才喃喃道: “你有了别的男人,便连身上的气味都变了吗?” 凌照水知晓他心中的介意,立马顺着他的猜忌,骑驴下坡: “照水不知道肃王殿下找寻的是什么人,但照水可以很肯定地告诉殿下,照水不是她。” 凌照水当不是哝哝,哝哝姑娘身带梅香,而凌姑娘身上只有酒气。 不过自有那臭味相投之人愿意闻,一二再,再而三,直到他所有的笃信重新变成了疑云: “你......当真不是她?” 哝哝卖身得来的三百金,足够她一生富足,自是不用再去卖笑。 哝哝虽然出身不好,但她头脑清醒,她说过,孩子都是负担,她每一次承欢后都会迫不及待地喝下大碗的避子汤。 她不要他的子嗣,理应也不会生下别人的。 这么多年,肃王武瑛玖在大雍境内各地开设了收容所无数,他令手下找寻那些家境贫寒、无依无靠、与哝哝年龄相仿的女人,将她们带到肃王府。 他不识哝哝的面目,但他记得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梅香。 七年的时光里,肃王武瑛玖闻香识美人无数,却再也没有找闻见过那缕沁鼻芬芳的梅香,他一度丧失了希望,以为有生之年,不会再遇见他的哝哝了。 直到,平远侯府外,肃王武瑛玖听到了凌姑娘那一声娇羞与呢喃。 如蒙天恩,如逢甘霖。 没有人能体会彼时肃王武瑛玖重获至宝的心情,所以当傅柯羽提及他与凌姑娘的婚约时,肃王武瑛玖不假思索出口便是, 退了吧。 此后所有冠冕堂皇的圆说,都是为了掩饰那一刻的真实。 他既找回了他的哝哝,往后经年,没有人可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肖想他的哝哝。 可若凌照水不是哝哝呢? 素以严谨理性着称的肃王武瑛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哝哝身上的味道肃王不会忘记,哝哝的声音他也不会不认识,哝哝的身姿多少回绕于他的指尖,她与凌姑娘有着那么多天然的契合。 更何况,凌照水是哝哝,能令肃王想通很多事情: 唯有哝哝是照水,才能解释多年来肃王武瑛玖苦苦寻找哝哝下落,慧妃却始终不愿透露分毫。她分明不是不知,而是不想儿子与罪臣之后,有更多纠缠。 哝哝父母双亡,照水亦然。 哝哝出身窑子,凌姑娘曾在云韶宫中受尽凌辱。 哝哝喜欢金子,却不慕权贵。肃王原本以为她只是想得明白、活得清醒,听了凌照水选妃宴上的一番陈情后才知道,她只是伤得深。 凌捭阖事发后,盛世繁华、遍地权贵的京都城,伤她太深了,所以她惜情惜命,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停留。 肃王原本纳闷哝哝一个苦出身的少女缘何身上会有一股子矜贵洒脱之气,也全在出身世家大族却一朝跌落云层的凌姑娘身上,找到了最完美的解释。 她到底是不是她? 英明果决如肃王武瑛玖,几度在确信和不愿信之间徘徊,无法找到答案。 “殿下,凌照水糟粕之身不值得殿下深挖,凌三川乡野小儿不值得殿下与慧妃为其耗费心神。照水斗胆,恳请肃王殿下高抬贵手,放过照水,放过三川。” 若凌照水当真不是哝哝,那么肃王武瑛玖确实无需在她身上,耗费时光与精力。 她这般言辞凿凿,真的令肃王武瑛玖缓缓将贵手从她身上撤了回来。 黑暗中,凌照水不曾看清肃王武瑛玖惨白的面目,刚想舒出一口气,却听见一声“轰然”倒地的闷响。 无论她是照水还是哝哝,肃王武瑛玖放开她的唯一理由,只有: “殿下,你受了伤......” 第四十九章 躲风头 诚如凌姑娘先前所料,百威楼的赏金节节高,肃王武瑛玖依然活得很好。 想杀肃王者众,但能杀他者,寡。 不过那并不意味着,肃王武瑛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刺客来的时候,肃王武瑛玖正因凌姑娘的奢靡过往心烦买醉,一时错神,便让刺客钻了空子。 加上他此后又一直在酗酒,那伤口便愈演愈烈,直至溃烂。 肃王统领两部,他的安危关乎着很多时政的走向。 伤重的肃王武瑛玖,自是不能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便连府里的耳目也需时刻避忌。 于是,他躲了风头。 肃王素有闻香识美人的癖好与雅兴,这在熟识他的人当中不是什么隐晦的秘密,此番他便刻意将后院的美人尽数招到了此处,用意再明显不过,便是掩人耳目。 凌姑娘追着慧妃的懿旨找到肃王府本在肃王武瑛玖的意料中,吴德和牧心姑娘将凌姑娘引进门的说辞也是肃王亲口所授。 他身负重伤,却一刻也等不及想要见她,他便是如此迫切地想知道: “哝哝,你爱过本王吗?” 四壁阴寒,美人四散。黑暗中凌照水环抱肃王武瑛玖,她不是哝哝,她不能回应肃王昏迷中的执念,但若肃王武瑛玖此时能看到她,感知到她,必也能从她刹那凌乱的神色和慌乱无措的手足中,觉察到, 她并非是他口口声讨的,朽目,寒冰和顽石。 少年的灵魂不曾在肉体刻骨铭心的缠绵中走脱,此后经年,他不能再分心旁人。 可难道与他一道卷入过这场无尽缠绵的少女,便真的能够全身而退吗? 她所有的伪装也好,无情也罢,都汇于一句最是柔软不过的: “殿下,哝哝会拖累你的。” 这句话说出的时候,肃王武瑛玖已经陷入了深度的昏迷,牧心姑娘四下喊人,衣不蔽体的美人们未及四下逃脱便有带刀的护卫鱼贯而入,随后而来的还有肃王府的门客、仆从......光明带来的清醒和肃王武瑛玖身上崩裂的伤口一样的刺目。 美人们四处躲,走不出;侍卫们眼神无处放,垂首停在肃王身前。 沉默,似乎都等着...... 凌照水低头,肃王武瑛玖在她怀中,昏迷不醒。 凌照水抬了头,恰好碰到牧心姑娘、侍卫头子都朝她投来了求助的眼神, “请王妃示下。” 她眼角余光还瞥见周全在冲她拼命摇头..... 凌照水反应了一下,她似乎在肃王武瑛玖的有意误导下形成了惯性思考,已然能够熟练地将“王妃”与自己对号入座,却又发现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合着他整出这乱摊子,是要我来收拾啊? 新政正在推行,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又逢北宸使团在京, 眼下无论是肃王遇刺受伤,还是聚众淫乱损身的消息,传出去都是惹朝局动荡、小人浮沉的大动静。 没有了肃王武瑛玖言语霍乱心神,凌照水的脑子飞速转着圈: 这几日肃王府闭门谢客,肃王武瑛玖招了帮女人在寝居内淫乱,撇去气她的成分,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凌姑娘看着肃王武瑛玖没有血色的脸,暗骂一声“你这个拖累,早不昏迷晚不昏迷,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昏呢”,“好歹咱们串个词,对个口供啥的啊”, 她埋怨肃王的片刻,也坚定了一番心神。 殿内的人越聚越多,都在等她的说辞。 凌姑娘附身半掩在肃王武瑛玖身上,墨发倾泄,堪堪盖过了他崩裂的伤口,因为距离过于暧昧,于礼不合,进入之人纷纷避开了眼目,便也没能细瞧肃王殿下的伤口。 凌姑娘抬眉时已经初具肃王妃威仪,指着一脸惶恐的牧心姑娘对众人道: “贱人,竟敢给肃王殿下下那种药!” “来人,把她拿下。” 她这般遮挡得当又当机立断,未及救驾的周全当即心领神会,高声对众人道: “还愣着干什么!王妃的命令,便是殿下的命令!殿下说过,府中一应人物王妃娘娘尽可驱使、处置!” 如此,突遭横祸的牧心姑娘不及申辩,便被侍卫带了出去。 肃王府内的这场乱局,因为定了性,有了祸首,只是肃王府内小人作乱,于时局的影响被大大缩小了。 至少,撑到了肃王武瑛玖醒来。 “凌姑娘把您的剑伤挡住了,又指了牧心为祸首,眼下人人以为这件事只是府里争风吃醋出的纰漏,还没有人将殿下受伤之事同百威楼的杀手联系起来。” “凌姑娘当机立断,一口咬定是牧心姑娘给您下了媚药,以至于您一时迷乱了心性,又嘱咐众人,不要将此事外泄。所以这件事纵有风吹草动漏出,您的声名受损也不算大。” “那牧心姑娘原是抵死不认的,口口声称凌姑娘仗势欺人,直到凌姑娘指出她脸上用的脂粉是内务府特供宫妃的颜色,她才住了口。后来被我们的人逼问,牧心承认受人指使务必要把殿下受伤之事捅出去,至于是谁,她咬舌也不肯明说。” 肃王武瑛玖闻言神色一滞,王府近来屡屡有消息外泄,他着令周全找寻内奸已经有些时日了,尚未有结果。 周全察言观色,立马道: “原本我们找内奸,一直着眼于后院那些外来的女人,便忽略了府中的老人。凌姑娘慧眼如炬,此番可不仅解了燃眉之急,还为我们王府除了大害。” 周全有苦难言,肃王武瑛玖有闻香识美人的癖好,王府几乎月月都要进人,这些女人根底不详、极难排查,他着力于此,便忽略了府中其他人的异样。 更何况,牧心姑娘是家生子,在王府多年,万事为王爷考量,一直深受器重。根底上查不出毛病,普通的询问到了她这里,被她软绵绵一挡,亦无法探知深浅。 终是凌姑娘眼目锐利,一出口便是实证,竟叫长袖善舞的牧心百口莫辩。若以后是凌姑娘掌管这偌大的肃王府...... 周全的神思飘远了,被肃王武瑛玖干咳一声拽了回来,慌忙补充道: “此外,凌姑娘还让太医当众宣布,您的病情无碍,几日便可康复。” “户部,工部眼下都是正常运行。四王虽虎视眈眈,一时也寻不到由头煽动权贵反抗新政,亦或是借机接管户部。” “刺客虽伤了殿下,但眼下来看,于时势的影响不大。” 大局安定,与肃王武瑛玖想达成的目的,并无出入。 刺客伤了肃王,却也仅限于皮肉里。 肃王武瑛玖听着周全的呈报,把头靠回了枕塌上,把心落回了肚子里,懒懒开口道: “她呢?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第五十章 屎盆子 人去楼空,肃王虽有了“王妃”,但是一睁眼看见的仍然只有周全这张老脸。 乏然无味,难免失望。 气晕肃王的始作俑者,早已逃之夭夭。 老脸子的周全在自个主子的提点下如梦初醒:诚然凌姑娘的动向,对于肃王武瑛玖而言,与国事一样重要,他遂忙不迭回道: “凌姑娘说,她说......” 话到嘴边,周全只觉得难以启口。 还是肃王殿下不耐烦,催道: “但说无妨。” 肃王武瑛玖做好了心里准备,凌照水不会留什么好话给他,却还是被她的留话气得一咕噜坐了起来,气血冲脑,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险些又裂了。 “凌姑娘说,请殿下离她远一点,不要什么屁股都叫她擦,不要什么屎盆子都往她头上扣!” 周全陈述着凌照水的原话,脚尖不觉向外,逃命之心昭着。 却架不住自家主子问得比国事还要细致入微,着急上脸: “你到底同她说清楚了没有?” “是如何说的?让她感受到本王的诚意了吗?” 周全很无辜: “属下一应说辞都是遵照您的命令执行的,绝无偏差。” “属下将殿下的聘书、王妃的印章、府里的库房钥匙一并交到凌姑娘手上,告诉她,” “殿下年纪不小了,府里女人虽多,但群芳无首、争风吃醋,需要一个主母管制;殿下公事繁忙,有许多场合都需要一位王妃帮着操持;更重要的是,陛下年事已高,慧妃娘娘又催得紧,您迫切地需要一个子嗣......” 肃王细细听完,确认并无遗漏,又道: “最紧要的,你说了吗?” 周全惶恐回道: “属下与凌姑娘说了,若是她应允了,殿下可以不计前嫌,将凌小公子记在自己名下,予他良好的教育和卓然的地位,以后再无人可轻贱他......” “凌姑娘听罢,便道,请殿下离她远一点,不要什么屁股都叫她擦,不要什么屎盆子都往她头上扣!” 高官厚禄再一次摆在凌照水面前,她依然不为所动。 肃王武瑛玖,对于凌姑娘而言,从来不是最好的选择。 七年了,凌照水与哝哝,似乎全无分别,却又似乎多了一分底气。 她不再是十六岁时茫然不知所措的少女,她从少女蜕变成了一位无坚不摧的母亲。 凡事做两手准备,黑道白道只要能走通便都是好路。 当肃王想用凌三川的前途和安危将凌姑娘圈住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已经在盘算旁的买卖。 她既说服不了肃王放手,又无意入主肃王府,便只能一条黑路走到头了。 京都城郊,百威楼。 此楼不知何时所建,不知何人所营,存立于大雍京都城颇具年头,便如同世家大族根植于皇室的命脉中,根深蒂固,极难根除。 百威楼盛名在外,但从表象看,其实与一般的茶楼酒肆并无太大的区别。 小二跑堂齐全,茶水果盘丰盛,日日开张做买卖,生意兴隆,人声鼎沸。 只不过,茶楼酒肆收了银子卖货,百威楼收银子杀人。 无律杀人,是为私刑。 百威楼的存在,毫无疑问触犯了大雍刑部和大理寺的权威。事实上,大雍朝庭也曾下定决心整顿私刑,多次对百威楼用兵。 却屡遭打击。 百威楼便如那离离草,灭了一时,待秋风一凉,春风一吹,便又重新起了一座。 朝廷历经数次波折才明白,百威楼内的店家跑堂等一应仆役都是小喽喽,只要百威楼主和旗下的成名杀手不被彻底清除,便无法彻底将它从大雍朝境内驱逐。 然百威楼主极其神秘,旗下杀手亦隐于人海浮沉中,朝廷纵使有心找寻,却如同大海捞针般,难觅其缥缈踪迹。 大雍朝廷,最有希望铲除百威楼的一次行动,是在七年前。 彼时四王掌势,得了密报,重兵围了百威楼,将正在商议要事的百威楼主和一应杀手围在了百威楼内。 此行,本是瓮中捉鳖、势在必得。 却在紧要关头,被一人搅了局。 那人带来了凌驾于四王之上的东西,解了百威楼之危。 那东西是,当今圣上明黄的圣旨。 一夕之间,在大雍朝的土地上,百威楼不再是游离在法度之外的存在了。 朝廷不仅认可了其存在,还开始对其征收高额税负。 便在京都城中,大雍天子的眼皮子底下,百威楼的生意蒸蒸日上。 “与人交往,难免摩擦。有那么一阵子,我也挺想杀人呢。” 一番乔装、戴好纱帽后,凌照水带着碧玉从百威楼大堂内穿行而过,碧玉被大堂内济济的人海吓到了,扯着凌照水一边袖子问道: “原来杀人的生意这么好做啊!” 凌照水的眸光盯着高悬于大堂墙壁上的百威楼杀手榜,闻言轻笑着摇头: “算起来,我已经是第二次光顾百威楼的生意了。” 主仆多年,碧玉从未听闻过凌照水的这些过往,追问道: “小姐,你......杀过谁?” 凌照水看着她那惊弓之鸟的模样,心道这才是十七八岁姑娘应有的天真纯粹的样子,她那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面目想必十分可憎。 肃王武瑛玖若是知道,她把夜夜身体力行得来的三百赏金全都用来买凶杀人了,面目想必更加可怖。 百威楼人虽多,多数只是看热闹。 杀人的价钱,并不是寻常人出得起的。 但杀人的仇恨,寻常人喜闻乐见。 百威楼大堂上设两面榜文。 其一是凌照水正在细细品读的十大杀手榜,百威楼成名的杀手都在榜上,她的目光逐一掠过,寻找着自己心仪的杀手名字。 她一边找寻着,一边听着周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大声议论着: “果不其然,肃王殿下今日又是百威楼的榜首。” 他们说的榜,不是凌照水方才看的那片榜。 凌照水顺着他们的视线朝背面的墙上看去,肃王武瑛玖的名姓果然拍在榜首醒目的位置上。 那是百威楼的另一面榜单,赏金榜。 肃王武瑛玖推行新制,动了多少权贵的利益,在百威楼节节高的赏金上得到了深刻的展现。 凌照水觉得肃王武瑛玖的名字格外刺眼,遂招招手,唤来跑堂的小二,指着赏金榜上肃王武瑛玖的名牌,出声道: “本小姐出五百金,把那个名牌换下来。” 凌姑娘不愧是老主顾,对个中价目,十分了然。 小二闻言吓了一跳,纵使在挥金如土的百威楼,五百金亦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凌照水将另一个人的名字送上榜首。 店小二打量着年轻的主仆,思忖着这是一桩不可怠慢的大生意,遂舔着脸陪着小心要将大主顾往楼上雅间引,却遭到了拒绝。 便在楼内众人的侧耳恭听下,凌照水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我要你们百威楼帮我劫持一个人。” “他叫凌三川。” 第五十一章 配不上 楼内议论纷纷,探问凌三川其人,便真叫那好事者从京都轶闻奇事中扒出了遭难者的底细。 竟还只是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稚子何辜! 妇人何毒! 看客们揣度,这世上最有动机对凌三川小小孩童下手的人,恐怕便是平远侯府那一位刚刚下嫁便莫名做了娘亲的县主。 众人再度窥探主仆俩的面目,想要从她们华贵的面纱下挖出几缕后母的毒蝎来,思绪也已经从凌小公子的不幸遭遇飘散到平远侯府那位以彪悍任性着称的县主骇人听闻的往日作为上。 让凌姑娘始料未及的是,五百金花在了刀刃上,最先遭难的不是凌三川,而是荣安县主李红荼。 荣安县主李红荼出身名门,自小却不喜琴棋与书画,偏爱舞刀弄枪,最喜欢听快意恩仇、仗剑天涯的侠客故事。平远侯夫妇宠爱幼女,还真的为其延请过几位江湖名流,教习其剑术,与其细数当世侠客风流。 待平远侯夫妇回过神来,年幼的李红荼已深受江湖侠气影响,言谈举止与京都贵女大相径庭、格格不入,他们迅速遣散了江湖名流,将荣安县主的闺中课业尽数改为礼教与德行,却已为时过晚。 荣安县主十五岁及笄宴上,她对屈尊前来给她加笄的慧妃沈晚棠说: “荣安长大了,想去闯荡江湖。”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荣安县主李红荼不仅有负贵女的教养,也辜负了慧妃娘娘的殷殷期盼。 要知道在整个京都贵女圈子里,荣安县主李红荼都算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位。 个中缘由,便要在大雍慧妃身上找。 慧妃与荣安的生母是故交,可以说,她是看着荣安县主李红荼长大的。 慧妃待红荼胜似亲生,三天一大赏,五天一小赏,慧妃但凡得了点好的,忘了肃王也不会忘了红荼。 坊间传闻,慧妃实则是拿荣安县主李红荼当肃王妃养的。 在遍地权贵的大雍京都城,平远侯府虽属名门,根底却不深。平远侯承父辈军功袭爵,建树一般,平生也无大抱负,娶的夫人也是外来小门户,于官途上无甚助益。 彼时,端妃、敬妃为儿子择妃,看中的都是累世公卿的人家,便常笑慧妃沈晚棠小门小户出身,沉溺在亲上加亲的亲缘里,不懂皇族与门阀的世代纠缠,不会给肃王吸纳羽翼。 慧妃却不以为然,其无尚的恩赐,直把荣安县主宠出了京都贵女圈子。 及笄宴上,少女口出不当之言,慧妃却不着痕迹地为其掩盖: “看来平远侯府,只有荣安继承了祖父威烈将军的豪情和勇敢。听闻威烈将军当年从军之前,便曾在江湖上闯荡了多年。此后他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封侯拜将,凭的正是满身的热血和卓越的胆识吗?” “荣安小小年纪,已初见祖父风采。” 这些年,慧妃沈晚棠喜欢荣安县主,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荣安在及笄宴上的一番豪言,非但没有动摇慧妃对她的喜爱,反而叫慧妃将更多的江湖至宝搬进了荣安县主的闺房。 站在今时今日回顾慧妃的选择,不得不感叹沈晚棠异于常人的远见。 荣安县主李红荼是平远侯唯一的女儿,是父母的掌珠和心肝。她父母恩爱,五个兄长俱是嫡亲。 平远侯外事上并不显山露水,一门心思全用在教导儿子身上。家庭和睦外加教导有方,李红荼的这些兄长各有出息,任职在六部要缺上,虽一时官位不显,但兄友弟恭、守望相助,又有侯府可以依托,李家枝根盘杂早晚可成燎原之势。 反观端妃、敬妃为儿子择选的亲家,门楣虽高但矛盾不少,攀龙附凤后更生贪婪,几度分崩离析后,人心不齐、争斗不断,指望不上反成拖累。 慧妃娘娘站在高处,眼见自然不会狭窄。她看中了李红荼,又不仅仅是李红荼。 然而,就在人人都看好肃王与荣安县主佳偶天成的时候,却突然传出了一道绯闻。 刚刚及笄的荣安县主李红荼,看上了新科榜眼凌洒金。 京都城内,荣安县主李红荼沿着护城河一路追赶凌洒金,落了多少看客的眼目,她不负盛名,毫不避嫌又异常勇敢,当着众人的面对凌洒金高声告白: “凌洒金,本县主看上你了。” 一时,惊落了多少繁华。 且不说荣安县主是慧妃娘娘看在眼里的人物,彼时新科榜眼凌洒金亦是名草有主之人。 内务府总管凌捭阖的长子凌洒金与京兆尹苏家的长女苏揽月自小青梅竹马、出双入对,他们之间自然容不下一个李红荼。 彼时的凌洒金美人在侧、金榜题名,对于李红荼的爱慕,他并不放在心上,拒绝她便如同拒绝进士宴上其他的美意一般仓促又果决: “洒金已有心仪之人,县主的美意,洒金无福消受。” 他拒绝得千篇一律,岂料荣安县主不是矜持自贵的京都贵女,她纵马上前一步,险些把退无可退又受制于礼教不能还手的新科榜眼逼进护城河的汹涌流沙中。 只见她秀眉一挑,不以为然道: “京兆府尹的大小姐苏揽月吗?” “她,配不上你。” 彼时凌洒金对苏揽月的少年情愫未尝波折,正是情比金坚的时候,乍闻荣安县主李红荼的这一番说辞,只觉她盛气凌人外加不可理喻,当即维护道: “平远侯府的门楣也并不比京兆尹府高多少,更何况凌洒金择选伴侣,看中的是为人,并非门楣。” 他这般为苏揽月出头,并未如愿惹恼传闻中娇蛮无度、不可一世的荣安县主,她似乎一愣,而后久久地凝视着少年星目般璀璨的眼眸,冷冷丢下一句: “凌洒金,我们走着瞧。” 荣安县主说罢此言,便调转马头,红衣与烈马奔腾在京都城宽广的驰道上,被落日余晖纳进了其宽厚的羽翼下,美得浓郁且独特。 新科榜眼凌洒金望着其潇洒远去的背影,不觉手心里竟然掐出了一把冷汗。 第五十二章 欠了你 彼时凌洒金春风正盛,恭贺的人海和有意攀结的权贵几乎要将凌家的门槛踩平,苏家大小姐看他亦如眼珠子般紧要,几乎日日时时都要与他黏在一处,有关荣安县主李红荼的这点小小的心有余悸的插曲,在热闹的生活和似锦的前程里,被他无情又无声地忘却了。 直到灭顶的灾祸,把少年憧憬的所有美好,完完全全打碎。 凌捭阖事发,证据确凿,被打入大牢,等待定罪。 人心四散,那些往日与凌家交好的世家,争先恐后地与凌府撇清关系。 朝朝登门拜访、暮暮惜别不肯离去的苏姑娘,再也不来了。 新科榜眼凌洒金在无望里等待最后的判决,在黑暗里寻觅一寸光阴,然后他真的等来了转折与契机。 走马新乡,无疑是他最后的机会。 因为等父亲凌捭阖的罪名定下来,他就是罪臣之子,一切便都迟了。 仓促之下,他没能等来回避多日的青梅苏小姐,也没能带走漂浮无倚的妹妹凌照水。 凌洒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京都城的时候,全然没有想起荣安县主李红荼。 世家新贵、新科榜眼沦落至此,连青梅竹马的苏小姐都迫不及待地与他撇清关系,旁的高门贵女同他又有何关系呢? 七年的光阴荏苒,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把凌洒金对苏揽月的爱恋慢慢化解,就此冰封的,还有他爱人的意愿和能力。 为了前途,为了凌家,凌洒金接纳了平远侯府的婚约,并且遵照凌照水所说,隐瞒了凌三川的存在。 对于凌洒金而言,婚约早与爱情无关。 不过即便如此,他在接纳婚约的时候,仍然在心底做出了承诺。 他会信守为人夫的一切底线,给予他的妻子,荣安县主李红荼,她想要的一切。 成婚以来,他自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他,任打,任骂,任劳任怨,恪尽着一个侯府赘婿的本分。 但是,他给予她的宠爱与包容的前提是: 她,不能触犯他的底线。 “洒金,你听说了吗?” “有人在百威楼买凶,要截杀你儿子凌三川。” “你说,会是谁啊?她好狠毒的心啊!竟然会对一个才五六岁大的孩童下手。” “便纵使不是亲生的,也不该如此啊!” “她平日里娇蛮,对你又打又骂也就罢了,如今竟还做起了杀人的买卖。她把人命当做什么,又把你凌洒金当成什么呢?” 凌洒金带着满脑子的乱绪快马回府,一改往日的卑躬屈膝,未尝给平远侯夫妇送去日常问候,便直奔荣安县主李红荼的居所,脚步匆匆,外加......盛气凌人。 下人们交头接耳,纳闷: “姑爷今日这是怎么了?” “腰杆子竟然直起来了!” “他不怕小姐的鞭子了吗?” 凌洒金进到婚房的时候,荣安县主正倚在金丝楠木软塌上,小口喝着温补的药。 她着急想要一个孩子。 她和凌洒金虽然刚刚成婚,但年岁都不小了,况且...... 那汤药极苦,她蹙着眉喝了一口,见凌洒金进来了,便把汤药推至一边,招呼夫婿道: “去,把我的蜜饯拿来。” 偏生今日凌洒金腿脚快,手却不殷勤,听见荣安县主的话,便跟没听见似的。 他走得近了,还叫她闻见了一身酒气,荣安刚喝了苦药,闻了酒气便有些作呕,掩着口鼻想把他往外推: “离远些,你熏着我了。” 她是虚推,便没有推动,凌洒金反而凑得更近了。 往常,李红荼根本不用真动手的,但凡有一个眉头蹙起、眼神否定,凌洒金便自觉后退了。 今日不知是怎么了,喊他拿蜜饯也不去,让他离远一点也不照做。 李红荼察觉有异,这才凝神细看凌洒金的神色。 一看吓了一跳。 凌洒金整张脸都涨红了,一看便知喝了不少。 他的酒量,李红荼试过,只能浅尝辄止,不能把酒言欢。 加之他又是文官,是最重体面与口风的翰林官,李红荼嘱咐他轻易不要应酬,应酬也不要饮酒。 他口口称是承诺过,却不想竟是敷衍。 新婚才多久,凌洒金就把她的耳提面命,忘在了脑后。 姑爷喝成这个德行,身后跟着的小厮难逃县主责问: “这是做什么去了,跟谁喝的?” 荣安县主是个什么脾性,小厮抬眼瞥见了县主腰间的红鞭,忙不迭便把自个主子卖了: “出了翰林院,姑爷就去了醉春楼。” 若说京都多纨绔,醉春楼便是纨绔云集之地。特别是肃王一纸令下把云韶宫关停后,便更是热闹纷杂。 寻欢作乐,向来没有深浅。更重要的是,凌编修上任多少托了些侯府的裙带关系,眼下最忌讳有把柄落在有心人的眼目里。 荣安县主闻言,一只手已经习惯性按在了鞭子上。 那小厮害怕皮肉苦,忙不迭把凌洒金卖得更彻底: “姑爷去醉春楼,是为了见......苏姑娘。” 侯府婚宴一场闹剧后,京都城中人尽皆知,京兆府尹家的苏揽月苏姑娘是平远侯府赘婿的青梅之交,是他不顾前程也要追寻的白月之光。 苏姑娘哭过平远侯府新婚宴的轶事就在眼前,虽被亲家妹妹凌照水严词撇清了关系,强行压下了风头,但也架不住两人风头没过,就按捺不住私会啊! 此后谣言纷纷,便是十个凌照水也止不住了。 “你就这般急不可耐吗?” 李红荼气不打一处来,当即举起了手,却在即将招呼上凌洒金一侧脸颊的时候,被他徒手握住了。 成婚以来,凌洒金一贯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所以这还是李红荼头一次感受到凌洒金的还手之力,竟然......不弱? 翰林编修凌洒金不是金风玉露长成的太平官,他一就任,便是在边关清贫苦寒之地。他的着作涉水利兴修,关乎民生切要,有理有据,颇具实操,能获肃王武瑛玖盛赞,自然不乏过人之处。 荣安县主李红荼不懂水利,亦不懂民生,她不会明白凌洒金写成这篇如今被朝野盛赞和广传的名篇所要经历的体肤之苦。 风餐露宿是平常,饥寒交迫是常时,若没有历经民生之苦,他如何一语能切中民生之要,让坐观家国事的一众京官读之如蒙醍醐灌顶,忍不住为其摇旗喝彩。 抛却侯府赘婿的身份,凌洒金本身无疑也是优异的。 只不过这份才华和优异,很可能会被湮没在山海丛林间,直至终年。 “李红荼,我不是怕了你,而是欠了你。” 第五十三章 破落户 凌洒金将荣安县主的手放归远处,有深深的无力和挫败感涌上他的心田,和那肆意的酒气一起作祟,致使他对李红荼说出了成婚以来的头一句重话。 他的这般转变,令李红荼始料未及。 她就着软榻站直身子,平视丈夫略显躲闪的眼神,高声质疑道: “所以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吗?” “凌洒金,这么多年,你对我,便只有亏欠吗?” 又苦又浓的汤药迎合了吃药之人的本能意愿,被荣安县主一把推倒,扫翻在了地上。 她苦笑,自己这般一厢情愿、作茧自缚,原来落在丈夫眼里,便只有亏欠。 李红荼踟蹰与踉跄的样子、怅然与失魂的神色,令鼓足了勇气前来兴师问罪的凌洒金有些泄了气,声量也不觉小了许多: “自然还有些别的。” 荣安县主目光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望向他便如同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可惜,那不是稻草,那是朽目。 凌洒金耿着脖子,娓娓道: “县主于洒金,有知遇之恩,有提携之意,有帮扶之心......” 他说得越多,荣安县主的脸色便越差。 最后,她像是听够了,终于死了心,意兴阑珊打断道: “说吧,苏揽月同你说了什么,你这般着急前来兴师问罪又是为了什么?” 提起这茬,原本已经偃旗息鼓的凌洒金瞬间又来了劲, “与苏姑娘无关。” “是洒金有事想向县主讨教清楚。” 荣安县主冷哼一声,便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亦不忘为苏姑娘开脱。 他对苏姑娘的维护之意似乎已经根植于骨子里,行成了一种无可泯灭的行为惯性。 让后来人嫉妒,且难堪。 荣安县主重新落座,神色淡淡: “你问吧?” 李红荼猜测,他这般来势汹汹,多半便与他那宝贝儿子有关。 他当初苦求她接纳那个孩子,几乎用尽了死缠烂打的手段,任打任骂就是不松口,后来又在院子外的回廊外跪了整整两天。 终究是李红荼心软了,唤他进了屋。 荣安虽无一句话承诺,但凌洒金惯知其直肠子的秉性,知道她能唤自己进屋,便已然消了气。 而后慧妃突然下旨接凌三川入京,平远侯眉头皱得老高,侯夫人哭得昏天抢地,荣安的哥哥们挨个将凌洒金耳提面命数落了一遍,唯独荣安,似乎淡忘了这件事。 她一门心思便是求子,夜夜缠着新郎官配合。她看重自己的骨肉亲缘,对于旁人的,似乎也不甚在意。 凌洒金如今才知道,原来她早有打算: “你......你为什么要加害我的儿子?” 荣安县主闻言一阵错愕,便听凌洒金继续道: “外面人都说,你在百威楼雇了杀手,要截杀我的儿子凌洒金。” 荣安县主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几乎都要笑出声了,她歪在软塌上,冷冷开口道: “外面人是谁?” 不等凌洒金牵连旁人,她便自个答了: “不就是苏揽月苏姑娘吗?” 凌洒金的话题在儿子身上绕来绕去,李红荼的心眼却在苏揽月这里绕不出去。 他着急万分: “你怎么又扯苏小姐,都说了,同她没有关系。咱们谈论的,是凌三川的事情。” 李红荼一听他又要把苏姑娘撇开,也不干了,往腰间一抽,长鞭置地,不依不饶外加气势如虹: “她不嚼那舌根,你怎么会知道?” 凌洒金听这话音,恍然大悟: “果然是你。” “你叫我下衙便归家,不与同僚交际,又严禁府中诸人的口舌,为的便是要叫我闭目塞听,不闻窗外事,是不是?” “今日若非苏小姐告知,我凌洒金便连自己儿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红荼气极,案桌上一应用具早已被她扫落在地,手中长鞭伸缩几度,但她今天却不想对凌洒金动手。 她觉得他陌生,便如同他看待她一般,失望写满荣安县主略显苍白的脸颊: “凌洒金,咱们相交多年,夫妻一场,你便是这样看待我李红荼的吗?” 凌洒金还要逼问,却从李红荼往日张扬的眸色里瞥见了一缕不一样的神色, 他感觉,那似乎是悲伤。 可是,怎么可能呢? 荣安县主李红荼万事顺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怎么可能会有这般浓重到化不开的悲伤呢? 他们已然成婚,事实胜于一切,她为何如此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 凌洒金不说话了,荣安却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控诉: “凌洒金,我等了你七年,我不顾全家反对嫁给你,我苦求父亲把你从新乡边远之地调回京都。你却已经瞒着我有过妾室,生了儿子,不仅如此,你还同你的青梅竹马私相授受不断,毁了我们的婚礼,毁了平远侯府的口碑。” “凌洒金,如果这一切只是我李红荼的一厢情愿,那么我......” 月余来,因为凌三川的存在,凌洒金听侯府人说的最多的话便是要荣安与自己和离,他一腔孤勇时,自认为已经做好了与平远侯府脱离干系的准备。 但眼下,当他即将亲耳听到荣安县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他却害怕了。 他唯恐荣安将两人的结局定论,不及过脑,慌乱中接口,便有些口不择言: “李红荼,有些事我不说破,你别以为我全然不知道。” “京都城里人人都知道,慧妃娘娘对你李红荼青眼有加,你是慧妃看在眼里的肃王妃。可你,为什么没有嫁给肃王,反而嫁给了我凌洒金一个边陲小吏?” 凌洒金逢家道中落,饱经人情冷暖后早不负少年桀骜,他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冷遇和挫败中知晓: “凌洒金有自知之明,我怎么可能比得上天子骄子的肃王殿下呢?荣安县主舍肃王殿下,舍唾手可得的肃王妃之位,下嫁给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官,自然是有旁的不得已的原因。” 他这般说辞,果然打断了荣安县主即将出口的话,她难忍一时好奇,追问道: “什么原因?” 凌洒金本无意揭人短处,但话到了这份上,却已是覆水难收了, “县主患腿疾,自然不能再嫁高门。凌洒金罪臣之子,承了侯府贵女下嫁的厚恩,官路畅通。往后岁月,凌洒金自然要对侯府和县主感恩戴德。便是县主有什么残缺,凌洒金也不能说什么。” 这些隐僻之事,凌洒金原本是不知晓的。近日平远侯夫人因凌三川一事伤了心,无意中向身旁亲近之人吐露,才叫晨昏定省的凌洒金听了去。 荣安县主李红荼闻言,不负方才的气性,反而冷冷道: “有平远侯府的门楣在,我荣安便是断了腿,也不至于要便宜你一个破落户。” 第五十四章 谁更好 凌洒金素以光耀凌家为己任,却饱受赘婿之苦,祖宗十八代被侯夫人挨个数落过,本就郁结于心,荣安县主这句“破落户”也真的伤到了他,他遂不再避忌,坦言道: “若是县主不仅有腿疾,身上重症还有碍生育呢?” “县主不良于行,高门大户或可看在平远侯府的门楣上,勉强忍受。可寻常人家但有亲长在,宁愿娶个乡野村妇,也不愿意自断后路。” “平远侯府不就是仗着对我凌洒金的这份知遇之恩,让我凌家忍下断子绝孙之苦吗?” “可惜啊,凌洒金已经有后了。” “县主若是杀了凌三川,也别想有自己的子嗣了!” “以后床第之间,恕凌洒金不能配合。” 他自顾自己泄愤,一时没有顾及县主的面色已近白纸,纵使如此,她还是强撑着桌沿,让自己站直与凌洒金平视。 不是为了眼前的男人,叱咤京都贵女圈的荣安县主李红荼何以被几幅生子的秘方所伤,折腾自己至血气不足的境界! 她对他毫无保留地付出,而他,却原来只把它当作一场交易。 有艳丽如夏花的笑容从荣安县主李红荼的唇边溢出,绚烂绽放直至收势不住。 凌洒金从未见过荣安县主这般肆意的笑,狂放至极却也美艳绝伦,他一时看呆了,在她步步逼近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深爱过苏揽月小姐梨花带雨的温婉,便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茑萝丛生的浓艳,直到它在他眼前盛开,他才发现自己,竟移不开目光了。 凌洒金以为李红荼会如往日般,赏给言语伤人的自己两个响亮的巴掌,却没想到她茑萝花般红艳的指尖拂上他半边侧脸时,竟也异常温柔。 荣安县主温柔的抚触带着深深的流连之意,让凌洒金方才动过的怒,骂过的狠话顷刻间变成了笑料。 一场交易而已,是不用投入感情的。 一场交易而已,各取所需才是最重要的。 他忍不住用自己的唇去找寻她红润的指尖,荣安县主那个迟到的巴掌却在此时拍响在他的另外半边脸上,伴随着这缕剧痛,是李红荼平平的语调振聋发聩: “真是委屈凌编修了,原来你一直是在配合,和忍受啊!” 她的手指再度抚上他的脸颊,在他半边红肿的脸上来回磋磨,直至他终于难忍疼痛伸手去握她肆意在伤口上撒盐的那只手。 手没有如愿握住,荣安县主抽手之迅捷与下手之狠厉,不相上下。 荣安县主身量高挑,她站在凌洒金面前,并不比他矮多少,视线也几乎能与他平视。 她满怀坦荡地看向他,他却有些招架不住,小声辩解道: “也不能算是忍受......” 确实是她先动的手,也诚然是她先下的嘴,但是那此后的一次又一次沉沦实则分不清是浪花卷席了沙滩,还是沙滩迎向了巨浪...... 荣安县主已经听够了他的狡辩: “凌洒金,甭管是忍受还是享受,你都不会再有机会领略了。” “我们散了吧。” 数月来,侯夫人近乎是天天劝,日日念,叫荣安与凌洒金和离。 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愣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 她打他,她骂他,但她从未想过,要离了他。 她可以忍受,他有过别人。她劝自己,他的曾经与过去无从更改,她想要与他有未来,便只能敞开心扉去接纳。 她并非大度,她确实也花了一些时间,去接纳他的过去,并为此钻了牛角尖。 凌三川事发后,她苦思多日,最终得出了结论,她迫切想要一个孩子,承继他的血脉,如凌三川般成为他绕于唇舌间、时刻不相忘的挂念与笑谈。 只要她有了凌洒金的孩子,家人便不会再劝她和离;只要她生下他的孩子,他们便有了再也无法割裂的联系,她便不会再惧怕他的疏离与礼貌;只要她有了他的孩子,便可以填补他们之间被婚约捆绑却无法被婚约修复的爱意。 七年了,他早已不是她爱上的那个无拘少年。他变得坚韧,他变得隐忍,他背负无数,他负重前行,他时时刻刻都端着那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隆重面目,让人无法亲近。 便只有在床第间,一而再,再而三,无休无止地索取、不管不顾地冲撞时,他才会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一如得意的少年,热血的曾经。 唯有那时,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他: 他还是那个她一眼便相中的,赤阳般骄傲耀眼的少年。 其实婚后她对他的打骂里多少含了些许恼恨,她恨他穿戴整齐后,便不能以最初的面目面对自己,哪怕轻狂,哪怕直白,但那终归是真实的。 荣安县主,想要一个孩子。 如此念想,几成执念。 她为此赴汤蹈火,没想到,他却以此为把柄,曲解了她嫁予他的本意。 他从不信她,旦有流言起,她便是他头一个质疑的对象; 他从不真心待她,他面对她时,只有虚情和假意堆砌的敷衍了事,若非凌三川的事触动了他的底线,也许他会戴着这假面与她周旋一生。 他从未爱过她,他有热烈的曾经,他有不能提及的人,但那些都与她无关。婚姻于他,是天梯,更是牢笼。 既然如此,不如散了。 至此终章,与一厢情愿的青春作别。但留体面在人前,可于荣安自己而言,是被窝里的长久无眠,是眼泪留进颈窝里方觉辛酸,是兵荒马乱里一场身心俱疲的溃逃。 赘婿凌洒金,不出所料,被赶出了平远侯府。 扫地出门,平远侯府的门卒扬言,要翰林编修凌洒金铺盖与人一起滚出去。 照理,这又是震惊京都城的大新闻。 但因为近来平远侯府的轶闻实在太多,让看客们有些应接不暇外加消化不良。 便连凌照水见了被扫地出门的兄长,都以为这只是兄嫂打闹的日常,用不了两天便会和好如初了。 毕竟这样的戏码,已经在平远侯府和凌府来回上演了月余: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起门来,又是一家亲。 直到凌洒金失魂落魄地抓住凌照水的胳膊,开门见山问她: “妹妹,依你看来,为兄和肃王武瑛玖相较,谁更出众?若是下嫁,谁更堪为良配?” 第五十五章 问对人 不得不说,凌洒金真是问对了人。 凌照水刚刚打定心神,不去想那人以及和他有关的点滴,兄长凌洒金偏偏就提到了那个人。 凌照水一口温好的茶水刚入口便全祭拜了大地,咳了许久,方才回过神: “兄长自有过人之处,倒也不必自取其辱。” 她这般诚实,将凌洒金眼中的点滴星火,完全湮灭了。 凌洒金瘫坐一旁,口中喃喃俱是: “我就知道,连妹妹你都这般认为的,她又怎么可能例外。” 凌洒金口中的她,无他,唯荣安县主李红荼耳。 凌照水这才从自己那万般纷扰琐事中抽身,郑重体恤起兄长受伤的心神: “兄长想知晓的答案,不在照水这里。兄长既然存了疑惑,何不亲自去问一问嫂嫂?” “也许嫂嫂的答案,很不一样呢?” “情人眼里出西施,世人尽以为肃王好,可也许就有那么一个,两个与众不同的,偏偏就喜欢兄长你这样的呢?” 她这般开解,凌洒金更是丧气,别说是问询,数日以来,凌洒金便连平远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荣安县主予他体面,他凌洒金便是人人都高看一眼的侯府姑爷。荣安不赏颜面了,他凌洒金便是平远侯府人人厌弃的不速之客。 多日进出无门,他只好老实交代: “她要与我和离。” 此话一出,凌照水方知事情的严重,待细问其缘由,才知道是自己一番壮举惹出了大麻烦。 她看着暗自恼恨的兄长,恨铁不成钢道: “兄长,你可记得当初我劝你接纳平远侯府婚约时说过的话?” 凌洒金在失魂落魄、仓促不安间回神,慢慢回忆起婚前的点滴...... 七年放任,凌洒金原本已经不指望被召回京都城了。 却突兀地等来了,平远侯府的一纸婚约书。 若非见到这个,凌洒金几乎想不起荣安其人。 他想也不想便要将那婚约回绝,却被凌照水抢了先。 凌照水细看过那纸婚约,转头对凌洒金说: 、 “兄长,这是好事啊,我记得这位荣安县主当年进士宴后可是追了你三里地,后来......” 不待凌照水说完,凌洒金便抢白道: “为兄我,不卖身的。” 彼时凌照水看着兄长凌洒金古板守成的样子,呵呵直笑: “七年了,兄长这些年相过的亲,比照水走过的桥还要多。兄长既能给素不相识之人亲近的机会,为何对这位爱慕了你七年之久却依然芳心不改的荣安县主如此无情呢?” 她虽是玩笑,却在无意间戳中了凌洒金的软肋,他回想起京都城内荣安县主的那一句“凌洒金,我们走着瞧”,便觉得莫名得屈辱。 莫名的,他不想让他的落魄,落在她盛气凌人的杏眼里。 不过他不能明说其详,便只道: “侯府门第高,为兄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他如此委屈,凌照水却丝毫不体谅, “侯府既然有意结亲,便不会多做为难。更何况荣安县主的脾性,小的时候便是出了名的护短。兄长娶了她,横竖也只需受些三姑六婆的嫌隙。大丈夫能屈能伸,兄长雄才可尽展于朝堂,回了家么,面对自己的媳妇,便是做做龟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彼时,凌洒金刚刚有了水利农耕上的心得,报送工部却始终无果,他并不想借此升官,却为自身官位低微致使良计不得重用、不能推广、无法福泽万民与万代感到深深的遗憾。 偏偏凌照水看热闹不嫌事大: “兄长,你百般推脱,该不会是因为害怕荣安县主李红荼吧?” 凌洒金经不起激将,当即表示: “为兄身正影直,无惧任何人。” 如此,凌洒金开始郑重地思考起这桩婚事。 百思后他终于接纳了凌照水的建议: “兄长,照水素知你以光宗耀祖为己任,亦不希望你的才华,止步在新乡方寸之地。照水盼着兄长能够一展宏图,能够光宗耀祖。” “荣安县主李红荼,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嫁予你,你又有什么理由可以退缩呢?欠了人家的,恩情也好,人情也罢,早晚是要还的。” “京都城,我们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如今再忆往事,凌洒金忍不住感慨: “早知今日,当初我便不应该听你的,应允这门亲事。” 他这般丧气之言,入了凌照水的耳朵,她顺嘴便道: “兄长既是反悔了,何以不承了县主和离之意呢?” 凌洒金没有凌照水这般镇定,闻言急道: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说结就结,说离就离,将三媒六礼放在何处,将天地高堂视为何物?如此轻谈和离,枉顾相携之意,妄定白首之约!” 他对荣安县主那句“散了吧”的恼恨和怨怒早已写满脸面,可偏偏就是不松口: “她这般刁蛮,任性,脾气火爆,偏偏身体又不好;父母亲缘虽深厚,但难免渐行渐远,当知夫妻子嗣才是以后;她......离了我,谁能忍受她,谁会包容她,谁来照顾她以后?” “不行,我今日定要将这是非利弊同她讲清楚去,让她把这和离的话收回去。” 凌照水忍不住翻了自个兄长一个大大的白眼: “嫂子要同你讲感情,你却偏偏要同她论道理。” 她那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令凌洒金站住了,凑近了要闻其详实,便见凌照水一口浓茶饮尽,叹道: “兄长,侯府的闭门羹你已经吃过多少回了?” “你都没有搞清楚嫂嫂气得是什么,火急火燎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这话凌洒金算是听进去了,他也纳闷: “她最是嘴硬心软,往日里,我这苦肉计,奏效了许多回。” “按照常理推论,她早就该消气了呀!” 凌洒金毫无头绪,便见凌照水忍无可忍地放下了茶杯,瞪着他,苦口婆心道: “兄长,到了现在,你还不知道你欠了嫂嫂的究竟是什么吗?” “当初承婚之时,照水就对兄长说过,不论外面如何传说,荣安县主比苏姑娘好上一万倍,望兄长能珍之,爱之,善待之。” “兄长呢,不顾县主的体面,纵容苏姑娘哭闹,自作主张抖露凌三川的存在,听信小人谗言不由分说便给妻子定下了莫须有的罪名。” “兄长仗着的,不就是县主她爱你,更甚于你十倍,百倍,千倍吗?” 第五十六章 腿坏了 凌洒金将房中事告诉妹妹,原本期望着妹妹能为其出谋划策,却没想到劈头盖脸遭了凌照水一通数落。 他虽自知理亏,但素有长兄的体面,当即为自己辩解道: “妹妹刚刚也说了,兄长我妄图与肃王比实则自取其辱,荣安县主放着大雍肃王妃不做,下嫁于我,也并非外人认为的昔年爱慕之意泛滥成灾,其中难言之隐......妹妹有所不知,便不要妄加定论。” 凌照水不避兄长怒意,问道: “荣安县主有什么难言之隐?” 凌洒金沉默许久,只道: “此事涉及隐私,恕洒金不能言明。” 凌照水何其聪慧,回忆方才兄长情急时出口的那句“身体不好”,以及谈及子嗣时的言语闪烁,当即恍然: “兄长所说之不可告人隐疾,该不会是当年京都城中人尽皆知的那件事吧!” 凌洒金远走新乡后,凌照水滞留京都,她听到了往日无交的荣安县主李红荼一些零碎的消息。 听说,她坏了腿。 在京都城最冷的季节里,众星捧月长大的荣安县主李红荼,在慧妃娘娘的海棠宫门前,跪了一夜。 李红荼这一跪,将新科榜眼凌洒金的忐忑官途保住了,却将自己的王妃前程葬送了。 那一夜的风雪被慧妃娘娘强势掩盖,荣安县主被平远侯夫妇悄无声息地接回了家。 爱女如命的平远侯夫妇头一次斥责并禁足了女儿。 荣安县主李红荼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便看见父母一夜苍老的容颜和纵横的老泪,她至今记得平远侯那时说过的话: “女儿啊,为父不指望你嫁高门,只希望你不要因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毁了自己一辈子,你好好想想吧,这段时日便不要出去见人了。” “慧妃答应说情,那个人,会在凌捭阖定罪前走马赴任边关。往后,估计不会再回到京都城了。” “女儿,咱们忘了他吧。” 金风玉露一相逢,爱上容易,忘掉却好难。 偌大的京都城,自那少年走后,再也没有人能入得了荣安县主李红荼的眼,就更不用提入她的心。 荣安县主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不曾有过别的男人。 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她与肃王武瑛玖的绯闻。 李红荼与肃王自小有纠葛,慧妃有意撮合两人的场合和次数更是不甚枚举。但在荣安县主为凌洒金坏腿之前,两人落在外人眼中,虽是各自风姿卓着却算不得亲近,大约便是于礼有矩,于情则不显。 可自荣安病愈后,她与肃王的相交,似乎变得热烈了起来。 肃王时常出入平远侯府,荣安县主也常伴肃王出席一些场合。 试问大雍天下,谁敢在肃王武瑛玖的盛名之下,招惹他看中的人? 然而,荣安县主李红荼与肃王武瑛玖的流言蜚语传得愈烈,平远侯府的乌云便愈加浓重。 比之腿疾,她因那一夜长跪受寒而落下的不调之症更加让父母双亲,担忧烦心。 肃王妃,是万万没有可能的了。 平远侯夫妇生怕女儿经不住被高高架在云端后重重跌落的难过,便寻思着一定要在肃王择妃前,将荣安县主的婚事定下来。 于是筛看了世家公子、寒门贵子无数,眼见一次又一次放低,期望一次又一次破灭。 门第高的但凡听到侯夫人言语闪烁间隐喻县主很可能不孕,便没有了下文;门第低的,倒有好些愿意迎娶,但纷纷声明,将来定是要纳妾记名续香火的。 不会下蛋的鸡,想卖个好价钱,实在太难了。 平远侯夫妇看重女儿的幸福,远远大于门第。可即便如此,寻觅多年,仰仗侯府门第,也始终不能给女儿寻得一门好亲。 眼看着女儿一天天大了,早已过了无双的年华;眼看着慧妃沈晚棠铺天盖地为肃王择选正妃,收了那么多贵女的画像,却独独落下了她平素最最宠爱的荣安县主...... 平远侯夫妇急得不行,便在这个时候,有媒人给了他们一个建议。 纵使过了这么些年,这个人的名字,刚刚被提及,便触了平远侯夫妇的霉头。 平远侯夫妇可以原谅女儿少不更事犯下的错误,却不能听到那个毁了女儿终身的人的名字。 毫无疑问,这个人,便是彼时的新乡县官凌洒金。 媒人被赶出了门,但她留下的话,引平远侯夫妇一再深思。 “小姐这样的境况,想要寻个一心一意的人,太难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凌洒金承了荣安县主的大恩,理应回报。” “论起来,他凌洒金虽受家世所累,但也曾高中榜眼,是个有真才学之人;凌家与苏家是有婚约的,凌洒金家道中落后,却不曾以旧约要求苏家守诺嫁女,独自赴任边关足见其仁德;” “从吏部的文书上看,他在县官任上七年,面困境不曾颓废忘公,功绩不凡,为人踏实,口碑甚好,所缺唯际遇耳。平远侯府如果在此时予他些微帮扶,助他回京,便是又对他施了一道厚恩,如此,以凌洒金的品性,他日后,定会善待荣安县主的。” 待平远侯夫妇深思熟虑后,忐忑地将这乍听不靠谱越想却越有道理的提议告知荣安县主。 荣安县主李红荼当即便含泪跪下了, “父亲,母亲,当年之事,女儿不曾后悔过。” “你们知道的,这些年我从不曾忘记过他。” “女儿非凌洒金不嫁,求父母大人成全。” 为人父母当察女儿的小心思,平远侯夫妇宝贝女儿如眼珠子,自然知道这些年女儿郁郁寡欢都是为了谁。 她虽不再提及那人的名姓,但眼里的星光也不曾再绽放过。 平远侯长叹一声“罢了”,便算是应允了这门亲,尔后豁出老脸,强势出手,赶在慧妃为肃王纳妃的旨意昭告大雍前,忙不迭地将婚约定了下来。 因为时间仓促,京都和新乡又离得远,以至于忽略了打探凌洒金在新乡任上的诸多细节。如今悔不当初,生米却已成了熟饭。 第五十七章 出格事 “为什么我从不知晓此事!?” 突知的真相让凌洒金措手不及,满目呲红自是悔不当初。 凌照水看着他如今的这幅样子,叹了口气,开口道: “当年坊间盛传荣安县主坏了腿、伤了身,有好事者将荣安坏腿与兄长赴任牵连,谣传纷纷是荣安县主惊天一跪为兄长挣来的功名,不过很快便被慧妃娘娘和平远侯府强势打压了,平远侯府声称荣安县主只是生了病。” “彼时兄长远赴新乡,家里又出了天大的变故......未能知晓时下京都轶闻,亦无可厚非。” 话虽如此,但此事当年传得纷扬,有名有矩,凌洒金当年若不是沉溺在与苏小姐的一场情变中无法自拔,应该也能有所耳闻。 然而彼时凌洒金心上唯有青梅,在那一场情伤过后,任何女人对于他而言,都成了多余。 他此时悔不当初,便听妹妹照水继续道: “这些年,兄长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但凡有人提及荣安,都会被你打断或岔开话题。” “兄长似乎非常排斥荣安其人,而荣安县主又一直与肃王传着好事将近的绯闻,本是天各一方,各自安好。照水本以为,那些年少轻狂做出过的出格事,合该被时光淡忘,被尘土掩埋,再去提,于当事人而言,都是徒增尴尬的事。” 诚然,父亲凌捭阖获罪时,凌洒金已在边关。 于时局而言,他已经被保护得很好了。他身为罪臣长子,不曾被父亲之罪株连,也不曾因此被罢了仕途;他远离纷争,不曾像妹妹凌照水那般,在京都烟云里饱尝人间疾苦。 可他,心里不是没有落差,遗憾,哀恸。 他不曾为父亲尽孝,他不能守护心爱的妹妹,他困居新乡小县,不能展初登金科时豪言许诺过的满腔抱负。 他的生命和官位被保住了,可他的人生很有可能至此定格,再无攀登高峰的可能。 进士宴上,金科榜眼有多抢眼。边陲之地,凌县官就有多敏感。 在他日常稳定的情绪下,有不愿再提及的往日风光。 若说金榜题名后的进士宴是凌洒金此生最风光的时候,那么荣安县主李红荼的倾心相许便是那风光中最出格的事情。 旁人提及荣安,便会让凌县官免不了想起,无可企及的旧时风光。他环顾周身潦倒,在淤泥和荆棘中挣扎了许久,他早已懂得了, 拘泥于旧时旖旎,便无法踏实脚下的路。 摔跟头,很疼的。 命运弄人,凌洒金愈是不想听到那人的消息,那人的名字却愈是避无可避地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可谁能料想到,时隔了七年,荣安县主依然记挂着兄长呢?” 一纸婚书,带着恩赐,走过凌洒金来时的路,飘摇到他的面前,带着令他无法抗拒的诱惑,撬开了新乡县官的心防。 凌照水有一事十分好奇: “兄长大婚,坊间的旧闻与荣安不能生育的秘辛一度死灰复燃,谣言一时纷纷,妹妹居闺中尚有耳闻,兄长进出难道全无听闻吗?” 翰林编修凌洒金家教森严,除了公务绝少外出,更别提在茶坊酒肆流连了,故而他听凌照水说这些过往,桩桩件件都如新闻: “我竟闭目塞听至此!” 凌洒金恼恨不已,他妄图用一场交易定论的,是荣安县主飞蛾般的爱恋。 伤人之话如覆水难收,凌洒金听了妹妹凌照水一席话,如醍醐灌了顶,便在凌照水一声“还愣着干嘛”的催促下,着急忙慌地冲了出去。 跑到一半,他想起了正事,又折了回来,着急上脸: “荣安既是无辜,那么谁会对三川动那杀念呢?” “听说有人在百威楼重金买凶,要取凌三川的性命。” 凌照水闻言有些尴尬,目光躲闪,兄长耿直如斯,又心向朝阳,她在他眼中,一直便还是幼时那个娇软良善的妹妹。 凌照水有意想要守护兄长的这份赤诚,是以,那些藏在黑暗角落里的隐私,她不便说与他知晓。 凌洒金咄咄逼问,凌照水很快稳住心神,努力把他的注意力往另一个人身上引。 凌洒金百思不得其解,便听凌照水恨铁不成钢道: “兄长的听说,不尽如实。告知兄长此事之人,想来有意把兄长往歧义上引。” 绑架被传成了杀人,抛开三人成虎的缘由,凌照水已然能够想象,与兄长细说此事之人生出的那份歹毒之心,当即说道: “兄长,七年前京都城郊你等了苏小姐三日。那是怎样心急又心凉的三日,兄长难道忘了吗?” 那三日,已然下狱的凌捭阖随时都可能被定罪,若是罪名定下来,凌洒金便是板上钉钉的罪臣之后,依照大雍律例,罪臣之子不得参加科举出仕。 彼时凌洒金中了榜眼,却因凌捭阖入狱,久久未被分派差事。届时,慧妃沈晚棠力劝皇帝争取得来的时机,转瞬就会消逝。 凌洒金的官位和前途游走在大雍律条的边缘,与时光赛跑。 众人卯足了劲,便是想在凌捭阖定罪之前,让凌洒金把新乡县官的身份做实。远离京都纷争和流言,才能勉强保住他的仕途。 走马新乡,分豪必争之时,凌洒金却在京都城郊,足足滞留了三日。 为的,是青梅竹马的苏揽月。 事实证明,苏小姐从来不是可靠之人。 “她说事关三川,我一时心急,便跟了去。” “她说,三川小儿,与人无仇,除了平远侯府,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性命。” “妹妹,你知道的,我不容许任何人对三川不利。” 凌照水闻言叹了一口气: “兄长,原本就没有人想要三川的性命......” 她的坦白被卷席在凌洒金沉重的懊悔里,几不可闻, “我这么做,只是想保护他。” 她对凌洒金说: “兄长,眼下你的当务之急,便是解开嫂子的心结,求得她的原谅。” “凌三川的事,你就别管了。请兄长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不会让三川少一根汗毛。” 第五十八章 和离了 不过几日,平远侯府便又有轶事传出。 翰林编修凌洒金,不顾体面跪在平远侯府门前,赤了上身,负了荆条,给荣安县主李红荼请罪。 “陈世美”阴云不散,凌洒金的这项举措可谓给足了荣安县主台阶下。 若在平时,凌洒金八尺男儿,纵使为了挽回县主屈尊这么做了,心里也难免膈应。 可今日,他跪的心甘情愿。 早朝的时候,刚刚恢复朝政的肃王武瑛玖亲自提点了他的官途。 肃王武瑛玖举人不避亲,当着朝堂百官的面,答复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的征议: 韩凌编修凌洒金,为人正直,卓有才干,可填大理寺丞空缺。 凌洒金时任七品翰林编修未满一年,便被破格提拔为六品大理寺丞,跌破了朝野上下多少官员的眼。人人以为肃王殿下关怀其前途,是因为对荣安县主的爱屋及乌,凌洒金下朝后专门向其致谢,在与其“借一步说话”时亲口听肃王殿下说: “本王着凌大人去大理寺历练,断案辨理,只是想叫凌大人知道,本王并不是那么好骗的。” “凌三川究竟是谁的儿子,本王等着凌寺丞的答复。” 凌洒金呆愣的当下,已足叫肃王武瑛玖看出了很多眉目。不过,他并未当场说破,却好似想起什么似的,转而十分亲厚地拍拍凌洒金的肩膀,笑着对其道: “凌寺丞,论起来,本王算得上是你和荣安县主的媒人。” 凌洒金望着肃王武瑛玖威严冷肃的下颚线,实在很难品读他这句话的意思。都说伴君如伴虎,青云直上的凌洒金在恩威并施的肃王武瑛玖面前,可谓流尽了冷汗: “殿下,此话怎讲?” “荣安不欲嫁人。你离京这些年,她为了摆脱媒妁殷勤,便求本王与其一道演戏。外面那些有关本王与荣安的风言风语,实则是我二人有意为之的,还请凌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红墙外,汉白玉阶下,日理万机的肃王武瑛玖便像是特地等在那似的,十分有闲暇、非常有耐心地同凌编修讲起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那神情那口吻像极了凌洒金不厌其烦地四处与同僚解释,自个婚宴那一晚,肃王武瑛玖豪言为妹妹拒亲,只是出于一腔慷慨义气,殿下与妹妹之间,清清白白,并无半分儿女私情。 凌洒金听肃王陈述他与荣安的过往如同在听一场陈年秘辛,心中纵有疑问万千,却因太过震惊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发问,便听肃王武瑛玖继续道: “后来时机成熟了,本王便亲自差了能言善辩之士前往平远侯府,为荣安与凌大人说亲。” 唯有大雍肃王的锐目,才能探知平远侯夫妇的底线;也唯有大雍肃王的诡辩,才能令对凌洒金恨入骨髓的平远侯夫妇回心转意。 “本王与荣安县主,并无儿女私情,凌大人你可听清楚了?” 成人之美不易,此事颇费过肃王武瑛玖一番思量,但他此时说予凌洒金知道,除了要让其明白荣安的一番苦心,更重要的缘由是: “如果凌兄听明白了,烦请帮本王带句话给令妹。” 如此,才是肃王武瑛玖专门等候凌编修,与他细述前尘往事的本来目的。 凌洒金出了宫门,脱了朝服,便直接到平远侯府门前跪着了,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对荣安县主李红荼的愧疚。 堂堂朝官,炎炎盛日,不顾体面,当着京都城里人来人往,长跪不起。 熟知李红荼的家人都知道,她最是嘴硬心软。 她虽时常体罚夫君,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做样子给平远侯夫妇看。 李红荼下嫁给七品编修,几月来事端不断,从苏揽月到凌三川,平远侯府沦为了京都笑柄,平远侯夫妇一口气就没有顺过。 他们心里怨着凌洒金,却因为女儿不得不对其所做所为再三忍让,遮掩。 李红荼生怕疼爱自己的父母因为这些事下定了决心叫她与凌洒金和离,因此在言语和身体上对夫君多有惩戒,很大一个原因是为了捋平父母亲长对于自个夫君的怨气。 她费尽心思想要保住的,是她凭着一己之力,耗费七年青春争取来的,与一见钟情之人的一场原本没有任何指望的姻缘。 然而这些时日,荣安终于想明白了: 强扭的瓜,真的不甜。 无论她做什么,她的人品无法取代苏姑娘一声哭,一句离间。她在凌洒金心目中只是一架天梯,他的情感早已给了旁的人。他的爱人和亲人,都不是她。 荣安下定了决心。 她当初说她要嫁给凌洒金,力排众议,披荆斩棘,她做到了。 她如今说要与他和离,便任凭旁人如何劝,也听不进去了: “大热的天,又没什么遮挡,姑爷背上全红了,又背着荆条,想来吃痛不少。” “他一个文官,最重体面,这么跪下去也不是事啊。” “我看这回他悔过得挺彻底的,红荼啊,咱们不妨再给他个机会。” “想着他平素待你甚是殷勤,端茶倒水,任打任骂,这世上又有几个男子能做到如此?” “听说今日他升官了,他如今被肃王看在眼里,也再不是当初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县官了。” “红荼啊,夫妻间有个磕碰,再所难免。关起门来,你想怎么着都行,别叫外人看了笑话去......” 人心总有柔软处,知错似乎永远都不嫌晚。 他的体面,他的官途,他的体肤,她原本比他自个还要在意,可此刻她听来,却像在听一些毫无干系的事情。 在众人一边倒的规劝声中,李红荼喃喃自语: “是该有个了断了。” 凌洒金跪了几日后,平远侯府的正门终于开了,开了一条缝。 从中飘出了一纸和离书,荣安县主李红荼说: “爱君七年,不得君心。既是交易,便到此为止吧。” 到了这个时候,手捧和离书的凌洒金才知道,荣安县主于他而言,已经是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 没了她的颐然气指,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往东,还是该往西。 凌洒金怅然若失地走在京都城中人来人往的街头,嘴里念叨的只有: “她不要我了。” 第五十九章 老相好 从平远侯府到凌府,一条街的路凌洒金足足晃荡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找到家门。 待他兜兜转转到了凌府的侧门,迷迷糊糊间却正好撞见一个人身手矫捷地正往他家后院里翻。 凌洒金猛然醒过神来,脑子里没来由地便崩出了那句肃王嘱托他转达给妹妹的话: “本王不是谁的墙角都撬的。” 凌洒金几步上前,指着墙头上那人瘦高的背影骂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小贼,意欲何为?” 说来也巧,那贼人原本身手利落,被凌洒金酸溜溜这么一嚷嚷,加之心里有鬼,一步踩空,竟直直从墙瓦上栽了下去。 所幸他功底深厚,下坠时便迅速稳住了心神,凌空一个腾跃便稳稳地落于墙外。 衣袂飞扬间,连地上的尘土都不曾激起分毫。 他显然是也有些气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在一个文官手上栽了跟头,却不得不偏转过半张俊白的脸,与来人叙旧: “凌大人自个情场失意,便见不得他人美满了吗?” 凌洒金远闻其声,便觉得熟悉,待凑近去看那人,脸瞬间便白了: “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疾行几步,使出全力扒住了那人的衣袖: “你这个登徒子,若还想再纠缠我妹妹,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闻言却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 “冤枉啊凌大人,这回可是你妹妹亲口唤我来的,不信您可以亲口问问她去?” “一日夫妻百日恩,照水啊,她纵使是来了这京都繁华地,心里终究是放不下旧日恩情的。” “这才几日不见,她便如此迫不及待地召唤我来相见.......” 凌洒金最忌讳旁人诋毁妹妹凌照水了,闻言怒不可遏,脱口而出道: “照水眼看便要高嫁了,你休要诋毁我妹妹的名声。” 诚然凌洒金所言非虚,这些时日来,坊间有个了不得的传闻,说的是肃王殿下选中了自个妹妹做王妃。 凌洒金原本是不信的,四处解释,忙于辩驳,直到今日早朝后亲耳听到了肃王对自己的一番关照。 他原本沉溺于对荣安的愧疚中并未细想,此刻回收心神,把思绪落到自个妹妹和肃王武瑛玖身上时,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 肃王殿下颇费口舌,特地澄清了自己与荣安的渊源。 听来好像是在为荣安叫屈,可任凌洒金怎么琢磨: 萧肃如风的肃王殿下,也不像好管闲事之人啊! 况且,他还要自己带话给照水,说什么他不是谁的墙角都撬的。 凌洒金琢磨着,大雍肃王英姿飒爽,名扬四海,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用得着撬人墙角吗? 直到看见眼前这翻墙的登徒子,凌洒金才幡然反应过来, 莫非......肃王武瑛玖想挖的,正是自家的墙角啊! 如此深究,凌洒金想起来,临别之时,肃王竟不唤自己凌编修、凌寺丞、凌大人,而是凌兄。 凌洒金细思极恐,他虽虚长肃王几岁,可他何德何能,能与托生在后妃肚子里的那几位不可一世的亲王相提并论,让大雍肃王尊称他为兄啊! 好像,似乎,只有一种可能性。 醍醐灌顶,让凌洒金一下子便有了仰仗,耿着脖子对那贼人道: “我劝你再莫要打我妹妹的主意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你可知,我妹妹她,很快就要成为大雍肃王妃了!” 搬出了大雍肃王,凌洒金原本以为那人会退避三舍,没想到,他只是弯了弯唇角,略带苦涩道: “我知道啊,不然她为什么要回京呢?” 不过很快他便又自我开解道: “她便是有主了又如何,我可以翻墙啊!” 他说着,再不与凌洒金口角,望了一眼高深的院墙,重整旗鼓,翻身一跃便进了凌府内院。 独留凌洒金一人在风中凌乱,开始认真思考起一个此前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凌照水跟随自己回京,难道不是因为父死从兄的古之惯例吗? 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他身为人兄都不知晓的隐情? 日日朝夕相对的妻子,凌洒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她,却直到和离才明白,他根本就不曾探访过她的内心。 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凌洒金以为相依为命的岁月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仰仗和倚靠了,却发现,他越来越看不清她了。 官途亨通,青云直上的大理寺丞想起他的一堆子家务事,摇头暗道一声: “阴魂不散,真是见鬼了。” 这会他人已经彻底清醒了,无暇自怜,探望一眼空荡荡的墙头,扭头便进了自家宅院。 他一进门,凌府管事凌平的便鬼哭狼嚎地朝他扑来,边扑边喊: “大人,大人,不好了,小姐她与人......” 凌洒金赶紧捂住他的嘴,心道“偷人”这种事,怎么能往外喊呢,遂沉着脸语重心长道: “凌平,小姐的事,你就别管了。” 以凌洒金一贯的礼教,这话从他口中说出,颇费了些狠心与决心: “小姐这个年岁,有些需求......也很正常。” “那些孀居的公主啊,嫁不出去的贵女啊,谁家里不养两个面首呢?” “男欢女爱......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此外,他还一再强调了: “一定要约束好家里人,便是瞧见了什么,也不得往外说。” 凌洒金用了蛮力,凌平被他捂了嘴拖着走,挣扎了半响愣是发不出音,待他好不容易从凌洒金的桎梏下走脱,人已经上了长廊,眼看便要到后院了。 凌平好容易喘匀一口气,刚想说什么,便见凌洒金痛定思痛,吩咐自己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凌平,去把灶房后头养的两只狼狗放出来。” 凌平不明所以,仍着急忙慌去了。身后凌大人撸了袖子,摩拳霍霍,气势汹汹往后院走,边走边道: “贼改不了翻墙,我凌洒金便是专治你这种淫贼的。” “府中两条狼狗,便是特意为你备下的。你留下的旧衣衫,我日日都叫它们闻。” “为的便是让它们辨识善恶,知道朝何人张口。” 他这一番边走边放的狠话,以及由远及近地的几声狗吠,让凌照水恍然大悟: 原来刚到京都,刚置宅院,兄长不办家当,反而先养了两条狼狗,竟是出于这样的意图。 她不禁哑然失笑: 兄长打不过来人,却也见不得他欺辱自己的妹妹。 端听那狗吠得有多响,便知道凌洒金这些年心头憋了多大的恨。 第六十章 不合适 凌照水心头暖暖地,笑得舒心。 另一边,有人却已经花容失色了,一声惨叫后,本能地便冲到了一个安全温暖的怀抱里,手脚并用地顺着来人的躯干往上爬。 待凌洒金人仗狗势、气焰嚣张地进了后院,正要验收厉兵秣马的胜利果实,却被眼前的一幕,愣在了当场。 凌平一路追着狗跑,这会也已经到了后院。 想起刚刚便要说的紧要之事,深恐再有阻塞,一气儿说了: “大人,小的刚刚要同您说的是,小姐她与人打起来了。” 他一届家仆,今日眼见却难得的比主子还要高些: “咱们这会放狗帮小姐,会不会有碍两国邦交、挑起两国战事啊?” 凌府后院不大,没有假山,没有水塘子,一条回廊连着前厅与后院。从回廊尽处望去,可以将院中情形尽收于眼底。 院内原本有两个人,分别代表了两方势力,水火不容。 从墙头翻进来一个,便成了三个人,代表了三方势力,各自为营。 后面又跑出来两条狗,院内微妙的局势一下子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狗对除了凌照水以外的那两人一通狂吠、赶尽杀绝。 那两人不得不身体力行地联结为团结的、合力的、牢不可破的一体。 这会凌洒金看到的场面,并非是他期许的那般:翻墙而入的男子被狗撵的满地爪牙,从此再不敢犯凌家后院一步。 映入凌洒金眼帘的场面,可以说相当香艳。 狄亚娜公主四肢如藤蔓般缠绕在在翻墙而入的那名男子身上,便如同男子身上一件不可分割的饰物。 北宸民风开放,她原本便穿得紧致,如此投怀送抱之下自然顾不上仪态。 盛夏时节,春光无限。 男子那一双眼眸无处安放,拖承公主躯体的两只手十指骨节撑开不敢收拢,略略低头,便要倒吸上一口气,稍稍松气,便是混杂了马奶酒香气的香气缠绕在鼻尖,惹人想入非非。 入局容易出局难。 如此痛并快乐着的折腾,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了。 那两只四处乱吠的狗非但没有将两国纷争上升至战局,眼下来看,他们对两国邦交的促进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凌平还是遵照凌照水指示,撵走了狗。 凌洒金则在目睹眼前香艳后,原地转了半圈,笃行起君子非礼勿视的良好教养。 他刚刚失婚,如此香浓的场面,对他可谓残忍,说教起来更是没完: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便是情不自禁,也该自寻妥当的去处。” “更何况,你们俩......不合适吧。” 在凌洒金的遵遵教导下,如夏日藤蔓般纠缠在一起的青年男女,这才回顾起何为男女之防,家国界限。 凌寺丞有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不合适,确实是不合适。 理智让他们火速割裂与分离,便如同两国之间的水火关系。 翻墙而入的男人抖了抖凌乱不堪的外袍,心下烦乱成了口中的抱怨: “升官了,怎么还是这么啰嗦?” “凌大人若是不放狗,我们能这样吗?” 从他身上跳下来的女子整理好铃铛饰佩、钗环裙裾,略显凌乱的花容也重拾起往日娇蛮,一开口便是滔天的罪名: “凌照水,你竟然敢放狗咬本公主,本公主要诛你九族。” 罪名再大,凌照水从未放在身上。 凌洒金面对异国公主的滔天怒火果断转身: “狄亚娜公主,凌洒金一人做事一人当,恳请您高抬贵手,不要牵连无辜。” 狄亚娜公主打量起他: “本公主知道你,你就是传闻中,荣安县主抛弃肃王殿下也要嫁的那个陈世美。” 恶名扬千里,狄亚娜公主在京都城里呆了些时日,大雍朝的民俗家风尚未了解多少,茶坊酒肆听得最多的便是平远侯府的家丑。 听得多了,公主甚至都对陈世美其人生出了无数遐想、满心期待。 海棠宫中她见过肃王武瑛玖,深知这世上能出其右的男人,当数凤毛麟角。 可眼前的陈世美既无潘安之貌,也无容人之量,让公主失望不已: “可你看着文弱又迂腐,既不强壮,也不聪慧,究竟是哪里能通肃王相较呢?” 公主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荣安县主怕不是瞎吧!” “就你这样的,放在我们北宸,能娶上媳妇便很不错了。” 凌洒金自知比不上肃王英武睿智、相貌不凡,可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又是一回事了。 他暗自神伤了一会,便听身后那位宿敌竟然不计前嫌,为自己辩解了起来: “你们女人家,便只听这些家长里短之事。” “洒金兄,那是有大才华的人。” 他说着微微停顿,戏谑道: “洒金兄当年可是仅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一伙子穷凶极恶的山匪招安了。” 狄亚娜公主的直白原本只针对了凌洒金,可院中的男人却非凌洒金一人,所谓仗义执言,实则很大程度上是同仇敌忾: “如此奇功,便是他肃王武瑛玖再怎么骁勇善战、所向披靡,想必也做不到吧。” 凌照水正坐在石凳子上,悠闲地品着春日里才起出的一瓶酒,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招呼唇枪舌剑的那几位: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坐下来一道喝酒吧!” “雪酿青梅,这酒是照水亲手酿的,西淸没有,北宸想来也没有。” 眼下凌府后院里势力交错、暗波横流,偏她坐的住,笑得出: “听说达拉王子与狄亚娜公主是老相好......哦,说错了,是老相识了,就不用照水再相互介绍了吧?” 一张石桌配四个石凳子,四人各占了一席。 凌洒金与妹妹凌照水坐对面,递了狐疑的眼神和话头给她: “怎么回事?” 以他刚刚失婚又遭重创的心情,实在很难明辨出目前的形势: 西淸达拉王子,北宸狄亚娜公主,还有自个妹妹这个乌浓余辜,究竟是怎么凑到一处的? 第六十一章 比不上 事情还要从肃王与凌照水的绯闻说起。 今日早些时候,狄亚娜公主突然造访,走的是正门。 狄亚娜公主来者不善,不顾仆从劝阻便直冲进凌家后院后,才见了面就迫不及待地将罪名冠到了凌照水头上: “凌照水,你这个乌浓余辜,处心积虑地勾引肃王殿下,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耻高气扬的公主殿下用眼角余光环顾凌府四周后,一脸嫌弃地补了一句: “你家院子也太小了,还没本公主的一间马厩大。” 凌姑娘才听下人通报,狄亚娜公主来了,她人便已经窜到了跟前,一副气势汹汹外加咄咄逼人的模样,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如此倒省了迎候异国公主大驾的一系列繁杂礼仪。 公主殿下饰金坠玉,环佩琳琅,令凌家的小院蓬荜生朝辉。 公主一句话,又让侯府赘婿的凌洒金苦苦撑起的颜面与门楣,仿佛都成了笑话。 不过,狄亚娜公主此来,显然不是关心凌家的家境和处境。 抢男人才是公主兴师问罪、屈尊降贵的本来目的。 肃王府正门为谁而开,乃是时下最被人乐道的新鲜事。 京都城的风云日新月异,如今正时新的,便大约是肃王要娶凌照水。 凌姑娘才回京都城,便接二连三地与人闹出了绯闻。 如此红颜祸水,她的底细因此被京都权贵和百姓们翻腾了一遍又一遍。 作为北宸公主,志在与肃王联姻的外邦,狄亚娜公主的消息来源,比街头巷尾的说道,会更具体一些。 北宸使者亲眼看见凌姑娘迈进了肃王府的朱红正门,甚至连她先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都阐述得很仔细。 肃王府的奴仆、侍从口径空前一致,唤凌姑娘为“王妃”,肃王殿下似乎默认了这一行径。 前阵子,更有小道消息说,凌姑娘拿出了王府当家主母的威仪,当众惩戒了肃王府的婢女。 如果说海棠宫里、选妃宴上,肃王殿下与凌照水只是眉来眼去、郎情妾意,那么新近的这些新闻无疑便坐实了,肃王武瑛玖心中的,大雍肃王的正妃人选。 仿佛只待慧妃娘娘一道懿旨,肃王与凌姑娘的好事,便算是定下了。 对于肃王殿下的选择,京都城中所有的贵女大都不服气,只是她们被束缚在深闺里,只能发发牢骚将凌家祖宗十八代数落一遍,并不能向狄亚娜公主这般,直接窜到凌姑娘的眼前,把脖子一伸,把胸一挺,傲视凌家的小破院子直言不讳道: “本公主到底是哪里比不上你?” 诚如眼前所见,凌家庙小如斯,公主富有千里封地。 凌姑娘固然生得貌美,可公主也是名扬天下的美人,美有不同,各有千秋。 若论立场, “肃王他能娶你一介乌浓余辜,为什么不能娶我堂堂北宸公主?” 诚然公主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劲装彩衣把她的婀娜丰满的身段勾勒得凹凸有致,直逼得人血脉崩张,想入非非。 她一动,身上都零件跟着起伏。 凌姑娘对此甘拜下风,咽了口酒,移开了目。 她在想,狄亚娜公主既有美貌又豁得出去,活色生香,欺身相就,那日选妃宴上,肃王殿下究竟是如何忍住的? 不过很快,凌姑娘很快便告诫自己: 这世上既有负心寡情的陈世美,便一定会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既是还愿意相信爱情,便一定要对男人有信心。 肃王武瑛玖重拾了凌姑娘对于爱情、对于婚姻的信仰,诚然也给她招惹了不少麻烦。 听说京都城的世家贵女们已经因为她,联结成了一个同仇敌忾的同盟。 听说她们每每小聚,集思广益的主题便是如何将凌姑娘,赶出京都城去。 听说那位动不动就能挤出一条银河的苏揽月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相比之下,凌姑娘觉得,像狄亚娜公主这样有气便当面撒的,虽然泼辣,却也坦率。 狄亚娜公主步步紧逼迫,可凌姑娘却当她不存在似的,既不回答她,也不正视她,就仿佛从来没有将她当做对手。 如此怠慢,让狄亚娜公主更生气了,急掠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欲落下...... 她和凌照水只隔着一丈,后者原本又倚靠着一处廊柱,后头无路可退。公主自小习舞,移动之迅捷比之习武之人亦不枉多让,她看着虽纤盈,实则手力一点也不弱。 无路可退更兼疾风骤雨。 眼看着,这山呼海啸般的结实巴掌,凌姑娘是绝对躲不过了。 可便在那电光火石间,凌照水不知怎的一绕,轻轻巧巧就避过了那迎面而来的危险。 公主的一巴掌拍在了廊柱上,惊落一地紫藤,她方才用了多少气力,如今就受了几分疼痛。 疼,可谓都是自找的。 狄亚娜公主扑了空,扬眸寻去,凌姑娘已绕出廊柱,正信步往石桌子的方向去。 纵使狄亚娜公主不肯承认,她又输了: “你......你竟然会洛迦舞步?” 教习狄亚娜公主舞步的多名舞娘都曾说过,洛迦舞步是世上最精妙、最难习的舞步,因为这舞步对舞者的领悟力要求太高,所以早已失传。 狄亚娜公主致力于在舞技上登峰造极,多年来倾一国公主的财力和物力,一直寻找与洛迦舞步相关的秘籍,却始终毫无所获。 可眼前这个女人,她竟会! 久旱逢甘霖,狄亚娜公主不得不正视凌照水的另一重身份: 她是西域第一舞姬梅香的女儿。 选妃宴上狄亚娜公主就趁凌照水不防,上手摸过她的根骨,因而十分确定以及肯定, 凌姑娘的舞技必然十分不凡。 狄亚娜公主寻遍天下舞娘无数,见过她们的身段和手段,因此笃信,如果当世她还能在舞技上寻见对手,那一定是凌照水无疑。 公主有些淡忘了自己的来意,她此刻筹措满志,对着凌照水的背影招呼,不容拒绝: “喂,喝什么酒啊,起来跳舞,我们来比一场!” 第六十二章 洛迦舞步 凌家后院中没有甘当护花使者的肃王武瑛玖,狄亚娜公主显然没有打算放过凌照水这个难得的对手,说话的功夫她已经脚步轻盈地朝凌姑娘追去。 凌照水提了酒壶往石桌子去,狄亚娜公主探出一脚要绊她,被其避过,又不死心地出手去抢她手上的酒壶。 凌姑娘矮了矮身,足尖轻点,旋转游移间再一次逃出了狄亚娜公主的肢体封锁,也叫公主彻底看明白了: “没错,这就是洛迦舞步。” 公主步步紧逼,为了大雍肃王,也为了失传已久的洛迦舞步,凌姑娘疲于摆脱,只好提着酒壶探出几步,两手一摊: “公主为什么一定要同人比呢?” 方才凌姑娘避开公主的攻势实则只在一瞬,能仅凭那一瞬的眼力识出那是洛迦舞步,狄亚娜公主的舞技,便当得起举世的吹捧。 不过,若与那人早已登峰造极的舞技相较,便还是差了许多...... 凌照水避开狄亚娜雀跃的目光,有些意兴阑珊道: “自取其辱,又是何必呢?” 她这样说,更激起了狄亚娜公主内心强烈的不忿,公主把脖子一扬,掷地有声道: “本公主便是输,也要输得明明白白。” 公主眼中的炙热与真诚让凌照水有些许的出神,曾几何时,她也有过这样诚挚的感情: 一次次摔倒,一次次重来,直到舞步成,母亲展颜笑。 她所有的努力与坚持,在那个瞬间,便都值得了。 后来脚筋被人挑断,凌照水其实也不觉得有多遗憾,因为那时,那个她为之起舞的人,早已不在。 两人相持不下,院中突然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响。 达拉王子人未至,声先到: “照水我的亲亲宝贝,本王可想死你了。” “快,快让本王亲一口。” 达拉王子想念一个人,从来都是溢于言表的,昔年他曾因为喜欢一位异国公主而长居异国,为她谱下名曲无数,今日刚刚落地,便大张着双臂,热情洋溢地朝凌照水扑来。 只不过,院中的美人并非凌姑娘一人。 达拉王子投怀送抱的热情,被狄亚娜公主惊愕的眸光一扫,两人同时呆愣成了凌府小院中略显拥挤的假山石: “你怎么在这里?” 举世皆知,西淸达拉王子曾轰轰烈烈地追求过北宸狄亚娜公主。 这段疯狂的爱恋,可以追溯到十年前的一场北宸宫宴。 受邀参加的西淸达拉王子对宴会上倾情献舞的北宸狄亚娜公主一见倾心,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那个时候,西淸还是北宸的属国,双方维系着和平的盟约、友好的邦交。 达拉爱上了美丽、妖娆、高贵的狄亚娜公主,以为世间万物都不能与眼前美好匹敌,于是把家国重担全都抛诸在了脑后,赖在北宸王都便不走了。 在北宸王都,达拉王子如北宸王期盼的那般,终日与狄亚娜公主在一道歌舞寻欢,不问今夕是何夕。 王子与公主,他们一个善乐,一个善舞,相处起来可谓是相得益彰。 爱情成了创作的源泉。 达拉王子绝大多数现今尚流于市井、被千万人传唱的名曲,都是那时所作。 而狄亚娜公主呢? 她在海棠宫中所跳的舞曲,被凌照水一眼识破,便是西淸达拉王子创作的风格。 十年了,公主再没有找到更契合她的舞曲。 十年了,王子满腹国仇与家恨,早已失却了创作者的本心。 如今两人在凌家的小院里重逢,面对面,局促且尴尬,早不复当年男才女貌、羡煞旁人的浊世佳话了。 两人来不及叙旧,便被凌洒金放出的狗搅乱了局面。 那狼狗受人指使,日日闻达拉王子的旧衣,一放出来便追向后院,倒也不奇怪。 出奇的是,那两只狗经过狄亚娜公主身边时,似乎也在公主身上闻见了什么熟悉的气味,朝着狄亚娜公主便是一通乱吠,狗身直立,几乎与公主比肩。 两只狼狗一左一右对着公主狂吠,像是在公主身上找寻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在拼命地招呼主人家前来验收“养狗千日”的成果。 凌洒金还没赶到,公主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出于本能,公主一头冲进了院中她最熟悉之人的怀里,手脚并用便往上爬。 狼狗们这时闻见了更强盛与熟悉的气味,这才调转狗头,齐齐对准了达拉王子。 达拉王子张开的臂膀,未及收回,便有美人自投罗网。 可此美人并非彼美人,他一面托着狄亚娜公主,一面使出浑身解数与狼狗斗勇,余光向内,便见一旁石桌旁,有人冷眼看着眼前的热闹,听着兄长凌洒金认真的图谋, 竟笑出了声。 达拉印象中,凌姑娘似乎一贯处事淡然,却也很少真正开怀。 看来,纵然有凌三川的事情吊着,凌姑娘的心情却还是不错。 京都城,也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糟糕吧。 紫藤花下美人笑,把凌家这座小宅院烘托得好似人间琼林境。 达拉很想近前,却已是分身乏术了。 与此同时,挂在他身上的狄亚娜摸了摸挂在脖子间的一片银叶,这一片其貌不扬、其价不贵的银叶在狄亚娜公主金玉满身的饰物中,显得十分灰暗,与公主张扬明艳的个性十分不符。 公主带着它,是养了十年的习惯。 那银叶是达拉送的,所以残留着他的气息,是猎狗嘶鸣想要从狄亚娜公主身上得到的东西。 狗识旧味,可达拉王子却似乎已经不记得旧情了。 他的模样比少年时苍隽了许多,身姿也比年少时强健高挺了许多,可他的眼眸也不复从前清澈,他眸间间常含笑意,也再不能让公主感受到他炽如朝阳的热情。 更何况,狄亚娜公主方才亲耳听到,他亲昵地唤了另一个人叫“宝贝”。 狄亚娜公主所有的感官都在意着这句旖旎多情的“宝贝”,早就把英武不凡的大雍肃王忘到了九霄云后,一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 “你们俩,有一腿?” 第六十三章 进趟城 在狄亚娜公主的咄咄目光下,凌姑娘挑了眉,达拉瞥了嘴,凌洒金则端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愁容。 他正要说道,被自个妹妹一语惊了魂: “如果我说,我之所以回到京都,就是为了阻止公主嫁给肃王,公主信吗?” 狄亚娜公主当然不信,嗤之以鼻。 她凌照水一届乡野村姑,竟然立有这么远大的志向。若是大雍朝人人都如此,这些年北境在军事上何至于屡屡被北宸国压制。 凌洒金却是想起了达拉王子在墙外头同他说过的话,心里实则已经信了四五分。 他指着达拉,问妹妹: “他说的难道竟是真的?” 凌洒金很受伤:妹妹回到京都城,原来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不过无论如何,他等着她亲口承认: “所以照水,你回京难道不是因为追随为兄吗?” 凌洒金为人憨直,是扫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人。眼见他都生疑了,狄亚娜公主不得不重新审视凌姑娘的这个问题。 只见她面容平静,好像并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凌照水偏安乡野一隅,却偏偏挑在慧妃为肃王择选正妃的当下回京,难道真的妄图以一己之力撬动两国联姻,扭转天下局面? 以这样异想天开的视角作为切入点,再结合眼下的现状来看,狄亚娜公主发现了更为可怕的事实: 若单纯以结果论,凌姑娘似乎已然达成了这个目的: 无论她用了何种手段,她已然成功勾引了肃王,令肃王当众拒绝了北宸使团的联姻请求,令大雍正式站在了北宸的对立面。 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凌照水就会成为大雍肃王妃。 力破天下局势,全凭一己之力。 狄亚娜公主难以置信地望着凌照水,对她全身上下进行了更为严苛的审视。 可单凭狄亚娜公主未经黑暗淬炼过的坦荡明眸,又怎么能看懂凌姑娘云淡风轻笑容后的种种隐晦与深意呢? 凌姑娘这般撩拨完北宸公主后,自己却说: “开玩笑而已。” “照水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 “照水不过是一叶浮萍,兄长是照水在这人世间的唯一依托。” “兄长回京,照水自然要回来的。” 狄亚娜和凌洒金才双双松了一口气,为自己方才不切实际的联想感到好笑。 静下心来想,凌照水的话根本经不起细推。 她虽是乌浓余辜,却自幼生长在大雍的领地上,她是被权势驱赶的一届流民,游走在权贵的眼皮下时常难以自保,她没有立场,也全无动机,去参与和破坏一场云谲波诡的权力斗争。 除非她,实在活得不耐烦了。 狄亚娜公主品着香醇的梅子酒,不禁想, 她凌照水既能以时梅酿陈酒,便应该还存着些对生活的热爱。 有了这层觉悟,狄亚娜公主安心了不少: “就说嘛,大雍肃王是何其风姿卓着的当世英雄人物,历经百战,又怎会识不破区区美人计。” 狄亚娜公主讽喻凌姑娘,便也在为自己开脱。 说到底,公主还是想不明白,肃王他究竟看上了凌姑娘什么? 自古技艺登封造极者固有强大的胜负心: 相比于大雍肃王是否看得上自己,她更为在意的是自己究竟比凌姑娘差在哪里? 前些时日,她或许还沉迷于与肃王武瑛玖相见的刹那惊艳,他的英俊与气度诚然都给公主留下了抚不平的绝好印象,可是他的冷漠与强硬将她春心初动的萌芽扼杀在了摇篮里。 男人适时且诚实的表达自己的拒绝,是非常有意义的。 对于肃王武瑛玖,海棠宫中狄亚娜公主有过惊艳,却也没有爱得更深。 否则,她也不会屏退左右,单刀、只身来找凌姑娘的麻烦。 所有的事情一旦上升至邦交,便会变得很麻烦。 迪亚娜公主和京都城中千万觊觎肃王武瑛玖的贵女们不同,她要的是凌姑娘的解释,而并非肃王其人,所以她不想让事情变得麻烦。 眼下来说,不需要凌姑娘多做解释,公主已经找到了自己情感的归属。 不期然还能遇见的人,给了她莫大的欣喜,那种昔年朝夕相处的依赖还残留在公主的记忆里,虽然一别经年,但是她早已在难以释怀的思念里默认了, 假戏真做,她早已不可抑制地爱上了他。 狄亚娜公主彻底放弃了对肃王武瑛玖的死缠烂打,如此反倒让她有了更清醒的头脑。 狄亚娜公主想破脑袋、百思得解,以为自己终于窥见了大雍肃王的意图: “纵使眼下你和肃王殿下的谣言传得漫天飞,可那又怎样呢,没有明媒正娶,便算不上大雍肃王妃。” 公主看向凌洒金,言有所指: “大雍肃王的红颜知己,也并非只有你一位。当年也有人,比你更得肃王殿下和慧妃娘娘的欢心。那时谣言纷纷,便是本公主身在北宸,也听说了不少呢。” 公主保持了合理的怀疑: “时下绯闻,也许就是肃王殿下应对我北宸联姻的障眼法罢了。” 狄亚娜公主的想法对凌洒金来说却如同当头棒喝: 便在几个月前,大雍境内几乎人人都相信肃王殿下与荣安县主才是天作之合,李红荼会是肃王正妃的不二人选。 可眼下呢? 凌洒金心下一痛:飞蛾扑火,荣安最终成了他凌洒金的妻子,但很快又不是了。 无论如何,大雍肃王亟需另一个美人,替他挡住汹涌如潮的朵朵桃花;需要一个风口浪尖上的美人,隐隐占据大雍肃王妃之位,不给旁人、他国觊觎的机会。 引导舆论风潮,掩盖真实意图,本也是大雍肃王的惯用手段,怪不了外人揣摩。 狄亚娜公主明示暗示,也许凌照水就是下一个李红荼。 听到这里,凌洒金不由为妹妹捏了把汗: “照水,这浑水咱们别趟了,行吗?” “咱们还是安生过日子吧。翰林院、大理寺有几个年轻人非常不错,晋王身边那个邓筵茆屡次三番向为兄我打听过妹妹的近况,妹妹若是有心,为兄愿为妹妹奔波......” 凌照水看着她兄长那满是担忧的眼神和越来越离谱的主意,便恨不能狠狠踩他一脚: 若是凌洒金不把凌三川搅合进来,她便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可他既把凌三川的存在抖落出来了,这浑水趟或不趟,便不全凭她凌照水说了算了。 凌照水满怀希望地看向达拉王子,剪水双眸盈盈望着他: “王子来晚了。” 诚然,他比她预计的,晚到了好几天。 算算时间,平远侯府派去接凌三川来京的车队这会都已经折返了。 凌三川离京都城每近一分,凌照水的心防便抬高一分。 她想起肃王武瑛玖说要对三川“视如己出”,便觉得如坐针毡。 被点名的达拉王子把手一摊,厚脸皮道: “水儿,本王进趟城,不容易的。” 承大雍肃王的厚德,西淸一族能够光明正大在大雍境内苟安。 但大雍朝廷给予西淸一族荫蔽的前提是:不生事端。 西淸人想要离开新乡境内,必须要提前向礼部和兵部报备。 这层层报批的流程走下来,正常情况下尚且需要个把月。 值此几国邦交敏感之际,西淸达拉王子想要通过礼部和兵部的层层审批,进入大雍京都城,可谓难于登天。 狄亚娜公主毕竟生于皇族,该有的敏锐还是有那么一些的,待她反应过来,忍不住以手掩嘴,悄声道: “达拉,你是怎么来的大雍京都城?” 达拉王子深看了她一眼,幽幽开口道: “实不相瞒,达拉是翻墙来的。” 越过了礼部和兵部的层层审批,达拉王子此行,穿了小道,走了捷径。 说得更通俗些,他是在没有任何报批和准入的情况下,私闯了天子脚下的大雍京都城。 第六十四章 招安了 “你......你就不怕因此惹怒了大雍朝廷吗?” 狄亚娜公主压低声音,明眸止不住在凌府内院里四处打探,生怕他们方才的对话不甚落入了有心人的耳目。 西淸亡国后,达拉王子若不是躲到了大雍朝的境内,得到了大雍朝廷的荫蔽,哪里能躲过北宸铁骑的围追堵截? 狄亚娜公主觉得,达拉此举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众人都看到了狄亚娜公主现下的急迫,凌照水想起海棠宫中那个高举北宸旗帜、代表北宸王朝最高利益的公主殿下,忍不住干咳一声,提醒她注意立场: “这对公主殿下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情。” 大雍与西淸若生了嫌隙,北宸国力推乌浓立国之事,应该会减少不少阻力。 凌照水冷眼旁观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公主却不以为然: “朝堂是朝堂,本公主今日并非代表北宸国,而只是......” 她看着达拉王子,昔日旧情积沉多年,早已无从言说,当她重新定义彼此的这段关系时,竟也只能用: “朋友,本公主今日只是达拉王子的一个朋友。” 以一个朋友的立场,关怀达拉王子的处境,对于狄亚娜公主而言,也并非第一回了。 当初北宸王受那乌浓妖妃蒙蔽,指鹿为马,要对西淸人动兵之时,她便曾跪在北宸国王的王驾前,为无辜蒙难的西淸子民求过情,其中当然也包括了达拉王子。 可是她纵使再受宠,在父王眼中心中也不过就是一个怡情助兴的玩物,根本就不能左右北宸的军事和国事。 她为西淸人,为达拉王子求过的情、受过的责罚,被北宸铁骑征伐的车轮无情碾过,不曾被谁留意过,不曾泛起过一线涟漪,便也不值得拿来说道。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 狄亚娜公主的眸光此刻在凌照水和达拉王子身上兜兜转转,思绪便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 “你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达拉甘愿以身犯险,便是为了来见你吗?” 翻她后院,喊她宝贝,予她拥抱。 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凌照水与达拉王子闻言对视,很多时候她也不清楚他同达拉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们相逢在彼此最落魄的时候,曾互相算计过,也曾相互扶持过,他帮过她,也害过她,她明知他未必可信,可一旦遇事,她头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凌三川出事,她对他说,江湖救急,望助。 她传唤他来,他便真的来了,跨过了狄亚娜公主所述的艰难险阻,他迎向她的,是热烈而诚挚的怀抱。 不过凌照水不是狄亚娜,纵使被一万条狗追,她也不会一头扎进达拉王子的怀抱。 她不会给另有所图者,走进她心里的机会。 凌姑娘遥望远处一葱绿意,想了想,试图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 “蚂蚱,一根绳索上的蚂蚱。” 达拉王子看着她清丽的侧颜,一口清酒连着苦涩被他一同咽进肚子里: “水啊,咱能换个别的颜色的物什吗?” 他唤她亲昵,挨她亲近,落在狄亚娜公主稍显愠怒的眼眸里,诚非是一只绿皮怪能够轻易打发的关系。 公主审时度势,正要追问,便听凌洒金解释道: “凌某任新乡县官七年,新乡辖内有一地,名为新远。西淸亡国后,王子曾落草在新远山上,后被凌某诏安了。” “新乡乃一边陲小县,占地不丰,我凌家与西淸旧部共居此地,算是......睦邻友好。” 达拉王子听着,重新佩服起凌洒金的口才。 仅凭三寸不烂舌,招安了占山为王的恶匪,是新乡县官有迹可循的一项功绩,不过...... 当年西淸残部刚刚逃到大雍境内,彼时大雍朝廷对待西淸流亡残兵的态度尚不明朗,因而西淸人便一直藏匿在新远山上冒充土匪。 时任新远县官凌洒金接乡民请命,前往剿匪。 新乡县小,凌洒金手底下一股脑也只有几百个老弱残兵。那时他也才上任不久,文官领兵,受了老吏无数刁难,人心本就不齐。 而彼时西淸虽然战败流亡,但达拉身边还围聚了好些身经百战的骁勇将士,铁骑出山,随时可以将新乡县官凌洒金一行,一网打尽。 凌洒金上头两位县官,都曾前往新远剿匪。 一位因年迈死在了路上,一位才同达拉王子旧部较量了一回,便主动上书告老归乡了。 凌洒金顶了这个缺,得以逃脱京都城内的池鱼之祸。 可这县官,诚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摆在凌洒金面前的第一个难题便是,剿匪。 他初出茅庐,倒也不惧那恶匪威名,却也从老吏们口中得知了双方兵力之差。 实力如此悬殊,打是肯定打不过的。 但凌洒金深信,他可以凭着三寸不烂金舌,凭着历过科举榜上千军万马的锦绣文章,将盘踞在新远山上的土匪游说招降。 于是,新任新乡县官、金科榜眼凌洒金,用尽了江郎之才,日日给新远山上的土匪们传话,讲礼义廉耻,讲伦法纲常,讲得喉咙都哑了,也没见山匪有半点音讯。 传信的小山匪最后忍无可忍,对口才了得的凌县官说: “大人,您歇一歇吧。” “你说的这些,我们老大他也听不懂啊。” 达拉王子贵为一国王储,自小不仅习西淸语,也学过大雍和北宸各地的语言,但那也仅限于日常交流,被凌县官这般的榜眼大才,每日教习一篇文采斐然的礼义廉耻通赋,达拉王子着实有些消化不良。 他后来瞧见小兵带回的凌大人的信件,便只想找副框子将它裱起来束之高阁,连看都不想细看上它一眼。 凌洒金刚到新远山下那几日,达拉身边通习各国文字的使节还会帮着解读凌县官的劝降文书,讲一讲凌县官今日念的那通经究竟讲了些什么,可日子一久,不光达拉听不下去,他身边的大将们也个个听得头皮疼: “待本将下去将那劳什么县官擒了,让他头颅与脖子分家,看他还念不念这烦死人的紧箍咒了。” 第六十五章 能信吗 牢骚可以发,凌洒金却是万万不能抓的。 彼时西淸正等着大雍朝廷的态度,乞求能够在大雍境内居安,又怎么能把大雍朝廷的命官,一不做二不休给咔嚓了呢? 达拉王子对凌县官妄图蚍蜉撼大树的不自量所为嗤之以鼻,凌洒金却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教说之词感动了土匪,令他们改邪归正了。 毕竟这是他走出京都牢笼,走出家破人亡阴影后,切身实地办成的头一件大事。 虽不算是什么丰功伟绩,却也勉强可以振奋他每逢夜半潦倒的心境。 走出新远深山老林的达拉王子竟然也没有戳穿新远县官的功绩,他只在接受招安时,请求县官大人不要将他的身份报与朝廷知晓,算是扞卫他一国王子的体面吧。 至此之后,盘踞新远的匪患没了,摇身一变,成了流亡境内的西淸残部。 睦邻友好?达拉王子不看凌洒金,深看了一旁的凌照水一眼: 不得不说,她确实为自己寻了一位好邻居。 西淸残部落根新乡七年,在时任新乡县官凌洒金的治下,西淸人未尝因国破被欺辱,也没有因种族遭到歧视,他们享受着凌县官治下的安宁,放弃了游牧传统、和大雍子民一样分田劳作,并且如凌县官倡导的那般与大雍的子民逐渐融合、甚至通婚。 安居乐业,新乡的大雍子民过的是什么日子,流亡境内的西淸残部过的便是什么日子。 到了今时今日,新乡早已被流亡的西淸残兵,当做了第二座故乡。 凌洒金是否真的招安了他们,尚存非议。 但他真的践行了他招安山匪时许下的承诺: 既往不咎,对他们一视同仁,给他们安稳日子过。 主政一方,福泽一地,新乡县官七年如一日的厚德远在其被繁文缛节束缚的口才之上。 在凌洒金的一番解释下,狄亚娜公主试图将达拉王子翻墙而入的行为,与邻里间串门等同,却发现它既不符合大雍礼节,也不符合西淸民风。 更何况,什么样的邻居会令达拉王子如此牵肠挂肚,需要达拉王子涉险专门跑一趟大雍京都城呢? 她带着满心的狐疑看向达拉王子明显带了风尘和沧桑的脸,有些心疼,又有些伤怀: “你,究竟来此做什么?” 凌照水放下酒杯,抢先替达拉答了: “达拉王子此来,当是为了公主殿下。” 狄亚娜公主望向昔日那位疯狂的追求者,眼眸中闪过久违的亮光: “达拉,她说的是真的吗?” 达拉一愣,他尚没有捋清楚这其中曲折的逻辑关系,便又被凌姑娘毫无留情地出卖了: “公主可以理解为,时隔多年,达拉王子还依旧爱着你。” “一听说你要嫁给肃王殿下,他不顾两国约定,翻山越湖、淌水翻墙便来了。” 狄亚娜公主内心闪过一丝希翼,不过很快她便从刹那欢喜中醒悟了过来: “不可能,自从那事......这么多年他从未联系过本公主。” “我们......已是仇敌。我们再无可能。” 狄亚娜公主的伤悲几乎要溢出来了,达拉王子紧抿着双唇,他接收到了凌姑娘暗示的眼神,虽然不明白她的意图,却早已习惯了配合,因此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 可他心如明镜,很明白一点: 他对狄亚娜公主,早无当初顶峰相见时那份纯粹的悸动了。 他眼下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带了浓重的目的: “这么多年,达拉确实憋了许多话,想要同公主讲。” 看热闹的凌姑娘,对达拉王子骑驴下坡的态度表示满意。她心情不错,甚至扭过头开解起一头雾水的凌洒金: “兄长你看,和离未必是最坏的结局,至少你和嫂子之间没有重重阻隔,便还有重新追回嫂子的机会。你说呢?” 凌洒金看看达拉王子,又看看狄亚娜公主,两人一个悲戚挂脸,一个拧眉苦恼,如此相较,原本压在凌洒金胸口的那块沉石似乎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曙光乍见,心中分外清明: “一语惊醒梦中人,照水你所说极是。红荼她为我做了这么多,受了这么多委屈,如今也该换我,为她做些什么。” “和离不算什么,重新追回便是了。” 诚然凌洒金若能拿出当年蹲守新远山下招安山匪的执着,荣安县主的心难道会比一个风俗言语不通异族更难攻克吗? “照水,为兄想起来了,你嫂子好像并未在那和离书上签章......” 他说着欣喜若狂,掏出怀里那封被他揉搓得皱巴巴的和离书,一阵猛瞧,果然没从中找寻到荣安县主李红荼的落章和署名。 他以为李红荼还是念着两人的往昔,不忍撒手,又哪里能想到, 荣安县主既然决意放下,便不会再拘泥于这种小节。 李红荼要的人,隔却山河万里,她也会追回来;她不要一个人,区区一纸婚约又如何能将其束缚住呢? 凌洒金尚不明白这一点,兀自笃定了: “照水,她没有不要我。” 凌照水祝愿他: “兄长,且行且珍惜。” 两人大声私语,兄友妹恭,达拉王子咬碎了牙,忍不了一时愤懑: “凌照水,你是故意的?” 她故意曲解他的本意,把狄亚娜公主往旧情上引,是为了给长兄出气、消困,也是为了报复他把她引回京都城的旧仇。 他叫她去勾引肃王殿下,她便把他推给狄亚娜公主。 这个女人如斯记仇,竟从新乡一路记到了京都。 凌姑娘把酒盈樽,看上去颇多委屈: “照水只是说出实情罢了。” “当年你泪流满面朝着北边,一遍一遍吹你自个写的那些陈曲旧调,为的不正是眼前这位尊贵的北宸公主殿下吗?” 彼时西淸刚刚亡国,隔着国仇家恨,达拉王子不得不收起他对狄亚娜公主的满腔爱恋,收拾起一个终日只知赏舞作乐的王族贵胄的纨绔之心,肩负起西淸残兵复国的信念,成为一个冷酷的,刚硬的复仇者。 凌照水如今提起曾经那个会流泪的达拉王子,让眼下这个只会流血的达拉感到分外陌生。 有时候她甚至都想亲口问一问他: 达拉,除了复仇,你还有别的感情吗? 照水还可以相信你吗? 第六十六章 看热闹 百威楼的赏金悬了那么多天,达拉王子比凌照水预想中却来晚了很多。 相处多年,凌照水见过达拉王子床头梁上装模作样悬着的蛇胆,也见过他放纵大哭时死不肯撒手的父母灵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达拉王子成长和蜕变的不易,也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为西淸复国可以付出的代价。 他把自己打磨成一支随时可能射向敌人的利剑,忘了疼,忘了痛,也忘了爱。 今日难得达拉和狄亚娜这对旧情人在跟前,凌照水一时心血来潮,化身成当年成千上万追捧过这对金童玉女的疯狂子民中的一员,满脸憧憬地说: “达拉王子,狄亚娜公主,也许你们可以试着相处几日,把彼此的责任放一放,把昔年的误会解一解,破镜尚可重圆,王子和公主亦可再续前缘......” 凌照水这红娘做的委实不怎么样,至少比肃王武瑛玖撮合荣安县主和她兄长凌洒金时,少了几分圆滑与世故。 不过,勉勉强强刚好可以应付应付,朝堂内外、宫里宫外那些看不到的眼目。 凌姑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若有似无地看向一处,那里有个新来的婢女正提着笤帚一遍遍扫着落叶,她的身影时有时无地从远端廊柱后溢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便连凌洒金都看出来了,歪头看向自个妹妹: “照水,咱们府里总共也没有两棵树吧!” 凌洒金想问的是:秋未至,树不多,风不大,地又窄,哪里有那么多落叶可以扫? 凌照水一笑,这才隆重介绍道: “兄长这两天心思都在嫂子身上,府里发生的事想必还不知道吧。” “认识一下,歆梓姑娘,那位是昨天慧妃娘娘刚刚赏的婢女,娘娘遣她来照顾妹妹我的饮食起居。” 显然这位新来的婢子对凌姑娘的习惯不太了解。 比起打扫一新的庭院,凌姑娘更喜欢落叶不扫、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那份自然与诗意。 “这叫什么事?” 凌洒金一听这话便冒了火,明晃晃的奸细都已经到了家里,怪不得凌照水今日一反在新乡的常态,明里暗里都要把达拉王子往外推。 凌洒金看向达拉,显然达拉也明白了凌照水的意思。 他望向狄亚娜公主的眼眸中瞬时便多了许多真诚,与他叙旧的热情也明显高涨了不少。 他明白,如果凌府不安全了,那么北宸公主的驿馆会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栖身之所。毕竟头顶着国仇,谁又会怀疑西淸王子会和北宸公主在一起呢? 这一点,达拉王子一现身,他的好邻居便替他想好了。 这位歆梓姑娘才进了门,凌照水便明白了慧妃娘娘的意思。 她和肃王殿下好事将近的谣言如今传得满城风雨、有鼻子有眼的,慧妃娘娘若是有意赐婚,那么赏下来的便应该是宫里边教习礼仪规矩的嬷嬷。 可她只给了这么个眼目乱舞的丫头,意图便再明显不过了: 慧妃沈晚棠并没有让凌照水入主肃王府的打算。 来了几日,那丫头探头探脑,什么活计都想插只手,哪有热闹便往哪里凑,还被凌照水和碧玉发现了好几回,她在翻凌照水的衣柜和装屉。 慧妃的人,她们主仆不便处置,被她几句话便搪塞了过去。 可凌家主仆亦不傻,一来二去,她们便有了怀疑: “小姐,慧妃娘娘协理六部,什么样的财宝没有见过。咱们府里,连件像样的宝物都没有,她们究竟是在找什么东西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找一找你家小姐我有什么把柄可以拿捏吧。” 可这寻出的罪名,还能比凌捭阖之罪更大些吗? 慧妃娘娘身居如此高位,想要拿捏凌照水,原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专门派个婢子来。 为此还特地给出了说法: “慧妃娘娘说,照水是故人之子,她要帮着照拂一二。” 如此关照,一度还令天真口直的碧玉很感动,夸赞道: “娘娘真是体恤入微。” 凌照水却早有预料: “体恤就怕入了微。” 人家是隔墙有耳,凌府直接是家里进了贼。 这两日,凌照水领着碧玉对凌府的一应物品进行了归集,库房新落了把大锁,钥匙也是谨慎保管着。 想想,凌家的底细横竖不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慧妃娘娘定是不稀罕的。 凌照水既无意入主肃王府,便也不怕旁人在言行上挑错处。不过为着兄长的官声和名声着想,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在前头。 便在整顿家当的这些时日里,凌照水想起了一样东西。 便是那块文昌公主给的黑漆漆的石头。 因为一直也没弄明白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凌照水便找了个小木匣子将它锁了起来。 那些陈年旧事,仿佛也便同落了锁般,从凌照水的记忆中慢慢消散了。 文昌郡主已死,云韶宫已关,凌照水便像肃王武瑛玖希望的那般, 已经将那些事彻底放下了。 傅珂羽临别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原本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纵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可她心向明月与朝阳,便不想再去深挖那些陈年的阴暗了。 凌姑娘不想继续追究,奈何幕后之人却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如此倒逼得凌姑娘不得不再次琢磨起,那黑乎乎的石块究竟是什么东西? 空斗扫落叶,凌照水不明白慧妃娘娘的良苦用心。 凌府的危机四伏,却连狄亚娜公主都看明白了。她都有些同情起凌姑娘如履薄冰的处境: “早就听说你们大雍朝的后宫能吃人,不想竟是真的?” 凌姑娘回过神,轻描淡写道: “你们北宸王室的后宫,难道就很太平吗?” 凌照水说到了狄亚娜公主的痛处,她立马就变了脸: “凌照水,本公主警告你,你休要刺探我北宸王室的秘辛。” 狄亚娜公主的警告,凌姑娘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你父王新娶的这位乌浓王妃,都已经兴风作浪到了这个份上,照水便是又瞎又聋,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第六十七章 有奸细 若不是这位乌浓王妃惊世一梦,北宸何以对西淸生兵,达拉王子又何至于流亡,昔日备受北宸王宠爱的狄亚娜公主又何至于远赴大雍朝,自贬身价求嫁给一个她从未谋面的男人。 若没有乌浓王妃,若没有这场突如其来又旷日持久的变故,以北宸公主与达拉王子的琴瑟和鸣之意,也许早已成为眷属,他们之间又干她凌照水什么事呢? 狄亚娜公主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凌照水却还要往她伤口上撒盐: “想不到公主堂堂正妃之女,居然沦落成了一枚和亲的棋子。” 北宸王光记名的女儿便有三十多个,要从中找一个来和亲,轮也轮不到盛宠于人前的狄亚娜公主。 可偏偏,北宸王室最后却选派了正妃嫡出的狄亚娜公主前来大雍和亲。这其中的明争与暗斗,想必十分精彩。 究竟是谁,把狄亚娜公主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其实呼之欲出。 可即便被推到了火坑里,狄亚娜公主依旧素正面目,努力维系着北宸王室的体面。 人前风光,是一国公主的尊荣,亦是职责。 凌照水在心里叹息着,饮上一口酒后,好像故意要说给那扫落叶的歆梓姑娘听的似的,抬高了音量: “依照水的浅见,公主尚有两个自主的选择。” 狄亚娜公主虽对凌照水心存芥蒂,却又不得不叹服于她镇定灵活的脑子,不由自主便将耳朵凑了过来: “什么?” 她如此不耻下问,凌姑娘倒也不吝赐教。她指了指达拉来时翻过的那堵墙: “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可以吃一吃回头草。” “凌照水你胆敢羞辱本公主......” 狄亚娜公主为自己遭到的羞辱感到懊悔不已,耿着脖子道: “若本公主便是铁了心,偏要嫁给肃王殿下呢?” 凌照水不慌不忙,长指松落,令手中杯盏滑落。 她这动作十分轻柔,那杯盏自石桌上滚了一圈,依旧齐整,便像是不甚摔了个跟头。 果然,凌照水望着狄亚娜公主,笑意盈盈道: “海棠宫里,公主才摔过跟头,便该长长记性。” “以公主之能,合该认清现实,肃王殿下他不适合你。” “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留给狄亚娜公主思考的时间诚然不多,而摆在她面前的诱惑又实在太大了: 达拉王子眼眸流转,每一分旧时情义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狄亚娜公主当机立断: “你的提议,本公主可以考虑。你这里并不安全,达拉得跟本公主走......” 狄亚娜公主欲言又止,这一反常态的扭捏与公主风火直率的性格十分不符,上下打量凌姑娘的眼神中又明显带了疑虑,连达拉王子都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 “狄亚娜,你想说什么?” “凌照水,你刚摔杯子的那个动作,本公主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凌照水一愣,笑了起来: “这动作同习舞可无甚关系,不过是照水喝酒时自己同自己戏耍的一个无聊把戏罢了。” 说起来,这动作还是母亲梅香教的。 小时候,她被束在倚梅园里没有玩伴,终日除了习舞便是饮酒。 有一次梅香看到照水坐在梅树下饮酒发呆,便教习了她这个小动作。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母爱。 这动作并不算什么独门绝技,但是练起来也颇费杯盏。寻常但凡有点事可做的人,都不会无聊到一遍遍练习,拿捏着手劲和气力,只为了确保杯子摔不碎。 狄亚娜公主说她看这动作觉得熟悉,凌照水只当她被洛迦舞步震慑住了,中觉着自己还藏着掖着什么失传已久的舞技。 她觉察到了自己的脚,方才强行扭了几步,这会便觉出了疼。重新接上的脚筋,果然不复当初的利落与舒展了。 如今能够直立行走、不劳累旁人,凌照水便已经知足了。 至于旁的,她早就不奢求了。 狄亚娜公主这一副潜心向舞的样子,令凌姑娘有些动容,她竟听自己开口邀请说: “如果公主有空,可以常来我家小院里坐坐。” 她这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住了,达拉王子显然也愣住了。 好在,狄亚娜公主头一扬,随口便否决了: “你这小破地方,本公主才不稀罕来呢。” 当天晚些时候,海棠宫里收到了密报。 慧妃追问身边的嬷嬷,带了意料之外的惊疑: “你说什么?” 嬷嬷重复道: “回禀娘娘,歆梓姑娘传回来的消息。说凌姑娘今日在凌府中,与狄亚娜公主密谋。” 慧妃沈晚棠愣了许久,想了许多,仍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到一处,便示意嬷嬷继续往下说。 “听说是,凌姑娘苦口婆心地劝狄亚娜公主,不要嫁给肃王殿下。” 如果说慧妃娘娘方才还是惊奇,现下便几乎是震惊了,镂金尾指高高扬起,向一个危险的信号传递给海棠宫中的每个人。 慧妃沈晚棠念念有词: “她倒是没有辜负本宫的期待。” 慧妃娘娘念着,又觉得不对: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嬷嬷上前递话,琢磨道: “应该不能吧,她若知道了那些旧事,知道了那块东西究竟是什么,又怎么会如此沉心静气呢?” 慧妃这才略略放下心,吩咐道: “告诉歆梓,一定要趁其不备,尽快将那东西找出来。” 一段时日后,肃王武瑛玖收到了一条意料之中,却比预计要来得快些的消息: 北宸使团,撤回了他们的联姻请求。 肃王秉公追问缘由,吕茗如实道: “探子说,公主前些时日火急火燎去了凌府,回去后便把自己关在驿馆里头,几日几夜未出,然后她就突然想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力劝北宸使团,撤回了联姻请求。” “还有一件怪事,咱们的人前些时日追踪西淸达拉王子的行踪,竟然追到了北宸使团所在的驿馆,可天下谁人不知,北宸与西淸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肃王抿唇,笑意深藏: “你我都懂一个道理:愈是不可能,才愈安全。” 达拉如是,凌三川也是如此,不过都是某人剑走偏锋的非常手段罢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有些事肃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些人却不行,肃王殿下决不允许凌三川如昔日的哝哝那般,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两日前,百威楼上,一个沉寂了许久的灯牌被点亮。 有人接了任务,劫持平远侯府赘婿之子,此举引发了看客们的无限争论。 争论的焦点,除却买凶之人的身份,还有绑匪那威风八面的名号。 肃王武瑛玖,也被这绑匪的名号打断了公务的繁琐: “吕茗,去把沈白衣叫来。” 第六十八章 搬砖快乐 “碧玉,你想不想知道那黑乎乎的石头块究竟是什么?” 夜半惊梦,凌照水梦到了些旧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帘帐来回晃悠,伴随着些微的踹息声,把起夜的碧玉招了来。 碧玉放下提灯,探进帘帐里替凌照水顺了会儿气,又拿帕子将她额前、背后的冷汗小心擦拭了,驾轻就熟地自床脚四足矮柜里取出件更换的小衣,递予凌照水,叹息道: “小姐,自打回了京都城,你便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这样下去人该要熬坏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到了半夜便格外地煎熬。 那小衣上绣了图样,凌照水呆呆地看了一会,便同碧玉道: “以后,不要再绣梅花了。” 碧玉呆了呆,大半夜的自家小姐的脑子怎的格外活络,竟然还痛小衣上的图案较起了真。 碧玉于是问道:: “不绣梅花,绣什么,梅枝吗?” 便听凌照水慌忙摇头道: “不,梅枝也不要,只要不是梅,什么都可以。” 她这样说完,想起某人故意将绣了梅的帕子放在鼻尖来回摩搓的样子,于是又补了一句: “以后帕子上也不许绣梅了。” 碧玉应着,心里却犯了迷糊,不知道这梅花与梅枝究竟是怎么招惹了自家小姐。 二十余年的喜好与习惯,当真说放下便能放下吗? 凌照水醒了,索性披衣起身,嘱咐碧玉给自己烫壶酒。 夜凉如水,月满不亏。 凌照水踱步至桌案边,想了想,摸出贴身的一把钥匙,把桌案背后暗藏的一个抽屉打开了,取出了里头藏着的那块黑压压的石头。 碧玉回来了,瞧见那块石头,吓了一跳,捂着口鼻压低声音道: “小姐,快藏藏好。歆梓那丫头,指不定便又从哪里冒出来了。” 听这话音,碧玉已然颇有心得。 事实上,防火防盗防歆梓,已然成了这段时日以来凌府的惯例。 日防夜防时时防,便是到了半夜子时,凌府的仆从们也没有放下对歆梓姑娘的戒心。 碧玉东张西望确认了一番,又催道: “小姐,那丫头习过武,腿脚轻得跟那夜猫似的,耳目却锐得像猫头鹰!” 她说着便要上手替凌姑娘把那石块收了,却听头顶上方凌照水笑道: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总不能一直避着老鼠屎盛粥,是时候把那颗老鼠屎摘出去了。” 深更半夜的,凌照水突然提起了老鼠,令碧玉姑娘被夜色包裹的寒意更寒了几分。 她赶忙道: “小姐,屋子里头日日都熏香,碧玉保证,绝计不会有老鼠的,你且放心睡吧。” 凌照水笑笑,听话地回转身睡去了。 碧玉要帮忙收拾桌案上那东西,凌照水却说: “碧玉,你想不想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若想知道,就搁着,别动,也别管。” 这一觉,凌照水也就只多睡了两个时辰。 她是被一阵嘈杂声吵醒的,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睡着了,便立马觉悟到自己又醒了。 窗棂外,凌平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 “小姐,不是有心要扰您清梦的。” “实在是那丫头她起早贪黑的,太过勤快了。” 凌照水就着接了一嘴: “她若是不勤快,不忠心,也入不了慧妃娘娘的慧眼啊!” 那丫头说的自然是歆梓姑娘,她被抓了现行的时候,才知道她上了凌姑娘的当。 半个月来,歆梓姑娘不辞辛劳,从凌姑娘的寝房内,偷了一块又一块黑乎乎的石块。 其搬石头勤快的程度,便是隔壁院子里帮忙盖房子的瓦工,都未必能赶得上。 歆梓姑娘如此夙兴夜寐,换来的却是慧妃娘娘忍无可忍的掌掴: “你这个废物。” 一而再,再而三,歆梓姑娘从凌姑娘处,搬来了黑乎乎的瓦块。 瓦块,便真的是石头。 慧妃气呼呼地把那瓦块砸到歆梓姑娘的身上,后者一动不动,只说: “请娘娘示下,凌姑娘那石块究竟同这些瓦块有什么不同?” 在歆梓看来,石块就是石块啊,石块能有什么不同呢? 慧妃娘娘一时语塞,她当初向歆梓描述的便是: “那东西黑乎乎的,方方正正的,看上去便如同石块一般。” 如今诚然也不能怪歆梓这丫头搬了一块又一块的真石头前来复命。 有那么一瞬,慧妃觉得凌照水是存心在气自己。 连肃王武瑛玖来请安时,都忍不住问了一嘴: “哪来的这么多瓦块?” “宫中近来可有修缮事宜?” “母后可是要在海棠宫中再添一堵墙吗?儿臣这就着工部办理此事。” 肃王殿下协理着工部,雷厉风行,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在海棠宫中沏出了一堵厚实的高墙。 好好的宫殿,被那一堵醒目的高墙隔着,破坏了原本疏雅大方的格局,变得不伦不类。 气得慧妃沈晚棠怒骂: “玖儿,你这是要存心给母妃添堵啊!” 肃王坦言: “不敢,那是儿子的一片孝心!” 慧妃恨不能一把推了那面墙, 可工部的人打着肃王的旗号,将他在海棠宫中大兴工事、添砖加瓦的孝举大肆宣扬,广泛传播。 如今整个宫里人人都知晓了此事。 淑妃、贤妃、端妃,早前来海棠宫中觐见慧妃娘娘时,还狠狠地夸赞了一番,肃王殿下的孝心和......品味。 城墙易推,但肃王的孝心不可摧啊。 慧妃日日望着那堵墙,怒火便全堵在了心里。 歆梓姑娘前脚进了凌府的门,后脚肃王武瑛玖便得了口信。 后宅内院的事,肃王不便插手,但也不会袖手旁观。 半日起高墙,肃王殿下看似随意的一句嘴,让工部一干官员、工人待命了多时。 诚然,慧妃娘娘若不寻思着给旁人添堵,肃王也不会如此巴结地赶来海棠宫中尽孝。 海棠宫中这堵迎面而立的巍峨高墙,便如同肃王殿下掷地有声的陈辞一般,让慧妃沈晚棠一时无从决断: “儿臣心意已决,望母后成全。” “然,无论母后成全与否,这是儿臣自己的事,儿臣能给自己做主。” “儿臣已经失去她一次了,绝不容许失去她第二次。” 第六十九章 已经知道 肃王殿下离开不久,自食恶果、面壁痛思的慧妃沈晚棠,又添上了新堵。 歆梓拿回来的石块,没有一块,是她找寻的那一块。 这么些年,她一直在找寻它。 却不想它竟然落在了文昌郡主的手中,被她当做了后招。 云韶宫事发后,慧妃着人亲手处置了一直跟在文昌郡主身边的两个嬷嬷,才知道那“石头”竟然已经落入了凌照水的手里。 物归原主,文昌郡主真是有心了。 急火攻心外加忍无可忍,慧妃沈晚棠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注在挥向歆梓姑娘的那一巴掌上。 怒气发泄完后,冷静下来的她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石块牵涉甚广,那些秘辛本该随着凌捭阖的死被永远地掩埋在尘土之下,慧妃沈晚棠是绝对不会将那些陈年阴私说予外人知晓的。 斟酌许久,慧妃给了歆梓一只玉净小瓶,嘱咐她道: “你将这玉瓶子中的水泼一些在那石块上,若是那石块变了色,便是本宫要找的东西。” “切记,不可让外人瞧见。” 歆梓欣然领命,转身便又去了凌府搬石头。 歆梓姑娘上了几回当,这一回她学聪明了。 晨起的时候,她看到凌照水摆放在桌案上的石头,未及细想,调头就走。 前几次,那些瓦块,有的藏在软塌床底,有的藏在房梁高处,有的在溪边泥地里,还有甚者埋在树下三尺地,让歆梓姑娘上房下水、挖地翻屋一通好找,好不容易寻见了,便以为得来如此艰难,必定是真品无疑。 待她巴巴地呈予慧妃娘娘驾前,却挨了骂又挨了打。 如今这一块,明晃晃就摆在凌姑娘寝房窗前的桌案上,吸纳着月沉日升的光辉与灵气,也令歆梓姑娘踟蹰不前。 歆梓姑娘十分怀疑它的真实性。 不过它长得较之歆梓姑娘先前偷过的那些瓦片,隐隐却似乎透着些许不同。 本着错试万砖、也不能放过一块的严谨,歆梓姑娘又从凌姑娘窗前折了回来,顺带顺走了那块黑石块。 这一幕,不出意外的,正好被人看了去。 几日几夜未合眼,守在凌照水院子里的凌府管事凌平见状,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与身后的家仆道: “这姐们若是再墨迹上一会,老仆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就该叫唤了。” 同样是忍饥挨饿多时,蹲守在一旁的凌海也抱怨道: “谢天谢地,这事总算有个头啦!她再这么偷下去,隔壁就该知道有人时常去捡他们家盖房子用的瓦块了。” 凌海才松了一口气,便听见身后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 “已经知道了。” 凌海、凌平并一干凌府仆从在惊诧中转身,便见一个黑衣人正蹲守在他们身后更深的草丛里,他们本能地便要叫唤,被那人掏出的腰牌唬住了,一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人长腿开迈,已经从他们身边掠过,还留话道: “指望你们这几个玩意,能捉住慧妃娘娘千挑万选过的武婢?” “都愣着干嘛,赶紧去通知你家小姐,撒了饵,别睡过了头忘了收网!” 歆梓姑娘看着身单力薄,实则身手不落。 她把那石块带到一个僻静处,拿玉瓶里的水泼了。原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可转瞬便如获珍宝般,两眼发光。 那黑石块在那水渍的作用下,竟然泛出了异样的亮光。 那光亮就像等候黎明的众生万物迎来了天地间的第一抹亮光,又像是层层密云终于失却了黑夜的庇佑,再也无力阻挡身后的万丈光芒。 骄阳归位,实乃大势所趋。初露锋芒,便令世俗为之疯狂。 趁着天际尚未完全吐白,借着那抹初生的光亮,歆梓姑娘揣上那石块跳上了凌府的墙头。 她的动作轻盈如许,足尖点地说是蜻蜓点水都不为过。 可偏偏,往日她翻进翻出也未见有丝毫动静的墙,今日却有了大动静。 歆梓姑娘才跳上了墙,墙缝里便发出了巨大的开裂声,整面墙应声而倒。猝不及防失了支撑的歆梓姑娘也便随着那倾塌的墙壁一道,跌落回地面上。 不过她好歹习武多年,应变能力远在常人之上。 墙面倾倒也仅仅是打断了她前去复命的计划,于她本人却未有损伤分毫。 歆梓姑娘尚在庆幸,便感觉到了一块小石子嵌进了她背脊软骨中。 初时不觉得什么,待她觉得痛时,便已经难有动作了。 凭着多年的武学功底,歆梓觉知到,暗算她的人必定是高手中的高手,绝非凌府那些庸碌无能的护院家丁可比。 歆梓姑娘在肆虐的废墟粉尘中抬起头来,便见到了已然持刀操棍、声势浩大将她团团围住的庸碌之辈以及姗姗来迟、睡眼惺忪的凌姑娘。 凌姑娘看了看那面墙,又看了看变身灰姑娘的歆梓,感慨道: “想来是我家伙食太好了些,歆梓姑娘你怎么把墙都压倒了呀?” 歆梓姑娘看到凌照水的那一刻,心里其实便有了死志。那是她为了走狗的宿命,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有些不甘。 困住她的这个圈套,并非有多高明,不过是运气好些,外加有高人相助而已。 眼前的凌姑娘,相处多时,歆梓只看到了她的天生丽质,却不见她精心雕琢; 她示人也一贯都是慵懒随性的态度,玩味多一些,钻营却少了许多; 很少有东西能令她上心,便是千万人追捧的肃王殿下也不能。 歆梓姑娘多次当着她的面提起肃王,也并未见其显露出什么热忱,她从不像寻常的世家贵女般,逮到了些许话头便挖空了心思向她们这些宫人打探,肃王殿下相关的一切。 凌姑娘的这份淡然,歆梓姑娘推敲多时,得出了两个结论。 其一,对于肃王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凌姑娘全不在意。所以她既不逢迎也不钻营,她只专注于自己平静和寡的小日子。 可她身为大雍肃王妃最炙手可热的人选,身为京都城中万千少女的公敌,是这么多年来被慧妃沈晚棠觊觎与针对的唯一一位贵女, 凌照水当真如她表现的那般,毫无进取心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歆梓姑娘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第二个结论。 第七十章 吃定了 歆梓侍奉慧妃的时候不算长,她眼见的慧妃已然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彼时她已然不在意端妃、贤妃等宫妃偶尔在其身后兴起的风浪,只当她们“有怨,发泄出来总比藏在肚子里看不见要好”,她也不在意予她殊荣与权势的皇帝,甚至便连陛下的生辰日都要靠一旁的嬷嬷提醒。 可慧妃并非一贯便是如此的。 她凭借美貌跻身大雍四妃之列时,可以说是毫无根底,全凭努力。 海棠宫中年长的嬷嬷,说起慧妃沈晚棠初入宫时的钻营和隐忍,至今都在感叹: 生得本就比旁人美貌,且又比旁人更努力。 作为当世女子钻营上位的典范,慧妃沈晚棠如今的这份坦然与淡然,是因为如今帝势衰微,慧妃母凭子贵,已成时枭。 那些昔日与其争锋的“姐妹”,她早就不放在眼里了,那些昔年她日夜淡妆浓抹迎候,只为博君一笑的人,早已病入膏肓,如今一言一行都要她“代为传旨”。 换言之,慧妃沈晚棠熬到了这个年岁,已然坐稳了后宫,吃定了皇帝。 以慧妃的心境推论凌姑娘的心态,歆梓得出了可怕的结论, 凌照水如此淡泊,莫非是她,已然吃定了肃王? 歆梓目不转睛地望着近到眼前的凌照水,想从她脸上看出拿捏大将军王的城府,却只听到了她随口胡诌的玩笑。 以及随之而来的周围一堆男人们的,长久不息的笑声。 凌姑娘早知道像歆梓姑娘这样的武婢杀手,是不会在意个人的生死的。 所以,她攻击的是歆梓姑娘的体重。 “你胡说......” 歆梓姑娘放下引颈赴死的从容,也一定要同凌姑娘理论的是: “就你家这些烂制粗食,便连宫里低等丫头吃的食粮都比不上!” “本姑娘在你家这些时日,饿瘦了足有三五斤。” 如此理论的功夫,凌家仆从众人拾柴高、一哄而上将难以动弹的歆梓姑娘绑了,并火速将一块细软帕子塞入歆梓姑娘的口中,防止她想得太开、死得太容易。 诚然,仅凭凌府的这些看家护院,是不能将武艺高超的歆梓姑娘绳之以法的。 仅凭凌姑娘这点人微言轻,也不能轻易处决慧妃娘娘赏下来的人。 所以,凌姑娘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向隐在人群尽头的黑衣人,热情地同他打招呼: “周大人,早啊!” 凌府家丁护院齐齐往后看,让出一条通途,把低调行事的周全,推到了凌姑娘的眼前。 歆梓姑娘也算是知晓了,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 可即便是知晓了又有何用呢? 她背靠慧妃这颗参天大树,旁的牛鬼蛇神一概不惧怕,却独独怕了眼前这一位。 周全是肃王殿下的属官,而肃王他......难道在帮凌姑娘对付慧妃娘娘? 歆梓姑娘不能言说,唯有两只滴溜溜转动的眼眸催动着她的脑路运转: 她想起了海棠宫中那堵拔地而起的高墙,想起了凌府外头那条明修的栈道以及眼前这堵不堪“重”重倒塌了的墙...... 凌平纳闷极了: “周大人,怎的会在这里?” 天际露白,时辰尚早。 被公然揭了身份的周全很无奈,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可以堂而皇之地在这个时辰路过凌府了,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如实道: “凌姑娘偷砖偷瓦,便只逮准了一家偷,可不就是想让我家主子给您做主吗?” 凌照水不置可否,指着那面倒了的墙,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这面墙隔着你我两家,如今墙倒了,自然也是我两家共同的事。” 凌照水看一眼一脸挣扎的歆梓姑娘: “更何况,惩奸除恶之事,自然是人人有责。” 碧玉见状,跟着迎前质问: “我家因何闹了贼,肃王殿下他心里难道无愧吗?” “别说是偷你家块砖瓦了,便是将你家墙拆了,也难消我家小姐心头之恨。” 在凌家一众人的眼里,这位歆梓姑娘是慧妃派来的。 而高高在上的慧妃沈晚棠缘何会突然对凌照水这一个七年不曾问津的故人之女关怀备至,那便也是十分显而易见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家殿下!” 歆梓姑娘的作为让碧玉相信了自个小姐说过的话,想明白了慧妃娘娘厚德背后的险恶用心,如此越想越气氛: “我们家小姐招谁惹谁了?” “长得美,有罪啊?” 碧玉不懂何为怀璧其罪,便只以为凌府眼下的困乱是因为凌照水被肃王武瑛玖看在了眼里,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话到了这个份上,肃王殿下自以为瞒天过海的那些小心机,在凌姑娘这里,已然显露无虞,当然他原本也没有打算瞒她。 被肃王指派来办这事的周全却有些紧张,深恐事情办得不好,当真惹恼了未来的主母。 忙不迭解释道: “凌寺丞官途亨运,将来寻他论事、与他来往的人必然很多。” “深巷藏宅,不便往来。凌大人升任后,王爷特地交代了工部,要将这巷子拓宽一些,以便将凌府的门楣露出来。” 周全说的这些,凌府众人也都听说了。 凌洒金升任后,这条巷子里除了凌府以外的所有人家,都拿到了贴补的银钱,同意将自家外墙往里缩进一些。 要知道此地乱巷,工部原也动迁过几次,却一直没有谈好价格。 凌海出门打听了一圈,被这回贴补的银钱馋红了眼。 为此,凌平专门找了主事的工部官员理论过,表示自家也院拆掉东墙换些钱,谁知那官员却道: “你家主子竟然要银钱?” “等这路铺完,你们便明白了。” “有许多东西,便是抬着银箱子,也买不到。” 外头工事紧密,刮风下雨不辍,工部左侍郎日日在巷口盯着,各项物资随叫随到;工人们也都是御用的巧匠,经验丰富,手脚利落,不过十几日的功夫便将凌家所在的小巷改建一新。 原本进不了马车的小巷,俨然变成了一条可供两驾马车并驾其驱的宽阔大道。 凌洒金在新乡管过工事,用他的话来评价: “便是宫里贵妃建宅,不过也便是这个进度了。” “前头西街口吏部侍郎建宅,打通了好几层关系,请了好几顿酒席,用了整整二十八日。” “咱们这个巷子,院落错综复杂,住户大多外来,士农工商参差不齐,改造起来的难度,不下于新建一座宫殿。” 他细想了一番,凭经验猜测道: “咱们这里该不会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官吧!” 第七十一章 二品大员 凌洒金比照礼部侍郎的官职推算着: “怎么也该是个二品大员。” 可细细一想: “二品以上的大员,朝廷一般都会赏赐宅院,便是没有的,也会专门批出一块地方来开府建宅,又哪里会寻到这片巷子里同我们这些小门小户挤作一团!” 官员但凡体察民生的,微服私访是常事,可这世上真的能在小巷子里窝着,与民同生同息的高官又有几个? 高宅与厚禄,本也是常人为官的坦荡追求。 便是凌洒金这样的六品小官,原也是不想将家宅之地选在如此繁杂错乱之地,不过是因为...... 凌洒金想不明白,不久他便有了新的发现。 巷子里原本开有门户的人家,改建后他们家的正门或边门的朝向全都变过了,朝着巷子的一面整齐划一,全都是深深的高墙,看上去便像有意回避似的。 长长的一条道,如今便只有一处门户正开着,让进入此道的人一眼便能望见那一家不算高耸的门楣。 那当然便是,凌府。 在寸土寸金的京都城,江国公府和陈国公府尚挤在同一条干道上开设正门,往来车马时有交错,仆从更是时常为了地界拌嘴撕扯。 如今凌家这小小的门户竟然占住了一条宽阔的大路,如此规格,如此特殊,令彼时四目相对的兄妹俩免不了相互猜疑起来。 凌照水反应快,当场便恭贺道: “从编修到寺丞不过是微小的一步,兄长的官途,且比眼前的这条笔直宽阔的大道还长着呢!” 青云直上,凌洒金兢兢业业七年,终于迎来了仕途上的贵人,官路上的天梯。 凌洒金被妹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士当先忧后乐,断没有先在自个门前搭桥铺路的道理。” 工部官员所言非虚,眼下的格局,诚然不是些许贴补银钱可比的,便是凌家自愿倒贴上几倍几百倍银钱,也未必能有大道落成、门户独开的地利和体面。 被冠上殊荣的凌洒金无比忐忑,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四处谢恩打探,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这些时日来,因为被荣安县主扫地出门了,凌洒金便只能与妹妹同住,顺道也便关心起自家的左邻右舍和家计营生。 如此深挖,凌洒金有一日回府后,便直奔妹妹凌照水的住处,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一个重大的消息: “妹妹,你知道咱们家院子后头,一墙之隔的那户人家是谁吗?” 他的热忱叫凌照水难以忽视,顺嘴问: “住着谁啊?” 便见凌洒金压低八尺身长,在自个妹妹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出了一个人显赫的官位。 他本以为会如期从妹妹脸上收获同自己初闻时一般的震惊,却没有想到等了半天,只从自己妹妹口中等到了一句再是平淡不过的话: “我知道啊,买下这套宅子的时候,我便知晓了。” “如若不是那人拗着,当初我们已经将两处宅院一并买下了。” 凌照水一直知道那位邻居的来头,所以当初凌洒金猜测巷子里潜伏着一位隐姓埋名的二品大员时,凌照水在一边默默点了头。 奈何彼时凌洒金自己尚且不信,早早否认了这样随意的猜测,便也没有注意到旁边妹妹的反应。 “这巷子里竟是真的住了位二品大员!” “照水,我们是不是该登门拜访,同那位好好说道说道这处宅地的来历。” 凌洒金兀自喃喃,难以置信,便又听妹妹凌照水说: “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眼下那房舍又易主了。” 买宅置地,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凌洒金才刚打听来的新闻,转眼便成了旧闻,他为此动了气,不忿道: “妹妹不是一直想买他那处宅院嘛,前些日子我上门去探,那老头子说,除非天王老子来了,否则他绝不卖宅子,我这才打消了念想,可那老头子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不行,为兄要同他理论说道去。” 凌洒金才抬了脚,就被凌照水拉住了: “兄长,那老头子倒也没骗你。” 眼下,对于他们家而言,还真的是天王老子来了。 工部尚书钟怀道是与凌洒金一榜同科的进士,时任工部尚书之位三载,乃是经由肃王武瑛玖之口破格提拔的二品大员。 眼下虽位列二品,但这位钟尚书的起步却不算高。三十三岁方考中进士,比年少成名的凌洒金足足大了十岁,比惊才绝艳的傅柯羽足足大了一轮。 其往年政绩也算平平,在位三年,无甚可罗列的功绩,为人倒是勤勉,不是在官衙,便是在工地,让人夸不出好,也挑不出刺,是京都城中鲜少被人提及的高官。 可偏偏是这样的人,竟入了肃王武瑛玖的眼。 钟怀道感念肃王殿下提携之恩,于他而言,肃王武瑛玖当然算是天王老子。 所以当肃王提出要买那处宅院时,钟怀道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半个多月前,工部连夜便收到了周全代为传达的肃王殿下的亲口指示: “平远侯府前街那片区域,住户盘杂,过于凌乱,理应整治一番,规划出一条与前街想通的主路来,如此便于车马往来,也有利于京都治安。” 肃王殿下锐目所及,也是工部总揽京都城建构的一大难事、要事,钟怀道不费多思便对答如流: “周大人您有所不知。平远侯府前街那块地,再往后头去一些便是罪臣凌捭阖家倚梅园所在地。因为倚梅园被封后,朝廷未再对其做出批示,故而这么多年,那块地便一直荒着。” “这些年京都城人口繁茂,许多人口无法安置,便有百姓自发在倚梅园外延地带建起了房院,圈地自居。因为这些房舍都是自发建的,所以布局和建筑风格各异,便连门口和巷口的朝向也都是横七竖八的。” 此地的错乱,周全亲眼所见。但此地的渊源,周全还是头一次听说。 竟是倚梅园旧址。 怪不得凌家会选择落户于此。 第七十二章 知法犯法 原本这些住户在倚梅园外围圈地自建,并不符合工部的总体规划。 但是偏偏,彼时晋王属下管着户部,为了多增地税,也为了自个的油水,竟然不顾后弊,不加整治,便向那些户主发放了地契。 如此,这一带凌乱的居所,便成了合法合理的居所,也成了一代代工部主事心头的难事。 “我本有心规划,奈何该地住户尽是些刁蛮之辈,游说起来费时费力不说,索要拆建赔偿更是狮子大张口。户部出银亦有规制,那些银两便是全填了那些住户的口袋尚且不够,哪里又能再腾出银两来改建铺路?” 周全点点头,深表认同: “祖上若不是胆大蛮横之辈,也不敢踩着朝廷禁令的边线,在倚梅园周边圈地建房。” 工部尚书趁机谏言: “王爷笃行此事尚需三思啊。这事若是办妥当了,不过是京都城内多了块齐整地;可这事不光难度大,还容易招来非议,那些刁蛮的住户但凡被人怂恿过,状告咱们工部强拆,殿下便是好心办了坏事,于声名无益,于脸面更是无光啊!” 钟远道虽也是实干派,但官场浸淫多年,该明白的道理他亦懂。 周全当即回复: “钟尚书,你上任这般久,当知我家殿下行事风格,为民生,办实事,不为私利,考量利弊与晋王、黎王、诚王、建王之辈不同。” 钟怀道感怀肃王武瑛玖一贯的处事风格,醒悟道: “周大人所言极是。我辈行事,当以大局为先,先忧后乐,不计个人荣辱。” 话虽如此,肃王亦体谅工部之难: “此番修整,殿下要看到的结果是表面上小动干戈,实际上大变样。不仅道路要拓宽,各家的宅基和墙面都要按照工部施工的要求加固加高。” 钟怀道点头复命: “我工部定当竭尽全力。” 周全继续传令: “殿下已经交代户部,对整治后的住户信息进行核实登记。既然朝廷已经向这些住户发放了合法的地契并且开放了地契买卖,不论原本是出于何种目的,便要尽最大努力保障这些住户的安全与利益。” 铁打的百姓流水的官。 不以官员的动机影响朝廷的公信,不以开垦者的居心影响承继者的利益,此举更彰显了大雍肃王的担当与胸襟。 换言之,即便知晓这是晋王党羽挖的坑,可事关民生以及京都城的长远构建,肃王不计前因,不问后患,也要先把这坑填了。 钟怀道理解了肃王殿下的用意,他身为工部尚书,自当殚精竭虑引领工部达成肃王期许的局面,只是, 钱从哪里来? 如此大动干戈,造价势必远超户部的预期。 肃王协理两部,总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 周全看出了钟大人的担忧: “殿下说了,此番改建多出的银两,由肃王府私库出。” 工部尚书吓了一跳: “这使不得啊!殿下协理工部,又管着户部,绝没有把自己搭进去的道理!?” 便是肃王武瑛玖再富,天下之大,人心之贪,亦有他无法填满的亏空。况且,若肃王殿下事事都将自己搭进去,其经治天下的手段便也不算有多高明。 周全可太明白自家殿下的初衷了,想娶媳妇先铺路嘛, 肃王其心昭昭,周全却不便言明: “此事特殊,本也是殿下的私事。” “钟尚书记得,到时候修葺的时候把各家的围墙都修高一些,令一般习武之人都难以翻越,便算是对的起殿下的银子了。” 工部尚书一脸茫然,便听周全又道: “此外,我家殿下还要同钟尚书论处一件私事。” 上述诸事,系属公务,原可通过官文传达,并不是周大人避人耳目、辛夜造访工部尚书府的本意。 他的本意,也是肃王殿下的真实用意,工部尚书钟怀道洗耳恭听着,神情渐渐趋于凝重。 “刚经查实,户部当初向那一带发放地契的时候,那时还是工部郎中的钟尚书以父亲钟秋藏的名义,从某位富户手中抢下了一张地契。” 工部尚书闻言色变,这都是五六年前的旧事了。 这件事,他做得极为荫蔽,并且严令过家人仆从,从未走漏过消息,便连当初管辖户部、发放地契的晋王殿下亦不知这处地契实则是落到了他的手里。 为了这张地契,当初官职不算显赫的钟怀道,几乎是倾家荡产。 可钟家不惜节衣缩食,也一定要以高出市价近百倍的价钱,拿下这张并不符合朝廷发放程序、随时都面临取消可能的地契。 可谓是知法而犯法。 更为荒谬的是,钟秋藏买下这座宅院后,既不重建,也不经营,便只让老父钟秋藏一人住着。 他当初一掷千金的举动便像是个纨绔子弟被戴了高帽下不来台,又或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激情所为。 那些年,这处宅院隐藏在乱巷中,被人烟掩盖,被烟火笼罩,便也没人能发现它真实的价值。 如今肃王要买下那处宅院,并且突兀地问起了这件事,钟尚书多有踟蹰,便听周全说道: “钟怀道,你觉得当初殿下刚刚接管工部,拿下老尚书后,因何一语定乾坤,指派了名不见经传的你主理工部?” 工部尚书钟远道能走到今日,并非他一人的能力。 传承家学,术业专攻,钟远道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敢为担当,是肃王武瑛玖在年轻一辈的工部匠人身上看见的曙光。 初掌工部,他宁肯将机会给一个家学深厚、为人直率的新人,也不愿再任命一个僵化的官僚,行一些世故人情之事。 如今看来,肃王的选择,无比正确。 钟家从曾祖一脉便在工部谋事,无甚官职,大多是搬砖搭瓦之辈。到了钟远道的父亲钟秋藏这里,钟家才终于摆脱了出卖劳力的命运,走上了仕途,成了工部的一名小官。 钟秋藏虽是小官,但得益于匠人世家的传承,十分有见地、有能力,京都城中经其手建成的桥梁、楼阁,其功用和外观,都远胜于别处。 用京都城中百姓口口相传的一句话说, 大水冲了京都城,九曲桥都不会倒。 九曲桥建在横贯大雍京都城的曲水上,是由钟家父子亲自设计督建的。 那桥建好后,钟秋藏便告老了。 自此深居简出,不理俗物。 这些年来,老头子的访客除了自家人,便只有凌家兄妹了。 第七十三章 不开花 妹妹比兄长要聪慧些,来的也比兄长早些。 几乎是刚刚到京都城,她便来过了。 她的来意,钟秋藏心里明镜似的: “姑娘眷恋故土,这本无可厚非。可老头子我在这住了也有些年头了,如今老了,走不动了,更不想卖宅移居了。” 凌照水初次造访钟秋藏住所时,便只以为他是个寻常念旧的老头。 他有工部尚书的儿子做靠山,也不缺花销银子,凌照水花费无数口舌,许下重金,也不曾说动他卖宅让地。 她甚至提出: “咱们可以定下契约,您将这宅院卖给我,仍可继续住着。待到您百年之后,我凌家再来收宅。” 可那老头笑笑: “我这宅子,只传不卖。便是我死了,也要由我儿子承袭这处宅院,我儿子后头还有孙子,旁人休想染指它。” 凌姑娘动了心思,日日留意后头宅院的动静,因而不久便有了发现。 那老头的儿子,竟是工部尚书的儿子钟怀道。 后头那处宅院的价值,一下子便被拔高了。 凌照水因此认定那老头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更加执迷,要买下那处宅院。 此后,凌姑娘又携重礼造访了钟秋藏几次,眼见他日复一日老去,对待此事却格外坚持: “不卖。” “说什么都不卖。” “给多少银钱也不卖。”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卖。” 一来二去,凌姑娘都混熟络了,没事还会差遣自家仆从给那老头打扫打扫院子,日常甚至会给他捎带点家常菜,也想趁机套他的话: “钟老,您守着这个院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钟老头却是滴水不漏,反问道: “凌姑娘又为什么执意要买这处院落呢?” 有一回,凌姑娘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开诚布公道: “正如钟老知晓,此处原是我凌家的祖地,后来我父亲获罪后,朝廷查封了此地。” “你我两处院落所处的位置,原本种有一株白玉兰树,小的时候我时常在那树下等父亲下朝。” 凌照水已经鲜少同旁人谈论起她的父亲凌捭阖了,因为她不想从旁人的鄙夷和不忿中去深思父亲犯下的那些滔天大罪。 凌照水记忆中的父亲凌捭阖,便如同他展现在她面前的那般, 温润却又不失锋芒,和煦却不失担当。 他的袍角是她儿时的牵念。 “凌总管啊,” 那老头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过往,便在凌照水期待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他把口中一个糖圆子囫囵吞了,道: “他生前是高官,老夫不识得他。” 钟秋藏虽眼下父凭子贵,可从前也不过是工部下属一个小官,他说他没有什么机缘见到身为内务总管、天子近臣的凌捭阖,是常情。 凌照水眼眸低垂,十五岁前,她被养在深闺,无从知晓父亲鼎盛时的作为,可她便是有些固执的私见: 父亲的袖袍如此宽敞,几乎都能容下一个自己了; 父亲的笑声如此爽朗,蓬勃的朝气每每能将自己温暖; 父亲的身形如此高大,她曾经以为苍山倒了,父亲也不会倒的。 凌照水见过生动的父亲,便不愿相信史官朱笔定论的那个罪无可恕之人,才是他在世俗眼里的样子。 可即便是常人,也常有两幅面孔。含饴弄孙是一副,追名逐利又是另一副。在如山铁证面前,在众口铄金之下,作为女儿,凌照水甚至不能为父亲,分辩一句。 到了此时此境,她便也想离他近一些,离那些童年的美好更近一些。 凌照水鸦睫微抬,看向食欲得到满足、一脸惬意的钟老头,听到他半眯着眼含糊不清道: “不过,他那些梅花养得不错。” 梅林吐芳,名士趋之若鹜。那个时候,人人说起凌家倚梅园,便如同朝圣之地,哪里能料想到,如今它竟成了一片荒芜。 凌照水尚在感慨,又听那老头说道: “只是那玉兰树可惜,从来不开花。” 印象中,那玉兰树枝叶繁茂,立于倚梅园门口,感四季风华,春绿秋黄,却似乎真的同钟秋藏那老头说的那般,它从不开花。 凌照水瞬时起了些许警惕心: “你怎么知道?” 那老头揶揄道: “他傅才子翻回墙,便留下了一段传世流芳的风流佳话。我老头子年纪大了,翻不动墙,便只能在墙外头走走,闻闻梅香。” 原来只是个路人。 凌照水有些失望地松了一口气。 来了许多回,她看不出这老头有什么深浅,也不曾挖出这老头与父亲,与梅园有什么特殊的牵连,可他就是占着宅院不卖,凌照水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并宅的想法因此被搁置了许久,直到凌海有一日随口说: “院子后头那户人家动土动瓦,好像是在修整房子。” 凌照水稍微一打听,才知道老头子已经搬走了。 钟秋藏给凌姑娘留了个物件,是由素不相识的新住户家的仆从转交的: 是一个佛珠大小的石子,不同于文昌郡主给的那一块规整,但其成色和质感都像极了那一块。 凌照水直觉,钟秋藏和文昌郡主一样,有心想告诉她什么,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提溜着,无力说得更多。 凌照水免不了打听起新邻居的底细。 工部尚书之父钟秋藏已经够神秘了,新邻居却好像比他更神秘。 凌姑娘再度用银子问路,对面回复她的竟是: “这玩意,我家主子有的是。” 诚然,钟老不卖房子,可以说是念旧,也可以说是气节,但眼下这位户主,待凌姑娘弄清楚他的身份后,便发现,他是真的不缺银子。 她可以出一倍,两倍,三倍乃至十倍的价钱买凌府后头的这处宅院,但是坐拥大雍户部的肃王殿下,又岂会被这些点滴花销银钱打动呢? 能打动肃王武瑛玖的,有且只有凌姑娘本人。 “小姐,那人根本不在意我们给多少银子,但奇怪的是,传话的从来也没有把话说死,说这房子他压根不想卖。” 就好像钟秋藏一样,初次交锋他便直言这房子给多少银子都不卖,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卖。 “他好像还挺欢迎我们上门去谈交易的,上次小姐你去的时候,他们那边便连酒水果盘都提前备好,摆上了桌。” 碧玉都发现的事情,凌照水自然也看明白了。 别人家招待客人,一般都是用茶水配果子。 偏他家不同,备的是酒,热热的酒,难得的好酒。 凌姑娘闻着那酒香,想不知道后头宅院的新主人是谁,都很难。 不缺钱的,又熟知自己喜好的,等着她自投罗网的。 心知肚明后,并宅这件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直到,兄长凌洒金戳破了窗户纸,把那人的底线和口风,明明白白地露给了她。 第七十四章 并户 “身为人兄,往后甭管是雨露恩泽,还是人言可畏,我都会替妹妹扛着。” 有一日凌洒金从外头回来,没头没脑的,打着包票的,便说了这么一番话。 末了凌洒金还补充道: “重镇凌家门楣,自有兄长我在呢,妹妹只管安心嫁人便是。” 凌照水原本云淡风轻的心性被搅合成一团扭紧的麻花,一问便知是谁给了兄长如此正义凛然的提点。 门口大道落成后,凌洒金去工部谢恩,感谢肃王的搭桥与铺路,让他一跃成了京都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六品官。 肃王予其重任: “凌寺丞,凌家的门楣以后还需靠你撑起来。” 门楣兴盛光靠旁人铺路是远远不够的。 厚恩与重任让凌洒金感怀在心,便又听肃王玩笑道: “可别再让人笑你凌府是马厩了。” “也别让人轻易翻了你家的后墙。” 凌洒金在仓惶中抬头,看进肃王武瑛玖高深且俊秀的眉目里,迷失在他爽朗且清润的嗓音里,便分不清肃王的话,究竟哪一句是表意,哪一句是真意。 思来想去,横竖是他凌洒金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宜。 那些肃王殿下人前不可言说的真实意图,便也只能归因到他这个六品芝麻官的头上。 凌洒金告退的时候,肃王武瑛玖问了他一个颇费深思、需要回家和妹妹凌照水探讨的问题: “凌兄,你说两户人家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并做一户?” 凌府前门和侧门的巷口,经过改建和规整,如今出入虽然便利了,却不如从前荫蔽,尤其不适合歆梓这样怀揣脏物的人出入。 因而歆梓姑娘每每偷了瓦砖,都喜欢踩过后院与邻户并立的那堵矮墙,借道尚处建设中、无人居住的邻户家宅逃遁至后面的大片荒地,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那片荒地,进而回宫复命。 这样的行程,歆梓姑娘勘探过数回,又实践过多回,从未出过什么岔子。 便也从未打探过,凌府后院住的这户人家,究竟是个什么底细? 歆梓姑娘眼下虽是凌姑娘的婢女,可说白了只是个过客。 慧妃给她的指令,便是从凌姑娘身边偷盗出那块文昌郡主给的石块,歆梓姑娘没有长留下来的打算,便自然也没有与邻交往、加深彼此了解的必要。 凌姑娘,就不一样了。 她视后院的住户为眼中钉、肉中刺已久,原本恨不能挖清他的底细后,便用白花花的银子砸死他。 可真的弄清楚后,凌姑娘却偃旗息鼓了。 她有些怂,再没踏足那处宅院一步,只派了凌海隔三差五去他们家偷砖瓦。 太岁头上动土,凌姑娘那些小心思,肃王武瑛玖不仅了然,还很配合。 用周全的话说: “前头巷口改建,用了不过几十日,咱们这里,修个屋顶,修了十日了,竟还在修。” 凌姑娘需要砖瓦一日,后头宅院中的房顶便要一直修着。 哪怕是修好了,肃王武瑛玖亲自捅了个窟窿,继续修。 眼下凌姑娘人赃并获,周全忍不住在心里欢快地呐喊: 谢天谢地谢谢歆梓姑娘,大伙终于不用再住屋顶漏风的房子了。 诚然周全的欢喜未持续多久,便有了新的困扰。 凌姑娘一个眼神,凌平凌海直接把歆梓姑娘塞到了他怀里: “歆梓姑娘是宫里的人,照水不便处置,还是将她交由肃王殿下处置吧!” 周全扶住歆梓,脑子飞速转: 偷砖,原是为了甩锅啊。 周全想辩解,可凌姑娘明明白白说了: 那面倒塌的墙,是共同的墙。 周全望着那废墟,纳闷了: “这墙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一旁凌平艰难憋笑,墙角挖了洞,洞里埋了火石,连了引线,如此布置妥当,他家小姐想让它何时倒,它便何时倒。 想到此,凌平回应的周大人看不上他们这些庸碌家丁的说辞: “人呐,当不能只靠蛮力。” 他看看周全,又指指自己的脑袋: “得靠脑子才行。” 诚然是周全看轻了凌府的家丁,肃王殿下高看了他的贴身侍卫,当周全领着口不能言的歆梓姑娘出现在肃王跟前时,肃王武瑛玖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螳螂捕婵,黄雀买单。” 肃王殿下这口气,如此了然,却又如此甘愿,才让周全彻底放下心来: “殿下,眼下这人该如何处置?” “是要给慧妃娘娘送去吗?” 周全有些不忍: “还是我们处置了,再禀报给娘娘,来个先斩后奏?” 肃王看了一眼歆梓,她仍是被绑着,口中被塞了绢帕,神情麻木,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肃王眼里露出了些许笑意: “周全,放了吧。” 他转头又命令歆梓说: “这辈子隐姓埋名,再不要出现在京都城。” 周全和歆梓都愣住了: 捉贼拿脏费了这许多功夫,肃王竟然不处置歆梓! 如此天恩,歆梓感激涕零: “谢肃王殿下不杀之恩。” 肃王武瑛玖摆手却礼,淡淡道: “你谢凌姑娘吧。” 凌姑娘? 歆梓一愣,她从没给过自己好脸色,她用几块破砖把自己耍得团团转,她还带头嘲笑了自己的身材...... 她看起来清冷又寡淡,似乎没有多余的感情可以放在旁人身上。 自己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主仆一场,各自存了心思与目的,歆梓从未服侍过她,凌照水也从未使唤过歆梓。 从凌府出来的时候,不能言说的歆梓还狠狠地剜了凌照水一眼。 可到头来,肃王却说,自己应该感谢她。 肃王殿下金口玉言,所言自然是句句非虚。 歆梓确实应该谢谢凌姑娘。 凌姑娘口口声声自己不便处置慧妃的人,却又引墙设伏、费尽心思将歆梓姑娘交到肃王武瑛玖的手上。 捉贼拿脏,凌照水若真想处置,大可直接将歆梓扔还给慧妃,或是交由京兆府处理,家里便有现成的大理寺丞,她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她若想处置你,便不会戏弄你。” 肃王武瑛玖深谙凌姑娘的心思: “她把你交到本王手上,无非是想借本王的立场与身份,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 歆梓是慧妃的人,有了错处,慧妃是不会容许她带着污点活着,成为自己落人话柄的一个由头。 对于这一点,歆梓姑娘十分了然。 所以她被凌姑娘当场捉住的那一刻,便动了死念。 可惜,未能如愿。 凌姑娘用一句玩笑、一条绢帕,救了她一命,又借由肃王武瑛玖之手,放了她一条生路。 因为当今世上,只有肃王武瑛玖处置过的人,慧妃不会、不便追究。 “凌姑娘怎知殿下一定会高抬贵手?” 歆梓姑娘有此疑问,便见肃王英气逼人的俊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无奈: “她是吃定了本王啊。” 第七十五章 不适合 “东西呢?” 慧妃沈晚棠得知这个消息后,脱口而出便问: “那块石头现在在哪里?” 慧妃如此失态,她委派歆梓的用意,可谓显露无疑。 肃王武瑛玖不动声色: “母妃可否告知,那石块究竟是何物?” 慧妃一愣,才慢慢将外露的神色收拢: “没什么,便是一块寻常的玩物罢了,只是研磨得当,看上去颇为稀罕。” 这话便是出自寻常贵妇之口,都不足以取信于人。 更何况它是从后宫之主、坐拥天下瑰宝无数的沈晚棠口中吐露出来的。 肃王当知有异,只是慧妃打定了主意不说、闭门谢客,他便也不打算逼问,以免她编个谎言,误导了他追查的方向。 肃王留话作警示: “母妃做过什么,儿臣终归会知道的。” “云韶宫一案,母妃命人秘密处置了文昌郡主身边的两个嬷嬷。儿子查到,那两个嬷嬷原来在母妃身边服侍过。” “钟秋藏拿下倚梅园外那处房产,曾与一富户竞价,据儿臣所知,那富户是母妃身边的一名宦官,多年前已被母妃秘密处置。” “母妃不惜暴露,也一定要拿到凌捭阖的那块石头,让人难免心生猜疑,您究竟在七年前凌捭阖旧案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肃王已然起疑,陈年旧案便不是慧妃娘娘一句“不知”能够搪塞的了。 不过慧妃沈晚棠行事永远都有一个肃王武瑛玖无法说破的借口: “肃王,母妃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母子俩不欢而散,背道而驰。 慧妃沈晚棠一直有野心,作为儿子,肃王深知这一点。 在渐行渐远的日子里,慧妃对肃王多有隐瞒,肃王亦对母妃多有不满。 那些撕裂的隔阂被隐藏在血脉重缘之下,维系着危险又微妙的平衡。 不过如今突兀地挤进来了一个人,令肃王武瑛玖在隐忍和纵容中觉醒: “母妃若真的为了儿子好,当知道儿子要什么。” 肃王想要什么? “殿下他真的要搬来同我们做邻居?” 房墙易摧,肃王武瑛玖的决心难改。 钟秋藏的老宅,这两日不断有人进出、布置打扫,碧玉偷摸去瞧了,从前家徒四壁的房舍如今俨然成了一处宫殿。 王妃不入王府,肃王殿下决定,要入赘。 老宅被装点得富丽明净,可偏偏与凌家相接的那堵墙, 肃王发话了:倒了,正好。 “何为正好?” 凌姑娘坐立镜前,浮影晃目,竟怎么也戴不好一幅耳珠。 “隔壁叫了人拾掇那堵墙,说是要做一扇门,方便两边通行。” 碧玉立在后头给凌姑娘梳发,信手拈来的坠马髻就差一根玉簪别住就完工了,却因凌照水突然转头一动,脱了手,前功尽弃, 变成了三千青丝尽散,流光碎了一地,所有的光华与惊艳全都汇聚在一人身上, 落入有心人的眼目中,不经意间,撩动了他麻木已久的心弦。 能见上她一面,看着蹙眉,怒目,惊诧,漠然这些急剧变化的生动表情在她绝美的脸上不断地绽放,这个早晨对于肃王武瑛玖来说,真是美妙极了。 肃王武瑛玖才刚进门,便被凌姑娘惊艳,亦被她驱赶: “殿下,奴家在梳妆!” 那一句谩骂,嗔怒与娇柔并存,引得端稳持重的肃王武瑛玖一时玩心大起,阔步上前,拾了把木梳,便亲自上了手: “本王来帮你。” 他刚直挺括的箭袖摩搓着她柔顺和软的长发,一时惊起涛声无数,却也只能暗藏于心底。 浮于表面的是,凌姑娘华丽一个转身,从桃木梳的齿缝里,从肃王武瑛玖的指缝间夺回了自己的满头墨发。 肃王不自觉地将手指凑往鼻尖,暗香犹存,证明她真的来过。 日光驱走清晨的朦胧,凌照水站定身姿,郑重打量起眼前人: 漆黑皂靴,利落长袍,暗金纹袖,盈盈不怀好意的笑意, 凌照水终于确认了大清老早私闯她寝房内的男子,真的便是朗月清风、素有威名的大雍肃王殿下。 她不由有些错愕: “你......竟然......无耻。” 他不端着的时候,竟然如此无耻。 大将军的威名,重权皇子的矜贵,在这个寻常的清晨,变得荡然无存。 “你竟会害羞。” 她不自作聪明的时候,原来也会害羞。 而并非是她时常告诫他、生怕她忘了的那些: 照水进了云韶宫,对于男女之事,十八般武艺早已融会贯通。 肃王武瑛玖有了全新的发现,朗声而笑,阔步出了凌姑娘的寝房: 事已至此,他如果说他走错了房间,凌姑娘定然也是不会信的。 还不如让她觉着,他便是这般无耻。 不分白日与黑夜,他肖想她的,也尽是些无耻之事。 凌府后院,有两处寝居。 原本两处布置,都是寒梅。只因前两日,凌姑娘心血来潮,非要将自个院中一应与梅相关的物什全换了。 肃王殿下穿过尚未落成的拱门,看到一边窗棂上绣了红梅,一边窗棂上绣了青莲,不多想,便进了绣莲的那一间。 凌府仆从本就少,这个时辰,就只有碧玉一人在凌姑娘近前服侍,院子里清清冷冷的,没有人给肃王指路。 待肃王武瑛玖听到了人声,不自觉上前,便觉得自己先前所有“过府一叙”的借口都白找了。 大理寺刚刚上任的六品寺丞,诚然不值得肃王殿下屈尊降贵,亲自跑一趟,与他商讨后院塌墙这种小事。 肃王殿下负手立在窗棂外,如同一幅静止的画卷,直到凌姑娘花费半个时辰,最终妆发齐整、袅袅娜娜出了房间,他才回眸。 院落这般宅,和风如此密。 肃王无一句怨言,仿佛本该如此,仿佛甘愿等待。 长久的等候,换来刹那的惊艳,值了。 肃王眼里眉梢都溢了笑意: “钟秋藏有句话,托本王带给凌姑娘。” 凌照水被肃王没来由的一句话,打断了思绪。 清冷的面目下,凌照水心里打了鼓:那老头孤傲得很,说出来的话,定然也不是什么好话。 但听听总是无妨。 凌姑娘故意挑了眉,便听肃王武瑛玖道: “他说,凌姑娘只做个美人便足够了,旁的活计不适合你。” 第七十六章 为自己 凌照水给钟老头送过饭,老头吃过一次,后来每次拾筷前都会问上一嘴: “这些菜里,哪些是凌姑娘自己做的?” 凌姑娘但凡答了,钟老头便绝不会碰那道菜。 后来凌照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饭的本事远远赶不上自己想要表达的诚意,便索性都交由碧玉她们去弄了,她乐得只做搬运工。 这会被肃王武瑛玖当面挑剔,凌姑娘有些不忿,才扬起头便听到了屋里传来碧玉的声音: “找到了。” “呀,小姐你跑哪里去了?” “耳坠子还差了一枚呢。” 因着这副莲花坠子凌照水不常戴,碧玉便将它收到了妆屉最下一层,如今翻找,有一只竟然被卡在了夹缝里。这边碧玉尚在与那妆屉的夹缝奋战,心不在焉的凌姑娘却以为自己已经穿戴齐整了, 凌姑娘原本鼓足勇气出门,带了十分的理直气壮要同新邻居理论。 关于墙面,关于界限。 不想,却叫人瞧了笑。 她每次见他,似乎不是腰带散了,便是什么东西丢了。 总有哪里没有拾掇整齐,总有心情无法平复。 待碧玉姑娘慌慌忙忙赶出来,便见外头长廊上,肃王殿下朝她伸了手。 迫于肃王凛冽的权威,碧玉鬼使神差地便将那枚遗失的耳坠子交到了他的手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捏着那枚精致的莲花坠子穿透到凌姑娘莹润粉嫩的耳坠子里。 凌照水本有心要拒绝,却被他近在耳畔的低哑略带潮湿的嗓音蛊惑: “怎么突然就改了喜好?” “梅花不好吗?” 凌姑娘正错愕,碧玉嘴快: “我们小姐如今正同梅花闹别扭的,崩管是帕子、被子,只要绣了梅的,小姐通通都不要了。” 凌照水忽觉耳垂子一痛,肃王武瑛玖替她穿好耳坠子后,像是故意惩罚似的,用两指指腹重重捏了一下她的耳垂,道: “你就这么想把过往落下吗?” 凌姑娘原本莹润粉嫩的耳垂突遭厄运,变得鲜艳欲滴,肃王武瑛玖见了,不待她回答便清了清嗓子别开眼看向别处。 一番责难于凌姑娘只是片刻的疼痛,于他自己,却是长久的忍耐。 有些人,实则是招惹不得的。 “过往,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人嘛,当然都要往前看。” 白色的莲花耳坠在凌姑娘红润的耳下摇曳,听它的主人清清冷冷地将一段过往否决,又被一人蓦然欺近激起的疾风带过,摇晃不止。 肃王再度凑近,挨着凌姑娘的耳边说: “既是不留恋、往前看,又何必要苦苦寻那些烂树根?” 凌姑娘听到“树根”,猛得抬了头,额角撞上肃王武瑛玖坚毅的下巴,生疼,她慌忙跳开去,谨慎道: “你......胡说什么?” 凌照水很后悔,她每一次把肃王殿下拖下水,都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会因此,窥探出她更多的秘密。 可她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干这蠢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好像非要和他纠缠不休、脱不了干系似的。 凌照水看中钟秋藏的那处宅院,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两处宅院相连的那堵墙的位置,便是倚梅园门口玉兰树原本的位置。 倚梅园被毁,连带着门口那株玉兰树也被移为了平地,它原本发达的树根深埋于地底多年,如今纵使能寻见,想必也全无生机了。 可凌照水执意要寻那颗树,哪怕是腐烂的树根都不放过。 这两日她没心思放在重修那堵墙上,以至于让肃王武瑛玖钻了空子,跑到寝居来,是因为她满腹心思都在清理墙下的废墟。 后院那宅子原本被钟老头占着,凌照水便还动心思,想让他卖宅子。 但自从知晓那宅子新的主人是肃王武瑛玖后,凌姑娘心知她要办的事更加艰难: 与钟老头交涉,顶多便是舍出去脸面,花出去银子,下几回厨房。 但与肃王交涉,凌照水抱了抱瘦削得没剩几两肉的自己,冥思苦想也没有想出好的对策,只好出了下策: 一不做、二不休,炸了墙。 凌照水这边,趁着墙角废墟掩盖,想要掘地三尺,快些找寻那玉兰树的树根。 肃王武瑛玖那边,虽有能工巧匠无数,但就是拖着,不愿将墙面修复。 是以,这面墙坍塌了多日,最终变成了一道“门”。 耽搁了这许多功夫,如今肃王殿下堂而皇之地上门,提出要将那面墙,修作一道拱门。 他如此有底气,凌姑娘听了大胆的建议后,一怒之下不会连同他也一并炸了,是因为, 凌姑娘费尽心机要找寻的东西,他已经亲自找到了。 凌照水之所以要寻那树根,是因为凌捭阖生前的一句话。 那时凌照水还是很懵懂的年纪,她喜欢站在玉兰树下迎候父亲回来,再随他一道,手牵手走一路回到凌府倚梅园。 少时,她有过不解: “爹爹,门口那颗玉兰树为什么从来不开花?” 凌捭阖一愣,脚步一沉,过了许久,才勉强编出个搪塞的理由来: “爹爹在这玉兰树底下给照水埋了嫁妆呢,这玉兰树呀,本就树大招风,若是开上满树的花,容易招来贼。” 女孩子脸皮薄,说到婚嫁,提到嫁妆,往往便要回避。 年幼的凌照水却不同,她小嘴一瞥,迎上父亲春风如许的笑意,负气道: “照水已经九岁了,爹爹这谎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的。” 九岁的凌照水没有将父亲凌捭阖的谎话放在心上,二十三岁的凌照水缅怀父亲的遗言时,却因为这件往事生出了异样的心思。 她已然长大,有了足够的思量,她想挖掘玉兰树从不开花秘密的心思变得越来越重,几乎到了难以自抑的程度。 这些时日,她时常梦见倚梅园,梦见玉兰树下信步朝她走来的父亲。 好奇心一度吞噬了她,驱使着她一步步走向不为人知的阴暗。 凌照水决意炸了两家相隔的那堵墙,不仅是为了歆梓姑娘的解脱,实则也是为了自己。 第七十七章 匠人心 打扫废墟的时候,凌姑娘捡回了许多烂树根,如今那些树根被晾晒在廊下,凌姑娘一抬头,便能看见它们。 在日月光华的笼罩下,那些烂树根,黑得发亮,隐隐还泛着些诡异的光亮,像极了某些被凌姑娘时刻揣在怀里的东西。 托慧妃娘娘鸿福,凌照水有幸眼见了那石块的开启方式。 她确信,这些东西并不寻常,顺藤深究,也许就能知晓许多她一直想要找寻的秘密。 谜底也许就在眼前,凌照水却有些踟蹰了。 往前一步,有可能是海阔天空,谜团尽散;但也有可能是万丈深渊,厄运重来。 为此,凌照水犹豫不决。 便在此时,肃王武瑛出现了。 他对她说: “既然是好奇,便去看看,如此才不留遗憾。” 他灿烂如雷电的眼眸看着她,戏谑道: “凌姑娘,如你所说,这是你我两家共有的墙。” “出了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会有本王替你撑着。” 凌照水怔怔看着面前高挺伟岸的男人,她飘零惯了,有了倚庇,反而会突生出一股不真实之感。 昨日恰在眼前,却因为一个人的强势介入,今时变得不比往日。 可凌照水很怕,那是错觉。 便好像她少时觉得,父亲如那高大繁茂的玉兰树一般,是永远不会倒的。 就好像眼睁睁地倚梅园一天天颓败,她却天真地相信兄长凌洒金说的, 妹妹,你等着我,等我来接你。 可她最终等来的也不过是金科榜眼凌洒金携母赴任新乡的消息。 后来,她又将全盘希望寄于与傅柯羽的一纸婚约上,以为能借此挽救许多人的命运,却差点因此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再后来,凌照水再不信了,再不将渺茫的生机交托在他人身上。 人生沉浮,本该由自己做主。 男人与金屋一样,纵能庇佑她一时,却不能守护她一世。 “去看看那树根下埋的东西吧。” 凌姑娘踟蹰的功夫,肃王武瑛玖朝她伸了手,优雅而不识温度,诚恳又有几分激将: “怎么,怕了?” “谁怕谁啊!” 凌姑娘急走几步,越过了肃王武瑛玖,阔步挺胸往前走。 她怕的从来都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由白昼转入黑暗的那个绝望的冰冷的瞬间。 狐狸再聪明,却还需要一些虎威。 凌照水不否认,肃王武瑛玖恰到好处的出现,给了她这些缺失的勇气。 她潇洒离去的背影落在肃王武瑛玖坚定的眼眸里,成为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他不觉加速了追赶的脚步,以期能够成为她身边,最坚不可摧的铁壁铜墙。 她可以不需要助力,但是他总想予她想要的一切。 肃王紧追不舍: “慢点走,本王给你守着,那些死物跑不了。” 即便是肃王之能,说服钟秋藏父子,买下凌府后头的这处宅院,亦是花费了一些苦功。 钟远道尚且好说,他在工部尚书任上,对肃王武瑛玖提出的买卖要求,虽不情愿,却也无从拒绝,他只提出了一个请求: 此事得要老父钟秋藏点头。 为此,肃王武瑛玖由工部尚书钟远道领路,亲自去见了他的老父亲。 开门见山的,钟秋藏拒绝了肃王武瑛玖的意图: “前头那姑娘也想买老夫这处房子,来了百十趟,老夫都没有动心。” “如果老夫将这处宅院卖给了殿下,岂不叫人家姑娘寒心。” “那小姑娘呀,看着娇软,实则脾气大得很。” “老夫吃不消。” 他拒绝得彻底,不畏权威,几乎叫堂堂肃王下不来台。 工部尚书钟远道吓出了身冷汗,几度给父亲递眼色,他也丝毫没有缓和的意思。 反倒是肃王武瑛玖看到桌上没来得及收的餐盒和碗筷开了口: “吃人嘴软,固然是常情。” “但钟老心系万代千秋,理应以天下苍生为重。” “若钟老不卖房宅只为承凌姑娘的恩情,那这个人情本王会帮钟老还上的。” 凌姑娘送的这顿饭,钟秋藏吃得一点也不香。 桌上那盘肉,煎的时候碧玉离开灶房出去了一会,凌姑娘只帮着看了会火。 她没有动手,只是任其煎过了头。 钟秋藏再三确认后才下了筷,这会老肉全卡在牙缝里,左右难堪。 他正龇牙咧嘴想要把那肉丝从牙缝里抠出来,嘴里念叨着: “凌姑娘啊,你好好做个美人不好吗?” 正念着,儿子钟远道卑躬屈膝地引着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闯进了他的院子,彻底打断了他的进餐。 钟秋藏依言行礼,才知道那是肃王。 当今皇帝的老来子,大雍天下最可能的承继者。 钟秋藏隐于这乱巷中,不谋生计,不立功业,并不关心这天下大任最终会交托于谁人的手里,因此他虽然碍着身份不得不对其卑躬屈膝,但打心眼里,他并没有将来人放在心上。 直挺挺的大男人,哪有隔壁急了会跳脚的小丫头有趣。 钟秋藏是个匠人,所做所为虽是小事,却是关乎千秋万代之事。一朝一党之争,于他而言,是短暂的过眼云烟。 钟秋藏当然听说过肃王,他正得势,有着太多太多的美名和头衔了, 便同当年的晋王,建王,没有什么两样。 钟秋藏以此推论,皇子们在乎之事,应该大同小异,说白了,便是那金灿灿的皇位。 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出奇俊逸的年轻人,竟然一句话便说到了他的心底,钟秋藏牙缝里的肉丝瞬时便不卡了。 换言之,他神思骤转,已经顾不上牙缝里的老肉了。 短暂的惊愕后,钟秋藏告诫自己,这不过是肃王武瑛玖为达目的刻意说出的恭维之词。 他略略抬了老眼,淡泊道: “肃王殿下错看了,老朽行将就木之人,没有这样宏达的抱负。” 肃王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竟然屈尊在钟秋藏对面的跛脚板凳上坐了下来,他时不时望向餐食的眼眸一度让钟家父子错愕: 宫里的山珍海味殿下是吃腻了吗,竟然瞧上了钟秋藏的剩菜。 钟远道不上道,肃王便自己开口讨要起餐具: “本王正好尚未用餐。” 如此,钟远道不得不硬着头皮招架: “臣这就命人去采买、准备。” 肃王殿下金尊玉贵,钟远道怎么可能让他吃自己老爹的残羹冷炙。 可肃王摆了摆手,存心要与钟秋藏同食: “不必麻烦,本王陪钟老一道用些。” 肃王武瑛玖的眼神便只盯着桌面上那盘惨遭钟秋藏嫌弃的肉,钟老看着他情有独钟的眼神,下意识地把那盘肉挪到了肃王殿下的眼前: “肃王殿下若不嫌弃,老朽这里还有酒,是隔壁凌姑娘亲手酿的青梅酒。” 肃王的眼眸蓄了正中下怀的满满笑意: “如此,甚好。” 第七十八章 守宅之心 酒过三旬,一切好说。 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与平凡朴实的普通匠人,他们之间的差距,也因酒肉之交,变得不那么遥远了。 席间,肃王说: “钟老既然推却,泽被苍生的愿望便算作本王和远道的吧。” “钟老肩上的重担,是时候该卸一卸了。” “天下苍生的重责不应该都压在先行者的肩上。老一辈的远见和抱负,理当由我辈年轻人承继。” 肃王武瑛玖说到这里,钟秋藏才彻底摈弃了对天家皇嗣的一切偏见,开始正视起眼前的这位年轻人。 细细一打量,钟秋藏便觉知到自己竟是如此眼拙。 肃王武瑛玖和皇帝其他的儿子不一样, 他比他们年轻,比他们英俊。 朗朗乾坤气缠绕在肃王武瑛玖的眉宇间,让他看上去除了俊逸清隽,更有一股游离尘世外的天命之兆。 他身上自有一股天生矜贵,可他显然懂得如何将贵气收敛,与常人说话时,尽显平和,进退有度。 钟秋藏突然就明了了,为何京都城中贵公子芸芸,却唯有传言中不近女色的肃王武瑛玖独得名门贵女的青睐。 鹤立鸡群,谁还能看得见鸡呢? 木秀于林,其他同辈的年轻人便都成了陪衬。 当然,钟秋藏不是京都城里那些名门贵女、富家千金,他看人的角度,不止于品相。 他近来就屡屡劝隔壁的小姑娘: “莫要太过沉溺于过往,人呐,当往前看。” “女孩子嘛,找个品行端正的人嫁了,相夫教子才好。” 时常这般劝导,钟秋藏竟不自觉为那小丫头操心起终身大事,物色起京都城的各家公子来。 钟秋藏平生主建的宫殿无数,也因此进过许多富人家,见过许多贵公子的面目与做派。 他闲来无事,细数着京都名门,琢磨了又琢磨,比对了又比对。 结论是,不合适,很不合适。 凌姑娘虽生得娇美,几番交谈下来却不难看出,她极有想法,自有豪气,京都城中娇养的这些儿郎,他们的城府配不上凌姑娘的底气。 倒是眼前的这个生而显贵、卓尔不凡的天子骄子,让钟秋藏动了些许念头。 肃王武瑛玖,他身上有一股子不同于京都贵公子的纨绔之气,他看上去更像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统率,又或是官场上凭本事一步步升任打磨出来的高官。 干练与硬朗充斥着他的剑眉与星目,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针砭时弊、见肉见血,又丝毫不拖泥带水。 更重要的是,他牙口甚好,能面不改色、脸不狰狞地嚼下凌姑娘送来的肉。 钟秋藏若有所思: “原来殿下好这一口。” 不贪口舌,不近女色,肃王武瑛玖的心性与耐心,都令钟秋藏折服,也令他对眼前人生出了更多的好奇,借着酒劲便一股脑问了出来: “听说殿下关停了云韶宫,正在户部推行新政?云韶宫牵扯了许多王公的利益,殿下就不怕他们因此倒戈,成为殿下他日更上一层楼的绊脚石吗?” “兵部尚书邓阎帷死于殿下之手,听说此举令晋王殿下大怒,晋王帐下官员已经公然将矛头对准了殿下。” “殿下拒绝了与北宸公主联姻,是准备趁机向北宸宣战吗?殿下就不怕北宸与诸王私下勾结,私定协议,有碍殿下的大位之争吗?” “殿下尚未入主东宫,这个时候本应韬光养晦,然殿下近来动作频频,是否太过冒进了?” 钟秋藏的每一句问话,几乎都踩在了党争的风口上,把儿子钟远道吓得面白如纸,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一个劲拉扯他爹的袍角: “爹,你什么时候这般关心时局了?” “您别......别说了。” 钟远道唯恐老爹触怒肃王,钟秋藏却自有打算: “远道,你既然跟了肃王殿下,为父纵使不关心时局,总要在意你的生死的。” 肃王武瑛玖眼眸横扫,不可否认,工部尚书钟远道在这个位置上是托了家族的厚积,他的才干与胆识都远远不及父辈,就好比他活到了这个岁数,尚不能明白,钟秋藏问出这些随时都可能人头落地的问题,意味着什么? 肃王武瑛玖不答反问: “钟老,您命子孙一代代守着这处宅院又是为了什么?” 钟秋藏脖子耿着,答道: “老夫就是喜欢这处宅院,它朴实又热闹,自从搬进了新邻居,就更热闹了。能看红杏出墙来,也能看鬼影翻墙出,时常还有田螺姑娘来。” 钟秋藏自得且陶醉,转问肃王: “敢问殿下,又是为何看上了老朽这处宅院?” 肃王一品,接口道: “本王的癖好,大抵与钟老相同。” 钟秋藏只是随口一说,他哪里料到堂堂肃王会如此骑驴下坡,当即迟疑: “殿下此话,可当真?” 肃王武瑛玖不置可否,收拾起玩笑之心,正面应对钟秋藏方才的试探: “钟老您觉得,云韶宫该关吗,邓阎帷该杀吗,北宸人该拒吗?” 钟秋藏不假思索,眼神笃定: “该,晚上一刻都不行。” 肃王深以为然: “本王做这些事,并不为党争的利弊。在本王看来,党争只一时,民生才是根本。若因党争而废民生,是不智的。” 肃王殿下悲悯苍生的心胸,在钟秋藏脑中深深震荡,那些他一意孤行坚持的不被家族、不被子孙理解的任性妄为之事,似乎一下子在肃王武瑛玖铿锵有力的语调中得到了深深的共鸣。 肃王顺势说道: “本王所为,和钟老执意留守此处的初衷,应该是一样的。” 清净与热闹,邻里和睦,并非是钟秋藏留守此地的真实原因。 钟秋藏闻言,瞳孔剧烈振动,言语间亦有轻颤: “殿下此言何意?” 这个秘密钟秋藏自认为守得很好,便连儿子他也不曾告诉。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子,他虽统率工部,却并非实实在在的匠人,他怎么可能参透自己浸淫半生才发现的奥秘呢? 第七十九章 钦天监 事实上,肃王不仅发现了此地的奥秘,对此更有深入的见解: “您是工部的元老,巧匠中的翘楚,是曲水桥的主建者,您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曲水桥损毁。” “您用钟家子子孙孙的性命去堵时事的洪流,可即便如此,曲水桥也未必守得住。” 相比于方才的试探,肃王这番话更令钟秋藏动容,也让他完完全全意识到对方是有备而来,对这处宅院志在必得的。 肃王看着钟秋藏脸上微妙的变化,继续道: “钟老,您是一个匠人,却也只是一个匠人。您能从构造和地质上确保一座桥梁屹立千年不倒,可是您扭转不了人心,这地底下埋藏的洪水猛兽,总会因为人心之祸涌出地底,泛滥成灾的。” “你们钟家便是千秋万代守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的。” 好话说罢,肃王武瑛玖话锋一转,冷刀子直接冲着钟家父子落下: “据本王所知,你们钟家到了远道这一代,目前并无男丁。” 满宅的女孙,就更不适合去堵缺口了。 肃王武瑛玖直戳钟家的隐忍与难堪,正中钟秋藏的肺腑,是他无从回避的问题。 他心中一阵难受,便听肃王又道: “钟老想把这房子传给儿子,再借由儿子传给孙子,眼下来看,恐难实现。” “这房子,您也是守不住的。” “与其到身不由己时,任其摇摆,落入歹人之手,不如在可操控的时候便将它易主。” “本王今日毛遂自荐,愿承先人遗志,镇宅守业,护佑一方平安。” 肃王的话令钟秋藏胆战心惊,完全颠覆了他长久以来的清高姿态: “殿下,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肃王武瑛玖的眼神飘向墙垣外边,站起身来游走了几步,踏实足下之地后,才缓缓答道: “本王只知,事出反常必有妖。” 于河川,于地质,术业有专攻,肃王武瑛玖不及钟氏父子。 肃王殿下所有的研究,全系凌姑娘一人。 她要钟家这块地,不惜重金求购,不惜三天两头造访,更不惜亲下厨房,做起了田螺姑娘。 便是自己洞开肃王府的朱红正门,都不曾有这样的礼遇。 凌姑娘把全副心思都用在了旁的男人身上,肃王武瑛玖当然要深究这背后的原因。 深究之下,才发现,事有蹊跷。 凌府倚梅园这块地,荒了七年。 便如同罪臣凌捭阖这个人一样,被人不知不觉遗忘了多年。 这块地界虽不占要道,但是对于寸土寸金的京都城而言,当不是无人垂涎的一块地方。 可这些年,除了外围这些外来住户自发建房外,似乎没有人对那块地动过脑筋。 工部对此的解释是: “自凌捭阖获罪后,这块地便被朝廷下令封了。” 但这不是倚梅园这块地无人问津的理由,京都地界,无论是商人逐利,文人悲秋还是政客谋事,都不会放任占地如此广阔的一块地,荒草丛生。 七年了,不管何种渠道,总会有手伸进来才是。 肃王武瑛玖费了一番打探,才知晓了些与倚梅园相关一些的旧闻。 原来当年,凌捭阖是顶着钦天监的不详预测,一意孤行在这里搭房修屋,种树易土,大动干戈兴建了凌府倚梅园。 凌捭阖兴修倚梅园的时候,钦天监监正曾断言, 倚梅园这块地,开不出一朵花。 可待他建成,凌府倚梅园梅香千里,花开不败,成为京都城的一处盛景。 其后,凌捭阖金屋藏娇,美人与美景共济,一时传为时下人人追逐的美谈。 便再也没有人,把钦天监监正的无妄断言当作一回事。 钦天监监正因此脸面无光,渐渐受当今嫌弃,卸任前再度放出惊世预言: 说凌府倚梅园中红梅吐血,便是凌家的血光之象。 对于这预言,大多数人以为,钦天监监正是在嫉妒凌捭阖抱得美人归、金屋藏了娇。 却也有少数人等着,看如日中天的天子近臣凌捭阖会不会应了钦天监监正预言的血光之劫。 这少数人中,便有工部不起眼的小官钟秋藏。 旁人在意凌氏的命运走向,钟秋藏关注凌府的梅树开花。 等了多年,凌家的劫难真的应验了。 凌捭阖事发后,凌府不仅是一应老弱妇孺失却了依仗,便连那千树万树红梅也在一夕间失却了坚实的仰仗。 凌府被查封的时候,竟无一株梅树是开花的。 那位卸任的钦天监监正趁机站出来摇旗呐喊,预言凌府倚梅园是块不详地。 内务府总管和钦天监监正的官场恩怨随着一个时代的消亡逐渐走向沉沦,但京都城里的世家大族无疑都记住了, 凌府倚梅园是一块不详地。 朝廷对倚梅园有封令,世家商户又忌讳着它的泣血含殇的过往。 除了落叶无根的流民为谋生计大着胆蚕食些边缘地带,便再没有人对倚梅园那块地动过心思。 当然,那些不对倚梅园动心思的世家,不包括世代工匠、观望许久终于出手的钟家。 儿子钟怀道刚刚入仕的时候,钟秋藏便叫他留意倚梅园这块地: “那地方不一般啊!” 后来凌捭阖事发,倚梅园被封,告老归田的钟秋藏索性叫儿子重金买下了倚梅园边上的这处宅院,自己住进了这里。 一住便是经年。 他很少出门,日常也时常谢绝子孙的无事造访。 与其说钟秋藏是住在那里,不如说他是守在那里的: 钟秋藏虽然并未完全参透玉兰树不得盛开的秘密,但他确信倚梅园这块地下定是埋藏了什么能够致使草木易质的东西。 肃王武瑛玖追查此事的思路与钟秋藏全然不同,工部出身的钟秋藏刨根问底是从草木的异常出发,而肃王则是从人心的异常着手。 从凌照水的反常入手,肃王武瑛玖追查了倚梅园这块地。 从钟秋藏的反常入手,肃王亦有了新的发现,他看着钟宅斑驳的地面,每一脚都踩在钟秋藏的心上: “钟老守在这里,是怕有一天这些东西浮出地面,将曲水桥冲塌了吧?” 第八十章 曲水桥 肃王武瑛玖的大胆假设,果然令钟秋藏再度色变。 大雍京都城有条护城河,现今人们称其为曲水。钟秋藏作为工匠,此生最知名的建筑,莫过于曲水桥,他对其投注了无数的心力和毕生的所学。 对于钟秋藏而言,人生最大的波澜不是大雍朝廷易主,而是曲水桥塌。 他建筑曲水桥时,便设想过无数可能令曲水桥倒塌的可能,于是因势利导,在构造和选址上下了许多功夫,保证了曲水桥多年的安稳。 钟秋藏对曲水桥用心,结果也令他满意。 可便在他以为曲水桥能够见证大雍王朝千秋万代,庇佑京都百姓长久无忧时,他发现了一种可能。 唯有这一种缘由,能够致使曲水桥倒塌,是钟秋藏哪怕倾尽毕生所能,亦无法规避的。 可他亲眼见证了煊赫一时的凌家是如何在一夕间覆亡的,便也不敢有深入的探究,钟秋藏能做的便是让钟氏子孙千秋万代地守在这里。 他以为,只要这块是非之地永远不进入世人的视线,曲水桥便会安然无恙,两岸的百姓便得以安居,倚梅园地底埋藏的东西便永远不会重现天日。 可正如肃王武瑛玖所说, 时势掀洪流,守是守不住的。 凌捭阖死后七年,有些真相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跃出地面了。 凌姑娘有一次在这里扫地,看到地上一些怎么洒扫也扫不掉的黑点,气恼地问钟秋藏: “老头子,这地上的斑斑点点是什么呀?” 如此寻常的问题,惊出了钟秋藏一身冷汗,他搪塞又敷衍: “老人家住的屋子,难免有污垢,小姑娘家家的,问东问西容易嫁不出去。” 半信半疑的凌照水被钟秋藏撵走后,钟秋藏就着那污点的地方随手一挖,挖出的石块如佛主般大小,颗颗黑亮,令他不由心焦,仰天问: “凌捭阖,此地的土壤这般质地,你当年究竟是怎么让倚梅园的梅树开出不败的花的?” 同样的疑惑,肃王武瑛玖显然更不好对付。 在提出问题之前,他实则已经把钟秋藏的平生、意图和后路,都剥析得清清楚楚了,令钟秋藏无法招架,不得不坦白: “当年那位钦天正监正大人与内务府总管凌捭阖有嫌隙,两人争锋许久,后监正大人提出了倚梅园不会开花的预言,令京都城中一众人都把目光盯向了凌府倚梅园。” “凌府倚梅园在曲水桥的上游,老朽不得不对它多加关注。” “老朽多次对倚梅园周围的地质和土壤特质进行考察,得出的结论与监正大人殊途同归。” “老朽认为,凌府倚梅园是不可能开出一朵花的,倚梅园中的梅树理应同门口那株从不开花的玉兰树一样,开不了花。” “老朽对自己的结论颇为自信,却被总管大人狠狠打了脸。”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倚梅园梅树开出了花,梅香千里,花开不败。” “同那位预言被驳的钦天正监正大人一样,老朽钻研地质半生,亦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可老朽只是一位普通的匠人,凌府倚梅园高门大户,又向来门户紧闭、不迎宾客。” “多年来,老朽始终不曾深入倚梅园中,搞清楚此事的端倪,直到......” 肃王接口,说出那人尽皆知的事由: “直到倚梅园败了,凌捭阖死了。” 钟秋藏从此便时常在凌府倚梅园周边盘桓,他比后来在此私建房舍的流民来得更早,更勤。 根据钟秋藏的多次反复探查,他对玉兰树的旧址情有独钟。 玉兰树虽然被朝廷伐了,但玉兰树根系繁茂,深入地底,且有迹可循。根据经验,钟秋藏想要探寻地底的奥秘,最好最有效的办法便是追寻玉兰树的根系。 他因此数度深挖玉兰树根,可是仅凭个人之力,钟秋藏根本就无法撬开地底的奥秘。反而有多次,差点因为私入倚梅园禁地,而遭遇朝廷的官司。 幸亏是,儿子钟远道争气,做了大官,给了老父足够的荫蔽。 钟秋藏一度因为困难重重,放弃了追查玉兰树根下的阴私,直到几年后,围绕在倚梅园周边的流民们不顾朝廷禁令、私自建房,大大动摇了倚梅园周边土地的根基。 钟秋藏果断出手,令儿子重金购下玉兰树旧址,却遭逢了神秘人的高额竞价。钟远道凭借工部大员的人脉,也无法追查到神秘人的来历,这让钟秋藏更加确信,玉兰树便是打开凌府倚梅园奥秘的命门所在。 不知道是这些年流民兴土建宅动了倚梅园外的根基,还是玉兰树根的溃败越来越压制不住深埋地底的东西,这些年来,钟秋藏的宅院里时常会有黑色的石块冒出来,黑亮黑亮的,在日月的照耀下,泛着异样的光辉。 钟秋藏捧了个小盒,将这些年他积攒的黑石块拿给肃王瞧: “老朽不清楚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经老朽推敲比对,这些定不是我们寻常所见的石块。” 他拿起其中一块形状较为方正的递予肃王,说出了自己多年研究得出的结论: “老朽觉得,这些石块,看着更像矿藏。” 虽早有了猜测,但此话从钟老口中吐露,肃王武瑛玖还是感怀于他的良苦用心: 大雍兵力式微,诸王党同伐异,时局如此,矿藏必然会引起争端与是非。 挖掘矿藏,掘地三尺,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曲水桥和此处围聚的百姓必然会受到冲击。 上位者争夺胜利筹码,哪里会顾及平民的生死? 血流成河,是老一辈先行者可以预见的结局。 所以钟老头一直劝凌姑娘往前看,找个人嫁了,远离这些是非。 所以钟秋藏执意让子孙守在这里,不让有心人窥探这里不得见光的奥秘。 所以他最终让出了这处宅院,让更有能力、更有担当的人守在这里: “今日老朽原原本本将这些年的所见所集所猜告诉殿下,诚然并非殿下的威仪多么赫赫,权势多么盛大,” “而是因为,老朽觉得殿下能够在党争时机未丰的时候,向云韶宫背后的权贵、朝兵部尚书邓阎帷和北宸人发难,能够放下尊卑之别同老朽这等平民共食一块肉、共饮一壶酒,便足以说明,” “殿下心中,除了隔壁那位貌若天仙的凌姑娘,亦有我大雍朝的济济苍生。” 这下轮到肃王愕然,钟秋藏捋着老须笑道: “如果眼神能推墙,那么老朽宅院里挡着殿下相思情的这面墙,想必已经倒了十八回了。” “老朽纵然只是个研究石头的,却并非只有一颗冥顽不化的石头心。” 如此坦白,让一贯坦荡的肃王殿下略感尴尬,他看向后头的钟远道: “本王表现得很明显吗?” 钟远道诚惶诚恐: “臣不才,也看出来了。” 诚然,钟宅与凌府相邻的那堵墙,若非后来被凌姑娘炸倒,亦要被肃王殿下望穿。 当然这是后话。 钟秋藏既然投诚,肃王把玩着那些不同寻常的黑石头, “钟老可知这些石块究竟是什么,该如何提炼?” 肃王如此问询的时候原本不报希望,果然听钟秋藏答道: “老朽愚钝,研究多年,未尝一解。” 前有中宫不顾体面,派了歆梓偷盗石块,后有钟秋藏死守门户,不让外人窥探矿藏的秘密,兹事体大,让肃王武瑛玖不得不追究起前内务府总管凌捭阖的旧案。 肃王招呼钟秋藏,有重任予他: “本王有个大胆猜测,但此事需要钟老鼎力协助......” 第八十一章 美人计 凌府后宅。 肃王武瑛玖身量高,步子大,几步便赶上了凌姑娘。 凌照水有心要给其让道,以突显尊卑,肃王不前,偏要与其并肩,时不时还要将眼角余光落在她身上,唇角上扬似笑非笑,让凌照水一度怀疑自己脸上身上还有什么错漏的地方。 “殿下究竟是怎么说服钟老头易宅的?” 趁着独处的机会,凌姑娘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 肃王武瑛玖协理工部,钟怀远拿他没有办法,可钟秋藏这个倔老头并不像轻易会低头的人。 她自己吃过苦,便对肃王的手段存了些许好奇。 当然凌姑娘也不是一定要知晓答案不可,如果肃王不说的话,她便当他是: “殿下莫非动用了强权?” 她这般问,心里其实是不信的。 哪怕人人都以为肃王武瑛玖是动用了强权,强占了钟家的房产,她也不会苟同: 肃王不是无礼之人,钟秋藏亦非盲从之辈。 凌姑娘以为肃王武瑛玖会有什么锦囊妙计,便故意给他冠上“仗势欺人”的帽子,以期能得到他详实的解答。 然肃王武瑛玖缓走两步,不置可否: “凌姑娘,激将法对本王不管用。” 他越是不说,凌照水便越是好奇。 钟老头连一个招呼都不打,便将房舍腾给了肃王,白瞎了她先前的一番殷勤。可他给自己留下那石块,又分明想要告诉她些什么。 凌姑娘找不到钟秋藏了,便只能放低身段,近水求月: “敢问殿下吃哪一套呢?” 她问得直白,肃王答得也利索,毫不避讳,仿佛就是专门、特地给她开出的口子: “自然是美人计。” 肃王说完,眼眸便直勾勾地落在了凌姑娘身上,表意不可谓不清楚,可有人偏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殿下真是艳福不浅呢。您府里那些个美人,想必都各有来历吧?” 金屋藏百媚,她入肃王府那日粗粗一打眼,环肥燕瘦硬是没有数过来。 以数目推测,各级官吏、各府郡县推送的美人,肃王殿下当是一个不落、照单全收。 凌姑娘旁敲侧击,无非想要借机打听点肃王殿下的私事。 她口中羡慕他的好福气,心底却暗藏着一股酸腐气! 肃王听出来了,停住脚步,觉得有必要要将这件事解释清楚,以免有人随意偷换他言下的意思、曲解他用情的独钟: “你说那些女人啊?” 凌府不大,用不了几步,两人便双双抵达了后院墙面废墟所在地。 说是废墟,显得这几日以来两家匠人和仆从毫无建树。 周全候着,工匠们也候着,眼见着两家主事的一道迎面走来,又多有交流,赶忙各自找活忙碌,以免显得太过多余。 搬砖的搬砖,掘地的掘地,从东面搬到西面,又从西面搬到东面,挖出的坑又自个填埋上。 肃王武瑛玖随意朝那个方向一指,工匠们大汗淋漓,深恐磨洋工被当面抓了,却听肃王殿下说: “那些人,在本王看来,同他们这些无异。” 因为连日劳作,修了东墙补西墙,拆了房子又填坑,这些工匠人人身上都带了些土,把他们同肃王府里那些娇滴滴相提并论,凌姑娘很怀疑肃王武瑛玖的居心: “殿下是觉得奴家瞎?” 肃王不想废口舌在旁的女人身上,便唤了周全上前,令他细述。 周全会意,不敢懈怠: “请王妃......哦,不,凌姑娘放心,那些人,王爷已经将她们都遣散了。” 凌照水打探旁人隐私,不想牵连到自己身上,她赶忙为自己洗脱: “奴家有什么不放心的?” 周全脱口便要答“为了你”,但碍于自家王爷的体面,转口含蓄道: “王爷原本将那些人招到府上,是为了从中找人。眼下,王爷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人已然找到了,留着那些农家女便毫无意义。肃王下令将她们放归,便是一心扑到了眼前人身上。 被觊觎了厚望,凌姑娘因此蹙弯了眉: “殿下便如此确信,人已经找到了吗?” 肃王武瑛玖主政多时,掌权又掌兵,当有这份果断的自信: “同一个计谋,本王绝不可能中两次。” 他说这话时凝视着凌姑娘,明眸静籁似无尽深渊: “本王中了两回美人计,只能是同一个人。” 两人对视,终是心虚之人率先移开了美目。 有一度,凌姑娘以为自己跌落深渊,再也出不来了。 肃王武瑛玖朗声而笑,更加确信,凌照水便是哝哝。 她的狡辩,她的异常,都敌不过,他敏锐的直觉。 肃王的嗅觉或许会失灵,但他的品味,七年如一。 “本王的品味被哝哝养刁了,轻易不可能看上旁人。” 他眼下固然没有实证,可以证明凌姑娘就是哝哝,但他对她志在必得,便不会放任旁人捷足先登。 前脚听说有人翻了凌姑娘的墙,后脚肃王就打起了钟秋藏老宅的主意。 不仅如此,他堂而皇之向凌姑娘索开方便之门,一度令她心软如斯: “哝哝,本王找了你七年。” 那些让她开口试探的美人,不是肃王糜乱生活的写照,而是他为了找寻她而付出过的努力。 “本王不容许自己再与你错过了。” 他等不到她,便索性自己送上门来了。 人前风光、威仪赫赫的肃王武瑛玖,他对凌姑娘说: “以后崩管是有人翻墙,还是家里进贼,本王守着。” “俗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 “你我两家相邻的那堵墙,我让工匠修扇门,如此便宜往来。不过你放心,门锁和钥匙,通通交由你保管。” 肃王循循善诱,凌姑娘只顾着品味了,这会才反应过来, 原来凶猛如虎狼之辈,也会有狐狸尾巴。 眼见凌姑娘眉角下弯、唇峰上扬,眼珠子一转,就要发难,肃王武瑛玖赶紧转移话题: “说服钟秋藏也并非什么难事,用不着什么强权。” “钟秋藏么,他妄图把那房子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可是钟怀远已经年近四旬,还没有儿子。” “本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便同意将这房子拱手相让了。” 对于肃王殿下这番的回答,凌姑娘琢磨了一会,始终觉得哪里有不妥。 这回,她很快就发现了: “钟怀远没有儿子,难道殿下您就有了?” 第八十二章 是嫁妆 便是出于香火传承的目的,这宅子钟家传不下去,诚然也不该落到膝下无子的肃王武瑛玖的手里。 只不过,肃王年轻,从来没有人胆敢以此质问他: 为何年近三十尚无子? 当面质疑肃王无子,便等同于质疑大雍王朝的根基。 冒犯,也是找死。 可偏偏说这话的是凌姑娘,叫肃王武瑛玖只能感慨时间飞逝。 一些坚持,转眼已经七年。 肃王一时语塞,没接上话,又见一旁的凌姑娘笑得高深,于是心念一动,突生一问: “凌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本王养着这么多女人,为什么一直没有子嗣?” 肃王的本意,是向凌姑娘展示他多年洁身自好的美德,谁知凌姑娘非但不能体察其深刻用意,反而将他上下扫视了一番后,不屑道: “殿下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御医,不应该来问奴家啊!” 她说着头也不回往前迈步,摇曳的裙摆诉说着她此刻欢快的心境。 遍地狼藉,此刻在凌姑娘眼中,全成了可爱的东西。 院内忙碌的工部侍郎眼见肃王武瑛玖大驾,忙不迭上前行礼: “殿下,您看,这门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动工修?” 说话的当下,肃王殿下长腿开迈,已经迈过了那废墟,凌姑娘围着废墟绕了半圈,这会便还落在后面。 肃王停下脚步,随手往后头一指: “问她,她说了算。” 工部侍郎几乎立足不稳,心里纳了闷:肃王武瑛玖协理两部,历经万难,从来没有让职责旁落过,如今这是怎么了,竟连一处微小如斯的门都拿不定主意了? 侍郎想起前些日子盖瓦时也是这般,分明已经完工了,可肃王偏说不妥,好好的屋顶拆了又拆,他为此多次请肃王殿下示下,究竟怎样的规格才配得上钟家老宅的屋顶,便听肃王道: “本王说了不算。” 侍郎大人瞠目,眼前之人还是他们日常所见那个指点江山、雷厉果断的肃王武瑛玖吗?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用宽厚的掌心表达安慰: “侍郎大人,习惯就好。” 肃王武瑛玖放着敕造肃王府不住,偏要搬到这破宅烂院窝着,还要当着众多部下的面,光明正大地耍无赖,令凌姑娘允下“修门”之事, 他当不是原本的他了。 事实上,肃王府的一干仆从早就见识过这些场面了: 凌照水,她是一个能做得了肃王之主的女人。 凌姑娘适时从那破墙中钻出,迎面而来的便是工部侍郎并一干工匠殷殷期盼的眼神,诚然他们为这堵墙耗费了太多功夫,便是慧妃娘娘海棠宫中的那一座,也不曾令他们如此费力。 肃王武瑛玖还不忘趁机提醒凌姑娘: “你看,匠人们都等着呢?” 他说是引她去看那老树根底下埋着的东西,走到半道却同她玩起了心眼,诱她应下修门的长久图谋。 凌姑娘咬牙切齿: “殿下真不愧是常年挖墙角的高手。” 肃王武瑛玖的话下官凌洒金给带到了,带话后言语间充满了探究: “妹妹,你说肃王殿下是不是真的看上你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何止是看上,简直是撩拨。 凌姑娘正要一口回绝肃王殿下的异想天开,却见肃王殿点了点他尊贵又智慧的头颅,几步向内,再度转移话题道: “有些墙角,只能本王来挖。光靠你那点小猫挠痒痒的手段,得要挖到什么时候去。” 凌姑娘顺着肃王武瑛玖的视线,看向他身后的大坑,才知道肃王所谓的墙角有多深。 那几乎已经可以用掘地三尺来形容了。 钟家宅院里原本平整的路面被工部的匠人刨出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凌姑娘往里张望了几眼,便忍不住往肃王身边凑了凑: “殿下,照水即便是说错了话,你也不用挖这么大坑来埋奴家吧?” 肃王感受到了凌姑娘的害怕,原来她竟怕黑。 从前她光着脚走过的夜路如斯漫长,可她咬牙走过时,并无一句抱怨。 如斯胆小,又如斯坚强。 他对她的靠近,感到欣慰又心疼,故意逗她: “你看本王这坑,像是新挖的吗?” 听他的口气,看他这副了然的表情,凌姑娘知道,肃王武瑛玖掘地三尺,定非无功。 真相或许就摆在眼前,容不得凌姑娘踟蹰。 洞很深,架着梯,里面泛着烛火的些许微光,一阵风过,隐约有些许回声从洞中传来,诡异又危险,凌姑娘在害怕和好奇之间来回摇摆,刚刚鼓足勇气,准备痛下那十八层地狱时,被肃王武瑛玖一把捞住: “有本王在,你不必事事争先,更不必以身犯险。” 他袖手旁观,只是沉迷于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从前没能领略的美好令如今大饱眼福的肃王殿下欲罢不能。 男人语气和缓,让人如沐春风: “东西已经帮你挖出来了。” 凌照水被男人突如其来的温柔怀抱,失了口: “父亲竟然真的给我留了嫁妆?” 肃王的表情变得很微妙,顺着凌姑娘的话反复咀嚼: “原来那竟然是你的嫁妆。” “如此有缘,竟叫本王给挖出来了。” 如果所有的蓄谋已久都可称作有缘,那肃王与凌姑娘的缘分想来匪浅。 以殿下之能,若想与谁有缘,也并不难实现。 凌照水不以为然,她此刻全副的心思都在东西身上,疏忽了旁边有缘之人略显刻意的提醒。 凌捭阖留给凌照水的嫁妆,就压在玉兰树根系最繁茂的地方,埋得很深,凌姑娘凭自己和家仆之力挖了多日,也不过挖到些旁枝末节。 肃王武瑛玖举工部十余人之力,掘地三尺,才算挖到了端倪。 “又是石头块?” 凌姑娘已经有两块异样的石头了,一块来自凌捭阖,一块来自钟秋藏,得来不易又险些被盗,足以叫凌姑娘清楚明白,那石块不同寻常。 所以当肃王武瑛玖亲手将盖在石块上的布帛掀开,露出里面一块块码放整齐的石头块时,凌姑娘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看向肃王,后者屏退左右,只身站在她身侧: “本王可是找对了?” 深坑底下不是淤泥便是烂根,工匠们一通好找,并未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肃王殿下不顾劝阻,亲下地底,从最大的那处烂树根下辨认出了这些黑乎乎的石块。 旁人见了,不以为然。 千辛万苦挖洞,竟也是为了搬砖。 然,肃王殿下纡尊降贵,亲自搬出的砖,自然与旁的不同。 黑了些,亮了些。 被凌姑娘揣在手上,反复摩搓,细细研究。 肃王察言观色,凌姑娘乍见那些石块的神色被他尽收眼底,她摩搓那石块的指腹止不住有些轻颤,肃王因此确定: 这堆石块,便是凌捭阖留给凌照水的嫁妆无疑了。 第八十三章 还是脏银 “既是嫁妆都已经进了本王的宅院,人也合该一并。” 肃王的话原本带了戏谑,一低头,却发现凌姑娘的眼中,充满了警觉,握着石头的手,也明显收紧了。 事情变得有些微妙。 凌捭阖是大雍有史以来最大的贪官,他认罪后,铜雀阁中搜出金银财宝无数,全部充缴了国库。 贪银之多,足够大雍王朝十年的开销。 贪官凌捭阖留给女儿凌照水的嫁妆,需深究来源和去处。 一摞摞,一叠叠数不尽的石块摆在眼前,令凌姑娘无比头疼: 它们若只是石块,便也罢了。 可凌姑娘前不久刚刚炸墙设伏算计了慧妃娘娘派来的奸细歆梓,这会怀里还揣着从她那顺回来的脏物,心里无比清楚那些石块,究竟有何不同。 石头啊,父亲竟给她留了这么多...... 她的嫁妆,才问世,难道就要被永久地封入国库吗? 这个时候,凌照水宁愿它们只是寻常的石头。 可偏偏,大雍皇子咄咄的眸光正照耀着她,饶有兴致地发问: “凌姑娘不打算同本王解释解释,你的这些嫁妆究竟是什么吗?” 凌姑娘正盘算着要如何解释,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捷足先登了。 大理寺卿屈正屈大人破门而入,他身后跟着一众大理寺下属的官僚,其中便有大理寺新上任的寺丞凌洒金。 凌照水一眼就看到了兄长,后者正拼命地给她使眼色,嘱她回避。 可事已至此,凌照水避无可避。 “屈大人,您腿脚倒是很快啊!” “大理寺什么时候管起我们工部的事来了?” 工部尚书钟远道近日已经习惯了来此向上官禀报工作,今日刚刚到了后门,便见大理寺卿屈正领了浩浩荡荡无数人,直冲自家老宅。 看这架势,他不由想起肃王武瑛玖游说老父易宅时说过的一句话: “钟尚书没有儿子便也罢了,有了儿子,极有可能是害了儿子。” 事涉权贵,端看大理寺卿认领脏物来得如此迅速,便知背后的洪潮如何汹涌,诚非人力所能当车。 钟远道便佩服和感激肃王的远见: 怀璧其罪,这宅子里的东西,实非常人所能震慑。 他弃了轿辇,一路紧追,终于在肃王武瑛玖驾前,追上了大理寺卿屈正。 钟远道不顾喘气,忙着划地盘: “屈大人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吧?” 工部尚书钟远道,资历不及大理寺卿屈正,且大理寺有执法之权,同一品阶,却要比各部大员高出半个头。若今日此处只有工部尚书坐镇,大理寺卿屈正大可将一干人等押送回去审办。 屈正见了肃王,才知为什么上头一再强调,此事需得他亲自出马。 他给肃王行礼,迅速表态: “不知殿下在此,臣多有叨扰。” 此话言不由衷,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肃王身边的美人,单凭美貌便能断定,此女定是京都城中纷纷谣言所指的那位,罪臣之女。 传言此女不仅美貌,而且手段高明。 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她静立人后,脸上却无寻常女子的娇羞,对于兄长凌洒金屡次三番投递过来的眼神,凌照水但笑不语。 今日之事,她不冲锋,但绝不后退。 美人如斯,内阁学士为其丢了魂,邓二公子为其出卖了亲爹, 今日,屈正亲眼所见是,肃王武瑛玖为她,刨了坑。 这黑黝黝的大坑,是工部的坑,也是大理寺的坑。 屈正简言阐明来意, “臣此来,是为了查一桩旧案。” 屈大人说这话时,大理寺一干人等并无异样反应,只有凌洒金咬了下唇,似乎在忍耐。 在倚梅园的边界上,大理寺卿屈正兴师动众,亲自带队查案,那旧案的规格便可想而知。 凌洒金受肃王武瑛玖亲自举荐,入大理寺历练。为了不负肃王恩情,司职勤勉,凡事争先,一心要做出一番业绩来给一众排挤他的大理寺同僚看,却不想大理寺卿带他亲办的第一个案子, 竟是凌捭阖旧案。 “哦?” 肃王不动声色,将凌姑娘挡在了身侧,好让来人实实在在看清她此刻正受着何人的荫蔽。 旧案,罪臣,屈正的每一个用词吐字,需看肃王殿下的脸色。 斟酌了再斟酌,不要惊吓到了美人。 屈正既然劳师动众来了,肃王总要拨冗听一听他的解释,也借此揣摩他背后之人的身份和意图。 大理寺卿屈正,年四十七。在位多年,执法严明。不管他背后之人是谁,他看上去都是个秉公执法的合格官员。 当年内务府凌捭阖一案,便是由他一手经办的。 侦办了结如此大案,令原本代掌大理寺卿一职的屈正,一跃翻身,将那深压在帽顶的“代掌”二字彻底去除,真正迈入了高官之列。 屈大人受了此案的巨大好处,所以当有人告诉他,有人想要为凌捭阖翻案时,屈正觉得自己的尊严和人格受到了损害,亲自督办此案则义不容辞。 哪怕面对大雍肃王,屈大人自有一番秉公之言: “凌捭阖贪赃一案证据确凿,工部如果在凌府倚梅园旧址上搜出了什么,理当以脏银论处。” 屈大人探望了一眼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一时有感而发道: “这老狐狸,果然藏得真深啊!怪不得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人发现树底下埋着东西。” 屈正曾与凌捭阖同朝为官,看着他一路攀升、位极人臣,也看着他一着跌落,陷在淤泥里。 不过,他同凌捭阖的交情,也只有同朝为官的情分。 秉公审理凌捭阖一案时,屈正向当今呈报了凌捭阖的罪状,细数了凌捭阖贪污的脏银数目,彼时他心中全无杂念,问心全无愧疚。 可也许是年纪大了,当他七年后见到凌捭阖的长子凌洒金时,心中却也难免感慨: 如果凌捭阖不倒,这会他儿子凌洒金的官位,当不止区区寺丞。 他的女儿,在与肃王武瑛玖谈婚论嫁时,也算是门当户对,不会因门第悬殊招来诸多非议与口舌。 可世间事,没有如果。 凌捭阖一案证据确凿,屈正确信自己没有办错。 即便面对属下寺丞凌洒金时,他也十分坦荡: “为官最要紧的,是不要走错路。” 第八十四章 铁面无私 凌洒金被肃王强塞入了大理寺,彼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屈正身为下官,无法驳斥肃王的决定。 但他既然成了凌洒金的上官,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总有敲打和震慑他的路径。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屈大人教导凌洒金的第一课,是要他学会, 何谓大公无私与铁面无情。 屈大人用凌厉的眼神推了凌洒金一眼。 “大理寺收到线报,称有人在此地挖掘罪臣凌捭阖藏匿的脏款,因此特来彻查。” 凌洒金领会上官的眼神,鼓足勇气,上前一步,站在肃王武瑛玖和妹妹凌照水身前,冰冷口述着大理寺办案的流程。 那一句“罪臣凌捭阖”从他口中说出,凌洒金脸上并无太大的波澜,心底却难免空凉。 那个人,纵然他背弃了母亲和自己,纵然他从不教导,也从不期许自己成才,也不曾像怀抱妹妹般给予自己关爱与宠溺。 但身为他的长子,凌洒金无从摆脱与他息息相关的命运,必须承担由他带来的狂风和骤雨。 直至今时,今日。 凌洒金站在众人面前,亲口以罪臣之名定论父亲凌捭阖,也定论着自己: 这一世,他永远都无法洗清与摆脱,血液里流淌的,罪臣之血。 可这并非是令他痛楚的全部理由,他在意自己的名节,可比起“罪臣之子”的定论,他更为在意的是, 妹妹凌照水的情绪。 凌洒金的视线本能地看向肃王身侧的妹妹,带着隐隐的担忧。 妹妹凌照水年岁虽小,但他与父亲凌捭阖相处的时日远比自己更长。 凌洒金的母亲是凌捭阖的原配。大族出身的世家小姐,自有一股傲气。生下凌洒金不久,便因诸多小事,与夫君生了嫌隙。 彼时凌捭阖身负朝廷诸多要职,成天提心吊胆围着皇帝转悠,回到家里,也甚少有哄人的耐心。 凌洒金懂事以来见到的父母双亲,便已经是渐行渐远。 父亲一心扑在官场,母亲全心投入在自己身上,鲜少同处一个屋檐下。相处时,礼貌又冷淡。 原本,凌洒金以为父母双亲,便会一直这样走下去了。 凌洒金七岁的时候,母亲却告诉他,父亲养了外室。 内务府总管凌捭阖一改往日低调,在祖籍地上兴建凌府倚梅园,为的便是给那异域美人一方栖息之所。 此事风靡一时,学堂里经常有同伴拿此说事,便是凌洒金感知再愚钝,也禁不住旁人三天两头的嘲讽。 他哭过,闹过,气过,可所有年少的情绪在见到天仙般的妹妹的那一刻,都变成了欣喜与惊艳。 他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来的妹妹,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凌洒金的骨血里,有和父亲凌捭阖一脉相承的, 对妹妹凌照水的,宠溺和欢喜。 有了妹妹以后,凌捭阖回到发妻和长子身边的日子便屈指可数了。 凌洒金也只能在偶尔私入倚梅园时,得见父亲凌捭阖一面。 清冷的,疏离的父亲,在妹妹凌照水面前,有一副肉眼可见的慈父姿态。 可一旦见了他,所有的和煦便会迅速消散,凌捭阖展现在长子凌洒金面前的形态,与路人眼见的高官无异。 “洒金,你长大了,要孝顺你的母亲。” 这是凌捭阖同凌洒金说得最多的话。 责任加诸在凌洒金头上,听上去,更像是推脱。 于凌洒金而言,父亲是记忆里并不丰盈的存在,可他依旧饱有着对父亲旧时的印象,也渐渐长成了父亲少年时的模样,连母亲见了,都会失神: “洒金,其实你骨子里很像你的父亲。” 簪缨世家,公子如玉,金榜进士,才情洋溢。 在少年凌洒金最意气风发时候,他的母亲,却从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时,凌夫人还不知道,她平生肖想又觊觎,得到又失去的人,会成为她此生最大的劫难。 追随儿子赴任新乡,离开京都城的时候,凌洒金的母亲依然无法对父亲释怀: 她坚决反对凌洒金将凌照水母女一同带走的恳求,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洒金,从今日起,我们再不要同那人留下的烂摊子,有任何干系了。” “如果你要带上凌照水,母亲便死在你面前。” 在母亲与妹妹的选择中,凌洒金痛苦万分,选择了尽孝。 在徇私和秉公的选择中,他却没有太多的迟疑,称凌捭阖为罪臣,视从倚梅园地底挖出的东西,为脏物。 听到兄长这般定论父亲,凌照水惊愕得抬了眸。 鸦睫轻颤,满含疑问。 这些年,她与兄长凌洒金时常在一起品酒话家常,却鲜少谈及父亲。 许是因为亲疏有别,许是因为重责难却,父亲凌捭阖似乎成了兄妹间刻意回避的话题。 凌照水其实不知道,身为人子,凌洒金心里是怎样肖想父亲凌捭阖的。 兄长默默承受着父亲带给他的影响,却从开口不评价父亲的行为。 直到今日,时势所逼,凌照水才知道, 兄长早已如同朱笔定论般认同了: 内务府总管凌捭阖他,贪赃枉法,罪大恶极。 凌照水不会在意他人眼中的父亲凌捭阖是什么样子的,甚至可以轻松地在旁人面前调笑自己是罪臣的女儿,可她在意兄长凌洒金是怎么想的。 凌洒金分神的功夫,肃王尚且没说什么,妹妹凌照水却站到了自己面前,她审视的澄澈的眼神正望着他: “兄长,你相信父亲是个罪臣吗?” 这是事发七年后,兄妹俩头一次探讨这个问题。 也是,于人前,凌照水头一次提出她心里长久的可怕的质疑。 凌洒金愣住了。 凌捭阖高官显贵也好,贪赃枉法也好,于凌洒金而言只是被盖棺定论的结果。 父亲是父亲,他是他。 父亲凌捭阖于凌洒金而言,是羁绊,是牵连,但从来不是他的信仰。 凌捭阖是高官,凌洒金便仰视他满面的风光。 凌捭阖是罪臣,凌洒金便接纳他是一个罪臣。 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于是想也不想便严厉制止了妹妹: “大理寺断案,证据确凿,岂容分辨。” 他可以站在大雍朝官的立场上,铁面无私,却因为妹妹凌照水眼底的灰暗恻隐浮沉、于心难安。 凌照水垂眸,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与自嘲。 果然,她的猜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不要说旁人,便连一脉相承的兄长凌洒金都不信。 第八十五章 大理寺卿 “凌捭阖是自己认罪的。” 一旁的大理寺臣屈正适时补充道, “我大理寺在此案的审理上,公正严明,证据确凿,一应程序遵照律法,绝非屈打成招。” 屈正说着看了一眼凝神不发一言的肃王武瑛玖,道: “凌捭阖的案子,便是开堂再审,也绝无翻案的可能。” 言下之意,纵使肃王殿下爱屋及乌,也不要希翼能在此旧案上做出文章,进而洗白心上人头顶的罪臣之女污名。 屈大人如此笃信,自有他的底气。 事实上,他得到消息来此之前,还让凌洒金翻看过凌捭阖的卷宗。 虽已过经年,罪状都有些泛黄,但证据确凿、口供完整,凌捭阖伏罪的一言一行都被记录在案,让人佩服办案者条理之清晰、处事之谨慎,却绝计挑不出一点错漏来。 凌捭阖旧案是板上钉钉的罪案,绝不是女人凭直觉和宠幸可以扭曲的事实,也不是肃王色令智昏、仅凭强权便可扭转的乾坤。 屈正说话的时候,已在着凌洒金带人接管玉兰树下启出的脏物,目标鲜明,便是凌照水口口声称的嫁妆。 凌照水情急之下再一次挡在了兄长凌洒金面前: “且慢。” 她如此妄为行径,大大激怒了大理寺卿屈正: “凌姑娘,莫不是要干扰我大雍司法公正?” 屈正看了一眼凌照水,又看了一眼肃王,气恼之下言辞激烈: “凌姑娘要为父亲凌捭阖辩驳,大可去京兆府击鼓鸣冤,而不是在这里胡搅蛮缠,鼓吹枕头风?” 周全已经亮出了刀锋,森冷的刀光扞卫着王侯的肃穆威严,与大理寺的一干衙役争锋相对: “屈正,你僭越了!” 屈正原本只是针对凌姑娘,一时言语有失,牵涉到了肃王殿下,冷静下来后赶忙解释: “臣只是就事论事,绝无僭越之心。” 大理寺卿话里话外,脸上心里究竟有无僭越之心,肃王武瑛玖心里明镜似的。 长久以来,大理寺是屈正的领地,近来肃王屡屡对其审理案件插手,甚至还公然塞人进大理寺,早就引起了屈正和其背后势力的不满。 屈大人明里暗里的抱怨,肃王武瑛玖可以充耳不闻,但他一再针对凌姑娘,叫肃王怎能置身事外: “屈大人,身为大理寺卿,秉公执法是你辈应尽之责,却并非你辈夸口之谈。” “凌捭阖旧案如何,本王且不置评价。但有一事,屈大人的确是僭越了。” 肃王此话虽是对屈正说的,脸面的朝向却是正在较劲的凌氏兄妹: “大理寺卿的眼界狭窄了些,罪犯家中便只有脏银吗?” 肃王的提点,凌洒金浑然不觉,凌照水眼中却突现光芒。 显然,她同肃王想到了一处。 凌照水把心一沉,出口的语气便平缓了许多: “肃王殿下,屈大人,奴家的父亲凌捭阖虽是伏法被诛的,万贯家产尽皆罚没充公。有罪当罚,我凌氏子弟对此并无怨言。” 肃王殿下一句“不置评价”提点了凌照水:大理寺有备而来,凌捭阖旧案绝非是一朝一夕可以辩清的。 既然如此,不如先将旧案放下,只从“脏款”着手。 凌照水认罪的态度让屈正满意,便听她不卑不亢继续道: “但是倚梅园之地,在大雍建制之前,便是我凌家世代传承的祖籍之地,并非父亲凌捭阖贪赃枉法所得。我凌氏先祖有从龙护龙之功,依照高祖金口允诺、依照大雍世袭律例,我父一人获罪,本不应累及祖上基业。” “恕照水直言,七年前朝廷封禁了倚梅园这块地,令我凌氏子弟无家可归,此举乃是法外的强权行径。” “照水不服。” 凌照水搬出了凌家先祖,不由令屈正心眼一动: “既是不服,为何你们多年不曾上诉?” 凌照水如实道: “兄长凌洒金仕途坎坷,是以照水不敢。” 凌洒金的官位,靠的是上位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宥。对于凌家祖地的封禁令,多年来凌照水虽有异议,却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时也命也,一报还一报。 今日若不是大理寺执意拿脏,肃王殿下有意撑腰,这些辩驳之词,凌照水即便说出来,又有何意呢? 凌姑娘另辟蹊径,超出了大理寺卿的预期。 封禁倚梅园原本不在大理寺断案的流程里,换言之,对于大理寺而言,追贼查脏是其本职,但是封了从龙功臣的祖居地,原本不在大理寺办案的计划内。 只是...... 大理寺卿屈正的神思飘远了,封禁倚梅园,凭的只是上位者落井下石的一句耳提面命。 从某种程度上讲,凌姑娘所言不错: 正是强权。 凌照水说到此,凌洒金亦有顿悟, 妹妹思念故居,思念父亲,他是看在眼里的。否则她当初也不会建议自己将家宅安置在此乱巷之中。 倚梅园的禁令让兄妹俩无可奈何,可原来, 这道禁令本身并不合乎法度。 凌洒金从不曾细想其中的种种,因为倚梅园其地,和父亲的那些风花雪月过往一般,是他不愿触及的过往,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他自动屏蔽了。 凌洒金根本不在意倚梅园,便也不会去详解它的归属。 他从未拥有过倚梅园,也不会纠结它如何失去。 而此刻,大理寺丞凌洒金的教条与信念碎了一地,尤其是听说了,这些年凌照水不争亦不闹,实则是为了他的仕途。 凌洒金一阵懊恼: “妹妹,为兄竟从不知晓这些事......” 凌照水深看了长兄一眼,心下无奈: 荣安之事也好,祖业之争也罢,兄长之所以不知,无非是未曾上心罢了。 他自己未曾上心,旁人若耳提面命,又同施压何异呢? 再者,比起强行背负,凌照水更愿意兄长内心轻若鸿羽。 他做他的端方君子,守他的善恶是非,那些游走在善恶边缘的黑暗,便由她来背负吧。 横竖她的心,早已脏污。 凌照水指着那堆原生态的石块道: “屈大人,这些石块如此腌臜模样,不过是地底启出的平常物件,不可能是臣父违法所得。” 第八十六章 第n次求婚 对于倚梅园和铜雀阁中查抄出的金银,凌家兄妹无从辩驳。即便当中有些是祖上的私产,却也因父亲违法的行为,变成了阴暗的所得。 可眼下,玉兰树底翻出的东西,是石块。 吏部尚书钟远道调侃同僚: “屈大人口口声称这些石块是赃款,可是有赌石成玉、点石成金的本事?” 言下之意,除非大理寺卿有办法让这些石块立地变成玉石、金子,否则他便没有理由将它们与凌捭阖旧案中的赃款等同。 面对众人的口诛,屈大人憋红了一张老脸: “本官......不能。” 这是大理寺卿屈大人的一时失察,他得了上头的命令,来时匆匆,便也没来得及细问从钟宅地底下启出来的脏物究竟是什么,只听上头口述知道是些形似石块的东西。 来了以后,看到巨坑边上码放整齐的一干黑色石块,便自动将其与赃款等同。 屈正不察,那正是肃王殿下给他挖的坑。 他现在苦思冥想,也无法证明那些石块就是赃款。 哪怕所要找寻的东西就明晃晃地摆在屈正的眼前,他非但搬不走,反而被人捏住了小辫子。 如此,形势瞬时翻转。 大理寺无法自证,他行色匆匆、进门就直奔主题的一番操作,和有备而来的一番义正言辞,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果然,肃王殿下瞄准时机,声色厉苒质疑起大理寺此来真正的初衷: “屈大人,你大理寺的线报如此不准,举报之人分明是有意栽赃,妄图妨碍律法公正、掠夺个人私产,本王倒要追究,你这线报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肃王并未直接管辖大理寺卿,对于大理寺的线报,大理寺卿屈大人原本有权依照律规保持缄默。 可前提是,这线报是无害的。 眼下这线人被肃王武瑛玖定论了罪大恶极,肃王摆明了一副追查到底的架势,迫得屈正哑口无言,一番心理斗争后,只能坦从: “线报在此,请肃王殿下过目。”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片,递交到肃王武瑛玖手上。 肃王武瑛玖看了一眼,揣在自个怀里,便再也没有打开过,移目时他看到有一抹了然的冷笑自凌照水唇边溢开: “洛阳纸贵,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被蒙在鼓里的凌洒金也在一个劲地回忆: “传这线报的,好像是个公公。” 不得不说,肃王殿下埋在大理寺的眼线过于耿直,不仅令大理寺卿屈正难办,也常常令他自己难堪。 凌姑娘冷眼旁观,斟酌片刻后,选择替肃王铺平了台阶。 她太过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地位: “殿下,我凌氏一族凋零至此,如今只有我兄妹回到京都故地。我兄妹只盼能乞回父亲埋于树下的遗馈,至于旁的是非黑白,我们并不在意。” 她便好像算准了肃王武瑛玖见了那纸张,便不会深究线人之责。如此笃信,反而引起了肃王殿下的不满: “凌姑娘,在你心中,本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凌照水张口便答: “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与我等小民无关。” 女人翻脸果然比翻书还要快: “凌平,快来把这些石块搬回去。” “且慢。” 凌姑娘想退出,肃王武瑛玖却是寸步不让,故意凑近她耳朵道: “凌姑娘,你过河拆桥啊。” “你方才对付屈正的那一套,在本王这里可行不通。” “这些石块究竟是什么,凌姑娘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凌姑娘,这些石块本王可以说它是石块,也可以说它是......金子。” 凌照水的双眸徒然增大,鸦睫如孔雀开屏般挺然立起,肃王殿下不提醒,她险些便忘了,歆梓姑娘是她亲自送到他手上的。 她能眼见歆梓侍弄那石块的手段,肃王殿下想必也清楚了歆梓手上那瓶东西的功用。 今日这堆东西,是赃款,还是石块,实则全凭肃王殿下独裁。 识时务为俊杰,凌姑娘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立时变得能屈能伸。 夹起尾巴,堆起笑: “在奴家心中,殿下处事公正,高风亮节,宽宥大度,心系百姓。殿下尝救苍生于水火,扶社稷于危难......如今自然也不会同我等升斗小民计较,霸占我先祖的遗馈......” 凌姑娘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之词肃王殿下笑纳了,却不买账: “可是凌姑娘,那是你的嫁妆啊!” “嫁娶之仪罢了,谈不上霸占。” 肃王说着便吩咐属下: “周全,替凌姑娘把嫁妆收好。” 凌照水情急之下扒住了肃王殿下一只蟒袍袖口,咬牙切齿,声音听着像是从牙缝里漏出来的: “殿下,这不妥吧?” 肃王貌似反省,须臾,答道: “确实不妥。” 他一个眼神暗示,周全上前对时刻探查两人动静的凌洒金道: “请凌大人放心,肃王府的聘礼都已经清点妥当了,随后就会过府。” 他掏出一份随时备着的礼单,赔笑道: “这是一部分礼单,请凌大人过目。” 对方如此殷勤,凌洒金刚要伸手,便见妹妹凌照水气得在一旁跺脚,越过去想要阻止: “兄长,不可。” 钟秋藏说过,凌姑娘急了跺脚的样子分外可爱。 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识过,凌姑娘一跺脚造成了危害。 随着凌姑娘这一跺脚,有根根粗大的裂痕顺着巨坑蜿蜒,瞬间便形成了巨大的裂缝,将跃至近前的凌照水卷席其中。 凌姑娘只身下坠,所幸有两只手同时拉扯住了她。 凌洒金离得近,顺势一扯,拉住了凌照水一只胳膊。 肃王武瑛玖离得远些,飞掠近前,扯住了凌姑娘一边袖口,冲力巨大,那袖口瞬时便裂开了一个口子,他动作利索,反手握住了凌姑娘细滑的一只臂膀,结结实实便是握在了裸露的柔夷上。 凌姑娘觉得尴尬极了,这时她已经借着两处拉力踩中了坑内的木梯,脚踏有物,便也有了底气,冲着上边喝道: “放手。” 第八十七章 不安于室 凌姑娘这话原本是对肃王武瑛玖,男女有别,总让人忌着体肤之亲。 可偏偏有人会错了意。 凌洒金听惯了女人的话,听母亲的话,听荣安的话,听妹妹的话。凌照水一凶,他下意识地便放开了抓着她的那只手,以为妹妹是想要自己攀着梯子上来。 可谁知,凌洒金刚一松手,那木梯下的根基便开始坍塌了。 肃王武瑛玖显然也没有防备凌洒金会突然松手,电光火石间他想要将凌姑娘拽起来,头脸往暗洞中一探,却发现凌姑娘半条裙裾都缠在了木梯上,脏污更是连片。 若是他使蛮力将凌照水往上扯,那么她的大半条污裙势必会留在那木梯上。 留给肃王思考的时间诚然不多,不过一瞬,那巨坑便开始山呼海啸般往下塌陷,上方的泥石自动像下填埋,便像是要将人彻底填埋了一般...... 凌照水头上挨了几下,脚下悬空,身子下坠,不断地有泥石砸向她,黑暗卷席着死亡的阴影朝她汹涌扑来,恐惧之余,凌照水无法细思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有一只手,熨帖着她的体肤,始终牢牢抓着她。 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始终不曾放手。 她下坠,他便跟着她下坠。 因为有那人是不是将自己的手脚撑在坑壁上缓解下坠的态势,这猝不及防的下坠似乎变得有了节奏,有了计划,与其说他们是在坠坑,不如说他们是在有计划地触及坑底。 凌姑娘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没有自己这个拖累,那人信步深坑的每一步,会走得更飘逸自如一些。 黑暗,失力,未知的深渊,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凌照水终是在上方一众惊恐声和呼喝声中不容拒绝地知晓了、相信了那人的身份: “肃王殿下......” 千钧一发之际,肃王武瑛玖的选择是,随同凌姑娘一道,纵身跃下。 生同寝,不过寥寥数载光阴。 但死同穴,却是往后数不尽的漫漫长途。 如果有选择,凌姑娘不愿意与肃王同穴: “你下来干嘛?” “叫你松手没听见吗?” “殿下身份尊贵,若为救照水出了差池,我凌氏全族难辞其咎。” 肃王武瑛玖这才恍然大悟,一边替凌姑娘拭着脏污,处理着伤口,一边哀叹: “原来你方才是在叫本王松手啊?” 他指尖轻点在她正在丝丝出血的额头, “可是照水,你觉得本王会松手吗?” 洞内微光,几不可见人脸,可她偏偏就能感知到他眸光晶亮,灿若岩电,听他略带沙哑的嗓音赌誓般说出: “本王不会松手,危难时不会,平常也不会。” “凌照水,福祸荣辱,本王想同你一道经历。” 那是肃王积埋良久的心声,令时光一度停止,万籁一片寂静。 回应肃王如此袒露心声的,是凌姑娘绵细的吻猝不及防落在了肃王武瑛玖额上。 肃王惊喜万分,乘胜追击: “照水,你明白本王的心了吗?” 有鲜红的血迹从肃王的额角流下,那出血的伤口远比凌照水头上那点擦伤更深,可是他丝毫顾不上处理,他以肉身抵抗落石给凌照水做了屏障,触底后头一件事却是检查她的伤势。 手脚完好,中气十足,甚至还有余力抢白。 肃王的眼中心上,唯有凌姑娘。 而凌姑娘呢? 有时候,行动远比脑路要快。 凌照水感受着肃王为他拭血的点滴温柔,她脸上淡淡的,但心神却凝聚在那丝丝暧昧的触感中,挥之不去,挣脱不出。 鬼使神差地,凌照水用唇舌封堵了肃王额上出血的那口子。 她做出这个举动,连自己都震惊了。 遭肃王逼问,凌照水才反应过来,果断远离,后脑磕在烂树根上生疼,但也让人清醒,她收拾起真实的心境,平淡无波道: “殿下流血了,奴家手上脏,便用唇替殿下拭血吧。” “互帮互助而已,还请殿下不要介意。” 她说着还将两只因撑过地而脏污的手掌亮给肃王瞧,以证她方才的所为并非春心拂动,只是如她说的那般: 乐于助人。 可凌姑娘的吻,对于肃王武瑛玖而言,绝非是帕子的功用。 男人受了女人的撩拨,抬望眼又见女人唇上鲜红一片。 那是他的血,染红了她的唇。 他这样想着,难以自持,身子不由自主欺近,那些他原本屡屡受挫踟蹰不知如何出口的话,在晦涩难明的灯火下,变成了喷薄而出、倾斜千里、不吐不快的欲望: “照水,嫁给本王,好吗?” 明里暗里,肃王武瑛玖已经求了许多次婚。 如果说先前的几次,肃王殿下还给自己留了几分颜面,那么这一次,便全然是赤裸裸地恳求了。 他如斯渴望着她,再也藏不住。 占有之欲,剖白之心,溢于言表。 更要命的是,这人如斯动情的时候,脸颊微红,俊眸含星,唇峰紧着,剑眉却松着,似含了无尽的委屈...... 可谁能让天子骄子、大权在握的肃王殿下委屈了呢? 凌姑娘瞥开眼,无视便是未见。 方才她一个没忍住,吻了上去。 这会她怕自己,受了蛊惑会直接扑上去。 那样便跳进曲水也解释不清楚了。 肃王殿下的求婚充满诚挚,但结局似乎无大差别,凌姑娘娘的心防远比玉兰树的根基要坚固。 他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是玉兰树两处主根系交错隔绝出的一个狭窄间隙。因有屏障,相对安全。 但占地有限,勉强容纳的两人相对蜷着,交膝抵足,衣袂更叠,气息相闻。 外头不断有声响传来,上方的泥石似乎还在不停陷落,伴随着越来越遥远的呼唤声,凌姑娘觉得自己便如同被活埋了似的,逐渐喘不上气。 她不得不陷在这个私密的狭小的地方,挖空心思与肃王殿下殷切的期盼周旋。 老树底下跌落着先前刨坑时点着的一盏工具灯,透过树影斑驳勉强将光亮传递进来。 橘红暗光中,凌照水额角挂了彩,唇角沾了血,发丝凌乱,素衣斑驳,看上去凄美又惨艳,说出的话冰冷又却情: “肃王殿下总想用金屋藏我,可凌照水是个不安于室的女人。” 第八十八章 疏忽 见肃王因此变色,凌照水继续: “殿下容禀,照水有未尽之事宜,目前并没有婚嫁的打算。” 明亮与耀眼的光辉从肃王的星目中一点点褪却,如同男人再一次被深深戳伤的骄傲般,一去不复返。 她说未尽之事宜时,他便有了隐隐不详的预感。 女人好似从未泥足深陷过,她总有高于男人的理智。 他同她谈论婚约,她却决意要同他对立: “肃王殿下,你既然知晓了这些石块究竟是什么,便也应该清楚,幕后之人不会就此罢休,而照水,也不会坐以待毙。” “殿下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圈禁照水,究竟是真心爱慕照水,还是有心想绊住照水追查真相的脚步,进而维护那个幕后操纵之人呢?” 她曲解了肃王的本意,令他心寒: “本王若是铁了心不想让你追查凌捭阖旧案,那么你那些嫁妆将永远深埋地底,见不得光。” “凌照水,你现在想同那人叫板,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本王不是维护那人,而只是想保护你。” 他说这话原本是赌气,并没有什么深意,落在她耳朵里,却变成了: “所以殿下自己挖坑自己跳,原来是贪图照水的嫁妆。” 肃王武瑛玖冷哼一声,将凌照水从头至脚扫视了一遍,暧昧的视线直看得她头皮发麻,环臂自抱。 洞穴深深,光线昏暗,天地不仁,理应相互取暖。 迎合时景,肃王武瑛玖适时道: “本王认识你的时候,你一丝不挂,什么也没有。” “本王贪图什么,你很清楚。” 凌姑娘不自觉缩头缩脑,气势锐减却依旧牙尖嘴利: “武瑛玖,你下流。” 肃王武瑛玖朗声笑了起来,回声幽幽,冲击着凌姑娘的耳膜: “名师出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罢了。” “本王的身体忠于情感,所思所图为一人耳,从未改变,丝毫不以为可耻。” “凌姑娘,本王想要告诉自己求婚对象的是,本王很健康,可以满足你的任何需求。” 盯着他赤裸却坦诚的双眸看久了,凌照水很怀疑自己下一秒便会被人生吞活剥了。 她有多怜惜今日惨遭反噬的自己,便有多厌弃曾经好为人师的自己。 肃王今日谈论欲念如此坦荡,令凌姑娘难免想起了他变扭又自持的少年时代。 她受肃王蛊惑,一时乱了念想: “殿下,果然是变了。” 变得让她觉得陌生,却好奇。 肃王武瑛玖的欲念暴露在阳光下,坦荡如斯。 这样的欲念,凌姑娘也有。 她的欲念藏在黑暗里,蠢蠢欲动,当不起更多的试探。 肃王武瑛玖突然凑前些许,眸光在凌姑娘眼前再度绽放,熠熠生辉: “凌照水,你露陷了。” 她打死不承认两人的缠绵过往,又谈何变化呢? 揶揄的笑意自肃王武瑛玖的眼眸中泛起,错乱了凌姑娘越来越微薄的意志。 为美色所惑,是男女平等的困顿。 只不过,有人流于表面,有人沉于内心。 凌照水清了清嗓子,这个话题显然超出了她的招架之力。 她沉着面目,把脸转向一边,窥见玉兰树腐烂的树根,残存多年,不肯与污泥溶于一处。 她的心渐渐坚硬起来,再不允许自己因男人的脸和话,分神。 回眸时,凌姑娘便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殿下,我们还是谈论正事吧。” 肃王武瑛玖不假思索: “婚姻大事,当非儿戏。” 他细思片刻,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 “凌捭阖旧案发生时,本王正在病中,其中诸多细节被盖棺定论的明文卷宗掩盖,不管你信不信,本王起初知之甚少。” “后来你回京了,本王才开始着人重理凌捭阖旧案的脉络,至于倚梅园,本王住进来之前,便如同钟秋藏一样,大抵知道它可能是一处矿藏的所在,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矿藏。” 肃王武瑛玖说到这,停顿了一会: “照水,本王爱上你之前,诚然不知道你竟是如此富有。” 凌姑娘如此富有,可笑的是肃王武瑛玖最初爱上的,是为了三百金不惜卖身的哝哝。 肃王话里话外,已经将凌照水自动与哝哝等同: “恕本王直言,怀璧其罪,凌姑娘目前并不具备守护这笔财富的能力。” “不如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待时机成熟......” 凌姑娘原本放下的戒心因肃王这句“静观其变”再度被激发: “殿下可知,照水为此,等了七年。” 不同于兄长的坦然,父亲的罪臣之名,始终是凌照水心头的一缕执念。 她打心眼里,并不相信,参天大树一样的父亲,会是一个背弃家国的小人。 只是父亲的罪名被朱笔定论了,那些申辩之词便全变成了她的一己执念,无人可说。 思及此,凌姑娘冷眸微抬,冷语道: “肃王殿下,不管您知不知情,结果是,您极有可能成为了律法之外的既得利益者。” “而我父亲他,死了。” 众所周知的大雍肃王的发家史,起于微末,强悍于行伍间,铁骑踏过京都,令诸王政敌俯首。 只有亲历者方能知晓,在诸王争斗中异军突起,在云谲波诡、人心浮动的京都城站稳一席之地,仅凭铁腕与兵力,是不够的。 肃王决胜千里之外时,慧妃沈晚棠留守京都,保其粮草无忧。 大将军王解甲归来前,亦早有人为其谋算多年,铺出了一条康庄之路。 肃王凯旋回到京都时,慧妃沈晚棠便已为他收服了一干重臣。 彼时肃王未深究母妃的手段,但如今回想,那些初期给过他强大助益的、不期然从诸王阵营里倒戈而出、给了诸王不同程度致命一击的重臣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他们,贪财。 由此推论,慧妃沈晚棠,体几颇丰。 可慧妃出身不高,她的体几全得益于皇家的馈赠,区区珠宝饰物又怎能填满那些重臣被诸王常年供养养刁的胃口? 如此推论,慧妃定有旁的不为人知的进项。 与其一向交好,以贪赃枉法论处的大雍第一贪官、内务府总管凌捭阖早该进入肃王武瑛玖审慎的视野了, 却被他一时心软,疏忽了。 第八十九章 为敌 肃王武瑛玖以前从未深究过这些钱财的来源。 一来是因为慧妃的有意掩盖,慧妃每每见到肃王,都会向他痛陈他出征这些时日,自己留守诸狼环伺的京都城有多么多么的不易,令肃王刚起头的那些疑问都臣服于对母亲照顾不周的愧疚中,再难出口。 二来也是出于对朝局的维护。肃王掌权后,逐渐摆脱了对慧妃买通的重臣的倚重,有意架空了他们手中的权势。但这件事情,只能在暗中进行,明面上他和慧妃始终是母子一体,共拒时弊,如此才不会给政敌窥见一线可乘之机。 堡垒,最怕的便是从内部瓦解。 长久以来,慧妃与肃王血脉相连,他们不仅是母子,也是荣辱与共的利益共同体。在眼下这个得陇望蜀的关键时候,局势稳定才是肃王作为政客的首要考量。 肃王珍视母子的缘分,感念这些年母亲的付出,也是出于朝局稳定的考虑,他尚在斡旋,要以何种方式与慧妃解绑。 可时事的洪流里,突然卷入了一个凌照水。 打断了肃王武瑛玖运筹帷幄的布局。 无论是云韶宫,邓阎帷,还是北宸人,肃王武瑛玖虽有铲恶之心,斡旋之力,但不可否认,凌姑娘的出现,恰到好处的充当了推力。 他几度被她带了节奏,沉浸在她的感知里,无力自拔,一如从前那个热血冲动、总是忍不住便想要顺从和追随她的少年。 “照水,在绝望中等待,本王深知其中滋味,亦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你若想要查清凌捭阖旧案,本王可以.......” 他想要助她一臂之力,奈何她以将他视为仇敌。 肃王武瑛玖的警示之言也罢,提供的助益也好,凌姑娘充耳不闻: “不需要,这是照水自己的事。” “殿下不必为难。” 从两人在侯府门口相识之日起,凌照水便自称为“奴家”,她有意示弱,有意拉开自己与天王贵子之间的云泥之别;她时刻谨记自己回来的目的,并不是因为眼前之人。 可眼下,凌姑娘决意迎战,便不想再示弱了。 玉兰树的死根下藏着的石块,其实远非肃王搬出的那些。凌姑娘眼眸一扫,便又发现了好些。她随手捞出了一块,放在自个腿上,而后自怀里掏出从歆梓姑娘身上搜刮得来的那瓶药水,滴注到那黑黝黝的石块上。 石块立时便有了变化。 在肃王武瑛玖的眼皮子底下,那黑石褪却了表面的黑色,露出了内里暗暗的金色。 肃王武瑛玖想起了歆梓姑娘的临别赠言: “殿下,慧妃要找的那黑石块许是金子。” 歆梓姑娘手握慧妃沈晚棠给的药水,她亲眼看过石块遇药水的变化,她将她眼见的震惊当做谢礼,告诉了肃王。 可那也是她能够窥见的全部了,有关石块,有关慧妃的更多阴私,歆梓不知。 虽然早已知晓那些石块便是金子,但听说是一回事,眼见便又是另一件事了。 点石成了金,凌姑娘可以确定的是: “很显然,慧妃娘娘十分清楚这些石块的来历和用法。” “肃王殿下,您猜您的母妃在我父亲的旧案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母旧结未解,您便再三向我求婚,是否将婚约看得太简单了些?” 凌照水这般说,便是算准了这场婚约慧妃是不认同的。 “本王以为,婚姻之事,三媒六聘易,你情我愿难,照水,本王几番求娶,为的是你情愿?” 肃王被了,情急下的应对之词,猝不及防撬开了她的心房。 她当知以大雍肃王之尊,他如果执意要她,不必一遍遍下问。 凌照水仰起头,一气望进肃王武瑛玖深邃的眸子里,见那里面俱是悲鸣的自己,她说不出一句“不愿”,内心油然而生一股荒谬: “殿下,如果有一天照水同您母妃一同掉进坑里,你会救谁呢?” 肃王刚要张口回答,凌照水便伸出一指封住了他微凉的唇。 她凑近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匍匐在他肩头,手也在试图抚上他俊朗坚毅的面庞时悄然落下。 黑暗里,他听到她晕厥在他怀里前,缠绕在口中的最后一句话是: “可是殿下,纵使你顺了照水的心意,我也是不信的,那可是你的生母啊......” 纵使他选择了救自己,却也会因为放弃救母对自己生出怨念,佳缘终变怨偶,倒不如当初不救。 同慧妃沈晚棠为敌,凌照水无惧。 但是,她亦深知,她若这般做了,便真的没有可能再肖想大雍肃王了。 龙章凤姿的肃王武瑛玖是凌照水的一缕贪念,但也仅仅是贪念。 人生沉浮,凌照水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控制和善待自己的贪念。 所以她才刚刚拒绝了肃王,却又任由自己一头栽倒在了他宽厚的怀里。 凌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对待肃王武瑛玖唯一的念想,不过是, 能在他怀里赖一会是一会。 大理寺、工部以及随即而来的护卫和禁军,多方联动,目标一致,保持了空前高度的默契,不多时便把钟宅内坍塌了的大坑重新挖通了。 为了辟出一条平整且坚实的路来,挖出的坑规模要比方才大上许多。 也因此挖出了更多的黑石块。 从玉兰树根系所在的地方往倚梅园一路开挖,地底埋藏的几乎都是这种黑石块。 旁人不辨其实便也罢了,肃王武瑛玖怀抱着昏迷的凌姑娘一步一阶走出巨坑,脚下坚实一片,心中五内杂陈。 听说当年大理寺搜查铜雀阁时,因为惊讶于凌捭阖贪银的数目,不得不请禁军帮忙搬运。 饶是上百禁军鱼贯而入,且个个训练有素、身强体健,将脏银从铜雀阁搬至国库,也足足用了三日。 出入过铜雀阁的人,无不惊呆于铜雀阁的惊天库存。 用他们的话讲: 老子祖祖辈辈加起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 禁军卫队有意将铜雀阁的内观感受散播,京都城中老幼皆闻: 凌捭阖是当世最大的贪官。 第九十章 赎罪 然铜雀阁只是一处门面,小楼三层,除却日常经营之所,占地实则非常有限。 它能盛放的金子数目,与占地辽阔的凌府倚梅园相比,不过九牛一毛。 肃王武瑛玖站在高处,回望这个挖了又挖的深坑,想要从此门户中窥探: 凌府倚梅园,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 凌捭阖旧案,究竟沉浮和牵动着多少人心? 在时势的洪流里,他究竟要如何抉择,才能主宰千万人的命运与归途? 钟秋藏只知凌府倚梅园地下埋着矿藏,便对其如此忌惮,决定让子子孙孙把守住倚梅园的门户。 若他知道这一大片土地上埋藏的都是金矿,不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 凌捭阖的遗物是这种石块,他留给女儿的聘礼也是这种石块,那他所谓贪赃枉法的无数金子究竟是不是这种石块呢? 这石块经由文昌郡主的手,刚刚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宫里那位明显就坐不住了。 想想也是,如此数目的矿藏,足以改变任何人的命运,甚至可以改变一派政党、一个国家的命运。 文昌郡主究竟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抛转,已经不值得追究了。那些她死前不及述说却又不甘沉默的往事,终是通过了这一块“砖”,浮出了水面。 慧妃沈晚棠用两个婢子操纵了文昌郡主半生,耳提面命不过是文昌君府的福祸荣辱与家族兴衰。可大厦将倾,人之将死,文昌郡主显然也是豁出去了,长久的积怨最终生成不朽的豪情: 我不得好死,你也别想好过。 慧妃沈晚棠显然知道那石块是什么,并且对此深深忌讳,可她究竟知不知道倚梅园地底下埋藏的都是这些黑色石块呢? 她在凌捭阖旧案中又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凌捭阖一案发生时,当今陛下已经病得深沉,时而清醒,时而迷乱,他的很多圣令都是经由日夜伺疾的慧妃沈晚棠代为传达的。 其中极有可能也包括了处决凌捭阖的罪状单。 慧妃后来还亲自为凌家女眷求过情,令他们免于流徙之苦,这究竟是出于仁义之举,还是缘于赎罪之心? 肃王武瑛玖并没有完全想清楚这些,在他能够自证前,他在凌姑娘心里,俨然是与慧妃沈晚棠一丘之貉的既得利益者。 为人子,受其惠,他甚至无法为此辩驳,推脱。 凌姑娘预料的没错,他们注定了便是要对立为敌的。 肃王步履平稳,几乎没有让怀中人受到丝毫的颠簸。 肉眼可见的,他身上许多地方都挂了彩,血与泥混杂在一起,让他看上去平添了几分疏远和,但沧桑并非他身上最可怖的地方。 英雄救了美,表现在英雄脸上却未有丝毫的得意和喜色。 反之,众人见肃王殿下神色内敛、眉心紧凑,仿佛正面临一场身心大战。 大理寺丞凌洒金上前,想要从肃王怀中接过妹妹,谢道: “有劳殿下了。” 在肃王纵身跃下深坑的那一刻,凌洒金便明白了他与肃王之间的差距: 当年同样面对选择的他,若能更果决一点,更坚韧一点,也许凌照水便不会孤身陷在京都城的泥潭里。 将凌姑娘还给她的长兄,这本是理所应当之事,然众目睽睽之下,肃王武瑛玖竟然拒绝了, “凌寺丞,很多事情并不是看到希望才坚持,而是坚持了才看到希望。” “你的手,太松了。” 大将军王要做的事,要救的人,从不为自己找借口,亦从不假手于人。 也并不在乎世俗异样的眼光。 除非...... 那人自己不愿。 凌照水睁开眼,便对上了肃王武瑛玖平静无波、如老僧般淡然的眼眸。 其实她醒了已经有一会了,之所以一直赖在他怀里,一来是他的胸膛实在过于舒坦温暖让她得以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二来嘛,方才在坑底凌照水实则已经向慧妃和肃王发难,如今两人俨然已经是敌对的立场,她醒来,便被这样亲密的举止束缚着,一时不能适应,天人交战多时,便又多赖了一会。 凌姑娘动了几下,肃王便已感知到她醒了,这是曾经抵足而眠的生活带给双方潜移默化的感知。 他非但没有戳穿她,反而就这么一直抱着她,直到他们避无可避地遭遇了人群,走入了现实。 凌照水终究还是从肃王武瑛玖努力给她营造的舒适圈里逃离, 很多事实,她看见了,便不能视而不见。 她是凌捭阖的女儿,倚梅园是她梦里千百次回首的家。 如果倚梅园只是一座寻常的祖地,凌照水完全可以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将它拱手相让。 如果父亲留给自己的只是一笔用以表达舐犊情深的财富,或可让人富贵,但不会产生任何深远的影响,凌照水觉得自己也可以说服自己不去追究它的其来源和去处。 但她与肃王同在树根下暂避、自坑底走来,一路所见的黑砖汹涌地颠覆着凌照水原本的认知。 这绝不是一笔可以被忽视的财富。 相反,这样一笔巨额的财富,它足以让人心为之臣服,让同盟为之破碎,让善恶为之颠覆。 凌照水不愿放手了。 她终于在对慧妃沈晚棠的解读和对肃王武瑛玖的试探中,窥见了一些凌捭阖旧案隐晦的端倪,找寻到了权势下人情里,父亲凌捭阖从容赴死的最大可能。 如今,她终于有了为父声辩的理由。 内务府总管凌捭阖是贪官,可他贪的若只是自家祖地里挖出的矿藏呢? 若加诸在凌捭阖身上的累累罪名,只是既得利益者为了独善其身而做出的弃卒保车的选择呢? 凌照水告诉自己,她不能退缩。 时光洪流,些许光阴便能冲刷一切。 如今京都城内,还有多少人记得倚梅园是功臣的祖地。 人言可畏,足以定论一个人的品格。 后人谈论内务府总管,冷漠中带着偏见,又有谁会记得他几度忘死救驾的累累功勋? 凌照水知道,如果她退缩了,父亲便永远都只是一个贪官了。 权势弄诡,一夜便可以掩埋所有。 如果她此刻退缩了,那么一觉醒来后,也许便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肃王殿下,倚梅园是我凌家的祖业,被朝廷抢占了七年。” “如今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第九十一章 着想 凌姑娘决绝疏离的眼神不掺杂一丝留恋,肃王武瑛玖有心想要延缓她宣战的脚步,出手却只拽住了她一缕飘扬的衣袖: “照水,不要冲动,未必所有的真相都应该被展露于人前。” 这话从肃王武瑛玖的口中说出,引发了凌姑娘的本能讥讽: “依殿下之言,沉默是金,那么所有的罪恶都合该被埋藏在坑底吗?” 肃王温言相劝: “照水,请给本王一些时间。” 诚然肃王武瑛玖是人非神,无论是追寻倚梅园的过往,还是处理倚梅园的现状,肃王殿下需要一些时间。 凌照水泪眼果决: “殿下或存长情,但照水没有耐心了。” 肃王武瑛玖沉默了,他深知等待之苦,更知信仰一件不被世俗理解的事,有多难。 他自己便是用七年,等待一个女人,他知她向来寡情、不问归期,却还是徒劳且无望地等着。 便正如凌照水用七年,接纳一个事实,她见证了父亲凌捭阖的罪名和结局。亲眼所见,却偏不愿相信那眼见之实。 他们无疑都同常情与世故抗争过,一对视,便觉出了对方眼中的惨淡。 两人争锋,气氛诡异,如雷雨未来前,山风压过了稻场,燕子连翻低飞。 在场之人仿佛被困于雷暴之危里,一时无人敢插口。 许久,终听肃王武瑛玖柔声道: “罢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横竖天塌下来,该由他顶着。 正逢此时,有巡防营的官兵闯入,持晋王手令,细问今日凌府和钟宅闹出这么大动静的缘由。 来人也不是旁人,是前兵部尚书邓阎帷的儿子邓筵茆。 他未受父亲牵连,如今做这官职,是得了晋王殿下的力保。 一进门邓筵茆便看到了凌姑娘,眼由心动,惊喜交加,眸光大亮。而后他才看见大理寺和工部两位大人垂首恭立在肃王殿下两侧,一干人等济济满屋,却愣是没有发出声响来。 邓筵茆由此推论,这里刚才定是经历了一场好戏,他因错过了热闹而懊恼,又心存不甘,有心想要打探什么,出言道: “方才四邻传地下有动,属下特来探查。” “敢问诸位,这里是发生了什么?” 巡防营管辖京都治安,京都城内若有什么异动,巡防营原本责无旁贷。 可邓筵茆来便来了,偏要拿着晋王的手令,突显尊崇与地位,让一切都变了味。 肃王与凌姑娘才出了坑,晋王的人马便到了。 凌姑娘这时静下心来了,她琢磨着,肃王殿下的那句“从长计议”,也并非是对生母的一味包庇与袒护。 京都城的时局,实非新远小县能比。 各方势力交错,各家的眼线遍布,但有风吹,必有草动。 在现实面前,凌姑娘激荡的心,不得不沉了下来。 肃王武瑛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俊朗的少年,邓公子虽同自己说着话,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穿过自己,落到后头的人身上。 凌姑娘就站在那儿。 凌姑娘不知何时养出的毛病,但凡遇见些风吹草动,她便不自觉喜欢往肃王身后躲。 回想起她刚才那些嚣张的气焰,与凌厉的话锋,肃王殿下摇头苦笑: 她的脾气,都是专为他私设的。 恃宠而骄,凌姑娘显然很擅长。 说话的功夫,肃王殿下想起来,眼前的这位邓公子曾经在御史台大言不惭地说过,要对身后的人负责。 这原本可能只是邓公子应对御史台责问的随口答复,肃王这会瞧见了邓筵茆看凌姑娘的眼神,立马便知道了,听者或无心,但说者必然是起意了。 不安于室的女人,果然很麻烦。 肃王武瑛玖只手负立,另一只手慵懒地搭在腰间玉扣上,心里正盘算着该如何让来人彻底死心。 可他刚要开口,便觉一阵疾风过,身后人几步小跑,已经窜到了邓筵茆身前, “请邓大人做主。” 肃王殿下安康健在,两位二品大员翘首以候多时,济济一堂的人群中,品阶在邓筵茆之上的官员比比皆是,哪里就轮得上, 她突突突跑过去,求邓大人做主了。 后者受宠若惊,虚拖着来人的一只胳膊,温言软语道: “凌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你的事,便是邓某的事。” 他这般迫不及待地朝凌姑娘献殷勤的时候,有一双锐利的眸子已经将他从头发丝到皂靴,都细细研究过了。 邓筵茆相较于大理寺、工部属官的唯一区别,大约便是, 年轻。 有蓬勃的朝气自少年洋溢的面庞中溢出,他的眼中写满了重逢的喜悦,一双微微发颤的手,带着犹疑和窃喜,正缓缓地伸向凌姑娘。 足下,他漆黑的皂靴也不自觉地朝她靠近了几分。 他对她的渴望,几乎抑制不住。 肃王武瑛玖不作迟疑,几步上前,活生生、明晃晃地凑在邓筵茆与凌照水之间,居高临下道: “本王也想请邓大人,做主。” 肃王已然过了少年多情又畏缩情的时候,他要一个人,便是单刀直入,当仁不让。 直到凌姑娘被完完全全罩在了肃王武瑛玖的阴影里,完全脱离了邓公子的视线,肃王才觉得满意: “小邓大人,你得先给本王做主。” 肃王武瑛玖素有容人之量,又素有端方之名,但这些美德也好,节操也罢,今日全被他束之在高阁。 他眼下看上去,与新乡村口,被村长儿子抢了媳妇翠芬的阿牛哥,并无甚区别。 周全偏过头,指着左右逢源的邓大人,问一旁同列的工部侍郎: “侍郎大人,如今可是看明白了?” 工部侍郎一拍脑门: “下官若是连这都看不明白,便应该自戳双目、告残归乡了。” 别说是下属了,肃王武瑛玖胡搅蛮缠起来,连凌姑娘都觉得陌生。 凌姑娘弄不明白肃王葫芦里卖的关子, “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他强行将她挡在身后时时,被她拉住了衣袖,她吃力地垫脚,同他咬起了耳根: “殿下知不知道,邓筵茆如今是晋王的人了,倚梅园的事万万不能让晋王知晓,奴家同他说道,是想扯个慌,先将他打发了......” 凌姑娘还未说完,便见肃王的笑意已经蔓延至耳后,他笑着侧过半张脸: “照水,原来你是在为本王着想。” 第九十二章 觉悟 肃王说这话,不避忌人眼。 在场之人,见过肃王为凌姑娘纵然跃下深坑的那一幕,对于这点毛毛雨一样的暧昧,已经不以为奇了。 初出茅庐的邓筵茆却呆愣住了。 京都城中,时下正传着肃王与凌姑娘的绯闻。 对此,邓公子另有解读。 邓公子日夜回想与凌姑娘初见时惊鸿一瞥的绝艳,因他从未对女人动过不一样的心思,回想凌姑娘的次数又实在很多,再加上当初凌姑娘与他接近时带了些刻意的讨巧,让他自认为她待他是不同的, 以至于邓筵茆潜意识里便以为,他和凌姑娘才是不被世俗知晓的暗缘。 外头那些铺天盖地的,不过都是谣传。 邓公子既然认定了谣言不可信,看见肃王与凌姑娘站在一道,也未有警觉。 直到...... 他们不顾世风日下,完全贴在了一处。 邓筵茆回想,凌姑娘与他在一道时,常常说句话都要拉道帘,相处都是避开河边、往人堆里扎,从未有过亲密之举,时时谨记便是男女之防。 可眼下,当她几乎将下巴磕在肃王武瑛玖肩上时,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邓筵茆很郁闷,耳听他不以为实,但是眼见却让他不得不信: 凌姑娘,并不排斥与肃王亲近。 这个觉悟,无疑让邓公子失望极了。 不过他很快便又燃起了希望。 肃王殿下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凌姑娘听后便像是被毒蛇咬了一般,火速地跳开,强制解除了自己与肃王比肩继踵的牵连。 邓筵茆欣喜若狂:她原是如此厌弃着他。 她便是先前同他有过什么,也一定是肃王以强权压迫她的。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 邓公子内心充满了凛然的正义感,鼓足勇气上前: “凌姑娘但说无妨,本官一定拼尽全力,为你做主。” 如此虔诚,如此忠心。 少年人气概荡天,不畏权贵,不服输。 肃王武瑛玖将凌姑娘保护得太好,邓公子将父亲邓阎帷之死完全归于肃王武瑛玖的酷刑,投身在晋王门下不遗余力地出谋划策、甘当冲锋,却并不知晓眼前这位他倾心守护的弱质纤纤的美人,才是真正的杀父仇人。 邓筵茆一靠近,凌照水本能地便有些反感。 她想要后撤,回眸间扫到肃王武瑛玖似笑非笑的深眸,于是说服自己,两害相较取其轻才是上策。 站在邓筵茆身侧的凌姑娘,思路不受闲杂人等干扰,明显清晰多了。 她因此反思,自己方才究竟是怎么想的? 凌姑娘见到持晋王手令的邓筵茆时,本能的想法是, 他是晋王的人,她凌照水即便是要为父申冤也绝不会将倚梅园的秘密抖露给晋王知晓。 她下意识便想隐藏,只想先解决外部矛盾。 被肃王点明后,凌照水才自觉: 晋王是肃王武瑛玖多年的政敌,可他们兄弟俩斗来斗去,同她凌照水又有什么干系? 她何苦,要为他担忧,为他着想。 她暗恨自己,为何会自动与他站队。 她分明刚刚深入提醒过自己,她同他,是仇敌。 更何况,区区一个狐假虎威的邓筵茆又能从肃王武瑛玖这里讨到什么便宜? 大雍肃王的英明睿智在凌姑娘看来,实则含了几分狡诈。 即便是面对凶残着称、不择手段的长兄,这些年来,肃王殿下除却那次意外的受伤外,也并没有吃什么实质的亏。 她对邓公子的忌惮,在肃王武瑛玖看来,是关心则乱。 不过是她自己嘴硬: “照水不过是就事论事而言。” 不管凌姑娘和肃王武瑛玖之间隔了什么人,隔得有多远,两人的眼神颇一交汇,火光四起,燎若无人之境。 邓筵茆伸出一只手,在凌照水眼前来回晃悠,才勉强把凌姑娘的神思从肃王武瑛玖身上勾回来。 “凌姑娘,这里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邓筵茆向凌姑娘追问缘由的时候,已然向大理寺、工部一干人等一一细问过缘由。 工部钟远道打着哈哈: “我工部就是搬砖干活的。” 钟远道眸光扫向一旁的大理寺卿屈正,后者感觉到了来自同僚的明显关注,才发现邓公子已然站在了自己面前。 大理寺卿受上官面命的小纸条此刻还被肃王拿捏着,他的底细,肃王殿下如今一清二楚。大理寺卿唯恐有失,在这节骨眼上触犯了肃王殿下,完全不想多言: “我大理寺,是来帮钟大人搬砖的。” 如此友爱,让钟尚书一度受宠若惊: “屈大人费心了。” 禁军和护卫就更加一头雾水了,带队的老实回答: “听说塌方了,我们确实是来搬砖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啊。” 如此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邓大人摸不清方向。 不得以,邓筵茆将视线的焦点落回到了凌姑娘和肃王殿下身上。 比起肃王,显然他更愿意帮美人排忧解难。 可是凌姑娘,被肃王一句话堵着了,竟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 “邓大人,还是先听听殿下是怎么说的吧。” 肃王望向她,眉眼和煦,揶揄道: “你方才那个要跳墙的架势,哪里去了?” 在肃王看来,凌姑娘言辞上的锐利,掩盖不了举止上本能的亲疏。 肃王因此更加断定:她就是哝哝。 如假包换,不容狡辩。 凌姑娘看向一边,不作回应。 成千上万的黑石块此刻就横七竖八地袒露在阳光下,众人对其视若无睹,是因为还未受点拨,不知道它们是什么。 方才肃王与凌姑娘对立,争论几度激烈。 除却大理寺卿和凌寺丞各怀心思,围观的其他人原本都打了十二分的精神,近观两人斗嘴,观摩并揣摩。 可两人一番唇枪舌剑,却只有情感上的攻击,毫无实质的信息。 众人细品,纷纷有了觉悟: 这样的争论,适用于伉俪间,通俗了讲便是打情骂俏。 全无道理可言,全无逻辑可循。 众人于是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男女事,一心只做太平官。 若非来了个碍事的邓大人,在场大多是肃王的亲信,事态可控,甚至不需费太多的口舌。 可邓筵茆既然拿着晋王殿下的手令,招摇过市来了,后头连着的耳朵又何止一双。 肃王武瑛玖一改面对凌姑娘时的温文,看向邓筵茆,眼中锋芒不收,都是锐利: “邓大人,当真要为本王做主吗?” “敢为本王做主吗?” 第九十三章 躬行 大雍肃王,既有辖制禁中的威武,也有号令千军的英姿。 他若是发起怒来,两部大员无力招架,各级官员闻风下跪。 济济满室,无人敢直视大雍肃王威仪。 邓筵茆暗暗自掐以求镇静,少年锐利终是难挡权势锋芒,跪立驾前,硬着头皮迎上肃王殿下的赫赫威压,言语间肝胆俱颤: “微臣惶恐至极。” 区区邓筵茆,岂能真的做肃王殿下的主? 区区邓筵茆,也不配让肃王殿下显露锋芒,视之为敌。 只是肃王他吃过傅大学士的亏,便有了要将一切火苗扼杀在摇篮里的觉悟。 邓筵茆,他不该自认为拿着晋王之令,就能触怒肃王之威。 他不该以杀父之仇作为勇气和借口,挑衅肃王殿下的耐心。 他千错万错,最最不该的,是他不该离凌姑娘太近。 一而再,再而三,邓公子实则愚钝,御史大夫耳提面命的男女之防,防的分明就只有他。 可邓公子不知是天真,还是刻意,却偏要往那刀锋上闯。 院内一时肃静。 就在众人以为肃王殿下的那句“做主”不过顺嘴跟风的开玩笑时,他竟真的说了个事由: “今日,原是我两家在重修后院,因意见相左,生了些许摩擦。邓大人既然来了,不妨评评理。” 有了方才的后怕,这会肃王殿下无论说什么,邓筵茆都本能地应答: “微臣岂敢。” 谁知肃王殿下翻脸比翻书快,立马换了一副和煦如春风般的面目: “攸关民生,邓大人如此推脱,让我等怎能放心将巡防的重责交由你的手上?” 邓筵茆的官位是怎么来的,在场之人无不心知肚明。 禁军统领沈白衣是肃王的亲信,晋王把背负家仇的邓筵茆放在巡防营这个位置上,暗暗便有与禁军争锋、与肃王较劲的意思。 巡防官这官位虽不显赫,却胜在职务紧要。 京都城里发生了什么奇事异事,巡防营通常都是第一个知晓的。 巡防营不仅消息灵通,而且在许多事情上,它都方便插上手。 插手的名头呢,正是肃王殿下这一句:攸关民生。 肃王以官途拷问,邓筵茆是万万推脱不了的。 肃王实则也想趁机看看,晋王破例提拔上来的这个人,除了有藏于骨血中跃跃欲试的敌意,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肃王将邓筵茆架上油锅,耍得团团转。 凌照水看着邓公子额头上冷汗直冒的样子,心生恻隐。 她手刃邓阎帷时未尝手软,但面对邓筵茆时,她是有愧的。 她利用了他接近其父,这是不争的事实。 凌姑娘试图缓和邓筵茆的情绪,出言道: “邓大人,不必过于紧张。” 可她开口缓和气氛,于邓筵茆而言,未必是雪中送炭,于自己则是引火上身。 肃王武瑛玖指着院内的大坑便道: “修着修着墙,凌姑娘她,非要在这里挖一口井。” 他这般信口胡诌时,甚至没看上凌姑娘一眼。 所以当邓公子并在场众人将脸面掉转向凌照水时,她心底并无一丝盘算: 挖井,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凌姑娘狠狠剜了一眼肃王殿下的后脑,一别七年几度刮目相看,她却总也学不会吃一堑,长一智。 好在凌姑娘反应极快,她就着邓公子询问的目光吞了口闷气,快速解释道: “照水少时在此居住,知道此处原本栽有树,以为地下会有活眼。” “为两家用水方便,故而提出在后院里,挖一口井。” 邓筵茆将信将疑,他的身后,肃王嘉许地看着凌姑娘,似乎在说: 你编得也不错啊? 凌姑娘将视线从肃王脸上转开,没好气继续道: “可工部的人挖了许久,也没有挖到活泉。” 工部尚书钟远道出列,面向肃王: “属下无能。” “不仅没能挖出泉眼来,还令它塌陷了。” 话锋一转,他又看向了屈正: “索性屈大人来得及时。” 这一天,工部尚书都在和大理寺卿过不去。 被点名的大理寺卿屈正附和道: “达官云集,本官怕闹出人命。” “再者,凌寺丞乃本官下属,本官这也是属于碰着了。” 这个乱巷里,先是住进了凌洒金,后又住了工部尚书老父,如今甚至搬来了肃王殿下,如今道路宽整、房舍井然有致,早已不是原来的三教九流汇逢之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了。 肃王随口胡诌的一个谎言,因为有了诸多大员的佐证,竟变得十分可信。 邓筵茆没有料想过,肃王,凌姑娘,屈正,钟远道,这几个人会连起心来诓骗他。 他寻思了一会,又望着那深不见底的坑出了会神,在凌姑娘故作迷茫之际,邓大人气提丹口,纵身一跃,竟然跳进那深坑里去了。 凌姑娘被吓了一跳: “邓大人,使不得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回音缭绕,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好在邓筵茆在黑乎乎的深坑里转悠了一圈,不多会便又从里面跳了出来。 他头一个走向凌姑娘,郑重同她说: “邓某方才探过那洞了,里面确实没有水源。” 他说完这话,钟远道把头凑向一边,挨着屈正道: “便是我老爹钟秋藏在此,也没有这样的本事,看上一眼便知道地底下有没有活泉。” 觉知此事要躬行,是匠人严谨的作风,可这样的作风显然不适用急于向凌姑娘邀功的年轻人,也并非是今日男人们踊跃往深坑里跳的理由。 屈正冷眼看着,叹了句: “哎,谁还没有年轻过呢?” 孔雀既是要开屏,拦是拦不住的。 邓公子身体力行向凌姑娘证明,地底下没有活泉,诚然也只是想换凌姑娘青眼相加的那一句: “邓大人好武艺啊。” 此时肃王殿下看向邓公子,便又是另一番品味了。 任凭周全在一旁劝着: “殿下,既然也是个武夫,便也不足为惧了。” 肃王武瑛玖一马当先,不吐不快非要提醒凌姑娘的是: “照水,若不是抱了你,本王也不用走得如此艰辛,如此缓慢......” 第九十四章 晋王 是夜,苍穹如盖,寒月泽四野。 晋王如期收到了巡防官的回禀: “听说是在挖井,刨了很大一个坑。” 晋王显然不信: “闹这么大动静,惊动了大理寺和宫里,你告诉本王,他们就是在挖坑?” 邓筵茆的回复让晋王殿下很不满意,回想保举他上位的一路艰辛,晋王折损的声誉必然要从年轻的巡防官身上得到期待的回馈: “邓筵茆,本王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是不会力保你做这巡防官的。” “你需要做出些实绩来,才能堵平朝堂上那些人的嘴。” 以资历和阅历论,邓筵茆年资尚浅,晋王在用他时,实则也下了很大的决心。 邓筵茆说服晋王殿下的一点便是: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邓某永远不会背叛殿下。” 邓筵茆说话的时候,当着晋王的面力碎了一只古釉杯,以此说明自己的武力: “这些年,筵茆也帮父亲做过许多事。父亲的武艺,筵茆承袭了约莫九成。” “当初大理寺的那位兰剑兰大人是筵茆手刃的。” 上一任大理寺卿兰剑死的时候,兵部尚书邓阎帷的嫌疑最大。 然大理寺寺一干办案高手对邓尚书及其下属一干人等穷追猛打,却都徒劳无功。 不是缺乏证据,便是有不在场证明。 兰剑之死成了一桩无头案,是因为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过于年轻的邓筵茆身上。 晋王来了兴致: “你那时几岁?” 邓筵茆恭恭敬敬地答: “属下时年十三。” 邓公子过于黑暗的履历让晋王十分满意,但真正让晋王决意力排众议,委以巡防营的重任的是, 邓公子不仅置身黑夜中,还窥见了晋王殿下的黑暗: “属下知道,父亲一直在帮殿下秘密操练一支军队。” 邓阎帷在时,邓筵茆被保护得很好。 读圣贤书,做太平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邓阎帷不会让儿子涉猎他经手的那些脏事。 淌过浑水的人,总想着有朝一代能够洗白。 可邓阎帷做过的恶实在太多,他免不了要为自己的身后时担忧。 邓阎帷要将儿子托付给晋王,因此他给儿子留了一封书信。 书信中历陈这些年他为晋王卖命做下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比大理寺落在他头上的罪名,多了无数条。 这些勾当中,最晦涩的,便是私兵。 豢养私兵,蓄意谋反,这是王子犯了,也要掉脑袋的勾当。 黑夜与黑暗是免不了要交融的,晋王与邓公子沆瀣一气后,再三嘱托过: “邓筵茆,你如今便是本王的底牌了。” 当今病的这些年,名义上是让长子晋王代持朝政,但紧接着便委派了肃王协理两部。 肃王有了工部,便有了路;有了户部,便有了钱。 他虽卸任了大将军王,但在军中依然是一呼百应,纵然大雍朝廷下令出兵,驻军行事,不见肃王武瑛玖的玉佩不出。 这些年晋王无论谋事,还是谋财,屡受肃王掣肘,他身边的心腹也逐个被肃王拔除。 连千里之外的强敌北宸都已然看明白了,大雍诸王中最有可能成事的,不是身为长子的晋王,而是如冉冉升起的新星般闪耀在大雍朝堂上的肃王武瑛玖。 邓阎帷之死,户部之革,肃王近来动作频频,再不如前些年那般藏拙,他如今出手,直截了当便是断了晋王的财路和人脉。 肺腑之痛令晋王不得不铤而走险,以期彻底扭转当前的不利形势: “这支兵,本王养在深山里多年,耗费了本王无数心血和钱粮。” “却从未出过锋。” 晋王直视邓筵茆的双眸: “本王将这支兵托付于你。” “记住,利刃一旦出锋,必然要见血。” “本王希望,是武瑛玖项上的血。” 晋王之所以下了决心对肃王武瑛玖发难,诚然也是出于无奈。 云韶宫关停后,牵连了一大波商户不敢轻举妄动。商户们没有进项,各级官吏便没有横财。晋王府的路,已经很久没有被孝敬银子碾过了。那些原本被他厌弃的铜臭味,如今他却是分外想念。 与此同时,户部被肃王搞得一团新,银钱流入与流出跃然纸上,全部都有迹可循,让曾经在背后做过文章的人如今只能干瞪眼。 晋王为首的一干显贵恨得牙痒痒,每日的日常便是咒骂肃王殿下不得好死。 事实上,晋王殿下已经为此做出过努力和牺牲了。 他以百威楼的名义派出了好几拨死士,其中一名死士幸不辱命,传回的消息是:肃王他重伤了。 端妃身边的人也传回了有用的消息,声称已经疏通了肃王府的一个侍婢,不日便能将肃王重伤的消息公之于众。 晋王殿下焚香沐浴,翘首以盼,等着顺势接管肃王殿下的一干公务。 等了几日,等来的却是,那名叫牧心的姑娘因为媚上已经被肃王府突然冒出来的王妃给处死了,手起刀落,顺腾摸瓜。肃王府经过一番整顿,如今苍蝇没有令牌都飞不进去了。 肃王他,安然无恙。 若一定要说有病的话,大约就是磕春药上了头,竟用正妃之礼迎了小官的妹妹进门,一度沦为了京都城里的谈资。 晋王殿下原本对这位凌姑娘不以为意,直到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不近女色的肃王,竟然搬去和一个女人比邻而居。 以晋王殿下多年研究肃王行径的敏锐,他断定其中必有猫腻: “那房子里定然有古怪。” 他因此给司职巡防营的邓筵茆下了命令,令其密切留意那处宅院的动静。 邓筵茆留意了些时日,工部的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都是些修缮之事,好不容易今日等来了个大动静: 宫里的人从大理寺出来,紧接着大理寺卿便去了凌家所在的那个巷院。 邓筵茆觉知此事的异常,匆忙知会晋王后,便赶去了钟宅。 他破门而入时有多憧憬,如今回禀此事时便有多丧气: “大理寺屈正在场,他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晋王听到这个名字,摇头道: “屈正嘛,大抵是惦记着倚梅园那点旧事。他这辈子办的最响亮的案子,大抵便是凌捭阖一案了。” “可这保他上位的功绩,原本应该是兰剑的。” 晋王说到这里,邓筵茆说出了积埋在心里多年的疑惑: “当年,父亲为什么要派我去暗杀兰大人?” 第九十五章 兰剑 晋王深看了邓筵茆一眼,他有些琢磨不透邓阎帷这个老狐狸了。 如此重要之事,他竟然只叫儿子督办,却不叫他知晓前因与后果。 晋王殿下未尝做过一个审慎的父亲,自然不会明白邓尚书身为人父的用心。 彼时邓筵茆只有十三岁,空有拳脚,并没有与权贵周旋的能耐。 邓阎帷想要保全他,自然是告诉他越少越好。 求知若渴的邓筵茆,再无法从父亲口中得知答案,也难以知晓毒虎爱子的初心了。 便如同邓家注定了要以晋王为倚靠一样,有些事邓筵茆碰过了,便不可能洗清了。 晋王回忆: “兰剑当时关了凌捭阖,却因私交,不愿处置他,案子从秋末一直压到了隆冬。” 他看了一眼邓筵茆: “你年纪轻,不知道内务府总管凌捭阖原是慧妃沈晚棠的裙下之臣。” “内务府总管凌捭阖不倒,铜雀阁那些脏银怕是都要进慧妃的口袋。” “本王命你父亲,推了大理寺一把。” “兰剑一死,屈正急于摘掉头上那顶代掌的帽子,不过几日,便将凌捭阖的案子定性了。” 晋王这般解释,邓筵茆也想起来了: “当时父亲命我从兰剑贴身衣物上搜出了一份东西。” 晋王拧了下眉心: “那是凌捭阖的认罪书。” 邓筵茆这才反应过来,内务府总管凌捭阖之死自己是要负责任的。 若不是他一刀诛杀了原大理寺卿兰剑,凌捭阖也许就能挺过那个隆冬。 待大将军王走马上任,一切也许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这么说,我竟然是凌姑娘的杀父仇人。” 邓筵茆喃喃自语,在这些纵横复杂的人物和关系里,他唯一在乎的,是凌姑娘的感受。 晋王旧事重提,却从中品出了一丝从未察觉过的诡异: “筵茆,你说兰剑当时为什么要压着凌捭阖的认罪书?” “难道仅仅是因为两人的私交吗?” “父皇下旨诛杀了凌捭阖,后来他还动过恻隐心,否则以父皇处事历来斩草除根的果决,凌洒金的官位、凌府女眷的命运,他不会放任......” 晋王越想越觉得不对,勒令邓筵茆: “查,给本王狠狠地查。” “兰剑不是还有个女儿嫁去了外地吗?” “你亲自去一趟。” 邓筵茆领命,晋王又嘱咐他: “年轻人,做事不要过于讲究方法,需要多想想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你如今的手段,尚不如小时候狠厉。” “你不就喜欢凌家那个丫头嘛,等肃王一倒,她自然是你的。” 晋王这话,最大限度上提点了邓筵茆。 邓筵茆生于优渥,邓尚书即便是死了,可留给儿子的实实在在的好处亦是不少。 官途如何,财富如何,邓筵茆实则并不强求,他此生的执念,从见到凌照水的第一眼便注定了。 便是肃王殿下,也不能让他退缩: “微臣谨记晋王殿下教诲,定不辱使命。” 白日里过于损耗,回到凌府,凌照水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 她的斗志,好像只有面对肃王武瑛玖时,才格外抖擞,威风凌厉。 她有些看不上自己,她原本笃行男女平等,遇见他后却总是恃宠而骄。 静下心来,肃王武瑛玖的话凌照水也并非全然没有听进去: 眼下谈凌捭阖旧案,倚梅园的归属,未必是最好的时机。 “小姐,三川公子快到京都城了。” 碧玉一边替凌照水捶着肩,一边提点道。 凌照水想了下: “达拉呢,他那边有什么动静?” 有了新邻居日夜紧盯后,这段时日以来她与达拉的来往少得可怜。 以至于她无法持续探知达拉王子的动向与心思。 碧玉哼了一声,不屑道: “他啊,正忙着与那北宸公主续前缘呢。” “两人打得火热,外边都在传狄亚娜公主为了个面首,把北宸王都给得罪了。” 狄亚娜公主逼着北宸使团把与大雍朝的亲事退了,此事传回北宸,北宸王和王妃震怒,听说他们已经重新拟定了人选,势要让北宸公主在大雍京都这一摊浑水中摸到鱼。 等北宸新的和亲人选到了,狄亚娜公主很可能会轮为弃子。 凌照水看着碧玉这一副醋酸样子,笑道: “碧玉,说了多少遍,我与达拉只是合作的关系,不涉及私人感情。” 这话,她从新乡说到了京都,没有人相信。 达拉王子从凌照水的闺房中出出入入,比碧玉尚且熟稔。 碧玉宁愿相信菜市口论斤卖的鸡蛋都是云英蛋,也不愿相信自家小姐和达拉是清白的: “小姐,达拉王子口口声声喊你作宝贝,他看你的眼神都能酿出来蜜了......” 她越说越离谱,凌照水不得不打断她: “碧玉,达拉是天生的桃花眼,他看母猪也是那个眼神。” “记住,眼见并一定为实。” 凌照水说着,叹了一口气: “不是被他逼着,我可能都没有勇气再走这一趟京都城。” 她困顿地摆摆手,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凌洒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掀帘进来,显然他听见了凌照水的话,满脸失落地控诉: “妹妹,你果然不是因为为兄,才回京的。” 他几步上前,盯紧了凌照水一双过于灵敏的眼眸,沉声道: “照水,为兄现今都有些不认识你了。” 他以为,上苍给予了他自赎的机会,他是可以保护妹妹的。 却徒劳地发现,他再也抓不住她了。 凌洒金的脑中久久徘徊着倚梅园里年幼的凌照水牵住他衣角的画面,年少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但那些少年养成的依赖不会改变。 如今,妹妹对他,不再依赖。 她下意识牵住的衣角,属于肃王武瑛玖。 凌洒金因此更加好奇: “妹妹,你如实告诉为兄,你究竟是因什么而回京的?” “是达拉胁迫你的吗?” “那倚梅园的地底下又究竟埋藏着什么?” 凌照水怔怔地望着长兄,若有所思。 大理寺果然是个好地方,凌洒金不过履职了几日。 便如肃王期盼的那样,变得聪明多了。 不仅聪明,而且大胆。 大理寺丞已然学会了顺藤摸瓜和尊重事实: “照水,你回来,是为了嫁给肃王武瑛玖,对不对?” 第九十六章 情愫 这个问题直白,切入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刑询的手段被凌洒金用在了妹妹凌照水身上。 肉眼可见的,凌照水慌了。 她迟疑了一会,小鹿眼下压,笑起来的时候畜生无害,每每让凌寺丞心软,乱了方寸与逻辑。 回答便还是那个回答: “兄长,在讲什么鬼故事?” 她打死不认,凌寺丞于是换了一种问法: “平远侯府拿着婚书来新乡的时候,你对荣安县主的习性可谓了如指掌。” “照水,你同荣安的交情,尚不及苏揽月,你为何会对她的情况知道得那般清楚?” 这个问题不难,凌照水顺口便答: “兄长嫁娶,原是被照水耽搁的,照水理应帮兄长多多参谋。” “知己知彼,方能百年好合,照水因此多收集了些嫂嫂的资料罢了。” 她的回答一贯如是,乍一听好像找不出什么破绽。 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凌洒金已经没有那么好糊弄了: “不对的,照水。” “来京都的路上,你同为兄细数了许多荣安县主李红荼的过往和习性。” “你那时介绍荣安,便如同与她熟识了多年一般。” “新乡小县,根本就没有几人知道京都贵女李红荼那么多细枝末节。” “可事实上,即便是原先在京中,你和荣安也从未相识过。” 被大理寺的官员如此拷问,凌照水有些意外,笑着反问道: “兄长以为,是为什么呢?” 凌洒金目不转睛地看着凌照水,这一回,他终于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觉察的躲闪。 凌洒金因此笃定道: “你了解荣安,是因为早在新乡,早在婚约来临之前,你就彻彻底底研究过荣安县主了。” 凌照水不见棺材不落泪: “照水为何要这么做?” 凌洒金认命般坦言: “因为你在研究与荣安息息相关的另一个人。” 荣安县主李红荼,这辈子只同两个男人有过密切的关系。 除却凌洒金本人,便是肃王武瑛玖。 凌照水从不承认与肃王武瑛玖有牵连,但是她无从否认的是, 她研究过肃王武瑛玖,以及他的所有花边新闻。 她研究他,原比知己知彼、百战不胜的图谋更早。 她研究他,也原比世俗起居、过往兴衰更广泛。 她将他的绯闻对象都从头到脚研究了遍。 以她挑剔的、偏见的眼光,反复地研究着,品味着荣安县主让人为之倾心的过人之处,直到李红荼用行动打破了谣言,打破了世人眼中的般配,和凌照水心中的无望: 李红荼,要嫁给凌洒金。 彼时,那纸婚约被凌洒金认为是荒谬,丢弃在一边,被凌照水拾起,她反复钻研上面的文字,直到倒背如流。 起落心情,只有她一人知晓。 她的心绪飘远了: 李红荼嫁给了凌洒金,那么与荣安县主本是世人眼中天作之合的那个人呢? 当下,面对兄长凌洒金咄咄的质问,凌照水仰起头,承认了: “那又怎样?” “我便是喜欢他又怎么样呢?” “肃王殿下当世风流人物,京都贵女人人以他入梦,照水对他关注一二,剖白一二,不过便是些无始无终的少女心事罢了。” “不值得兄长单独拿出来说。” 她既认下了,便决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人无从窥探其中的深浅。凌洒金却偏不上钩,不仅不上钩是,他如临大敌、屏退左右,郑重问道: “照水,你如实告诉为兄,凌三川究竟是谁的孩子?” 凌照水周身汗毛一凛,觉知自己今日是逃不过了。 若只是些无始无终的少女心事,是变不出凌三川这么个五六岁大的孩子的。 凌照水不答,凌洒金便继续问: “照水,从为兄离京,到你投奔为兄来新乡,这中间相差了约莫有两年的光景。” “这两年的时光里,除了云韶宫和土匪窝,你究竟还经历过什么?” “除了达拉王子,你究竟还交往过什么人?” “肃王武瑛玖他究竟是何时走入你的生命中的?” 凌洒金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妹妹凌照水解答了。 “兄长,够了。” 凌寺丞言辞之利,一遍遍冲击着凌照水的心里防线,连翻逼问终令凌照水招架不住。 不过对付凌洒金,她自有一套修炼多年的秘方。 “兄长,三川是你的孩子呀!” “从你认下三川那一日,他便是你的孩子了。” 凌照水望向凌洒金,眼中有殷殷期盼,但更多的是决绝坚韧。 凌洒金一下子便松了劲,跌坐在四足长凳上,面对妹妹凌照水,她永远做不到像对待大理寺的刑犯那般,冷酷无情。 他试图剖白她,原也不过是因为: “照水,对不起。” 他答应过凌照水,永远不会将凌三川的身份抖露: 凌三川就是他凌洒金的孩子。 “其实为兄并非一定要知道你的那段过去。你不想说,我们便当它没有发生过。” 事实上这些年在新乡,凌洒金也从未过问过妹妹凌照水的这段过往。 外面无论有什么谣言风雨,但只要照水不说,他便当它们没有发生过。 “为兄以为,自己能够给你安稳的生活,能够给你告别过去、重新再来的底气。” 即便是知道了肃王有意娶妹妹为妃,凌洒金都没有感到这般沮丧。 若只是寻常的婚约嫁娶,男未婚女未嫁,凌洒金虽然不希望妹妹高攀,但亦不觉得妹妹配不上肃王殿下。 可今日所见,大大震撼了凌洒金。 妹妹凌照水对凌捭阖的罪状和倚梅园的归属,明显心存不甘。 这些,妹妹从未向自己吐露过。 肃王武瑛玖纵身跳下深坑的时候,凌洒金被深深震慑住了。 他因此有了大胆而深入的见解。 凌照水对他说,她与肃王殿下不过是萍水相逢,几面之缘,外面那些议论纷纷也不过便是些没有根据的谣传。 可今日凌洒金眼见两人争论,对待邓筵茆这个共同的敌人,却立马调转口风,一致对外,默契十足。 不仅如此,他们窃窃私语,他们难舍彼此,他们眼神交汇,嫌弃或者亲密,都让凌洒金从中品出了,以前未曾发现过的端倪。 以前凌洒金眼里心里未尝有这些东西,便也看不明白这些东西。 在平远侯府吃了几个月的闭门羹,凌洒金如今明白了, 那是,情绪。 肃王对凌照水有情,凌照水对肃王,亦有情。 第九十七章 贵人 凌洒金静立一边的时候,回想了很多过往。 凌照水的,凌三川的。 肃王武瑛玖从前质问他的那句话,如今响彻在他的脑海中。 他亦问了自己千百遍: “凌三川,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他迫不及待地想在妹妹凌照水这里得到答案,以至于方寸大乱。 可如果凌三川真的如同凌洒金大胆猜测的那般是那个人的骨血,那么他先前所做的事,无异于送羊入了虎口...... 荣安县主决意与凌洒金决裂,平远侯府却不能毁慧妃娘娘的口谕。 等凌三川入了京,便再没有了回头路可走。 此刻的凌洒金看上去,颇有些颓废: “照水,为兄似乎一直都保护不了你。” 他曾经放弃过妹妹,那些彻夜难眠的痛因为妹妹的回归,渐成释然。 可眼下,那种曾经席卷他身心的痛,似乎全都回来了。 凌捭阖旧案,倚梅园归属,达拉王子的威胁,肃王殿下的志在必得,他眼见凌照水卷入其中,徘徊在深渊里,危险又孤独,却被身份和立场深深束缚着,不得追随,不能解救: “照水,这京官为兄不做了,我们回新乡去吧,好吗?” 凌照水闻言笑了起来,月落乌啼,飘扬的月光盛满她清冷的笑意,霜华独染,美目顾盼游离: “兄长,京都不好吗?” “京都城,有兄长的梦想,也有兄长的爱人。” 她猝不及防望进他的眼里,捕捉住了那一缕浓浓的不舍。 “出而为仕,谁不向往京都呢?” “富丽旖旎的京都城,平步青云的紫禁路,男人们忙着追逐梦想,女人们忙着追逐男人,谁也不曾为谁停留,一低头,一驻足,繁华已过,余岁千秋。” “兄长生于京都,学于京都,兄长可以去任何地方,但那必须是皇恩所指,民心所向,而非因为照水。” “至于照水,我既然选择了回京,便无惧与这盛世京都城为敌。公道存人心,但人心易变,死去的人、丢失的真相,若无人为之抗争,人心久寒,便再也捂不暖了。” 她像少时那般,摇了摇兄长的宽袍衣袖,嗓音里带了浓浓的撒娇味道,便如同馋嘴的娃娃见了挪不开眼的糖葫芦: “兄长,照水不走。” 凌洒金所有的劝慰湮灭在凌照水的这句话里,他叹了一口气: “照水,为兄与你一道。” 凌照水转眼望向别处,不动声色: “好。” 她同少时般抱着凌洒金一只长臂,依偎在其肩头,往事历历,依昔在目,凌照水笃定地对凌洒金说: “兄长一直是最好的兄长。” “三川出生时,照水命悬一线,这个世上,照水信任的唯有兄长,故而也只能把他托付给兄长。” 回忆起那一日的震惊与仓促,兄妹俩相视一笑,唏嘘一场: “让兄长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负心汉,实则是照水的过错。” 那一日的场景,凌洒金记得格外清楚。 那是分别许久后,他头一次有了妹妹凌照水的消息。 这个消息,来自一个尚在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孩子。 这个孩子,便是凌三川。 凌捭阖事发后,凌洒金的婚约和仕途都受到了重创。眼看回京无望,凌夫人便在新乡当地为凌洒金张罗起婚约。 新乡地处边陲,民风开放,男女往来并不受世家贵族的礼节辖制。 凌洒金遵从母命,相看了新乡女郎无数,却都没有看对眼的。 见贯了京都城里名花争放,凌洒金即便面对十里八乡有名的村花,也丝毫提不起兴致。 那村花却一眼瞧上了家品貌俱佳、才学斐然的凌县官。 榜眼郎君,新乡城里八百年也难得遇见一位。 若非是家道中落,凌洒金这泼肥水又怎能流入这饥渴已久的新乡境内。 湖光村景,乡间小路,夕阳无限,将人影照亮,又拉长。 凌县官意兴阑珊,心里惦记着新远山上修渠之事,应付了两句拔腿便要走,村花抓住了凌洒金一边袖子不肯放手, “凌县官,求你不要走,妾对郎君一见钟情,这辈子便是给郎君为奴为婢,妾也愿意。” 这边上了手,那边八角亭子里传出了一阵欢呼,凌夫人身旁的婢女碧芳沾沾自喜: “咱们大爷啊,到了哪里都是这么受欢迎。” 诚然荣安县主倒追新科榜眼凌洒金一事很可能是凌县官跌宕人生中最后的辉煌,却已经成为了凌府女眷聊以自解的最强慰籍。 凌夫人叹息着: “我儿委屈了。” 从高高在上的荣安县主,到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凌洒金脸上写满的拒绝,叫凌夫人伤心。 可事已至此,他们总要学着接受现实。 日子也总要过下去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凌夫人为了凌洒金的婚事可谓操碎了心。 凌洒金虽从不忤逆母命,喊他相看他也从不推脱,每次都准时到场。 但他的一颗心完全落在了盛世繁华的京都城,根本不在意今日同他相看的姑娘是翠兰还是香花,他忙着扯回自己的袖子: “那个,翠兰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凌县官注重礼节,根本就不在意细节,可“翠兰”愣住了: “凌公子,妾叫青莲。” 凌县官咀嚼这个名字: “倒是个好名字。” 至少让凌县官,记住了。 青莲姑娘趁机迎难而上,将凌县官牢牢缠住,解释其名道: “卿本佳人,莫失青莲本色。” 凌洒金定睛看那青莲,发现她眉宇间甚有几分姿色,拂袖离去的果决之意顿时少了几分,竟对那青莲姑娘生出了几分好奇: “你读过书?” 却见那青莲姑娘摇了摇头, “家境贫寒,妾不曾念过书。妾娘家姓莫,排行第四,原名就叫莫四娘,这个名字和这句话都是贵人所赠。” 这一番解释,凌洒金对眼前这位青莲姑娘的兴趣少了几分,对她口中那位贵人的好奇倒是多了几分: “什么贵人,哪里来的?” 在新乡这个穷僻地,能说出“莫失青莲本色”这般文绉之话的人不多。 彼时凌洒金心头便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青莲姑娘口中的贵人似乎冥冥中同他存在着某种牵连...... 第九十八章 青莲 八角亭中,凌夫人满意极了: “这回不错,撑过了一盏茶。” 碧芳跟上,细数起这位姑娘的来历: “这位青莲姑娘也是个命苦的。” “祖上原本富过,她父亲后来捐官得了个差后,举家搬往任上。” “路上仓促,就把她给落下了。” “家人寻到她的时候,听说在窑子里呆了三日。名声臭了,是以虽生得如花美貌,却很难嫁。” “家里不得已,便将她打发回老家来,本想随便找个无知村民配了。” 青莲姑娘进过窑子,这一点让凌夫人很难释怀: “你们怎么找的人?” 碧芳迎着凌夫人克制的怒意而上: “婢子想着她长得有几分肖想京都城里那位苏小姐,兴许能入了我们大爷的眼。” 她说着指引凌夫人往不远处瞧,两个人果然还纠缠在一处。 那位苏小姐显然不讨凌夫人欢心了,她冷哼了一声: “这样的人,即便金儿瞧上了,也只配作妾。” 碧芳陪着笑: “这位青莲姑娘啊,身份摆得极为端正,她自己同我们说的,也便是不计较名分,只盼能伺候咱们少爷。” “她那父亲,大小也是个官身了,将来说不定还能帮衬我们少爷。” 堂堂金科榜眼,什么时候便需要一个捐官的乡绅提拔了? 凌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便是眼下凌家的实情。 流落新乡,头上又顶着惊天大案,风声犹在耳畔,但凡是有名望些的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往凌家送呀。 “婢子寻思着,咱们少爷人才品貌俱佳,眼下未必就要娶位正妻,先纳上个妾,以全香火之需,且将那正妻的位子空着,虚位以待,说不定将来还能有更好的造化。” 相伴了多年,碧芳姑姑极受凌夫人器重,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比一般丫头片子们高上不少,她说的话在凌夫人格外受用。 既要续香火,眼见偏又高,凌夫人饱尝了为儿子择妻的艰难困苦,如今突然换个思路,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些家底,又不求位份的青莲姑娘,值得凌夫人三思。 凌夫人对儿子心存希翼,便觉得有理: “就依你这个法子吧,先娶个妾室,横竖那些个村姑啊,也确实都入不了我儿的眼。” 凌夫人接纳青莲姑娘,实属无奈。 凌洒金他纳妾,便纯属巧合。 “贵人呐是天底下最俊的人,青莲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般俊的人。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睛,美得让人根本移不开目。” 青莲说这话的时候正对上凌县官的眼,于是便更加移不开眼了: “公子,妾瞧着,公子的眉目怎么,怎么同那贵人的眉目,有几分相似呢?” 以颜色论,在新乡地界上,青莲姑娘的容貌已属中上乘。 能够让她惊为天人的容色,应当不属于新乡小县。 “你说的那人,她在何处?” 洒金心头一惊,表现在行动上,他整个人欺近,扶住了青莲姑娘两侧胳膊,因为用力过重,甚至让人家姑娘觉出了疼。 围观的人心头一荡,碧芳窃喜: “夫人,你看,光天化日就这般拉扯,这回看样子有戏。” 凌夫人捏紧了帕子,也觉得孙子在望。 这边青莲姑娘尚在回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矜贵自持的榜眼郎一下子便失却了风度。 无疑,凌洒金是青莲姑娘相亲几载,遇见的最好的人,她不想与他错过,于是把心一横,大着胆子回握了郎君宽厚的手: “郎君莫急,待妾想一想。” 她并非是要想一想该如何说,而是要思虑一番,究竟要不要说。 青莲认识那贵人时,身在勾栏里。 新乡首富瘸子李,出了三百两银子,买黄花姑娘的初夜。 万花丛中穿过,他看中了赤足起舞的青莲姑娘。 急不可耐,就地便要与她洞房。 青莲姑娘吓得,崴了脚。 有人经过,劝她: “舞步莫停,便仍有生机。” 莫四娘抬头,只瞧见青衫公子离去的背影。 他很瘦,却很挺拔。 他不知道同那瘸子李说了什么,后者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便再没有提要她初夜之事。 后来听说,青衫公子替她给瘸子李跳了支舞,抵了那三百银。 她那时天真,张口便问: “什么舞,值当三百银。” 老鸨一脸意味深长,压低了声音道: “脱衣服的那种。” 青莲吓得自个捂了嘴,压低声音问: “可那分明是个公子啊!?” 老鸨意味深长地一笑: “在我们这种地方,便是后院灶房里的鸡鸭都是分不了公母的。” “再说了,就他那长相,那身段,旁人根本不在意他是公,还是母。” 青莲正惊诧,有人在她身前站定,她的视线顺着青衫一路蜿蜒,便看到了那张不用辨清公母亦可让人动心的脸。 那人笑得明媚,问彼时还是莫四娘的青莲: “你叫什么?” 老鸨在旁边应着,显见的与那人熟识,: “刚来的,还没有起花名字呢,公子文采斐然,不然您给赏一个。” 那公子也不推脱: “卿本佳人,莫失青莲本色。便叫青莲吧。” 青莲重重地给那公子磕头: “公子救命之恩,青莲没齿难忘。” 她这边感动得都快哭出来了,却听头顶上方那公子笑道: “青莲姑娘,我替你跳了舞,今夜你该归我。” 青莲那点泪星子全给逼了回去,她抬头,正对上公子一双剪水般的美目,想起老鸨那公母之说,只能在心里感叹: 原来今夜终究没能躲过去。 只不过是恩客从瘸子李变成了俏郎君。 一旁老鸨还打着趣: “公子到我这来,向来只赚银子,不问红尘,今日怎的来了兴致?” 青莲姑娘这会已经到了青衫公子的怀里,只觉袒露的腰上被那公子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她叫出了声,腰间滑腻的触感还残留着,让青莲对公子萌生出一股子异样的感觉: 公子的肤理竟比女子还要细些。 “雏儿谁不欢喜呢。” 公子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揽着青莲姑娘进了房间。 第九十九章 黄花 这一夜,风流只为风尘顾。 进了房门,青衫公子便一把将青莲推开了: “脱了。” 青莲姑娘感受到屈辱,手指按在衣领上时,泪珠不受控地喷薄而出,那时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便算是完了。 她如此激烈的表情把那青衫公子吓着了。 那公子抱臂看着青莲: “那个,青莲姑娘,你不用害怕。” “我便是想对你做点什么,也没有那个本事。” 他说着,见青莲姑娘一脸懵,便索性将发冠除了。 待三千青丝落下,黛色殊容,美不胜收。 青莲看呆了,又听那人说: “时间有限,咱们长话短说。” “我呢,能救得了你一次,却救不了你第二次。” “你这个姿色,又还年轻,一看便是摇钱树,光给银子老鸨大抵都是不愿赎的。” “你把这身累赘衣服换了,换身轻便的,我教你几个舞步,你学会了足以糊弄外面那些臭男人。” “有了个一技之长,老鸨待你也会宽容一些。” “我听老鸨说你是被卖进来的,家里可还有什么可靠的人?” “你把家里的情况同我说一说,我出去给你传个信,让家里人去新乡县衙求新上任的县官老爷帮着出面救人,想必有戏。” 青莲尚在迷茫间,贵人已经帮她想好了出路。 她万分感激,对其自然是言听计从。 她苦练舞步一夜,虽比不上授业者一骑绝尘,但也已勉强够用,舞起来后十分叫座,招揽了生意无数。 老鸨诧异于她的绽放,勉强同意了她“暂不接客”的请求。 过了两日,新乡县官凌洒金英雄救美,解救了许多良家子,她也顺利地被家人接了回去。 那时,青莲便记住了新乡县官英俊的面庞和有为的担当。 可惜,县官大人,并不识她。 能够再次遇见凌洒金,是青莲此生的造化,为奴为婢她都不想错过他。 “青莲与那贵人一别,也有快一年光景了。” “贵人对青莲有再造之恩,可惜青莲却不知其名姓,无以为报......” 青莲姑娘正与凌县官述说这段辛酸往事,由远及近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一个虬髯大汉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强行介入了二人的幽会所,又强行把那嗷嗷哭的婴儿一把塞进了凌县官的怀里。 凌洒金怀抱那柔弱无骨的一摊软肉,不明所以: “你是何人?这又是谁家的小孩?” 那虬髯大汉看着手足无措的县官大人,笃定地告诉他: “凌洒金,这是你的儿子。” 虬髯大汉说这话时,眼里有莫名的悲壮,孩子更是应景般哭得撕心裂肺。 凌洒金脑子里第一反应便是: “荒谬。” 八角亭内的凌夫人显然也看到了前边的乱局,也赶来查探。 虬髯大汉凑近些对凌洒金说: “凌洒金,照水不行了,她说在这个世上她只相信你,让把孩子托付给你。她给孩子娶了名字,叫凌三川。” 虬髯大汉说完,便火速撤离了。 凌洒金尚未反应过来,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喊: “她在哪里?” 那大汉却没有回头,不久便消失在了凌洒金的视线里。 一滴猝不及防的泪滴落在婴儿啼哭的脸上,哭声停歇了,青莲看清了婴儿原本扭曲的面目,她发现,这孩子眉眼间长得还真的同凌洒金有那么几分相似。 还真的挺像是凌县官的儿子。 这个时候,凌夫人已经到了跟前。 她看着孩子,便问凌洒金: “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虬髯大汉早就没了人影,凌洒金跪了下来,他低着头,凌夫人便无法不见他眼中噙满的泪。 凌洒金一口咬定: “娘,这孩子是我的。” 凌夫人震惊得险些背过气去,被一旁的碧芳姑姑扶助,碧芳帮着凌夫人顺了好一会气,她才缓过气力来,追问道: “你什么时候有了孩子,娘怎么不知道。” 凌洒金得母亲悉心教导,向来是个实诚孩子。因为凌夫人和倚梅园中那位的嫌隙,他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孩子的身份隐瞒,但是凌县官不会撒谎啊,只能一遍遍强调: “娘,这就是我的孩子。” “洒金未能及时告知母亲实情,娘要打要骂,儿都悉听尊便。” “但这确实是洒金的儿子,洒金是一定会对他负责到底的。” 凌夫人缓过来一口气,便镇定多了: “儿啊,你既然认定了这是你的孩子,那他亲娘呢?” 对于凌夫人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问询了。 但凌洒金堂堂八尺男儿,却因为这个稀疏平常的问题,哭得比婴儿还要响亮。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就无法应对凌夫人的问话。 就在这时,一旁的青莲姑娘咬了下唇,噗通一声也跪了下来: “回夫人,妾便是这孩子的娘。” 凌夫人险些又背过气去,凌洒金瞬间便不哭了,母子俩齐刷刷看向青莲姑娘。 她一向来忌讳别人提及她的那段青楼过往,如今却主动承认自己未婚便孕育了一个孩子。 这短短一瞬,历过的心里挣扎,只有青莲姑娘一人知晓。 青莲目不识丁,但她知晓一个道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凌县官对妾有救命之恩,妾无以为报,故而以身相许。” 青莲到底是黄花闺女,说到此难免嘴皮打架,可她一咬牙,还是说了下去: “妾受父兄驱逐,常居新乡,与家人疏远,是以十月怀胎,亦无人问津。” “今日,妾携幼儿至此,便是想在凌家,求得一席遮风避雨之地。” 事态的发展,诚然超出了每个人的预期。 新乡县官凌洒金,莫名便有了个儿子。 又多了个妾室。 坊间谣传凌家原本是不想纳这门妾的,一夜春宵事后却嫌弃人家进过窑子,不肯认账。 还好那青莲姑娘手段高明,竟哄得凌县官折了腰,阴沟里翻船留了子嗣。 凌家为了香火,才不得不将青莲姑娘纳进了门。 新乡县小,凌县官负心之名传了多年。 谈婚论嫁之事便彻底凉了下来。 那妾室终日侍弄着幼儿,视若眼珠子,看客们将凌府这点私事编了一个又一个版本,却从不曾想到过,进过窑子又有过子嗣的青莲姑娘,至死都还是个黄花闺女。 第一百章 兄妹 “那时多亏了青莲,不顾名节扯出了那样的谎话来,否则娘定然会怀疑三川的身份。” 凌三川如斯定论这段过往,让凌照水一下子便把头从他肩膀上立了起来: “青莲说的也并非都是谎言。” 她冲他偏头一笑: “至少,兄长冲进青楼里寻人时,她对你是真的一见钟情的。” 正是因为动了真情,青莲临死的时候,才会拉着凌洒金的手对他说: “妾身此生知足了,无怨了。” 可惜兄长自从一着被蛇咬后,在这些事情上便彻底封闭了初心,十分愚钝。非得是荣安这样的人强势介入,兄长可能永远无法重拾情爱之心。 凌洒金一直以为,青莲当初留下来照顾凌三川,便全是出于对凌照水的感激之情。 凌照水,正是青莲姑娘在青楼里遇见的贵人。 青莲姑娘的遭遇,是凌照水在云韶宫中经历过的,彼时她看见跌倒努力想要爬起的青莲,便仿佛看见了云韶宫中迷茫又绝望的自己,她对她施以援手,并非一时仁慈,而是感同身受。 “照水,其实那个时候,你曾经怨过为兄的,对吗?” 这些年,兄妹俩虽然时时相对,互相依仗,但其实未曾就那段往事袒露过心防。 此刻兄妹俩敞开心防,缓缓将彼此最真实的情绪揭开。 凌洒金感激青莲,但是除了感激之外,对她,并无其他情愫。 他与青莲的遇见和重逢里,实则都蕴含了太多的巧合。 新乡县官凌洒金把全部的精力和情感都投注在了另一个人身上,青楼初见时他没有留意到瑟缩在一边的青莲姑娘,相亲重逢时,他心里也唯有失散许久终于有了音讯,那音讯却是个噩耗的妹妹凌照水。 “你那时宁愿和达拉这个土匪待在一起,也不愿意到为兄的身边来。” 凌县官在青楼解救了良家子后,曾随口问过老鸨: “听说你们这有个青衫公子经常来?” 老鸨惶恐极了: “他啊,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一些,时常来妈妈我这,帮忙撑撑场面,算是我们这的一颗摇钱树。” “不过他的身契不在我这里,所得银子我们都是分成的。” “算算日子,他好像有一阵子没有来过了。” “大人要见他吗?” 凌洒金问得随意,也并非出于真心,只是莫家找人的时候同他多了一句嘴:说是莫四娘身陷青楼,是一位青衫公子给的线报。 凌县官想见这个人,是出于褒奖之意,听闻这人是以此糊口的,便料想他虽然出手搭救了莫家姑娘,却不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露面断自己财路,于是便摆摆手: “不用,本官就是随口问问。” 如此,凌县官便生生同妹妹错过了。 若早知青衫公子便是凌照水,凌县官便是将青楼拆了,掘地三尺,也是一定要找到妹妹的。 诚然,凌县官与妹妹错过,也并非只此一回。 他身处阳光下,她躲在阴暗的角落里。 她既然有心回避,他又如何能遇得见她呢。 凌洒金看着一日日长大的凌三川,时常以泪洗面,那个时候,他觉得上苍在惩罚自己,他再也见不到妹妹凌照水了。 突然被凌洒金这般问,凌照水的眼神有些许飘忽,她低头,轻声承认了: “是的,照水也曾怨恨过兄长。” 说罢,她仰起倾城绝世的一张脸: “大梅树下,我们拉钩说好的,如果有一天爹爹不在了,兄长会保护照水的。” “照水等了兄长许多许多天。” 那种无助又无依,固守着梅树,期待天明的感知,凌照水此刻还能想起来。 凌洒金一把将她揽过,抱在了迟到多年的怀里: “对不起,照水。” 他不能解释母亲的固执,亦不能为自己做过的选择做出辩解,他想要她感知到的,是他一颗血淋淋的心,多少次因她的下落未明、不知所踪和客死他乡而难过伤怀到难以自禁。 “我生三川的时候,大夫说我不行了。” “那时达拉同我赌誓,会照顾好我的孩子。” “可是,照水那时突然就明白了,无论我有多怨兄长,我一得自由便往新乡赶来,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想要挨兄长近一点;我一有困难头一个便想到了兄长,我对兄长的爱,实则远大于怨恨。” “怨恨蹉跎了照水对兄长的信任与爱意,差点让照水此生再无缘与兄长相见。” “兄长,照水相信血缘。这个世上如果还有人能够无条件地将我的血脉养育成人的话,那个人一定是兄长无疑。” “事实证明,照水赌对了。” 得新乡县官的庇佑,凌三川得以平安健康地长大。 兄长是最好的兄长,他对三川视如己出,他那些少得可怜的原本用来相亲的空余时间,大多都给了三川。 兄长是最好的兄长,那些负心汉、陈世美的骂名,那些因此而格外艰难的相亲路,兄长丝毫都不在意,那些年,他是她们多少人的依仗和信仰。 兄长是最好的兄长,凌照水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一直难过,一直自责,错过最好的年华呢。 “进达拉那个土匪窝,并不是照水的本意。兄长在哪,哪里便是照水的归途。” 初春沐时雨,有人出现在凌洒金的面前,执一把油纸伞。 凌县官不顾县官威仪,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平生最惨厉的几回哭,诚然都贡献给了妹妹。 妹妹亦是最好的妹妹,旧时那点委屈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她不在凌夫人在时登门,主要的原因是不想让兄长为难。 可凌县官一旦遇上了困苦,她总是头一个赶到的: “夫人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她只是想要歇一歇了。” “往后,便让照水,照顾兄长吧。” 那一日,新乡县衙烹牛宰羊,为了团聚。众人陷在许久未有的热闹里,把酒盈樽,那些因凌夫人选择皈依佛门,对凌县官造成的困苦,因为妹妹凌照水的回归,逐渐变得释然和开阔了。 凌洒金从未试图触碰妹妹凌照水那段消失的过往,用他的话说: “你回来便已是最好。” 第一百零一章 旧人 与兄长一夜畅聊过后,凌照水承认,她有点怂。 她想做的事情太大,她不得不为凌洒金考虑,不得不为凌三川考虑。 这一夜,似乎对谁都格外不容易。 一大清早,凌洒金官服一罩,直接去上朝,走时一步三回头地交代: “妹妹若有事,定要来寻我。” 凌洒金被他妹妹三催四赶轰出家门后不久,碧玉便领着碧芳进了门,后者一进门便敞开了嗓子,半带哭腔道: “小姐托老奴办的事情,如今可算有些眉目了。” 凌照水撑着软塌,一下子便坐了起来: “是素心找到了吗?” 碧芳嬷嬷跪在地上,仰起一张泪痕遍布的老脸: “找到了些与素心主子一道流放的老仆,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了素心姑娘......的消息。” 碧芳虽然有意遮瞒,但是凌照水俨然已经从她的脸上读懂了答案。 当年凌府仆从遭流徙之祸,一干罪奴们走的流徙之路是不同的。 有的去往南方蛮夷地,有的去往北边苦寒地,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凌照水脸上维系着惯常的,让肃王殿下无比痛恨的冷漠,出口时嗓音却沙哑了: “人是怎么没的?” 凌素心,是凌照水母亲梅香的贴身丫头。 凌照水回到京都城后,便有心在京都城寻坊当年凌府倚梅园中流落的那些老仆,想要予他们照料。 凌府倚梅园占地颇丰,其中仆从自然也有不少。 因当年的几重祸事,有的提前便被凌捭阖赎了生契,各自奔命去了;有的则在灾祸中丧生,不得终年;还有的后来同凌照水一道流徙,走了半道被慧妃娘娘的恩典赦免了罪行,至此流离。 他们中有些人探听到了凌捭阖长子凌洒金就任的所在,奔袭千里去投了凌洒金,但更多的老弱妇孺之辈,至此再没了音讯。 在这些人中间,便有凌照水心心念念的凌素心。 母亲梅香生下凌照水后,便不问俗事,常失教养之责。凌照水很大程度上,是由梅香的贴身婢女素心抚养成人的。 因感念素心对凌照水的处处上心,凌捭阖后来还将素心收作了妹妹。 所以,凌照水唤素心一声姑姑,理应对其尽赡养之责。 除此之外,凌照水寻找素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素心是照看凌照水长大的,她有许多年少时因懵懂被一语带偏的问题,都想要从她那里找寻到答案。 往事难追,如今看来,很多真相已然被时光和死亡掩埋了。 凌照水强撑的那点精神因失望而消散,她仰倒回软塌里,懒懒道: “把他们都带过来吧。” 半个时辰后,凌照水在正厅见了这些流散的老仆。 那些人看到了长成的凌照水,愈发肖似梅香的美貌,举手投足间又分明蕴含着凌捭阖的洒脱之味。 忆及故人,不觉泪流满面。 凌照水同他们说: “回到了这里,便同当年在倚梅园一样。” 这是主家的慷慨之词,可区区凌府弹丸之地,与当年梅开不败的倚梅园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当年倚梅园的盛况,仿佛就在眼前。 几个老仆抱头,断断续续又哭了几场。 伤感之情一时被烘托到了极致。 凌照水见此,不能说完全不感伤,只能说已经习惯了麻木。激烈的痛,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撕心裂肺后最终变成了麻木的钝感,替她抵抗着人世上所有的恶意。 这大约,便是成长吧。 凌姑娘准备好了面对一切坏消息的平淡心情,便有一个发丝凌乱的嬷嬷上前与她细述素心的遭遇: “素心与小姐分别后不久,便出了事。” “她甚至没能享受一天慧妃娘娘的恩令。” 那嬷嬷说着上前,递上一些素心生前的旧物: “这些东西,老奴最穷困的时候也未曾将它们典当。” “为的便是给小姐留一些念想。” 凌照水双手接过那一个小小的略显陈旧的包袱,包袱里一对耳环并两只镯子,她都识得,是凌素心的旧物。 老银如新,应是时时有人气将养着。 凌照水摩搓着旧物,不动声色地对那呈递物件的嬷嬷说: “如此有劳了。” 凌府倚梅园当年,仆从甚多,凌照水也并非都识得的。 眼前的这位,凌照水便不认识。 凌姑娘话音刚落,那嬷嬷便止不住哭出了声: “素心哪,死得惨啊!” “她死的时候大口大口吐着黑血,临终时一再嘱托,要小姐替她做主。” 凌照水抬了眸,流徙之人,死因大抵凄惨,如今这嬷嬷单独拿出来讲,想必是有故事。 她将素心的旧物按在膝头,亲自扶起那嬷嬷,道: “素心姑姑与照水亲如母女,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您一定要好好同我说说道说道。” 那嬷嬷丝毫不推脱,就着凌照水的手一骨碌便起身了,陪坐在塌上,与凌照水娓娓道: “素心哪,她是被人谋害的。” 谋害...... 凌照水一个激灵,预知不祥,果然听那嬷嬷说: “那一日,差役带来了慧妃娘娘的恩令,并且给我们这些饥寒交迫的仆役送来了很多衣食,大伙正在享用美食呢,一个错眼素心便倒了下去,大口大口吐着黑血......” “那个时候我们都吓傻了,也不敢言说。” 她瞪圆了一双布满沟壑的眼: “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老奴要将眼见的所有真相都同小姐说,好让小姐为素心做主。” “素心是被毒杀的,那杯要她命的酒,便是前来宣读恩令的衙官递给她的。” 她说完这些,便像是终于完成了使命般,松了很长一口气。 直到一旁凌姑娘问询: “如今怎么就不一样了呢?” 那嬷嬷诧异了半晌,赶紧答: “大爷做了大官了。” 凌照水不接话,软软地靠回了塌上,良久才道: “那么你们便应该找那大官去啊,为何到我的跟前哭。” 她表现得如此不近人情,让那嬷嬷一时无所适从,纳闷极了: “可素心她是小姐的......” 凌照水没有让她说下去,打断道: “人走茶凉,嬷嬷活了着大半辈子,难道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那嬷嬷一愣,旋即便哭: “小姐竟变成了如此铁石心肠之人,素心可是一路照看着小姐长大的人啊......” 凌照水站直身子,往前踱了两步,回首时笑意不减: “人心向善,却也应是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 第一百零二章 利刃 昨日才挖出了金矿,今日果然就有人坐不住了。 凌照水看着这帮旧人,时隔多年,他们觉得她变了,她亦看不清她们。 就好像素心留下那镯子,分明时时戴在人手上养着,嬷嬷却非说她收藏了多年。 嬷嬷口口声声让自己给素心报仇,就差把仇人的名字点在桌面上了。 慧妃,又是慧妃。 凌照水心里叹着: 如果素心姑姑地下有知,她会如那嬷嬷说的那般,希望自己为她做主,给她复仇吗? 答案是,不会。 慧妃沈晚棠进入凌捭阖寝居的那一夜,是素心从背后捂住了凌照水的眼和嘴,告诉她: “小姐,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任何人问你,你都什么也没看见。” 慧妃的护卫察觉了动静,四下张望,又是姑姑按住年幼的她,自己走进了护卫们的视野里。 素心姑姑是愿意为照水挡刀剑的人,她又怎么会希望照水为她复仇呢? 凌照水听了素心的话,怀揣这个秘密多年,就好像从未撞破过父亲凌捭阖与慧妃的私情。 那些记忆的瞬间,仿佛都在此刻复苏了。 选妃宴上,凌照水明明白白听到端妃说,梅香原本是要被献给当今的,却被凌捭阖截胡了。 彼时慧妃虽宠冠后宫,但年资尚浅,并未完全站稳脚跟。若是皇帝当初将美貌擅舞的梅香收入后宫,也许那时的大雍后宫,便不是慧妃沈晚棠一枝独秀了。 世人知梅香冠绝美貌,见凌捭阖为其兴建凌府倚梅园,便想当然以为,凌捭阖必定是深爱梅香的。 可以凌照水的眼光看,母亲过于冷淡,而父亲又过于洒脱,他们间有过爱情最强烈的证明,大概便是她吧。 凌照水踟蹰的这会功夫,一个老仆颤颤巍巍上前,在布满补丁的旧衣上摸索了一番,扯下一块里布,跌跌撞撞地便将递交到凌照水的面前, “小姐,这东西老奴替主家保管了多年,老天有眼啊,还能替主子把这东西交还到小姐的手上,老奴死也瞑目了。” 凌照水扶起那名老仆,见其面黄肌瘦,看着便是常年受贫所致。待看到他老茧遍布的五指,以及形如枯槁的手腕,凌照水眼眶一红: “远叔,照水识得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比起那老妇,凌照水对老仆凌远的印象明显要更深一些。 凌照水印象中,凌远一直是倚梅园的杂役,常年帮着父亲打理那些梅树。 为人老实,终日无话,一心便只扑在活计上。 “当年老奴将这地契缝在破布里,那些歹人搜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找到。” “可惜当年遭了鞭刑后,老奴的身子骨便一年不如一年。大爷远在新乡天边上,够也够不着,小姐又没有音讯,老奴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将这地契交到小姐手中了......” 他说话的功夫,凌照水已经命人将那里布绞开。 里面叠放的东西不出所料,正是地契。 凌府倚梅园的地契。 她昨日才同大理寺卿分辨过倚梅园的归属,力陈往事全凭口舌,所仰仗不过是肃王武瑛玖坐镇,彼时她手里并无实证,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底气。 后院那个烂摊子,至今也没有被填平。 诸如邓筵茆之辈想要窥探的人,实则很多。只是迫于肃王武瑛玖的声威,不敢探头罢了。 如果此刻镇宅之人换了钟秋藏或者其他的任何人,凌照水不敢想,后果会是怎样。 凌远献上了地契,凌照水手中一下子便有了实证。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记载着,凌府倚梅园是祖业,受高祖恩佑,后世无论发生了什么变故,凌府倚梅园的归属不变。 利剑在手,合该冲锋,京兆府尹前递状鸣冤,不畏权贵,拿回所有。 事实上,众人也都等着: “小姐,倚梅园就是我们凌家的产业,是老爷毕生的心血,咱们不能让它落入外人的手中啊。” 喊声最响的便是将素心的银镯子呈上的那名嬷嬷。 凌照水不问旁人,只问凌远: “远叔,你说该怎么办?” 被凌照水如此一问,凌远努力想撑起垂落的眼皮,眼中尽是迷茫,结结巴巴道: “老奴......一心只想着把这地契交回来,却无权过问主家之事。” 像凌远这般心态的,也并非只有他一人。 他一说话,后头还有一些老仆忙不迭地跟着点了头。 纯蠢的仆从心态,与那些摇旗呐喊者唯恐天下不乱的心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不能都一棍子打死,是凌照水眼下面临的一个难题。 不过,她眼下最最关注的一点是: “是何人将你们聚在一起?” 一直站在一边保持沉默的碧芳嬷嬷忙不迭道: “小姐,可不是小姐您让找找这些老仆,看看他们生活得如何,让把那些生活困苦的接回府中来的吗?” 这话诚然不假,凌照水刚到京都城的时候便吩咐了。 当年凌府仆从流徙未走多远,便被恩令赦免了。他们四散安置之地大都在京都城周围。 凌照水回到了京都城,刚刚安顿好,便忙不迭派人去寻那些旧仆。 无辜受父亲牵连的人,她总想凭一己之力,给他们多一些照顾。 如今素心的下落也有了,旧仆也找回来一些,凌照水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影晃晃,碧芳嬷嬷说这都是她的本意,可凌照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有违了自己寻人的初衷。 素心之死,地契之归,像是一股无形中的推力,把一切的矛头指向海棠宫里,协理大雍后宫的那位,慧妃娘娘。 凌照水突然便明白了,凌捭阖旧案,远非她想象中那般简单,所牵涉的人和事,也远非一人一家。 也许肃王说的对,他和她都需要一些时间,来看清楚那背后汹涌着的洪流。 她神色一凛,再不给任何藏头掖尾的人任何窥探她心声的机会,一拂袖便打发众人离去: “远叔留下,照水有事情想单独问您。” 第一百零三章 梅树 被单独留下的凌远有些瑟缩,空旷的四周催生了他内心的惶恐。 脱离凌家这颗大树后,大伙过得都不容易,这些年他靠着给山庙供柴讨生活,过得一年比一年不容易,若非被凌照水的人寻见,这会可能死在哪里都没人知道。 “小姐要问什么?地契吗?” “那日的倚梅园,好多人冲进来到处乱翻东西。老奴躲在梅花树下,绊了禁卫一脚,他摔了个狗啃泥,老奴便从他手中抢回了这张地契......” 凌照水回忆倚梅园被外人闯入那日的凌乱与惊恐,由衷感叹道: “若不是远叔,这地契如今不知道已经落入谁人的手中了,如今这倚梅园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 七年的漫漫光阴,玉兰树下的黑金块,可能根本轮不上她凌照水来挖了。 可今日,她想要探究的其实不是这张送上门来的地契,而是另一个呼之欲出的问题: “远叔,照水想问的不是地契,而是梅树。你照料梅树多年,应该最是清楚,倚梅园的梅树究竟为何能开出花来?” 凌照水一直盯着凌远,他脸上那些惊恐的变化被她尽收于眼底: “凌叔,照水双亲均已亡故,陈年那些旧事,兴不了什么风波了。” “说说吧。” 凌远受到鼓舞和庇佑,才敢开口。 “小姐,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倚梅园这处地方的土层,是开不出花来的。” “这里地界上土生土长的树,便同门口那株玉兰树一样,许多年来,抬头只见葱绿,不见花。” “为了种植这些梅树,老爷花费了重金,从外面运送土层进来。” 这事,凌照水已经猜到了八九分。 梅树易植,可倚梅园中的梅树却格外娇贵。 印象中,父亲请了很多仆人专门侍弄那些梅树,那些土层被换过了以后并非是一劳永逸的,花匠们日日都会筛选梅树下的土层,表面看上去就是掺杂厚肥与草木灰,但实则工序繁复且浩大,那时便有传言,说倚梅园日日烧金如纸,选培梅树的土壤要经过八道工序筛查。 凌照水那时每每见到有园丁在侍弄梅树,便以为是寻常富贵人家娇养草木的法子,不以为奇,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异常。 树木即便再娇贵,也不该越过人去。 父亲凌捭阖对梅树的这份体贴,合该用在活人身上。 倚梅园这个占地,想要梅花一直开着,钱银便得一直烧。 “不仅如此,每到换季的时候,老爷会差我们将那些败了的梅树也一并换掉。” 寻常人家只注重养料,父亲却是连根拔起。所谓梅开不败,梅香千里,却原来只是一个用金银堆砌起来的骗局。 “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 凌照水这个问题问凌远,约莫便等于白问。内务府总管凌捭阖心里的盘算,又怎么会说予凌远这些粗使仆从听。 “缘由老奴便不晓得了,老奴那时也只是个干活的,把梅树、梅花侍弄好了才是老奴的本分。” 凌远说到这,有些纳闷: “老爷当初养着那片林子,难道不是因为梅香夫人喜欢吗?” 世人概以为如是: 凌捭阖为了梅香,斥重金修建了凌府倚梅园。 当凌远一脸迷茫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凌照水便知对于父亲兴建倚梅园的初衷,他是全然不知晓的。 至于她自己,之所以抱着分渺茫的希望问凌远,是因为她想起了一桩父母间的旧事。 那时她亲耳听到母亲吩咐素心: “把那花拿远一些。” 素心边摆弄花枝,边道: “这几枝红梅是枝头刚裁下来的,多漂亮啊!” 花朵之美,令人心旷神怡。 可梅香却说: “你看它们是美景,我看它们是食物。” “一样东西,你若是吃得反了胃,看见它,便只有厌恶。” 凌照水后来留意了,梅花开得再好,从不进梅香的主屋,倒是她餐桌上的常客。 食梅饮露,听说这是乌浓族的习俗。 梅香即便嫁给了大雍重臣,也依然保留着乌浓旧习。 凌照水厌了这些旧事,把一干人等都打发走了,身边只留了碧玉说话。 碧玉是个小机灵鬼,专拣凌照水愿意听的讲: “肃王殿下啊大清早便派人来过了......” 凌照水蹙眉打断她,嗔道: “谁说我乐意听他的消息了。” 碧玉噗嗤一笑: “可小姐一听殿下之名,便将碗筷都撂下了啊。” 被这样提醒了一遍,凌照水有些食不知味,却偏偏将筷子伸长了,去够最远的那盘肉,咬牙切齿道: “他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碧玉不懂: “啊,小姐说的是什么机会,早上殿下差人来问,他们那边那口井洞出泉了,问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凌照水吓了一跳,碗筷不稳,到嘴的那口肉,掉落在了碗里。 她此刻也顾不上口腹之欲了,猛地抬起头,将小丫头碧玉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说什么,出泉了?怎么可能?” 那坑底他们亲自探查过,矿藏深处,只有烂树根和积石,铜墙铁壁一般,怎么可能会出泉? 碧玉继续解释道: “钟老回来了,听说是从曲水那边引过来的水。” 前有凌捭阖易土植木,花开不败,今有肃王挖坑填水,谓之为井。 其中异曲同工之处,大约只有本人知晓。 水深如许,彻底杜绝了外人窥探的步伐。 再来一个邓筵茆,也不能从那个地方下去了。 凌姑娘吃不着肉,有些赌气,筷子扔在碗碟上,动静颇大,脾气亦不小: “这一步步走的,原来他都是算好的。” 任凭凌姑娘是怎么个打算,炸墙窥木,挖地三尺,起获黄金万两,引来众目睽睽、议论纷纷,肃王殿下自有收拾烂摊子的本事。 谋之长远,他入坑的时候,便已经派了钟老去引水。 待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家后院,挖口井而已,实则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可怜了邓公子,愈是卯足了劲想要在美人面前献殷勤,这会被打脸得便愈狠。 那坑底下有没有泉眼,挖得出挖不出诚然只在个人的本事。 肃王武瑛玖用一口井,封堵了各方蠢蠢欲动的小心思,让昨日的大动静变成了稀疏平常的一件小事。 从始至终,肃王忌惮的只有一人。 他才修了井,引了水,便巴巴差人来问: “殿下说,肥水流不流外人田,要由姑娘决定。” 第一百零四章 栽赃 碧玉说完,从袖口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凌照水。 方方正正的赤金色,上面印刻的一个“肃”字格外耀眼夺目,就仿佛他本人站在这里。 肃王的令牌,能够帮凌姑娘解决不少的麻烦。 她拿着它,无论出入大理寺,还是京兆府,都可以全身而退。 凌照水一琢磨,便明白了肃王殿下的用意。 这件事情,已然在肃王武瑛玖的控制范围内。他有足够的能耐,足够的底气,让事态朝着自己意想的方向发展。 他完全可以一手遮天,将事情压下,却偏要多此一举,来问她凌照水的意见。 殊荣优渥,便在眼前。凌姑娘有些不适应,发泄了一些情绪在碧玉身上: “小丫头片子,究竟拿了人家多少好处?” 谁料碧玉把脖子一耿: “别人的好处,碧玉可看不上。碧玉代为通传,当是为着小姐好。” “小姐一早上往窗棂上瞟了八百回,显见的是在等什么人的消息。” 碧玉见凌照水收了令牌,小声与她说道: “小姐,周大人在外面。” 自打歆梓一事发生后,凌照水主仆已经习惯了周全时不时出现,充当肃王殿下的传话筒和受气包。 周大人堂堂四品武官,如今终日在后宅出入,练就了一身包打听的好本事,凌姑娘的事情,无论大小,他只要见过听过,便一定会出现在肃王武瑛玖的耳朵里。 用他自己的话讲, “殿下千叮咛万嘱咐,凌姑娘的事,没有小事。” 凌姑娘听了一耳朵,觉得哪里变扭。 反应过来,才知道今日周大人有些不懂事。 他向来是个隐形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在关键时候出现,形同鬼魅,踪迹难觅,有时自房梁上来,有时穿树丛而出。 来时不打招呼,去处也悄无声息。 今日竟然巴巴地“求见了”。 事出反常,可妖在哪? 一大清早,凌府一干旧仆浩浩荡荡从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过去,哭得厉害,穷得惨烈,周大人立马警觉,将消息送入宫中的同时,又递了话给碧玉姑娘: 肃王相赠令牌,请凌姑娘观井。 可肃王武瑛玖这会只怕是还在海棠宫前跪着,周全刻意提到自个主子,实则是要劝凌姑娘冷静,三思。 周全见了凌姑娘,后者慢条斯理正享用着早餐,心情似乎并没有受外事所扰,他悬着的一颗心,才渐趋稳当: 听闻凌姑娘敬那素心如母,若她真信了素心的噩耗,想必正十分悲伤,不思茶饭。 凌照水见了周全,撂下碗筷,开门见山便道: “周大人如此迫不及待地递消息进来,是怕我一时冲动,去京兆府门前击鼓鸣冤吗?” 周全想起凌姑娘昨日那与君决绝的模样,可不敢胡乱打包票,他恭立下方,小心翼翼道: “凌姑娘做事,自然是三思而后行的。” “哪怕是要去击鼓鸣冤,也得先将这早膳用完啊。” 他存有拖延之心,叫凌姑娘心生些许不满,气恼道: “有你周大人这般没日没夜盯着,我若真是要去击鼓鸣冤,恐怕连这凌府的大门都出不去。” 周全陪着笑: “多事之秋,殿下也是担心凌姑娘的安危。” “凌姑娘放心,殿下只关照了你的安危,并未限制你的自由。” 凌照水鼻子里出了口气: “他这哪是担心我的安危,分明是考验我的脑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周全眼神往外飘着,试探地问: “所以,姑娘怎么看这件事?” 凌照水起身往外走,周全亦步亦趋地跟着,吊着胆子,竖着耳朵,唯恐错过了凌姑娘的一个眼神。 凌姑娘不答,反而问他: “周大人,素心姑姑究竟在哪里?” 周全日日在凌府盯梢,工部的人天天在后院耗着,凌家便是进只蚊子,想必也是得肃王殿下首肯过的。 今儿这些人,他们能顺利出现在凌照水眼前,便是一件稀罕事。 他们从何处来,因何而来,肃王武瑛玖对此究竟知不知晓? 凌姑娘美目咄咄,不失锐意,令周全招架不住。 自打凌姑娘上次从肃王府全身而退后,周全便不得不对其刮目相看。 凌照水视肃王府主母之位为屎盆子,一点都不影响王府中大多数人已经将其视为了当家主母的不二人选。 这些人中,自然包括肃王殿下的近卫周全。 今日这事,原本也无需隐瞒。 主母问了,周全便照实和盘托出了: “文昌郡主死后,有两个贴身的嬷嬷自残了。” 凌照水脚步顿住,这事她从傅柯羽口中听说过,原本她不以为意,直到如今方方面面的矛头都指向了宫里的那位。 陈年往事,变得意味深长了些。 若慧妃沈晚棠才是文昌郡主背后的推手,那一切的动因又是因何? 凌照水的思绪免不了又飘散了。 她停着眼眸,细细打探今日的周全。 让凌照水稀罕的不是此事本身,而是周全竟然直言不讳地将这事讲了出来: “殿下命人追查那两名嬷嬷,确实了她们原本是慧妃娘娘身边的人。” 凌照水纳闷了,反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周大人,你怎么什么事都往外抖,你这般藏不住事回去不怕挨你家主子打吗?” 周全奉命行事,答话自然也是经人点拨过的。 当时他们查到些端倪后,周全请示肃王: “凌姑娘在找凌府的旧人,咱们追查嬷嬷的线索正好也触到了凌捭阖旧案,若是撞上了,咱们是否得避着点。” 这事涉阴私,一旦处理不好,便容易引火上身。 可肃王武瑛玖不假思索便道: “不必。”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主子既然做了长远的打算,做属下的,知无不言: “我们顺着这些线索查,确实查到了些端倪。那两名嬷嬷的家属,一直还在娘娘手底下做事,这些年确实帮着娘娘做过不少事,其中有一桩,便是寻找倚梅园旧仆,凌素心。” “不过凌姑娘,据我们目前收到的线索来看,慧妃娘娘并没有寻见这位素心姑娘。” 第一百零五章 将计 没找到,和死了,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前者心灰意冷,后者至少还残存了希望。 凌照水早上才听说了素心姑姑的死讯,才过了多久,就被周全更正成: 素心她下落不明。 她一颗心受到慰籍,胃口竟然都好了很多。 其实凌照水完全可以认为,这是肃王在为生母开脱。 可早上那名嬷嬷说的话,实在疏漏太多,演绎的成分又过于明显,以至于周全才开了口,凌照水的认知里已经完全倾向了肃王府的说辞: 素心没有死。 她脸色和缓地点了点头,顺和得让做好了充分心里准备的周全诧异。周全唯恐凌照水不信,补充道: “凌姑娘可能不是很了解慧妃娘娘行事的风格,她但凡要杀一个人,绝不会由着她安然走出京都城几里地。” “也没有愚蠢到,要在众目睽睽下,毒杀她。” “娘娘或许做过些有争议的事情,但是在素心这件事上,很明显她是人被栽赃的。” “早上与姑娘细述往事的那名嬷嬷,我们的人查过她,她家里这些年置了地,买了房,过得可能比凌府还要舒坦一些。” 事实上,凌府的那些旧仆,出于某种安全的考量,都被暗中翻查过底细。 人心易变,隔了这么多年,难保会生出什么变故。 周全这会庆幸肃王殿下的远虑,这些人得亏是查过了。 否则今日这出来得迅猛,一时之间自己恐怕很难拿出佐证。 周全将搜集的资料递上,凌照水翻了两页,便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那嬷嬷根本就不需要凌府的接济。 可她今日却硬要装出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哭到凌姑娘的面前,编出一套“慧妃害死素心”的说词,口口声声要凌姑娘为素心“报仇”。 其真实的用意凌照水一时琢磨不透,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嬷嬷在说谎。 “你们凌家的那些旧仆,穷得穷,病得病,四散分离,行路艰难。却早不来,晚不来,一下子冒出了这许多,齐聚在京都凌府,就仿佛是等在某处,专门来搅局的。” 周全这样说着,凌照水自己心里亦有了盘算: 他们确实来得好巧,好及时。 凌照水昨日才将矛头对准了慧妃,今日这些人便迫不及待将将利刃递到了她的手里,动机与武器都替她找好了,就好像生怕她反悔了一样。 事实上,凌照水确实是犹豫了。 因为凌洒金和凌三川,也因为......肃王。 也许肃王说得对,有些真相未必适合被公之于众。 她怀揣一块金砖,都遭了贼。 黄金遍地,比之怀璧其罪,更要严重千遍。 凌照水正琢磨着,听周全道: “凌姑娘,你觉不觉得,这件事的背后另有一双手。” 今日之事,正好验证了,有人比凌家更在意倚梅园这块地以及地底下的那些东西。 这块地,这些年一直被朝廷封禁着。 那些人苦无染指的途径,如今被凌姑娘这么一闹,让他们看到了倚梅园重归凌家的可能。 于是忙不迭地出动,想要用“素心之死”进一步激发凌照水对慧妃沈晚棠的憎恨,不仅如此,还巴巴地献上了倚梅园的地契,作为凌家与朝廷博弈的重要物证。 凌照水试探过凌远,从凌远的反馈来看,她几乎可以肯定,在这件事情上,凌远应该也是被利用的,不知情的。 诚然,凌姑娘并不了解慧妃行事的一贯风格,对此也毫无兴趣,她好奇的事是: “你们既然已经觉知了事情有蹊跷,为什么还要放这些人来见我?” “若我真的听信了那嬷嬷之言,一心要为素心姑姑报仇,直接拿着地契去京兆府鸣冤,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要求朝廷归还倚梅园祖地怎么办?” 她愈说愈夸张,周全努力学着肃王武瑛玖的口吻: “殿下说了,姑娘并非浪费粮食之人,吃饭自然是用来长脑子的。” 凌姑娘冷哼一声,道: “我自然是长了脑子的,只是没长心而已。” 玩笑归玩笑,肃王命周全巴巴地等在这里,又递上了自个的令牌,自然不是只为了开玩笑: “据我们的人探查,背后之人藏得很深,对京都城的格局也十分熟悉。出面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死士,一旦有风吹草动,宁死都不会将消息走漏。我们查到的几个线人,如今都已经是尸体了。” “线索全都断了,便只剩了眼前的这一条。” 凌照水站在门槛处思索,一阵风过,她往外迈了一步: “你们殿下的意思是?” 周全与其对视,小声传达肃王殿下的指示: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凌姑娘听完,心里有些变扭,便道: “我为什么要同你们合作?” 哪怕慧妃沈晚棠在凌素心一事上是无辜的,但不争的事实是,她定然在凌捭阖旧案中扮演了某种角色,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凌照水不相信慧妃,便免不了要对肃王提出的建议置喙: “周大人,我和你们殿下不熟。” 不熟,远没有到相互合作,亦或同流合污的地步。 肃王似乎早料到凌姑娘会这么说,嘱咐周全道: “凌姑娘难道不想找出藏在身边的内鬼吗?” 昨日才挖了坑,今日便有人坐不住了。 凌姑娘相信肃王武瑛玖封锁消息的能力,那么凌府今日出现的这波人,又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一私密的消息? 毫无疑问,凌照水身边有内鬼。这也是她没有立刻将那嬷嬷扫地出门的原因。 早上,当那些人拿着地契出现在凌照水面前的时候,她便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会被一个外人点破,凌姑娘面上有些挂不住,行动上却是一点都没有迟疑。 她一直往前走,出了后院,招呼凌平: “后院再隔出些房间来,将那些旧仆好好安置了。” “他们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同我提。” 凌平有些迟疑: “小姐,院子就这么大,住不了这许多人啊?” 凌照水看了一眼后头跟着的周全: “我与新邻居商量好了,将他家的院子赁下来,邻墙上修道门,往来也方便。” 第一百零六章 久跪 海棠宫,宫灯换了几重。红光绿影下,依昔可见正殿外跪着的一个人影。 一连三天,慧妃拒见肃王。 头一天,她听了贴身嬷嬷的劝告: “肃王殿下来势汹汹,走路带风,踹飞了两个拦路的宫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娘娘避着点,免得伤了母子情分。” 嬷嬷见娘娘受用,摇扇时又多了一句嘴: “娘娘,婢子愚钝,那姑娘如此难缠,当初娘娘为何要费尽心机将她召回京都来呢?” 慧妃原本正闭目养着神,闻听此言立马睁了眼。 气恼全都写在了脸上: “你当本宫愿意呐,本宫当年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狐媚子赶跑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本宫那也是没有办法啊。” “她凌照水若是不回来,本宫要如何与那人交代?” 这世上能令慧妃沈晚棠无可奈何之事不多,嬷嬷一时好奇,摇扇的手停了些许,静候下文,然此事慧妃已发泄完了情绪,变回了那副喜怒无常的样子: “这就不是你该听的事了。” 慧妃为肃王武瑛玖选妃,诏令天下,直达郡县。 如此铺张,全为一人。 可新乡僻远,其他郡县的贵女们都动身了,凌姑娘才刚刚耳闻了这个消息。 彼时,凌洒金同荣安县主的婚约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凌照水前脚才说服了兄长下定决心迎娶荣安县主,后脚便收到了肃王选妃的消息。 论起来,慧妃沈晚棠应该感谢达拉,没有达拉王子推波助燃一番,凌照水即便是心动,也未必会付诸行动。 慧妃娘娘当初将凌姑娘卷入京都时,费了多少心思,如今便有多头疼: “凌捭阖这个女儿,她不是个善茬啊。” 她一回来,京都城里便再也没有安宁过。 文昌郡主府倒了,凌府倚梅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却被翻了出来。 这些,倒也罢了。 让慧妃对凌姑娘耿耿于怀的是, 这个人,她竟然让肃王爱了她两回。 肃王殿下为了她,不顾孝道,一定要逼着慧妃陈述与昔日内务府总管凌捭阖的关系。 慧妃不愿意,他便一直跪在海棠宫外。 下了朝便来跪着,一直跪了三日。 跪得慧妃娘娘门也堵了,心也堵了。 不得已了,差人去请肃王。 嬷嬷到了跟前,肃王把帽子一揭,嬷嬷惊呼出了鬼叫声: “吕大人,怎么是您?” 被揭穿的吕茗一脸无奈: “下官一时失察,选错了人呐。” 那日在钟宅就倚梅园一事与凌姑娘一番争吵后,肃王殿下连夜便进了宫,却吃了海棠宫中慧妃娘娘的闭门羹。 这闭门羹原本也在肃王殿下的意料之中,所以他早早就找好了替罪羊。 近来边关不算太平,西淸与乌浓在大雍的边境线上屡有摩擦,随时可能走火。前朝也不安稳,晋王代掌早朝事,近来屡屡以户部新政、兵部新官向肃王施压、发难。 肃王殿下诸事操劳,得心应手,可应对后院之火,他却全无经验。 不得已,才下问。 进宫的路上,肃王特意让马车停驻靠边,神情严肃地问了周全和吕茗一个问题: “你们说,若是家中老母和自个媳妇同时掉下水,应该先救哪个?” 周全不觉有异,脱口答道: “属下无妻,自然是救母。” 因为这个回答,肃王将其派去凌府盯梢,但凡凌姑娘有什么风吹草动,周大人务必要随时汇报。 吕茗侥幸逃脱盯梢之苦,可诚然他的处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此刻身处海棠宫中,听慧妃娘娘边摔边骂: “这个不肖子。” 吕茗反思了又反思,反思了足有三日,他那日回答肃王的言辞并无不妥: “殿下当以大局为重,保重自身。至于那两位,绝非善茬,殿下不妨任她们斗一会,再扔两块浮木下去,用不了多久,她们自个便会浮上来了。” “如此,他们都会感念殿下之恩。” 吕大人自封解语草,体察上官心声远比周全这种粗人细微得多,奇谋看似不仁,实则收效甚好。 可他不仅遭了肃王的贬斥,更遭了他的体罚。 御窑专制的九龙戏凤宽口瓶,放眼宫中只得这么一对,今日慧妃用来砸自己,当真是他吕茗高攀了: “娘娘,殿下原本是要亲跪的,奈何国事繁忙,不得已才让下官顶替了他。” “但殿下求教凌捭阖旧案之心,却是真真的。” 话音刚落,吕茗又高攀上一只描金彩绘双耳提壶。 好大一声响,就碎在吕茗耳边的柱子上,他不敢动弹,却不得不冒着折损宝物的骂名,继续传达肃王殿下的意思: “您既然费尽千辛把她招来了,便自然应该还给她一个真相。” 吕茗说完,自动往后躲了躲,等了许久,却发现慧妃沈晚棠握在手心里的一对如意并没有如期落在自己头上。 显见的,慧妃娘娘发过怒,摔过物,终于是琢磨明白了: “他原来什么都知道。” “虚情假意一番,他原本便不是要从本宫这得到答案。” “吕茗,他命你在海棠宫前跪着,是为了堵住本宫吧。” 凌府倚梅园的动静,无论是挖坑,还是挖井,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慧妃娘娘。 山雨欲来,风吹草动。 连晋王府都屡屡传出了动静,慧妃沈晚棠又岂会坐以待毙。 慧妃沈晚棠这三天之所以在海棠宫中坐得如此安稳,既没有往凌府伸手,也没有往别处动心思,还要归功于肃王武瑛玖。 肃王殿下愈是想要从她这里探知到一些什么,慧妃展现的便愈加冷静。 她想告诉肃王的是: 陈年往事,她既未曾参与,也想不起来了。 横竖凌捭阖死无对证,亦问不出什么了。 可显然,肃王武瑛玖深知慧妃行事的风格,没有给她这样辩驳的机会。 这事他早同吕大人分析过: “这事母妃若是开了口,本王信其,则痴傻,不信则不肖,与其如此,不如不问。” “本王不求胜解,只求母妃宽限些时候。” 吕茗出了会神,一眨眼,那柄玉如意最终还是砸在了他跟前: “你们殿下人呢?” 第一百零七章 杀人 肃王之名高挂百威楼时,周全曾斗胆问了他一个问题: “百威楼设私刑,引四野纷争,殿下何不趁机将其铲除?” 肃王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问周全道: “你可知,本王当年拥数十万军兵,班师回朝后,为何要自动交出兵权?” 周全思索再三,小心作答: “彼时殿下羽翼未丰,比起军权,殿下更需要的是朝野的拥护。” 肃王武瑛玖点点头,意味深长道: “父皇在一日,本王便始终是人臣。人臣之手,就难免有伸不到的地方。” 他们此刻站在高处,悬崖勒马能够看到平远侯府的车马从下方不远处经过。 荣安县主与凌洒金虽已和离,但平远侯府未在凌三川一事上推责。是因为慧妃的懿旨下得早,早在他俩和离之事定下来之前,平远侯府的卫队便出发新远了,人在途中不得不管。 平远侯府此番来往,辎重不多,一小队人马护送一辆锦绣马车在激扬的风尘中一路奔波,过了这座鸣金山,便到了京都城境内。 马车里坐着的小人,正是慧妃责令平远侯府从新乡接来与凌洒金团聚的,儿子。 日夜兼程,走了整整四十八日。 肃王武瑛玖轻车简从出京,赶往鸣金山,在此处等了也有两个时辰了。 周全是被凌姑娘赶回来的,凌姑娘的原话是: “饵撒出去了,大人在此盯着,鱼儿不好上钩。” 周全回到肃王身边,尚未喘匀一口气,便随着他一同出了京。 大将军王少年老成、运筹帷幄,逢战常有出其不意的计谋。身经百战,曾跟随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周全已然习惯了服从将军的命令、不多过问。 但想不到的是,此番肃王他亲自给出了解释: “百威楼有个杀手,外号窄叶不死鸟,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数年前他被本王手刃。” “前些时日,他的灯牌,却又在百威楼亮了。” “有人请他出山,截杀一个五岁多的孩子。” 周全听着,以为自己即将看破什么天机,却听肃王道: “其给出的赏银数目,高出本王的人头一筹。” 周全心中感叹原来重点在此,便故意避重就轻道: “一个死人,怎么能杀人呢?” 肃王武瑛玖回道: “一个死人,自然是不能够杀人的,但别人可以假借他的名义为所欲为。” 周全一阵恍然,“殿下不愧是殿下”的马屁尚未拍出,便看到一个虬髯大汉从草丛中窜出,挡住了侯府车驾原本的去路。 以一敌众,如此自不量力,侯府诸人想也不想便迎了上去。 “可惜了......” 周全一声哀叹刚刚发出,便有好几个护卫遭了难。 百威楼的杀手有很多,但是成名的并不多。 那位窄叶不死鸟当年能够冲破肃王身边的重重护卫,来到他的面前,足可见其能耐。便是经年不出山,此人也仍然高挂在百威楼的杀手榜上。 山下之人,既然敢冒充窄叶不死鸟大名,想来也应该是有些斤两的。 侯府侍从轻敌,以至于自乱了阵脚,节节败退。 “窄叶不死鸟”一路冲锋,转眼便已经到了凌小公子的车驾前。 却在一手攀上车窗的刹那,被一支飞箭射中掌心。 周护卫百步穿杨、箭无须发,将“窄叶不死鸟”的一只手掌牢牢钉在了窗门上。 他回首去寻自家主子,带着一脸邀宠的谄媚,却见肃王武瑛玖脸色阴冷,肃杀的眼神险些叫周全跌落马背,掉下悬崖。 周全这一箭,射得极为不妙。 打草惊了蛇,虽制住了“窄叶不死鸟”一只手,却没有止住他的攻势。 歹人既登上了马车,距离凌小公子不过一步之遥,这个时候他若是破釜沉舟,不顾后敌,一气呵成把手中刀锋送入车帐内,必然血溅四方。 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那人怕死,环顾之下错失了最好的时机,被赶上的侯府护卫卷入了一场混战。 肃王武瑛玖神色微解,周全落下马背,请罪道: “殿下,此人身上背负悬疑,属下是想要留下活口,没想到......” 肃王武瑛玖从不接纳任何借口: “你死我活之际,其他的想法都是致命的。” “周全,你是随本王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人。像今日这样的仁慈,本王不想再看到一次。” 周全低下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肃王武瑛玖的锐目。 方才他之所以没有下杀招,除了想留活口,更多的是出于心软。 “窄叶不死鸟”出入侯府护卫丛中如无人之境,却并未伤及性命。杀手既存了恻隐,周全亦不忍杀他。 如此这般,才令凌小公子险些万劫不复。 周全检讨自身,内心却也存了十成的诧异: 常侍左右,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肃王殿下动怒了。 弱冠挂帅的将军王,他从尸身血海中走出后便练就了这副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傲模样,此后经年,云谲波诡的朝堂不能伤他分毫,处处设伏的杀机不能令其动容, 然今时今日,肃王武瑛玖却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小孩童,变了脸色,捏了拳头,威严厉色斥责了出生入死多年的下属。 周全正想看看那孩童模样,回神间便见凌小公子已经爬出了马车。 他匍匐爬出马车的姿态略显狼狈,但他扬手用小刃扎马的动作却一气呵成,不带片刻的犹豫。 烈马嘶鸣,将凌小公子重重甩回了车厢内,随即狂奔起来,将围在马车周边的护卫全都冲开了。 惊马上,凌小公子奋力扒着车窗,回望那个因他而乱的战场。 小小的人儿,眼神中却透着几分,置之死地的狠厉。 鸣金山上,主仆俩面面相觑。周全蠢蠢欲动,他早已准备就绪,利剑开锋,只等肃王武瑛玖示下。 肃王却无意在此时卷入战局,只道: “急什么,再看看。” 周全循着肃王的视线再往下瞧,便见“窄叶不死鸟”已经就近抢了一匹马,纵身跃上,急追马车而去。 侯府侍卫身手不如他,追踪的脚步也远远不及。 眼看着那歹人离凌小公子的马车越来越近了,周全摩拳擦掌便要再次出手: “殿下,凌小公子危险啊!” 周全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上苍给了既然他第二次机会,凭他箭无虚发的绝技,此番必要叫“窄叶不死鸟”彻底死透了! 可就在利箭蓄满了武将的蛮力,即将离弦之际,却被人徒手握住了。 周全好不容易学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却又横遭肃王武瑛玖责难: “看清楚些,凌三川不是在自救,他在救人。” 第一百零八章 捡到宝 “窄叶不死鸟”跳上了惊马,那惊马有了掌控之人,得其安抚,渐趋平稳,却已将侯府侍卫远远落下。 凌小公子,此刻全在歹人的操控之中。 马车内风平浪静,凌三川既无窜逃之心,也无搏杀之意,仿佛已经接纳了被劫持的事实。 反倒是“歹人”沉不住气,一边奔逃,一边讨好: “小家伙,谢谢了。” “对了,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许久,马车里方传出一个分明很稚嫩,却显得老气横秋的声音: “别以为你贴了大胡子,我便认不出你了。” “你扒拉马车时贼眉鼠眼的样子,和翻我家后院围墙时,一模一样。” “歹人”恍然大悟,诚然,他是凌小公子家后院围墙上的常客,也无怪乎凌小公子一眼就能识破他精心的伪装。 凌三川气鼓鼓朝外嚷嚷: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马背上的“歹人”一愣,旋即挥手扬鞭、纵马奔腾,朗声大笑道: “带你远离这趟浑水。” 马车内的小家伙被晃得左右摇摆,闷哼一声,气道: “父亲和姑姑,便这般容不得三川吗?” “三川既然阻了你们这些人的荣华富贵之路,你们何不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呢?” 马背上的男人闻听此言,不免心生同情: 凌三川再早慧,也不过是个不到六岁的孩童,他尚无法理解大人的想法,却已经被大人们的各种不得已深深伤害。 男人有些心虚,正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抬眸之际,却发现前路已经被百余铁骑封堵了。 银兵铁甲,整齐划一,熠熠生辉。 驰道弥窄,马车的去路已经被完完全全挡住了。 “窄叶不死鸟”不得不勒马,他尚有自知之明,想要越过几重铁甲,难度堪比登天。 登天?还拖着个孩子,显然是不可能的。 男人回首,这一停顿的功夫,后头的马蹄声渐近,侯府的护卫也已经追了上来。 “窄叶不死鸟”思忖不下片刻,便探手把凌三川从马车里捞了出来,以利刃挟制其咽喉,对抗着前后的夹击。 此举只奏效了一半。 后头的侯府追兵见状却步不前,为首者撕声大喊: “放下公子,切勿冲动。” 前头的铁骑对此却是面不改色,为首者铁面无情: “擅闯鸣金山者,死。” 鸣金山上鸣金寺,是皇家的禁地,亦是当今圣上的将养之地。 男人逃窜途中慌不择路,已经进了鸣金山的领地。 闻风而出的百余铁骑,是皇帝的禁军亲卫,他们眼中只有当今的安危,并不会在意一个孩童的死活。 为首的将领一声令下,一支铁骑自右路冲出,顷刻间已将马车团团围住。 侯府的护卫已经赶到,正跪地恳求: “沈大人饶命,此乃平远侯府上的小公子,因被歹人所劫,误入了鸣金山禁地。请大人高抬贵手,将小公子归还。” 禁军统领沈白衣挑了眉: “平远侯的孙辈本官识得,都已成人,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小童?” 人命关天,侯府护卫不敢隐瞒,坦言道: “是荣安县主的继子。” 沈白衣这才恍然,便是他身处鸣金山禁地,久不进城,也已然听说了侯府赘婿的贯耳大名: “哦,便是那个陈世美的儿子啊!” “不如本官做一回恶人,替你们侯府做了这想做不敢做的事。如此斩草除根,岂不除了县主一桩心病?” 沈白衣说着,亲自催马上前,仔细打量起马车上的一大一小。 那男人虽一身匪装,眉宇间却有一股子不经意流淌的贵气,任是沈白衣识权贵如牛马,也能在一面之缘下,觉出他绝非寻常的歹人。 沈白衣心中有疑,口中说道: “报上名姓,留你个全尸。” 那男人却连一个正眼也没有给禁军统领,只道: “你还不配知晓我的名字。” 禁军拔剑之声如雷贯耳、整齐划一,吓得侯府一干护卫全都跪了地。 京都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禁军首领沈大人的赫赫威名,他手上染过的鲜血,既有王公,也有贵眷;既有老弱,也有妇孺。 他杀人,从不区分。 “你不过是别人家里的一条狗。” 侯府护卫们瑟瑟发抖之际,却听上方那个不怕死的人补充道。 沈白衣闻言立夹马腹,朝着歹匪的方向直冲而去,剑光扫向他的面门,银色剑芒迷了多少人的眼。却见凌厉的攻势下男人面上没有丝毫的改色,他手上那柄刀依然不紧不松地架在凌小公子的脖颈上。 此举显然不足以威胁禁军统领沈白衣,但却足够让他侧目。 沈白衣留意到了歹匪怀中的男孩。 如果说歹匪身上有什么奇异的地方令沈白衣不得不另眼相看的话,那么他从歹匪怀中的男孩身上感受到的不同,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一个小男孩,不过六岁上下,他的胆识,他的气魄,可以迎刀锋而不避,可以在死亡逼近时毫无畏惧地直视凶手的眼睛。 让沈白衣却步的,是男孩眼中的锋芒。 这样的锋芒,他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 沈白衣的剑锋,停在歹匪身前不过方寸之间,他这边收势后,小男孩亦挪动脖颈,从歹匪的刀锋下把自己漂亮的一颗头颅抢救了回来。 “你要寻死,便去死好了。我与你可不是一路的,你寻死不要带上我。” 男孩嘟着唇对身后的歹匪说,那歹匪偏头一笑,竟存了些许宠溺: “你方才愿意救我,现在为何弃我?” 小男孩不以为意, “弃车,自然是为了保帅。” 他这般轻蔑的说词,那个桀骜的歹匪未置一言,竟是认了。 漂亮,完美,无暇。 沈白衣想不出更好的词汇去形容男孩近在迟尺、粉雕玉琢的一张脸。 那样一张脸,分明是几代钟鸣鼎石、锦衣玉食才能娇养呵护出来的,像极了闺阁中的娇客,却偏生了那样睥睨世间万物的胆色。 沈白衣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小孩,不错。” “胆识过人,又识时务。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原以为他是个拖油瓶,如今倒觉得,平远侯府捡着宝贝了。” 沈白衣回头看向跪了一地的侯府侍卫,言语中竟有几分艳羡: “你家这赘婿倒是个会生儿子的。” “回去告诉你家赘婿,这小娃娃便给了我做徒弟吧!” 第一百零九章 劫匪 京都城里,人才风流,文臣武将,能人辈出。 可即便如此,禁军统领沈白衣,依然武力出众。 凌三川如今的处境本就尴尬,若能师承禁军统领沈白衣,实则是天大的福祉。 以后狐假虎威,便无人会嘲笑他,只是个赘婿的私生子。 便连“窄叶不死鸟”都认真考虑了一下沈白衣的提议,不过他的意见这会派不上用场了。 “沈大人,此言差矣。” 骏马奔腾声中有沉稳的男声传来,肃王武瑛玖出现在了他不应该出现的地方,一言九鼎便驳回了禁军统领沈白衣一句不该随意出口的玩笑。 凌三川循声望向来人,高头白马上,男人一身玄衣,赫赫威仪。 傲视权贵的沈白衣下马跪了他,不可一世的劫匪竟然也俯身跪了他,侯府侍从、银兵铁骑全都下马俯跪。 便显得凌三川这小小的人儿,突然长高了。 他正思忖着自己是否也要跪拜,来人已经径直到了他的眼前。 肃王看清了凌三川的面容,凌三川亦看清了他的。 “我见过你。” 孩子冲口而出一句话,止住了肃王武瑛玖持续不断的打量。 太像了。 凌三川长得像极了他的姑姑,肃王远远看他侧脸,便觉得莫名的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如今正面相看,这种熟悉的感觉终于能够被定义,肃王未曾释怀,孩子却先开了口,声称: “我见过你。” 武瑛玖凝眸笑对: “本王,此生从未到了新乡。” 在凌洒金抖落出凌三川的存在后,肃王便派人调查了他。 孩子,打从落地,便没有离开过新乡。 诚如凌洒金所言,孩子一直被养在外宅,逢年过节才会被接回县衙与父亲团聚。 县衙距那处宅院颇有些距离,不过与凌姑娘在新乡的住处倒是比邻。 两家后院的墙角,有个狗洞。院墙数度重修,但狗洞从未被堵上过。 凌三川便是穿过那面墙,才窥见姑姑凌照水的桌案上, 有一张男人的画像。 不是他逢年过节才能瞧见的父亲,也不是他时常能在墙头偶遇的那个男人。 画上的男人,与新乡城里所有的男人不同。 “他”英武俊逸、卓尔不同,超越了凌三川所有的认知,一度他以为那画像上的男人并非世间所有: “姑姑家里,过鬼节时桌案上供奉的神佛,便是长了你这张脸。” 周全与刚从地上站起来的沈白衣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一起笑出了声: “你姑姑这品位,委实有些特别啊。” 肃王武瑛玖冷目过处,笑声立止。 倒是劫匪开了口,解释这一通童言无忌: “是这样的啊,殿下肃边凯旋那年,晓喻州府的榜文上印了殿下的画像。新乡地处边境,常有战乱,百姓盼星星盼月亮便希望能有一位您这般的战神从天而降、肃清战乱。” “因而他们供奉的神佛肖想里,不知不觉便添上了您的些许英姿。” 他这样说,周全有了些印象。 肃王武瑛玖肃边凯旋那年,一改平素的低调,主动要求在通晓州府的榜文上加上自己的肖像。 彼时朝野上下便赞叹过肃王此举能够更好地震慑四方,如今看来成效委实显着: 不仅四方之兵有了忌惮,便连神佛都从此有了面目。 只可惜,怎么是鬼神!? 凌照水慌乱之际应对稚子的一个谎言,终是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弥补。 此时的凌三川终于明白姑姑让他三拜九叩的男人,并非真的神佛,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他不由有些好奇,这个被姑姑供奉在神台上的男人,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 肃王武瑛玖看向“窄叶不死鸟”,对他圆说的谎言未加定论,却语出惊人地撕开了他的假面: “达拉王子为了见本王,过于费心了。” 劫匪闻言偏头一笑,摘下胡须,撇去一身累赘,摇身一变,成了王侯。 诚然,他便是达拉王子,西淸王族最后一点血脉,西淸复国的最后一缕希望。 沈白衣当真没有看走眼,这劫匪一身贵气,比之世家权贵亦不枉多让, “原来竟是西淸的王子殿下。” 沈白衣官威加身多年,已经多年不曾被人如此奚落过。 既知达拉之名,迫不及待便要揭其短处,令其饮痛: “可西淸已亡,您如今同流浪狗亦没有什么分别啊!” “若非我大雍朝廷怜悯,您此刻恐怕还在我边境占山为王吧!” “肃王殿下已然同意你西淸流民在大雍境内生活居住不被遣返,敢问王子殿下,为何还要做贼呢?” 达拉顾不上与之唇舌交锋,只与肃王武瑛玖对视,赞一句: “殿下,好眼力。” 数月之前,北宸皇修书要与大雍朝结秦晋之好。大雍朝廷若是畏惧北宸兵力,接纳了北宸国的联姻请求,便等于默许了北宸借为乌浓立国而在大雍边境掀起的种种争端。 此事尚未定论,但有人已经急得不行。 首当其冲的,便是西淸人。 一旦大雍与北宸两大国和盟达成,西淸王朝将再无复国的可能。 因此北宸公主前脚进了大雍国境,西淸达拉王子后脚便上书向大雍朝庭借兵复国。 为此,西淸甘为大雍属国。 选妃宴上,众人看到了大雍肃王对北宸公主的态度: 大雍不会为避战而求媾和,便是北宸公主再美,亦动摇不了肃王殿下的决心。 但肃王拒绝了北宸的和亲,并不意味着他便会同意借兵给西淸达拉王子。事实上,大雍礼部早已向西淸使臣转述肃王武瑛玖的答复: “趁人之危的事情,本王不为。” 月余之前,达拉王子已然得到了大雍朝廷的回复。 偏偏他,依然心有不甘。 使臣此后数度求见肃王殿下,均未如愿,碰巧此时凌照水的书信来了,请他帮忙,搭救凌三川于水火。 达拉王子轻马快骑,早早到了京都城,以窄叶不死鸟的身份接下了百威楼里凌照水下的任务。 他赶去与凌照水碰头时,却猝不及防遭遇了狄亚娜公主。 这就好比软肉撞在了剑尖上。 第一百一十章 姘夫 狄亚娜代表北宸,达拉代表西淸,他们不约而同出现在西淸京都城,立场鲜明,你死我活。 那时,狄亚娜公主若是选择告发达拉王子,也便没有今日的劫匪之事了。 达拉私入大雍京都城,势必会遭到大雍朝廷的重责,势必会被遣送回新乡。只要西淸不再背靠大雍朝这座大山,北宸便有理由出兵剿灭“反叛的属国”。 凭着多年的默契,达拉和凌照水眼神交汇,一合计,使出了美男计。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些时日以来,西淸达拉王子藏匿在北宸狄亚娜公主身边,不仅躲过了多方的眼线,彻底瓦解了两国姻缘,还再次引得公主芳心暗许。 在这期间,达拉王子伺机多次,以求面见肃王武瑛玖,共谋借兵复国一事。 却都惨遭拒绝。 大雍肃王心意已定,谁都无法动摇。 达拉王子见不到肃王,不得已,决意出此下策。 达拉看向身边的凌三川,这便是他此行最大的筹码: 大雍或许不会为西淸出兵,但肃王武瑛玖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凌三川落入鸣金山上那人之手。 凌照水在百威楼重金买凶,召唤达拉王子前来,原是为了让凌三川能远离京都城的是非,远离肃王武瑛玖的眼目。 达拉早早收到凌照水的求救,却姗姗来迟,多日来按兵不动。 他特意选在重重设伏的鸣金山脚出手,特地带凌小公子闯入鸣金山的领地,他从未期许自己能够走出沈白衣的包围,他如此将自己置于死地,为的便是引一个人前来。 果然,达拉如愿等到了肃王武瑛玖,后者来的甚至比达拉预期的更早一些。 “达拉始终感念肃王殿下当年在危难之中向千万西淸流民伸出的援手,今日,达拉再一次替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西淸子民请求大雍朝廷,借兵。” 达拉王子撇去一身桀骜与尊贵,俯跪大雍肃王,诚恳如斯,令周遭动容。 然高头马上昂首挺立的男人,此刻只关心一件事情,他的眼波在凌三川和达拉之间流转,问道: “你们,是什么关系?” 达拉王子尚未回拢好情绪,凌三川已经不假思索替他答了: “他,是我姑姑的姘夫。” 在凌三川眼中,达拉见姑姑,从不走正门。 每每翻墙出入,夜半而来,鸡鸣方出。 如此,不是姘夫,又是什么? 童言无忌,却往往真实。 并且,残忍。 “殿下,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借兵一事,还望殿下三思啊?” “殿下,凌小公子是否要差人送回?” ...... 有千丝万缕的事情等待肃王定夺,可此刻他心头脑海挥之不去的唯有“姘夫”二字。 未结婚约,同榻而眠,是为姘。 七年来,她便是这般饥不可耐吗? 这便是她所说的“生死之交”吗? 达拉王子便是在那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中将那激情澎湃的西淸战歌口口相授予她的吗? 达拉王子翻墙去见她,是被她默许的惯例吗? 肃王武瑛玖刀锋般的眼眸扫向周全,后者前几日才刚刚向其禀报过: “属下已经派人查过了,除了刚到新乡的那些时日,凌姑娘这些年在新乡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兄长与邻里,并未同人有过深交。” 冬至未至,大地尚暖。 周全打了个寒颤。 不过,这一回他属实冤枉: 派出的探子便是再灵通,也无从打探到一个从不走正道的人啊! 昔年达拉王子被北宸军驱赶出境,迫不得已流窜至大雍境内。彼时达拉王子也不知得哪位高人指点,在五王之中偏偏选择了势力最单薄的肃王殿下,上书肃王请求给西淸子民一块安居之地,果得允诺,自此西淸人得以在大雍境内安居。 西淸人请求在新远安居,新远乃是新乡县令凌洒金辖内的一座山村,距离新乡县城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 朝廷素知西淸人在边境盘踞,亦知凌洒金的任命之地,可谁能想到县官凌洒金之妹凌照水,竟与那西淸达拉王子有一腿呢? 周全绞尽脑汁想要将功折罪,从大理寺丞凌洒金不为人知的履历中抓住了一点细枝末节: “属下记得,凌洒金曾经剿过匪,还立过功。” 彼时肃王武瑛玖掌握着大雍兵权,还曾在厚如城墙的兵部文书中翻出过那封朴实无华的奏报。 肃王武瑛玖前脚同意了西淸人在大雍境内立足,后脚新乡县官凌洒金便平乱成功了。 如今回想,绝非巧合。 凭他凌洒金一届文官、新官上任、毫无根基、缺兵少刃,凭他新乡县城不过千的老弱驻兵,竟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新远山上盘踞多时的盗匪招安了? 肃王如今细想,那盗匪约莫就是西淸人。那时他们逃窜到大雍境内,而大雍朝廷的形势并未明朗,使得他们不得不藏头掖尾躲在山上充土匪。 后来肃王殿下发话,西淸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大雍境内落足了。 朝廷的政令落在新乡的实政上,成了新乡县官凌洒金头顶官帽上的硕大功绩。 肃王武瑛玖识人不疑,凌洒金虽顶了“陈世美”的骂名,但骨子里却是个藏不住事、撒不成谎的实诚人,在他做下的官匪勾结、胡充政绩的勾当里,应该少不了一个人的身影。 她是新乡县官凌洒金的妹妹,她是西淸达拉王子的相好。 肃王武瑛玖眉头紧锁,他在想: 那时若他能在百忙中分出一缕心神,过问此事,也许便不会与她错过七年。 当他满世界寻找她的时候,她便这样悄无声息地从自己的眼皮下溜走,留下些许抓不住摸不着的痕迹,徒增他的恼怒和悔恨。 肃王武瑛玖暗暗握拳,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此事绝无可能。” 众人观其阴云密布的脸,一时分不清肃王此番示下,是达拉王子所请的向西淸借兵,还是沈白衣灵机一动,提议道: “借不借兵且再议,眼下达拉王子与那陈世美之妹既已暗通款曲,殿下何不成人之美?” “殿下成全他们,王子将来若是生下儿子,便也理应由殿下代为教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出事 如果大雍和北宸难免一战,那么理应从长计议。有质子在手,西淸便完全成了大雍与北宸博弈的先锋。 沈统领难得有如此智计,简直把项上人头当做了皮球,递到肃王脚边任其踢踹。 本着同僚多年的交情,周全赶紧朝他使眼色,小声提醒道: “沈大人,你知道前学士傅柯羽日日不消停的长吁短叹是为了何人吗?” 大雍之境,何人不知傅柯羽才子之名,他那死去的爱情四散在书画里,流传深远,是时下文人骚客竞相追捧的名篇。 沈白衣琢磨起这些事,谣言传了几个版本,到他这里成了: “他好像是有个未婚的妻子,被人截胡了。” 周全继续好心提点: “你可知,是何人截的胡?” 肃王武瑛玖在侯府婚宴上说,这桩婚事退了吧。 便当是他截胡了吧。 毕竟事情发展到今日,京都城中没有人会认为肃王当日的一句“退了吧”只是区区仗义执言。 可这地方毕竟是鸣金山,沈白衣毕竟是一个只识刀剑的武将。 沈白衣猛一拍大腿,周全以为他终于听明白了,谁知他一脸恍然大悟,出口却是: “殿下,这凌洒金之妹既与傅柯羽有婚约,又与达拉王子有一腿,此事若无从决断,便请您将此事交给本官处理吧。” 周全听这话音,心中暗道“不妙”,果然听那武夫义愤填膺道: “此等水性杨花的女人,断不可留。臣愿为民除害,将那红颜祸水除了。” 有些人,脱下匪衣,即为王侯。 有些人,穿上官袍,却自有一股匪气。 肃王武瑛玖少年挂帅、临危受命,执掌大雍兵部。 那时的兵部,可谓是一盘散沙,既无强兵,亦无勇将。四王等着坐看肃王的笑话,亦绝不会将手下重金笼络的武将让予他。 肃王在那个时候,不得已用了一些险招。 这位禁军统领沈白衣便是在那些时候冒头的,他既无家世荫蔽,也无军功累积,能被破格任命全凭一身过硬的武功。 旁人每每窥探其出身,自有肃王殿下站出来为其保驾护航。 待其位及禁军统领,常年追随当今左右,荣宠加身,麾令千军,便再也没有人敢议论他的出身了。 但其言谈的粗鄙和放纵,每每引人诟病。 沈白衣此话刚一出口,便见三个男人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 凌小公子最直白: “你要杀我姑姑,我才不给你做徒弟。” 达拉王子终于给了他一记正眼: “匪将军,果真名不虚传。” “匪将军”是当年沈白衣横空出世后,四王党羽抨击肃王用人不拘的揶揄之词,言辞打压的便是沈白衣这个来路不明却战力异常显着的野路子将军。 沈白衣官袍加身后,最恨人谈论他的出身。 达拉王子话音刚落,他便立时瞪圆了一双眼,一股蛮劲上来却被肃王武瑛玖一句没来由的喊话松解掉了。 “窄叶不死鸟。” 肃王唇齿边缠绕着这个名字,这个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相逢的名字,便见达拉和沈白衣齐刷刷把头转向了他。 肃王看向达拉: “达拉王子,你为何要假冒‘窄叶不死鸟’的名号?” 达拉有求于人,遂也不再隐瞒: “自肃王殿下统兵以后,百威楼榜上有名的杀手十之八九常年都将目标瞄准肃王殿下。”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英武不凡的男子,方道: “然肃王殿下,多年来安然无恙。” 不待旁人开口责其大逆不道,达拉一气呵成道: “达拉斗胆猜测,百威楼与其麾下杀手早已被肃王殿下收归己用。” “百威楼有什么消息传出,百威楼的杀手要杀什么人,旁人未必会留意,但殿下一定会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达拉话音刚落,一旁的沈白衣便已经再次利剑出鞘,抵上了达拉王子的脖颈。 鲜血浸染达拉王子领口的兽纹,沈白衣眼中再现的杀机,比方才任何时候都要浓郁,出口的嗓音好似鬼差在为人引路: “肃王殿下,此人不可留。” 对于西淸,对于达拉,肃王武瑛玖从没有像今日这般,上过心。 北宸以乌浓和西淸的国土争端做文章,借机侵扰大雍边境,致大雍境内黎民、财产、土地多有流失。 但即便肃王深知北宸之祸,征战之心却每每被阻。 选妃宴上,肃王武瑛玖对北宸使团说:大雍无惧与北宸一战。 声势昭昭,尽显大国风范。 但世人只看见大雍今日的强势,未曾亲历肃王武瑛玖走过的路。 肃王为他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 为了说出这句话,他用了多年。 北宸是强邻,其兵力之强胜过大雍两倍有余,非昔年那些被肃王平定和收服的邻邦可比。 大雍与北宸一旦开战,必定是大战,持久之战。 古往今来的经验足够证明,一场持久的大战,考验的绝非只是军队的战力。 肃王武瑛玖亲历过战场,他体察这些会比旁人多几分切肤之痛。 对于这场随时会到来的大战,肃王武瑛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厉兵秣马、磨兵利器、筹备粮饷,肃王武瑛玖的身影遍及兵部、工部、户部的每一个角落,与诸如邓阎帷一类的四王党羽斡旋缠斗,到了今时今日,他终于能够毫无畏惧地代表大雍王朝,说出这句积埋心中已久的: 大雍无惧与北宸一战! 然而,肃王目视长远、统筹大局之际,却始终没有把流亡境内的西淸王族放入格局之中。 原因也很简单。 七年前,他亲口许诺了给西淸流民安居立命的机会,便不会再把他们当做趁人之危的借口,把他们当做抵御强敌的炮灰。 肃王武瑛玖没有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西淸和达拉的身上,达拉王子却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切肤之痛,父母之仇,亡国之恨。 若说肃王武瑛玖是无惧与北宸一战,达拉王子则是迫不及待想要与北宸一战。 无论强与弱,无惧多与少,西淸人毕生所愿,便是驱除外敌,还归故土。 达拉王子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复仇。 为此,他不惜与任何人为敌,以任何人为质,用伤害任何人作为沉重的代价。 现今,肃王武瑛玖知晓了达拉王子至死不渝的信念,他原本可以任沈白衣将刀锋落下,不与达拉再多纠缠。 可达拉那笑对刀锋的眼神明明便吃准了肃王不会杀他,究竟是谁给了他这样的自信? 烈马嘶鸣,禁卫来得及时,迫使沈白衣刀下留人。 “殿下,出事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碧芳 京都城凌府后院,按照凌姑娘的吩咐,钟宅和凌宅后院相邻的墙上修筑了一扇拱门。 完工时,工部侍郎大大松了口气: “不负重托,本官的乌纱帽算是保住了。” 工部尚书钟远道委其重任时的殷殷期盼之词,侍郎大人言犹在耳,时时不敢忘。 升职加薪,固在本职。溜须拍马,亦要抓住时机。 工部的人,个个兴高采烈,如同过节。 碧玉陪着凌照水验收成果,见了他们这副嘴都合不拢的样貌,奇道: “不就是修了扇门嘛,瞧把他们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座宫殿拔地而起了呢。” 工程虽小,但此番改建的规格,有如所见: 上至颐养天年的元老,下至冉冉升起的侍郎,全在这儿了。 是教学,亦是传承。 微小处常见真章,工部对京都乱巷的革新之举,到了今日,才算收尾。 两边后院被一扇朱红拱门连通后,一改先前的局促,变得精巧又雅致。 修门,却不仅仅是修门。 从微小处着手,对院落中几处地方做了些卓有实效的改变。 看上去,却是连带着两处院落的风格,都焕然一新了。 凌家这边,回廊边植了树,荫蔽着树下的一桌四椅,不受日月的侵蚀。 常坐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困了,醉了,松懈下来后只剩惬意。 地上铺了防水的石阶,一路蜿蜒通向新修的门口,往前走,仍有相同石阶,就仿佛不是入了别家,只是进了另一重院落。 碧玉扶着凌照水,四处张望了一会,发现两边院落不止是颜色,还是风格,便连墙上移栽爬的藤,都是相通的。 给人一种错觉: 红杏出了墙,可墙里墙外都是一家。 凌姑娘不用问,便知道这些小心思,是合乎谁人的心意。 工部侍郎这回的差事,办得好,不在于砖瓦构建,而在于心思。便连钟老见了,都要忍不住夸一句: “马匹拍得到位。” 钟宅院落中那口井,加修了井面,围着那井专门辟出了一个小园子,外头用藤编的篱笆围着,地面上原本黑色的星星点点被一层黄土埋了,撒了种子,不久便会有绿叶冒出。 凌照水“咦呀”了一声,静立一边的钟秋藏适时解释道: “殿下种菜这灵感,源于泰山。” 青出于蓝,蓝也在试着随波逐流。 从她进了后院,一堆人杵着为其引路、充当介绍,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能有意无意往那人身上引: 凌照水看钟秋藏憋着笑的样子,俏脸微红: “钟老什么时候这般没有主见了,房子说让就让了,沟渠说挖就挖了。” 钟秋藏一本正经答: “成人之美,是好事。老朽年纪大了,想积点阴德。” 两人心知肚明,井中水、园中菜,便如同凌府倚梅园中那些花开不败的梅树一样,都是摆设。 防的是外人,是家鬼。 跟在凌照水身后的旧仆们却受宠若惊: “姑娘实在是太费心了,我们这些下人,食宿向来都是挤惯了的,哪里配得上住这样敞亮的院子。” “咱们自家院子里这不还空着三五间房嘛,要不咱还是搬回去挤挤吧。” 碧玉顺嘴就答: “不白住,这院子我们租下了。” 碧芳从屋子里头出来,嘴里嘟囔着: “风水轮流转啊。” “别说这小宅小院了,这后头偌大一片地,原本都是我们凌家的,我们少爷的。” 她说这话时,感受到来自凌照水的异样的目光,遂又加了一句: “当然也是我们小姐的。” 可小姐,总是要嫁人的。 荣安县主不要凌洒金了,连带着凌家跟去的一干仆从都被赶了回来。 时隔多日,碧芳嬷嬷仍忿忿不平: “那荣安县主嚣张跋扈,平远侯府处处看低我们大爷。” “可若是我们凌家还是从前一半的光景,她荣安怎么敢把休书甩到我们哥儿的脸皮上。” “想我们大爷,那可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嫡出,金科榜眼......” 凌照水原本听着这些牢骚话不觉得有什么。 只当是碧芳嬷嬷,心疼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哥儿。 这两天,碧芳嬷嬷的嘴似乎格外锐利,逮着什么都能说上荣安县主两句坏话,都能空口力陈凌洒金的委屈以及祖上的丰荫。 碧芳嬷嬷是凌照水从新乡带来的人,是府里真真切切的老人。 她原本是凌夫人身边的人,呆在凌家的时长可以说,比凌照水都长。 当年凌家垮台的时候,碧芳嬷嬷是跟着凌夫人一道走的,这么多年也是一直跟着凌夫人,深受其器重。 她虽年岁比凌夫人小些,但到底是上了岁数的人。 原本凌洒金回京的时候,想把碧芳留在新乡养老。她自己不愿意,一定要随他们一道舟车劳顿,回到京都。 凌家兄妹因着她的这深厚情分,对其一直十分尊敬,磕碰之事大都由她去了...... 这会凌照水不搭腔,碧芳嬷嬷还在继续嚼着舌根: “听说这地底下挖出的东西,原本是我们老爷留给小姐的嫁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咱们这些凌家旧仆住在凌氏自家祖地上,竟还要交租赁银子,看别人的脸色。” 经她这么一挑事,一众旧仆纷纷伤怀: “是啊,想当初我们凌府倚梅园的模样,便是比之仙境,也绰绰有余了。梅香千里,多少文人墨客向往的地方,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可不是,傅公子那副成名作,画的不就是我们凌家的倚梅园吗?” “小姐,倚梅园的地契如今就在您手上了,咱们真的不把它要回来吗?” 众人议论的功夫,碧芳嬷嬷已经挨到了凌照水身边,就着话头说: “倚梅园是咱凌家的祖地,姑娘手上既有了地契,咱们占着理,便是去京兆府门前状告,咱们也是不怕的。” 凌照水看向她: “嬷嬷当真以为,倚梅园是我想要便能要回来的吗?” “照水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皇家封禁之地,是非纷争之所,踩在万两黄金之上,走的每一步自当分外小心。 若说凌照水先前还有过冲动,不惧风雨也要将凌家这祖地要回。 如今这念头却早已打消了大半。 碧芳嬷嬷便是凌姑娘打消念头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宝地虽好,也怕分赃不均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试金石 凌照水说这话时,意兴阑珊,碧芳却不肯死心,凑近凌姑娘耳边道: “那还不是肃王殿下一句话的事情。” 如此说漏了嘴,凌照水才知道她们这些人心中真正的仰仗是谁。 黄雀正排着队,看螳螂捕蝉。 凌照水以为自己顶多是狐假虎威那狐狸,没想到在旁人眼中,她是螳螂。 碧芳嬷嬷看凌照水愣住了,又扯着嗓子道: “小姐自己不也说了,倚梅园是祖地,本就归属咱们凌家。” “肃王殿下要想娶小姐,咱们趁机将倚梅园要回作聘礼,并不过分。” 凌照水看向碧芳: 如意算盘打到这个份上,不知道是琢磨了几个日夜,熬了多少根白发。 碧芳不咸不淡地夸赞了凌照水几句,话题便绕回到万变不离其宗的主旨上: “小姐,夫人不在了,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爷咽下这口恶气啊。” “等我们大爷住进了倚梅园,要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还受苦受累去啃什么又老又硬的回头草!?” 凌照水闻言挑了眉。 这两日荣安县主难得出了门,跟随祖母去庙里上香。 凌洒金得了消息,特意告了假,巴巴追去了,为的便是求一个面见的机会。 虽说凌洒金欢天喜地的,但如此上赶着的行径,在为他整理行装的碧芳嬷嬷看来,必定十分屈辱。 工部祖祖辈辈都在院子里杵着,凌家这些旧仆丝毫不把他们当外人,仿佛已然将他们认作了一家,当做了传话筒。 碧芳嬷嬷环顾了一圈四周,咬耳根子又道: “小姐,肃王殿下对您如此用心,工部上上下下排着队任您驱使。” “您吹吹风,说不定咱们倚梅园就又回来了。” 她朝着工部一干人努了努嘴: “您若抹不开面子,这话大可由他们这些人带回去。” 凌照水叹了口气,她也没料想到碧芳嬷嬷如今发牢骚已经完全不受局限了,有些话她在自个家里说不通,抓住机会便要在外人跟前说。 “有些体面人家给了,那是情分。” “可自己的脸面,长在自个身上。” “平日里不爱惜,打脸的时候,谁疼谁知道。” 凌姑娘说得委婉,凌厉的目光已然是在封口。 有些人看明白了,有些人却并没有。 钟秋藏活这把年纪,眼力见却不如强行把他往外拽的工部侍郎: “钟老,这地方如今跟您可是没有关系了,这事儿您也别参和了。” 钟秋藏十分不忿: “胡说,你家殿下忽悠老朽腾地方的时候便说了,老朽是媒人,将来是要坐主桌的。” 便是冲着这份殊荣,他带着人没日没夜干,硬是从曲水下挖出条野道,把水引到院子里来。 他这个“主桌”二字不出所料换得凌姑娘一记白眼: “钟老,咱们借一步说话。” 钟秋藏留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看凌家的热闹,看女人们叽叽喳喳。 这两日,与其说他是在督工,不如说是在督人。 后院翻整,有一样东西是绝不可能绕开的。 那便是钟宅地底下,挖出的黑色“砖瓦”。 钟秋藏故意将它们修成了照壁,漆黑黑地就杵在院子中央。 几乎是每个人从那扇门经过时,都需要从那照壁后穿出。 这照壁,在富贵人家那是时兴,讲究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放在这种小院子里,看着便有些不伦不类。 沿着石阶进门需要多绕半圈,才能真正进到钟家后院。 仆从们觉不出什么意境,心里惦记着活计,走路通常很快,无暇欣赏多此一举的一处墙面,大多嫌它碍事又碍眼。 只是碍于工部的体面,不能只说: 这什么碍事的玩意? 碧芳嬷嬷倒是直言不讳地说过: “这又是菜田,又是照壁,不是不伦不类嘛。” 钟秋藏听了,并没有丝毫要改进的意思。 碧芳嬷嬷不识庐山真面目,不代表旁人都不曾留意。 拒钟老几日的观察,对待这面墙,有一个人是个例外。 她几度经过,都是停在照壁跟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显然在盘算着什么,亦或是思考着什么。 “是谁?” 这照壁便是凌姑娘的一块试金石。 当初凌姑娘让一众旧仆住在钟宅的目的,便是想借这块试金石,看看府里究竟有多少人是知道那些旧事的。 这会,钟秋藏明确地将答案告诉了她: “据老朽观察,心里藏事的,应该只有那一人。” 工部的人完成使命争先恐后地走后,凌姑娘看中了院子里一张藤椅,她向来颇有眼力劲,碧芳嬷嬷今日一张涨红的脸就跟如厕憋狠了似的,很有不吐不快的欲望,凌照水索性使唤她搬了那张藤椅到跟前,准备好好听听她肚子里究竟有多少苦水。 坐着听当比站着听,要舒坦一些。 如果有酒,就更好了。 她刚起了这样的念头,便听碧玉兴奋地叫了起来: “小姐,有酒,还是好酒。” 肃王府搬来的酒,能不是好酒吗? 肃王人走了,好酒却一箱箱挑拣着朝小院里搬。 可见是,人走心还留着。 凌照水喝上了酒,缓过了神,才重新看向碧芳嬷嬷: “嬷嬷,您从前可没现在这般喜欢倚梅园,从前您说,倚梅园就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别院,住在这儿的人也都是可有可无的人。” 凌姑娘一句话便将碧芳所有的腹水,生生憋回去了。 她的脸色,更难看了。 碧芳嬷嬷从前瞧不上倚梅园,那是因为倚梅园里住着外室。她与凌夫人一条心,磨嘴皮子时便总想着要烘托凌府主宅和正房的地位。 凌夫人是颇有傲气之人,对待梅香的态度是眼不见心不烦,她光顾凌府倚梅园的次数不多,连带着碧芳出入凌府倚梅园的机会亦少得可怜。 不过即便如此,极少的几次光顾,还是让碧芳对凌府倚梅园当初的盛景十分嫉妒,对日日住在里面的人十分不忿。 碧芳嬷嬷的原话,凌照水仍然记得清楚: “孤坟野鬼出狐媚,夜夜笙歌是婊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争宠 梅开不败,花香千里,那时梅香母女被凌捭阖偏爱着,住在了人间仙境里。 梅香向来不问杂事,不通俗物,只过风花雪月的神仙日子。 凌夫人就不同了。 她是内务府总管凌捭阖的正妻,哪怕她同凌捭阖关系平淡、疏远,却不得不承担着凌府对内的繁杂庶务和对外的一应人情往来。 这是她接纳凌捭阖明媒正娶时,这是她被冠之以凌捭阖发妻之名时,便注定了要奔袭一生的宿命。 凌家是世家,又根植在京都城这样复杂又多变的交际圈里,可以毫无疑问的说,做凌夫人未必就比做凌大人要容易些。 更何况,凌捭阖的女人缘向来好,在京都城的交际圈里,他永远都是浓墨重彩的存在。 疲于应付,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大约便是凌夫人那些年的处境与心境。 所以,当面面俱到的凌夫人遇见了遗世独立的梅香,失控和嫉妒,是必然的。 上了年纪后,凌夫人虽然不再奢望得到丈夫的偏爱,却无法面对来自丈夫宠爱之人的羞辱。 倚梅园中,凌夫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光顾,都是一场腥风血雨。 其中碧芳嬷嬷的战力,让年幼的凌照水印象尤其深刻。 “照水记得,嬷嬷从前很不喜欢素心姑姑啊,也不喜欢倚梅园。每每到倚梅园,都要摔坏素心姑姑亲手装点的梅花瓶子。” 这是老黄历,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凌夫人端着面子,不便出手,她眼里容不了的沙子,碧芳会替她铲除掉。 凌照水旧事重提,碧芳自知她对自己仍有怨念。自己方才为了大爷得到祖地,有些言之过急了,于是缓下心神,陪笑道: “那都是老黄历了。” 凌家主宅是当今赏的,抄家时就被罚没了,如今早就被挪作了其他京官的宅邸。 要回的希望,可以说,完全没有。 凌洒金如今官运虽然上了个台阶,但也只是逐级而上的一般官员,与凌捭阖天子近臣的风光无法相比。 主宅的老仆们对此不抱希望,如今对外的口径空前一致,都是碧芳嬷嬷此刻辩解的说辞: “一起遭过难,都是一家人,大家同甘与共苦,如今还分什么凌家主宅和倚梅园啊。” 同甘共苦这些话从他们口中说出,让凌照水觉得有些讽刺。 她自问替凌洒金掌家以来,向来一视同仁对待凌家这些旧仆,不分主宅和别院。她花费钱银和精力无数将他们一并召回,想给他们安稳生活过的时候,也并未对其来处加以区分。 下意识里,凌照水觉得,凌家是欠了这些旧仆的。 梅香是欠了凌夫人的。 甚至她隐隐觉得,是倚梅园旧日的奢华催生了凌家灭顶的变故,连累了无数无辜的旧仆。 有些人情债,藏在凌照水的心里,要慢慢还。 凌姑娘内心的这份柔软,并非所有人都能体察。他们这些人的胃口,实则已经大大超出了凌照水能够给予的范畴。 她们荫蔽在凌照水提供的屋脊下,吃着凌姑娘供给的衣食,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收最厚的聘礼,把外室的孽种嫁出去。 一条心?一家人? 到底是凌姑娘天真了。 旧仆们的有些做法,有些话,让凌姑娘寒了心。 其中,最无边际的,便是眼前这位碧芳嬷嬷。 碧芳嬷嬷资历老,因而府里的诸多要事,都是委托其把关的。 凌照水先前有意将那些在外受苦的凌氏旧仆召回,可凌家蒙难时她尚在闺中,不谙世俗,不管闲事,往来的许多家仆她根本就不识得。 倚梅园的旧仆她有大半不识得,凌家主宅的旧仆她压根没几个认得。 识人这样差事,凌照水交托给了碧芳嬷嬷。 果然,便出了纰漏。 前两日谎称凌素心旧友的那名嬷嬷,后经凌平和碧玉多方打听,两边府里根本没有任何人识得她,只有碧芳嬷嬷一口咬定地对众人说, “她呀,就是凌家的旧仆。” 这会,凌照水将这位自称秋禾的嬷嬷唤到身边来,当面与碧芳对峙: “既然一家人都在,嬷嬷可要同照水好好讲讲,这位秋禾嬷嬷究竟是出自倚梅园,还是凌家主宅,究竟是侍奉在凌夫人身边,还是伺候我母亲梅香夫人的婢女呢?” 碧芳嬷嬷可没想到凌照水会在这儿等着她。 她做主将这位秋禾嬷嬷领进门时,也没想到小姐竟然会过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凌照水是梅香的女儿,她骨子里有同梅香十分相似的东西。 她使银子向来粗放,视为粪土;她并不喜欢应对人情往来之事,嫌聒噪,嫌麻烦;她躺在摇篮般的躺椅里,有一下没一下颠着时,碧芳都以为她快要睡去了,谁成想,她突然就又精明起来了。 她这会盯紧了碧芳,丝毫不给两人眼神交汇的机会。 果然她就听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 “她是倚梅园的。” “婢子是凌家主宅的。” 凌家主宅和倚梅园的概念,若非今日被凌照水区分了,原本都要从凌家旧仆脑海中淡忘了。 秋禾和碧芳先前失察,忘了互相合计。 这会就在众目睽睽下,起了纷争,闹了笑话。 旧仆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你是主宅的,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你是倚梅园的,你难道不认识这位嬷嬷吗?” “她到底是不是我们凌家的旧仆啊?” 所有人的目光毫无疑问都汇聚到了这位秋禾嬷嬷的身上。 也渐渐都想起来,这两日他们毫无例外都被人打听过这位秋禾嬷嬷的出处。 一股冰寒涌上众人心头,他们纷纷指着众矢之的的那个人: “你究竟是谁?” 肉眼可见的,秋禾嬷嬷慌了。 远没有前两日她控诉慧妃恶行时,那般理直气壮,口中一个劲地和着稀泥: “秋禾......就是凌府的旧仆啊。” 这个时候,凌照水撑着藤椅的边缘立直了上身,淡笑看着碧芳: “嬷嬷来说说吧,她到底是谁?” 碧芳自然不能在一众旧仆面前失了威信,一口咬定深恐落人话柄: “秋禾嬷嬷当然是凌家的旧仆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好骗 凌捭阖旧案发生后,凌家真的走失了很多人,兵荒马乱中,凌家人也真的丢失了许多记忆。 好在,这秋禾的来历颇有些曲折,以至于时至今日,碧芳仍然记得清楚: “秋禾嬷嬷千真万确是凌府的旧仆。她当年被夫人打发到倚梅园不久,就被梅香夫人做主配给了农庄上的伙计。” 梅香不想用凌夫人的人,所以秋禾呆在倚梅园的时间很短,倚梅园中的那些零散的旧仆们不识得她,实属正常。 至于凌府嘛。 “她是夫人娘家沈家的人。是沈老夫人生怕女儿受委屈,特地派了身边人替她管教外室。严格来说,沈家才是秋禾嬷嬷的出处。” 故而凌家主宅中,也没几个人认识这位秋禾嬷嬷。 碧芳嬷嬷一番解释后,众人恍然大悟。 如此两人口径不一致,便也能说的通了。 不过,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碧芳嬷嬷说完就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嘴快了,可这会她再想要解释,却已经晚了。 她原本让秋禾混在凌家这些旧仆中进入凌府,仗着的便是凌姑娘年轻,对那些陈年过往并不熟知。 如今被凌姑娘声东击西这么一打听,自己竟然对此全无防备,不打自招了。 凌照水心中暗笑了一声,便是肃王府的消息再灵通,她先前得到的与秋禾有关的讯息也不过便是: 出府早,过得不错。 只言片语,远不及碧芳姑姑描绘前因后果那般有血有肉。 众人听着碧芳嬷嬷的话音,循着秋禾嬷嬷进府和出府的轨迹,完全能想象出当年凌家主母与得宠外室的明争暗斗有多么激烈。 陈年趣事,令人浮想联翩,却非凌姑娘此番问询的重点。 碧玉也是嘴快之人,忍到了这时,再也不想忍耐: “秋禾嬷嬷既是早早嫁去了庄子上,又何来的流徙之祸呢?” 凌姑娘此番找人时,明明白白嘱托的是那些受凌捭阖牵连而生活困苦的凌家旧仆,这位秋禾嬷嬷早早出府、家境优渥,显然不符合凌姑娘救济的条件。 那么她是怎么挤到凌家旧仆的队列中来的呢? 一众人看向了碧芳嬷嬷。 答案不言而明,有人在其中捣了鬼。 凌姑娘同碧芳嬷嬷说话,依旧是客客气气,却让后者觉出了几分凉意: “说说吧!” 碧芳嬷嬷自知理亏,这会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凌夫人走的时候,凌洒金还未有正妻。彼时凌夫人面指了凌照水替凌洒金掌家,管理新乡县衙后院的一应庶务,对此碧芳嬷嬷是有过微词的: “夫人糊涂了吗,外室生的女儿,如何会掌家?” “庶妹如何能掌长兄的家?” 彼时凌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外室生的女儿?原是我们小瞧了她。” 有了凌夫人的钦点,这个家凌照水一掌便掌了很多年。 碧芳嬷嬷回忆,这么些年,凌照水替凌洒金掌家,虽不见十分火候,却也似乎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凌洒金在新乡的好风评里,当有背后之人的一份功劳。 碧芳有些后悔,自己原本不该奢望能够瞒过她的。 有了这样的教训,碧芳嬷嬷吐露得极快,几乎张嘴就来: “小姐,是老婆子我一时心软,听了她的一面之词,才让她进门来的。” “她说,她特别想念咱们凌府,特别想回来伺候少爷小姐。” 凌照水喝了口酒,脑子格外清醒: “仅仅便是心软吗?” 碧玉跟进: “若只是心软,素心姑姑的事情,你们要怎么解释?” “你哪里是心软,分明就是心贪。” 秋禾既是未遭流徙之祸,便也不可能有什么机会亲眼看到素心之死。 且放下秋禾的身份和来历不论,秋禾带来的故事,无疑是妥妥的谎言。 未尝亲眼所见,轻易妄论生死,无疑是妥妥的恶意。 碧玉拷问这位不怀好意的秋禾嬷嬷就更没有那么好的脾性了: “为什么要撒谎?” 这件事,还是要从碧芳嬷嬷的私心说起。 她一心为着凌洒金叫屈,本已没了什么指望。 听说凌照水在肃王殿下和大理寺卿面前力陈,倚梅园乃是凌家的祖产,朝廷虽然占着它,却并不在理。 碧芳嬷嬷以为自己觅得了什么天机。 倚梅园旧日的光景立马就浮现在碧芳嬷嬷的脑海中。 撇去吃不到葡萄的酸味,碧芳嬷嬷如今肖想倚梅园: 真是好大一块地啊! 在寸土寸金的京都城,若能有一处倚梅园这般的地界,大理寺丞的身价必然会水涨船高...... 碧芳嬷嬷一门心思便想着要帮凌洒金把凌府倚梅园要回来,心思也因此活络了起来。 那一日秋禾登门时,她正与一干凌家主宅的旧仆细说着这件事。 秋禾想回凌府,同碧芳来说了几次,碧芳原本还在琢磨要不要将这件事报给自家小姐知晓。 被秋禾劝住了: “这姑娘家终归是要嫁人的,哪能一直留在娘家事事做主啊?” 碧芳对于凌照水替凌洒金掌家本来就心存微词与不快,听了这话,觉得有理。 秋禾此后的几句话更是句句都点在碧芳嬷嬷的心防上: “嬷嬷你想,这倚梅园若是回来了,咱哥儿想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 “小姐如今犹豫未决,咱们便给她来一剂猛药。” “她与那素心向来亲如母女,咱们若是从中做些文章,将那凌素心的死归结于宫里的那一位,小姐定然是要跳脚的。” “若是闹起来,小姐本就对老爷的贪案心有不甘,怀疑宫里那位从中做了手脚。宫里那位愈是强行霸着倚梅园那块地,咱们小姐便愈是要拿回它不可。” 碧芳闻言原本还有些警觉: “以卵击石,你这是要我们小姐死啊!” “这可使不得的......” 秋禾嬷嬷却说: “小姐若是去京兆府衙门告了,闹得人尽皆知了,以肃王殿下对咱们小姐的深情厚谊,定然是会相帮的,嬷嬷放心,小姐啊她绝计吃不了亏什么的。” “慧妃杀了素心,亏了小姐,肃王殿下为咱们小姐做主,可他难道会让生母给个婢女偿命不成?” “因着这份亏欠,在倚梅园的归属上,殿下也一定会站在我们小姐这边的。” 这件事俨然被秋禾嬷嬷描绘成了皆大欢喜的一件好事。事情的走向、各方的心思似乎全在其掌控之中。 碧芳嬷嬷心思全扑在凌洒金的婚约和前程上,被秋禾嬷嬷这般鼓吹,当场便与她一拍即合,定出计谋来。 横竖那凌素心下落不明了多年,轻易也不可能冒头了。 若能用一个谎言,换凌照水使出全力将倚梅园争抢回来,那可就太值了。 碧芳和秋禾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可惜的是,秋禾嬷嬷哭戏了得,能说动碧芳,却说不动凌照水。 无论是素心之死,还是祖宅之契,对于凌姑娘的影响,远不如碧芳与秋禾的预期。 不要说是京兆府的大门,凌姑娘这两天懒在府里,就跟抽了筋似的,便连凌家的门都没有出过。 碧芳的着急,全写在了嘴边。 秋禾的着急,却不止是嘴边。 她眼巴巴地看着倚梅园地底下的东西沉寂多年后终于被翻出了地面,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一汪曲水隔了,让人无从深究根源。 那样的好东西,竟然被工部那些傻子充作了砖,垒成了墙。 一江春水般的平静诚然不是秋禾嬷嬷希望看到的,她想要看到的是凌照水像挖坑那日般,冲着肃王武瑛玖叫嚣: 凌照水从头至脚审视这位秋禾嬷嬷,平静又了然地问道: “肃王殿下,倚梅园是我凌家的祖业,被朝廷抢占了七年。” “如今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那才是她凌照水该有的气势和担当。 事情藏不住了,秋禾嬷嬷小心收敛的眸光便也房中开来了。 她凝视着凌照水,眼里竟然藏了分让凌姑娘觉着有些熟悉的笑意。 凌照水终于对着眼前人问出了口: “你究竟是谁?” 这话问出,仆从们又炸了。 碧芳嬷嬷才刚刚给出了答案,她就是被两位夫人当作藤球般踢来踢去的秋禾嬷嬷,到了这会,小姐怎么还问“她是谁”呢? 连碧玉都忍不住低下头,压下声来问, “小姐,您是喝醉了吗?” 凌照水喝没喝醉,她自己知晓,跪在地方岿然不动的“秋禾”也是一清二楚的。 她仰起头,看向凌照水,笑道: “小姐真是越来越不好骗了呢!” 碧芳一直盯着秋禾,她这般不加掩饰的脸庞让她觉着有些熟悉,可她一时又说不上来,眼前的秋禾究竟同谁人相像。 听着话音,碧芳嬷嬷首先反应过来: “你不是秋禾。” 碧芳同“秋禾”接触最久,她实则早该反应过来这“秋禾”太奇怪了。 但过惯了实诚日子,碧芳嬷嬷从未想过,像秋禾这种可有可无的婢女竟然都有人冒充? 碧芳嬷嬷这话一出口,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果然,不仅碧芳自个不信,在场的旧仆们也觉着十分荒谬。 可事实便就摆在眼前,一个在凌府主宅和倚梅园都呆了没多长时候,被凌夫人驱使、被梅香夫人驱赶后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的人,怎么可能会三翻四次求上门,想要重新过为奴为婢的生活? 如此荒谬,便只剩一种可能性。 她不是她。 墙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凌家护院没有费太大的气力,便把人堵在了后墙跟上。 是个少年,看着样子有些鬼祟。 护院问其来历,他不说其名,只说: “我娘在里头。” 护院问不出名堂,索性提溜着那少年的衣领,从墙外跃进了院落中来。 这护院是肃王殿下新塞给凌府的,身手好,手劲重,将那少年猛地摔在地上,那少年扑腾了两下硬是没有缓过劲来,便只趴在地上,仰头看着院子中的一群人。 他看到“秋禾”时,眼中原本露了欣喜,张口便要喊,一个“娘”字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护院看了他这副表情,便问了: “这是你娘吗?” 那少年想也不想,就否认了: “她穿着我娘的衣服,看着像我娘,但她不是我娘。” 凌照水看着那少年,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和缓地问道: “你娘是叫秋禾吗?” 那少年点了点头。 凌照水又看了看仍然跪在她身侧的“秋禾”: “你儿子都已经摔成这样了,你不上去扶他?” 那“秋禾”被识破了,回答得倒也很大方: “小姐何必明知故问,他不是我儿子。” 凌照水朝那护院使了眼色,那护院极不情愿地将那少年扶起,嘴里嘟囔着: “殿下说,院外的墙角不让站人。扒墙角的,一律要严惩。” 凌照水全当没听见,让那少年站到她的面前来,她亲自掸着那少年身上的尘土,吩咐旧仆们给那少年准备一身新衣服,又让碧玉将矮几上的一盘子糕点端来给他填肚子,还给他赔不是: “大哥哥把你当成坏人了,手上没个轻重,我替他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如此套近乎又赔礼,果然讨得了少年的欢心: “漂亮姐姐,我叫范泽楷,我不是坏人。我到这儿来,是听说我娘被卖在这家做婢女了。” 他说着,又指了指那个穿了他娘衣服的女人,恨道: “就是这个人,自打她来了我们家后,家里就鸡飞狗跳的,爹和娘吵架了,娘就离家出走了。” 凌照水有些震惊,询问那少年: “你认得这个人?” 范泽楷点点头: “认得啊,她来的第一天娘便介绍了,让我喊她叫素心姑姑。” 少年说得不以为意,却听“哐当”一声响,凌姑娘手中的酒瓶子掉落在了地上。 运气倒是不错,酒瓶子没碎,一路滚,从凌姑娘脚边滚到了那名叫“素心”的女子跟前。 “素心”捡起那酒瓶子,人也缓缓从地上立直起来,她迎着凌照水怔怔的目光走到她面前,将酒瓶子放归到她的手上,和蔼地说道: “小姐,喝酒伤身,要适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死亡 听到这个语调,碧芳嬷嬷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会觉得眼前的人有股莫名的熟悉感。 从前碧芳跟随凌夫人冲入倚梅园中,将那人精心侍弄的梅花枝扫落在地的时候,她也是像这般不瘟不火地: “嬷嬷,气大伤身,犯不着。” 犯不着陷在别人的爱情里,伤了自个的身体。 凌素心的冷静和豁达,一如从前。 可她的样貌...... 岁月摧残了她原本的风华正茂,漫漫流徙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曾经至亲之人重新站在凌姑娘面前时,竟变成了这样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她明明就站在凌照水的面前,却狠心骗凌照水说: 素心,她死了。 “为什么?” 那些碧芳嬷嬷有过的对于眼前人的莫名的熟悉感,凌照水当然也有。 她不愿意接纳那些莫名的熟悉感,不愿意朝着那个方向去想,是因为她不愿相信: 素心姑姑会这样待她。 凌照水一把拉过素心,褪开她一只手腕上的衣袖,看见上头有明显的常年佩戴镯子留下的痕迹。 凌照水从袖口拿出她前两天亲自交到凌照水手上的所谓信物,镯子的纹路和宽窄与她腕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秋禾”正是凌素心。 这对被当做遗物的镯子实则一直养在她自个的手上。 手脚康健,体态微腴,神色淡然,饰银尚存,说明凌素心这些年过得应该也算不上十分艰苦。 凌照水安顿下来后,就没有停止过找寻凌素心。 可她却: “姑姑为何从不找照水?” “姑姑为何明知道照水在想您,在找您,却不肯以真面目见我,姑姑为何还要诓骗我,你已经死了。” 泪珠从凌照水眼中不争气地落下, “连姑姑也不要照水了吗?” 她此刻就像曾经那个父母双亡、命运颠簸的小孩,祈祷着上苍的一点点怜悯和仁慈,却听不到一丝丝肯定的声音。 这些年,凌照水以为自己早已学会了独自坚强,却发现自己还是如此怀念生活里曾经存在过的点滴阳光。 凌素心看着凌照水,有丝丝柔情从她百炼不变的眸光中溢出: 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用内心所有的柔软熨帖着长大的孩子,她如今亭亭玉立又聪慧过人的样子,是她此生最大的欣慰。 可是凌素心看着她,却什么都不能向她吐露。 反而,凌素心转过脸,看向一脸愤愤的范泽楷: “你母亲还活着,她在城南的客栈里,你去接她回家吧。” 凌素心之所以选中假冒秋禾,是看中了她虽同碧芳熟识,却早早离府,同府中诸人的接触少,不便被识破。 如今看来是弄巧成拙了。 凌照水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凌素心,她看到有暗红色的血从凌素心嘴边溢出,起初只是一丝,而后便是大口大口的,脏污了她的发丝和衣物,变成成片的恐怖的红。 凌素心望着凌照水瞳孔中被数度放大的恐怖,反而露出了一缕轻松无畏的笑意。 她无比清楚自己将要奔赴的命运,无论凌照水能不能识破她的谎言,从她再一次踏足大雍京都城的时候,凌素心便已然认识到, 她死了。 “水儿,有许多事情姑姑不能告诉你,但是请你相信,姑姑从没有骗过你。” 毒药致人死地的时长太短,凌照水还没从震惊和恐惧中反应过来,素心已经仰倒在她的臂弯里。 她闭上眼睛的样子十分安详,能死在凌照水怀中实则是死神对于凌素心最好的安排。 她无怨,亦无悔。 凌照水用颤抖的手撕开她脸上层层的伪装,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终于能够同她心心念念的素心姑姑, 相认,诀别。 碧芳嬷嬷显然也被吓到了,一个劲地辩解,手舞头摇地推脱: “她怎么死了啊?!” “她自个撒谎呀,咱们也什么都没有说她呀!” “小姐,老仆啥都不知道啊,不是我逼她的呀!” 凌照水看向她,泪痕莹亮,双眸暗淡: “是我,是我逼死她的。”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她为什么要接纳肃王武瑛玖这劳什么的破建议? 她看着怀里的凌素心,又看向那面黑色的照壁。 那只背后的手被牢牢刻印在她的骨血里,是她久久不能释怀的痛。 凌素心绝然赴死的神情,凌照水在另一个身上看到过。 淡然,且淡漠。 到了这个时候,凌照水已经完全确信歆梓姑娘和素心姑姑有着同样的身份。 她们都是杀手,都是武婢。 如此才会有这种经年养成的,看惯生死、不畏生死的淡然,才会有随身备毒、随时准备赴死的觉悟。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歆梓姑娘是慧妃沈晚棠刻意培养的武婢,她有超凡的身手,她有绝好的心理素质。 可是素心,她从前从未在凌照水面前流露过任何杀手的技能。 她日常的消遣同倚梅园中老老少少的婢子们并无不同。 今日之前,她在凌照水眼中,就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普通嬷嬷。 凌照水不明白,凌素心眼里身上这些杀手的特质究竟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是曾经在倚梅园中便有了,还是后来在流徙的路上学会的。 素心已死,线索又断了,凌照水无法再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素心之死让凌照水比任何时候都要警觉,倚梅园的往事一旦被掀开,各方势力争鸣,京都城的宁日便不多了。 她不知道凌素心代表的究竟是哪一方的势力,但可以肯定的是, 这些人他们无比希望凌府倚梅园能够脱离朝廷的管制,并且为此等待筹谋了多年。 凌府的这些旧人,他们的生活起居早就落在了那些人的眼睛里。 那些人如今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出手,想要将凌照水当做自己手上的利刃,对抗朝廷对倚梅园的管制。 他们究竟是谁? 凌照水陷入了沉思。 凌海从后头跑进来,被院中错乱的场景吓了一跳,险些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来意: “这怎么了?” “秋禾死了吗?” 旁边有个少年白了他一眼: “你才死了呢,你全家都死了。” 凌海一愣: “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我全家都死了?” 这一通莫名的抢白,打破了院中悲伤又沉寂的氛围,碧玉想着凌海方才一路跑来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问道: “海哥,你慌慌张张的,要同我们说什么?” 凌海闻言,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正事,他面朝凌照水,正色道: “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鸣冤 今日的京都城,热闹都在明面上。 一大清早,有人在京兆府门口击鼓鸣冤,为父声冤。 鸣鼓声声,引来议论纷纷。 京兆府尹苏城世混迹在高官如云的大雍京都城多年,向来是个保守的京官,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在京兆府门口击鼓鸣冤者,不问事由,向来都要先挨上二十木棍。 等挨过了,来人若还要执意上告,层层状纸递上,才有机会见到京兆府尹苏大人。 被告者大多是走投无路的小民,被二十木棍狠狠筛选过,即便继续上告,也没有先前那么理直气壮了。 再被京兆府尹的赫赫仪仗和荡气回肠的惊堂木声恐吓一番,褪去一身锐气,便只剩下疲惫的筋骨。 面对威武的牌匾和高坐的京都父母官,一纸诉状,难以回天。 得益于此条陈,京兆府每年处理的官司锐减。京兆府尹以此作为治理有方、京都太平的佐证,为自己歌功平路。 一方父母官,能坐稳位置的,各有各的能耐与手段。 今日,苏城世如往常般睡眼朦胧地披衣升堂,却被吓出了一身倒立的汗毛。 堂下跪立之人虽多年未曾谋面,但她长得肖似父亲,苏城世几乎是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 他情不自禁喃喃出口: “你是若儿吗?” 朝堂之外,兰若应该唤苏城世一声“世伯”。 昔年,凌、兰、苏三家交好,往来密切,凌苏两家更有秦晋之盟。 可自从凌捭阖事发,一切的交好都变了味道。凌兰两家迅速没落,如今京都城中尚在活跃的,唯剩苏家。 凌捭阖贪赃枉法,是罪有应得。大理寺卿兰剑却是死得不明不白。 朝廷明文通令他死于刺杀,却一直也没能找出凶手。 兰剑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岁比凌洒金更长,早年就嫁去了外地。这些年一直没有回过京都,此番回来,目的鲜明,便是为了: “小女兰若,是前大理寺卿兰剑的女儿,今日前来击鼓,是为父亲兰剑鸣冤。” 兰若将诉状呈上,重磕于地: “苏大人,请您做主。” 苏城世看了一眼那洋洋洒洒的诉状时,便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待到细看,内心五味翻滚。 甚至有一度,苏城世觉得自己京兆尹的官位是做到头了。 但他出任京兆尹多年,阅历匪浅,内心虽有不详,表面却依然自若,硬着头皮依照惯例问询: “你所陈之事,可辅有证人证词?” 兰若仰头,直视京兆府尹日渐张扬的威仪。 苏城世如往常般端坐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可今日他不仅是判官,更是证人。 “父亲死前,曾与苏大人在一道饮酒。” 兰若略微有些迟疑后,重又开口: “大人便是证人。” 公堂之上,兰若公然将矛头对准京兆尹大人,显然便是掌握了什么。 果然,苏城世才刚推说“年代久了,记不清了”,兰若便迎其话锋而上: “请苏大人细看诉状,有人已经将全部实情向兰若吐露了。” 这实情,说的是一桩宫廷秘闻。 协理后宫的慧妃沈晚棠在入宫之前曾与一青年俊才过从甚密,两人同游山河,出双入对,是一对鸳鸯仙。 京兆府尹看着手上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 慧妃沈晚棠同前内务府总管凌捭阖有奸情,凌捭阖当初娶梅香,是为了帮慧妃固宠,多年来两人一直过从甚密,交往颇深。 京兆府尹苏大人眼目躲闪,深吸一口气令自己镇定,惊堂木拍到了自个的手指头上,生疼: “道听途说之事,怎能信以为真?” 说这话时,苏大人内心正在经历一番痛苦的挣扎。 心里已然将嚼舌者骂了千遍: 如此秘辛,怎能放到公堂上说? 触犯天威,他京兆府尹又有几个脑袋可以被砍? 可面上,他仍强装着镇定: “若儿,你若是有什么话想对伯父说,咱们下了堂去家里说。” “今日之事,就权当没有发生过吧。” 京兆府苏大人拿出了他的独门法宝,意图大事化无。 可兰若有备而来,生受了二十杖责,自不肯善罢甘休: “苏大人,若这道听之事,正是我父亲兰剑的死因呢?” 围观之众,凑了脑袋,竖了耳朵,想从堂上堂下两人的对话中,窥见些许端倪,又纷纷被身后传来的巨大的寒意驱退。 两列巡防营的卫兵肃道,打破了京兆府堂前的死寂,平添了今日这份热闹。 苏城世瞥了一眼,吓了一跳,踉跄出迎,鞋履都险些掉了: “晋王殿下,下官不知您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责处。” 当今病后,皇长子晋王虽名义上代掌京都庶物,但其风头和名声,都远不如协理两部、手握重权的肃王殿下。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大抵在于慧妃沈晚棠。 慧妃协理着后宫,宫妃尽在掌控,后宫连着朝堂,慧妃娘娘于朝政上,亦是影响深远。 晋王殿下想掰倒慧妃之心日久,诚然也收集掌握了一些慧妃沈晚棠的秘辛,只是碍于时机。 苏城世这会也反应过来了,兰若区区一个内眷,胆敢在京兆府门前击鼓鸣冤,矛头直指当权者,其背后定然是有人撑腰的。 苏大人细想其中逻辑,想要对付宫里那位的人中,能够蹦跶几下的,当数眼前这一位。 “本王路过,听说京兆府今日有热闹可以看,特地来凑热闹。” “苏大人不必拘谨,继续审案便是,本王只作旁观,不会干扰苏大人审案。” 话虽如此,晋王殿下坐镇,兰若的申诉,敲打在苏大人身上,便好似肃王殿下身边的城防营守官邓筵茆亲自拔出了剑。 苏城世只能如实道: “兰兄死的那夜,本官确实见过他。” “谈及之事,甚涉阴私,想来应与兰兄之死无关,多年来本官不曾与人吐露过。” 邓筵茆朝他看了一眼, “苏大人但说无妨,有关无关,自有晋王殿下帮着分辨。” 苏城世捏紧了手中壮纸,心道这一劫是绝难逃过了。 他硬着头皮开口: “那一日......那一日兰兄酒后说,说凌捭阖贪赃枉法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东窗事发后他选择一个人把罪名全认了,也是为了保护那个女人。” 看客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独肃王殿下和颜悦色,暗示苏大人继续: “苏大人,那个女人是谁?”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君子 凌洒金出发去大慈安寺的时候,妹妹凌照水递予他三个锦囊,为他壮行。 凌洒金看着凌照水神神秘秘的样子,狐疑道: “管用吗?我的诸葛大人。” 凌照水催促他上马, “管不管用,要看兄长有没有玄德公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 孔明固有妙计,也全靠刘备会哭。 一路上,凌洒金把玩着那三只锦囊,愁眉不展。 他虽有妻有妾,更有那青梅竹马、余音绕梁的苏小姐。 可是,她们哪一位也不是他正儿八经求娶来的。 如何去讨一个女人欢心,凌洒金全然没有经验。 这段时日以来,凌洒金除了忙于大理寺的公务,每日几乎都在思索这个难题。 京都城里好玩好吃的东西被他挖掘了个遍,送到平远侯府,荣安县主通通都是一句话打发: “我家县主不收陌生人的东西。” “怎么就成了陌生人呢?” 凌洒金还要请托,那代为传话的丫头格外牙尖嘴利: “和离了那不比陌生人还不如吗?” “往好听了说才叫陌生人,常理来论那可就是杀千刀的了。” 如今平远侯府内部,从上到下,一致称呼凌洒金为“杀千刀的”。 这是荣安县主与赘婿凌洒金和离后,经侯夫人口述,府里统一配给凌洒金的称呼。 那丫头瞥了一眼凌洒金手里的东西,露了一脸嫌弃: “我们平远侯府什么东西没有,还要劳您车马劳顿日日送?” “我家县主啊,早就过了心里那道坎。” “这回她随我家老夫人去大慈安寺进香,便是求姻缘。” “好狗不挡道,您啊就别挡着我们县主的好姻缘了。” “还有您那好大儿,我们侯府发善心给您接回来了,您可得尽快领走,否则啊,前后妈手下讨生活,磕了碰了少肉了,说不清楚的。” 凌洒金被那丫头骂了个狗血淋头,失魂落魄地回来后,如丧考批,茶饭不思,遭凌照水逼问,才说出: “她已经想开了,往后我就不去烦她了。” 凌照水哈哈大笑: “兄长不仅该去,还该追到大慈安寺去。” 苦肉多日终于有点成效了,当事人却听不懂平远侯府传出的这个话风。 凌洒金满面迷茫中乍现几缕惊喜之色: “她是这个意思吗?” 凌照水便道: “她是不是这个意思,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揣着凌照水给的三个锦囊,凌洒金惴惴不安地上了路。 才刚追上平远侯府的马车,人就被拦下来了。 卫兵挡着凌洒金的去路,他只能望着平远侯府马车远去扬起的尘埃叹气。 后头他的书童凌星因此抱怨: “早知道咱们便应该抄小路的。这地方我从前来过,上了这座山头,沿小路一路走,再从那边溪口右拐,保管能迎面追上荣安县主的马车。” 被凌洒金斥责: “我又不是姘夫和劫匪,走什么小路?” 此一行,凌府几乎出动了全部的青年男性,但与平远侯府训练有素的卫兵相较,全盘落于下风,如此形势之下,凌洒金还要大言不惭地说: “洒金此来,是为了保护女眷的安危。” 这会被人当众拦了道,眼看着马车越驶越远,凌星丧气道: “大爷,咱还保护吗?” “人有拿刀拿剑的,不缺咱这些操棍子拿锄具的。” 凌洒金回道: “咱们堂堂正正跟在后头,于女眷而言,虽无用,却是多一分安心;若鬼鬼祟祟从小路绕,纵使能见上一面,也会平添一分惊吓。” “如此损人不利己之事,凌洒金不为。” 卫兵把凌寺丞的话带到马车里,荣安县主撇开眼状若未闻,侯府老夫人却是听进耳朵里去了,夸赞道: “倒是个正人君子。” “老婆子这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少,却没有见过几个君子。” 荣安接口便问: “那我祖父呢?他算吗?” 时隔多年,回忆起过世多年的老伴,平远侯府老夫人笑容中仍有甜蜜: “当然。你祖父他从军立功后有许多的美誉,世人称赞他是豪杰,是大丈夫,是保家卫国的常胜将军,他的身价也从一届草民扶摇至侯爵。” “但那些虚名我并不看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可没有这些浮于表面的头衔。”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知道他是个严于律己的君子。” “后来他身在军营,常年不归,有多少同僚、幕僚乃至皇室与敌将为了笼络他,往他的帐篷里塞美人,那些小贱蹄子美得哟,就跟你那小姑子似的,让人移不开眼。” 祖母含笑看向她的外孙女: “可你祖父呢,从不斜视。” “无论是男女事,还是方向上的事,我对你祖父一贯放心,人啊,胜在有能耐,却贵在有底线。” 李红荼知道祖母的暗示,有些难为情地低了头。 多年前,曲水河畔进士宴上,才子云集,美女如云。 狂欢之日,欢庆之时,便是有些逾矩的行为,亦会被巧言盖过,不过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的。 却偏有一人,他事事当真。 美人敬酒,他不敢对饮,侧于一边,目不斜视。 美人邀舞,下场同流合舞者众,其中不乏妻妾者,偏他一个人矫情,数度推拒: “洒金有婚约在身,不便。” 荣安向周围人打听他,玉面红服的如意郎君,他究竟是为谁守着那久攻不破的节操。 知道是京兆府尹家的千金苏揽月时,李红荼愣了一下,亲自举了酒杯上前,敬今夜曲水江畔的主角,新科状元、探花,与榜眼。 满座都是恭维声,偏偏他荣安县主挑剔李红荼: “科举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选出来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呀。” “探花奇丑,状元名不副,榜眼呢.....” 她故意拉了长长的尾音,想引凌洒金看向她,可等了一会儿,金科榜眼依旧目不斜视。 李红荼一怒,道: “是个傻的。” 旁边有人笑: “李红荼,你若人人都拿来同肃王殿下比,那进士们自然个个都是又丑又老又傻。” 也有人起哄: “荣安县主,你这话说的没有根据,我们不服。” “你忘了吗,刚才您舞的那段剑,便只有洒金兄一人看明白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红杏 看明白了? 荣安因此苦笑。 朝廷举办的进士宴,是诗场,是酒宴,也是京都名门榜下捉婿的好时机。 进士宴上,名门贵女们被特许入场,以诗书,以舞曲,以乐章平添着欢宴的喜庆。 人人都在攀附风雅,轮到荣安,她倒也不推脱,拔出剑,真刀真枪地舞了一段。 在场都是读书人,人生得意时,奔赴的是良情美景,肖想的是风花雪月,歌颂的是太平盛世,荣安县主这场不打折扣的刀光剑影,喧宾夺主般将才子佳人谈笑鸿儒的好兴致败坏了个干净,为躲剑光,男女四散,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一曲舞完,荣安利索收了剑,却无一人记得鼓掌。 有人小声私语: “这大好的日子,琴棋书画挑哪一样显摆不好呢,干嘛非要动刀枪啊。” “啊呀,你们不知道,这荣安县主啊虽出身名门,却是个只会动刀剑的主,内里什么墨水都没有。” “她祖上,听说也就是个武夫。” “慧妃娘娘把她派来撑场面,也未免太煞风景了。” “其实她已然被慧妃娘娘看在了眼里,大可不必下场凑这热闹的......” 迎着荣安县主落寞却直挺的背影,场中突兀地响起了一阵孤独的掌声,那个鼓掌的人他说: “古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有县主舞剑意在......红杏。我大雍文治天下,却也不应废武,我等学子应常思家国之危,常存戍边之志,时刻勿忘马背上得天下的道理。” 因有榜眼郎君的这番慷慨之言,在场的大雍进士们被太平盛世蒙蔽了的爱国之心油然而生,吟词诵对也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变成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荣安县主回眸,望见杏花春雨里那孤掌独鸣之人早已同一干同僚挤作一团,称兄道弟哥俩好,文治武功全在酒里。 她嘴角一瞥: “去你的马背上得天下,本县主今日就只是想砍那株开得招摇的红杏而已。” 场面上沸扬的热闹,顷刻间便将荣安县主李红荼掀起的短暂尴尬,掩盖住了。 状元和探花喝了荣安县主的敬酒,如饮罚酒,寻着个借口便跑了。 榜眼郎反应慢了半拍,被留了下来。 杏花树下,剩了凌洒金与荣安县主独处。 凌洒金不看荣安,荣安就放肆地盯着凌洒金看。 这一晚上,她的视线只焦灼在他身上。 荣安县主愈看愈觉得状元郎大腹便便,文才平平,其名不副。 愈看愈觉得探花郎奇丑无比,三甲之内自有遗落的明珠。 愈看愈觉得,像凌洒金这样面如冠玉,才如广渊,却偏偏心如磐石,冥顽不化的郎君,是不能细看,常看和久看的。 看着看着,人便容易起圣母心,忍不住想要管闲事,救郎君于水火中。 这会,荣安县主刚想开口,便听见外面有人喊: “京兆府尹苏大小姐到了。” 伴随着这阵响动,榜眼郎眼中光芒乍现,容色也因此大增。 他甚至不曾与专门前来敬酒的县主道别,便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心上人。 京兆尹府苏小姐面色潮红,娇羞之色全写在了脸上。 她素有才名和美名,在人才风流的佳宴上独得众人的青睐: “苏小姐人比花娇,果然当得起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头。” “苏大小姐不仅人长得美,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腹有诗书,才名远扬。” “她与榜眼郎青梅竹马,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神仙眷侣。” “啊!” “救命啊!” “杏花树怎么倒了!” ...... 荣安县主收了剑,居高临下睥睨着那一对神仙眷侣被分隔在砍落的杏花树枝两端,不能探触彼此。 苏揽月的脸被猝不及防砸下来的树枝划伤了,这会正捂着半张脸,委屈得直哭。 被人当头一喝: “苏揽月,你一个晚上到底要哭上几回?” “你这梨花带雨的样子,未必人人都喜欢,本县主看着就很烦。” 苏揽月抬头,眼中泪光与荣安县主眼中不可一世的锋芒对上,立马便落了下风,哭声未停,却掉头就跑了。 落在凌洒金眼中,是满目的心疼,他正要追寻伊人的脚步而去,却听外头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 “晋王殿下到了。” 众人俯跪代天筹宴的晋王殿下,那些不愉快,不痛快被皇子不怒而威的气势掩盖: “荣安你又在闹什么呢?” “京都城里便数你最没有名门贵女的样子了。” 荣安县主低头收剑,闻听此言,甚至都没抬头: “晋王殿下,荣安是个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干系呢?” “柳淸姐姐出身名门,秀外慧中,端庄贤淑,荣安自然是比不上的。” 杨柳清是晋王正妃,也是荣安县主的闺中密友。 不同于荣安县主的乖张任性,晋王妃品貌端正,风评甚佳。 提起她,众人都是发自内心地恭维。 晋王殿下却说: “提她干嘛,我朝泱泱才子才是今夜的主角。” 众人举杯欢庆,杏花树下那点小插曲被溶解在无边欢庆里,变得不值一提。 席间,晋王考校三甲后,盛赞了状元的文才,探花的丰姿,以及榜眼郎的文才与丰姿,称他是: “举世不可多得的人才。” “洒金不才,愿追随殿下的脚步......” 凌洒金承晋王殿下如此伯乐盛情,屡次谢恩后,几乎便要拜在主考官晋王殿下门下了。 遥举举杯时被人从身后撞了个踉跄,他一回头,避无可避正对上荣安县主笑靥满面: “晋王殿下,慧妃娘娘和肃王殿下给进士们的贺礼到了。” 两人并肩时,荣安有话递进凌洒金的耳朵里: “凌洒金,若不是你眼前这位尊贵的晋王殿下,你可能不是如今这龟孙榜眼,你谢他,还不如......谢我。” 凌洒金闻言,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咬耳追问: “此话何解?” 荣安县主倒也直白: “晋王力荐,让端妃娘家唯一的老秀才做了新科状元。” 且凭荣安县主混迹京都交际圈中无所畏惧的丰姿,凌洒金便知她所言非虚了,他眼中闪过的黯淡被李红荼尽收于眼底。 她故意搭着他的肩,凑近他的耳朵,举止亲密,行为不检,嗓音蛊惑: “凌洒金,晋王不是真的看中你,本县主却是真的看上你了。” 此后新科榜眼被生猛县主沿着护城河追了三里地,闹得京都城里人尽皆知,可即便如此,他与京兆府尹苏家的娃娃亲,依然牢不可破,让旁人无任何可乘之机。 第一百二十章 气晕 “什么君子,就是个傻子。” 荣安县主此时追忆这段往事,风花与雪月的起源,是她骨血中凛然不灭的正义心在鼓动和作祟罢了。 她大可不必管那些司空见惯的闲事,也便不会沦陷在金科榜眼惊艳的才华和至纯的品性中,难以自拔。 “傻子亦有长处,至少,他不会自作聪明。” “窈窕淑女,不止君子好逑,小人也喜欢。想要从茫茫人海中去分辨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何其艰难。” “你这般耿直的性子哟,兴许命中注定了就该配个傻的。” “走着瞧吧。” 平远侯老夫人取笑着孙女,祖孙俩搂作一团,把那身后的傻子晾在了路边。 平远侯府的马车绝尘而去,凌洒金一行望尘莫及。 “现在该怎么办?” 凌星急道,他眼中的焦急无疑感染了凌洒金。 短暂的踟蹰后,凌洒金掏出了随身的三个锦囊,按顺序拆了第一个。 凌照水的嘱托之词被展开,让凌星他们扬起了希望,却令凌洒金面如死灰。 凌星将那锦囊中的纸片夺去,粗粗看了一眼,迷茫地抬眼: “这算哪门子锦囊妙计?” “少爷,小姐这意思是不打算管我们啦?” 方方正正的白纸上,只有零星几个字: 真心赴实意。兄长加油,照水看好你哦。 凌星想了许久,得出了结论: “小姐这哪是看好啊,分明是看热闹吧。” “少爷,咱还跟吗?平远侯府侍卫的后脑勺都快望不见了。” 凌洒金把那白纸收回锦囊中,笃定道: “跟,当然要跟,不跟怎么能叫夫人看见凌某的真心。” 凌照水实则是想告诉兄长:在追妻这件事上,解铃还须系铃人。 道阻且长,路遥不仅能知马力,还能见人心。 却唯独,见不了人面。 一路相随,一直跟到了大慈庵寺,不管是亲自求见,还是投递小纸条,凌洒金都没能见上荣安县主一面。 到了饭点,仆从们都有点丧气, “这慈安寺庙小不容人,一共就两处厢房,县主住了一处,另一处也早就被人定了,我们便只能露宿了。” “这荒郊野岭的,你们说,会不会有猛兽啊?” “夫人不见少爷,咱们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凌星在凌洒金耳边提议: “要不我们再进去求一求,夫人面了佛,说不定一时感于慈悲,便放您进去厢房里同住了。” 凌府一行人正在庙前议论,一辆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凌洒金回头一看,碰见了熟人。 苏揽月小姐扶着丫头的手袅袅娜娜下了马车,见是凌洒金,满心满眼俱是笑意: “洒金哥哥,这么巧,怎么是你啊?” “你我当真是有缘啊!” 苏小姐迎面而来,步履轻快,凌洒金伸手一捞,把凌星推到了跟前,阻挡着苏小姐热情的问候,而后执礼、侧目: “苏大小姐,你我俱已成年,少时的称呼,还请莫要再用了。” “还有,凌某此来是为了护送我家夫人,与苏小姐不存在巧合。” 凌洒金的生疏让苏大小姐愣住了: “夫人?洒金......凌大人,你不是与那荣安县主和离了吗?” 这事从苏揽月口中说出,就格外气人,被推到她眼前的凌星破口骂道: “你这个害人精,还好意思说。” 京兆府尹在京都城地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苏大小姐何曾遭过下人的辱骂,若是平时,必定是要将凌星狠狠责打一番了,但是凌洒金在眼前,她不好撒泼,便只好又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凌大人,揽月也是出于过往交情,才好意将听到的看见的实情,同大人讲的,为此揽月还茶饭不思、苦思冥想斟酌了几日几夜呢。” “若是因为揽月的话,令荣安县主心生嫉妒,恼了洒金哥哥......” 从前凌洒金也不觉得这苏揽月说起话来夹杂着哭哭啼啼的腔调,是如此的令人作呕,他起初还勉勉强强地听着,待到苏小姐话里话外对荣安县主存了贬低之意,凌洒金听不下去了: “苏小姐慎言。” “恕在下直言,苏小姐身上并无让荣安县主嫉妒的地方。” 凌洒金是端方君子,加之他对苏揽月向来呵护有加,这样的话从凌洒金口中说出,比凌星大骂苏揽月是“害人精”的杀伤力,大太多了。 苏小姐愣得都忘了哭,羞愤交加: “洒金哥哥,你变了。” 凌洒金迎其话锋而上: “苏小姐倒是一贯如是。” 苏揽月哭诉: “洒金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揽月呢,从前你可是说过揽月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京郊城外三日似乎耗光了凌洒金的耐心,他此刻对苏小姐的不耐烦全写在了脸上。 凌洒金再一次打断苏揽月: “苏小姐,从前是凌洒金有眼无珠之言,还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凌洒金此生心中只有李红荼,再不会有旁人。苏小姐的眼泪,还请关照旁人吧。” 凌洒金说完,头也不回便走。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瞧过苏揽月小姐一眼。 当真是做到了,目不斜视。 苏小姐却不肯罢休,在身后嚷道: “洒金哥哥,你莫要以为荣安县主是因为爱慕而嫁予你,她嫁给你实则是因为她身患隐疾,不能生育,此事平远侯府自以为瞒天过海,但京都城中世家贵族都有耳闻,你若不信,大可向众家去打听。” 凌洒金停住脚步,顿步有声,有如内心的悲鸣。 他侧过半身,回应苏揽月小姐道: “苏小姐,我与荣安夫妻一体,她的事情,我当然知晓。即便我一时失察,也会亲口向荣安问询,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告知。” “再者,洒金想告诉苏小姐,娶妻与生子本是两码事,我娶荣安与她是否能生育并无关系。苏小姐若一定要用生育来衡量女子的价值,请您切莫同红荼比,大可将目标定得高远些,依洒金拙见,猪圈里的母猪就很符合苏小姐的要求。” 苏揽月从前也不知道文质彬彬的凌洒金,认真护起短、怼起人来是这般气人模样,她一时气急,捂着心口直喘,唬得丫头小厮惊呼: “来人那,我家小姐晕过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出息 “凌洒金出息了。” 暮鼓时分,荣安县主被小和尚请到了鼓楼上。 高处远眺,听暮鼓声声,看人影重重,斜阳西下,美不胜收。 看着看着,便看到了凌洒金一行在寺外徘徊。 李家老夫人赞道: “多实诚的孩子啊,你叫他不要进来,他便真的不进来了。” “这大静安寺又不是咱们平远侯府开的。” “神佛面前,众生平等,他进来拜一拜,难道咱们能把他赶出去不成。” 凌洒金在下面走来走去,影响了荣安县主看风景的心情。 不多时,更煞风景的便来了。 苏小姐一路面,便是哭与笑,李红荼心里想,凌洒金完了。 他一向来就不是苏大小姐的对手,充其量便是苏大小姐捏在手里的一只蚂蚁。 李红荼的脚不自主动了两步,李老夫人看出来了: “怎么,想下去帮架啊?” 被识破了,李红荼反倒安之若素了: “我帮他?我为什么要帮他?” “我们已经和离了,他如今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李老夫人但笑不语,便示意李红荼一起往下看。 鼓楼所在的这个位置,正对着大门,看着虽高,但听得却格外明白。 凌洒金怒怼苏大小姐的每一句,祖孙俩都听见了。 苏揽月晕过去了,底下一阵闹腾,祖孙俩望着凌洒金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竟异口同声道: “凌洒金出息了。” 祖孙俩对视,李老夫人劝道: “他一个文官,风餐露宿总是不妥,咱们住的院子角门边上不还有间空屋子嘛,你让他们住进来吧。” 起初,李红荼对祖母这个建议还有些犹豫,可当她听到: “红荼啊,这庙里一共两进给香客居住的院落,你若是不给凌洒金住,那他万一住到隔壁院子里去了呢?” 李红荼立马便跳脚了: “他敢!” “珠玉,你去把那杀千刀的叫进来。” “便只许他们在角门出入,不许进到里头来。” 诚然再借凌寺丞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同苏姑娘有半点瓜葛。 他所有的胆气,方才都已经被妹妹凌照水的第二个锦囊催发了,用来对付苏大小姐。 苏大小姐驾到之前,凌洒金拆了妹妹凌照水的锦囊。有了第一个锦囊的教训,他其实对第二个锦囊不抱什么期待。 无非便是加油,努力和坚持之类的言语。 也不能怪妹妹只灌他心灵鸡汤,隔了几十里地,凌照水又不是能掐会算的活菩萨,怎么能了解他此刻的困顿吗? 凌洒金小瞧了妹妹,凌照水真的了解。 凌洒金拆了锦囊,便从原本坐着的木桩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就差喊出声“照水,你在这儿吗”。 凌照水的锦囊上写着: 兄长,苏大小姐要来了。 要让嫂嫂解气,最好的方法,便是给她出气。 兄长,以你全部的才学,骂她,往死里骂她。 凌洒金不曾见过如此坦率直白且极富煽动性的锦囊之计,也不曾见过如此神机妙算的人,所以他压根没当真,只以为妹妹凌照水是在拿他寻开心。 当他真的见到苏揽月小姐时,内心的独白不是“好巧”,不是“怎么是你”,而是,见了鬼了。 既是鬼已经到了眼前,凌洒金怀揣着妹妹凌照水的殷殷嘱托,鼓足勇气,全力开怼,诚然他完全不知道他所说所做的这一切,都正好落在鼓楼上看风景之人的眼睛和耳朵里。 当真要称上一句,巧了。 对于这场巧合,李家祖母最先觉出异常: “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就突然想到大慈安寺来住了呢?” 平远侯府传出的讯息是,荣安县主要陪主母去大慈安寺进香。 消息不实,李老夫人是被荣安县主李红荼生拉硬拽拽到大慈安寺里来的。 她多问上两句,李红荼还不乐意了: “祖母,这不祖父的忌日快到了吗,咱们去庙里拜拜,添点香油钱。” 她祖母眼角的皱纹都被活活撑开了: “红荼呀,且不说你祖父的忌日是在腊月,距今还有好两个月呢,就说这大慈安寺它声名在外的课业,是姻缘啊!” “你这是要让你祖父坟头开出花来呀!” 李红荼才不管那大慈安寺是干什么的,求神问佛之事她向来也算不得诚心,但是这一趟她打定了主意非去不可,李老夫人拗不过她,便也只能寻了个由头,陪孙女走这一趟大慈安寺。 路上碰到了尾随的凌洒金,李老夫人这才参破了孙女心中的天机: 长途跋涉出趟门,原来是要给这小子寻机会呀! 相较于侯夫人,李家祖母对凌洒金的印象还算不错。 比起京都城里的世家公子,凌洒金身上没有脂粉味,没有纨绔气,干净又实在,笑起来时两排白牙俱露,不藏着,不掖着,光明又磊落。 这样的人无论外头怎么说,李老夫人觉得凌洒金这个人他不坏。 前段时日,凌洒金日日在平远侯府门口蹲守,李老夫人便是唯一一个替他说好话的人: “应该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个建议被湮灭在侯夫人一提凌洒金便犯心疾的呼天抢地中,不了了之。直到被李红荼拖到了这个地方,李老夫人欣慰地看着孙女,才知道她听进去了。 在外人眼中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荣安县主李红荼,她实则心细如穿针,她会在意每个家人说过的话,会照顾每个家人的情绪。 否则她想嫁给凌洒金,不用白白耗上这么多年。 她其实在等,平远侯夫妇心平气和地接纳她的任性。 她坚持自己的选择,却也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所有的孙辈中,李老夫人最爱李红荼,正如慧妃娘娘所说,李红荼身上有威烈将军年轻时的影子,自由却不散漫,任性却不妄为。 袅袅香烟弥漫,李老夫人跪在佛前,眼角微湿: “老伴啊,你的忌日还早着呢,老婆子怎么就又想你了呢!” “你是不是也想红荼她,有个好归宿啊。” “老婆子我看着洒金这孩子就很不错,心诚人又正,你怎么看呀,你若是也觉着不错的话,就给老婆子拖个梦,回头老婆子转达给红荼,她啊,向来最喜欢听你的故事,听你说的话。” 第一百二十二章 跟踪 李红荼在佛堂外等着她祖母,听着她絮絮叨叨讲话,眼中亦闪过酸涩,她所向往的爱情,大抵便如祖父和祖母般: 相互信任,相互挂怀,相倚为强,共拒风雨。 李红荼不信神佛,姻缘之事,靠求不如靠自己,可她既然来了这里,便也入乡随个俗。 荣安县主李红荼屈身下跪,双手合十,求神拜佛: 神明在上,小女红荼,想求教神佛,他当真是我的良人吗? 这话叫尾随其后的凌洒金听了去,他明白: 李红荼的心结并未完全解开,才会有此多余一问。 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问题,是苏揽月,却又不仅仅是苏揽月。 凌照水给凌洒金的第三个锦囊上写着: 兄长,荣安不是别人。 有话直说。 凌洒金反思许久,他的过往履历、他的积蓄家底、他的人际关系,这些早在成婚之时,他便已经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荣安知晓。 他欺瞒荣安,令她蒙在鼓里的唯有一件事。 那便是,凌三川的身世。 凌洒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凌三川是凌照水所生这件事,他并不想告知任何人知道。 他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的决心从他接纳这个孩子成为自己儿子的那一刻开始就从未改变过。 这倒并不是因为对荣安县主不信任,而是因为凌洒金积埋心底的那份愧疚与担当: 无论真相如何,对于凌洒金而言,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凌洒金在慈安寺内前堂后院来来回回晃悠,走了五六个来回,也没有拿定主意。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寺内一处荒芜的小树林里。 等他终于打定主意要为此事开口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树木环绕住了。 天色已黑,凌洒金一时无法辨清东南西北。 等他好不容易有些头绪了,却发现苏揽月独自一人从他面前的树林子里穿过。 她并没有瞧见密林里的凌洒金,借着月色东张西望了两眼,便继续往前去了。 凌洒金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苏揽月,凭的是自小相伴的熟悉。 可他愈是确定那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是苏大小姐,心里便愈是纳闷。 毕竟黄昆时分这位弱不禁风的苏小姐才刚刚被自己气晕过,被丫头嬷嬷们闹闹哄哄抗回了厢房中,丫头嬷嬷们忙忙碌碌又是请医用药,又是请住持为其平复情绪,弄出了好大的动静。 凌洒金对苏小姐虽然没有感情了,但想着因自己的原因,令其遭受如此巨大的病痛,还是叫他心生愧疚。 他让凌星隔三差五地便去问候一下苏小姐的病情。 半个时辰前,凌洒金才听苏大小姐随身的嬷嬷说: 大小姐听了经,又服了住持开的安神助眠的药饮,心疾才好了一些些,已经睡下了,这一觉应该是要睡到明日晌午,请外人都不要来打扰了。 这才过去了多久,苏小姐便独自出现在这阴暗的小树林里。 看她这精神头,完全不像一个刚晕厥过的人。 本着有话直说的原则,凌洒金冲着苏大小姐逐渐远去的背影,便要出声打招呼。 话到了喉口,被人一记手刀劈在脖颈间,他疼得险些叫出了声,却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凶恶的声音道: “别喊,当心你的猪脑袋。” 荣安县主语气很急,也很凶,在凌洒金听来却是有如天籁: 他有多久不曾听她骂过他了。 乍一听,凌洒金情绪上涌,险些就要热泪盈眶了。 他看着荣安那探头探脑、目光追随苏小姐远去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 “红荼,你在跟踪苏揽月吗?” 李红荼一记重拳砸在凌洒金背上,否认道: “本县主跟踪她?她苏揽月要不起这个脸面。” 凌洒金回眸,正对上她明艳逼人的一双美目,听她继续骂道: “你个傻子,在院子里绕来绕去,本县主这不是......” 她惯常任性,且有恃无恐,也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嘴皮子变扭,编不出瞎话,索性直说道: “怕你个傻子迷路了,本县主才一路尾随你进来这小树林子,没想到啊,还能在这遇见苏小姐......” 荣安县主的眼神在凌洒金和远处苏揽月远去之地间来回飘转了几回,凌洒金才反应过来品出其中的危险,: “红荼啊,你听我解释啊,我没有约她。” “我是真迷路了。”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慈安寺只有那么点大,荫蔽点儿的地方唯有这个小树林。 凌洒金迷路之地恰好就是这个小树林,他进了小树林子没多久,苏家大小姐便神神秘秘、蹑手蹑脚地也进了林子...... 黄昆的时候,凌星一次次出入旁边那进院子,有的是机会帮他俩传递消息。 也许白日里他们就是在演戏,到了晚上才约在这小树林里,想要畅舒衷肠,亦或干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被李红荼抓了个“现行”,凌洒金辩解说他迷路了,急得汗都冒出来了,却也知道自己并不可信。 这话搁谁谁都不信,但偏偏李红荼信了。 她一手提溜着凌洒金的后衣领,一手执剑柄扫向两人身前的灌木,没好气道: “跟紧了,别再迷路了。” 李红荼之所以不相信亲眼所见,却相信凌洒金的鬼话,原因也很简单。 荣安县主走这一趟大慈安寺,求什么劳什子姻缘,都是幌子。 她的真实来意,就是因为苏小姐。 夜黑风高,苍穹如盖。 苏揽月走在阴暗的小树林里,浑然不觉身后跟了两个人。 她走到一处榕树边,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后,从衣襟里抽出东西,就着那榕树蹲了下来。 紧接着,她所在的地方就冒起了火光...... 荣安县主呆不住了,一个箭步上前带起一阵窸窣声,引得苏小姐警惕得回了头。 树影重重,风声呼呼,令人不寒而栗,却也并未觉察到异常。 苏揽月抓紧了手上的动作,匆匆把事情办完,双手合十匆匆拜了几拜,便逃也似地跑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坦诚 “松开。” 荣安县主对桎梏自己的凌洒金怒目相对,方才后者一时情急,不仅将荣安县主抱住了,更是用某种方式令其不得发生。 顺理成章的,凌洒金收获了荣安县主厚实的一个巴掌。 凌洒金不觉得疼,反倒吧唧了两下唇十分回味: 好久没尝到肉味了,给点肉末星子解解馋,也是好的。 荣安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头,瞧着苏小姐跑远了,更是急得不行: “凌洒金,快救火啊。” 凌洒金很无奈,火明明就在自己身上,媳妇却要自己去别处救火。 他喘平了几口气,才对荣安说道: “那是纸钱,且让它烧一会吧。” “银票缺了角,也不知道阎王爷收不收。” 荣安县主一只手仍被凌洒金拽在手心里,便是方才她用另一只手打了他,他也没有将这只手松开。 李红荼心里一暖,再去看凌洒金半边脸上腥红的巴掌印,有些后悔自个方才下手重了。 亲个嘴而已,也不会少几两肉。 打也打了,亲也亲了,前戏做足,余灰未烬,凌洒金便想趁着这个空档把心里的话筒荣安县主说明白了: “红荼,其实有件事情我很早就应该向你坦白......” 有一阵风过,吹得远处那将灭未灭的火苗滋滋响,李红荼惦记着那火星子,便将凌洒金的话头打断了: “出去看看先。” 走近了,两人便发现那榕树是一棵绞杀榕,枝干盘错,,但主干里头却是中空的。 凌洒金朝里望了望,凭经验断定道: “死的应该是棵樟树。” 李红荼往那火堆里瞄了瞄,拿枝杈捡了捡,凭眼见断定道: “死的应该是个孩子。” 李红荼的话把凌洒金吓了一跳,褪离了那绞杀榕好几步,被李红荼嘲笑: “我说洒金哥哥呀,你不会以为你的揽月妹妹大半夜不睡觉,是学着人家黛玉葬花,来祭拜被榕树杀死的樟树吧?” 她故意学着苏揽月那要哭不哭的语气,令凌洒金一阵警觉,脱口而出道: “孩子不是我的。” 李红荼正拿了根木棍在那火堆里挑拣小孩衣服料子,冷不丁被凌洒金这么一唬,也呆愣住了: “你说哪个孩子?” 凌洒金站在月光下,对着皎皎明月发誓: “哪个都不是。” 火光忽明忽暗,撑着最后一口气,也没能将剩下的一点衣料烧完。 李红荼挑着捡着的时候就在想白日里祖母说的话: “男人那,大多好面子。” “有些事情他心里认定了,一时半会也拗不过来。” “他若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你便顺水推舟全他这个颜面,这是夫妻之道,也是你的体面。” 凌三川的身世,李红荼已经知道了。 事情发生后不久,凌照水便亲自登门解释过。 但李红荼要的不是凌照水的解释,而是凌洒金的坦诚。 换言之,凌三川究竟是不是凌洒金的孩子,对于李红荼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她真正在意的点,决意与凌洒金和离的根本原因是, 凌洒金的不信任与不坦诚。 一世夫妻,有多少的日日夜夜要一起守,有多少的艰难困苦要一起抗,如果没有信任,没有坦诚,全凭一腔不知道何时会消亡掉的爱意,李红荼不能确信她和凌洒金能不能一起走到最后。 今日的苏小姐,明日的李小姐,后日的林小姐,谁都可以是他们婚约里的绊脚石。 “红荼,我向你保证,以后任何事情我都不会隐瞒你,以后我不会因为听信外人的话而误会你,伤害你。” 月光下,凌洒金信誓旦旦: “如果我再犯这错,就让我同这樟木般,一点点被绞死。” “红荼,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红荼搅动着那死灰,不知不觉,心里有团火似乎复燃了。 这些时日来,她也想了很多。 她与凌洒金能走到今日,并不容易。 飞蛾扑火般爱过一个人,并不是一件说忘便能忘的小事。 荣安县主的心,在凌照水登门那日便已经松动过了: “生命中有过那样一个人出现,其他的,便都会沦为浮影与陪衬。” “飞蛾扑火般爱过,你很难再爱上一个人,纵使再爱,也不会像爱他那么爱了。” “一段婚约中若是失却了爱情,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兄长并非无可救药之人,也确实有悔过之心,照水若非亲眼所见甚至都无法想象像兄长那样的人,会逮着人就像其请教讨女人欢心的法子,会在灯下彻夜消磨一块木头给县主做小玩意,照水敢打包票,他当年考科举都没有过这份用心,否则他当年也许就是金科状元了。” 凌照水说得无比诚恳: “这祸事因照水而起,照水不忍看见兄长嫂嫂两个相爱的人因一些误会而错过此生,故而不惜将过往撕开,也要让县主知晓凌三川并非兄长亲生。” “兄长的初心,是为了维护照水的声名。” “请县主再给兄长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 彼时荣安县主并没有反驳凌照水看似脱口而出的这句嫂嫂,便说明她心中对凌洒金的气恼已然消解了大半。 又听凌照水说: “兄长虽莽撞却不失担当,他今日能这般维护照水,他日便也会这般维护县主。” “如果县主不嫌弃,照水希望,凌三川既是兄长的儿子,亦是县主的。” 对于凌照水而言,凌三川的身世是她此生最重要的秘密。 她向荣安吐露,虽然是为了挽救兄长凌洒金的婚约,但其中不乏对荣安县主人品的深深信任。 冲着这一点,荣安也不会对凌三川袖手旁观: “你放心,且不管我与凌洒金是怎样的结局,本县主以平远侯府的门庭起誓,会永远替你们保守这个秘密。” 凌照水走这一趟,是为兄长凌洒金做说客,却也不是完完全全的说客,荣安至今仍记得小姑子说: “兄长事情做的,话说的,确实可恶。” “照水想劝县主一句:原谅一个男人,别太轻易。” 凌洒金永远都不会想到,他平日受的苦肉里,亦有妹妹凌照水的一份功劳。 死罪可免,活罪绝不可少。 凌照水的目的,是要让凌洒金长记性。 毕竟这说媒、说和之事,她一点都不想摊上第二回。 第一百二十四章 锦囊 月明星稀,天地一片死寂,唯有两颗怦怦跳动的心越来越近。 两人燃了火折子,仔细辨了几遍,榕树腹脏中垒着一个小小的土包,上端已经隐隐长出了些杂草,不仔细看丝毫不会让人觉得, 那是一座坟冢。 “怎么回事,苏揽月这祭拜得是谁啊?” 两人初初和好,凌洒金便同那连体婴似的,寸步不离荣安县主左右。 他向来不会在这些事情上上心,便是亲眼见了这处孤坟,心中亦无过多的联想。 不同于凌洒金的粗线条,荣安县主却已从那些有迹可循的蛛丝马迹中参破了天机,她语气冷淡地说道: “是她自己的孩子吧。” “什么?” 凌洒金显然被吓到了,他如今虽然已经识破了苏揽月的假面,对其也确实心存厌恶,但他仍然无法跳脱出固有思维,去接纳荣安县主口中的这个现实: 苏揽月有过个孩子? “不可能。” “她尚未成婚,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见李红荼的视线幽幽扫向自己,凌洒金深恐惹火上身,赶忙解释道: “我跟她,那时虽有口头婚约在身,但相处时都是循规蹈矩的,并没有做过逾矩的事。” “红荼,你相信我,这......孩子跟我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李红荼心里其实早有了猜想,看了眼凌洒金耿直自辩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 “你是循规蹈矩了,但别人,未必。” “凌洒金,你真是个傻子。” “你从未真正了解过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凌洒金被李红荼噎得哑口无言,他试图解释: “红荼我......” 李红荼看着他那不知所措的样子,明媚的双眸突然盛满了笑意: “不过男儿的心思嘛,本不应该用在这些事情上。” 李红荼说罢,主动挽上了凌洒金的手臂, “走吧。” 两人往回走的路上,凌洒金一直在咀嚼李红荼说的话,想了很久,没有丝毫的头绪: “如果有个人让苏揽月有了孩子,那会是谁呢?” 没有了乍闻这件事时的震惊,凌洒金此时谈论这件事情神色、语调都甚为平淡,完全就是在谈论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 如此态度,让偏头看他的荣安县主十分满意,于是半边身子又往他胳膊上靠了靠。 “谁知道呢,也许是皇嗣呢!” 京兆府尹家的苏大小姐在京都城中向来风评很好,她与凌洒金的一段青梅之情无疾而终后,人人都觉得她逃过一劫后,理应能嫁得更好。 事实上,凌洒金之后,也不乏高门贵府向京兆府尹提过亲,却都被苏家拒绝了。 苏家,和苏小姐,似乎都更有远见。 京都城里偶有风传,以苏大小姐拔尖的美貌、才华、家世,完全配得上一个皇子妃的位份。 捕风捉影的话,只被当做谬赞,旁人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只有荣安,上了心。 她对苏大小姐上心,是因为凌洒金,却也不仅仅是因为凌洒金。 进士宴那日,向来不喜热闹的荣安县主错开人群,走了条小路,然后她便迷路了。 她从人迹罕至的假山石洞后穿过,听到的声响可谓不同寻常,她一度震惊: 朝廷举办的进士宴,虽是欢宴,言行不拘,可大胆活泼些,可房中自由些,但也不至于大胆到如此没有下线的地步吧。 石洞里传出的声音太过激情,亦太过大胆。 男人的活计显然让女人满意,女人无私的奉献勾起了男人一轮又一轮的征服欲,发出的碰撞声令李红荼落荒而逃。 可惜石路坎坷,荣安县主不慎崴了脚,不得不放慢放轻了前行的脚步,不得不多听了一些污秽杂音,原本,她还无法考究石洞中苟合的男女身份,可就在她即将逃离假山石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要哭不哭的声音说: “奴家什么都给殿下了,殿下可要对奴家负责啊......” 这些年,荣安县主冷眼旁观,她倒想要看看,苏大小姐如此为自己造势,究竟是要花落谁家? 等着等着,当今五位皇子,四位都已娶正妻。 他们的正妻,虽形貌不同,却全都康健安稳,一点都没有要给苏小姐腾位置的意思。 唯剩了一个肃王,倒是与苏小姐倒是年貌相当。 肃王武瑛玖的确也成了苏大小姐的目标。 京兆府尹苏夫人在慧妃为肃王选妃的那段时日里,时常着诰命之服出入海棠宫,与京都城里其他贵眷夫人一样,王婆卖瓜,专挑一家卖。 早在选妃宴前,硝烟早已四起。 待到选妃宴上,京都贵女明争暗斗不下于战场上鼓角争鸣,可到了最后,苏小姐与各家贵女的进取心也好,狄亚娜公主的爱国情也罢,都敌不过突然杀出重围的凌姑娘。 “你是说那......孩子是肃王殿下的?” 李红荼说孩子是皇子的,凌洒金虽未考究,但本能地便选择了相信: 荣安若没有一些缘由,是断不会将这样不光彩之事嫁祸到一个皇子的头上的。 凭着苏揽月的心气,用着李红荼曾经用过的排除法,凌洒金得出了与李红荼相同的结论,却被李红荼矢口否认: “你看肃王殿下像是那般不负责任的人吗?” “肃王殿下若是有个孩子,他会狠心不要他?” 苏揽月连块像样的墓地都不给孩子置办,只能偷偷摸摸地将孩子的遗骸放在绞杀榕里,偷偷摸摸前来祭拜,由此可见,孩子的身份定然不被生父所认可,更有甚者,说不定就是孩子的生父要求苏揽月将孩子打掉的。 李红荼说的在理,可事关肃王,就事关凌照水,事关凌照水,凌洒金就不能淡定: “不行,别管是不是,我要立马回京,将这个消息告诉照水。” 李红荼慢条斯理地打断他: “你先别急,我觉得这些事情照水她......是知情的。” 荣安说着,从腰间抽出了一个锦袋,凌洒金一眼就识出了,同样材质和纹样的锦囊他口袋里有三个: “红荼,你怎么......也有这锦囊......妙计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巧合 大慈安寺门口,凌洒金与苏揽月这对旧侣迎面相对,算是偶遇。 可荣安县主与苏揽月这对情敌的狭路相逢,却算不得巧合。 李红荼来到大慈安寺,是因为凌照水提前给了她一个锦囊。 凌照水登门说和后,凌洒金仍然是一日日雷打不动地去平远侯府报到,东西送的虽不合荣安的心意,但足以让荣安县主感受到他求和的决心,风雨无阻,坚如磐石。 不管平远侯府其他人的态度如何,荣安县主内心实则已经松动。可光荣安县主一个人松动,是不够的。 凌洒金一头热,一门心思全在荣安县主李红荼身上,对于人情世故,可以说完全不察。他满心以为事情的转机,全在荣安一人身上。 感情固然是两个人的事,可婚约却是一家子的事。 荣安的心松动了,平远侯府全府上下却依旧对凌洒金饱含敌意,有时候荣安听着那些家人为其叫屈的话,有心想为凌洒金说些什么,却不得不屈从于全府上下空前一致的义愤填膺,很多次都是话到嘴边羞于开口。 妹妹凌照水显然为兄长考虑得更多,也更了解和体贴荣安县主的面子。 荣安县主既然开了和离的口,断没有自个收回的道理。 总要有长辈从中说和,让她好有个台阶下。 平远侯府内,男人都在朝堂上谋事,并不贴近后宅之事。平远侯夫人呢,一口一个“杀千刀的”宣泄着对凌洒金的怒气,故而她完全不在凌照水的考虑之列。 凌照水看中的,是威烈将军的发妻、不管俗事却通晓人情的李老夫人。 买通了几个老仆后,耳旁风顺势吹到了李老夫人的耳朵里。 李老夫人留意了些时日,凌洒金的苦肉和人品便全被她看进了眼睛里。 德高望重的李老夫人说一句“应该要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便是荣安县主与凌洒金最好的台阶。 心思动了,台阶有了,还需要寻个机会彻底地将两人之间的隔阂化解。 凌照水适时给荣安县主送去了锦囊妙计, 锦囊上写着,八月十二,苏大小姐要去大慈安寺进香。 荣安县主会意跟随,才有了凌洒金听说的“荣安要随老人去大慈安寺进香求姻缘”。 凌照水又在那个当口果断推了兄长一把,让他同去。 凌洒金追着荣安县主,荣安县主追着苏大小姐,三人汇聚在大慈安寺,可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为求姻缘而来的。 “红荼,你是说,照水故意将我们引来,是为了给我们看苏小姐的阴私?” “可是,照水怎么会知道苏揽月有个孩子呢?” 凌照水远在百里之外,她便是诸葛再世,也算不到大慈安寺发生的各种事。 可单从她这些锦囊便可以看出,她对这件事必然是存了万全的把握: 她无比坚信,兄嫂走这一趟大慈安寺,定是能够冰释前嫌,破镜重圆的。 苏小姐把孩子葬在了京都城郊外大慈安寺,绞杀榕的中空之处,可谓是十分隐蔽。今日若非撞见了她亲自烧纸钱和小孩子的衣物,凌洒金和李红荼也绝计发现不了她的秘密。 凌洒金和李红荼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那些年凌照水远在新乡,她是如何知晓京都城中苏大小姐的这些阴私的。 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点, “自照水回京后,苏揽月其实便一直在针对她。” 凌洒金说: “她在你我婚仪上痛哭不止,表面上看是旧情难忘,可她并不想同我有什么,如此做实际上针对的是我凌家的过往。” “后来她又花心思在你我之间挑拨离间,表面上看是不想你我好,往深了想,便也是不希望我凌家攀着平远侯府的高枝。” 李红荼赞同道: “你是男儿,又是官身,即便是凌家当年树倒猢狲散,也挺过来了。如今既然回了京都城,又入了肃王殿下的眼,即便没了我平远侯府这座靠山,也自有一番出路。” “苏揽月这点心思,动不到你的仕途。” 荣安所言非虚,两人和离前后,凌洒金从翰林编修调任大理寺丞,不仅品级升了,还从碌碌无名的岗位调到了每一份苦功都会被看见的大理寺要职上,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凌家唯剩我们兄妹俩,苏揽月若不是针对我,便只能是针对照水了。” 李红荼接着凌洒金的话头总结道: “凌家声名有损,兄嫂婚约不睦,以世俗的眼光评判,对于待字闺中的凌照水而言,绝对是一件无比头疼之事。” “京都城中但有声望的人家,都不会娶她凌照水。” “慧妃向来重声名,她为肃王选妃,当然也会考虑这些不好的因素。” “苏大小姐这是想要把照水赶出京都城啊!” 两人一路分析过后一合计,觉得十分有必要向那位始作俑者的苏大小姐问个清楚,可才刚进了苏揽月厢房所在的院落,正准备向其发难,却被一个小沙弥拦住了去路: “两位施主,苏大小姐这会不方便见你们。” “她方才心疾又发作了,住持正在苏小姐的房里为她诵经安神。” 这话凌洒金夫妇断然不信,同仇敌忾道: “不可能,她刚才还活蹦乱跳的,是我们亲眼看见的。” 说话的功夫,有丫鬟小厮带着包袱细软从厢房里涌出来,神色匆忙,脚步不停,看见了院门口站着的凌洒金夫妇便跟没看见似的,拐个弯就从他们身边绕过去了,进而飞驰而去,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 “这是怎么了?” 荣安县主眼疾手快,伸手捞住了个白日见过的小厮。 那小厮用了几次力,胳膊没能扭过荣安县主一只手,只好跪下来求饶: “县主大人饶命啊,我们府里出事了,小姐也已经晕死过去了,且放我们走,给我们留一条生路吧!” 荣安被这话吓着了,手上松了劲,那小厮滚着便出了她的手,又被她一鞭子捞回来: “什么意思,说清楚?”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玉坠 “京兆府尹苏家满门被屠,我等如今怕是府里唯剩的活口了。” 那小厮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刻也不想多停留,无奈被荣安县主束着,一气儿把他知道的全说了。 荣安感到难以置信,但看那小厮一副急于逃命的模样,又自觉他没有骗自己,遂问道: “这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小厮慌忙答: “就在刚刚,小姐收到飞鸽传信,人立刻就不行了。幸亏住持来得及时,眼疾手快掐了小姐的人中,如今她还在屋里喘气......” 李红荼与凌洒金对视一眼,凌洒金接手屋外,荣安县主直奔屋内。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她此刻看到的苏揽月,与方才,已经是两个人了。 苏揽月脸色苍白仰靠在软塌上,眼眸一会眯着,一会却又突然睁大,荣安县主闯进屋内,她便跟没看到她似的,只专注在自己的神思中,喃喃自语: “爹,娘,弟弟,是我害了你们呀。” “我不该,我不该将那件事抖露出去......” 李红荼上前一步,想从苏揽月口中得到更多的讯息,可她一靠近,苏揽月本能地往后退,环臂自抱: “别,别......别杀我。” “都是晋王殿下他,指使我这么做的。” 荣安县主对这位城府不足、架子又大的皇长子没有什么好印象,她还要问: “晋王,这里面又有晋王什么事?” 苏揽月心绪难平,她那好不容易喘平的一口气又堵在了心口上,险些上不来,一旁的住持见状,双手合十对荣安道: “县主,不急于这一时。” “横竖事情已经发生了,活着的人不能替死了的人去死。” 外屋有翻箱倒柜的声音,丫头小厮急于搜刮着苏揽月的细软,树倒猢狲散,便也顾不上体面了。 有忠仆哭着阻拦: “那可是夫人给小姐的坠子,如今怕是遗物了吧。” 人人忙着奔赴自己的命运,深恐晚了一步,便要被苏家牵连、万劫不复, “拿来吧你,小姐,她如今还算哪门子小姐?” “咱们这些人给他苏家当牛做马一辈子,没落着什么好下场,如今各奔东西了,拿他苏家一点盘缠逃命又怎么了。” “就是就是,值钱东西都藏在哪里了?赶紧拿出来,我们好上路。若是还藏着掖着,我们就要去扒小姐身上穿的那身缎子了.......” 苏小姐出趟门,所带细软不多,如此哄抢下,几乎分毫不剩。 凌洒金站在院中,看着往来人争抢的嘴脸,他好似被时光定格住了,半点不能动弹。 曾几何时,他也曾幻想过这样的场面,晚上又时常被这样的场景惊醒,但那些虚幻的想象都及不上眼前的真实。 凌洒金大喝出声,指着其中一个小厮道: “放下,你要走便走,把那东西放下。” 李红荼刚好从厢房里面出来,她一眼就认出了虎口中夺回来的那物件: 那帝王绿的玉坠是多年前进士宴上,新科榜眼凌洒金卖弄才情、拔得头筹后得到的晋王殿下的好彩头,水头好,分量足,是难得的好物件。 凌洒金对这些东西并不在意,那时苏小姐要这彩头,他便随手给了她。 时隔多年,兜兜转转,这玉坠子竟然又回到了他自己的手上。 如此也便意味着,苏小姐这些年时时带着这块玉坠。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凌洒金的心头,他看到荣安县主接过了小厮手上的玉坠,拿在手上若有所思道: “想不到这苏姑娘还挺长情的。” 荣安县主刚才动了武,红色长鞭随意地悬挂在腰间,几乎与裙面同长,随着她的走动,长裙飘摇风情万种,两端垂落的长鞭偏又时刻地提醒着凌洒金, 这个女人不好惹,很不好惹。 祸从口出,凌洒金斟酌了很久,最终在李红荼晃荡着玉坠走近自己时说道: “这玉坠确实是我当年送给苏揽月的,不过我也是刚刚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戴着这玉坠子。” “红荼,你听我说,现下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这小小的玉坠子说明不了什么......” 他说着便伸手去抢夺荣安手上的玉坠,意图毁尸灭迹,让它立马消失在李红荼的眼中,谁知扑了个空,荣安换了一只手拽着那玉坠: “说明不了什么?凌洒金,这东西非常能说明问题。” 她反复端详着那玉坠子,左看看,右看看,打眼瞥见凌洒金的眉心已经蹙成了一团: “帝王绿啊,还配了根绿丝绦,这是嫌自个还不够绿吗?” 荣安有意这样说,凌洒金才发现那玉坠子当真是从丝绦到环扣都绿了个通透,他想起来当初苏小姐新得了这块玉坠,美得跟什么似的,日日将其饰在罗裙外头,还曾讨得过自己的夸赞: “揽月,你穿这身白裙子,配这绿坠子,真美,浑身上下如同罩了一层月光。” 凌洒金想到这里,鄙夷地“呸”了一声,为曾经有眼无珠的自己,却听荣安县主笑了: “夫君当不必如此自责,这东西原本同你也无甚关系。你啊,充其量不过是个传手。” 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绿且不自知的那种。” 凌洒金不明所以,便听荣安县主继续道: “晋王殿下将这价值连城的帝王绿作了你等进士竞才的彩头,原本我还很纳闷,以为是狭私之人难得大方了一回,如今却明白了,这哪里是彩头,分明就是封口费。” 李红荼如今觉着,当年苏揽月肯豁出去所有,跟了这位晋王殿下,当着未婚夫的面,与其私相授受,在未婚夫最得意的进士宴上与其纵情欢好一场,甚至还未其诞下一个孩子,也并非完全无法理解。 至少这玉,绝对是一块好玉。 云韶宫中的花魁娘子,即便勤勤恳恳耕耘一辈子,所得藏私也未必能比得上一块帝王绿。她苏揽月如此自甘堕落,又如何配得上凌洒金纯洁无瑕的爱慕,她的身子,她的情感,便只配用一块冰凉的玉坠来衡量。 一块帝王绿,当是高估了她。 第一百二十七章 碍事 海棠宫,群芳怒放,无人东顾。 吕大夫被慧妃娘娘一脚踹开: “碍事的东西。” 吕茗将自己缩成了一个球,借着冲力滚到了角落里,听着慧妃沈晚棠急行而去的脚步声,心里暗松一口气: 这下,总算解脱了。 没想到慧妃的脚步却在即将踏出殿门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吕大人,一起听听吧。” 前阵子京兆府接了个案子,矛头直指海棠宫。 先前说的是慧妃沈晚棠与前内务府总管凌捭阖有染,前大理寺卿兰剑因为探知到了他俩的奸情,被慧妃沈晚棠一怒之下灭了口。 后来愈演愈烈,大理寺和御史台饱受抨击,凌捭阖旧案被要求重审,声称凌捭阖只是个顶罪的,其背后另有主谋,矛头直指便是慧妃沈晚棠。 甚至有传言说,慧妃娘娘趁火打劫,霸占凌家祖地多年不还,令凌家兄妹无家可归、控诉无门。 ...... 让人纳闷的是,传言都到了这份上,一贯看中声名的慧妃娘娘,却并无任何动作。 外界猜测纷纷,有说慧妃沉稳远胜于常人,有说慧妃蓄谋憋着大招,唯独没有人猜: 慧妃沈晚棠被自个“儿子”堵了,高座海棠宫中,这几天压根没有见过外人。 宫外炸了锅,消息四散,不多时,宫里便也有了风声。 可沈晚棠治下一贯严格,宫人们听到风声,却是谁都不敢往外传。 只有眼神偶尔交汇,大家心知肚明。 加之“肃王”逼宫一事,慧妃娘娘正在气头上,宫人们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冒然做出头鸟,将那个颇为震撼的绯闻告知慧妃知晓。 以至于,让慧妃做了那闭目塞听的傻子。 给慧妃沈晚棠带来这个消息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罪臣凌捭阖的女儿,凌照水。 凌姑娘持肃王武瑛玖的令牌,来得匆匆,视线扫了一眼海棠宫中那些恨不能把头埋进锁骨里的宫人们,开门见山道: “外面都在传,说娘娘您为了封口,将兰剑兰大人给杀了。” 慧妃正心疼她砸瓶子时不小心弄裂的指甲,闻言头也没抬: “兰剑?他是哪根葱。” 场面一时很尴尬,深受体罚的吕大人抬起一张青红脸面,小声提醒道: “娘娘,兰剑是前任大理寺卿。” 吕大夫本是出于好意,意图祸水东引,却又遭了慧妃一记赏: “堂堂大理寺卿,本宫还没老呢,能不记得他兰剑吗?” 前朝后宫里但凡进过慧妃沈晚棠眼目的人,大抵出不了她的记忆。 兰大人虽然死了有些年头,但他既然官至大理寺丞,也是前朝响当当的人物,慧妃沈晚棠当然记得他的名讳。 不仅如此,慧妃娘娘还被这个沉寂了多年的名字勾起了无数往事。 慧妃方才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 “本宫不是不记得他,是不喜欢他。” 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与媚宠上位的祸水宫妃,彼此诚然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什么好印象。 更何况他们中间还藏了个人。 吕茗抬了头,请慧妃娘娘明示: “所以......” 诸王争斗时,为收买人心,为巩固势力,也为了最本实的活下去,慧妃沈晚棠的手段向来狠辣果决,她手上沾染的鲜血,并不比其他派系少。 吕茗话未出说完,便遭了慧妃沈晚棠一记白眼: “本宫没杀他。” 这一回不仅慧妃驳斥他,便连凌姑娘也接口道: “娘娘与兰大人愈是关系僵硬,不对付,便愈加说明,娘娘不会杀兰剑。” 凌照水慢条斯理地说道。 慧妃看了她一眼,露了几分欣赏之意: “你倒是聪慧。” 凌照水却没有冒认这份嘉奖,她平静无波地直视慧妃的美目: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说这话的人,是肃王武瑛玖,真的肃王武瑛玖。 肃王武瑛玖虽不在京中,但京都时政概莫逃离他的眼目。 京兆府才接了案子,便有肃王府的人从旁给凌姑娘递话: “娘娘,不会杀兰剑。” “兰姑娘她,大概是受人蒙蔽的。” 兰若是否受人蒙蔽,是受何人蒙蔽,凌照水心中一清二楚。 彼时凌姑娘正沉浸在素心之死中,她虽自责愧疚,但也彻底相信了肃王所说的话,未必所有的真相都应该被展露于人前。 这些时日来,凌姑娘深切感受到,凌捭阖旧案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她想要为父伸冤,需要的诚非对抗权贵的勇气而已。 凌照水很清楚,素心与兰若,她们不过都是些出头鸟,其背后的势力有待深究。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都盯牢了凌府倚梅园。 有人想让凌府倚梅园就此退出众人的视线,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旧事重提,想让其尽早脱离朝廷的掌控。 “娘娘,照水此来,只为搞清楚一件事。” 凌照水直视慧妃沈晚棠,并无半点拘泥。 慧妃有些警惕,她无意将那些陈年旧事与旧情说予任何人知晓,“肃王武瑛玖”跪了三日也不曾打探到的究竟,她凌照水,又能拿慧妃娘娘怎么样呢? 凌照水斟酌了几日,她既不问慧妃与凌捭阖的红尘过往,也不问凌捭阖旧案的细枝末节,她只问: “娘娘,倚梅园是父亲主动上交给朝廷的,对不对?” 凌照水问出这话时,内心存了些许的侥幸,有些过往她已经猜到,只是难以相信,非得从外人口中知晓,才敢承认那血淋淋的伤疤是真实存在过的。 慧妃沈晚棠看着凌照水,她能从凌照水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亦能从她身上感知到她传承至父母双亲的独特气质: 清冷却不失世故,柔软却不乏孤勇。 慧妃转头,从塌边暗格中抽出了那卷尘封已久的卷轴,交到凌照水手中。 凌照水认得,那是父亲凌捭阖的亲笔字迹, 大雍同立二十五年腊月十二日,罪臣凌捭阖自愿将倚梅园祖地上交朝廷,祖孙后代概不能以祖荫、功名、钱财,要求朝廷将此地界归还。 凌照水回忆着这时日,那时罪案虽有了眉目,但父亲尚未被定罪,母亲和自己尚在倚梅园里住着...... 朝廷便是凭着凌捭阖的这份手书,不顾她们的申辩与抗争,把她们母女驱逐出了倚梅园,让她们从此成为了无家可归之人。 离开千树万树梅花开的人间仙境,凌照水到今时今日仍记得母亲梅香眼中的不甘与破碎......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迷晕 海棠宫内,慧妃驾前。 凌照水低着头,那手书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待她再抬头时,却发现慧妃沈晚棠撑着半边脸,歪在金丝软塌上,竟像是睡熟了。 凌照水有些纳闷,这是? 砸东西砸累了。 她回头去寻被砸者,却发现被砸者虽体无完肤,精神头却是不错,正慢悠悠往烛案上添着香油。 凌照水这才发现,空荡荡的海棠宫主殿内一个宫人也没有,唯剩了他们三人。 杀人灭口,正是最合适不过了。 凌照水以手掩鼻,幽幽开口道: “吕大人,没看出来啊,你是这般心胸狭窄之人。” 慧妃打了他,他便迷晕了她。 吕茗闻言,苦笑了一声,硬着头皮将手上的安神香添完,才转过身,对凌姑娘解释道: “凌姑娘放心,迷魂香下官下在别处,如今下的这是安神油,并不会致人昏厥。” 凌照水将信将疑,试着闻了几下,才松开了口鼻,缓缓道: “说说罢,吕大人现下是准备杀人灭口,还是偷盗物证?” “未免碍了吕大人的坏事,照水这就告退。” 她说着提起裙裾,站直身,转身便要走,半点也不想停留。 被吕大人伸手拦住: “凌姑娘别急,下官遵照肃王吩咐给慧妃娘娘下药,是为了凌姑娘着想。” 一句“肃王”果然成功让凌姑娘停住了脚步,凌照水觉着有些好笑: “殿下是怕我们俩打起来吗?” 诚然肃王的担忧不无道理,慧妃不是善茬,凌姑娘亦不是受欺负的主。 肃王武瑛玖远在鸣金山,若此时,此二人掐起来,掐狠了,手心手背确实不便收场。 但吕茗为了自家殿下的体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他的这层意思。 他斟酌用词,说道: “慧妃娘娘母仪天下,大度能容;凌姑娘聪慧过人,深明大义,殿下自然相信,你们俩完全可以和平相处。” “就同方才那般。” 吕茗全当没有看见慧妃磨尖的小指盖,也完全忽视凌姑娘一直握紧的右手。 凌照水冷哼一声: “慧妃娘娘聋了三日,诚然全拜吕大夫所赐,那么吕大人是否听到过外界的谣言呢?” 她不给吕茗答话的机会,自顾说道: “外面人都说,我父亲是她沈晚棠的裙下之臣,我父亲为了她,一人冒认了铜雀阁贪腐案的滔天罪名。” 凌照水说着看了看昏睡的慧妃沈晚棠,海棠宫中香烟袅袅,岁月静好,凌姑娘直白道: “说实话,我挺恨她的,我若是留在这里,难保待会不会趁她昏迷给她一刀。” 吕茗头上有斗大的汗珠冒下,这两个女人,他但凡摊上一个,都是头破血流的事。他正要开口,便听醒着的那个不耐烦道: “吕大人,不用再给我罩高帽。” “有话实说吧。” 吕茗心道,年轻的女人果然更难缠,他遂也不绕弯子了,直说道: “殿下吩咐,要下官想尽一切办法要将慧妃娘娘留在海棠宫中。” 他说着咬了下唇,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凌照水翘首示意他往下说。 吕茗一咬牙,一跺脚,道: “殿下还吩咐,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慧妃娘娘和凌姑娘发生冲突。” 听到这里,凌姑娘锐评道: “和稀泥倒是一把好手。” 吕茗用心分析了,不知道凌照水骂的是自己,还是肃王。 他也不敢深究啊,全当骂的是自己,指引凌姑娘道: “天色已晚,殿下请凌姑娘今夜便宿在偏殿吧。” “那是殿下小时候住过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让其离开之意了。 凌照水有些纳闷: “他怎么知道我要来?” 她这般问出口,低头看到自己腰间悬着的肃王令牌,便已知晓她此刻走的每一步实则都在肃王武瑛玖的预料中。 “殿下说,以凌姑娘的性子,憋不住的。” 肃王武瑛玖这句话,无疑说到了凌姑娘心里。 诚然她现下已经真心认同了肃王武瑛玖关于倚梅园,关于凌捭阖的许多说法和意图,但她静下心来时,难免会有私心作祟。 尤其是当亲眼见证凌素心倒在自己怀里气绝身亡,这份私心便更加无畏了。 理智被她暂且抛诸在脑后,有些事,她一定要向慧妃沈晚棠问个清楚。 外边的流言蜚语再多,都不如当事人知道得多。 凌姑娘比道听途说者多一分仰仗,她揣着肃王的令牌,直接了当便进了宫。 到了海棠宫里,凌姑娘才知道, 慧妃沈晚棠眼下的日子不好过,她被自己的“儿子”堵在了自个的宫中。 凌照水试探过,外面的流言,慧妃竟然还是从她这个外人口中知晓的。 与慧妃沈晚棠对立在海棠宫中良久,凌姑娘有个问题憋了很久后,忍不住指着慧妃昏迷不醒的身姿问吕茗: “吕大人,若只是为了避免冲突,你为何药她,不药我?” 凌姑娘总能一语抓住重点。 吕茗站立一旁,静待山雨来,却没想到山雨来得这般快: “娘娘她,喜欢动手,凌姑娘,只动口。” 两害相较取其轻? 看似真理,可事情才没有道理那般简单。 吕茗话音刚落,慧妃沈晚棠的暗卫便闯了进来。 既然是暗卫,便是轻易不现身,一现身必有大事发生的那种: “娘娘,京兆府满门遭人屠了。” 一夜之间,刀光剑影,凌照水不自觉捂住了心口。 慧妃沈晚棠却仍在安睡,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暗卫想要上前叫醒她,装了一晚上龟孙的吕大人,却突然抖擞精神,冲着凌照水道: “凌姑娘,可看明白了?” “那些人,好狠的心啊。” 凌照水这才明白,肃王殿下请她留下来,是请她看一场戏。 戏看完了,便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凌姑娘的视线在海棠宫中扫视一圈,草率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人情淡漠之人。 她看着吕茗的嘴脸,头一次觉得他面目可憎: “见死不救,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不禁想,若是当初冲冠一怒,跑去京兆府门前击鼓鸣冤的是自己,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独醒 等凌照水走出宫门,天已见亮。 檐牙高啄,像是戳破了天际的鱼肚白,晨曦泛着金光洒向殿宇楼台,渐渐恢弘,渐渐肃穆,有如朝圣之所。 琳琅马车汇聚在宫门口,朝臣们恪尽着各自的使命,汇聚在红墙之内,跨过汉白玉阶,登临朝圣宫。 死亡与鲜血他们见了太多,不以为奇,但今日他们中无数人都背负了神圣的使命。 朝堂之上,他们口中朗朗,情绪激动,畅述着乾坤事,声讨着共同的贼寇。 霍乱宫闱,草菅人命是他们为慧妃沈晚棠冠上的罪名,清君侧成了每个大雍朝臣义不容辞的使命和担当。 每个人不管内心如何,表面上都是一派义愤填膺。 这一刻,凌照水心里有如明镜照水清,仿佛举世皆醉她独醒: 慧妃,不是京兆府苏家灭门的元凶。 这是她亲眼所见的,也是肃王武瑛玖有意让她看见的。 凌照水枯坐海棠宫,守了沈晚棠大半夜,她错过了面见淋漓的鲜血,却探知到了更隐晦的真相。 暗卫说,苏家被屠,是深夜,后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凶手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暗卫还说,苏家满门致死的伤,都是一刀毙命所致,从伤口来看,不难推断,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所为。 京兆府尹苏城世死得最为冤屈,他被家丁护着,从苏家侧门逃脱,却被儿子从后头叫住: “爹,你去哪,带着辰儿。” 如此又被杀手发现,后被一路追着到了巷尾,最终难逃厄运,死在了京兆府的衙门前。 苏城世一路鬼哭狼嚎喊救命,惊了四邻,京兆府尹苏家满门被屠的消息才不胫而走,成为了坊间流传的骇人故事。 苏家也并非全然被灭了口,有几队外出采买的老仆活着,去大慈安寺上香的苏大小姐传去了这一噩耗,等着她回来料理父母亲人的丧事。 凌照水迎着晨曦一路走,凌府的马车从旁跟着,碧玉从马车上探出头: “小姐,外边都在传,慧妃娘娘将苏家满门灭口了?” 她四周张望无人,压低了声音问, “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整座京都城都在为这个问题烦忧,碧玉的本意是想从自个小姐处探知得到些前沿消息,却被她平平地瞪了一眼, “你也活得不耐烦了吗?” 早间凌照水从海棠宫出来的时候,端妃娘娘正带着一群称姐道妹的竞争对手,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海棠宫里来。 凌姑娘于是做了件善事,对送她出宫的宫人道: “不用送了,去把你家娘娘喊起来,迎敌了。” 那宫人有些犹豫: “可是,吕大人吩咐了,一定要亲眼看着您上马车。” 凌照水有些不耐烦,驳斥道: “敢问吕茗吕大人是什么品级,什么位份,是妃还是嫔啊,这海棠宫如今还轮不到吕大人做主。” “去打盆冷水,把你们娘娘叫醒吧。” 话到了这份上,宫人们也不敢再耽搁了。 凌照水一个人沿着红墙甬道走,拐了个弯与一身四爪蟒袍不期而遇。 同样的四爪蟒袍,穿在这个人身上,富贵有余,却不够英俊。 下意识地比对,凌照水愣了片刻,恭敬地行礼道: “晋王殿下。” 与晋王同行的人,还有一位,那人投注到凌姑娘身上的眼神很炽热,招呼她也十分热情: “凌姑娘昨晚是宿在宫中了?” 熬了一宿的鹰,凌照水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宿了,还是未宿,只知道肃王和邓筵茆特地等在这里,绝非关心她的起居那般简单。 果然代理早朝的晋王算了算时辰,舍了寒暄,全剩直白: “凌姑娘,我们应该合作。” “为了打倒共同的敌人。” 彼时凌照水小脸一扬,那些夙夜未醒的瞌睡全都跑没影了。她心里明镜似的,眼中却尽显疑惑: “哦?” 便听邓筵茆指点迷津道: “外面的风声凌姑娘想必是听说了,若是借着这股东风将凌捭阖旧案的主谋之罪推到慧妃沈晚棠头上,凌家便可就此洗脱罪名。” “到时候,晋王殿下定会为凌姑娘做主的。” 弄了半天,原来是叫她落井下石,喊她火上浇油。 凌照水礼貌地笑了笑,道: “晋王殿下,你做不得这个主。” 她断然拒绝的态度惹恼了晋王,若非邓筵茆在一旁阻着,晋王几乎就要动怒: “凌照水,你不要不识好歹。” “本王这是在帮你。” 凌照水不慌不忙地后退了两步, “殿下不要忘了这是禁宫,陛下虽然不在,但还活着呢。” “凌捭阖一案是圣上亲自定的罪,您怕是做不了这个主吧?” 听了这话,晋王的语气缓和下来: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呢?” “你大可不必担心,本王已经有了周全的计划,只需你配合就好。” 他说着以眼神催促邓筵茆做出解释,并且示意凌照水将耳朵靠过去。 诚然为父亲凌捭阖洗脱罪臣的污名是凌照水的夙愿,她也明白,慧妃沈晚棠不倒,此事很难会有回旋的余地。 肃王对此,用尽法子,百般阻拦。 晋王这条路虽险,但也不失为一条捷径,凌照水想了想,主动挨了上去...... 无论是肃王的护短,还是晋王的拉拢。 凌照水明白了一点: 煽风点火之人,无恶不作之徒,她们想借凌捭阖旧案兴起的波澜,直达云霄。 凌姑娘不坐马车,是因为脚踏实地的感觉,更让她觉得安稳。 走着走着,天渐渐亮了,路渐渐宽了。 清晨的京都城,静的可怕。 京兆府出了那样的变故,让整个京都城都蒙上了一缕恐慌。 街道上人很少,出摊的小贩顾不上生意,三三两两聚拢在一块,神色慌张地在谈论着什么,说不了两句,便朝四周忘了忘。 凌照水在一处包子铺前站了站,后头跟上的凌平会意,付了铜板,递给她两个被她凝视了良久的包子。 凌照水确实饿了,并且她笃信自己是因为饿了,才无法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此刻惊恐,忐忑,慌张,隐隐还带了一丝好奇,同京都城中的贩夫走卒并不不同。 只不过,她比他们更接近和靠近真相。 方才在宫墙内,邓筵茆向凌姑娘传达了晋王的计划,而凌姑娘呢,她从人模人样的邓大人身上闻见的,是一股子清水洗不尽的, 血腥气。 第一百三十章 三个响头 包子才吃进去没两口,凌姑娘就哗啦啦吐了。 人还没走远呢,卖包子的小贩很无奈: “我这包子都是凌晨现做的,馅料是新鲜的肉剁的。” 他愈是详实地描述,那血淋淋的画面愈是刺激到了凌姑娘。 凌照水吐着吐着,胆汁都吐出来了。 有些反胃,诚然与饥饿无关。 她上次这么吐,都要追溯到六年多前了,那时她怀着孩子,达拉笑他: “油盐不进,只会吐苦水。” 凌照水刚刚直起腰,便听凌平欣喜地喊道: “小姐,平远侯府的人把小少爷接回来了,大爷和县主不在,便先送到了咱们府上。” 凌照水原本吐得七晕八素的,这会人却一下子清醒了: “他,怎么就,回来了呢?” 不详的预感,清褪了凌姑娘口腹中的血腥气。 等凌照水回了凌府,碧芳嬷嬷喜形于色,已经在盘算,待会要烙什么式样饼子,给小少爷接风洗尘。 被碧玉阻了: “别烙饼了。小姐把一个摊位的包子都买回来了。今天早上全府上下都吃肉包子。” 凌照水进门就问: “人呢?” 碧芳嬷嬷答: “说是路上遭了劫匪,受了惊吓,是被人抱着进门的,现在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陪同之人,谁也不让进。” 碧芳经过凌素心一事,显然吸取了教训,如今干活麻利多了,主家的闲事管得少了,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上了别人的道,差点酿出大祸,现下对大小姐当家理事,也服帖多了。 凌照水举步就往后院走,刚过了长廊,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喊: “宝贝,我可想死你了。” 陪同凌三川回到凌府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达拉王子。 凌照水朝达拉使眼色,恶狠狠,凶巴巴: “怎么回事?” 让他带着凌三川远走高飞,他却带着凌三川深入虎穴中。 这事达拉王子一时解释不清楚,只催促凌照水道: “去看看三川吧,看看就知道了。” 相处多年,共苦同甘过,凌照水一看达拉的表情,便知道事有蹊跷。 她狐疑地推门进去,便看到了帘帐后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人影。 凌三川头上罩了被子,整个人缩在黑暗的角落里,任凭凌照水怎么喊他,也绝不露脸。 凌照水看看后头跟着的达拉,又看看眼前的凌三川,坐到床沿上,柔声说了一句: “别怕,你到家了。” 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不知道是哪里触动了被窝里的孩子。 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听到声音,凌照水终于明白了达拉想要表达的意思,她一把抖开凌三川蒙在头脸上的被子,却被露出的那张陌生的脸吓到了: “你是谁!” 这孩子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仍不难看出他生得不错,肤白眼大,唇丰鼻子俏,但他无疑不是凌三川啊。 凌照水看向达拉,又问了一遍: “怎么回事?” 这一次,达拉逃不过了: “这事吧,说来话很长。但归根结底便是一句,肃王之命。” 那一日,兰若在京兆府门前击鼓鸣冤,京都城里接二连三传来消息,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原本应该立即折返的,但肃王武瑛玖无暇分身,他有更为重要的事。 在鸣金山上养病的皇帝,病危了。 天大的事,诚然都大不过生死去。 肃王武瑛玖尽孝而来,身边还带了个拖油瓶。 那小拖油瓶生了一副越品越有的好样貌,更难得的是他少年老成的性情,禁军统领沈白衣一路尾随肃王左右,不止一次感叹: “威武不屈,处变不惊,当真是块不可多得的好材料。” 亦不止一次两眼放光地试探: “殿下,陛下驾前多有不便,这小公子便交由臣来照料吧!” 沈白衣看中了凌三川的脸蛋和性情,便想找机会考验一番他的筋骨,肃王却没有给沈白衣更进一步的机会: “他随我去寝殿。” “什么?” 沈白衣一路紧随,听闻肃王此言,伸手挖了两遍耳屎,以为自己耳屎堵了耳朵听错了, “殿下,陛下不见外人。” 皇帝虽住在鸣金山上,但仍守着禁宫的规矩。皇子觐见,尚需要宫人通传。 禁军统领沈白衣驻守鸣金山有日子了,可即便是他,也已经有日子没有面见过圣颜了。 皇帝不愿意见外人,这是鸣金山上人人都知道的事。 沈白衣还要再劝,被见机行事的周全拦下: “这位凌小公子,论起来的话,倒是不算外人。” 去往皇帝寝殿的路上,沈白衣掰着粗苯的十个手指头,压低声音问周全: “周大人,这要怎么论?从何论起啊!” 平远侯府赘婿之子,要怎么论,才能攀上天家的云梯? 周全高深莫测道, “就从沈大人迫不及待想要除之而后快的那位红颜祸水论起。” 沈白衣尚未掰清自个的手指头,便听肃王武瑛玖开了口,他叫凌三川跪在皇帝的寝殿外,吩咐他道: “磕三个头。” 凌三川仰起头,小鹿眼迷离地望着神情肃穆的肃王武瑛玖,后者以宽大有力的掌心安抚着他的后背,又重复了一遍: “磕三个头。” 凌三川不明所以,但因为姑姑凌照水那些善意的谎言,眼前的男人在他年幼的心灵中,是有如神明般的存在。 他的话,凌三川未及细想,便听话地照做了。 宽宏肃静的寝殿前,小家伙三个响头磕得掷地有声。 等凌三川磕过了头,肃王便嘱托周全将其带到别的禅房中,自己则独自进了皇帝的寝殿。 周全领命,牵着凌三川往厢房走,沈白衣亦步亦趋跟上他们,兴奋异常地攀着周全的肩,要与他分享方才的所见: “周大人,你刚才看见了吗?” 周全冷淡回应: “沈大人,周某不瞎。” 沈白衣对于周全的冷漠毫不在意,他像是窥见了什么天机,情难自已道: “周大人,你记得吗?前阵子晋王妃抱了世子来,要见他的皇祖父。” 这回,他得到了周大人一记明显得不能忽视的白眼: “沈大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沈白衣显然是被这鸣金山上乏味的生活逼疯了,寸步不离,完全不给周全逃脱的机会: “啊呀,这鸣金山上一年到头也没几件事发生。” “我品着,这事就跟前天才发生的一样。”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认祖 鸣金山上一年如一日,晋王府的世子眼瞧着都能打酱油了,沈白衣记忆中仍是他刚出生前后的事。 那时,皇帝已经移驾到了鸣金山上。 晋王妃抱着世子,请皇父为长子嫡孙赐名。 皇帝却不肯见她们,也不愿给孩子赐名。 只嘱咐她们,让晋王妃抱着刚出世的孙子,在皇帝寝殿外磕三个头。 由此推论,凌三川方才这三个头磕得,意义非凡,用沈白衣的话讲: “京都城里怎么论,我沈白衣不知道。” “但在这鸣金山上,寝殿门外磕三个头,那是认祖归宗。” 他如此胡言乱语,把周全和凌三川都吓得不轻。 “沈大人,殿下让你镇守这鸣金山,是为了要磨一磨你的性情。想不到常年的压抑,竟让你变成了菜市口的长舌妇。” 周全赶紧回身去捂沈白衣口不择言的口,凌三川则蹙着两弯好看的眉头,指着禁军统领的鼻子,稚嫩且郑重道: “沈大人,我的父亲是新任大理寺丞,凌洒金。我的祖父,是前任内务府总管,凌捭阖。” “我凌家有祖有宗,不需要认......” 旁人认为的荣耀与天梯,到了凌三川这里,成了不甘与不愿。 沈白衣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嫌弃,揪着他的发髻问道: “那你刚才磕什么头啊?” 凌三川小嘴一瞥: “出于礼貌。你们不是说,里面那个人,不是快要死了吗?” 且不论肃王命凌三川磕头,是为了什么。 但小家伙的心里,隐含的心思,是要把人送走。 周全很忙,刚刚捂完沈白衣的嘴,这会又忙不迭地去捂凌三川的嘴: “我的小祖宗哎,你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啊!” “你知道里面那人是谁吗?” 凌三川不以为然,从周全的手缝中清晰吐字: “我知道啊,我姑姑说,他是个昏君。” 周全又气又急: “小孩子家家的,胡乱说什么啊?” 凌三川不服,仍旧不打住: “三川是小孩,但姑姑不是。” “姑姑说,不能明察忠奸,致朝野动荡、诸王乱斗、四邻虎视眈眈的就是昏君。” 周全不让凌三川再往下说了, “你姑姑平日都教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白衣却嫌事不大,把凌三川从周全的掌控中解救下来,追问道: “昏君如是,那明君呢?” 小家伙朗声答道: “姑姑说,披甲上阵,杀敌万千,扶社稷于危难,挽大厦之将倾者,以后定能睥睨天下,成为明君。” 年幼的凌三川虽然记住了姑姑说的话,但是却并不完全理解其背后的深意,被沈白衣追问: “你知道你姑姑说的是谁吗?” 凌三川回眸望向来路,长风灌过长廊,空荡荡的,并无一人。 但有一个人,注定会从这空旷的四野走过,来来回回,禹禹独行。 短暂的相识,凌三川仍然惦念着那人宽阔如沧海般的怀抱,挺直如山峦般的脊背,他有一种直觉,姑姑说的人就是他。 凌三川不出声,周全和沈白衣却都已了然。 沈白衣说: “英雄所见略同,本官现在对那位祸水红颜好奇极了。” “祸水有祸水的道理。” 周全提醒道: “收起你的好奇心,多想想那位达拉王子的处境吧。” 先前在鸣金山脚下,沈白衣向肃王请示如何处置那位亡国王子,肃王道: “先关着吧。” 时值多事之秋,达拉王子来回蹦跶,确与时事无益。 肃王武瑛玖向来以大局为重,喜行不露,处事客观,令沈白衣佩服。 可这一回,他虽最终选择以大局为重,却同喜形于色的沈白衣一样,不乏除之后快的私心,他特地吩咐沈白衣: “找个围墙高一点的地方。” 沈白衣领肃王命令,寻了一处极为符合肃王要求的地方将达拉暂时囚禁。 以至于后来肃王传见达拉,周全按着指示寻了半天,最终在一处深不见底的枯井中寻见了达拉。 周全以此事质问沈白衣,斥责他做事鲁莽,不顾大国体面。 沈白衣却辩解道: “你以为本将的作为能够瞒过肃王殿下的眼吗?” “殿下不发话,便说明他是默许的。” 大国自有体面,肃王亦有私心。 皇帝病危,肃王将凌三川带上了鸣金山,可便像沈白衣说的那样,凌三川是个外人,肃王无意于让这个消息走漏,所以属官周全嘱托平远侯府的马车往回走的时候,切记不要将消息外泄。 只当凌三川被接回了京都城。 恰巧,过了两天,肃王收到了京都城中暗卫的深夜飞书: “从京兆尹府救出了一个孩子,不知该如何处置。” 暗卫手中多了个孩子,平远侯府缺一个孩子,如此机缘巧合下,肃王遂派达拉深夜驰往京都,接了那烫手山芋给凌照水送去。 达拉有一事不明: “为什么是我?” 肃王人虽不在京都,但京都城中遍布着他的眼线和暗卫,他却偏要让沦为井底之蛙的达拉王子去办这一趟差事,除却不想引火上身的主要原因外,还有一些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 “王子若不回去,她该等急了。” 凌照水确实在等达拉,等了许多日,她无比怀疑,达拉为了家国之利选择了背弃自己。 她猜对了。 肃王之所以出现在鸣金山,想来也是窄叶不死鸟故意在百威楼里放出的消息,为的便是见肃王,为西淸复国借兵。 这会达拉被肃王武瑛玖送回到凌照水面前,便等同于告诉她: “达拉,你果真背叛了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达拉果断认错: “照水,我错了。” 达拉王子笑着迎向凌照水眼中的失望,从他决意让凌照水回京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准备好了要将她拱手让给他人。 照水如是,三川也是。 凌照水原本以为,她与达拉,纵使不能相濡以沫,但至少是可以相互信任的,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达拉出卖了她: “三川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达拉回答得不以为然: “三川这孩子你带了这么多年,遭了这么多罪,如今也该轮到他父亲操操心,尽尽人父之责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典当 新远山上,达拉王子看着凌三川呱呱坠地,看着凌照水命悬一线。 那是他头一次审视生与死的意义。 他原本不明白那个蠢女人为什么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凌照水既然执意如此,达拉便也只能尊重她的一切决定。 直到达拉把初生的三川碰在了手心里,感受着他血脉里蓬勃的生气,他才真正觉知道照水说的: “置之死地一回,是有意义的。” 那个时候,他做好了全部的准备,愿意接手这个初生孩子,克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将他抚养成人。 但凌照水另有打算,她的“遗言”是要将孩子托付给新乡县官凌洒金。 达拉照做了。 这些年,照水在哪,达拉在哪,他看着凌三川一日日长大,却从未追究过他的生父是谁。 达拉告诉自己,他只需要知道,三川是照水的孩子便足够了。 照水的孩子,便也是他自己的孩子。 凌三川名义上的父亲凌洒金,虽然扛起了一个父亲的称呼与担当,但他实在太忙了。 新乡县官子民万千,他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一个孩子身上。再加之凌洒金他本身便算不得一个细致的人,他能顾得了孩子衣食无忧,却顾不了孩子的喜怒哀乐。 很多时候,达拉和凌洒金一道,分享和填补着父亲这个角色。 凌三川院子里的秋千架是达拉做的,夜半陪着他在院子里逮蛐蛐的也是达拉,去赶新乡县里的所有的庙会,三川骑得永远都是达拉的脖子...... 达拉王子笑嘻嘻地迎候着凌照水的责骂,那些雨点般的东西落在他身上,不痛亦不痒,那是因为做出这个决定前,在把照水和三川推到肃王武瑛玖面前时,他早就千百次痛过了。 才练就如今这一副铁石心肠。 达拉王子平静地看着凌照水: “照水,你难道真的要将孩子藏一辈子嘛,肃王他,是三川的生父啊!” 彼时,肃王武瑛玖的画像传到新乡,有人欢喜有人愁。 亦有人痛。 凌照水能够欺瞒三川小儿,画像上那是鬼神的模样,却骗不过达拉这个大人。 她落在画像上忧伤又缱绻的目光,她夜半抱着画像独自流泪的样子,那一副为情所困的样子落在达拉王子的眼睛里,达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达拉原本以为凌照水是碾落尘泥才有了孩子,如今却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简单。 凌三川从小展示出的果决、聪慧、老成等远超同龄孩子的天赋和品质,诚然并非是为人父母最大的安慰,而是为人父母最好的馈赠。 达拉在知晓他是肃王武瑛玖的孩子时,想明白了许多他此前觉得无比诧异的事情。 肃王武瑛玖啊,那是站在时代风口浪尖上的男人。 在达拉王子被北宸铁骑驱逐出境的时候,肃王武瑛玖振臂一呼,血战千里,荡平南蛮东寇,收复了失地无数。 在达拉王子空有满腔报复,蜗居新乡一隅的时候,肃王武瑛玖正在大刀阔斧地整肃大雍江山与腐坏的朝堂,让在父亲手上千疮百孔的江山重新挺立起来。 以年岁论,达拉甚至还要比肃王武瑛玖大上两岁,可他的成就与才干却远远比不上肃王。 同处一个时代,达拉王子无可避免地会将自己与肃王做着比较,他从心底佩服肃王武瑛玖,他也不止一次当着凌照水的面,赞扬并景仰过大将军王作战的英勇,用人的不拘一格,以及处理事情的果决与明智。 照水似乎很喜欢听他手舞足蹈地讲这些事,大雍五王之中她最看好的便是肃王,当年西淸旧部请求大雍朝荫蔽时,她给占山为王的达拉王子出谋划策,便说过: “与其求那些个权势重的,不如求那个心最软的。” 彼时达拉也问过照水“是否认识肃王武瑛玖”,凌照水断然否认与其相识,只道: “他是五王中唯一为我凌家求过情的。” 仅凭此推论,他能体察战乱,体察流民,想来也应该能够体察残兵。 凌照水那时并没有把握,因为她确实不认识“肃王”。 此事原本便算是揭过了,直到有一天达拉发现,他视为楷模与恩人的肃王,竟然是凌三川的生父。 他曾以此质问照水: “所以你当年才劝我去求肃王,所以你才典当了我赠予你的首饰,给肃王的军队送去了粮饷。” 得到的却是照水的苦笑: “达拉,不管你信与不信,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便是肃王。” “我将首饰当了,送去军营,也并非出于私情。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我都欠了肃王殿下的恩情,便断没有看着前线受穷,却自个享福的道理。” “再者,那时我们迫切地需要扭转西淸人在肃王、在大雍子民心中的印象,打杂抢烧只是迫于生计,西淸人大多还是知恩图报的。” 任凭凌照水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平复达拉因她将定情之物典当的复杂心绪。 从他知道肃王是三川的生父后,他便有一股绝望的感知: 照水不会爱上自己了。 无论他做得再多再好,他也只是她生命中一个搭伴过日子的过客,他永远不会进到照水的心里。 达拉王子因此沉寂了许久,闭门三思得出了心得: 爱情既已死,复国之业却不可废。 达拉王子以照水和三川作为敲门砖,请求向肃王,向大雍借兵。 可凌照水显然无意让孩子与生父相认,她甚至想让孩子,永远不要出现在肃王武瑛玖的视线里。 “达拉,我不想三川过很复杂的生活。” “他是谁的孩子,其实并不重要。从我决意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便是崭新的生命,他不是谁的附庸,亦不是谁生命的延续。他不必背负谁人的梦想,他只为自己而活,他是自由且独立的个体,他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权与利的漩涡,不该成为孩子眼中的世界。” “无路是兄长,肃王还是你,你们走过的这一路,都太过残忍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秘密 肃王武瑛玖独自进到皇帝的寝殿内,内侍总管见了他,低语道: “从前两日开始,人便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 肃王往那龙床上张望了一眼,问道: “这两日,可有外人来过?” 内侍总管摇头否认: “陛下跟前,就都是我们这些老人。” “禁军将整座鸣金山守得跟铜墙铁壁似的,外人轻易也进不来。” 肃王武瑛玖又寻问了饮食和汤药,得到的回答也是一切如旧,并无不同。 内侍官说: “殿下,老奴说句不中听的。” “病去如山倒,人老如海枯,并非人力所能左右。” “殿下需早做打算。” 肃王武瑛玖回到厢房时,凌三川已经睡熟,肃王看着他的睡姿,千头万绪都汇成了烛光下和软的目光。 细看,凌三川同凌照水就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 从两弯似蹙非蹙的眉角,到微微悬出的唇珠,都很容易让肃王想起一个人。 他这个长相,注定了便是要被肃王厚爱的。 果然,周全才开了口,想要向肃王汇报紧要事的进展,便被其打断: “去外面说,别吵着他。” 肃王武瑛玖走的时候,甚至不忘替凌三川掖好了被角。 他面色和软,有如一个慈祥的父亲,直到周全同他说起京都诸事,他才逐渐变回了那个协理两部、支撑着大雍朝局的男人。 “京兆府事发后,端妃联合了敬妃,撺掇了许多宫人,企图以祸乱宫闱的罪名,夺回慧妃娘娘手中协理后宫的权力,妄图先发制人,致她于不利之地。” “慧妃娘娘眼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周全细数后宫诸事,桩桩件件无疑都在针对着慧妃沈晚棠,他因此请示肃王: “殿下,要不要让咱们的人从旁协助一二?” 肃王武瑛玖却说: “后宫之地,我们不便插手。” “这些人有备而来,不如就趁此机会让她们把老底交待个干净。” 肃王的眼见和魄力感染了周全,他接口道: “她们前阵子都敢将手伸进肃王府,可见是等不急了。他们不动,我们反而是拳头打棉花,无处着力。” 待说到慧妃的处境,肃王说: “这些人不会是母妃的对手。” “从前不是,如今就更不是了。她如今不动声色,想来也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母子俩一路走来,肃王深知慧妃的手段,他一点都不为生母担心,反而是时刻关注着另一边的动态: “她怎么样?” 肃王未将凌照水的名姓,说出口,可周全哪有不知道的。 “京都巡防营正四处寻找那个孩子,城门口这几日都是守备森严,现下不要说是一个孩子,就是一只蚊子,想要进出城门,也需要将腹中的血尽数吐出来,看看是几钱几两。” “晋王殿下当初看中巡防营,便是看重它辖涉甚广,可以毫不避讳地在京都城各处安插眼线。工部、户部乃至咱们府里各个出口,都有他们的人不错眼地盯着。邓筵茆也还算机敏,除了官兵巡视,他还找了些生面孔安插在各条主道上,来回巡视,实时汇报。” “按照他们这个搜寻的投入,整个京都城应该都被他们翻遍了。” “还好殿下果断将苏小公子转移到平远侯府的马车里,这样即便是苏小公子被搜出来,晋王他们机关算尽,也很难把这笔账算到我们的头上。” 周全这边不遗余力地拍着自家主子的马屁,肃王却并不买账: “这苏小公子是个烫手的山芋,周全你说,她是不是又在骂本王了?” 隔着百里地,肃王武瑛玖已然感受到凌姑娘又在骂他了。 巡防营的人前后往凌府来了好几次。 一次被凌照水以“寺丞大人不在家,女眷不便迎官差”给打发了。 另一次,凌姑娘自己出了面,声称: “我家侄子远行多日,受了惊,不便见外人。” “诸位若要强行闯进去,致我侄子病重,我可是要到你们邓大人跟前去告状的。” 巡防官兵反复权衡,最终遏制住强行闯进去的冲动,转而回去请巡防官邓筵茆定夺: “京兆府苏家灭门前后,便只有一辆外来的马车入了京。” “而且,据下官探查,那位凌小公子的年岁与苏公子差不多。” “下官们因此两次入了凌府,想要一探这位凌小公子的虚实,可是那位凌姑娘拦着不让。” “下官们想着那位凌姑娘是......是大人您在意的人,故而也不敢轻举妄动。” 果不其然,这一回,巡防官邓筵茆亲自来了。 他一进门,凌姑娘便收到消息迎了出来。 她着一身藕荷色上窄下宽的满绣轻纱裙,步履轻快地朝邓筵茆走来: “邓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敢问大人,巡防营来了三次,到底是什么原因,非要见我家三川不可呢?” 邓筵茆全副心思都沉浸在她的举手投足间,听她说话便不自觉靠近,他一改武将刚直,柔声解释道: “苏家遗留下了个孩子,巡防营正帮着找呢?” “听说凌家小公子与他年纪相仿,又是那事发生前后进的城,邓某例行公事,前来问询而已。” “凌姑娘切莫紧张。” 过了多日,凌照水仍觉着他身上有股难闻的血腥味,她忍着恶心与其周旋: “原来是这样啊!” “可我家三川不便见人的。” 她一副为难的样子让邓筵茆顿生恻隐: “下官只进去看上一眼,保管不会惊扰到凌小公子起居。” 凌照水还是很为难。 她朝邓筵茆勾勾手指,与他耳语道: “邓大人,有一事,我若如实告诉你,你可切莫要告诉旁人啊!” 心上人这般低声求了,邓筵茆哪有不应的: “当然,邓某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会为凌姑娘保守秘密的。” 凌照水叫邓筵茆将身边人都打发到外边后,才道: “实不相瞒,三川现下不便见人。” 邓筵茆闻言蹙了眉,平远侯府的马车自打入了城,不待他们的人反应,那些护卫、管事便好似都凭空消失了般,寻不见了人。 唯一有迹可循的便是这位凌小公子。 可眼下凌姑娘却告诉他:不便。 邓筵茆因此更加好奇了,这凌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尚且未知,但可以确认的是必然有药。 若是旁人,邓大人以职责加身为说辞,早就不管不顾冲进去一探究竟了,可对面站的是倾城绝世的凌姑娘,且不说她如今正同晋王的利益捆绑,就单凭自己对她的那份情感,他也不想在她面前展露真实残暴的自己。 邓筵茆按压心中强大的疑惑: “这是为何?” 凌照水给自己挖了个坑,自然亦想好了应对: “邓大人可知,前些日子有人在百威楼买凶,要劫持凌三川。” “那个人正是照水。” 第一百三十四章 坦白 邓筵茆闻言大惊失色,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百威楼上有人买凶劫杀凌三川一事,他亦有所听闻。 不过坊间流传此事乃是荣安县主李红荼所为,分析得头头是道,有板有眼。 荣安县主一贯任性妄为,便是天王世子也不放在眼里,她做下这等出格事,虽骇人眼球,却无人深究。 可凌姑娘就不一样了。 眼前的人儿倾城绝丽,圣洁如寒梅独放,邓筵茆无法想象凌照水会做买凶杀人这样龌龊的事: “凌姑娘你为何要这么做?” 凌照水早就料到了邓筵茆的反应,她早已酝酿好情绪,鸦睫上扬,瞳上似蒙了层深雾,语气里带了些许哭腔道: “照水这么做,乃是为了兄长的婚约和仕图。” 凌洒金和荣安县主和离一事在京都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可说白了这是家务事,旁人看到的热闹未必便是实情,或者说未必全是实情。 凌照水利用的便是这一点: “家丑本不便外扬,可照水想着,凌家的家事若是影响了邓大人的公事,便是大大的不妥了,才决意将实情合盘脱出,希望邓大人能够保守秘密。” “邓大人也知道,平远侯府原本就看不上我兄长凌洒金。故而我兄长与县主成婚之时,一直隐瞒生有一子。”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事还是被平远侯府知晓了,我兄长因此顶了‘陈世美’的名号,受京都众人嘲笑。” “后来慧妃下了令,令平远侯府将三川接到京都,但荣安县主心里的坎始终过不去,前阵子她还是与我兄长提了和离,任凭我兄长如何低三下气地求和,也没能挽回县主的心意。” “照水想着,荣安县主没见到凌三川,尚且如此轻贱兄长,若是日日看到有那么个人杵在眼前,那我兄长的处境势必更加艰难了。” “荣安县主一日不肯收回和离之书,我兄长便要沦为京都笑柄一日。照水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邓筵茆试探着问: “所以小公子他现下人在何处?” 凌照水泫然欲泣: “百威楼杀手窄叶不死鸟劫持凌三川时,误入了鸣金山禁地,与禁军交了手,窄叶不死鸟遁走前将凌三川重伤,后被平远侯府护卫拼死救下,送回了京都城。” 她说到这里,稍作停顿,泪光几度闪耀: “邓大人,你会不会觉得照水是个坏女人?” “照水做下错事,却不敢让兄长知晓,兄长若是知晓了,会怨恨照水一辈子的。” 邓筵茆安慰道: “怎么会呢?人生在世,当有取舍。凌姑娘只是帮洒金兄做出了最适合他的选择罢了。” “洒金兄或许一时难以接受,待时日长了,国事家事各有纠缠,大约也不会太过挂怀此事了。” 凌照水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他这话叫她宽了心, “大人能理解照水,照水就安心了不少。” 说了这许多,却没见上人面。邓筵茆试探着问: “凌姑娘可否让邓某见一见这位凌小公子。” 邓筵茆说着举步便往院内走,凌照水一边追他,一边道: “邓大人留步,凌三川他伤情严重,恐惊吓到大人......” 邓筵茆大步流星,已经推开了内室虚掩着的那道门,凌姑娘疾跑两步,伸手想要阻拦他,却已为时太晚了。 任是邓筵茆那般见贯鲜血的冷肃杀手,在看见凌小公子的那一刻,仍被吓了一跳: 那孩子浑身上下都被纱布捆着,只留了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着,眼圈周围一团黑就跟火烤过似的,看到有生人进来,本能地往正在喂药的碧玉怀里缩。 动作幅度稍大,牵连了伤口一阵疼痛,他龇牙咧嘴起来,咳嗽不止,口齿不清只会“啊啊”叫疼。 邓筵茆回头问凌照水: “这怎么回事?” 凌三川以眼神示意一旁看守的碧玉褪下,而后叹息道: “窄叶不死鸟乃是百威楼成名已久的杀手,他做事向来狠绝,买卖不成,却绝对不会给人留下线索和把柄,他遁走的时候朝三川乘坐的马车扔了一枚威力巨大的火石球......” “幸亏是主事以肉身阻挡,才免了三川当场赴死。” “可邓大人您也看到了,三川如今的情况,体无完肤,肉无完肉,比死了诚然也好不了多少。” 邓筵茆走近了几步,正正好便站在那孩子的对面,站了一会,他突然唇角上扬,问那小孩道: “你可认得我?” 苏小公子受伤遁走,巡防营翻遍了整个京都都没有找到他,偏巧回来一位凌小公子,也受伤了。 邓筵茆被凌姑娘婉转凄惨的诉说一时迷住了心智,可此事兹事体大,容不得他有丝毫的情面和懈怠。 他以一双杀人的眼直视孩子的双目,威慑和寒意都如死神的召唤般迎面扑来...... 孩子怔怔地望着邓筵茆,体内热血澎湃,可眼神却很涣散,很吃力地发声,发出的声音嘶哑如垂暮的老翁: “不.....识得。” 凌照水站在邓筵茆身后,看着他原本紧绷耸立的双肩略略松懈下来,凌照水才上前打断道: “三川自小生活在新乡小县,怎能有幸识得大人这般风采卓越的人物。” 不知道是凌照水此话合理,还是马屁拍得到位,总之邓筵茆很受用,转身望向凌照水立时又换了一副和煦如春风的面孔: “确实是我糊涂了。” 他的身后,孩子失态地握紧了床沿,他望着邓筵茆的后脑,妄图在上面生凿出一个空洞来,却听一个温柔细腻的声音说: “邓大人做事谨慎,不愧是肃王身边的红人。” 她这般提醒,孩子逐渐将拳头松开,呲红的眼睛才又变成了方才那样处变不惊的淡然。 凌照水的一颗心,也渐渐松懈下来。 凌照水给邓筵茆沏了一杯茶,亲手递到他手上,表面客套,心中冷哼: 你才不糊涂呢? 只不过是狐狸尾巴露出来,尚未来得及收回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漏网之鱼 邓筵茆喝着凌姑娘的茶,再度踱步到凌三川身侧,盯着他反复端详了许久后,趁凌照水一个错眼的功夫,将手中茶水尽数洒在了凌三川的腿上。 凌三川因此大声叫嚷起来。 声音嘶哑,犹如鸡鸣,便是这般疼痛,应激之下却愣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可见,嗓子是真的坏了。 邓筵茆却并不罢休,不顾黏连强行撕开凌三川左腿上缠绕的纱布,凌三川疼得晕厥,凌照水在一旁力劝, “大人,烦请您慢点,轻点。” 可邓筵茆直到面见了淋漓的伤口,才肯罢休: “伤得挺深啊!” 凌照水哭道: “不瞒大人,他全身上下已经没有好肉了,话也说不了了。有时候照水真想给他一剑,结束他的痛苦。” “可眼下兄长未归,照水便还想再撑上几日,好让他们父子最后......能见上一面。” 凌姑娘无比哀恸的样子,诚然比小儿的嘶鸣更能打动邓大人铁石般的心肠,他确认了凌三川并非是自己要找的人,人便也轻松不少: “凌姑娘请节哀。” “长痛不如短痛。” “从长远看,这是一件好事。” “将来洒金兄飞黄腾达,定会感激凌姑娘今日做出的艰难决定的。” 凌照水得了她这般安慰,内心无比鄙夷, 人命在邓筵茆眼中,竟然如此轻贱。 可她面上却不得不迎合: “话虽如此,可照水实不忍心看孩子如此这般痛苦。” 她说着忍不住以帕拭泪,惹得邓筵茆再度崩了心防,劝到: “若是凌姑娘只想要减轻凌小公子的痛楚,邓某手上倒是有一味药......” 邓筵茆哪里知道,凌姑娘千方百计,前戏做尽,就是为了邓大人手中的这味“药”。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待邓筵茆走后,达拉王子从房梁上跃了下来。 头一件事,便去探小家伙的脉搏,确认其性命无虞,才松出一口气来。 虽早有心理准备,达拉还是忍不住骂道: “如此对一个孩子,当真是丧尽天良。” 凌照水瞥了达拉一眼,淡淡道: “王子不点名道姓,照水便当你骂得是你自个。” 把一个五岁多的孩子,扔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达拉王子在凌照水心中,诚然也不会比邓筵茆之辈好到哪里去。 达拉知晓凌照水对他余怒未消,她能够直白地骂他,而不是像对待邓筵茆那般,心里鄙夷了千遍口中却奉承依旧,足以叫达拉感激: 她虽恨他,怨他,却没有拒他千里之外,把他当成个素不相干的外人。 达拉搭把手扶起孩子的半个身子,凌照水将从邓筵茆那里要来的那味药混在汤水里化了,一口一口地给那孩子喂下去。 她明知这是饮鸩止渴,却不得不如此做,达拉王子说: “那些人之所以如此有信心,将人放走,便是吃准了这孩子是决计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的。” 果然,药服了一会,孩子缓缓睁开了眼,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不是凌三川,而是在灭门杀手刀下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的苏城世幼子苏星辰。 他身上的痛楚似乎缓解了不少,眼神也渐渐有了光芒。 凌照水问他: “苏星辰,你可看清楚那一晚追杀你的凶手是谁?” 那孩子眼珠子转了一圈,咬着下唇,挣扎地说出了一句人话: “不......是......肃王。” 凌照水喝达拉面面相觑,心中感叹: 这一番所做,是悬崖上面走高跷,太岁头上动土,可眼下来看,似乎没有白费。 那一日凌照水初见苏星辰,他全然便是一副惊魂未定、不辨真善的模样,偶有几分神智回归,有那么短暂一会的清明,可过不了多久便会深陷魔怔中,难以自拔。 达拉向凌照水解释了苏小公子出现在凌府的原委后,凌照水也曾问过苏小公子这个问题,那时苏小公子口中念念有词,说的是: “肃王,杀我。” 凌照水当场便跳了脚,指着苏小公子骂: “你这小娃,小小年纪,怎么如此胡言乱语?” 苏星辰对凌姑娘的怒目相对毫无反应,无论凌姑娘如何为肃王辩解,他仍执己见: “肃王,是肃王,杀了我全家。” 比起凌姑娘的情绪波动,达拉王子镇定得很。 他从肃王暗卫手中接管了这位凌小公子,他显然不是头一次听这胡言乱语了,他劝不遗余力一遍遍对着苏公子说教的凌照水歇口气: “别白费气力了。” “这孩子若是脑子正常,你那位正直、善良又果敢的肃王殿下也不会把他往你这儿送。” 达拉夸赞肃王之词全都是捡的凌姑娘方才教育苏星辰的那套说辞,羞得回过神来的凌姑娘一阵眼红。 凌姑娘那会觉得自己变扭极了。 出宫的时候她明明才刚骂过肃王武瑛玖是“见死不救”之辈,比施暴者也好不到哪去。 这会面对抹黑肃王的苏星辰,她却可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同他解释肃王殿下的为人。 那些她从不出口的对肃王武瑛玖的溢美之词,实则在她心里根植了很久很久。 猝不及防被苏小公子一激,凌姑娘心中对肃王武瑛玖的真实感知,像打通了口子的泉眼似的,奔波而至。 落在达拉王子的耳中,他终于真切地知道,他多年来无法从她密不透风的口中探知的对肃王武瑛玖的真实印象和情感,究竟是怎样的。 达拉王子因此苦笑,忍不住打住: “苏星辰他被人灌了罂花粉。” 凌照水一愣,她对这东西有所耳闻,但从未切实领略过它的功效。 据传,这是一种能令人致幻的东西,能麻痹人的神经,也能令其致幻。 更重要的是,这东西会让人上瘾,离不开它的摆布。 “以苏星辰现在这副人畜不辨的样子,那些人应该给他灌了不少。” 凌姑娘淡然地瞧着达拉王子,心头敲起了一阵密鼓。 这便产生了一个问题。 据达拉王子口述,他是从肃王暗卫手中接手的苏小公子,而肃王暗卫又是从杀手手上救下的苏星辰。 凌照水相信肃王武瑛玖手下绝不会做这等下三滥的事情,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杀手给苏星辰灌了毒? “这怎么可能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鱼饵 要杀一个人之前,还要给他灌药?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达拉王子适时说道: “苏城世这些年做过的亏心事不少,他选用的家丁护卫乃至京兆府的衙差都不是无能之辈,可即便有这些高手护卫,京兆尹府还是在一夕之间被杀手灭门了,除了规划得当和或有内应外,杀手的实力和手段都是不容小觑的。” “从这样缜密的高手手中,漏出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实则是非常可疑的,我想当时肃王安插在京兆府周围的眼线在听到凌小公子呼救时,应该也有过怀疑。” “可到底是人命关天,肃王暗卫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救下了苏星辰小公子。” 凌照水点点头,达拉王子继续分析: “眼下的局面,有人蓄谋已久,宫里宫外一齐发力,为的便是要将慧妃沈晚棠霍乱宫闱的罪名坐实,好顺应民心实行他们清君侧的图谋。” “苏城世太过老奸巨猾,那些人想要从他嘴里问什么,他貌似知无不言,可那些人想要他的口供,他却百般推却,咬碎牙齿也不肯留墨。” “你也知道,那一位素来自高且自大,如此一来二去,想来是等不及了,又不想错过肃王武瑛玖出京的大好时机,迫不及待地想煽动朝将臣慧妃沈晚棠的罪名坐实,因此才对京兆府痛下杀手,并以此为由嫁祸给肃王武瑛玖。” “那一夜肃王暗卫救下苏小公子后,一路被人穷追不舍。” “追他的人不是杀手,而是从四处巷子里冒出来的巡防营官兵,那些人不由分说一口咬定暗卫便是苏家灭门惨案的凶手。肃王的暗卫带着个孩子,原本就走不快,那孩子腿上还负了伤,一路都在出血,巡防营官兵倾巢出动,占据了地势之要,像极了瓮中捉鳖。” “你方才也是听到了,那孩子服了迷药,一口咬定肃王殿下便是幕后黑手,若是任凭他落到巡防营官兵的手上,无疑便成了晋王一党苦苦寻找的实证。” 京兆府尹才升堂印证了慧妃沈晚棠的累累罪行,这会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要将其全家灭人。 纵是苏星辰不指认肃王,旁人也很容易将目光投注在肃王身上,猜测他是为了维护母妃的声誉,不得已走了捷径。 凌照水心中暗叹:好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达拉说起那一夜的惊险凌照水纵使是个外人,也为肃王暗卫和孩子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后来是如何逃脱的?” 达拉王子眼神有异,虽只是一瞬,却还是被朝夕相处多年的凌照水捕捉到了。 短暂地停顿后,达拉继续说: “后面他们逃到了一处巡防营插手不了的地方,才算躲开了追捕。” 凌照水从上到下打量着达拉王子,若说她先前还有些疑惑为何肃王会派达拉王子来接手苏小公子,此刻可以说完全了然了: “京都城地界,巡防营插手不到的地方,便只有贵馈人家的府邸。可一旦逃进了贵馈人家的府邸,便同暴露党派靠山也无甚区别。” “所以这个时候肃王暗卫不可能选择一处私宅落脚,鉴于肃王殿下把王子派了来,照水大胆猜测,王子口中那一处巡防营无法插手的地界,应该是北宸使团下榻的客栈。” 说来也奇怪,联姻一事已经被凌姑娘凭一己之力搅黄,可是北宸使团却依旧滞留在京都地界,似乎在密谋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北宸人历来傲慢,狄亚娜公主又是贵客,巡防营要搜查他们的地界,不被公主命人打出来就不错了。” 凌照水猜测属实,如此僵持了一夜,达拉王子才得以快马加鞭潜入京都,并在狄亚娜公主的掩护下,将苏小公子转移到平远侯府的马车上。 细述个中曲折,让达拉王子不堪回首。 凌照水心知肚明,达拉王子定然又出卖过色相了。 天可怜的,他才刚刚逃脱了狄亚娜公主的彻夜压榨和销魂窟,找回了些许自己的真情实感和独立人格,便又着了肃王武瑛玖的道,一头又栽了回去去。 也许,这便是肃王武瑛玖对于他“姘夫”身份的回应。 达拉委实冤屈,他哪里做过什么姘夫,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接生婆和奶妈子。 达拉王子的苦楚不足为外人道,把苏小公子送近凌府后,他和凌照水面临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肃王武瑛玖用人,虽不拘一格,但一向精准无比。 他用达拉,除却他武艺高强外,更重要的是源于他和狄亚娜公主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而他选择将苏小公子安置在凌府,也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巧合。 苏星辰到了凌府,几度因迷药致幻咬住自己的舌头,险些便一命呜呼了。 凌照水除了打点下人的口舌,防范旁人的窥探,应对巡防营的盘查,还要时不时被苏小公子突然发作的症状惊吓。 苏小公子发作的样子,恐怖万分,达拉王子见了每次都摇头: “没办法,这罂花粉的毒,只能罂花粉解。” “下毒之人,正是拿捏了这一点,才敢明目张胆地将诱饵丢出。”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早已心知肚明,苏小公子绝非什么幸运的漏网之鱼,而是杀手故意丢出的诱肃王暗卫上钩的鱼饵。 “本王问过那暗卫,那暗卫说了肃王一贯的态度:遇事不决,人命关天。” “便是基于这样的信念,暗卫一咬牙,一跺脚,决定救下这位苏小公子。” “不知道肃王殿下有没有斥责,那名暗卫有没有后悔,接下了这烫手的山芋?” 达拉王子话音刚落,凌照水便替肃王回答了达拉王子的疑惑: “他不会后悔的。” “这样貌似愚蠢的当,他早就上过了。” “你自己便是最好的证明。” 肃王救下苏星辰这个烫手山芋,完美诠释了何为“人命关天”。 在达拉王子口中,救下苏小公子,于时局而言,无疑是非常不智的。 肃王暗卫未必能全然代表肃王武瑛玖本人的意志。 可这样的蠢事,肃王武瑛玖自己也做过,当初他力排众议决意将西淸残部留在大雍境内时,也并非没有想过朝臣的排斥和北宸的后患,可他始终秉承的便是这样的信念: 人命关天。 凌照水说: “如果肃王武瑛玖处在那名暗卫的位置上,他一定也会力排一切困难,救下苏小公子的性命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灶台 凌照水说这话时眼中泛起的光亮斑驳如有菩提树下被信仰照耀的众生,这些年达拉王子从未看见过这样充满信念与力量的凌照水,他内心虽钝痛,却无比清楚, 凌照水并非没有心。 相反,这些年她的心早已被一个人填满,以至于再也看不见旁人。 两人说话的功夫,又一次见证了苏小公子的发狂。 他整个人在地上来回打滚,神志不清,口中念念,偶尔还有白沫溢出,不偏不倚全吐在前去拦阻他的达拉王子身上。 达拉王子有气难撒,表情一度狰狞。 屋里的家当被苏星辰损坏了个干净,招来了围观的仆从无数。 碧玉索性将门栓上,将他们一气关在了屋外。 碧芳姑姑带头在外边喊: “小姐,这是怎么了?” “小姐,您好歹把门开一开啊?老奴也好进来搭把手。” “小公子这是怎么了,怎么惊吓成这样了,能否让老奴见见小公子?” 里面天翻地覆,外边嘈杂不休,凌照水不甚其烦,插着腰对地上撒泼打诨的苏星辰道: “苏星辰,差不多得了。” 地上的人不为所动,打破了凌姑娘无比中意的一个春宴围猎窄口瓶。 凌姑娘忍无可忍,给达拉和碧玉递过去一个笃定的眼色。 碧玉负责将围观的仆从打发,达拉王子一掌劈晕苏思辰,后将其夹入胳肢窝,由凌照水掩护着,入了灶房重地。 灶台里正烧着火,凌照水捣捡了根柴火往灶台下鼓了两下后,给达拉王子递去一个眼色。 达拉会意: “进了灶房,毁尸灭迹大抵有两种法子,其一便是剁碎了做成人肉包子,其二便是当柴火烧了,不过两个法子不可避免都会留下大骨头。” 正好这时外头适时传来两声狗吠,正是凌洒金专门给达拉王子养地两条狗。 达拉了然地点了点头: “大骨头好啊,正好可以喂狗。” 先前凌照水说,巡防营的人必然还会上门,放任苏小公子时不时发作一回,绝不是好法子,必须要想个法子糊弄过去。 她的手指向灶房,达拉王子理所当然便以为,凌照水这是要...... “亏你想得出来,他苏星辰这条命且不说原来如何,现下却是相当有用了。” “那些人不是要将他变成攻击肃王的罪证吗,殊不知活人是世上最难掌控的东西,到时候他会成为谁的罪证,可不一定。” 达拉王子左顾右盼,东闻闻,西瞅瞅, “照水,你有罂花粉怎么不早点拿出来呢?” 据书上记载,令苏小公子恢复神智,以毒攻毒才是唯一的法子。 苏星辰一日不清醒,便会一直指认肃王。 凌照水方才信誓旦旦的样子,落在达拉王子眼中,他理所当然地便怀疑凌照水有罂花粉,却听凌照水斩钉截铁道: “我没有。” 达拉王子一脸鄙夷: “没有你张狂什么劲啊!” “凌照水,我告诉你,你做这些你那位奉若神明的肃王殿下可瞧不见。” “你还是听我的,找机会把这小家伙送走,以免夜长梦多。” 两人口角的功夫,碧玉进了灶房,边走边道: “小姐,婢子把人都打发走了,还将狗放出来了,这会您甭管是要大卸八块,还是将灶房点了,都绝计不会有人打扰了。” 她这话原本也只是顺口说说的,谁能想到凌照水是个说干就干的主啊。 凌姑娘指了指灶腹,指挥那两个袖手旁观的干活: “扔里头去。” 达拉王子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看来是要用第二种法子了。” 碧玉往里张望了一眼: “小姐,里面没生火啊?” 明火已灭,灶台里只剩一些烧过的柴火和黑灰,凌照水伸出手指摸了一把灰,往碧玉脸上涂了一道,突然狡黠道: “杀人放火,你俩都要随我一道干吗?” 达拉王子撇撇嘴,也不问缘由,只把苏星辰往灶里塞,不以为然道: “咱们不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嘛,当山匪那会,杀人放火咱也没少干啊,怕啥,干就完了。” 碧玉心疼地用指头戳了戳灶上烧了一半的猪蹄, “煮不烂了。” 诚然一只卤猪蹄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要远胜其他。 “啊......痛痛痛......痛死了......” 才扔进去没一会,灶腹里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里面明火虽灭,但灶灰还留有余热,贴在皮肤上,火烧火燎的灼热将苏星辰从罂花粉的瘾痛中拯救出来, “救命啊,救命啊!” “凌照水你这个毒妇,你快放我出去。” 听到他如此清晰的吐字,凌照水唇角溢出了笑,冲着灶口喊: “还装不装了?” 里面忙不迭便喊: “不装了,不装了,你问什么我便说什么。” 达拉王子正把人从灶中拉出来,闻言震惊: “什么,他刚才那些装疯卖傻是装的啊?” “你怎么知道的?” 他和凌照水一直呆在一起,亲眼看着苏星辰神志不清或昏迷不醒。 为什么他完全没有发现这死小子竟然是装的! 苏星辰被达拉从灶里捞出来,浑身上下便同黑炭一般,只有睁开的眼白和露出的牙齿,还勉强透着几分生气。 凌照水对他这个样子颇为满意,嘱咐碧玉道: “去把纱布拿来。” 趁这一会会功夫,达拉王子围着苏星辰转了一圈,指着他的脊梁骨道: “说,为什么要装疯卖傻?” 苏星辰的疯魔里,更多的还是源于罂花粉的致幻作用。 他被罂花粉操纵着,神志不清,但却并非全无清醒的时候。 刚到凌府那一日,凌照水同他说“到家了”,他就是明显听懂了,否则也不会如此哀恸。 只不过他后来的种种表现过于失智,旁人也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这般哭哭啼啼也只是情绪失控的一种,并非出于死里逃生和家门被灭的苦痛。 只有凌照水感知到了其中的异样。真心实意的哭和撒泼打诨的苦恼,只要用心去感受,终归是不同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侏儒 “我不是小孩子,他们说的话,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得懂。” 这是众人头一次近距离听到苏星辰讲话。 嗓音沉稳且厚实,宛若一个上了年岁的人,六七岁儿童应有的稚嫩感,在清醒的苏星辰身上荡然无存。 若说方才灶台内传来的声音还带了浓重的失真感,让人辨不清虚实,这一回,在场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凌照水率先反应过来: “你是苏揽月那个早夭的哥哥吧?” 京兆府尹苏城世生有三个孩子,其中长子早夭,长女苏揽月,然后才是这个看身量只有六七岁光景的苏小公子。 但以这孩子蛰伏多日的心计来看,他并不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倒是像一个心思相当完备的成年人。 果然,苏星辰没有否认。 “他们给我灌药,我的神智一度也确实受到了干扰,他们把我当做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教唆我说,肃王是主谋。” “这句话就像刻入我脑海中的一样,成为了我的一种本能,请你们相信,我并非有意栽赃肃王殿下的。” 苏星辰那一夜的经历,可谓坎坷异常。 先是目睹了家门被灭,血染四壁,他却无力还手。父亲苏城世在逃命的最后关头,选择回转脚步,带上他一起走,因而被杀手洞悉了逃命的路径。 父亲死在京兆府门口的血泊中,他嘱托苏星辰的话唯有一句: 活下去。 为了这句话,苏星辰挣扎了多年。 他挣扎了多年,头一次感受到了父亲苏城世深沉的爱。 却遭遇了生离死别。 他无数次后悔过,那一夜他不该以人性去试探父亲的,如果他不那么做的话,也许父亲就可以逃出杀手的魔掌,活下来。 可父亲却选择了让他活下去。 活下去,好难。 杀手的脚步逼近,他的剑尖流淌着父亲鲜红未凝的血。 他直直地朝自己走来,苏星辰听到他对自己说: “小娃娃,你帮叔叔一个忙,我便让你活下去。” 苏星辰仰起头,被杀手和着人血灌了一嘴的罂花粉,而后他的神智就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明了,杀手如同鬼魅般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 肃王,是苏家灭门案的幕后黑手。 他一直重复灌输,直到神智愈加不清的苏星辰喃喃出口都是这句: 肃王是凶手。 杀手才满意地放任苏星辰逃命。 苏星辰踉踉跄跄奔跑在空无一人的京都大街上,他不能停下,耳边似乎能听见杀手欲擒故纵的脚步,在暗夜的星空下,黑暗将他弱小的身影吞噬,死神不止一次在向他招手..... 后来,苏星辰遇见一个武功极其高强的黑衣人,那个人带着他飞檐走壁,他和黑衣人一道被一群人围攻,那些人衣冠齐整,腰间配着朝廷统一配备的令牌,手中长剑锃光瓦亮。 苏星辰原以为他们可以伸张正义,却听他们摇旗呐喊、口口声称黑衣人就是苏家灭门的凶手。 若苏星辰真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发生的一切早已超脱了他的神智。 纵使没有罂花粉,想必他也已经迷糊了。 彼时苏星辰头痛欲裂,他早已分不清南北西东,但他仍有一丝丝神智,他知道眼前的黑衣人并非刚才给他灌下毒药的那个。 同样是拎后领,方才的杀手只拎衣领,如同拎一只待宰的羔羊,完全不顾及他的死活,后头的黑衣人则是连脖子一齐握住的,飞檐走壁也给他留了喘息的余地。 苏星辰知道,若是没有自己这个拖累,以眼下这个黑衣人的身手,早就已经逃脱了四面埋伏的追捕。 他没有舍下自己,若非出于仁义,便只有一种可能: 自己对他,还有用处。 好人与坏人,如同苏星辰彼时迷乱的神智一般,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换言之,对于身处风口浪尖的他而言,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实则也没有那么分明。 坏人可能因为利益而放了他,好人也可能因为自保而放弃他。 果然迷迷糊糊中,他又被黑衣人交给了另一个人。 那人毫无疑问便是达拉王子。 达拉王子以为,苏星辰小孩子家家啥都不懂,殊不知他与狄亚娜公主的几番痴缠,都被苏星辰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这个最后接手他的男人,油嘴滑舌,看着就不像好人。 被转了三道手后,苏星辰残存的神智告诉自己: 他不能相信任何一个人。 苏星辰活过的年岁远不止六七年,世人以苏小公子唤他不过是父亲扞卫家族声誉所编纂出的一个谎言。 他实则已经年过三十了。 他生来与旁的孩子没什么不同,会哭,会闹,身负长子之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他与旁的孩子便是不同的。 他不会长大。 年岁愈长,他与旁的孩子身量上的千差万别便愈加清明地显现了出来。 他因此被父亲禁锢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不被允许出行,不被允许同人交往,对外只说是久病缠身,不便见人。 苏大公子活在京都世家的传闻中,真正见过他的人,可以说,寥寥无几。 一直到他年近弱冠,苏家再也无法隐瞒他身体的异样了,再也无法安抚那些蠢蠢欲动想要探知苏家长子近况的那些人强大又自以为是的好奇心了。 苏城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宣称长子病死了。 苏家也因此差点断了香火,索性是没过多久,苏城世的一房小妾便为他生下了一位小公子,正是苏星辰。 一身漆黑的苏星辰望着凌照水,他很清楚她想要从自己口中知道些什么,也很清楚她想要利用自己做什么。 但他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皮肉之痛只能让他恢复短暂的清醒,并不能驱逐他身上根植的罂花粉之毒。 “你想要我说出那晚发生的事,我有两个条件。” 观察了几日,苏星辰早就知晓,眼前这个弱质纤纤的女人才是能主事的人,那位咋咋呼呼扛着他东奔西跑的不过便是个跑腿的,他提要求,只看向凌照水。 第一百三十九章 要求 凌照水尚未有什么回应,被耍得团团转后直接被无视的达拉王子气不打一处来: “喂,你都这样了,一只蚂蚁都能轻易将你捏死了,你还敢跟我们提要求?” 苏星辰看都不看他: “我光明正大地提要求,总比你,一边吃女人口脂,一边同她提要求,要正当一些。” 在凌照水将带着笑意的狐疑的目光转向达拉之前,他主动叫嚣道: “没良心的臭小子,本王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救你。” 苏星辰面上都是死灰,嗓音里也全无声息: “若是为了救我,动嘴便可以了。” 苏星辰身量小,达拉王子气正上头,开口便骂: “你这个死小孩,少管大人的事。” 苏星辰黑黝黝的眼睛终于望向他: “论年资的话,苏某虚长王子三岁。大约便是苏某会打酱油的时候,王子可能还在喝母乳。” 凌照水被逗乐了,她发现这个苏星辰心思深沉且不轻信,若非身有残缺,应当比他那个被卖了仍帮着数钱的妹妹顶事多了。 她开了口,面容和煦: “苏星耀,你想要什么?” 苏星耀这个名字有许多年不曾被人提及了,它只根植于苏星辰敏感的神经里。 这是京兆府苏家死去的那个长子的名讳。 猝不及防被人叫了这个名字,便如同听到与之初遇时的那句“到家了”一样,苏星辰的浓重的防心瞬间便放下了。 但他始终牢记着妹妹苏揽月的话: 凌照水,并非善类,她是我们苏家的绊脚石。 短暂地平复了一下心情,苏星耀平淡地说: “凌姑娘,你还是叫我苏星辰吧。” “我想要凌姑娘办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是请凌姑娘帮我恢复清明的神智。” 凌照水蹙起了眉: “你中罂花粉的毒太深了,强行忍耐或者以别的苦痛转嫁,都是暂时的,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凌照水的拒绝令苏星辰不满: “凌照水,巡防营的人对您毕恭毕敬的,你若是开口问他们的主事要点什么东西,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吧!” 苏星辰在屋内,将凌照水与巡防营官兵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天,他已经将灭门案的原委清理了一遍,得出的结论便是杀手和巡防营必定存在着很大的关联,他甚至有一种强大的直觉,那杀手或许就是出自巡防营...... 巡防营就是京都地界上最根深的地头蛇,能让他们毕恭毕敬的人少之又少。 凌姑娘正巧便是其中的一位。 苏星辰抓住了凌照水这根稻草,心知那便是他活命的全部机会了,他唯有死抱住不撒手,才能有机会上岸。 凌照水若有所思,苏星辰便继续道: “杀手蒙着脸,我并不识得他的面貌。” “但他那一双嗜血的眼眸,苏星辰没齿难忘。” “如果让我再见他一面,我定能认出他来。” 话到了这份上,凌照水把心一横,爽快地对苏星辰说: “我可以帮你去要罂花粉,但你需清楚两件事。” “其一罂花粉只能在你每次毒发时帮你缓解症状,以毒攻毒,并非良策。” “其二眼下我们没有办法与那些人硬刚,需要从长计议,你要躲过那个人的眼睛,必然还需再受些苦头,你可受得住?” 苏星辰朗声笑了起来: “凌姑娘觉得,我如今还会惧怕别的疼痛吗?” “请凌姑娘放心,苏某要的是恢复神智。至于性命,我早当自己已经死在血案发生的那一夜了。” 这桩买卖,凌照水没有考虑多久。 他们后来之所以能瞒过邓筵茆的眼目,成功向邓筵茆要到罂花粉,除了凌照水的美貌蛊惑人心外,更重要的应该是苏星辰面见凶手岿然不动的演技和毅力。 用达拉的话讲: “我那滚烫的烙铁烙在他腿上的剑伤上,他便同没有知觉似的,若非他头上斗大的汗珠,我一度怀疑这个人已经死了。” 凌照水点头: “他被苏城世关了三十多年,隐忍之力非常人所能及。因而,想要他为我们所用,我们必须要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她转过头问达拉: “苏大小姐快到了吗?” 就在凌照水决意与邓筵茆殊死较量的时候,远在大慈安寺的凌洒金收到了凌照水的传信。 苏小公子的第二个要求是,京兆府苏家灭门那一夜发生的一切,他只有当着苏揽月的面,才能复述。 毕竟,苏揽月已经是苏星辰存世的唯一一位亲人了。 这一夜,京兆府苏家满门遭屠,尸横遍野,血气弥漫,四邻溃逃,奔走呼号。 消息一夕间传遍京都,人人愤慨。 协理后宫的慧妃牵扯其中,引四方正义之士呼吁,要求清君侧。 消息传到大慈安寺,火烛燃了一夜,苏小姐晕死过去三回,直到荣安县主站在她面前爆喝: “你弟弟苏星辰没有死。” 苏揽月一口气才彻底平顺了,垂死病中惊坐起: “我要去找他。” 可她如今奴仆四散,车马全无,竟不得不低三下四救助于让她深恶痛绝的荣安县主夫妇。 荣安一贯口无遮拦,想问什么便问: “晋王殿下他不管你了吗?” 苏揽月闻言,险些头重脚轻从床上栽下,惊恐地看着李红荼: “你怎么知道的?” “你都知道些什么?” 荣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揽月,进士宴那晚你做过什么,绞杀榕下你埋过什么,本县主都一清二楚。” “你若想本县主帮你,便说点我不知道的事吧。兴许本县主高兴了,便同情同情你。” “比如说,你是如何为晋王所用的?” 荣安县主提到晋王,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口舌: “晋王那个人胸无城府,口蜜腹剑,好大喜功,又生得肥头大耳,上了年纪更是大腹便便,你究竟看上他什么啦?” 在荣安县主心中,又老又丑又没文墨的晋王殿下自然无法同才貌双全的金科榜眼凌洒金相比。 她觉得苏揽月瞎了眼,苏揽月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同样身在世家,苏揽月这辈子最羡慕的贵女,不是天生优渥的公主郡主,不是仰仗夫权的当家主母,而只有荣安县主李红荼一人耳。 苏揽月羡慕李红荼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地追寻所爱之人,不用权衡利弊,不用背负家族的期待。 她爱凌洒金时,可以孤勇一往无前,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与凌洒金和离时,潇洒转身,整个平远侯府都是她的仰仗。 婚约,于荣安县主李红荼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之事,得之我幸,失之虽可惜,却无关生死性命、家族荣辱。 父母亲长给予她的爱厚重如山峦,对于她的期待却轻薄如羽毛。 像荣安县主李红荼这样被命运无限厚待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苏揽月为什么要攀附比她年长了足有一轮,且已有家室的晋王殿下的。 苏揽月仰起头,泪珠仍挂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楚楚动人中显出几分倔强: “敢问荣安县主,从小到大你哭过几回?” 第一百四十章 哭诉 荣安县主不明所以,她不常哭泣,亦不太习惯旁人时常以哭泣作为武器,以示弱作为更进一步的利刃, “本县主才不同你似的,动不动就哭鼻子呢!” “荣安县主,若是你也有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哥哥,有一个需要努力攀附上位者才能维系的家族,有一个年幼需要扶植的弟弟,你又该当如何呢?” 李红荼显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有一个可以仰仗的家族,有互为脊背、努力上进的五位兄长,她不需要须眉折腰攀附谁,亦不需要有超越年龄和身份的城府与心机,她只需要踏踏实实过好自己每一步的人生。 “被晋王殿下看中,是苏揽月的不幸,却是我苏家的荣幸。” “内务府凌捭阖一案天子震怒,牵扯甚广。众所周知,我苏家与凌兰两家是世家,凌家兔死狗烹,兰家家破人亡,却只有我京兆府苏家能够安稳地度过难关,屹立在京都世家之列,荣安县主猜猜这是为什么?” “那个时候肃王尚在病中,京都城中诸王势力最大的莫过于晋王,苏揽月并不后悔,一己肉身清白算什么,爱情这种风花雪月又算得了什么,你们觉得我卖身求荣也好,觉得我趋炎附势也罢,至少在那个动乱的时候,我凭一己之力,撑起了苏家的门楣。” 诚然,荣安县主无法与苏揽月共情,那些年苏揽月顶着“京都第一贵女”的名号,于她是无限的风光,亦是深深的束缚。 总有目空一切如晋王者,以占据这些虚名为乐,可一旦占据,便不会珍惜。 苏揽月花了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可说白了,他们从来都只是各取所需: “县主定然是看不上晋王的,可在苏揽月眼里,他也没有那么差吧。” “晋王虽已娶正妃,但他的正妃却一直未有子嗣。他那时馋我身子的时候,什么承诺都许过,还说过要帮我谋求正妃之位。” “那可是王妃之位啊,说不定有朝一日便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到时候我苏氏满门都会以我为荣,都会因我而发迹。” “彼时的凌洒金虽好,但我......怎能放弃这样的机会?” 荣安县主驳斥道: “苏揽月你疯了吧,会为你抛弃发妻的男人你竟然当作宝,他若是真这么做了,晋王妃今日的下场便是你明日的下场。” “你脚踏两只船,还要怂恿男人为你抛弃正妻,却堂而皇之地说你这么做是迫不得已,是为了守护家族。你这分明就是不要脸!” “本县主生于优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确实不懂你那些多愁善感与喜怒哀乐,但本县主知晓,若你苏氏一族的立身之本便是不顾礼义廉耻地步步钻营,那你苏氏的覆亡不过也就是时侯长短的问题,不是今日,便也在明日。” 荣安县主的一句覆亡,牵动了苏揽月的伤心事。 她又陷入了一场伤心欲绝的痛哭中,一切苏揽月无比在意的东西,在苏家覆亡的那一刻变得无可挽回。 若这只是意外,只是天灾,苏揽月都不会觉得那般无法接受。 她很清楚,兰若为什么会在兰剑身死多年后突然现身京都城,冒死为父亲申冤,大胆控告慧妃沈晚棠。 京都轶事,众人只记得凌捭阖的长子与京兆尹的长女有婚约,却不知苏揽月小姐同前大理寺卿兰剑的女儿是手帕交,多年间一直有书信往来。 兰若此番回来,正是因为得了苏大小姐的书信。 苏大小姐信中对兰若坦白,兰剑死的那一夜曾同自己的父亲京兆府尹苏大人饮过酒,亦吐露过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肺腑之言。 苏大小姐这些年一直被这些肺腑之言折磨,于心难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实情告知亲若姐妹的兰若姐姐知晓。 这实情,说的是一桩宫廷秘闻,如今整个京都街头巷尾都传遍了: 慧妃沈晚棠与前内务府总管凌捭阖有染。 事情一再发酵,丝毫没有给苏揽月留有一点反应的余地。 等她得到消息,苏家满门已经遭到了屠杀。 旁人都懂得吃一堑长一智,只有苏揽月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她素来知晓晋王殿下心狠,他为了自己的声名,可以逼自己舍下成形的骨肉。 一夜夫妻百日恩这种事,在晋王殿下这里,是完全不存在的。 他对苏揽月非但没有旧日温存残余下来的旧情,反而他会在需要她的时候,不择手段地拿她当枪使。 苏揽月哭过后,喃喃道: “多年前,我将堕下的胎儿埋葬在大慈安寺,我不敢给他立碑,不敢让旁人知晓它的存在,便只敢将他藏于绞杀榕的腹地中。” “我以为这事神不知鬼不觉,无人会知晓。却在出大慈安寺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她那时正与住持在谈论着什么,看到我明显一愣,便准备朝我而来。我那时非常心虚,看到她朝我走来,本能地便逃了。” “这么多年,我同晋王早就没有联系了。但我总要嫁人的,家里也一直在为我筹谋。今时不同往日,明眼人都知道肃王殿下才是皇位最有力的争夺者,我与家族图谋肃王妃之位,原本已经与慧妃娘娘交过了底。” 她说着仰视了居高临下的荣安县主一眼: “京都贵女,谁能坐上肃王妃之位,原本各凭本事。荣安县主退出了这场殊死较量,我的胜算无疑增加了不少。”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凌照水她回来了。” 苏揽月长长叹了一口气: “自打凌照水回来后,我便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日日琢磨便是凌照水是否知晓我藏于大慈安寺的秘密,夜夜担忧便是凌照水为争夺肃王妃之位会把我的过往尽数抖露。” “因此,我不着痕迹地排挤她。” “处处试探,想探知她是否真的知晓我的秘密。” “我想她能退出这场争斗,更大的奢望是,让她在京都城无法立足,进而带着那个可能被她知悉的秘密远远地离开京都城。” “可笑的是,第一个拿我的秘密要挟我的人,却不是我日防夜防处处防的凌姑娘。” “而是......与我欢好一场的那个男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驴肝肺 人心,有时候,甚至不如驴肝肺。 晋王以苏揽月的往事作为要挟,逼迫苏揽月不得不吐露兰剑临死那一晚与苏城世的一番交谈,并逼她写信给兰若,诱使其回京上告,为父伸冤。 苏揽月给兰若写信的原因,诚然并非什么于心难安,却只是为了保全自我。 为了隐藏过去、保存自我,她可以不顾旁人的死活。哪怕明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宣扬出去必然会引发轩然大波,她做这些亦没有丝毫的困惑。 男人于她而言,都是台阶。 旁人于她而言,无关轻重。 苏揽月此生最爱的便是自己。 只是苏揽月没有想到她的举措会将京兆府苏家满门拉下水,招来灭顶之祸。 若非近日是她胎死腹中的孩子的忌日,她因此来到大慈安寺祭拜而侥幸逃过了那一场杀戮,她可能也会深陷其中。 她为这事深受打击,为父母双亲,也为自己顿失的地位,缠绵病榻几日不能成行。 直到她得知了苏星辰的行踪,以及从京都凌府传来的另一个消息: “屠杀你苏氏满门的凶手,找到了。” 苏揽月在迷茫中抬起头: “我收到了讯息,这事难道不是肃王殿下命人为之的吗?” 慧妃与凌捭阖的谣言传得满天飞,京兆府苏家一夕被灭门后,舆论的导向顺理成章地指向了肃王。 屠戮苏家,是肃王为了警示异党,亦是为了将满天飞的绯闻压下,维护慧妃沈晚棠的声誉,缓解她被宫妃和朝臣围攻的不利局面。 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加上有心人的有意诱导和布局,就连受害者都是这样认为的。 荣安县主鼻孔出气,鄙夷道: “肃王?” “肃王想要动你京兆府,绝不会让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如此兴师动众,又好大喜功,急于嫁祸,反而像极了另一个人的手段。” “本县主都看出来了,苏小姐这个曾经的枕边人竟然毫无察觉。” 苏揽月顺着荣安县主的思路往下想,于是细思极恐,于是恨入骨髓。 悲痛仿佛只有转化为仇恨,才会催生出无比强大的动力。 苏姑娘把心一横,目光难得锐利了一回: “我苏揽月,从来不是任人摆布之人。” 苏小姐此刻信誓旦旦,她又怎么会料想到,她走的每一步实则都是在旁人的意料之中。 鸣金山上,山雾缭绕,有人坐观着云谲波诡将山峰一次次环绕,他宁肯陪三川小儿下一整天的棋,也不愿意回城去整顿那些于己而言愈加不利的谣言。 “殿下当真不回京都城吗?” 周全立在一边,看石桌上的那盘棋。 “急什么,让谣言飞一会。” 肃王武瑛玖头也不回。 肃王执黑,三川执白。 黑子只围不攻,旨在查探白子的功力几何。 白子大局不稳,却时常能够在黑子围困下偷得一星半点,以为得利。 最终没能撑过半盏茶。 于一个六岁的小儿而言,凌三川与城府深沉的肃王武瑛玖过招,能战有来回,攻有章法,已属不易。 大胜后,肃王扔了子,有些愠怒: “是谁将你教成这个样子的?” 急功近利,布局紊乱,非棋道长存之策,亦非执子者应有的品性。 凌三川回答: “是达拉王子。” 肃王接口便道: “误人子弟。” 凌三川棋路紊乱,比京都错乱的局势,更让肃王殿下觉得头疼。 “学棋者,应建大局观,三思而后行。” 他指着棋局中一处,对凌三川道: “贪图蝇头小利,致满盘皆输。” 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儿,肃王如此教导,显得过于严苛。 但若任由达拉王子投机取巧地那一套在凌三川思维里根植和蔓延,那么纵使“孺子可教”,也会“难成大事”。 肃王埋怨完达拉,又怨上了凌洒金: “凌洒金是怎么做父亲的,他的棋品和棋局都还不错,怎么让一个外人随便插手教?” 肃王声量一高,四下寂静,无人敢抬头。 凌三川坐在肃王武瑛玖对面,看着余怒未消的肃王,却是毫不犯怵: “你的棋不错,以后你教我可好?” 琐事缠身的新乡县官,尚分不出精力教习凌三川课业。 日理万机如肃王武瑛玖,哪能分出精力,做凌三川棋业上的启蒙人。 凌三川提出这样的要求,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周全摇摇头,想要开口替肃王解围,却听三川又道: “我不白占便宜,我可以替你在我姑姑面前美言。” 凌三川仰着一张稚嫩的脸,但他洞察人心的本事、循循善诱的语气却像极了一个人。 肃王那点残存的怒意,全被转化成了好奇: “哦?” 肃王的心思纵使没有刻意加以隐瞒,但也远没有到达人尽皆知的地步。 他很好奇,凌三川是怎么知道他的心思的。 凌三川把小脸一扬,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 “这些年肖想我姑姑的人多了去了,肃王殿下您身份尊贵,但你同达拉王子争风吃醋的样子并不比旁人高贵多少。” 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和考察,肃王武瑛玖有些摸清了凌三川的品性, 少言,却擅察。 他课业一般,但胜在一点就通。若得名师指点,必定前途无量。 他的外貌像极了凌照水,完美且晶莹,但骨子里的性情却和凌照水大相径庭,这不禁令肃王疑惑: “凌三川,你姑姑嫁过人吗?” 纵有探子回报,但肃王想亲口听一听凌三川的回答。 凌三川凝视肃王武瑛玖夺目且逼人的眼睛,毫无疑问肃王殿下气势逼人,但凌三川似乎一直都不怕他。 他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回答肃王的问题也很是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不知道。” “这些年她身边除了达拉,还有过旁人吗?” “不知道。” “这些年你姑姑可曾看上过什么人?” “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的凌三川,令心生无限好奇之人异常失望。 便在他以为从稚子口中再问不出什么的时候凌三川却突然道: “但姑姑说,她曾抱着那张长得很像殿下的鬼神画像,哭过。” 第一百四十二章 听旨 凌三川这句话带给肃王武瑛玖的悸动没有持续多久,禁军统领沈白衣匆匆而来,打断了棋局与人情。 他带来了一个自以为热闹的消息: “殿下,凌洒金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藏也藏不住的好奇的目光偷瞄着肃王武瑛玖的神色。 见肃王神色不改,沈白衣又不嫌事大地补充道: “凌洒金说,他来接他儿子。” 肃王武瑛玖一直观察着凌三川,孩子听到这个消息,眼中明显闪过一丝雀跃。 屁股在石凳上挪动了半截,显然是有些坐不住了。 凌洒金对孩子教养不严,关爱不深,甚至为了另娶弃之不管,孩子对他,倒是肉眼可见的热忱。 肃王武瑛玖故意道: “你想跟他走吗?” 凌三川略一思索,用力点了点头: “想。” 肃王潇洒拂袖的动作因为凌三川斩钉截铁的回答,变得有些僵硬: “你不怨他吗?” “他另娶高门,把你丢在了新乡;他忙于仕途,不能事必躬亲。” “你此番陷于危难,很可能也是因为他。” 六岁稚子想了想,用他那一双无比神似凌照水的眼眸望着肃王武瑛玖: “怨。” “但姑姑说过,父亲身肩一县之任,胸怀鸿鹄之志,他的身份不仅仅是三川一个人的父亲。” “做不到周全,实属难免。” “三川有时虽然也怨他,但如果他能做一个有用的好官,三川可以允许他,偶尔是一个失职的父亲。” “但无论他是怎样的人,父亲终究是父亲。” 肃王武瑛玖凝视着稚子的眼眸,听着他早慧的言谈,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坐在他对面,正在与他对话的,不是一个六岁的小儿,而是凌照水本人。 肃王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内侍官的谏言: “陛下时日无多,殿下应该早做打算。” 时至今日,京都城里都快要乱成一锅粥了,肃王武瑛玖独坐鸣金山,尚未有任何打算。 他没有打算,不代表那些追随他左右的人没有。 此刻肃王在这里云淡风轻地下一盘棋,却有人早已磨好了刀剑...... 肃王武瑛玖下意识地伸出手,抚摩着凌三川光洁莹润的额头: “你说的对,父亲终究是父亲。” 他宽大的袖袍顺势落下,行云流水般又开了一局棋: “不是说要拜本王为师吗?坐不住可不行。” 凌三川小嘴紧抿,在父子人伦和尊师重道之间,左右摇摆,许久,还是说: “父亲该等急了。” 凌三川很了解凌洒金。 他在鸣金山下踟蹰,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通传的禁军去了那么久,却连半点音讯都没有传回。 凌洒金此刻不是一个端稳持重的好官,只是一个儿子被人拐了的父亲。 荣安县主看在眼里,嘲讽全在心里: “夫君放心,三川在肃王殿下这里,安全定是无虞的。” 凌洒金却道: “这鸣金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养病之所。三川怎么能呆在这里?扰了天子清净那可如何是好!” 凌捭阖的前车之鉴很难叫人遗忘。 伴君如虎,凌氏一门比任何氏族都更加了解这个道理。 凌三川在鸣金山上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凌洒金说罢又补了一句: “都怪那该死的窄叶不死鸟。” 夫妻俩正说着,禁军统领沈白衣独自一人下了山,听到这话,很是不悦: “凌大人,道听途说之话,不可轻信。” 看凌洒金这反应,显然他并不知道达拉王子才是那该死的劫匪。 凌照水在写给他的信中,只简略提了提凌三川误闯鸣金山重地是被百威楼劫匪窄叶不死鸟追踪所致。 她让凌洒金夫妇归京途中,顺道前来鸣金山,将凌三川一并接回。 实诚如凌洒金,收到讯息,片刻不敢耽误,着急忙慌便来到了鸣金山下。 他原本还盘算着该如何与鸣金山下林立的禁军交涉,没想到平远侯府的马车才露了行踪,立马便有一队禁军迎了上来: “请问马车内是大理寺丞凌洒金吗?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彼时凌洒金探出马车,一脸迷茫: “殿下?敢问是那位殿下?” 这也怪不了凌洒金,荣安县主挨着他的耳后根变着花样骂了好几日晋王。 骂晋王的同时也骂凌洒金,说他朽木不可雕,自己当年明里暗里提醒了他多少回,最后把那红杏出墙的杏花树都砍断了,他也没有发应过来她说的那句: 苏揽月,她不配。 来的路上,凌洒金执起荣安县主李红荼的手,一脸嘉许和感动: “红荼,你虽然讨厌苏姑娘,但为了她的名声,固守了这许多年秘密,你才是本性纯良之人。凌洒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娶了你为妻......” 凌洒金一番衷肠诉了一路,直把荣安县主的鸡皮疙瘩都召唤起来了,李红荼听不下去,道: “本县主可不是出于什么良善,那是因为本县主手里边没有实证,如此随意折辱一名贵女的清白,本县主有些说不出口罢了。” “再说,我便是说了,旁人也未必会信。” “凌洒金,你可记得?当年我才提了个头,你便将我骂了一顿,让我不要轻贱你们伟大的爱情......” 京都城里的贵女们很少抛头露面,外人听说或者打探她们,大多便靠口口相传的声名。 在这一点上,荣安县主与京兆府苏大小姐,大约便是两个极端。 苏揽月极为爱惜自己的声名,尚未及笄便有“京都第一贵女”的美誉。 荣安县主为人爽直,不喜欢做这些表面文章,也甚少为自己造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京都贵女圈子里,便成了骄奢骄纵的代名词。 李红荼如今回想当年的那些流言纷纷,恍如隔了一世。 颠簸的马车上,她又想起了大婚那日,苏大小姐以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架势,把婚宴搅得不得安宁。 那时她气急了,一度想冲出去将苏揽月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可祖母握着她的手,告诉她: “红荼啊,不要让污秽之人污秽之事脏了自己的嘴。那些没有根据的污秽之事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要从你的口中去到你夫君的耳朵里。” 李红荼不明白这些,但她终是被平远侯老夫人的肺腑之言劝住了。 直到她望着凌洒金对自己无比景仰、如获至宝的眼神,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如果当年,她当着众人的面揭发了苏揽月与晋王的一段丑事,且不说能不能将两人拆开,但势必会让凌洒金看轻、看错自己。 缘分这种事情,讲究水到渠成,讲究心甘情愿,时辰与火候,诚然少一分都会添一分堵。 “还能是哪位殿下,自然是肃王殿下。” 沈白衣的大嗓门将凌洒金夫妇拉回了现实。 凌洒金惶恐,肃王武瑛玖离京多时,朝堂上人人都在揣摩他的行踪,却没想到他竟然藏身在鸣金山上,而且: “若非肃王殿下及时赶到,你儿子和那绑匪说不定已经做了我数百禁军铁骑的座下亡魂了。” 凌洒金闻言不甚感激,追问道: “犬子现在何处?为何不见他与沈大人同行?” 沈白衣闻言,也很无奈,从背后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 “大理寺丞凌洒金,听旨......”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奉旨 一场秋风一场寒。 秋叶被秋风归置在街道两侧的浅沟里,古老的青石板才刚显露出历史浮沉的厚重来,一队人马匆匆跑过,错乱了落叶与街道的安宁排布,整个京都大街再一次陷入了焦躁不安。 “巡防营往家里来了三次,进来就翻东西,连家里的米缸都不放过,为了确认里面没有藏人,把好好的谷子全弄到了地上。” “我家里也是,大半夜的还睡着觉,官兵不管不顾就闯进来了,老婆子和闺女都没地儿躲,我上去理论,那侍卫一脚踹在我的腿肚子上,好几天都没好利索。” “家里的东西损坏了还是其次,这两天城门也不让出,买卖也不让做,这是要变天了吗?” “自肃王殿下凯旋回京后,这么多年,便少有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了。” “肃王,他究竟去了哪里?” 肃王武瑛玖离京才几日,便已经有许多人想他了。 也有人,边想他,边骂他。 日未东升,朝露犹在叶片上挣扎,饱吸着日月霜华,不知今夕何日。 平远侯府的马车入了京,巡防营守兵依照惯例上前查探。 一个红衣潋滟的女子骑在高头马上,威风凛凛,皮鞭霍霍。 还未近前,巡防官兵被一根长鞭甩了脸面,勾到近前听话。 疼都是其次,女子那盛气凌人惯了的声音一出口便让人本能地想要后撤: “活得不耐烦了吗?连本县主的马车都敢拦。” 京都城里不好惹的主,荣安县主能排前三。 巡防营守兵对于这一点的觉悟根深蒂固,以致才刚打了照面,便落了下风。 可转念一想,那都是老黄历的事了。 荣安县主仰仗着平远侯府,平远侯府仰仗着慧妃沈晚棠。 眼下,慧妃的处境,已然是四面楚歌。 前朝与后宫,一齐发难,慧妃沈晚棠难以招架,根系被逐步铲除,本人也已经被封锁在海棠宫中多日。 棋欠一招,晋王和端妃便可以“清君侧”之名,将慧妃蜿蜒于前朝后宫的势力全都铲除。 想到此,巡防营官兵大了胆子,在平远侯府马车前驻起一道人墙,以务必团结之势对抗着荣安县主的威风凛凛。 守官迎上荣安县主的怒气,毫不松口: “县主这些时日在外有所不知,京都城里出了了不得的命案,巡防营奉晋王殿下的命令,在此把守,严查进出人口。” 话音刚落,他便又领了李红荼一道鞭子: “你是在说本县主聋了还是瞎了?” 长鞭曳地有声: “都滚开,本县主正是为了京兆府的命案而来。” 京兆府命案扯上了荣安县主李红荼,让巡防营守兵始料未及,不过双方人马对峙的这些许功夫,已经足够城防守兵将巡防营守官邓筵茆招来。 邓筵茆一现身,巡防官兵自动后撤,林立在他两侧,看上去如虎添翼。 邓筵茆好整以暇,微眯着眼劝道: “邓某劝县主不要多管闲事。” “京兆府的前车之鉴,平远侯府应当吸取。”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严惩凶犯,以儆效尤,才是吸取教训的最好方式。” 荣安县主显然不吃这一套,她纵马上前,正要招呼邓筵茆,被马车里一个略带宠溺的声音劝住: “红荼,惩恶扬善自有律法公道,莫脏了你的鞭子。” 凌洒金一身降红官服,从马车上缓缓迈下,身姿挺拔,眼眸锐利,儒雅且不失锋芒,端庄又不失风骨,令回眸朝他望去的李红荼呆了呆, 有那么一瞬,李红荼觉得,曾经那个风头无量、意气风发的金科榜眼又回来了。 岁月沉浮掩去了凌洒金的少年锋芒,却为他平添上了面对牛鬼蛇神亦从容不迫的内敛与城府。 “凌寺丞。” 邓筵茆看清了来人,乃新任大理寺丞凌洒金,亦是凌照水的兄长。 大理寺丞官职不显,并不比巡防营守官高。 但在这个时候见到大理寺的人,邓筵茆生出了一股子强烈的不详感。 兰若在京兆府门前击鼓鸣冤,所以前大理寺卿兰剑的陈年命案,理所当然便由京兆府接了。 待到京兆府苏家被灭门,案件升级,被放在朝堂上讨论了多天,经过一番明争暗斗,落到了本应承接大案重案的大理寺头上。 大理寺卿屈正于是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然大理寺卿屈正因凌捭阖贪案发迹,当年一力主张凌捭阖贪案证据确凿且并无隐情,被近日广为流传的慧妃和凌捭阖的奸情波及,深受朝臣质疑其办案的能力和公正,已经被代理朝政的晋王下令,革职查办了。 大理寺群龙无首,此案没有着落。晋王作保,明里暗里便由最先发现凶手行踪的巡防营侦办着。 直到今日,大理寺终于推出了能够秉公处理此案的最佳人选: “大理寺丞凌洒金,奉旨接管前大理寺卿兰剑的命案和京兆尹苏家的灭门案。” 凌洒金一届文官,站在一身戎装铠甲的邓筵茆面前,不见文弱,不觉瘦弱,反让人觉得其有一身遇强不弱的傲骨, “巡防营代理此案,日夜操劳,委实辛苦了。” “然如今本官已经就位,本官自有可用之人,就不再劳烦巡防营插手此案了。” 桃子刚要熟,猝不及防被人摘了,不要说邓筵茆,便是林立两侧的巡防营官兵也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凌寺丞于是喝问: “难道要将本案的主审官,拦在城门外吗?” 凌洒金口称奉旨,令仰仗晋王鼻息的邓筵茆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极了,当场质疑: “何来的圣旨?” “圣旨还能是哪里来的?” 荣安县主李红荼护夫心切: “京兆府惨遭灭门后,京兆府尹苏城世的长女苏揽月写了一封血书面呈圣上,得圣上金口允诺,指名道姓令大理寺丞凌洒金侦办此案。” “邓筵茆,你竟胆敢质疑圣旨?” 荣安县主话音刚落,便有眼尖的守兵看见了城外骇人的场景,他尚来不及呼喊示警,便听见了一阵惨绝人寰的叫喊声: “救命啊......” 一个原本在外驻守的巡防营守卫被人高高抛起,扔进了城门门内,正好落在邓筵茆的脚边。 邓筵茆看着手下,那人未及说出什么便口口吐着鲜血一命呜呼了。 城门内外,长足几十丈,单凭掌力把人直接扛起来,从城门外扔到城门里,如此臂力和掌力,将一众巡防营官兵惊呆了。 其中也包括面上虽不显,但心里早已敲起了密鼓的邓筵茆。 他扪心自问,便是自己,也很难做到如此。 大雍境内,如此身怀绝技的高手,邓筵茆倒是能想到几个,但是他们无疑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最有可能得无疑便是那位身在鸣金山上的.....莽将军。 这时,城门内的人已经听到了城门外传来的声响: “老子有些日子不曾进京了,怎么这京都城门口变得如此乌烟瘴气,竟是些无用的乌合之辈。” 第一百四十四章 地头蛇 京都城里的各种军兵的分布,上下亦有高低。 巡防营负责京都城的日常治安,在京都辖内,算是地头蛇。 寻常百姓最怕得罪的便是这地头蛇,轻则伤了买卖,重则伤了性命。 原京兆府尹苏城世又是个不管事的,京兆府鸣冤鼓下立有二十刑杖的规矩,令百姓轻易不敢控告。 如此一来,苦不堪言,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巡防营这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阎王小兵,纵使是京都城中的世家大族见了,也要给足三分颜面。 可小兵终有面见阎王的时候。 禁军统领沈白衣对于巡防营而言便大约是这样的存在。 禁军护卫着宫禁和皇族的安危,无论官职还是官威都远在巡防营之上。 寻常情况下,禁军出动,巡防营是要自动靠边的。 只是近年来天子重病,移驾鸣金山上,让这样的格局不知不觉被打破了。 禁军统领沈白衣带领禁军主力常年随驾驻扎在鸣金山上,如此长年累月,京都城中禁军人数锐减,与巡防营遍布京都的爪牙相比,显得势微而力薄。 巡防营自从邓筵茆新官上任后,又有晋王在背后暗暗撑腰,最近这几个月所作所为愈加不可一世,常有令人愤而不平之事发生。 诚然,这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京都城里最大的军力部署不是巡防营,也不是禁军,乃是兵部下辖的驻军。 京都常备有数十万之众的驻军,但驻军肩负护卫山河和国本的重任,日常不参与京都城中的乱斗。 晋王有意图谋江山,没有一日不想妄图染指驻军。 他扶植手下亲信邓阎帷一路官居兵部尚书,就是想图谋掌控驻军,为己所用。 却一直未能如愿。 光说起京都城如今的数十万驻军的来路,就令晋王一党恼火不休。 当初弱冠之年的肃王武瑛玖被推上大将军王高位的时候,可谓兵缺将寡。交到他手上的兵力尚不足三万,却要他前去平定足有十万之众的南部叛乱。 说是刁难,一点都不为过。 四王打的主意,便是要让自小病弱的肃王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从而不着痕迹地铲除一个竞争对手,也让慧妃沈晚棠失去手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可肃王不仅熬过来了,打了胜仗,收复了数千里的国土,凯旋归来时更是让京都一众抱臂上观的看客们看傻了眼: 打了几年仗,三万的老弱残兵,变成了六万。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京都大街上走过,银甲熠熠,战旗猎猎,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也成了四王心头的一道难以磨灭的坎。 肃王武瑛玖出将在外时,他们用了各种办法,刁难和克扣军队粮饷,他们宁肯国土有失、将士捐躯、百姓流离,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兄弟活着回到京都城。 可是他们终究是低估了肃王武瑛玖。 晋王他们后来才知道,肃王南下后做的头一件事并非直接讨伐敌寇,而是在圈地自固后,广泛地引导和吸纳当地守军和流民,让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为驻军的一员。 做这件事的难度,远比打赢一场胜仗更难。 最显而易见的,便是肃王军队原本吃紧的军饷更加吃紧了。他们后来甚至要亲自参与耕种,接受民间爱国人士的捐赠,以缓解粮饷的压力。 再者,训练和培养刚刚入编的守军和流民,也着实费了肃王手下将领的一番心血。 那时他们一面要应对外敌的侵扰,盘算着怎样用最少得粮草代价打赢一场胜仗;一面要加班加点地挑选和培养守军和流民,使他们成为真正独挡一面的军兵,成为家国和百姓之前最为坚固的防线。 走过的艰辛,不甚枚数。 但一切无疑是有意义的。 有南部守将曾握着肃王武瑛玖的手说: “我们这里的战乱啊,一年接着一年,就没有平息过。” “每次叛乱了,朝廷就派一队兵来,那些军兵堵上枪口便走了,留下满目疮痍的战场,甚至连尸首都不会清理。好在是这个地方水好阳光足,拾掇好了,种上庄稼,过不了多久百姓们便能自给自足。可富足总是招人眼红啊,我们这个地方守备弱,农户多,外敌来了根本就招架不住。” “如此循环往复,年轻人啊,也都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呆了。有能力的,都带着妻儿老小去到安稳地方讨生活去了。年轻人越来越少,守备也越来越弱。” “老朽活了大半辈子,遇上南下平叛的将领无数。那些将领啊,目标只在战役,只在军功和人头。来也匆匆,走也匆匆,仿佛就从来没有来过。仗是打赢了,却也起不到什么效果。” “肃王殿下是头一个,实实在在的,为我们寻出路,为我们铺后路的。” 肃王武瑛玖来到这个地方的初衷,是平叛。 可平叛,不是他的唯一目的。 他从这里离开后,彻底打破了这里终年战乱不休的魔咒。 远在京都坐享荣华与安宁的晋王一党,震惊于肃王班师回朝的军队数目,他们绝对想不到: 三万驻军到了肃王武瑛玖手上,变出来的数目远不止六万。 肃王班师时,留下了一半的主力驻守南部边境,如此才换来南边一年又一年的安宁。 肃王武瑛玖凡事躬亲,以其远见卓识和强大的人格魅力,为大雍南部边境筑起了一片安宁广阔的蓝天。 但肃王武瑛玖的征途,远不止于此。 当他带领六万驻军踏足京都境内,新的战争正在悄然孕育。 原本乱斗的四王一致将矛头对准了共同的强大的敌人,就连天子也对手握重兵的儿子,多有忌惮。 就在形势一度剑拔弩张的时候,肃王武瑛玖的选择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解甲归朝,肃王武瑛玖凭借这一壮举成为了天子最信赖和宠幸的儿子。 在取得天子的足够信任后,肃王才逐渐将目光放在四王身上。天子病退,朝政分割,如同一团乱麻。肃王武瑛玖的确花了很长时间,一点点将症结解开,才从诸王手中将胡乱挥霍的权利慢慢收回。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人质 然肃王解甲,并非全然置与自己一道出生入死的将士不管。 实则在京都乱战,粮草不继的大背景下,肃王解甲,很大程度上是在为驻军争取休养生息争取宝贵的时机。 换言之,肃王放下驻军,减弱的是肃王武瑛玖个人的势力,但于驻军而言,却是焕发生机与活力的开始。 驻军从肃王武瑛玖手上脱离,才能以朝廷之名存继,不被削减,不被苛刻,与大雍朝廷原本留存京都的守备合而为一,渐成今日数十万之众可与北宸骁勇铁骑一战的王者之师。 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同生共死见过真章,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果断分割以求长远,肃王武瑛玖存续于京都驻军心中的神圣地位,远非兵部邓阎帷之辈凭借兵部尚书的官威可以轻易取代。 邓阎帷活着,晋王一党图谋驻军之权尚很困难,待他身死,晋王想控制驻军,更加难上加难。 因而,晋王才会命邓阎帷在暗中铤而走险...... 暗里的东西不到千钧一发之际见不得光,而且一旦放出,必须一击命中,否则便会万劫不复。 明面上,晋王把掌控京都局势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巡防营身上。 邓筵茆身为巡防营统率,过了几个月京都城内一家独大的好日子,猝不及防被禁军统领沈白衣横甩一具活尸至马前,伤的可不只是颜面,可碍于禁军统领沈白衣的威仪,邓筵帷咬碎了唇却也只能说道: “什么风,把沈大人吹回京都城了?” 此番追随沈白衣回京的铁骑虽只有百人,但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一露面便让巡防营这群只会恃强凌弱的地头蛇,心生无比畏惧。 这场景,这画风,巡防营的老人犹有记忆,好似回到了多年前,莽将军沈白衣追随肃王武瑛玖凯旋归来,彼时有一官员暗借四王之威,百般阻挡凯旋的功臣和军队入城。 沈白衣纵马上前,不发一言便挥刀将那官员的头颅砍下。 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惊了整座四方城。 与那日的修罗场相比,在天子近前锻炼了多年的沈大人,无疑变得温柔多了,至少他记得要将肃王武瑛玖交代的正事先办了: “本将奉陛下圣旨,护送凌寺丞入京,接管京兆府尹苏家和前大理寺卿兰剑的命案。” 禁军统领沈白衣率领百余铁骑为大理寺丞凌洒金护行,再无人胆敢质疑天子圣命的真伪。 一群人在巡防营守兵的注目礼下浩浩荡荡地进了京都城,凌洒金此时才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他不敢想,以今日巡防营咄咄逼人的气势,如果没有这道圣令,如果没有莽将军同行,他只身带着女眷们回到京都城,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短短几日,京都城的形势已经变得剑拔弩张。 怪不得莽将军沈白衣在把那一道圣旨强塞给凌洒金的时候,对他说: “拿着吧,这是你的护身符。” “你妹妹让你来这一趟鸣金山,便是为了要这一道护身符吧!” 诚然,这些话,原都是出自肃王武瑛玖之口。 肃王足够了解凌照水。 达拉已经回到京都城,已经将凌三川的现状告知凌照水。 纵使凌照水百般不愿,凌三川在肃王身边,已然是不争的事实。 他既已经同肃王武瑛玖打过了照面,那么任何的隐瞒和劫持,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而且,如此一来,他的安全至少是无虞的。 京都城如今的这个草木皆兵的局面,并不适合凌三川回京。 况且,凌照水手上有一个苏星辰了,却还要特地让凌洒金巴巴跑一趟,将凌三川接回。 她不是真的想将凌三川接回,她要的是肃王武瑛玖对此事的态度和举措。要知道,凌洒金带回的是苏揽月,是唯一能够令目击证人苏星辰发声的人。而苏星辰无疑是侦破此案最关键的证人。 旁人不明,看着凌洒金那一副心急如焚的姿态,便以为他只是来接儿子那般简单。 于公于私,凌洒金都接不到凌三川。 凌洒金接旨时,沈白衣代为通传肃王的话: “凌寺丞皇命在身,公务繁忙。” “殿下与三川小公子甚为投缘,相见恨晚,可以替凌寺丞照看几日。” 凌洒金闻言,赶忙摇头: “怎敢有劳殿下?” “还是请沈大人代为通传,让凌三川速速下山,随为父一道归京去。” 沈白衣可没那么好的耐性: “凌洒金,你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凌三川我们殿下扣下了,等你事情办妥了,再来接吧。” 凌洒金离去,内心怀了无比忐忑: “肃王殿下是将三川当做了人质啊。” 其实也不难理解,凌洒金奉旨主理要案,此案牵扯甚广,累及宫妃,各方势力盘杂,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朝野乱象。 肃王委凌洒金重任,但说到底,他与凌洒金的私交也仅限于前阵子与妹妹凌照水传过的一段无疾而终的绯闻。 如此重案要案,肃王若存心要拿捏凌洒金些短处,让他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效劳,也是可以理解的。 凌洒金想明白了厉害关系,荣安县主李红荼却嗤之以鼻: “人质?” “沈白衣那榆木脑袋能知道肃王心里在想什么?” “殿下怕只是想多点时间好好琢磨,凌三川究竟是谁的儿子吧?” 凌洒金闻言大惊失色: “红荼,你此话何意啊?” “难道......难道......这不可能。” 李红荼歪靠在一边: “你自己的妹妹,你最清楚她的秉性。” “你觉得一个让她甘愿生子的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凌洒金认真想了想,可他确实对此一无所知,憋红了脸只道: “反正不可能是达拉。” 荣安县主的神思随着晃晃悠悠的马车有些飘远了: “很多年前,肃王殿下与本县主一起演了一场戏,我不欲嫁人,肃王亦不欲娶妻。” 她望向凌洒金: “本县主想要嫁之人,世人皆知,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凌洒金回握她柔软的指尖,又听她说: “但是肃王殿下嘛,他从未说起过他愿意陪我一道演戏的缘由。” “但本县主始终觉得,他没有那么泛滥的同情心,他不愿意娶妻,没准是因为心里藏了什么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主持 大理寺丞凌洒金开堂审理京兆府苏家的命案,共历三次,座下旁听的高官云集,品京都城惊天一案会是怎样的结局,看新官上任的大理寺丞有如何能耐,能奉旨审理此等要案。 涉及权贵,难有公正。可若无公正,大理寺丞又该如何立足? 前大理寺丞屈正的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 有文官奉笔,随立于侧,奋笔疾书,将案件审理的经过,事无巨细,尽数以快马出城,奏报天听。 实则,这是京兆府命案,头一次被摆到台面上。 先前,此案已然掀起了万丈风云: 巡防营在京都大街小巷各处奔走,直把人心搅动得惶惶不安;朝堂上矛头直指宫妃和皇子,更是一度传出了“清君侧”的口号; 晋王殿下近来尤为活跃,各部各司都有其亲自奔走的足迹,很多原本隐藏在暗中的势力,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毫无例外,都是历陈慧妃沈晚棠这些年把持朝政做下的暴行。 其中最瞩目的,当数端妃引着众多宫嫔当众抖露出当年慧妃与内务府总管沈晚棠过从甚密的证据。与京都城中时下疯传的“慧妃为了灭口,命人杀戮了京兆府满门”的流言蜚语,不谋而合,相辅乱真。 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只有慧妃沈晚棠自己知晓。 大理寺第一次审理此案时,追踪杀手的巡防营官兵作证,一致将矛头对准了慧妃沈晚棠。 为此,推出了海棠宫中几个侍婢,拿出遗落在京兆府血泊里的几样来源于慧妃宫里的信物,作为人证和物证。 大理寺丞凌洒金借机传唤慧妃沈晚棠到案。 有段时日不曾露过面,慧妃沈晚棠雍容依旧,气质高贵,只是依昔可以从她略显深色的眼底看出她已经有段时日没有睡好了。 说实话,这一回慧妃沈晚棠是结结实实吃了些亏。 她先是被儿子堵在宫里,失了先下手为强的先机。 慧妃为此愤恨不已,直到吕大夫实在忍不住,说漏了嘴: “京兆府接了兰家的案子,娘娘如果没有被下官设法堵在海棠宫里,那么那会您准备怎么处理此事?” 慧妃想也不想: “斩草自然是要除根。” 吕茗感叹肃王武瑛玖料事如神: “娘娘如果能占得先机,那么这会您便不是京兆府灭门案的幕后疑凶了。” “而是真凶。” 慧妃才觉些许后怕,若这事是个圈套,她差一点就迈进圈中去了。 话虽如此,慧妃仍然嘴硬: “这要是本宫干的,倒省了这许多麻烦了。” 等慧妃反应过来,罪名纷至沓来。朝臣百官高呼着“清君侧”的口号,端妃带着众妃冲进海棠宫中,打着搜集罪证的名号将海棠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端妃多年蛰伏,竟然私藏了那些年内务府总管凌捭阖和慧妃沈晚棠过从甚密的许多人证和物证。那些事情一夕间被抖露出来,有真有假,令慧妃一时有些难以招架。 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跳出一伙人,又将慧妃沈晚棠这些年干的那些杀人放火、草菅人命、陷害忠良的勾当,罗列一清,整理成册,置于朝臣的眼皮和口舌下。 便是慧妃沈晚棠自己见了,都有些讷讷: 记不清了,本宫杀过的人有这许多吗? 有些人命,在慧妃沈晚棠眼中,诚然不算人命,但到了被异党清算的时候,伤人一根手指头,便都算是危及性命之事。 凌照水也看到了那份罪状,说实话,如果慧妃只是慧妃的话,凌姑娘压根都不想掺和这件事了。 这么多罪行里,总有两件是慧妃沈晚棠干过的。 即便只有一两样是真实发生过的,她也是罪有应得。 诸多证人证词指向,但大理寺丞凌洒金并未当场作出决策,而是出于案件和涉案人员身份的慎重考虑,将慧妃沈晚棠暂留大理寺,着大理寺的人进行严密监控。 此举相当于便将慧妃沈晚棠从端妃的眼皮子底下转到了大理寺,毫无疑问又遭到了晋王一党的强烈反对: “证据确凿,凌寺丞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慧妃娘娘是宫妃,罪名未定暂留大理寺并不合适。应该继续软禁在海棠宫中,由端妃娘娘看管。” 凌寺丞在那时表现出了少有的硬气: “本官办案,自有本官的道理。” “本官受命于天子,尔等公然质疑本官的决定,是想要抗旨吗?” 圣旨? 晋王一党咬碎了牙,若非这一纸圣命,他们几乎都要忘了: 那个老头子,还活着呢! 并且还在时刻关注着京都的格局,在最关键的时候把这个劳什么寺丞扔出来搅局? 这个凌洒金,不知道因何去了鸣金山,如何入了当今的眼? 可惜鸣金山下水泄不通,晋王一党根本无法从中打探到一星半点消息,但他们直觉,这些事必然和肃王武瑛玖脱不了干系。 肃王武瑛玖同凌姑娘说过,她想做什么,尽可以去做,横竖他会为她兜底。 诚然,肃王并没有食言。 凌姑娘最想做的事,莫过于弄清楚当年内务府总管凌捭阖一案的细枝末节。 大理寺不比海棠宫,慧妃被安置在一间用于官员日常休整的普通卧房中,外头除了有禁军把守,还有吕茗随叫随到。 半日之内,吕大夫已经被骂了九回,他正焦头烂额之际,抬头看见了一缕光明: 凌姑娘到了。 凌照水才露了面,便有一个将领模样的守兵围着她绕了个圈: “乖乖,真的和三川那小子长得一模一样!” 凌照水抬起眸,眼中疏离多了几分了然: “沈将军。” 沈白衣的大名从入城那一日便传遍了京都城,他护送凌洒金一路进京,充当着大理寺丞背后神挡杀神的修罗煞神。 煞神亦有私心。 沈白衣的私心便在于看一眼,这位大名鼎鼎的红颜祸水,究竟长了何副神仙面孔。 如今他终于见到了凌照水,美不美都在其次,沈白衣见到凌姑娘,立马便有了一个疑问: 她与凌三川这般相像,甚至比身为生父的凌洒金还要相像许多,她真的只是凌三川的姑姑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峙 慧妃沈晚棠回眸,不期然她又看到了凌照水。 她那双眼睛,总能给慧妃带来穿越时空的悸动。 慧妃看到她,总能想起那个人。 比起海棠宫中的相逢,这一回,两人显得平易很多。 屋内没有外人,凌照水直截了当开口道: “照水可以帮娘娘脱罪。” 这样近乎直白的交易,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她们也曾这样面对面过。 凌照水亮出了她的筹码: “苏星辰在我手上。” 苏星辰? 京兆府命案的关键证人。 巡防营搜遍了整个京都也不曾寻见的“幸存者”,凌照水竟然告诉慧妃苏星辰在自己的手上。 巡防营守官邓筵茆慧妃见过,看着并不像傻子。 她盯着凌照水看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 色令智昏,诚然不是肃王武瑛玖一人。 凌照水这样斩钉截铁地站在慧妃沈晚棠面前,便说明她完全有把握: “我能让他说真话。” 慧妃沈晚棠苦笑一下,环顾四周,想不到她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些年,慧妃沈晚棠协理后宫,在宫里宫外都扶植了不少自己的势力,这些势力有些在明面上,有些在暗地里,原本可以确保慧妃沈晚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迅速有效地做出自保和反击。 然而这次后宫和前朝向其发难的时候,慧妃安插的这些明哨暗哨便像是一齐哑火了似的,形势完全一边倒,若非靠着几个心腹和吕茗苦撑着,慧妃沈晚棠甚至可能挨不过这几日。 她也曾设想过几遍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可形势没有给她留足思考的余地。 罪名纷至沓来,她若是认了,即便大理寺丞有翻云覆雨之能,也很难在将形势扭转了。 慧妃当然不是京都城内风吹便倒的天生贵馈,比起她一路飘摇走过的攀援路,端妃母子的各种手段并不能让她就范。 海棠宫里,慧妃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自个心里最清楚不过。 所以,她打骂吕茗,却从未抱怨过一句这里的艰苦。 比起物质上的贫瘠,心理上的奔溃显然更令慧妃沈晚棠绝望。 如今,她人已经到了大理寺,大理寺丞凌洒金关系着她此刻的生死荣辱,她不得不对凌照水和颜悦色: “凌姑娘,想同本宫交换什么?” 凌照水冰寒如水看进慧妃沈晚棠的眼睛里: “娘娘知道我想知道什么。” 凌姑娘兀自走到慧妃面前,一步,直到站在了慧妃沈晚棠的眼前,让她再不能无视和回避她的问题: “我父亲,他有罪吗?或者说,他真的该死吗?” “娘娘与我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外界传闻的那些,可信吗?” 慧妃沈晚棠头一次正视这些问题。 若非陷入今日这样的境地,以慧妃今日的权势,她可以拒绝回答她不想回答的所有问题。 想到这里,慧妃不禁咬碎了牙,吕茗此刻若在她跟前,她定还要再踹他几脚。 凌捭阖死了多年,但是毫无疑问,他始终还会出现在慧妃沈晚棠的记忆里。 有时是睹物思人,有时是夜半入梦。 时光拉长了慧妃沈晚棠对一个人的想念,纵使她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本宫与你父亲认识得很早,那个时候本宫还没有入宫。” “我们相处得很好,时至今日本宫依然怀念我们那时的感情。” 她说到过往,虽只有只言片语,明艳的凤眸中竟然泛起一丝纯真,不过很快被一股决绝取代: “本宫是自愿入宫的。” 凌照水心一沉,再看向慧妃沈晚棠时,她明艳的五官里已经再看不出一丝情愫,她平淡地说着: “在本宫看来,那些年少的情感,做不得数的。” “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本宫根本就不看重。” 凌照水站在慧妃沈晚棠面前,她脑中闪过政敌罗列的慧妃沈晚棠的一百条罪状,那里没有一条不是与夺权争利相关,凌照水能够从中感受到的慧妃沈晚棠,诚然便如同她自己说的那般: 理智,钻营。 她可以为了权势手染鲜血,可以为了出卖自己,自然也可以为了权势摈弃个人的情感。 所以那纸罪状单上,异党绞尽脑汁能挖到的凌捭阖与慧妃的私情,也莫过于: 凌捭阖呆多了一个时辰,一日里来了好几次,他与慧妃互相赠送了些什么东西。 一些能够引人遐想的举动,却少了几分“捉奸在床”的确凿。 或许称得上“过从甚密”,但单从这些实证,完全不是被传言无限夸大和延伸过的那些“私情密切”、“床第之亲”和“甘愿为其赴死”之说。 果然,晋王殿下让人散布的那些东西,听听便也罢了。 凌照水听慧妃亲耳口述和定义了这一切,她窥知慧妃的心性,几乎能够确定: 像慧妃沈晚棠这样的人,她既不会为一份感情停留,也不会让个人情感阻挡了她无限远大的前程。 她或有话柄留在旁人口中,但永远不会给人留下,后患无穷的把柄。 晋王他们到处散播谣言,深恐朝臣不信,慧妃沈晚棠的名声不丑,也无非是因为他们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心里越虚,嗓门越大,妄图以镇压之力,将谣言做实。 可谣言终归是谣言,成不了真。 慧妃沈晚棠很快便从往事中抽身而出,她冷静地告知与告诫凌照水,如同说一件事不关己且漠不关心的事: “你父亲有没有罪,该不该死,本宫定义不了。但本宫可以告诉你,他并非是为本宫而死的。” “能让你父亲舍弃世家百年荣耀,为本宫顶罪与赴死,这样骗骗闺阁小姑娘的爱情戏文,听听便也罢了。凌捭阖,他是个有家国担当的男人,本宫亦不是这等卑贱无脑的红颜祸水。” “凌照水,其实你不必事事来问本宫,很多事情的答案,就在你自己手中。” “你大可想一想,哪怕凌捭阖的死和本宫有些关联,但凌素心,她的死和本宫毫无干系。她因何而死,你难道不想深究吗?” “凌姑娘,你手中那块乌金石砖其实便可以说明一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公堂 一连几日,凌照水头脑嗡嗡,都是那日她与慧妃娘娘沈晚棠交谈的内容。 那块乌金石砖被她放置在眼前,反复端详与磋磨,试图寻找蛛丝痕迹。 自从玉兰树下挖出了成千上百块同它类似的乌金石块,凌照水想当然,以为它便也是黄金万两种的一员,珍贵却不特殊。 她细细研究了几日,反复磋磨,才发现这一块石头,与被肃王武瑛玖封存在井下或立在后院门口的那些,是有明显区别的。 凌姑娘用柔软的指腹磋磨那块石头的时候,能够明显地感受到它的正面和反面都并不光洁。 她再去摸那堵立在两处院落相接处的黑墙,反反复复摸,一点点感知,一次次比较,她终于可以确定: 从文昌郡主手上得来的这一块,它原本应该刻印有文字和图案,只是因为年代久远或旁的什么原因,那表面如今看不出特殊了,便与旁的“砖块”看上去并无区别。 要如何恢复那砖块的本来面貌,凌姑娘又颇费了一番心血。 歆梓姑娘当初泼洒的那点药水,只是让它褪去表面的一层浓黑,显现出一些原本的金色。 她试图向慧妃讨要一些药水或求教别的法子,慧妃沈晚棠明确告诉她,她要寻找的答案,只能靠她自己。 慧妃透露一些,果然成功激起了凌姑娘的好奇心。 她话说一半,藏着掖着,便又成了拿捏凌姑娘的最好把柄。 拿捏与被拿捏,示弱与仗势,只是一个轮回的较量罢了。 无论慧妃是怎样的态度,大理寺第二次公然审理要案时,凌姑娘还是决意伸手捞她一把。 缘由呢,大抵如下: 其一,京都血案需要公道,不能任由真正的凶手逍遥于律法之外。哪怕慧妃沈晚棠做下的坏事有千件,但只要这一桩,确实不是她所为,知情者便理应要为其伸冤。 肃王武瑛玖放心把苏星辰这样关键的证人交到凌照水的手上,不知道是因为笃信凌姑娘的人品不会被私情干扰,还是因为对她有旁的掣肘。 不过,肃王既然委派大理寺丞审理此案,便肯定能够确信,凌照水不会允许大理寺丞的光辉履历上留下被人指摘的污点。 其二,事关父亲凌捭阖死后的声名,凌照水不能任由这一未经证实的谣言因为沈晚棠的诸多罪名有效被一并坐实,被理所当然地当作一项晓喻万户的事实。 这个脸面,她凌家还是要的。 其三,是凌姑娘不愿说出口的一项缘由:无论如何,慧妃都是肃王武瑛玖的生母,慧妃沈晚棠的那些脏水势必会泼一些到肃王武瑛玖的身上,那是凌姑娘私心里不愿意见到的。 基于这些缘由,在大理寺丞凌洒金第二次审理此案时,凌照水带着苏揽月和苏星辰,一并出现在大理寺公堂之上。 公堂一片哗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此前晋王一党手中拿捏的所有的人证和物证,在京兆府命案唯一的幸存者面前,都显得失格。 邓筵茆看到他们一同出现在公堂上,才知道他奉为上仙的凌姑娘,竟然真的骗了他。 他对苏星辰有过的那些怀疑,都被他对凌姑娘的仰慕之情压着,邓筵茆曾告诉自己,也告诉属下: “凌姑娘应该是京都城中最希望慧妃沈晚棠出事的人了。晋王殿下先前答应凌姑娘,只要慧妃沈晚棠一出事,他便帮助她把当年凌捭阖的罪名尽数往慧妃身上引。” “世家大族最重声誉,凌洒金又是官途紧要的时候,凌姑娘是不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上的。” 亏他这般信任她!一次又一次地将罂花粉交到她手上,以缓解“凌三川”的痛楚,让他能吊着一口气和“父亲”凌洒金见面。 却哪里知道,父亲不是父亲,儿子不是儿子。 邓筵茆悔不当初的时候,苏星辰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当着会同审理此案的一众官僚的面,苏小公子指着邓筵茆,说道: “凶手,是他。” 紧接着,苏星辰面朝一众会审此案的官员,将苏家灭门案发生当晚他亲见的始末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 最后他无比清楚地指出: “我认识他的眼睛,他就是屠戮我苏氏满门的凶手。” 众人能够从他呲红的双目中看到他对杀害血亲的仇人深切的痛恨,也能从他几度咬唇的举止里感知到他强烈想要维持的镇定。 闻者动容。 邓筵茆却哈哈大笑起来,矢口狡辩道: “小娃娃,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不要仗着你年纪小,又是京兆府尹的遗孤,就可以血口喷人。” 刚才众人听着苏星辰平叙又清晰的描述,如同回到了京兆府命案发生的当晚,亲眼见证了凶手惨无人性的累累罪行,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苏星辰的年龄。 被邓筵茆猛地一提醒,才反应过来。 “在那样的情况下,一个小娃娃,早就吓尿了,怎么可能将事实经过复述得这么清楚,还口口声称,能记住凶手的眼睛。” “蒙上面巾,邓大人的眼睛长什么样,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都未必能记得明白。京兆府灭门案还是发生在深夜......” “说,是哪个居心不良的人指使你把脏水泼到邓大人身上的?” 质疑声声,邓筵茆弯下腰,唇边留笑,以哄孩童般的口吻对苏星辰道: “小娃娃,这是公堂,有些话是不可以乱讲的。” “叔叔若是生气了,后果很严重的。” 邓筵茆管苏星辰叫小娃娃,明显比达拉王子管苏星辰叫小娃娃更不合适。 果然,苏星辰无比厌恶地回应: “在下虚长邓公子十余岁,并不是什么小娃娃。” 要想证实苏星辰的证词合理且有效,除了需要控制情绪,尽量平实地描述事情的经过,以此来博取听者的信任外,最重要的便是, 让大理寺一众官员相信,苏星辰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可这件事,故去的京兆府尹苏城世瞒得很深,除了几个亲近的家人,没有几个人知晓。 苏家对苏星辰的身份讳莫如深,原本是出于家族声名的维护,想不到到了如今,却成为了众人质疑苏星辰证词的一个巨大隐患。 一边是家族维系数十年的声誉,一边是惩治灭门凶手的唯一机会。 苏大小姐在这个时候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家都没有了,要那声誉何用?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表白 公堂上,苏揽月向众人解释: “他是我的兄长苏星耀,因为他生来是个侏儒,被家人视为不详。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苏家始终不让他出来见人。后来更是谎称他已经暴毙了,以此来阻挡外人的试探。” “我的弟弟苏星辰,他其实就是我死去的兄长苏星耀,他们是同一个人。他实际上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如今的身量,便是他所能长到的极限了。” 在巨大的悲痛和压力下,苏大小姐这次却没有哭。 褪去了柔弱的表象,内心的她冷静到麻木。 苏揽月一番说辞,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如同在听一场天书: “侏儒,开什么玩笑?” “你苏家想污蔑邓大人,竟生出了这样的想象力。本官活这些年,还没见过这种东西。” “京兆府灭门的那一夜,巡防营守备许多人都看到了凶手挟持苏小公子逃离的样子,而且还纷纷与之交过手,那人的身量和邓大人大相径庭,而且有人当场认出过他是肃王武瑛玖身边的暗卫。” 众说纷纭,场面一时失控。 邓筵茆逼近苏星辰: “凶手其实是明摆着,幕后之人也是呼之欲出,你们却空口白牙妄图诬陷本官清白,到底是何居心啊?” 邓筵茆的说辞引导着众人回忆,不得不说晋王一党在京兆府灭门案的布局上可谓是花足了心思,目的就是要把罪行往慧妃沈晚棠乃至肃王武瑛玖身上引。 可惜,终归是棋差一着。 “邓大人想要证据,自然也是有的。” 凌照水将一个纸包呈交给大理寺的衙役,呈于公堂上: “苏公子能够逃脱凶手的追杀,并非出于侥幸,而是凶手有意为之的,目的是为了让埋伏在街角巷尾的巡防营守兵当众将凶手抓住,解救苏公子,以此嫁祸给旁人。” 凌姑娘此言一出口,邓筵茆一改方才的冷静,打断道: “胡说八道。” 此举遭到了主审官于公于私双重袒护: “邓筵茆,让证人把话讲完。” 凌寺丞肃静公堂,给了凌照水一个安宁的环境。 凌姑娘继续道: “凶手那一日给苏公子喂了大量的罂花粉,致苏公子神志不清,并且教唆其旁人的名讳。罂花粉这种毒物,至毒至幻,让人分辨不清虚与实,唯有继续服食,才能饮鸩止渴,恢复短暂的清醒。” “这种东西大雍境内并无种植,据我所知,大多种植于边境蛮荒之地,是蛮人用来控制人的毒物。除了凶手,京都城中应该没有人会费尽心机去囤这种阴暗的毒物。” 凌照水指着呈于堂上的那一包罂花粉,对众人道: “这是我涉计从邓筵茆那里取得的罂花粉。已经在苏公子身上试验过了,证实是罂花粉无疑。” 听到这里,邓筵茆杀手般冷漠的脸上才多出一分懊悔之色。 他并非是为了背负的人命而忏悔,他只是觉得无比讽刺,他掏心掏肺对凌照水,不惜把罪证交到她手中,如今却被她当做利刃用来攻击自己。 不过邓筵茆胆敢这样做,自有辩解之词: “凌姑娘孤陋寡闻了。这东西并非邓某独有,很多医官手上都有,罂花粉它确实有毒,但是对身患重病需要缓解疼痛的人而言,却是一种难得的良药。” “这一点,相信凌姑娘定然深有体会。” 凌照水当初从邓筵茆手上骗得解药,唱的是一出苦情戏,为的便是缓解“凌三川”重病之苦。 罂花粉的这种疗效,还是她熬夜翻遍了医书寻见的。 对于邓筵茆的这项说辞,凌照水不能否认。 邓筵茆见凌照水无言以对,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邓某为了凌姑娘,苦求医官给了这味药。想不到凌姑娘却以此为由坑害构陷邓某?” “邓某的心好痛。” 话中真假与虚实俱在,有那么一瞬,凌照水甚至都能从他的眼眸中感受到几分真意。 不过邓筵茆不是肃王武瑛玖,他的真情也好,假意也罢,都不能令凌姑娘有丝毫的动容。 她对他便只有一种强烈至鲜明的感情,那便是对杀人凶手的厌恶。 她忍着恶心,问道: “这么说,邓大人是为了我,才去寻的这罂花粉?” 邓筵茆回答得斩钉截铁: “正是。” 凌照水进一步问: “邓大人此前难道未曾私藏过这种药粉吗?” 邓筵茆矢口否认: “从未。” 一包罂花粉若不能令其伏法,那便换另一件。 凌照水挥手命人将第二件证物呈上,那是一块藕色的帕子,众人张望之下,隐隐能够看出上面绣着几朵红梅。 之所以看得不分明,是因为那帕子很脏,显见的是沾染过什么污垢之物,上面泥点斑斑,还有一圈圈可疑红晕。 凌姑娘指着那红晕,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令众人震惊的话: “那是血迹。” 白帕子上沾染了血色,凌姑娘想用它来说明什么呢? 众人百思不解,便听她继续道: “京兆府命案发生的那一夜,我在海棠宫中与慧妃娘娘对坐了一夜。慧妃是不是凶手,我比诸位多一些发言权。当然你们定要说,慧妃娘娘要做成一桩事,并不需要自己动手。” “无妨,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重点是凌晨的时候,我从海棠宫里出来,先是在花园里遇见了兴师问罪的端妃,我那时便觉得有些蹊跷。” 深宫里的女人,能有这等落井下石的敏锐,又是名门出身,为何连生了两位皇子,还不能问鼎中宫的宝座?反倒是让慧妃这个毫无根底的,拿了协理后宫的权利。 故而凌照水认为,端妃的敏锐,在于提前知晓。 当然,这样的疑问凌照水不能在公堂上明说。 她继续道: “后来我又在宫门口碰到了邓大人。” 她说着看了一眼邓筵茆: “那时京兆府命案已经发生了,整个京都城为之惶恐不安。我看那些上早朝的官员们,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惶恐不安,却唯独邓大人很平静,甚至神色间还带了几缕莫名的兴奋和快意。” 邓筵茆狡辩说: “本官那是遇见了凌姑娘,心生喜悦。” 第一百五十章 帕子 大理寺的公堂上,黑压压死沉沉的氛围下,向来只有哭诉,沉冤,狡辩与缴械。 没有人尝试过表白。 虽然此前众人早就看出了邓筵茆对凌姑娘近乎赤裸的情愫,但是看出来远没有听他当众说出来,震撼心灵。 “公堂之上,莫谈私事。” 男女之事,很容易让人扭转思维的方向,减少了对案件本身的思考。主审官凌洒金头一个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凌照水对邓公子的表白恍若未闻,便又将众人的浮想生生扼杀了。 她平静无波地继续说着那一日宫门口的经历: “邓公子的反常引起了我的注意,不过那时晋王殿下专门在红墙根上等着我,要同我谈合作。” “凌照水贫贱之身,并无可取之处,竟然能够劳动晋王殿下亲自来堵我。我想他定是听说了,我在海棠宫中呆了一夜。” “这么着,我凌照水也算是个人证了。果然,晋王殿下威逼利诱,是来探照水口风,封照水的口的。” “好在,他想必也认为,凌照水是绝无可能会替慧妃说话的,所以几番试探后,轻而易举就放过了我。” “他们放过了我,我却并不想放过他们。” 彼时凌照水实则很想反问晋王殿下: 他是否知晓一些凌捭阖旧案的细节,但她生生忍住了,晋王不是肃王,她在他面前说错一句话,也许就是苏家的下场。 言归正传,凌姑娘继续陈词: “邓大人站立的地方,有个水坑。他在那站了一会,原本浑浊的泥水里便泛出了一圈圈奇异的红,并不甚明显,所以邓大人自己也没有发现。” 那时,邓筵茆衣冠楚楚地站在凌姑娘的面前,试图以英气蓬勃的少年人姿态吸引凌姑娘的注意,可那时凌姑娘满脑子想的却是: 他焚香沐浴,更衣束发,但一定没来得及换鞋。 自打凌府倚梅园惨遭清扫后,凌照水便对血气格外敏感,在这一点上,她的嗅觉几乎可以与猎狗匹敌。 她从他身上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那时,她尚不能确定邓筵茆就是凶手,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地敏感,觉得邓筵茆有蹊跷。 凌照水本能地将一块浅色的帕子扔进了水里,任它吸食血色与浊物。 公堂之上,邓筵茆显然没有把这块脏污的帕子放在心上,粗粗瞥了它一眼视线便重新回到了凌姑娘身上: “一条沾了血的帕子而已,它说明不了什么。” 纵使他那时靴上沾了血,被人发现了,留下了证据,可那血可以是猪血、鸭血和鸡血,正如他自己所说: “本官身为巡防营守官,职责所在便在于调解京都城中的不平事,本官去过的鱼龙混杂的地方多了去了,便是鞋子上沾上点人血,亦不足为奇吧!” 凌照水转过脸,唇角一勾,似乎正等着邓筵茆的辩解之词: “邓大人莫急,人血确实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帕子上的另一样的东西。” 凌洒金会意,令仵作对这块帕子进行检验,很快仵作便在那帕子上发现了罂花粉末的痕迹。 这东西见溶于水,可太阳一晒,它便又现回了原型: 一颗颗白色的粉末附着在藕色帕子的一角,不明显,得要凑近了很仔细地去看,才能发现。 仵作不能确认那白色粉末是什么,凌寺丞便又唤来了御医。 御医瞧了几眼,闻了几回,确认: “这是罂花粉啊。” 人血常见而罂花粉不常见,就在刚刚,邓筵茆还信誓旦旦地同凌照水说: 他纯粹是为了帮助她,取悦她,才找来的这种毒物。 他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东西。 凌姑娘接下来的话,便好似一巴掌打在了邓筵茆的脸上: “巡防营即便是公务繁忙,可邓大人究竟是去了什么样的地方,鞋履上才会沾染上这些罂花粉末。而且邓大人鞋履上沾上这东西,正好是京兆府苏家命案发生的当日。” 凌照水说完看向邓筵茆,唇边浮了一层冷笑。 “邓筵茆,你如何解释这一点?” 凌寺丞惊堂木又下,头一次让邓筵茆觉得浑身一凛,周身受限。 他抬眼,看见凌姑娘就站在不远处。 她白皙又纤长的脖颈高出领口一截,邓筵茆咽了咽口水,本能地朝着凌照水靠近,他身量高,步子大,几步便掠至凌姑娘身边。坐在高处的凌洒金直觉事态不妙,放声高呼: “衙役,保护证人。” 话音未落,凌照水已经在邓筵茆的掌控中。 他一只手环过她的香肩,将她一把拉向自己,同时鼻尖凑近她的颈项,深吸了一口旖旎香气,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然觉知狡辩无用,不如贪图近利,铤而走险做一回牡丹花下鬼。 守卫和衙役如临大敌,围着邓筵茆和凌姑娘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弓弩手鱼贯入内,挽弓上前,箭在弦上。 只等凌寺丞的一个命令。 凌洒金面临着两难境地,他若不发声,以邓筵茆的武力,稍有闪失,便很有可能会逃脱惩戒。 他若发声,此刻凌照水在邓筵茆的掣肘下艰难踹息,无力发声,万一他暴怒之下,伤着了妹妹...... 凌寺丞久不发声,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苏大小姐一改方才镇静,哭诉道: “凌大人,请为我苏家满门一百二十三口人命做主啊。” “凌大人,这贼人武艺高强,我苏宅二十余个武功高强的护院都拿他没有丝毫的办法。您可得把握住时机啊!” 苏小姐的初心始终未变,她盼凌姑娘死,实则比惩处真凶的意愿更加强烈。 她话音刚落,却听低处有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凌大人,人死不能复生,请先救凌姑娘。” 这个时候的凌洒金,精力高度集中,实则听不见这些不同的声音。 他令衙役和护卫不得轻举妄动,自己则一边安抚妹妹: “照水不要怕,兄长不会不管你的。” 一边缓步靠近凶犯,试图与凶犯谈判: “邓筵茆,切勿冲动。咱们做个交易,我同她换,我是本案主审官,我比她更有价值。” “她从小走路就慢,她会拖累你的。” “她甚为聪慧,鬼点子很多,你带着她逃,没有半点的好处。” “本官是圣上钦点的主审官,本官不发话,没人会对你动手......” 凌寺丞循循善诱,步步逼近,让人很不耐烦。 邓筵茆猛地将头颈从凌姑娘脖子间撤离,破口骂道: “放你娘的狗屁,你能有她香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影 被邓筵茆箍得喘不上气的凌照水,这会终于略略得以解脱,趁着邓筵茆与凌寺丞谈判的功夫,她低头朝一个不被留意的人使了个眼色。 苏星辰一步步从身后靠近邓筵茆,他屏气凝神,这短短的一路,他走得无比艰辛,冷汗从他额前冒出,有如水珠,他伸手擦拭掉这些软弱的证据,耻高气扬地抬起头颅,冲比自己高了近乎一倍的伟岸男子道: “喂,邓筵茆,来送死啊!” 全副精力都在和凌寺丞引领的衙役和护卫较量的邓筵茆,闻言猝不及防往身后看,四下平扫无人,却在低头一瞥的时候,不经意发现了一个人影。 虎落平阳被犬欺, 邓筵茆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他一只手便能捏起的小儿,如今竟然胆敢在他面前叫嚣,冲着他勾起手指头: “来啊!” 他邓筵茆即便是一手挟持着凌照水这个人质,也能在群雄环伺的情况下,轻易腾出只手将这小人先对付了。 诚然,邓筵茆是武艺高强,但他读书的时候,一定不甚用心,他可能没有听过孔圣人的传世名言: 世间唯女子和小儿难养。 邓筵茆想要掐死苏星辰,可苏星辰身量实在太矮,他免不了便要弯下腰去。 他心中气恼,表情必然也十分凶神恶煞。 他想以此震慑苏星辰,却看到苏小公子竟然朝他扮了个鬼脸。 邓筵茆气不打一处来,越界一捞,试图把苏星辰控制在自己手中。 如此大动作下,难免松了对凌姑娘的掌控。 凌姑娘楸准时机,拔了根银簪子猛力扎向邓筵茆禁锢他的那只胳膊,邓筵茆这边胳膊吃痛,那边胳膊便也失了准心。 苏星辰在邓筵茆手下侥幸逃过了一劫,待邓筵茆吃过教训,稳住心神,不顾胳膊流血将凌姑娘搂得更紧,并且用出更大的气力去对付苏星辰的时候,却见眼前一片白雾茫茫,紧接着他又被凌姑娘一口咬在了手上,吃痛惊呼之时,唇齿大张,如此也将那些飘扬的粉末吸入了更多。 渐渐地,他便感觉自己使不上力了,到手的温香软玉从自己手上逃走了,侏儒残障还在他耳畔叫嚣: “让你也尝一尝这罂花粉的滋味吧!” 罂花粉四溢,周遭人虽然也闻了些许,但毕竟与之还有段距离,反应过来时便迅速捂上了口鼻躲避,所以吸食的量不多,片刻便恢复了清醒。 凌照水被凌洒金迅速带至了一边,整个公堂正中,便只剩下了神智越来越不清明的邓筵茆,和平静地望着他,有如阎王在审判厉鬼的苏星辰。 那一夜,邓筵茆无视苏星辰弱小的挣扎,将无数的罂花粉灌入苏星辰的口中,让他渐渐迷失了心智,丧失了自我。 如今,苏星辰看着邓筵茆自食恶果,心中洋溢着大仇得报的快感,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也身在其中。 他身上尽染罂花粉之毒,此毒无解。一次一次的缓解,也只会让身中之毒变得越来越重。 既然如此,那么多一分少一分,又有何妨呢? 苏星辰站在原地,听到前边有人喊他的名字,久违了的,只有她才会喊的名字: “苏星耀,回来。” 罂花粉扬起的迷雾渐渐退散,身长八尺的邓筵茆轰然倒于地上,苏星辰才终于看清对面那个唤他名字的女人。 他记得她同自己说过: “苏星耀,不要轻易放弃自己。” “罂花粉之毒无解,但却不会立刻致人死地,你坚持坚持,咱们总能够找到解毒的法子,你还小......哦,不,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不要轻易放弃自己。” 衙役迅速上前,不费刀兵将邓筵茆控制住。 凌寺丞亲自上前,泼了一盆冷水到邓筵茆身上,厉声质问他: “邓筵茆,京兆府苏家满门皆是死于你手,是吗?” 这个时候邓筵茆的脑子已经很混乱了,但他毕竟内功深沉,仍坚守着一缕神智抵死不认: “不是。” 公堂上所列官员,不乏晋王一党。 邓筵茆这个人,毫无疑问,晋王是要保的。 纵使邓筵茆杀害京兆府满门的事实已经无比清楚,却还有人妄图狡辩,为其脱罪: “凌寺丞,仅凭区区一包粉末,一块帕子,一个神智不算清楚的侏儒证人,就要将邓大人定罪,这未免有些儿戏了吧。” “邓大人已经这样了,不如今日就先这样吧,找个御医把人弄醒了,改日再议。” 为邓筵茆作保者不乏高官,平时以凌洒金的官位,见了都要依礼行拜,若非有一道圣旨保驾护航,这会凌寺丞的处境想必更加艰辛。 凌洒金力排众议,坚持要将邓筵茆法办。 纷争不下,大理寺衙署与晋王党羽一度要交上火。 便在这时,听到了悬梁上一声长叹,紧接着便是双足落地的声音。 众人不觉之时,一个黑衣人从大理寺的房梁上跳了下来,不偏不倚站在了两派争吵的官员中央。 他是谁? 刚才大理寺审案期间,难道他便一直在房梁上吗? 公堂上这么多人,竟然没人能够察觉到他的存在。 “在下夜影?” 夜影是谁? “在下是肃王府的暗卫。” 夜影不得不解释自己的身份,他的视线从巡防营的几位官兵身上扫过: “这几位大人,那夜你们追着我跑了大半个京都城,号称对我的身形记忆犹新,即便是化成灰也认得。” “怎么,如今我站在诸位面前,诸位竟然不认得我了。” “真是伤感情啊!” 一直坐观其变,未插上手也未插过话的沈白衣,这个时候才突然开了口: “本将终于想明白了。” 那会,凌照水挨他近,问他: “想明白什么?” 沈白衣回道: “肃王殿下为何那般有信心,京兆府灭门案的漫天脏水绝对泼不到他的身上。” 他话音刚落,就被暗卫夜影翻了个白眼: “沈白衣,你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夜影指的当然是方才凌姑娘受袭一事,沈白衣遭他问了,才懒懒道: “本将以为你会出手,本将职责所在是保护凌寺丞。” 他说着转脸向凌照水: “想不到凌姑娘如此勇敢多智。” “本将刚才目睹这出戏,想明白的道理其实还不止一件。” 凌照水没好气问: “你又想明白了什么?” 沈白衣便道: “想明白了凌三川到底像谁,外在像谁,内里又像谁。” “凌姑娘,恕沈某直言,凌三川真的不是你亲自生的吗?” 第一百五十二章 烂摊子 肃王殿下之所以这么有信心,暗卫夜影不会被当作京兆府灭门案的凶手,是因为夜影是个左撇子。 禁军统领沈白衣站出来解释这一切: “他的右臂在战场上被敌军砍断了,如今装在膀子上的那是假肢,罩在衣衫下轻易看不出来,但假肢嘛,定然是用不了刃的。” “京兆府满门的伤口整齐划一,明眼人一看,便知凶手惯持右手。巡防营却一力要将凶犯往肃王暗卫身上引,实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暗卫夜影的出现,让肃王武瑛玖彻底与案件划清了界限。 此外,夜影手上还拿着巡防营那一夜全营出动的绝密布防图,正是这几日趁巡防营全力搜捕苏小公子致营房空虚,他暗自潜入巡防营偷盗所得。 夜影手握强有力的证据: “看来,巡防营守备提早就知道了那一夜京兆府苏家要出事啊?” 铁证如山,不容狡辩。到了这个时候,巡防营的罪名才真的坐实。 禁军统领发号施令: “要招供的赶紧招,不招的全给本将扔到大牢里去,十八般酷刑挑重的轮番上。” 这话从凶神恶煞的沈白衣口中说出,显得格外可怖。 立时便有巡防营官兵招供: “凌大人,沈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这么做都是受了邓筵茆的指使。” 刚才那个口口声称与凶手打过照面的巡防营官员更是改口道: “是啊,是啊,下官等奉命行事,那一夜京都夜空下,夜影大人飞得那般高,下官只能在巷口望其项背,望尘莫及,除了人影,咱其实根本就没有看到大人的正眼,那些说辞,都是邓筵茆授意我等说的。” 越来越多的巡防营官兵临阵倒戈,将统率邓筵茆出卖得实实在在。 主审官凌洒金这个时候下令将其收监,听候法办,晋王一党虽有犹豫,却再也无力阻挠。 与此同时,凌姑娘越想越不对劲,看了一眼夜影,转向沈白衣: “照你们这么说,肃王殿下其实早有脱罪的铁证。” 京兆府案发的那一夜,肃王殿下只要让夜影出面陈词,便可以自证清白,兜兜转转却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她显然有些懊恼: “我这般忙活,算是白瞎,对吗?” 夜影慌忙解释: “凌姑娘怎么能算白忙活呢,这不,多亏了凌姑娘将巡防营耍得团团转,我才能趁虚而入偷得这份至关重要的布防图。” 凌照水一口怨气尚未来得及郁结,排山倒海而来的恭维,已经将她压倒: “凌姑娘好胆色,藏身闺阁之中,竟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勇。” “是啊,若非凌姑娘庖丁解牛,引领我们一步步还原京兆府命案发生那一夜的真相,我等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凌姑娘智勇双全,实乃我大雍女子典范。” ....... 大理寺此番审案,设旁听,亦有百姓在外围观。凌姑娘智斗武斗巡防营统率邓筵茆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了时下热议的话题。 “凌家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养出了这么出息的一对儿女。” “所以凌捭阖与慧妃勾结、私相授受的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那种事?” 京兆尹府的凶案落幕,更多的猜测落在了陈年桃花上。 凌寺丞第三次开堂审理此案时,慧妃沈晚棠已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座下的贵客。 自从洗清凶案嫌疑后,慧妃沈晚棠回归后宫,迅速清理了以端妃为首高举“清君侧”旗号的一众嫔妃。 说是血洗,都不为过。 后宫之内,位列四妃的,谁人手上不曾沾染过鲜血。 端妃手中握有慧妃沈晚棠诸多证据,难道慧妃手上就没有其他人的把柄吗? 慧妃协理后宫多年,她一旦身得自由,腾出手来整理这些陈年旧苛,比瞻前顾后的端妃要一针见血得多。 斗了几日,抖漏出的把柄越来越多。 其中最让人大跌眼镜的莫过于,晋王世子的血统。 晋王只有一个嫡子,是个老来子,端妃娘娘和晋王府上下将其视为眼珠子,这些年晋王妃的地位因为世子无可撼动、扶摇直上。 可便在两宫斗得你死我活的当口,竟然传出了风声: 晋王世子并非晋王所出。 关于这一点,慧妃沈晚棠手中据说是握着实打实的证据: 晋王妃是何时怀上的子嗣,何时诞下的世子,慧妃一清二楚。晋王妃生产期间服侍和接生的嬷嬷也被慧妃沈晚棠控在手上,甚至晋王妃与外人私通的书信都被搬到了台面上。 那些空穴不来风的扑朔传闻,在晋王妃自挂东南枝后,变得更为可信。 此事谣传纷纷,最后的结局便是端妃亲口承认此前对于慧妃沈晚棠的种种指控都是听信小人谗言的不实之词,端妃因此获罪,被打入冷宫,慧妃沈晚棠迅速重掌协理后宫之权。 那些此前依附端妃的嫔妃宫人,遭到了慧妃娘娘的特殊关照。 有人说,后宫这一场清洗,慧妃沈晚棠因祸得福,一举将端妃党羽尽数拔除了,此后高枕无忧,独树一帜。 却也有人说,慧妃沈晚棠此番亦是折翼不少,经此清洗,她的明线暗线被拔除了不少,可谓元气大伤。 此番她再度上位,明面上仍是坐拥协理后宫之权,却添了淑妃和德妃从旁协助,原本一言九鼎的事,如今都要三个人拍板才算有效。 慧妃的权力实则大大不如从前了。 这还只是后宫,经此一事,被“清君侧”这顶帽子压着,慧妃沈晚棠在前朝大为失势,许多来往的官员为躲风头,不是闭门不出,告老还乡,便是主动站出来与慧妃划清了界限。 沈晚棠想到这些,愁上眉梢。 此外,她还有一个烂摊子要收拾。 大理寺公堂之上,面对一众听审的官员,慧妃沈晚棠重拾旧日威仪,举止雍容华贵,吐字清幽惬意,足叫一众看客听得清楚明白: “本宫与前内务府总管凌捭阖,并无男女瓜葛。” 第一百五十三章 门生 慧妃娘娘说这话时,眼神扫向跪立在堂前的两个女子。 她们一位是京兆府尹苏家长女苏揽月,一位是前大理寺卿独女兰若。 众人细思来龙去脉,兰若可以说是京都城中一切事情的起因。 若非她在京兆府门前击鼓鸣冤,便不会有此后一系列后续的出现。 苏揽月如今回忆这些,悔不当初: “是我写信给兰姐姐,将父亲与兰剑大人夜聊的内容,告知兰姐姐的。” 大理寺丞立马跟进: “苏小姐,可否将你所陈之事再说一遍,与众人知晓?” 大理寺的公堂,容不得她苏揽月藏私: “禀大人,兰剑兰大人死前确实与我父亲饮过酒,一番夜聊共诉心事。” “苏揽月确实听到,兰大人说,内务府总管凌捭阖自愿抗下所有罪名,无论他如何劝说,凌捭阖就是不松口。” “兰大人情急之下一时气氛,便摔杯说道,凌总管之所以这么做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大理寺丞凌洒金在那时敏锐觉察其中要害,追问道: “兰大人可有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姓?” 苏揽月神色有异,旋即摇头道: “并......没有。” 惊堂木下,如同雷声轰鸣。 便是凌洒金这般不重父子亲情的,听到这样捕风捉影的污蔑,也是异常气氛: “苏小姐,你可知这般无据散播谣言的后果?” 苏揽月低下了头, “我......” 家破人亡,苏小姐实则已经自食了后果。她虽苟活于世,却已然失去了她最为看重的世家身份。 这样的苦果,苏揽月要用她的余生细品。苏家女纵使哭晕过去数回,也未尝将这悲痛释怀。 兰若到了此时才恍然大悟,她不敢相信多年的手帕交竟然欺骗了自己: “苏揽月,我这样信任你。你说我父亲是因为得知了慧妃秘辛被其暗害了,我便义无反顾地去京兆府击鼓鸣冤了。” “为此我挨了板子,还险些......死了,可到头来,你竟然是骗我的。” 苏揽月被兰若推搡,倍感狼藉,不得不给出回应: “兰姐姐,我也是受人刁难,被人蒙蔽的。” 凌寺丞揪着她的话头,紧追不舍: “苏揽月你是受何人蒙蔽,受何人指使?” 所有人都看向苏揽月,苏揽月张了张口,却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兹事体大,苏揽月深知自己一旦说出,便不会再有退路,更何况...... 大理寺狱中,邓筵茆经过几轮审问,亦没有供出京兆府血案的幕后主谋。 邓筵茆不傻,他深知任主谋之人逍遥法外,才是他唯一的生机。 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抗住了鞭子和红铁,大理寺无法从邓筵茆这里得到有用的口供,便只好从旁处寻觅。 这个时候,兰若竟然送上门来。 京兆府满门被灭,而始作俑者的兰若却依然存活于人世上。 她的出现,令很多人跌破了眼,惊破了胆。 照理说,邓筵茆要对京兆府苏家动手,头一个便不会放过兰若。 兰小姐之所以活着,便如同她突然出现在京都城一样,令人震惊。 她一个弱女子,经此浩劫,体肤无伤,神态无异,可见她被保护得很好。 兰若回京的初衷只是要为父亲兰剑要回公道,却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了权利斗争的筹谋。 她来京时,有轻车快马相送,来人声称是兰剑大人当年的门生,为报恩想要助兰小姐一臂之力。 她被人追杀时,有义士慷慨解围,也声称是兰剑的门生,一直便在暗中保护着兰小姐。 过了这么多年,人情冷暖,兰若不禁疑惑:前大理寺卿兰剑何来的那么多忠实的门生? 来的时候兰若尚且无法辨认真伪,对帮助她一路回京的人千恩万谢。但经过京兆府一事,她也已然知晓,事情的进展早就超出了她原本想要的“为父伸冤”的程度。 她已然为门生作了嫁衣,做了那出头之鸟。 可笑的是,这些门生之间十分不睦,一言不合便上了手。 门生与门生纠缠打斗,兰小姐揪着缝隙逃生。 可她在京都城中孤苦无依,又能上哪寻得依庇呢? 便在那时,兰若听街上人说了,大理寺丞凌洒金奉圣命督办京兆府与兰剑的案子,已然查出京兆府命案的凶手是巡防营统率邓筵茆。 兰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接她来京中的人身着的正是巡防营的官服,来人还声称会在晋王殿下跟前陈冤,请他出面,向京兆尹苏城世施压。 一转眼,邓筵茆成了京兆府灭门惨案的凶手。 督办此案的凌洒金出现兰若的视线里,在对于这位故交之子,兰若知之不深,她所有的认知都停留在苏揽月少女怀春的描述里。 可即便是在苏揽月添油加醋的描述中,她亦能感受到凌洒金的为人。 他是个有良好教养的端方君子,他所有的品行都是基于他的教养:有底线,有人情。 走投无路的兰若最终进了大理寺的门,说实话她已然不期盼凌寺丞能还给她一个陈年的公道,只希望他能够看在故交的份上,保障她的安全。 然兰剑之死一日未明,便总有人想要借此做文章。 大理寺丞既领圣命,亦不想辜负这份期待。 这些时日,凌洒金衣食住寝全在大理寺,兰剑陈年命案的细枝末节,已然在其掌握之中。 “兰剑之死当年在京都城里一度也引起过轰动。大理寺也曾重金悬赏找寻过凶手的下落,但因一直无果,此案就此封存,便渐渐被世人遗忘了。” “本官查过,七年来从未有人在大理寺翻阅过兰大人的旧案,以至于案卷都已经沉了灰。” “大理寺当年督办兰剑旧案的官员有的已经告老还乡,有的已经调任多年,本官走访过他们,即便是这些亲历者,对兰剑旧案亦是知之不深的。” 有甚至好几个都推脱道,凌大人若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不如去翻翻卷宗。 “本官很好奇,是什么人会以兰剑之死为口子,散布谣言,妄图动乱朝纲。或许我们可以大胆试想一下此人的身份?” “他必定对兰剑大人的案子知之很深。他很清楚他将兰剑大人的所谓死因抛出后,定然不会有人站出来提出质疑,反驳他。” “换言之,他可以随意捏造兰大人的死因,只是他在诸多可以令兰大人死难的原因中选择了时下对自己而言,最有利的一个。” “因为他很可能便是刺杀兰剑的真正凶手。” “苏小姐,也许你现在可以告诉在场诸位,你最初是在哪里,是从何人口中,听闻了这个谣言?” 苏揽月扬起头,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下,她说: “是凌姑娘,这秘辛是凌照水告诉我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帷幕 初冬至,凌照水收到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邓筵茆认罪了。 在大理寺丞严密的推论下,他无所遁形,承认自己便是当年杀害兰剑的凶手。 他之所以承认得这般爽快,与如今的处境不无关联。 京兆府满门死于他手,多一条人命,对于眼下的邓筵茆而言,无足轻重。 但同京兆府灭门案一样,邓筵茆虽然承认人是他杀的,却始终坚持声称没有幕后黑手。 可七年前他也便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若无人指使,又怎会冒险去刺杀大理寺卿这样的高官? 他的证词越坚定,越能证明幕后之人的位高权重。 坏消息是,苏揽月变卦了。 大理寺公堂上,案件的走向几乎已经将晋王定格为幕后黑手: 首先,甭管邓筵茆认与不认,晋王都是一力保举其上位的推手,他为谁卖命,为谁谋划,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那日兰若去京兆府门前伸冤,晋王殿下亲自露了面,且一力促成了这件事的继续发酵。 其次,宫里端妃娘娘出风头显然便是得了旁人的指点。端妃这么辛苦扑腾一回,为谁做的嫁衣,已然十分明显。 再者,凌捭阖与慧妃的传闻是一桩宫闱秘辛,邓筵茆这样五大三粗的,是从何处听得这些秘辛,是受何人指使策划这些事的,委实不难推测。 其实单从慧妃被泼了脏水,会叫谁人得利来看,也不难知晓,谁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晋王殿下近来的各种冒头,如今回头看,便全是异端。 查办晋王,大理寺丞缺少的只是确凿的证据。 虽然整个京都都在盛传晋王是幕后黑手,但晋王做事很小心,所有谋划都没有留下纸面上的证据,所有的脏活也都是属下出面去做的。 觉知事情不妙后,更是事情做绝,率先将一应有可能威胁自身的联系断了个干净。 大理寺丞原本把控告晋王主谋的希望寄托在苏揽月身上。 毕竟苏小姐与晋王殿下私交很深,慧妃与凌捭阖的谣言,是晋王耳传口授亲自告诉苏小姐的。 苏小姐几乎在京兆府命案发生的当下,便认定了晋王殿下便是幕后凶手。 各中缘由,只有苏小姐自己清楚。 苏小姐和晋王手下那些党羽不同,她是京兆府命案的受害者,她与晋王殿下有着血海深仇,大慈安寺内她信誓旦旦要与晋王撕破脸面,便连凌洒金也一度相信苏揽月会是打破眼下这个僵局的缺口。 谁又能预料到,第一次公堂审案时尚且义愤填膺的苏小姐,在第三次公堂审案时,竟然会临阵倒戈。 谁能知晓,在苏小姐心中,父母血仇竟然比不过一纸婚约。 为凌照水带来这两个消息的是荣安县主,荣安县主不仅带了消息,还有自己的一番解读: “怎么说呢,其实站在苏揽月的角度上,不难理解她的选择。” “她身在苏家,世家的包袱很重,却偏又有一个那样的兄长,她从小汲汲营营便想着要高嫁。” “待价而沽是她最拿手的本事。先前和夫君有婚约时,便得陇望蜀与晋王殿下扯不清。” “晋王应该只是想和她玩玩,便是她后来怀上了子嗣,也未能如愿母凭子贵。这位苏小姐倒是想得通,只要能给予她权势,嫁给谁都是无所谓的事。晋王不行,便又肖想肃王,妄图一争肃王妃之位。” 她说到这,凌姑娘的眼皮跳了一下,她本能地伸手去扶额头,接着荣安的话讲正事以平复跳脱的心思: “如今京兆府出了这样的事,她苏揽月年纪这般大了,家世又没落了,只凭这要不了几年便会凋零的美貌,确实很难再嫁好。” “晋王殿下在这个时候公然提出要照顾忠臣遗孤,纳京兆府苏家长女苏揽月为继妃,对于苏揽月而言,确实是她攀附权贵的最后机会。” “以苏揽月的性子,富贵险中求,便是踏着父母家人的鲜血,她也定要做这大雍晋王妃。” 这俩姑嫂,分析起苏揽月来,你一句,我一句,那叫一个透彻。 凌照水叹了一口气: “说来也是她苏揽月运气好,前晋王妃死在了这个当口上。” 窥知宫廷秘辛的荣安县主神秘一笑: “她那是自找的,在子嗣上做猫腻的宫妃诚然不只她一位,可如此没有底线的,本县主也是头一次听说。” 她示意凌照水把耳朵凑近,迫不及待地分享探知的秘辛: “她那个孩子,听说是建王的。” 凌照水眉头一跳: 宫闱乱象,果然超出期待。 怪不得前晋王妃被赐死了,那个孩子却仍以晋王世子的名义被教养着。 非是晋王大度,实则是端妃苦求,一母同胞的弟弟干的好事,他不认也得认了。 凌照水有些好奇: “慧妃娘娘是如何捏住这个把柄的?” 荣安县主眉色一飞: “宫里的水深着呢!” “听说有一年围猎,建王落了马,脏了衣物,宫人便引着他往晋王妃的营帐里去了,听说那时晋王妃正在沐浴......” “那宫人是谁的人,不用本县主细说,想必你也知晓了。咱们这位慧妃娘娘,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与其等着寻人短处,不如自己创造时机让人犯错。” “男女之事,一旦有了惦念,星星之火总能找到燎原的机会。” 荣安伸了手,把凌照水因此张大的嘴给闭了回去,却听凌姑娘由此及彼,不经意道出: “我听说当年围猎,你和肃王落入了同一个洞穴,呆了足有一夜,为何你们没有生出星星之火呢?” 荣安县主显然对这问话始料未及,不过她向来坦白: “你竟知晓这事?” 凌照水撇了撇嘴: 平远侯府时常有人拿荣安县主对肃王殿下的救命之恩说事,凌照水时常出入平远侯府,那些话又像是故意要说给凌家人知道的一般,她想不知道也很难吧。 “此事关乎肃王殿下的声誉,本县主一向来很少往外说。” “不过你也不是外人,本县主权且就告诉你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见见 李红荼打开话匣子时神色里藏了几缕笑意: “你不要看肃王殿下如今威风八面,他小的时候可是个胆小鬼,他怕黑,还怕蛇。” “我们跌落那地方是个蛇窟,本县主手刃了三五条长蛇,生吃了蛇胆数个,凭借一己之力将吓晕的肃王殿下背出蛇窟,背回了营帐,实实在在是他肃王殿下的救命恩人。” “过了许多年,肃王殿下仍然记恨着本县主当初为救他强喂他吃了好几个蛇胆的糗事,每本县主我一提,他绝对是要黑脸的。本县主后来回想,这也许就是肃王殿下对本县主生不出丝毫情愫的缘由吧!” 凌照水便问: “那县主呢?难道从未对肃王生出过什么非分之想?” 荣安一脸坦然: “本县主背着殿下走了好几里地,他那人又沉,脸又臭,嘴还毒,本县主对他的嫌弃大概在那时便已经深入肺腑了吧!” 荣安摆了摆手: “不说那个胆小鬼了。” 却见凌照水犹自沉浸在往事里,若有所思,不由取笑道: “怎么,你也想做王妃了?” “照水,你有些不对劲。大雍的国本动了,你的芳心究竟动了没有呢?” 凌照水一愣,转移话题分析起晋王,说得那叫头头是道: “这位晋王,也算是下了一步好棋。” “京都城里原本正风传他便是京兆府灭门案的凶手,可他既娶了苏揽月,苏揽月欢天喜地许嫁了,几度在公开场面为晋王鸣冤,声称京兆府的血案同她这位如意郎君毫无干系。” “她的郎君是被人陷害了。” 荣安县主接口道: “她是京兆府灭门案的受害者,她能站出来给晋王殿下辩解,实则比旁人说上一百句,还要顶用。” “可这话经不得细敲,放眼这京都城里,谁人能有那熊心豹子胆陷害晋王殿下呢?” 荣安县主话锋一转,饶有意味地看向凌照水,后者自觉: “我啊?” 荣安县主一笑: “可不是嘛。” 大理寺公堂上,苏揽月当着众人的面如此供述,当场便被大理寺丞斥责: “胡说八道。” “照水为何要去传这个谣言!事关家父声誉,照水绝不会这么做。” 原本是无中生有之事,苏揽月被惊堂木吓得住了口。 可这话被有心人听了去,高坐堂上的慧妃沈晚棠冷不丁插了句嘴: “倒也并非全无动机。” “你们凌家打的如意算盘本宫还是知道一些的,凌姑娘往本宫头上泼脏水,也许是为了倚梅园那块地吧。” “与罪名相比,声誉也算不得什么。” 慧妃娘娘意有所指,被凌寺丞当场按压: “大理寺公堂上说话需有凭据,王侯贵馈皆因如是。” 荣安县主纳闷: “你说,慧妃娘娘无端接这话茬,是什么意思呢?” “她苏揽月如今立场不同,要可劲将这脏水往旁人身上泼,便也罢了。这慧妃娘娘,却是刚刚靠着你凌氏兄妹洗脱了嫌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腔,帮着苏揽月让这污蔑之词生根呢?” 被泼了一身脏水,凌照水倒是不以为然,她顺着边沿往后靠,就着靠椅躺舒服了,才答: “也许并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发泄吧。” “毕竟这一回,慧妃娘娘是真真切切折了脸面在里头。她应该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品尝过,这种生死荣辱被捏在别人手里的滋味了。” “这个人偏偏又是我凌照水,慧妃娘娘怎么能不恨我呢?” “她恨我,相比晋王、端妃还要恨上一百倍。” 荣安县主不知其中的细节,不知慧妃沈晚棠被关押在大理寺那几日的狼狈,听凌照水这么说,白了她一眼: “谁给你这么大脸?” 凌照水视线幽幽,飘向远处: “自然是她那位好儿子。” 京都城里不见肃王殿下,却处处是肃王布局的影子。 凌照水说: “你猜肃王殿下那么多暗卫,为什么偏偏要派一位断了右臂的蹲守在京兆府门前?” “你猜那位乱了京都局势的兰姑娘是被何人救下来的,并且悄无声息地躲过晋王一党的追踪?” “你猜这道圣旨为什么刚刚好落在兄长的头上?” “你猜宫里宫外经过了这一番动荡,谁的势力消减了,谁的权力此消彼长了?” 诚然,荣安县主并不了解这些: “肃王殿下他不是一直在鸣金山上袖手旁观......伴驾吗?” “据本县主知晓,此番动乱,肃王的人并无什么动作,至少表面上没有。” 凌照水笑荣安天真: “袖手旁观?” “不破不立而已。” 肃王武瑛玖高坐鸣金山上,可这京都乱局便像是他下的一盘棋,慧妃,晋王,苏城世,苏星辰,包括凌洒金和自己,都不过是肃王殿下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凌照水认知里的肃王武瑛玖变得有些扑朔迷离了...... 她发现自己可能不是不能完全认清这位位高权重的肃王殿下,而且可能是全然认不清。 荣安县主留下两样东西,映衬着她带来的两个消息。 一封是请柬,晋王殿下迎娶京兆府苏家的遗女苏揽月,特地给平远侯府和凌府都送去了请柬。 荣安县主表明了态度: “本县主不喜欢喝喜酒,但喜欢看人笑话。” 凌姑娘亦表明了她的态度: “本姑娘喜欢喝酒,但不喜欢喝掺杂了人情世故的酒。” 两人意见相左,双剑未能合璧,荣安县主只能孤身去看苏大小姐的笑话......哦不,是热闹。 至于令一样东西,是一封血书: 大理寺狱中邓筵茆已然问罪,时日无多,他临死前的心愿便是: 见凌照水一面。 少年蓬勃的爱意,因为沾染上了浓厚的血色,变得令人厌弃。 李红荼见凌照水没有丝毫阅览那封情书的意思,便道: “依本县主的意见,这将死之人不见也罢。” 凌照水却说: “他不是还没有把幕后之人供出来嘛。” “兄长让嫂嫂往我这跑一趟,想必也是不死心的。” 她说这话时,荣安县主严重闪过一丝局促: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妹妹的眼睛。” “确实是你兄长叫我来送信的,不过你兄长也说了,一切遵照妹妹自己的决定,他绝不干涉。” 凌照水从靠椅上立直身: “那便去见见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权臣 暗无天日的大理寺狱,四处充斥着腐败的味道。 在这里呆上一刻,人会从内而外变得沮丧,悲观,丧失斗志。 凌姑娘出现在这里,于关押在此的重犯而言,无疑是一道久违的光亮。 她一身白衣,圣洁无暇,如同一缕阳光照进囚犯们的心里。 邓筵茆作为一名武艺高强的重犯,在这里享受到了他应有的尊重: 八根粗壮的铁链将其严密控制,令其无法轻易地动弹。 他的每个动作都跟惯了铅那般艰难,但纵使如此,当他看到凌照水时,他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朝他探去。 在那个瞬间,在与邓筵茆眼神交汇的电光火石间,凌照水心生一丝不忍: 他那样年轻,他曾也是那样朝气蓬勃、彬彬有礼的青葱少年。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有过相谈甚欢的时候,可眼下他们的交谈便只剩: “凌姑娘,你对邓某可曾有过喜欢与在意?” “邓二公子,时至今日,你还是不愿将幕后主谋供出吗?” “便连一星半点也没有吗?” “邓公子若能将主犯供出,照水可以代为陈情。” “你当初对邓某说过的那些话,难道没有一句是出于真心吗?” “照水真心劝邓公子认清眼下的形势,切莫以身试法,执迷不悟。” ...... 话不投机,双双死心。 就在凌照水转身欲走之际,邓筵茆突然脱口而出道: “照水,你以为他肃王武瑛玖便是什么清白人物吗?” “但凡在京都城这块淤泥里淌过的人,就绝无可能是什么白莲。” “他肃王武瑛玖手上沾过的血,比我邓筵茆多得多。” 凌照水停下来,凝视邓筵茆凝视她的眼睛,良久: “邓筵茆,你究竟想说什么?” 很多爱意,爱着的人未必有旁观者看得分明。 邓筵茆如今已然看清,凌照水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冷漠,说出的话与大理寺提审自己的官员别无二致,她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俨然是出于公事公办的无奈,亦或是道德使然的无法推却。 她规劝着自己,眼里却无一丝迫切。 可当他提及肃王殿下一句不好,她原本淡然的小鹿眼一下子变亮了,精神抖擞仿佛一名随时准备战斗的勇士。 邓筵茆凄惨一笑,最后一丝希望破碎,他已然知晓自己在凌姑娘心目中的地位比不上肃王武瑛玖的一根头发丝。 既然如此,他便也不留情面: “你可知道,当初四王围剿百威楼时,是何人现身解了百威楼之围,放走了罪行昭昭的百威楼楼主。百威楼楼主还因此跟他达成了约定,许诺答应他任何一个条件。” “你可知道,百威楼主退出大雍境内后,是何人在背后实际操纵着百威楼的一举一动,借助百威楼杀人放火,清除异党,排除异己。百威楼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的掌控,那些买凶之人也好,杀人之徒也罢,都成为了他独家的情报,成为了他拿捏别人最好的把柄。” “这些年,表面上他的名字高挂在百威楼射杀榜的榜首之位,可任是百威楼杀手如云,却没人能够伤其分毫。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凌姑娘方才说邓某知法犯法,可在大雍治下,死刑早已超越了法度,法度早就成为了他肃王武瑛玖的一家之言耳。” “解甲弄权,肃王武瑛玖这一路官途,远非世人表面所见的坦荡与清明。” “敢问凌姑娘,肃王殿下此趟出京,是为了什么?” “他为何会对绑匪窄叶不死鸟的行踪掌握得如此迅速?” “敢问凌姑娘,凌小公子此刻是掌握在何人手中?” ...... 邓筵茆时任京都巡防营统率,又为晋王亲信,拜异党的严密盯防所致,他所搜集到的有关肃王武瑛玖的情报,远比旁人丰富。 凌照水原本不为所动,直到他提到了窄叶不死鸟。 凌照水心念一动,这件事的动向原本只有她这个买凶之人和达拉这个绑匪知晓,但肃王殿下却能在第一时间得知绑匪的动向,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鸣金山,适时救下凌三川。 她此时已然知晓达拉是故意选择在鸣金山动手的,目的便是引肃王武瑛玖前来。 那么他是如何将肃王殿下引到鸣金山的呢? 达拉没有同凌照水细述这中间的曲折,凌照水只知道达拉冒充窄叶不死鸟接下这起绑架案时,曾向百威楼报备过他的行踪和计划。 邓筵茆作为晋王的亲信,肃王的死敌,他的话固然有失真失实的成分,可偏偏就是他的论断,恰好能够解释百威楼游离在大雍法度之外的存在...... 邓筵茆口口声声的质问,终于击溃了凌照水强制忍耐的心防: “邓筵茆,你给我住口。” 凌照水几步上前,被紧随其后的凌洒金拦下: “照水,你不要听一个死人的胡言乱语。” “你我都知肃王殿下品性,邓筵茆胡言乱语无非是想往殿下身上泼脏水。” 邓筵茆的图谋被突然冒头的凌洒金打断,原本凌姑娘只要再往前走上一步,他便能用铁链将其困住,死前能够一亲芳泽,做鬼定然也风流...... 邓筵茆愤恨地瞪了眼凌洒金,八根粗壮铁链俱震,转头对一步之遥的凌照水道: “凌姑娘若是不信,大可拿着肃王的令牌去百威楼试一试,看看百威楼那些妖魔鬼怪是不是唯肃王殿下马首是瞻......” 邓筵茆胡言乱语不断,凌照水被凌洒金拖走, “照水,要相信你自己的感知。你感知到的肃王武瑛玖,比任何人口中得知的,应当更加准确。” 凌照水突然停住脚步,看向凌洒金的严重有难得一见的软弱: “兄长,我相信肃王,也相信父亲,但是我不相信权力。” 京兆府命案真凶伏法,但凌捭阖旧案遍布疑云,以凌照水从慧妃那里得来的讯息来看: 凌捭阖主动献上倚梅园祖地以求自赎,如果慧妃没有撒谎的话,凌捭阖也并非为慧妃顶包置自己于万劫不复。 由此推论,事情似乎又回到了原本的定论:凌捭阖贪赃枉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凌照水为此思虑良多,她因此自嘲: “你说权力真的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对面不识吗?” “我甚至不曾看清自己的父亲,又怎么能看懂以人为棋的肃王殿下呢?” “人心,本就是这世上,最难领会的东西。纵使上一课,我自以为领会了,但保不齐他下一刻就变了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利器 京都纷扰,渐成云烟。 因前大理寺卿兰剑之女兰若而起的纷纷谣言和血色记忆,终结于大理寺丞在大理寺公堂上的激烈陈词: “此后若有擅传此谣言者,以扰乱朝纲论处。” 但明眼人都知道,有些事情既然拉开了帷幕,便不会轻易落下帷幕。 经此一事,晋王殿下彩旗虽不倒,但却自断臂膀无数,元气已然大伤。 他虽然兵行险着,娶了苏城世的遗女,化解了一时尴尬。但坊间流传先晋王妃之死颇有猫腻,晋王留在慧妃沈晚棠那里的把柄,足叫他再难翻身。 后宫经历一番清洗,也焕然一新。 慧妃沈晚棠回过神来,发现端妃虽除,但她如今行事愈发艰难,细细盘算,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经过这样一番动乱,慧妃沈晚棠保住了表面上的体面与荣光,但其内在权势和布局都已经冲破。如今她的一言一行再无旧日的自由,想要重整旗鼓,重塑往日的滔天权势,已经再无可能。 慧妃沈晚棠细想了几日,方才恍然: 敌人从来都不在外部。 她一脚踹在吕茗的肉身最肥厚的地方: “说,端妃和晋王之辈怎么会知晓本宫的暗线?此番本宫的暗线为何会集体哑火?” 这一场混战,慧妃几乎所有的暗线都被拔除了干净,可依慧妃对端妃那榆木脑子的了解,她不可能掌握自己诸多隐藏的情报。 吕大人受罚已然家常便饭,他揉着自己的半边肥臀道: “娘娘,殿下的意思,这些害人的东西留着也并无异处。” “娘娘这些年委实辛苦了,如今端妃已除,您也可以安心歇一歇了。” 慧妃沈晚棠这下算是切切实实摸着了肃王的心思,于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他为了个女人,竟然不惜与生母为敌.......” 肃王武瑛玖棋高一着,他清楚地知道这宫里宫外真正的毒瘤和隐患存在于何处。 只是身为人子,很多时候肃王不能从明面上去清除慧妃的这些遍布宫廷内外的爪牙,尤其是宫里,慧妃权势根深,其中很多事肃王殿下都不便插手。 这一回,晋王发难,他便索性借了事态,借了端妃娘娘的手,将双方暗布于宫廷内外的爪牙一并推到了明面上,双方斗得你死我活之际,也不会细究是哪里出了纰漏,待到两败俱伤后,慧妃复盘其中细节,才发现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这便是凌姑娘所说的,不破不立。 慧妃沈晚棠越想越不是滋味,她不能接受儿子会这样对待自己,几番揣摩,深信是凌照水的出现,离间了她与肃王武瑛玖的母子情分 慧妃笃定心智: “不行,本宫不能任由那狐狸精迷了玖儿的心智!” 可是那狐狸精机敏得很,肃王武瑛玖又护得明目张胆,慧妃一时也不能想到什么好的办法。 慧妃苦思冥想,却万万没有想到,狐狸精竟然会主动撞到枪口上来...... 这一场乱局过后,京都城中许多要职都更换了人选。 大理寺丞在督办京兆府命案上居功,被破格提拔为大理寺少卿,又因为大理寺卿屈正遭到弹劾,一直未能复位,所以大理寺少卿实际上已经代掌了大理寺的实权。 官途一路扶摇直上,且又有圣旨保驾护航,凌少卿的青云之路羡煞了京官无数,当他们细究凌少卿的履历,以为借鉴,却又纷纷感叹: 凌少卿一路走来的艰辛,旁人是绝无可能复制的。毕竟,荣安县主李红荼的夫婿也不是谁人都能做得的。 前不久晋王迎娶继妃,荣安县主提着鞭子便去了,当着满席宾客的面,硬是舞了一段剑,为婚仪助兴。 宾荣安县主舞剑时硬气蓬勃,丝毫不注意场合,宾客们四处躲剑气,纷纷议论: “县主这是要报她成婚那日苏揽月孟姜女哭长城的仇吗?” 众人看向凌洒金,想要威风渐盛的新任大理寺少卿规劝荣安县主几句,让她收剑纳福,岂料凌洒金看了一眼场上舞得肆意的李红荼,颇为无奈道: “诸位莫非是忘了,凌某只是区区平远侯府的赘婿。” “县主想要做什么,凌洒金又怎能奈何呢?” 荣安县主一曲舞罢,凌洒金才施施然起身,送上一截樟木作为新婚贺礼: “苏小姐与在下相识多年,今日苏小姐大婚,凌某便多一句嘴:请苏小姐姐春风得意时好自为之,” 他故作停顿,而后才道: “切莫忘了,绞杀榕内,樟木之死。” 众人不知其所云,然身披红妆的新人晋王妃一听此言,“哇”的一声哭得不能自禁。 在晋王妃的哭声中,荣安县主挽上赘婿的臂弯,伉俪二人对视一眼,相携含笑离去。 此婚宴后,亦有流言传出,说荣安县主舞的这出剑,与当年进士宴上舞的,一模一样。 从前是献丑,如今是喧宾夺主,不变是矛头,始终对准了苏揽月。 有人说苏小姐是罪有应得,谁叫她孟姜女哭长城欺人在先;也有人说苏小姐得嫁晋王殿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木杀木,时需数百年,凌少卿莫不是叫众人要往长远看。 这场婚宴,被凌洒金夫妇这么一搅合,于表于里都算不得圆满。 好在京都城最近时事诸多,众人的目光便也没有在这场不甚美满的婚约上停留太久。 吏部纸文应接不暇地下,京兆府尹和巡防营也都分别换了德才之辈掌管,苏城世立于京兆府门前的二十板子被废,巡防营的地头蛇作风也被遏制,京都城的治安面貌,立时焕然一新。 这期间,还发生了小小的插曲。 御史台有多人提议,要借着这股整顿京都治安的风潮,将游离于法律之外的百威楼一网打尽、彻底铲除。 这本是利国利民的举措,上报朝廷后,却如同石头沉入了海,没有得到丝毫的回音。 坊间便有流言四起,声称这百威楼早已易主,如今已然被幕后之人挪为私用,成为收集情报、打击异党的好武器。 更有人传言,禁军统领沈白衣,以及肃王身边的暗卫夜影以及好几位驻军将领从前都是百威楼的杀手。 流言纷纷,让百威楼的幕后之人呼之欲出,便应该是大胆启用沈白衣、夜影之辈的大将军王肃王武瑛玖。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近臣 京都城郊,十里亭。 兰若回望一眼恢弘的城郭,被车夫催道: “姑娘,快些走吧,不然日落前咱们进不了城,落不了脚,怕是要宿在荒野地。” 这一路艰辛,兰若很清楚。 她再不犹疑,再无牵挂,迅速上了马车,落帘时望了一眼远处,对车外前来送行的碧玉道: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父亲虽不知凌伯父的真实死因,但是他至死都笃信他无罪。” 兰若说罢便一头钻进了马车里,她深知至此一别,她与京都城当再无丝毫瓜葛。 父亲的死横亘在京都繁华之上,成了她对京都城最深亦最难忘的记忆。兰若只能遥想,也许凶犯伏法,会将那些美好的儿时记忆带回来吧。 与碧玉一道并立的还有另一个婢女,手上捧着一堆送行的礼物,全都被兰若直言拒绝了: “晋王妃的大礼,兰若受过了,不想再受了。” 多年手帕交,互诉交心事,到了今时今日,也唯剩一言相赠: “望晋王妃,好自为之。祝晋王妃,得偿所愿。” 马车扬尘而去,不问归期。 碧玉躲了会浮尘,才从驰道快步至亭中,见了凌照水,将兰若的留话原原本本学了一遍,好奇问道: “小姐为何不亲自送兰小姐?” 凌照水抿了小口酒,道: “我同她往日无交,近日无情。拨冗相送,也不过是想要从她口中探知一些兰大人生前的口风。” “她是大理寺卿嫡女,从前相交的也俱是身份相当的贵女。我一个外室的私生女,从前便被她瞧不上,不与相交,你去送,同我去送,并无多大差别。” 凌照水不曾见过兰剑,父亲凌捭阖回到倚梅园后也甚少提及朝堂之事和他的那些同僚们,即便如此,年幼的凌照水还是从父亲口中听得过那么几次兰剑的名字。 他是父亲的密友,与故交。 凌照水不曾见过兰若,她是兰剑嫡女,印象中这位兰小姐的及笄宴和出阁酒都办得颇为隆重,热闹非凡,凌洒金和苏揽月都去赴过宴,津津乐道,他们得知凌照水连请柬都没有收到,才将溢于眉梢的欢雀迅速掩去,凌洒金说: “不过便是些逢场作戏、惺惺作态的人,去与不去,见与不见,都无关紧要。下次再有宴请,我也不去了,在家陪妹妹玩。” 彼时苏揽月还曾替密友解释过: “兰姐姐许是忘了。” 苏,凌,兰三家是世交,且子嗣都不算旺盛,掐着手指头数一遍,就断不会遗漏了谁。 兰若没有宴请凌照水,不是忘了,而是不想请。请外室私生女赴宴,会降低了宴请的规格,也会让赴宴之众觉得自己跌了颜面。 京都城里闺阁后院盘算的那些弯弯绕绕,凌照水虽然看得开,却也不是全然不懂。 不过都是些脸面上的算计。 就好比今日凌照水前来送兰若,不是想送,只是想探口风。 因此备了干粮,果脯,披风等一系列长途赶路所需物件,碧玉嘘寒问暖时一齐捧到兰若面前,兰若过了眼,拿人手软,便真的透了句底话给凌姑娘: 兰剑,十分笃信凌捭阖的人品。 挚友之言,尤为关键。 前大理寺卿兰剑为凌捭阖力抗朝野上下的压力,死拖不审不判,竭力为其奔走开脱,至死都不肯松口,兰剑的行为确实也印证了他的判断。 凌照水想到这,便愈加觉得凶徒可恶。 她满饮一口烈酒,心中对兰剑、兰若油然升起了一腔愧疚: 她没能让兰若亲眼看到邓筵茆人头落地,以此消解血亲之痛。 邓筵茆的斩首之日原本定于三日后,凌姑娘请送兰若回外地的兰剑门生务必要在此之前将兰若送走。 念及此,凌照水的眼眸往亭外偏了偏,恍惚间她竟然看见兰若的马车似乎又回来了。 待她浑身一激灵,回过神的时候,马车已经直愣愣地停在了十里亭外,兰若从马车里跳了下来。 “兰姐姐可是遗忘了什么?” 兰若这会回来,晋王妃那些人已经走得没影了,便只有凌府的人还杵在长亭外。 “你兄长说得倒是不错,你走路果然慢。” 兰若进到十里亭中,凌照水散了散身上酒气,正色道: “兰姐姐,可是有话专门要同我讲?” 凌照水动作慢归慢,但神色机敏,看上去就是脑子极为好使的人。 这一点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兰若早已经见识过了。 她那时便有些后悔,若是少时自己能少些门第之见,少与苏揽月之辈往来,多结交一些如凌姑娘这般的聪明人,不知道如今她对京都城的惦念会不会多一些。 兰若走到凌照水面前: “兰若此去,应该便不会回京了。” 凌照水点点头,兰家在京都已无根基,又已然嫁为人妻,确实再没有归京的必要。 兰若又说: “你我往日无交,将来便是我带口信与你,你也未必会信。” 凌照水又点了点头,防人之心如此,总要权衡利弊,揣摩真假。 “所以有些话我想要当面讲,我怕我今时今日若不讲,往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凌照水扯了扯耳朵,表示自己愿闻其详。 她一副酒后迷离的样子,周身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酒气,瞪圆一双小鹿眼扯长一双耳朵的举动把兰若逗笑了。 但兰若要说的这个事情很严肃,她又不想凌姑娘觉得自己是在开玩笑,遂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 “我听父亲说过,凌伯父曾经帮陛下做过一件掉脑袋的事情。” 凌照水已然想到,兰若回马相告,定是十分重要的事。 果然,这是把她的酒意全都给驱散走了,她感到震惊: “兰姐姐可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兰若摇摇头: “这事发生在凌伯父出事之前,是父亲有一回醉了酒,无意间吐露的。他平常从来不会同我讲那些朝堂上的事,我若打听,只会遭到他的斥责。” 兰若举止坦诚,凌照水深信她并未撒谎。 可她的话实在太出乎凌照水的意料了,若是真的如同她所说那般,那么当年之事便完全变了味。 凌照水细思此事,不由感叹: 外人的视线容易被桃色新闻吸引,众人聚焦于凌捭阖与慧妃过从甚密,都忽略了一个事实,凌捭阖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 第一百五十九章 皇榜 送走兰若后,凌照水一路都在思索: 自己是否也无意中被凌捭阖和沈晚棠的过往带偏了道路,一心以为凌捭阖的罪名与慧妃息息相关,因而寻错了方向,碰了壁。 如今回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凌捭阖的死,归根结底是源于一道圣令。 下旨将凌捭阖处死的,是圣上。 马车行到城门处,凌照水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撑着脸面向外,犹陷于自己的情绪中,难以自拔。 正逢那时,一张泛黄的绢纸被一阵长风带过,迎面扑在了她的脸上,将她的一张俏脸完完全全地罩住。 碧玉惊呼上前时,凌照水已经将那绢纸从脸面上一把扯了下来。 一过眼,凌照水便觉得好笑,那黄色的绢布上写着两个十分显眼的字: 皇榜。 凌照水的视线再往下移,那榜文受日月侵蚀的程度明显,落款处竟然印着肃王武瑛玖的印章。 看着皇榜的陈旧程度和落款的日期,结合那榜文的内容,不难想象这皇榜平时的样子: 常年高挂在城墙上,任风吹打,无人问津。 凌照水因此笑出了声: 想不到他肃王武瑛玖,也有办不到的事,招不到的人。 进了城,城郭整齐,鳞次栉比,小贩与官差穿梭其中,奔走相告: 出事了。 凌照水一派了然:那件事果然已经铺天盖地地传开了。 兰若小姐前脚刚走,杀人凶手邓筵茆便......越狱了。 大理寺少卿最先得到汇报,十分不信: “八根铁链都锁不住他邓筵茆吗?他邓筵茆难道还长了翅膀会飞不成?” 狱卒头子无奈道: “凌大人,罪犯天生神力,武艺高强,我等确实尽力了。” 邓筵茆武艺高强不假,他上任巡防营统率后,很多人都亲眼见过他的高超武艺,时人称邓筵茆的武艺足可与禁军统领沈白衣一较高下。 很多武痴都期待邓筵茆和沈白衣能够真刀真枪地打一架,看看他们谁的武艺才是京都城乃至大雍天下的头一号。 可惜邓筵茆入狱后,沈白衣身负皇命,不久就回了鸣金山。 两人没能切磋上,但这样的比较,也足以说明邓筵茆确实是武艺非凡。 他原本乖乖就范,呆在大理寺狱中若干天,想来应是忌于凌洒金身边沈白衣。 沈白衣前日启程回鸣金山,今日邓筵茆便逃脱了。 狱卒因此断言,邓筵茆趁夜黑风高,挣脱了铁链,劈开牢门,打死了七八个狱卒,夺命而逃。邓筵茆出入大理寺狱,如入无人之境,一溜烟便消失在了夜幕重重之中。 大理寺狱的那点刑讯手段,那些关押刑罚的器具和手段,对于邓筵茆这样的高手而言,形同虚设。 邓筵茆遁走,等大理寺的人反应过来,京都城中早就没有了邓筵茆的踪迹。 脚步匆匆朝着牢狱而去、准备一探究竟的凌少卿,打断了狱卒越来越市井化的描述: “本官让你说实情,不是让你上街口说书。” “国法之下,只认事实。” 狱卒被斥责后,迅速过了遍脑,省去了话本中那些添油加醋,试图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 “八根铁链都还留在牢中,牢房的门是被劈开的。” “因为发生在深夜,值班的狱卒正打瞌睡,等听到了动静赶过去,人已经到了眼前,罪犯确实武艺高强,收拾几个狱卒完全不在话下。” “等狱卒搬救兵,衙役们赶到时,罪犯已经没影了。” 凌洒金拧眉,整理了下思路: “首先,去查看一下铁链有无损坏的痕迹。” “其次,邓筵茆是重犯,他的牢房外本官加派了人手看押,去查查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去找一下大理寺周边,有无马车轮的痕迹,是朝哪个方向去的。” 凌少卿如今处事冷静,以事实为依据,擅抓重点,雷厉风行,已然具备了主持一方大局的才智和敏锐,与初入京时畏手畏脚的七品小官,判若两人。 指令传达下去,果然不久就查实了情况。 牢门确实是被劈断,但八根铁链十分完好,没有丝毫被拉扯的痕迹。 显然凶犯劈断牢门便是想给人造成这种邓筵茆剑走偏锋独自越狱的假象。 凌少卿原本派去看管邓筵茆的人手,被一名主簿大人扯谎调走。严加审查后,那名主簿很快交代,他与这位邓大人有旧,不忍见其受死,故襄助其将狱卒支走。 然后在大理寺后门,果然找到了一处新的马车痕迹,一直蜿蜒至主道上,被主道上诸多复杂痕迹掩盖,不能判别行踪。 “有帮凶。” 大理寺少卿凌洒金下了结论: “且不只主簿一个。大理寺的主簿是不可能拿到刑讯用的铁链钥匙的。” 为了便于看管,邓筵茆身上的铁链钥匙这段时日里是由凌洒金亲自保管、随身带着的。 凌洒金感到头疼,随口问道: “最近谁来探视过邓筵茆?” 狱卒赶紧摇头: “探视全都记录在册,但邓筵茆因为是重犯,又身负武艺,所以大人您先前下过令,勒令未经您允许旁人不许随意靠近他。” 狱卒说到此处,犹豫了一会,才道: “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大约便是前阵子凌姑娘来过了。” “那日凌姑娘眼看就要冲到他面前了。” 凌洒金立马便道: “不可能。” 可话虽如此,凌洒金回到凌府的头一件事,便是询问凌照水的所在。 如果凌照水只是凌照水,凌洒金对她的品性自然很有把握,她亲自将邓筵茆送入大理寺狱,便绝不可能去做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可是想到照水,凌洒金便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个人。 达拉王子这些年来与照水,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存在。 前两日,当凌洒金得到消息称达拉王子秘密与晋王殿下见过面后,便不得不重新考量起达拉来到京都的目的,以及凌照水回到京都的原因。 凌府后院,凌洒金没有如期见到妹妹凌照水,他得到的回答竟是: 凌照水揭了皇榜,进宫去了。 凌洒金原本忙得焦头烂额,脑中有无数条思绪在盘旋斗争,被这个消息惊得脑子一空,呆愣在了原地: “什么皇榜?” 第一百六十章 借兵 肃王武瑛玖在鸣金山脚下,接见了达拉王子。 这是两人谈好的条件。 达拉王子京都城里走了一趟,帮了肃王殿下一个忙,换肃王拨冗好好听他说一说借兵之事。 “殿下应该知道,北宸王新娶了位王妃。据达拉所知,这位乌浓王妃的野心可不小。” “只要殿下同意借兵,达拉愿替殿下去试一试北宸和乌浓人的野心。” 肃王武瑛玖神色未改,依旧是那句: “我大雍国事,不劳王子费心。” 话到这个份上,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达拉王子费尽唇舌,横陈利弊,苦求无果,便只好剑走偏锋: “殿下若是不借,达拉只好向旁人借。” 肃王不动声色,问: “王子有何打算?” 达拉笑了笑: “肃王殿下冥顽不化,达拉总要为自己和族人寻一条活路的。” “你们大雍朝这个王,那个王,对达拉而言其实并无分别,肃王殿下不肯借兵,我便只好向晋王殿下借。” 肃王武瑛玖仍然不动声色: “王子什么时候同本王长兄有如此深厚的交情?” 达拉王子便道: “本王可以送他一份大礼。” 正说着,周全上前,在肃王殿下耳边耳语了几句。 肃王看向达拉王子的眼神冷了下来: “邓筵茆在王子的手上?” 达拉仍是笑,不否认便是承认: “晋王殿下不惜一切代价营救邓筵茆,达拉心想,这位武艺非凡的青年对晋王殿下的意义,想必远非一个巡防营那般简单。” “本王觉得让邓筵茆就这么死了,未免太可惜了。” “肃王殿下若还是坚持不肯借兵,达拉便只能将邓筵茆交到晋王殿下的手上了。” 先礼后兵,这就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他如此大言不惭,惹恼了肃王身后的周全: “殿下,不要听他瞎讲,他一个破落户,有什么能耐能从守备森严的大理寺狱救出邓筵茆?” 达拉知道有人不信,顺着周全的话头便道: “达拉自然没有这个能耐,但是有人可以深入大理寺内部。” 他说完又补充道: “就好像达拉不能阻挠大雍与北宸联姻,但是有人却可以三番两次地让殿下求娶于她。” “就好像达拉不能令肃王殿下回心转意,但有人却可以让殿下松口。” “更何况她是大理寺少卿的妹妹,她若是存心想放走一个人,并不是一件难事......” 肃王武瑛玖神色一凛,顿生的威严令企图得寸进尺的达拉王子心感畏惧,一时语塞。 肃王站起身,声音凌驾于达拉王子头顶: “你竟然敢利用她?” 顶着天灵盖之危,达拉王子舔脸一笑: “肃王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 “不瞒殿下说,我与照水相依为命多年,私交颇深。两个人若是有感情,便谈不上利用。” 他这般挑衅肃王殿下的结果,便是周全和肃王身边的一众护卫齐刷刷朝他亮了兵刃: 达拉若是死在这里,便也谈不上借不借兵了。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外头有禁卫来报: “沈大人,有人私闯了鸣金寺。” 京兆尹一案落幕,沈白衣迅速回归,眼下正戒备在外头,顺便照看凌三川。 这些日子,肃王几乎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着凌三川。 职责所在,令沈白衣当场警觉: “怎么可能?鸣金山下水泄不通,若有人来,必有禁军铁骑迎出。你我都在这里,怎会毫无察觉?来人何方神圣,可绕过重重禁军直抵鸣金山上?” 沈白衣不明所以,肃王武瑛玖已经从达拉王子眼中看到了“了然”。 肃王心中警铃大作,便见达拉王子搂过一旁的凌三川,在他粉玉般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大笑道: “她果然还是最爱我的。” 他这般说,眼神有意无意都在招惹一旁的肃王,脸上尽显得意。 “来人是大理寺少卿凌洒金的妹妹,凌照水。” 不待禁卫把话说完,一声“驾”破了长空,肃王留周全护卫凌小公子,策马扬鞭,一人一马已经朝着鸣金山上飞奔而去。 被无情抖落的灌裘长风,足以述说肃王殿下心中的怒火。 七年了,他坚信,他期许,他梦寐以求她还会回来。 如今她终于回来了,出现在他们最初相逢的地方,却是带着对另一个男人的赤胆忠心。 肃王武瑛玖揣度过凌照水回到千百次伤害过她的京都城的缘由,其中有对兄长凌洒金的依恋,有对父亲凌捭阖之案的无法释怀,甚至也有一丝贪念: 她回来,是为了自己。 直到被另一个男人无情地戳穿,一切的疑团才缓缓揭开帷幕。 她出现得如此及时,她究竟代表了哪方的利益? 选妃宴上,她看似无意染指肃王妃,可若不是因为她,肃王未必会当场表明政见,拒绝与北宸公主的联姻。 若不是她,若不是一个身世存疑的凌三川,寄人篱下的达拉王子又怎么可能能威胁到位高权重的肃王殿下? 如今她又出现在了鸣金山上,试图窥探大雍王朝最高的机密...... 长风灌入肃王武瑛玖的五官,凛冽的刺痛令他无比清醒,他一路想着与凌照水有关的种种,肃杀的眸光令镇守鸣金山的禁军们无人敢迎前。 天子近前,肃王纵马疾驰上山,不顾言官的笔,不顾武将的剑,失却了一个人臣应有的风度。 今日的肃王,飒爽英姿胜于往日,可这显然不是平日里众人见贯的那个端稳持重的肃王殿下,倒像是昔年征讨四邻时意气风发、锐不可当的大将军王,让人很难不心生这般揣测: “难道是,北宸入侵了吗?” 为了一路畅通不受阻,肃王甚至亮出了常年随身、却只在战乱时才出过一次鞘的御赐尚方宝剑。 凭借尚方宝剑之威,肃王终于赶在凌姑娘踏入天子寝房前,拦住了她。 凌照水一身素衣,墨发及腰,脚着黑布履,手无缚鸡力,见到手握利器、如临大敌的肃王武瑛玖,明显吓了一跳,却很快平静: “殿下怎么在这里?”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医 肃王武瑛玖星目咄咄: “这句话,不应该是本王来问你吗?” 凌照水闻言一楞,将一只脚从天子寝房内撤了回来,与肃王武瑛玖并立在寝房门口。 天子所居的这间寝房凭山而建,被密林环抱。 山高雾重,凌姑娘因畏寒而瑟缩,言语尚且自如: “陛下病重,出现在鸣金山上的,除了禁卫,便只有大夫了。” 她身上些微的颤抖并没有逃脱肃王手下的感知,他追问: “你竟是大夫?” 自当今病重,皇城门口常年便悬了皇榜,招揽天下名医。 但招揽的名医需要与太医院掌院比试,赢了才能有为当今切脉诊治的机会。 多年来,皇榜向世人揭示了当权者对天子的关心,却从未真正为天子招到过一个名医。 此刻,唯一招到的名医就站在肃王武瑛玖面前,仰视他的眸光里存了些许的嘲弄: “奴家是不是大夫,殿下难道不知道吗?” 她说完,举步便往寝房内走。 肃王在风中凌乱片刻,拔腿跟上,将一切疑团置于了脑后: “哝哝,你这是承认了吗?” 凌照水揭开帷幔,绕过屏风与多宝阁,在一张桌案前放慢了脚步,嗓音里颇有些无可奈何: “肃王殿下,奴家已经解释过多回,奴家并非是您口中喊的那个人。奴家揭过了您命人悬于皇城门口的榜文,并且堂堂正正通过了太医院的比试,才得以经由专门为太医院开设的通道进入鸣金山,为陛下诊治。” 凌姑娘滴水不漏,一点一滴唤起了肃王尘封的记忆: 他确实命人放过榜,但招揽名医之事,屡屡被搁置。母妃所设条件分外严苛,皇榜根本就无人问津。 从鸣金山脚上山也确实有一条密道,这也是母妃当初将重病的自己安置在此处的原因之一。 但它什么时候成为专门为太医院开设的通道,鸣金山上的禁军护卫们和肃王一样一无所知,但他们毫无疑问都认识: 天子的金牌御令。 “陛下曾经将这枚金牌赐予太医院掌院,令其可自由出入他的寝房。” 禁军护卫听了凌姑娘这一通解释,半信半疑,一面畏惧金牌权威不得不放其入内,一面火速派人回报禁军统领沈白衣,才有了凌姑娘“私闯鸣金寺”一说。 眼下,凌姑娘又把这一番缘由与肃王解释了一通,且不论肃王信不信,横竖她手持金牌御令,便是王侯贵眷,亦不能阻挡她的去路。 果然,肃王武瑛玖紧追之下,思忖再三,也只是问: “凌神医打算怎么治?” 见她不答,一意孤行,转眼便要进内室,肃王不得不压低了声音附耳问: “也如当年治本王那般治吗?” 肃王话音刚落,果然令凌姑娘动了怒。 凌照水缓缓将视线移至肃王身上,怒火也自然是冲着他而去的: “请肃王殿下不要再试探奴家了,恕凌照水无可奉告。” 肃王舒展一双星目,看向凌照水: “只要凌姑娘如实回答本王一个问题,本王便可以就此不问凌姑娘的过去。” 凌姑娘还在气头,想也不想便道: “殿下想问什么?关于三川,达拉还是......我父亲?” 肃王止住她的猜测,不假思索道: “与旁人无关。” 凌照水微微吃惊地望向他,他正好凝神俯视着自己,目光徒然相撞他趁着她移目之前先开了口: “这间寝房,地处山间,光线阴暗,便是白日也很难视物。凌姑娘第一次入内,却能在房中快步穿行,自如避物完全不用侍从提醒。” 凌照水一愣,下意识答道: “奴家眼神好,这不足为奇。” 肃王点点头,算是认可: “眼神好诚然不足为奇,本王亦想过有这种可能。故姑娘刚才拐进内室时,本王故意出言扰乱姑娘的心神,姑娘果然不负本王期待。姑娘方才执着于与本王口角争辩,内室入口处的门槛,姑娘瞧也没瞧,抬脚便迈过了。” 如此一气说完,肃王静等在凌姑娘脸上找出破绽。 其实破绽早已百出,奈何她抵死不认。 肃王唤不醒一个执意装睡的人,却听龙塌上传出一道气若游丝的呻吟: “捭阖,你来了?快到朕身边来。” 皇帝惦记凌捭阖,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肃王武瑛玖对此事多有闻听,却无从解答。 天子生于皇族,凌捭阖出自世家,两人相交甚早,凌捭阖曾是天子的伴读、侍卫、医官和管事,他陪伴天子的时长比天子的任何一任嫔妃都要长。 时光最终浓缩成一道幻影,成为天子暮年回首最无法割舍的念想。 然凌捭阖已死,他无法回应天子的惦念。 以往,天子的每一声呻吟,最终都会被无声的过堂风化解,消散在四壁间,仿佛不曾有过、毫无意义。 唯有这次,有人回应了天子的这份呻吟。 凌照水跪在龙塌边上,回应着大雍朝名义上最具权势的那个男人,直白且突兀地告诉他: “凌捭阖,死了。” “是陛下亲自下的圣旨,凌捭阖贪赃枉法,罪不可恕,七年前他被斩于闹市,身首异处。” 左右侍从得肃王示意,纷纷屏气凝神撤出房间。 尚不及走远,便听龙塌上传来一阵沉重如丧考妣的哀痛: “不会的,不会的,捭阖怎么会死呢?” 缠绵病榻、不通人事多年的帝王,竟然给了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回应。 这是两年来,帝王头一次回应旁人的话。 无论是曾经宠冠后宫的慧妃,还是如今协理两部的肃王,都不曾得到过天子的回应。 太医院掌院说过,天子陷于病症,已经完全失却了对周遭人事、言论的感知。 内侍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对守在门口的禁卫们呼道: “神医啊,神医啊!” “陛下终于有回应了!” “天佑大雍,陛下有救了!” 诚然,凌照水并不是什么神医,只是多年来不曾有人胆敢冒犯天子的权威,直言回应天子的这句呻吟。 便也没有人有机会听到天子开口说出: “捭阖不会死的,朕赐了他免死金牌,朕准他自由出入朕的禁宫、书房和寝房,朕可以赦免他的一切罪责,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免死 天子口中的免死金牌,此刻正揣在凌照水手上。 她低头看向这块无所不能的金牌,觉得它无比地刺眼: 这原本黑乎乎的石头被凌捭阖的一块旧官袍裹着,混杂在凌捭阖的一干旧物中,因为烧不破,卖不得,被人当作鸡肋私藏了许久。 后来文昌郡主认出了那是凌捭阖的旧物,因为凌照水的关系,才将那物什收了去,唤了许多人来问,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文昌郡主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却知道慧妃一直在找这东西,她临死前将这石块给了凌照水,是一种报答,也是把凌照水的视线引到慧妃沈晚棠身上。 这东西一现世,慧妃果然有了动作。 慧妃娘娘赏下了歆梓姑娘,将凌家里里外外试探了遍,也引起了凌照水的警觉。她才得以把那黑乎乎的东西,同宫闱,同凌捭阖旧案联系在一起。 不过,那时她也仅仅只是把它当作一块普通的金子看待。 直到慧妃蒙难,大理寺内她亲口告诉凌照水,这不是普通的金子。 凌照水才开始追究这块黑金石的不同,她发现了金子上面的字痕,终于想起自己很年幼的时候,时任太医院掌院的爹爹曾给她看过一块金灿灿的石头,上面也刻有一些文字,也大约是那块黑石头的形状。 但彼时凌照水尚且年幼,又素来见贯金银,便也没有觉得刻了字的金块有什么了不起,若非亲眼见着那块黑石头在自己手上显露出原型,她是断不可能知道, 那竟是一块免死金牌。 既有免死金牌在手,凌捭阖落罪伏诛之时,为何从未将此物拿出? 凌照水至今记得父亲当年伏诛时,面朝宫门的方向,深磕于地,高声回应黄帛圣旨上的种种罪名,无一字开脱,无一句喊冤,只道: “臣认罪。” 霁月风光的世家子弟,达官显贵的天子近臣,他生于京都,长于京都,平生曾多少次鲜衣怒马招摇而过京都闹市,却不想这人潮拥挤的地方竟成了他身首异处后的落归处。 寝房龙塌上的帝王,如同回光返照般惊坐而起,带起的风吹动一角帘幔,使得直视帝王威仪的凌照水得以窥见大雍王朝不为世人知晓的天机。 “陛下得的,竟是疯病。” 凌照水语气平淡,透着丝丝难以明状的遗憾: 她原本期许能从帝王这里得到的答案,如今看来似乎没有希望了。 大雍天子缠绵病榻多年,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前些年他尚能出席一些大的祭祀,这两年却连禁宫也不回了,便只孤居在这鸣金山上养病。 世人皆知大雍天子病得不轻,可谁能想到他得的竟然是疯症。 自天子病重,朝局不稳,大雍朝的实权几经旁落,在诸王手上颠簸了一圈,最终在慧妃沈氏和肃王武瑛玖手上站稳了些脚跟。 但天子终究是天子,只要天子一息尚在,诸王终是臣。 掌兵多年又如何,协理两部亦不算什么,只要跨不过那道坎,一切便只是人前的风光、人后的诡图。 听闻,近来天子几度病危,恐时日无多。 有人为此,寝食难安、筹谋良久。 这些,原本与凌照水无关。 她看向肃王武瑛玖,只关心: “三川在哪里?” 她说得坦然,心中却不算坦荡。 果然,她听肃王朗声道: “哝哝,三川难道不是你送到本王手上的吗?” 凌照水低头咀嚼,试图站在肃王武瑛玖的立场上来看这件事: 凌三川还真是她亲手递交到肃王殿下的手上的。 自从凌三川的存在被兄长凌洒金突兀地抖漏了出来,肃王武瑛玖便开始打探自己和凌三川在新乡生活的点滴。凌照水心知,以肃王的睿智,瞒是定然瞒不住的。 百威楼上,凌照水重金请人对凌三川下手。窄叶不死鸟重新出山,接了这烫手的山芋。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凌照水将希望寄予在达拉王子的身上,希望达拉可以带走凌三川,带他远离京都城的浑水,远离肃王武瑛玖的视线。 凌照水敢这么做,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窄叶已死,人死不能复生,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窄叶,会是与她串通一气的达拉。 凌照水希望凌三川不要参和京都城这一趟浑水,不要出现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可她也知道凌三川被劫,必会有人追究,便与达拉合计,把一干罪名都推卸到那位神出鬼没的惯犯身上。 窄叶不死鸟,是她为达拉精挑细选的替罪羊。 窄叶果然没有出现,可达拉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按照凌照水的预期,“窄叶”早就应该出手了,在新乡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可达拉来晚了,又被狄亚娜公主突然造访绊住了腿脚。 凌照水迟迟没有收到达拉得手的消息,反而在日复一日的忐忑中等来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达拉把苏星辰交到她的手上,并且告诉她,凌三川在鸣金山,在肃王武瑛玖的手上。 救羊出虎口,反而送羊入了虎穴。 凌姑娘忙碌一场,聪明反被聪明误。 凌照水醒悟过来,才明白达拉王子所有的拖延和选择,都是有意为之的。他背离了凌照水的预期,他一直有自己的图谋。 鸣金山是个什么地方,凌照水最是清楚不过: 天子托病躯之地,沈白衣杀人可以不问缘由。 达拉王子确实用了“窄叶不死鸟”的名号,他也确实做出了一番劫掠的动作,但他选择在鸣金山动手,便不是要带凌三川远离浑水,而是要以他为质、带他入局。 达拉比任何人都清楚,凌三川存在的意义。 为了国仇家恨,为了面见大雍肃王,为了向大雍朝借兵,达拉王子一次又一次辜负了凌照水的信任。 凌照水此刻对达拉王子失望至极,可她不及收拾自己苦涩的心情,一抬眸,便见肃王武瑛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哝哝,你是达拉的人,凌三川是你和达拉的孩子,对不对?” 第一百六十三章 现行 关于她与达拉王子的诸多瓜葛,凌照水想了半天,竟只能用一句话搪塞肃王: “照水回到京都城,确实是因为达拉王子。” 诚如肃王武瑛玖预料的那般,凌照水再次踏足京都故土的时机,并非是一场偶然,其中缘由也并非是跟随兄长凌洒金赴任那般简单。 凌姑娘阻了北宸公主嫁予肃王武瑛玖的意图,她会用西淸语唱西淸的战歌,她与达拉王子是近邻与故交,她在选妃宴上为西淸子民仗义执言, 细细揣摩下,她所代表的势力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不是她一脉相承的乌浓,而是流亡大雍、深受肃王武瑛玖和县官凌洒金庇佑的,西淸旧部。 来时,达拉给了凌照水两项任务,破联姻与借兵。 她曾经讥讽过: “王子实在太过看得起我了,凭我凌照水一己之力,便可以左右天下形势吗?” 达拉却答得轻巧: “你当然可以,因为你可以左右大雍肃王的决定。” 达拉王子不是三川小儿,他不会听信凌照水随口胡诌的鬼话,相信她摆放在案榻上的画像只是不存在的鬼神, 达拉认得这个人,晓喻州县的榜文上明明白白画有他的人像。 他是尽得天命的大雍肃王,他是众望所归的大将军王,也是凌照水时时放在心里的那个人。 凌照水几度望着肃王的画像出神,达拉便知晓了,原来这些年她心里惦记着的那个人,并没有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生了很重很重的病,死了。 他不仅没死,他还如她所预言的那般,从皇帝众多子嗣中横空突起,一跃成为了大雍王位当仁不让的争夺者。 多年前,新远的荒山上,凌照水同落草的达拉王子举荐了尚未发迹的肃王武瑛玖。 她说: “皇帝诸子,若还有人心存正义的话,那便应该是甘愿为国所驱、亲赴战场的肃王殿下了。” “王子与其去求眼下权势最高的晋王,不如去求心中最富正义的肃王。” 达拉听了凌照水的,才换来了西淸残部的一栖安稳地。 没想到凌姑娘后来却坦白: “那时照水亦是赌。” 赌赢了,新乡县官凌洒金与西淸残部,便能握手言和,睦邻友好。 但若赌输了,西淸残部撤离大雍国境时,必以大雍县官的人头祭旗。 好在,肃王武瑛玖从不曾让凌姑娘失望。 他那时大病初愈,自身尚且难保,却以一己之力,力破朝野争议,庇佑了西淸残兵万千。 也保下了,大雍县官凌洒金岌岌可危却言之凿凿的一颗人头。 可笑的是,凌姑娘欠了肃王殿下天大的人情,可她冒死向达拉举荐他的时候,却并不知道肃王武瑛玖,便是与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那个人。 她从不曾知道他的讯息,也不曾看清他的容貌,直到她认出了那张晓喻州县的榜文上,他特意悬在腰间的那枚玉佩。 那枚玉佩,凌姑娘可太熟悉了。 晓喻四方,招摇过市,可大将军王的本意,原也不过是让一个人看见而已。 可惜的是,那个人她看见了,却只当,没看见。 彼时凌姑娘认为,她和肃王武瑛玖的距离,天与地,神与人,同她和十八层地狱下的那位鬼神的距离,也无甚差别。 他对于她,是比鬼神更遥不可及的人物。 若说知晓他的身份对她有什么影响的话,大约便是,她朝朝暮暮的想念,被定格成了一张可以触摸的画像。 她把他摆上供桌,让凌三川对着他的画像,磕了三个头。 凌照水不知道,究竟是肃王武瑛玖不识其人、漫无目的地闻香识美人、疯找了她七年难,还是她明明知道他是谁,却只能告诉三川,告诉达拉,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平生再无交集的旁人,更难。 那些年,他与繁花共舞,她与鬼神同眠。 凌照水想起那些年的纠结与徘徊,便觉得现下有些不真实: 肃王武瑛玖就在她的眼前,她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感知他的温度。 可她却不得不硬下心肠,同他说: “至于凌三川嘛,殿下若还愿意相信,他便是我兄长凌洒金的儿子。” “殿下若是不愿意相信,那他便是生了很重很重的病,死了。” 她趁着他凝眉深思她话中的真伪,又道: “照水确实为达拉王子谋事,但与男女情事无关。达拉王子爱慕的是狄亚娜公主,此事四海皆知,想必肃王殿下应该也有所耳闻才是......” 她不欲细说,举步便准备往外走,被肃王武瑛玖一把拉住: “哝哝,你说达拉对你没有意思,你当本王瞎吗?” 肃王武瑛玖亲眼目睹过达拉提起凌照水时贪婪又爱慕的眼神,这种神色他从邓筵茆眼中同样也看到过,他们怎么可能对她未生情意呢? 凌照水却斩钉截铁回答: “殿下确实瞎。” 她说罢,愤生蛮力,一把将肃王武瑛玖的手甩开,头也不回便往外殿走去。 如果肃王殿下能够听到凌照水此时的心声,定能听到她破口大骂自己: 他竟然觉得我爱着达拉? 他竟然觉得三川是我与达拉的儿子? 他可不就是瞎吗? 凌姑娘心中愤恨,走路带风,连带着动作幅度便有些大了。 “叮当”一声响,一件玉器滑出凌姑娘宽大的衣襟,掉落在地上,她反应过来,慌忙去捡,那东西却已然落入了肃王殿下的眼。 肃王武瑛玖箭步上前,先凌姑娘一步,将那玉佩拾起,捏在自己的两指间。 而后,他又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枚一模一样的,两相作比较,比给自己看,也迫近到凌姑娘眼前,逼她认清现实。 这会,肃王殿下倒是格外耳聪目明,他的嗓音多了几分按捺不住激动的轻颤: “凌照水,你还要怎么狡辩,说你自己不是哝哝?” 她若不是哝哝,那么自己当初赠予哝哝作盘缠的玉佩,怎么会在她身上? 凌照水脑子嗡嗡响,认命地叹了口气: 这玉佩终究是在肃王武瑛玖跟前现了眼。 倒叫那邓阎帷,白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白死 在新乡时,达拉交代给凌照水的任务,除了破联姻,便是借兵。 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婚约,或可只凭肃王一人的心意。可是借兵一事,却远比破除一段婚约艰难。 凌照水曾经一度寄希望于邓阎帷父子,她与邓尚书的私相授受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是西淸达拉王子的借兵请求。 可邓阎帷被肃王围剿了,让凌照水的计划落了空不说,还险些让她在肃王武瑛玖眼前自曝了身份。 邓阎帷老奸巨猾,他推说自己虽执掌兵部,但要调兵,需要有肃王殿下的信物。 邓阎帷满心以为凌姑娘是不可能拿得出肃王调遣军兵的令牌的,以此当做回绝凌姑娘的借口。 没想到凌姑娘思忖片刻,真的从怀里掏出了肃王常年随身被当作信物的那块玉佩。 邓阎帷感到难以置信: “你既有肃王殿下的信物,又何苦要绕这么大的圈子、托这么多人情,舍近求远来求老夫?” 邓阎帷当然不会知道,那玉佩原也是凌姑娘的赌注。 见邓尚书一面何其艰辛,凌姑娘不想白白浪费。故而斗胆,凭着强烈的直觉,拿出了那块不离身的玉佩。 巧合的是邓阎帷说的信物,竟然真的是这玉佩。 彼时,凌姑娘心海苍茫: 昔年肃王给她的盘缠,没想到竟被他当做了调遣千军万马的信物。 如此草率,又如此出人意料,惹人遐想。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与肃王殿下相关的所有赌注里,凌姑娘都赢了。 “邓大人是兵部之主,是手眼可通天的人物,我家主子的诉求,自然只有邓大人可以满足。” 彼时凌姑娘用娇哝软语将凌尚书哄上了天,好不容易缠得他收了那信物,允诺了会好好考虑凌照水和达拉王子所托,求晋王殿下开口,向西淸借兵。 个中细节尚未完全谈妥,有待进一步商榷,肃王便将他们围了,一副当场捉奸、急要发作的样子,逼得她无所遁形,也无法解释。 为了拿回玉佩,凌照水不得已出手,果断结果了邓阎帷的性命,险险地拿回了那枚玉佩。 所谓蒙汗药,不过都是障眼法。 凌照水清楚自己做了什么,玉佩不能落入肃王之手,她也不会给邓阎帷再开口的机会。 可有意思的是,邓阎帷死后,大理寺的告示里却明晃晃地写着: 邓尚书,是死于邢狱。 那时凌照水估算了一下,她似乎又欠了肃王武瑛玖一个人情。 她欠他的,越来越还不清了。 可惜,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只知恩不会图报的白眼狼。 她既不想被达拉一直牵着鼻子走,也不想在肃王面前剖白自己,那么唯一的选择便是,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今日一早,凌照水揭了皇榜、充了神医,她为自己设想了无数种结果,但事情到了眼前,她还是忍不住惊叹,自己一路从禁宫走到鸣金山上, 竟是这般容易。 太医院那掌院,看见她,迫不及待便认了输,便连她错把白芷认作当归这样显而易见的错误,都充耳不闻地放过了。 她甚至没有拿出过银针,太医院掌院便捋着胡须盛赞了她: 医术高超,家学深厚。 她向慧妃提及太医院掌院的先河,未及详解,慧妃便命人把鸣金山尘封已久的后门打开了。 一切进展得这般顺利,仿佛就是为了寻个由头,把她凌神医,堂而皇之地送到帝王的面前。 既然如此,神医总要做些什么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鸣金山主峰上,熟悉的密室里,当今天子的御驾前。 肃王与凌姑娘针锋相对时,天子再一次犯病了。 病情紧急,有赖神医。 神医颤颤巍巍近前,打开她随身的布袋子,斟酌良久,从九九八十一根银针中挑了一根最粗的,又在握法上反复尝试了多回,才一拳头把那银针握牢了,步履凝重地靠近床榻上仍在絮絮叨叨的帝王。 便在神医高高扬起手准备对浑然世外的当今下狠手时,一旁的肃王武瑛玖忍无可忍地皱着俊眉喊了停: “凌姑娘,雷霆之怒你不想再承受了,那么弑君之罪你可准备好如何应对了?” 凌照水闻言如释重负,将那银针收回布袋,回眸笑意盈盈道: “看来肃王殿下还没有准备好。” 肃王不明所指,神色自若: “凌神医治病救人,需要本王准备什么?” 凌照水拍拍自个身上宽大的素袍,自以为能将刚才恶向胆边生时惊起的一身鸡皮疙瘩掸落,却始终无果。 她索性挨到肃王武瑛玖身边,贪婪地窃取着他周遭强盛的阳刚之气,也趁机解释道: “看来肃王殿下并没有准备好,借刀杀人、取而代之。” 肃王武瑛玖闻言色变,俊眉与心坎一道提溜了起来: “凌照水,你大胆!” 凌照水何止是大胆,她手握免死金牌,简直是不怕死。 肃王武瑛玖迎前一步,坚实的胸膛挨到凌照水飘摇的身躯,随之而来的压迫感几乎便要将凌姑娘完完全全吞噬、湮没。 与虎谋皮,诚然不是一桩好受的买卖。 这样的买卖,不谈也罢。 凌姑娘一个华丽丽的转身,将肃王与他咄咄逼人的气势留在了身后。 她无视他滔天的怒火,便也无惧: “不管殿下想或不想,慧妃娘娘已经替殿下想好了。” 便在他们的跟前,大雍天子止不住絮絮叨叨之后,竟止不住开始手舞足蹈。 肃王武瑛玖一把掀开帘帐,便见帘帐后头的皇帝口吐白沫、手足痉挛,陷入了一场更为严重、难以自制的疯魔。 皇帝的舌尖见了血,可想而知,若任由眼前现状发展下去,一代君王,将在他们面前,咬舌自尽。 肃王暗叫一声“不好”,一点也未曾犹豫,当即撩起一边袖口,将一条小臂递入了皇帝的口中。 随着那袖口的布帛被突然撩开,凌照水一眼瞥见肃王武瑛玖紧实修长的小臂上遍布着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新旧牙印。 想来这样的意外,肃王时时都在经历。 而他本能的选择,也一如凌照水眼下所见的那般: 徒臂顽抗。 凌照水的心没来由地抽紧,才开始有些后悔: 她终是误会了他。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三百金 多年前,肃王武瑛玖重兵在握、凯旋归来,却选择了解甲弄权、还兵于朝,他心中珍视的东西,除了名正言顺外,实则还有, 人伦孝道。 便如同他此刻冷汗直流之际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的那句: “母妃是母妃,本王是本王。” 无论慧妃做什么,那只代表慧妃自己的意志,旁人不能将慧妃的意志强加在肃王身上。 纵使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子,纵使他们一起并肩作战多年,他们身上也有化不开的隔阂、绕不开的人。 比方说当今。 夫妻情分或可随意尽,但父子人伦轻易断不了。 如同凌姑娘亲眼所见,当今已近油尽,但明灯依然不灭。 天子早已失却了号令大雍帝国的能力,可是他的身侧依然有数万禁军,数年如一日地守卫着他的安全。 鸣金山这座铜墙铁壁,便连协理后宫的慧妃轻易也不能将手伸进来。 盛夏时分,有颗颗分明的汗珠从肃王武瑛玖的额头冒出,同他腕上暴起的青筋一样,让凌照水心生不忍。 她由心向外不受控地开了口,高喊: “松手。” 肃王在极力忍耐,好似没听见凌姑娘所言,她有些着急,抬高了音量,重复道: “武瑛玖,叫你松手,听到了没有!” “是哪个庸医教你的这两败俱伤的笨办法?” “陛下疯得厉害,再咬下去你一块好好的血肉就没有了!” 她劝不动他,只好作罢。 随即动作利落地从那随身的布袋中掏出了一根粗细适中的银针,持针如握笔,眼疾手快地将银针扎进了帝王头顶的一处要穴里。 帝王当即昏厥,歪倒在床榻一边,亦松了被他死咬住的肃王武瑛玖的那条小臂。 肃王殿下的小臂,算是保住了。 武瑛玖不在乎这点小伤,但他嫌小臂上的白沫脏。 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在自个身上摸索,似乎是想要寻一条随身的帕子来擦拭手臂上的脏污,分神之际受伤的那只手上却被一只柔弱无骨的纤手突然贯入。 那人以纤柔的五指为器,将肃王的手撑开,将他的小臂固定。 他的耳边,一个软糯糯却恶狠狠的声音随之贯入: “肃王殿下,您平日都是拿那条帕子擦拭脏东西的吗?” 他说他时时将那帕子带在身上,那么此刻他着急寻东西擦拭,便定是在找寻那条帕子了。 肃王武瑛玖低头看向两人十指相交处,便发现凌姑娘已经抢先将一条洁净的帕子覆在了他的小臂上,凌姑娘旋即再次展神医的绝技,连施三道针,才将肃王武瑛玖臂上的血止住了。 肃王脱口而出便道: “你竟真的会医术?” 凌姑娘低着头,伺弄着伤口时神色专注,颇有些医者风范,与方才执针扎向帝王时完全判若两人。 闻言,她连头都没有抬: “包括奴家父亲在内,凌家祖上出过三任太医院掌院。奴家有些家学傍身,不足为奇。” 肃王武瑛玖点头,凌家在京都盘旋数百年,算起来比大雍建制还要长久,凌家祖上出过的能人不少,家族虽几经起伏,但一直是底蕴犹存。到了凌捭阖手上,才真的算落没了。 族人尽数被遣散,家产尽数充了公。 只那些陈年的古籍,被洒落在凌乱的角落里,来来往往,无人问津。 昔年凌照水捡回了几本医书,原只为了不忘先人血泪,没想到从中习得的些微招数,竟比那银钱和珠宝更能派上用场。 肃王武瑛玖的伤口擦干净了,血止住了,却还不算完。 为防万一,得抹上些药。 为此凌姑娘咬牙切齿数回,想要对自己的下唇痛下狠口,却终究下不了那份狠心。 她忍过世间极痛,至此便落下阴影,怕了寻常小痛。 几番尝试无果被肃王武瑛玖看穿,他说了一句: “我来。” 凌姑娘不明其意疑惑抬头,便见肃王武瑛玖的身躯正跨过两臂之长欺压而来。 凌姑娘这个时候想要撤退,却因十指相连被肃王武瑛玖一把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算遥远的距离。 猝不及防地,凌姑娘撞进肃王的怀里。 觊觎已久地,肃王的唇压覆在了凌姑娘的唇上。 辗转厮磨,不容拒绝。抵足相控,令其无处可逃。 直至唇破血流。 凌姑娘被肃王搅动得颇为心烦意乱,暗掐人中以稳心神,方冷语道: “肃王殿下想要奴家的血,直言便是。” 西域第一美女梅香食花饮露而生,这一世不知道吃进去多少灵芝雪莲、名花异草,便连带她的血都有了解百毒的功效。 凌照水是梅香的骨血,她的血至少也该有一半的功效吧。 凌姑娘这样想着,伸出一指,沾染了自己唇上的血,想要将血涂抹在肃王的伤口上,却发现方才一番挣扎之下,那原本已然被止住的血,已经染红了肃王武瑛玖整一条小臂,连带他的前襟,也濡湿了一片。 肃王却恍若未觉,他仍在回味那久未沾染的人间食色,丝毫没有将这点小痛小伤放在心上。 “凌姑娘此言差矣,本王不想要你的血。” 肃王武瑛玖环视四壁,在凌姑娘为其焦急的脸上久久流连,方道: “在这个房间里,本王想做的事情从始至终、反反复复只有一件。” 唇上的回味犹在,凌照水浑身一凛,那用来固定肃王小臂的五指也跟着回缩,却被肃王武瑛玖一把握住。 肃王的眼神想要将凌姑娘洞穿,他眼见着红晕在她脸上升腾,蔓延至耳根,言语间亦是紧追不放: “哝哝,本王可以替你查清凌捭阖之案的一切细枝末节。” 见她无动于衷,他又接着蛊惑: “如果你开口,本王可以考虑借兵给达拉王子,助其复国。” “本王也可以不追查凌三川的来历,只要你承认你就是哝哝......” 方才,当肃王的唇触及凌照水的唇,那种熟悉的感觉在电光火石间将肃王武瑛玖带回了那段缠绵旖旎的时光,他几乎可以凭此确信,眼前这个披着“凌照水”外衣的女人就是他的哝哝。 可是她就是不认。 便如同当年那般,哪怕少年放下了他全身的骄傲,鼓起了毕生的勇气,乞求她不要离开, 她在短暂的错愕以后,还是会轻笑着说: “主子,哝哝只做交易,不谈感情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疯了 哝哝姑娘口口声声的交易,是主家允诺的三百金。 在血气方刚的少年肃王和三百金之间,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没有半分犹豫。 她将自己明码标价,便值这三百金。 多余的,不要,亦不给。 她可以在每一次意乱情迷之后清醒地拾掇自己,华丽地转身,潇洒地离去,仿佛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雷电与云雨只是一场无情的碾压,只是一次皮肉的交易。 七年来,肃王武瑛玖一直以为,那个女人,她是没有心的,不会被繁华所扰,亦不会被情欲所迷。 直到选妃宴上,肃王武瑛玖终于窥见了一些端倪。 如果云韶宫中的种种是凌姑娘此生都不愿提及的过往,那么鸣金山上与自己的一段肆意苟合,是否也已经被她列为了记忆的禁区? 她永远不会承认的,因为对于她而言,那又何尝不是一段, 好不容易洗净的铅华,好不容易摆脱的厄运呢? 肃王武瑛玖的话令凌照水错愕良久。 凌照水很清楚,凌捭阖贪赃一案乃是陈年旧案,各方势力几经更迭、六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几经轮换,如今要再查,还要查清当年案发时都未能查清的细枝末节,实则太难。 其中要打通的人脉、翻找的卷宗、调查的旧人,势必浩大。况且那是皇帝亲自定的案,如今再查,便等同于无视帝王的权威。各路官员或许能卖面子,却吃罪不起藐视君王这样泼天的罪名。 人言可畏,官员如是,皇子亦然。 肃王武瑛玖如此轻易地承诺,可有深思熟虑过这些问题? 再说借兵,肃王武瑛玖虽统领过大雍兵马,京都驻军也唯认他的信物,可自打他交出兵权,名义里他手上却没有一兵一卒。若说要抵御外掳,朝臣中必不乏同仇敌忾者; 但是借兵,却难免让人非议,肃王武瑛玖纵使能够力排众议,也难免背负越权、独断、引战的骂名。届时若得胜,或能以新得的国土堵天下幽幽之口;可若是败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她当初宁肯接近居心不良的邓阎帷,也不肯朝他开口的原因。 诸王环伺,肃王武瑛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趁人之危也并非他之远见,他何苦要做这得不偿失却自损根基之事? 再说凌三川一事,他分明起了疑,他怀疑凌三川便是她凌照水的私生子,可他竟愿意就此将所有的疑虑搁置,不问不查,他如此承诺便等同于默许, 在他们擦肩而过的七年时光里,无论她与任何男人有过怎样苟且的过往,无论她做下过什么会让他颜面扫地的事情,无论她的情感有过怎样超乎他意愿的偏移, 他都认了。 凌照水怔怔地望向肃王武瑛玖,她觉得难以置信,她觉得她不曾认识眼前的男人,也从不曾认清过他对自己的情感,哪怕他们曾夜夜私磨,哪怕他们曾抵足而眠,哪怕高傲如他曾充满期许地允诺过那样一个卑贱如泥、破碎不堪的自己, 一段完美的婚约。 “武瑛玖,你疯了。” 这便是凌照水的回答。 无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她不会再应承一段婚约,她不会再期许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温暖,吃一堑长一智,她不会再让一时感动摧毁了自己被命运鞭笞捶打过,才好不容易明白的道理。 哪怕她曾用肉身做过交易,但她坚信她能守住自己的内心。 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 有浓重的气息喷薄在凌姑娘的颈项间,肃王武瑛玖几乎将半个身子靠在了她的身上,她觉得重,亦觉察到了危险。 “哝哝,疯了是什么样的?” 他松开牙关,在她身上点火,在她耳边流连,不断探问: “是这样吗?” “还是这样?” 凌姑娘的心不自觉地被感官牵连,她的心随着肃王武瑛玖的每一个动作上下跌宕,受其蛊惑,以至于她完全分不清,眼下身处之地是梦境还是现实,所行之事是追忆还是新生。 直到...... “殿下要做什么?” 凌姑娘清醒过来时,肃王武瑛玖已经宽好袍,解好带,他裸露的肌理肆虐张扬在凌照水的眼前,提醒着她, 她是凌照水,她不是哝哝,哝哝已经万劫不复,但凌姑娘尚有清白需要抗争与守护。 凌照水退避三舍,躲到了桌案之后,与肃王武瑛玖隔案对峙。 房内虽暗,但晴天白日,仍有一道光穿透重重遮碍落进屋内。 当今虽昏厥,但横竖也算是个大活人。 肃王殿下平素端稳持重、克己复礼,凌姑娘却再清楚不过他剥了衣服,是个什么鬼样子。 凌姑娘十分警觉,万分警惕: “殿下,奴家并不是随便之人。” 她究竟是不是随便的人,是肃王武瑛玖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眼下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他想的是另一件更为严肃的事情: “凌神医误会了,本王......” 他的眼神停滞在凌姑娘眼前的桌案上良久,方缓缓开口道: “本王并不想要对神医做些什么,只是想恳求神医为本王治病。” 他意有所指的眼神非但没有让凌姑娘松下全身的戒备,反而令她迅速收回了原本撑在桌案上的两只手。 那桌案,在肃王武瑛玖若有所指的眼神暗示下,变得让人难以直视。 凌姑娘抱臂,故作轻松: “殿下四肢康健、神采奕奕,方才还能纵马奔腾、执宝剑号令数万禁军,如此英姿飒爽、威风凛然,能有什么大病?” 肃王武瑛玖闻言微一挑眉,唇边浮现些许冰凉的笑意,似是自嘲: “大约便是疯症吧!” 若非疯了,便无法解释身体康复后夜夜蚀骨般的难眠; 若非疯了,便不会总觉得身体里灵魂中有什么东西随着一个人的消失被抽丝剖离了; 若非疯了,七年来肃王武瑛玖早就能够找到一个人替了她,而不是在漫无目的却不能停歇的寻找中日复一日地期待,她会出现。 如今,她终于回来了,她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与自己相认。 “凌神医,可能治本王的病?” 凌照水今日算是知晓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可脚既然砸坏了,轻易便出不了门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能治否 有隆重的脚步声自房外传来,禁军、内侍在门外跪了一地,宫人尖细的声音将暗无天日的云雾戳破: “慧妃娘娘,金安。” 房间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慧妃娘娘的身影出现在鸣金山上。 她已有许多时日不曾在鸣金山内现身,倒不是她不顾念旧日夫妻情分不愿意来,而是儿子他,不愿意她来。 慧妃曾对亲近的嬷嬷说过: “你以为沈白衣日防夜防将鸣金山防得跟铜墙铁壁似的,防的是谁?” 嬷嬷不敢直言,只道: “陛下虽已病重,但想拿他做文章的自然大有人在,殿下不得不防。” 慧妃冷“哼”一声, “如此才更应该把握时机,趁着眼下形势大利之时,更上一层楼,将权势牢牢握在自己手心,让那些贼人死心。” “像这样一日拖一日,一年拖一年,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变故。” 嬷嬷洞悉慧妃的内心,体察她辗转反侧、夜夜难眠的焦急: 当初将圣驾移到鸣金山,是肃王拿的主意。 慧妃为此,与肃王置气亦不止一回。但肃王一意孤行: “儿子不过是想为父皇寻一处清净的地方修养。” 鸣金山主峰,是肃王以为最清净、最安全、最适合颐养天年的地方。 可这地方,最初却是慧妃看上的。 七年前肃王病发、其状恐怖,四王屡屡试探、欲除之而后快,京都城内危机四伏,放眼望去,竟无一处可供慧妃母子容身。 便在那时,慧妃决意铤而走险、以危为安,将病重的肃王安置在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的皇家寺庙所在的鸣金山。 在肃王养病期间,端妃、德妃都曾亲临鸣金寺上香祈福,慧妃母子几度如临大敌,又几度化险为夷。 慧妃一直知晓,肃王对于鸣金山有着特殊的情感,大将军王凯旋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情,便是不动声色地将鸣金山收归了自己的领地。 慧妃一直以为,那是肃王武瑛玖昔年蒙难生出的对一方水土的依恋之情,不足为奇。 直到她眼睁睁地看着肃王将疯了的皇帝移居自己昔年养病的地方,并且派了重兵把守鸣金山,以天子之威禁止包括自己在内的闲杂人等入内,生生地把鸣金山和鸣金寺变成了大雍王朝的一处禁地。 慧妃才隐隐觉知,肃王对鸣金山的情感,有异。 鸣金山,它从来不是什么皇家的禁地,只是肃王武瑛玖一人的禁区而已。 在这禁区之内,肃王不允许太医院任何一位御医入内,不允许四王问候他们的父皇,不允许妃嫔照料他们的夫君,不允许朝臣参拜他们的天子。 而他自己,每每焚香、持节而来,每每下马、解甲而入,便如同一个人臣,参拜他崇敬的君王。 纵使那时帝王已然疯魔,浑然不知身外事。 就这样,因为肃王武瑛玖的坚持与执拗,帝王在鸣金寺里安居了两年多,慧妃在皇城禁宫里辗转反复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慧妃娘娘协理后宫,威加朝野。 在那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她并非全然没有办法穿透肃王的铜墙铁壁,将帝王置于死地。 但她不能。 那正是肃王的高明与无情之处: “母妃若杀父皇,那么身为人子,儿子当为母妃承担一切的罪责。” 他将鸣金山变成了皇家的禁区,众人除他皆不得轻易入内,那么有朝一日若是帝王死于非命,那一定也是肃王武瑛玖一人的责任。 世人会就事揣摩:协理两部的肃王武瑛玖,终是受够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迈出了那手眼通天的一步。 弑君,灭父。 届时朝野的指责、天下的唾骂,便都集于他一人之身。 慧妃投鼠忌器,肃王武瑛玖便索性让自己成了那器皿。 鸣金山寝房之内,那器皿被剥了个干净。 慧妃銮驾未入内室,未至天子驾前,才刚进了外间,便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搅乱了五脏六腑。 率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昏厥不省人事的皇帝,也不是慧妃口中为父复仇的“刺客”,而是赤裸着上身的肃王武瑛玖。 赤裸,却不仅仅是赤裸。 在肃王武瑛玖赤裸的后背上,除了经年死战沙场时刀兵留下的旧痕迹,更有数不清的红疙瘩,那红疙瘩触目惊心,在年轻男女眉来眼去的烘托下,变得晦涩难明。 这样的场景下,纵使肃王火速挑了衣服穿上,凌姑娘的清白亦是跳进曲水乌川也洗不清了。 慧妃面露不悦,疾声厉色: “怎么回事?” 身后跟随的一众人有久经人事的嬷嬷,有常年听墙角的侍卫,也有伺候过房事的宫人,观此情状,早已心知肚明: 如此激烈,还能是怎么回事? 凌姑娘早已过了青涩的豆蔻之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肃王后背上成片的红疙瘩总不能是自己闲来无事抓的、挠的或者啃的...... 男人一旦开过荤,至死便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兴头起来了哪里会顾及这是什么地方,旁边还有什么人? 干柴烈火摆在眼前,随从们早已一派了然,偏偏慧妃娘娘还要多此一举问上一句: “怎么回事?” 肃王施施然给母妃行礼,淡定神闲地指鹿为马: “凌神医,正在为本王诊治。” 慧妃娘娘以荣华将养年华,看上去异常年轻,但岁月终究褪去了她少时的娇润,如今她一拧眉,便现了脸上深浅不一的纹路。 平素慧妃最是顾及着这些表象,轻易不会展露于人前。 但今日,她显然顾不了这许多了。 周遭寂静,众人皆知慧妃动了怒。 果听她亲手把身前案桌拍得清脆又响亮,嗓音里压抑着的怒火把侍从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肃王,这是病了?” 肃王武瑛玖一边整理衣物,一边对答如流: “儿臣有陈年旧疾,难保不会有复发的一天。” “近日隐隐有感,难得神医就在眼前,让神医瞧一瞧,本王才放心。” 殊不知怎样的眼神,才能在肃王的后背上留下这许多暧昧不清的红痕。 讽刺的是,跟随慧妃一道上鸣金山的,除了近卫内侍,还有浩浩荡荡一大群太医院的医官。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留 诚然,肃王殿下没有把他们放在眼中。 当年济济一堂的太医院医官都对肃王武瑛玖的病症束手无策,断言他活不过弱冠之年,如今肃王不仅活着,还成就了大将军王的赫赫威名,成为了他们头上不能弥散的密布阴云。 他们至今不能解释,当年肃王所患何症,亦无从知晓究竟是哪位神医让肃王武瑛玖在一夕之间疾病全消、症状全无? 甚至他们中有一些也一度闭目塞听,迎合过外界的怀疑: 肃王的病,是装的。 不过更多的亲自为肃王请过脉的御医仍然艰信,这世间不可能有人会有如此心性,几度在死生间徘徊,尝尽人间最漫长与极致的痛楚,只是为了蛰伏。 “禀娘娘,陛下......不好了......” 说话的功夫,已经有太医近前,为昏迷的当今请过了平安脉。 这脉搏,已经不能称之为平安。 皇帝的疯症拖了两年,如今也几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这也是凌姑娘明知道事态有异,依然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慧妃的圈套的原因之一。 不仅她的时间紧迫,当今的时间也诚然不多了。 事态也确如凌照水所料,有些真相必然会随着皇帝的薨逝而消亡,不过好在她置之死地一回已然从皇帝口中确认了一件事。 那就是内务府总管凌捭阖之死,并非畏罪伏诛,而是从容赴死。 皇帝的脉搏时断时续,中气已然难以维继,四肢已现僵直,手指俱已麻木,这些症状凌照水方才为皇帝下针的时候便已经感知到了。 人死,寿尽,是为天命,非人力所能逆改。 但显然,慧妃还想用皇帝的死做些文章,滔天罪责如期而来: “凌神医,本宫将陛下交到你手上,你便是这般诊治的吗?” “本宫每日过问陛下的寝食,陛下晨间尚能饭食,尚能言语,怎么才到了你的手上,他就......不行了?” 慧妃说着以帕掩口鼻,形状悲戚,言辞哀痛: “为了龙体的康健,本宫不计较你是罪臣之后,任你揭了皇榜,处处予你开通,信你能够治好陛下的病症,你便是这般回报本宫的吗?” “今日若非本宫来得及时,恐怕是连陛下的最后一面也看不到了。” “陛下啊,终是臣妾病急乱投医,害了你啊!” 新婚夫妻大都情笃,至暮年,有情比金坚、不舍彼此的;便也有本性毕露、死生不愿相见的。 不过慧妃擅言又能演,所言悲戚,闻者动容。 然肃王武瑛玖,从小窥探父母情分,对于慧妃之言,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开口,也只是问: “母妃今日,为何来得如此及时?” 慧妃泪眼朦胧,才想顺势回答“是夫妻间的感应致自己心神难宁”,瞥见了肃王武瑛玖凛冽的眼神,知道她的那些长袖善舞、张口能来在自个儿子这里全无用处,只好作罢,不带感情道: “凌神医揭了皇榜,又赢了掌院,本宫不得已允诺让其为陛下诊治。可是凌神医她毕竟是罪臣之后,本宫左思右想还是不大放心,遂率太医院一众太医前来,以防陛下有所不测。” 肃王武瑛玖觉得好笑。 慧妃夜夜辗转,就怕皇帝不死。 如今却防范上了别人。 自慧妃协理后宫以来,太医院尽在其掌控之中。浩大一个太医院,竟无一位太医敢违背慧妃的意愿对当今进行诊治。 肃王不得已,才在京都城门上悬了皇榜,意在招揽天下的能人异士。 慧妃在此间横插一脚,加设了与太医院掌院比试的要求,以至于肃王的皇榜飘悬在城门上数年,空表体恤,不见实效。 想想也是。 天下游医,能胜太医院掌院的能有几个? 诸王争位,此时揭榜为大雍天子诊治,成与不成,都无异于将人头悬置于刽子手的刀下。 武瑛玖自己,几乎都已经不对这皇榜抱有希望了。 却没想到,这一纸陈年旧榜,为他送来了朝思暮想之人。 她既到了他的身边,他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踏入母妃的圈套呢? 自从太医院掌院宣告了: “陛下怕是不行了。” 在慧妃眼里,当今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带着人冲破禁军护卫,一路风尘仆仆从鸣金山下上来,打的旗号便是: “本宫收到消息,鸣金山上进了刺客,欲对陛下不利,尔等速速随本宫上山救驾。” 禁军身负铁令,不允任何人私入鸣金山,但沈白衣在外陪同凌小公子,守山的将领一时吃罪不起慧妃横加于其身上的种种滔天罪名。 又听慧妃疾色道: “本宫若是不能见到陛下最后一面,尔等通通都要死!” 期间便有那机智的趁机说道: “不论是天家,还是寻常人家,阻人夫妻阴阳相隔,总是不厚道的。” “横竖眼下肃王殿下便在鸣金山上,咱们随娘娘一同上去,一切自有肃王殿下定夺。” 守山的将领当然不会知道,慧妃口口声称的刺客,便是她亲自打开方便之门送上山的“凌神医”。 他们亦不会知晓,当今的死讯,原是针对凌神医的一场死局。 凌神医刚刚接过皇榜,皇帝便薨了。 她的罪名可以是刺客,也可以是庸医。 致当今死亡的原因和动机,全在凌照水一人身上,与慧妃母子无丝毫关系。 罪臣之后,徒生复仇之念,钻了空当,将皇帝给治死了。 这便是慧妃准备好的,要昭告天下悠悠之口的,绝好理由。 听来,竟然并无违和。 此后,协理两部、担大雍重任已久的肃王继位,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既顺承天意,又合乎民意。 一切都归咎于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一切都是凌照水一人之过,便是环伺的四王及其党羽,也不能在天子之死上做出有损肃王英明的文章。 慧妃原以为,肃王纵使生疑,纵使知晓了慧妃的图谋,在时局大势面前,在唾手可得的权势面前,他没有理由不会妥协的。 为此,她几度相劝,定罪从刺客: “凌照水乃罪臣凌捭阖之后,为父复仇铤而走险,不足为奇。” 变成了庸医, “陛下高寿,又经年卧病,凌神医年轻,一时失手,本宫念及旧情,或可免其死罪。” 却始终不能令肃王满意。 慧妃急了,不再妥协,看着儿子,敛容定论道: “横竖她凌照水,不能留在京都城。” 第一百六十九章 命令 选妃宴后没几日,慧妃便有过这般恼羞成怒的时候,彼时她说的是: “横竖她凌照水,不能成为肃王妃。” 那日选妃宴上,长了眼睛的都看明白了, 肃王武瑛玖,瞧上了七品编修的妹妹凌照水。 慧妃再怎么装聋作哑,也难以抵挡肃王他亲自跑到她的面前,戳破这层窗户纸: “儿臣求母妃懿旨,为儿臣赐婚。” 慧妃心眉同跳,感知到不详,徒剩挣扎: “江国公家的二姑娘江孜影颇具学识,京兆尹家的大姑娘颇具有姿色,礼部尚书的女儿乐理出众......” 慧妃凭着博闻强识将选妃宴上的贵女们全都罗列了一遍,才小心问道: “不知是哪家的贵女,入了玖儿的眼?” 肃王有备而来,自有耐心与慧妃娘娘磋磨,他摇摇头,只看着慧妃,不作片语。 慧妃所说的这几位,肃王若是看得上,肃王妃之位不至于空置这么多年。 肃王亦不至于年逾二十七,膝下仍无一子,也因此饱受政敌抨击。 实则慧妃自己也看不上这些个成日只知道争风吃醋的,慧妃属意的肃王妃人选从始至终只有一位,只可惜...... 慧妃哀叹一声: “若不是红荼坏了腿,这些人便连她的万一也及不上。” 提及荣安县主李红荼,肃王武瑛玖的眉目略有松动,旋即开口道: “荣安已为人妇,不能承欢母妃膝下,母妃偏爱荣安,仍时时以荣安为念。儿臣近日听闻一事,此事令荣安处境尴尬,需得母妃出面,方能化解。” 慧妃素知儿子秉性,满城贵女唯有青梅竹马长大的荣安县主能令肃王殿下为其开口。对于自小看着长大的荣安县主李红荼,慧妃亦是十分欢喜,听闻其祸,当即垂问: “红荼她怎么了?” 荣安县主李红荼新婚,洞房不过几个月,却有了个五岁多的儿子。 这个烫手的山芋,肃王请慧妃娘娘帮县主,接了。 慧妃听闻其实,当即反对: “本宫岂可养小儿?” 肃王意兴阑珊地反驳: “母妃催儿子给您生孙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肃王武瑛玖之子,与七品编修凌洒金之子,能一样吗? 慧妃推脱,不及肃王坚持。 如此才有了平远侯府奉慧妃诏,将那赘婿之子接入京都城中。 慧妃半推半就答应了这件事,但对于肃王提出的另一件事,她却咬紧牙关死活也不松口了: “肃王,并非是母妃不给低阶官眷机会,选妃宴上你也在场,你可曾听明白了?那凌照水,她是不洁之身,她是罪臣之后,也是乌浓余辜啊!” “她这样的人,怎么能匹配得上本宫的肃王呢!” 肃王凝视母妃雍容更甚往昔的面目,吐字平稳,一字一句道: “母妃,她是哝哝啊!” 不出肃王所料,慧妃有过片刻的晃神,虽及时掩盖,却难逃肃王的法眼: “母妃难道不知道哝哝就是照水,照水就是哝哝吗?” “当年母妃亲自把哝哝送到儿臣身边时,曾亲口说过,哝哝便是这世间和儿臣最为匹配的女人。” 慧妃想说自己不知,但是显然肃王不会再相信她关于哝哝的任何说辞。 这么多年,肃王武瑛玖一直在追问慧妃,关于哝哝的一切。 慧妃当初说,哝哝是她偶然从妓馆寻到的人。 慧妃当初说,哝哝自愿卖身、求那三百金,是为了给自己赎身。 慧妃一直声称自鸣金山一别后,她亦不知晓哝哝的去处。 可是四目相对,从慧妃面对质问时躲闪、停滞、犹疑的眼神中,肃王能够感知到: 慧妃一定是知情的,纵使她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 “当年凌捭阖伏诛后,凌府满门遭罪。儿臣刚刚查实,便在哝哝被送到鸣金山的那段时日,母妃曾以儿子的名义替凌府家眷们求过情,赦免了凌府一干女眷们的活罪。” 可笑的是,凌姑娘口口声声的感激,肃王武瑛玖从未知情过。 肃王继续道,言辞犀利,再不给慧妃否认的机会: “依儿子对母妃的了解,母妃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请母妃告诉儿臣,母妃为凌府女眷求的这份情,究竟是好心、巧合还是一场交易?” “当初哝哝究竟是主动离开的,还是母妃......” 肃王的口口质问,被慧妃拍案打断: “武瑛玖你给本宫听好了,无论她是谁,横竖她凌照水,绝无可能成为肃王妃。” 慧妃娘娘满心以为自己的强势,足以让肃王武瑛玖消念。 却等来了肃王殿下以正妃之礼,迎凌姑娘入了肃王府的正门。 等来了他为了这个女人,不顾母子一场的情分,急不可耐想要撬动自己手中的权利。 慧妃在海棠宫中坐不住了,她要用实际行动告诉肃王,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海棠宫中,慧妃等得心急,已经在盘算着要亲自出面了。 不想,凌姑娘却自投罗网了。 凌姑娘揭了皇榜,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慧妃心生一计,将凌姑娘送到了就剩一口余气的大雍帝王的病榻前。 慧妃很满意现下的局面: 眼前的凌姑娘不仅没有可能成为肃王妃,而且头顶了弑君的罪名,她便连苟活都异常艰难。 肃王武瑛玖,显然更早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慧妃大驾来到鸣金寺天子寝房前,肃王已经在给凌姑娘铺后路了。 彼时肃王上身赤裸,凌姑娘看向他,如同看一个淫徒。 而肃王眼中的凌姑娘,娇羞之色溢于言表,远比她生硬执拗的言语要可爱。 肃王不禁想,自己当年若也能看清她的表象,是否便不会信了她那些没有心的鬼话? 肃王朝凌姑娘勾勾手指头。 凌姑娘摇头晃脑退得更远了。 肃王只好开口哄: “你不是想做神医吗?本王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凌照水坦诚道: “陛下的病,奴家确实无能为力了。” 撇开家仇,只凭一份医者的仁心,亦是无能。 为了凸显诚意,凌姑娘还特地补了一句: “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都不行。” 肃王的脸色徒然变得很差,他试探她的一句玩笑,原本并未过心, 如今却是自食其害。 她在他这里永远是不吃亏的,又或者说,他怎么忍心让她吃亏呢? 在谁那里,都不行。 “过来。” 肃王武瑛玖再一次招呼凌姑娘,带着几分坦诚相见的蛊惑,含了几缕不容置喙的威压。 凌姑娘不禁有些晃神,几面之下,肃王武瑛玖在凌姑娘面前近乎是平易的,以至于她从未切身感受到, 他身上早已集成的王侯之威,帝王之气。 他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的那个少年,但他始终愿意做她欢喜的那个少年。 “扎。” 这是一个王侯的命令。 凌姑娘不明所以,最终让她选择屈从的诚然不是王侯的命令,而是两害相较果断取其轻的睿智。 肃王看着神医,直言道: “男女那什么之后,都会留下一些......痕迹,凌神医可记得?” 凌神医点头又摇头,在清白的边缘垂死挣扎,到了肃王武瑛玖这里,便是看破却不说破的一场玩味: “神医深谙此道多年,是本王的良师。个中细节,比本王知晓得详实。” “请神医照着那些个样子在本王背上落针,当然,神医若是用些别的手段替代,情非得已,本王亦可勉为其难......忍受。” 第一百七十章 药引子 凌神医见多识广,针针恰到好处,形状恰似那啥,方才免除了肃王武瑛玖相邀的举唇之劳。 满背的红痕,触目生羞,偏偏肃王还要品评一二: “你手上的力道,比唇齿终是要差了一些。” 银针扎进血肉里,贝齿守住了牙关,凌神医劝自己大度,不要与人做无畏的口舌之争。 如此头脑肃清一番挣扎,致使神医失了敏锐,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慧妃已经带了人推门而入。 肃王想要让慧妃看到的凌照水,是真的神医。 对于任何人而言,凌姑娘实则都算不上什么神医。 但是对于肃王武瑛玖而言,她却是无人可替代的“神医”。 肃王用一个暧昧的姿态让慧妃明白凌姑娘的价值,让她在踌躇满志之际亦不能绝然牺牲掉凌姑娘的性命。 事实是,慧妃已然妥协了。 当慧妃将凌照水以庸医论罪,而并非以刺客论处的时候,她便等同于承认了, 凌照水便是哝哝。 慧妃杀凌照水,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但慧妃杀哝哝,却要掂量一番,儿子的旧疾。 慧妃有些烦闷,她倒不是没有想过儿子的旧疾会有复发的一天,只是被这七年的光阴治愈了那些提心吊胆与痛彻心扉。 这些年,肃王殿下夙兴夜寐却依旧英姿勃发,出将为帅、谋图天下,剑光所指、眸光所向,是民心所指,是众望所归。 大雍肃王的风采引天下为之倾倒,以致于连生母都已经淡忘了, 他当年缠绵病榻,夜夜不得安宁时,是怎样一番呕心泣血的骇人模样。 肃王背后成片的红,在世人眼中是极尽人事的暧昧,但在慧妃眼中,却是不愿再回首的一场噩梦。 也正是这场似乎注定了要伴随肃王武瑛玖一生的厄运,把哝哝带到了他的身边。 准确地说,哝哝姑娘是慧妃为肃王寻得的,药引子。 七年前,云韶宫中,凌照水宁肯跳断脚也不肯就范,终于迎来了一个契机。 听说,京都城中,有富贵人家在勾栏坊肆,寻一味药引子。 报酬颇丰,几乎便等同于随意许愿。 彼时的凌照水,唯有一个愿望,便是离开云韶宫这座牢笼。 可那时,她已然凭借空中楼阁般的高超舞技成为了云韶宫中的金字招牌。 男人们的垂涎之心不死,她的身价夜夜都在涨。 云韶宫的妈妈说,离开可以,要三百金。 三百金,能把云韶宫买下来,三遍有余。 妈妈这样开口,便等同于不放。 若是凌捭阖没有出事,凌照水也是挥金如土、不知世故的千金小姐,可眼下,这区区三百金, 几乎让凌姑娘,断了腿。 凌照水后来回想,自己鬼使神差、误打误撞地进了那间暗室,见了那位头戴帷帽依然掩盖不了周身雍容的贵人, 几乎便算是一场命运的使然。 “这么巧的吗?” 这是贵人开口后,哝哝姑娘下意识的第一反应。 在那之前,凌姑娘已经从一位姐妹口中探听得知了贵人要寻的那味药引子大致的样子: 女的,活的,未经事的。 在勾栏坊肆寻一名处子,与大海捞针又有什么分别? 彼时凌照水已然在云韶宫中知晓了一些贵人们的特殊癖好,有了一些超乎正常预期的心理准备。 贵人向她索问一些细枝末节的阴私,她都一五一十答了。 贵人的条件,远非她事先知晓的那般简单,实则有很多苛刻的条陈,很多无法翻越的鸿沟,无怪乎重金悬赏了多日,竟无一人能满足其要求。 如同命运使然的是,她提的那些条件:年龄、容貌、体状,凌照水都能一一对上;她提的那些要求,保密、辛劳、时限,彼时夹缝里偷生的凌照水亦都无法拒绝。 可竟连生辰八字,都能一时一刻不差地对上。 任是凌姑娘有了再强的心里准备,也不由惊叹了一句: “这么巧的吗?” 事情就是这么巧,便连贵人也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 “看来是,天意如此。” 那贵人不是别人,正是慧妃。 她为肃王武瑛玖遍寻名医多年无果,而今肃王病发,命悬一线,她不得不信了那术士之言: 极阴之躯,处子之血,月圆相合,能解至阳之症。 隔着纱面与帷帽,慧妃的凤眸落在凌照水身上,便不曾移开了: 她是凌捭阖与梅香唯一的女儿。 生于寒梅时节,长于梅海之间。外界纷扰重重,云谲波诡时时都在上演,凌捭阖却将女儿养成了不谙世事的模样。 梅之傲骨,凌照水承袭了全部。 她一双美目疏离淡漠,仿佛能将层林尽染,能将浮华洗尽。 纵使碾落尘泥,慧妃亦能从她挺直的脊背、从容的对答、一顾一盼的轻描淡写中,看出凌捭阖养育女儿的初心。 说起来慧妃要感谢文昌郡主,若非她的一番折辱,慧妃没有办法向凌姑娘提出她的不情之请。 凌照水深陷泥潭,为着一身皮肉负隅顽抗,不分昼夜地舞了三个月,她以为她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天赐的契机,可到头来,人家图谋的, 也不过是她的皮肉。 她未曾开口,却已经在神色中,表明了拒绝。 世上总有人在权衡利弊,总有人会在两害相较时择其轻, 可对于彼时的凌照水而言, 非此,即彼,都不是她最初的选择。 同样是卖身,又有什么不同? 贵人提及的那些好处,银钱、自由、安居......如同一阵风在她两耳边吹过。 她并未上心,也未曾记住。 前路的光明被完全填埋后,她似乎看见了父亲凌捭阖在冲着自己招手。 他还会像从前那般,坐在千树万树花落的梅花树下,冲着跌跌撞撞的自己喊: “照水,别怕。” 她亦想起了母亲,食梅饮露的梅仙,她的一生是被无数金银堆砌与供奉的一生。华美易碎,当供奉者倒下,她的消亡也几乎成了一种必然。 印象中,母亲一直是美丽的,冰冷的,便如同那些只在冰寒时节绽放的梅花一般,傲然枝头,美艳不可方物,却让人难以亲近。 相比之下,凌照水更喜欢父亲。父亲俊朗不失风度,洒脱不失气节,哪怕他最终为金银所累,犯下大错,万劫不复,成为朱笔定论的罪犯、人人口中的贪官, 她也依然想念他。 彼时的凌姑娘听见了来自父母的召唤,便听不进慧妃娘娘的循循善诱了: “奴家,不卖身。”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中毒了 是的,凌照水曾经断然拒绝过,一切以获利为前提的苟合。 肃王以为在凌姑娘心中,他尚不及那三百金,殊不知道在凌姑娘重获自由后,她做的头一件事情,便是视若敝帚地将那三百金丢弃在鸣金山上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草丛里。 凌照水同意以身为肃王武瑛玖治病,原本并不是为了银钱,而是因为...... 鸣金山上,天子驾前。 慧妃与肃王的一场较量,将凌照水这个当事人撇在了一边。 双方僵持不下,慧妃不会放弃她精心的谋划,她不容许北宸的公主染指她的肃王,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英明神武的肃王武瑛玖最终断送在, 一个妓女的手中。 纵使这个妓女,是她亲自送到肃王武瑛玖面前的。 当慧妃再一次把眸光落在罪魁祸首的凌姑娘身上时,凌姑娘分明从上位者不轻易外泄的情绪中品读和接收到了,那一缕跃然尘嚣上的,愤恨和鄙夷。 是的,她曾是一个暖床的工具。 哪怕她拒绝承认,但那确实是她有过的曾经、走过的黑暗,是世人可以肆意抨击和打压她的理由。 良家女不应该触碰过的红线,被她一把扯断过。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她不觊觎那红线里的东西,旁人便不能伤她分毫。 僵持不下,凌姑娘开了口: “陛下还没有怎么样,慧妃娘娘便如此着急要将照水定罪,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微顿了一口气,成功将众人的目光再一次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慧妃娘娘,陛下好着呢!” “有本神医看顾着,陛下一时半会还不会怎么样。” 立时便有太医跳了出来,阻挠她口出狂言、欲盖弥彰: “回禀娘娘,回禀肃王,臣刚才为陛下探过脉,恕臣直言,陛下他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附议者众: “陛下气息微弱,时断时续,怕是醒不过来了。” “臣等从医多年,见贯生死无数,如今陛下的境况,确实是回天乏术了。” “事关龙体,攸关国本,臣等提着脑袋,绝不敢妄言。” ...... 凌姑娘忌讳着“国本”二字,她听不下去了,才插嘴道: “诸位都是大雍朝成名已久的杏林高手,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如扁鹊再生,在世华佗......” “凌照水这点三脚猫的医术,当不能与诸位相较。” 回天乏术的帝王就摆在眼前,此时此刻神医的每一句恭维,每一下奉承,都让一众太医院如履薄冰,他们生怕凌姑娘下一句话,便要他们活死人,肉白骨。 因而纷纷消音,静候其变。 凌姑娘很满意诸位太医的让步,如此她才能将所有斗争的矛头,都对准那个始作俑者。 凌照水直视慧妃威仪,抬头挺胸,言辞凿凿: “慧妃娘娘容禀,陛下眼下之象,并非将死之兆,而是中毒之故。” 此言一出,举室皆惊。 中毒? 在场众多杏林高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给一个将死之人下毒,又有什么必要呢? 肃王武瑛玖却是一点就明:怪不得她要用自己的血涂抹被父皇啃咬后的伤口,原是因为...... 慧妃尚未反应过来,肃王已经召唤左右: “将父皇今日的起居录拿来。” 肃王将时长定格为今日,还要感谢慧妃特意的提醒: 慧妃说,陛下晨间尚能饭食,尚能言语,到了凌照水手上,才不行的。 如此推算皇帝中毒,应该便在今日。 肃王翻看起居录,从早膳到午膳,一一过目,他审阅着纸上记录的每一样事务,却独独没有怀疑过凌照水的话。 他在这件事上的决断,一点都不像一个权衡利弊的权臣,一个深谋远虑的将领。 “大胆,凌照水,你算个什么东西,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慧妃娘娘放下了她最是引以为傲的体面,眉眼微挑,驳斥道: “事已至此,岂容你在此妄言,作这无用的狡辩!” “须知这座鸣金山如同一座铜墙铁壁,外人根本就进不来。陛下身边俱是常年随侍的近臣,药食都是经专人验试过的,多年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再说了,这么多御医在场,中毒或没有中毒,他们一眼就能够瞧出来。” 她多费唇舌的这番解释表面上是讲给凌姑娘听,实际上却时不时将凤目扫向一旁凝眉思索的肃王,添油加醋希望儿子能够承其情,会其意。 慧妃以高瞻远瞩定义肃王,认为区区一个暖床,不会成为下一个天子,成为母子俩跨不过去的话题与鸿沟。 可偏偏肃王,不知何时,变得短视了,他执着于一个根本不可能找寻到的答案,不肯放手,不肯骑驴下坡也就罢了,还和外人合起伙来,将矛头对准了生母。 慧妃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一把抢过肃王手中的起居录,丢弃在凌照水脚边: “凌姑娘的说辞毫无动机、全无逻辑,完全就立不住脚,便如同你的人一样。” 这是凌姑娘距离慧妃娘娘最近的一刻。 她跪在慧妃身前,能够看清她眼底细微的纹路以及眼中流露的不屑。 那样一双得天独厚的眼睛,凌照水原本是见过的,不是在倚梅园的春色里,也不是在海棠宫的凤座上,而是七年前在云韶宫中,壁影浮帘的阴影里,光影斑驳的转角处, 十六岁的凌照水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位虽不知来历、周身却处处彰显着尊贵的女人,缓缓地朝自己跪了下来。 贵人抬头时,噙满泪珠的一双眼睛里,含了无数情绪, 能够被彼时心意已定的凌照水接收到的,便有悲悯、绝望以及伤痛。 那是慧妃娘娘为人母的,软弱与辛酸。 慧妃沈晚棠宠冠后宫,给人的一贯印象便是明艳的,大气的,威仪赫赫的,那双美艳不可方物的凤眸,便如同今日一般,微微一挑便能在顷刻间决定一件事的走向,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家族的命运。 她纵使有软弱与辛酸的时候,但是她习惯了用权势说话,从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用双膝和眼泪向人示弱。 她之所以跪立,之所以哭泣,朝着一个碾落尘泥、朝不保夕、生死荣辱都被拿捏在别人手心里的弱女子示弱,是因为, 肃王武瑛玖,那曾是超越她一切尊严、荣华和颜面的存在。 可命运弄人,这世上,能救肃王的,唯有这个被她踩在脚底、视为蝼蚁的女人而已。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不开窍 十六岁的凌照水,初遇了母亲对孩子的热爱。 无论变本加厉的文昌郡主,还是不远处泫然泪下的这位贵人,凌姑娘能从她们变幻末端的表象中感受到她们内心汹涌澎湃的炽热。 炽热真好,总比凉薄要好些。 父亲走后,母亲随即留给照水的便只有一具冰冷的躯体,甚至连一句遗言也不曾有。 在那之前,她分明一再向母亲强调: 娘,不要怕,我一定可以想出办法,也一定会努力养活你的。 可食花饮露的梅仙终究是怕了粗茶淡饭的人间烟火气。 便在凌姑娘刚刚与傅柯羽订好了婚约,她驾鹤西去了,独留了凌照水一人,孤零零,冷清清,踟蹰在四野空旷的人间。 有一度,凌姑娘想不明白存活的意义了,她不能像父亲那般为家族荫蔽,不能挽留母亲的生命,便连自己的身子,都救赎不了。 难道做一味药引子,便是她凌照水存活于世的意义吗? 十六岁的少女摇了摇头,拒绝了一个母亲自以为卑微到尘埃里的请求。 她虽流落窑坊,但身上仍残留着十六年锦衣玉食娇养过的倔强,她虽心软向善,却知盲目的仁慈会给潦倒的人带来更绝望的厄运。 只要她不认,便没有人能把她当做妓子。 她永远不会以一个妓子自比,做一场看似划算的交易,她所求的救赎远比妓子从良,大胆十分: “让他娶我,明媒正娶。” 明媚正娶,才能以身相许,这是凌姑娘自小被教习的底线。 除此之外,一切的条件,蜜糖或砒霜,她概不会降服。 凌姑娘的底线,分明也触碰到了,贵人的底线。 内务府总管凌捭阖获罪伏诛,哪个权贵会在风口浪尖上自取其辱,与凌捭阖的女儿结亲? 文昌郡主不愿的事,难道慧妃沈晚棠就愿意吗? 若能明媚正娶,慧妃便不会在勾栏窑子里,装模作样一场,寻寻觅觅求这一味板上钉钉的药引子了。 彼时,慧妃脑子里写满的拒绝,便与今时今日她想要将凌神医永远逐出京都城的决心一样,无可动摇。 不同的是,今日的肃王武瑛玖,他就站在两个女人身侧,凭着一己之力,打破了两个女人间的明争与暗斗: “父皇他,确实是中毒了。” 肃王不容置喙的语气让事件的走向变得渐与真相无关。 他表明他的立场,并且火速付之以行动: “内侍官,你可知罪?” 皇帝中毒,常侍左右的内侍总管首当其冲,内侍官虽俯跪,却不愿冒领这份池鱼之祸,高声呼唤: “下官冤枉啊!” 那内侍官随驾多年,为人勤勉,谨言慎行,深得帝心,向来是鸣金寺内一众内侍们的主心骨。 肃王武瑛玖对他也极为信任,委其重任,照料皇帝起居一切事宜,从未生疑。 今日听凭凌照水一己之言,肃王便将功劳苦劳集于一身的内侍官论处,看上去实则不像是慧眼识人,更像是抓人顶罪: 红颜祸水,鹬蚌相争,鱼与熊掌,肃王武瑛玖便拿这老倌开刀,充了堂前炮灰。 肃王武瑛玖一声令下,两列带甲禁卫应声而入,架着那内侍官就要往外走。 那内侍官口口喊冤、声声泪下,奈何受制于人,张口徒劳不能为自己开解。 眼见禁卫的脚步渐行渐远,不说旁人,便是那一口咬定皇帝中毒的那红颜,都开始质疑起肃王是否武断了。 她步履轻飘地挪至肃王武瑛玖身后,斟酌许久,终是开了口: “也不一定就是他。” 她那刻意压低声量的嗡嗡声,入了肃王武瑛玖的耳,却被肃王成倍放大: “就是他。” 肃王武瑛玖不疑有他,蓦然转身,惊起满室寒颤无数。 寝房门口有利剑出鞘的声音,夹杂在无边风声中,让内侍官禁了声,也......失了禁。 或许肃王武瑛玖当机立断,才是眼下最英明的抉择。 刀兵见血光,能堵杂念纷尘,能止流言千里。 可一命换一命并不是凌姑娘想要的结果,肃王的好心全被她当做了驴肝肺。 刀光剑影下,凌姑娘不辞辛苦,自毁长城千里,朗声道: “陛下确实中了毒,但下毒之人未必便是他。” 她的音量,虽不大,但足以叫室内之人听清。 内侍官已然被拖到了门口,得其开解才从禁卫手下捡回来一条命,刚松了一口气,便听掌握着他生死权利的肃王武瑛玖重复道: “下毒的人就是他。” 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肃王武瑛玖的果断与刚硬让凌姑娘有些错神,她在想,若是当初,她能亲眼看到肃王武瑛玖这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触摸到他眼里哪怕只有一缕的刹那冰寒,她是决计不敢在他欲壑难纾的时候,不知死活地迎上去搔首弄姿的。 毕竟在多数时候,她只是一个硬充的胖子,纸糊的神医。 室内一派静籁,内侍官得慧妃示意,被拖了回来。 这转机与危机无疑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人头寄挂在脖子上,他挣扎起来自然是异常卖力: “陛下的饮食和用药,一分一毫全都记录在册,内侍们皆可作证,所食所用,全都合乎章程,与往日并无分别。” “微臣侍奉陛下多年,从未有过半点差池,微臣愿与医官,与膳房对峙,绝没有在陛下的食药上做过丝毫的改动。” “臣虽然身为内侍官,但侍奉陛下进食用药都另有专人,他们每日轮班,互相监督,若是其中出了纰漏,微臣愿领失察之过,但请慧妃娘娘、肃王殿下明鉴,微臣忠心侍主,绝无下毒之心啊。” 内侍官辩解的功夫,那一卷被慧妃扫落的起居录又被侍从小心拾起,在慧妃的示意下递到了凌神医的手里。神医反复揣摩了几遍,确实没有从中看出端倪。 她若有所思地抬头望向肃王,便见他也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内侍官的长篇辩解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听进去,他留着内侍官的脑袋,不过是为了让某些人心安。 可眼下看来,那人却似乎并不开窍,也不甚靠谱。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小骗子 凌姑娘推断皇帝中毒全凭慧妃的居心,并无实证,她相信以慧妃的老谋,不会留下纸面上的证据供旁人揣摩。 她在想自己尚且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么肃王他又是如何从中得出结论,断言内侍官下了毒呢? 难道......他真的是被自己的美色所迷,以至于色令智昏,不求胜解了? 原来,他竟是这样的肃王。 凌姑娘对肃王武瑛玖有了全新的认识,遂放弃了在纸面上挣扎,打算把那起居录合上,却在即将翻篇之时感受到了男人汹涌的靠近。 他的气息,对于她,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同寻常的。 她的感官全都汇聚在他的一举一动上,便觉察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脑门,似乎是轻叹了一口气,而后落在起居录上的一处,轻点数下,凝神端视着她。 天子寝房,刀兵之间,肃王武瑛玖如同一位严师,谆谆教导着一根不开窍的朽目,独具了温柔与耐心: “看明白了吗?” 凌姑娘重新审阅那份起居录: 白术、黄芪、当归;淮山、党参、生姜; 并无不妥。 她努力回忆着医书上的种种,感叹着书到用时方恨少,蓦然间抬头,却在肃王凛然如剑锋的眉眼中觉察到了一丝无可奈何: “原来你是个骗子。” 肃王武瑛玖对凌姑娘亦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说皇帝中毒了,他对此深信不疑,为此下令问责,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她只是以此为由,虚张声势,骗慧妃上钩、露出马脚。 “我......又没有叫你一定要相信。” 凌姑娘小声嘟哝后滕然回转视线,强迫自己只专注于起居录上的字里行间,一番深究,数次扪心自问: 难道是,川芎或是山楂,怎么了吗? 她不时凝眉,怅然若失的神色,落在肃王武瑛玖的眼中,是纸美人入了凡尘,跌跌撞撞俱是可爱。 可在旁人眼中,便是假神医露了怯,众人忙活了一场,虚惊了数度,原来只是一场骗局。 对于慧妃而言,这无疑相当重要。 她一番苦心谋划,险些便在肃王武瑛玖的雷厉风行下,以一个小小内侍官的死终结。 这显然不是慧妃想要的结局。 她在心底耻笑了一声,凌姑娘,经年不见,怎的还是如十六岁那般心软? 方才凌照水若是不打岔,这会内侍官已经人头落地。肃王拿内侍官的命给凌姑娘充台阶下,这件事盖棺定论,又何必还要在这细究当今是否中了毒? 京都城内,不留心软之人。 慧妃那被肃王雷厉风行之势打压了的气焰,瞬间便重燃了起来。 在她的示意下,几名太医轮流上手查探当今的症状,得出的结论高度一致又都在意料之中: “回娘娘,回殿下,陛下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太医的定论坐实了凌神医的谎言,大大合乎了慧妃的期许,她正要开口讨伐,却听肃王武瑛玖抢先一步,对众位经验老道的太医道: “查不出病症,那就一定是尔等才疏学浅了。” 言下之意,肃王是执意要力挺凌神医了。 无论对错,无论真假。 凌神医的谬断在肃王武瑛玖的推波助澜下,即便是十四匹马都追不回来了。 慧妃看着儿子,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昏聩的样子。 隐忍的坚韧的肃王,他又何曾有过昏聩的时候? 慧妃气不打一处来,却不舍得发泄在儿子身上,她此时有了底气,知道凌照水手中并无证据,便力主速战速决将凌神医赶出京都城。 慧妃对着凌照水劈头盖脸下了最后的通牒: “那么便请术业有专攻的凌神医,来说一说,陛下究竟中了什么毒?” 对于凌神医的医术,慧妃是有几分了然的: 白芷尚能认作当归,她的医术又能高明到哪里去?! 凌姑娘被刻意刁难,心中腹议: 陛下中了什么毒,你不知道么,竟然还要来问我? 可碍于场面,却也只能应承: “慧妃娘娘贵人多忘事,如此,便只能由照水来为诸位解答了。” 她边说边走,被肃王武瑛玖横生的一脚挡住了去路,她不得不抬头,与之对视,便见众目睽睽之下,肃王拿过她手上的那本起居录,重新翻至他刚刚为她指点过的那一页,正准备亲自为她讲解其中的端倪,却见她头也不回地绕行而过,全然不理睬他纡尊降贵的殷勤。 诚然,凌姑娘并不知晓肃王从何得出的内侍官下毒的结论。 但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自有她的独木桥。 他难得为人开小灶,奈何她凌照水,从不喜欢被人吊胃口,她最不擅长的事便是, 不耻下问。 既知耻,又为何要问,自己找答案不好吗? 条条道路通真相,又何必非要在肃王武瑛玖这一棵树上蹉跎了大好时光? 凌姑娘耻高气扬,且不论她能不能找出皇帝的病根,横竖她已经走出了神医的风范。 肃王武瑛玖望其项背,长舒了一口孤掌难鸣的怨气,脚却像是不受控似的,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寻常情况下,要从死症里查出毒症,实则不难。 但皇帝缠绵病榻多年,吃进去的药比五谷杂粮还要多。 常言是药三分毒,皇帝体内堆了成年累月的毒,早已与他的躯干血脉融为一体,如今在皇帝枯竭殆尽的脉象和病入膏肓的表象下,实则很难分清,毒相和死态。 济济一堂的太医都找不出,凌姑娘虽获封神医,也无法在太医的定论外找出皇帝中毒的症状。 但是,她会解毒。 十数枝天山雪莲都未必有凌姑娘一滴血宝贵,她给皇帝喂了一嘴自己的指尖血,便在一旁静等着结果了。 看到这一幕,其他人不明所以,但慧妃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对于梅香其人,慧妃比在场之人都要了解。 她以梅仙自居,不食人间烟火,终年以雪莲、灵芝等花木为食,故而性冷孤傲,便连血液都是凉薄的。 不过,她的凉血醒神明目,能解世间百毒。 昔年凌捭阖以她的血入药,制成丸药,救济百姓,便比太医院任何珍藏的灵丹妙药还要管用。 想不到梅仙走了,她的宝血却被凌照水承继,留了下来。 慧妃感叹命运弄人之际,皇帝已经苏醒了过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儿媳妇 皇帝年事已高又常年卧病,每一次与死神交锋,都会徒增几分老态龙钟,他睁开眼看到守在病榻边的肃王,似乎想认又有些不敢认。 皇帝茫然不知所在,直到肃王冲着他喊了一声:“父皇”, 他才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召唤般,空洞的眼眶中泛起了晶亮的光彩,他看着肃王,探出手想要碰触他熟悉又陌生的面目,无限亲昵又无限感慨道: “玖儿,你还活着啊......太好了。” 被一个将死之人惦记生死,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神医凌照水有些好奇,她偏头去看肃王武瑛玖,未曾深究其神色上的不自然,便听床榻上的皇帝又道: “玖儿都已经娶妻了。” 有刹那石化后汹涌的笑意从肃王武瑛玖的脸上显露,与凌神医的局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被着急上前的慧妃一口打断: “陛下病糊涂了,这是为您诊病的大夫,并不是玖儿的王妃。” 皇帝虽经年卧榻,但帝王气犹在,最不喜欢别人反驳,闻言当即拧眉: “怎么不是啦?” 他指着一脸尴尬的凌照水,历数从前种种以证清明: “她的这双眼睛与捭阖一模一样,分明就是捭阖的女儿呀!朕与捭阖少时有约,他的女儿要嫁给朕的儿子,只是他不中用,一直没有生出女儿,朕的儿子们都已经过了成家之年了,他还没有生出女儿。” 皇帝说的是他与凌捭阖的私约,在场之人从未听闻,亦无从考证。但皇帝谈论起这件旧事,清明如许,逻辑分明,就仿佛一夕间毒解了,疯症也好全了...... 正当众人揣摩皇帝的状况时,他的眼神却久久停留在了慧妃沈晚棠的脸上。 皇帝像是刚刚认出来人一般,大吃了一惊,张口便道: “晚棠,你怎么这么变得又老又丑了?” 慧妃沈晚棠固然有协理后宫的才能与干预朝政的手腕,但那都是后话了。 她当年宠冠后宫,令皇帝割舍三千佳丽,日日流连在海棠宫中,对她欲罢不能,予取予求,凭的可是盛极一时的美貌。 如今慧妃虽然芳华已逝,但她已然有了滔天的权势,众妃俯首,朝野推崇,何人敢对慧妃沈晚棠说出一句: 又老又丑。 但她确实是老了,她如今不仅要被丈夫直言不讳地嫌弃,还要忍受儿子和他那被皇帝金口玉言认下的儿媳妇,当着她的面眉来眼去。 慧妃干咳了一声,凌神医才把心神收了回来,对众人道: “陛下的毒,已经解了。” 满室太医直言皇帝不行了,神医只靠几滴血便让皇帝醒了过来。 闻听皇帝方才的一番见解,皇帝不仅醒了,便连疯症都似乎好了很多,不仅记得少时的约定,还能够穿透岁月的隔阂,认出曾经的挚爱。 神医之断论,因为眼前的奇迹,变得可信了八分。 众人当然不会知晓,皇帝原本就是她给弄晕过去的。 神医解救肃王时下过几道猛针,如今便出几滴血,一报还一报,勉强算是还清了。 剩下的,便交给肃王。 横竖肃王武瑛玖,是不会让神医的血白流的。 皇帝病重,纵使毒解了,也只是恢复了短暂的清明,几句话便已经让他觉得疲累至极。几名内侍上前,将进补的汤药给其喂下,不待汤药喂完,人便已经是半昏半醒的状态了。 几名太医上前,摸着老须探了半天脉,在皇帝竭尽枯竭的脉象中竟然摸出了几分澎湃,且不说那是否是起死回生之像,但能够断言的是,与方才已经显着不同: “陛下睡下了。” 安睡而非长睡。 卧榻四方明黄的帘布被放下,皇帝的这一觉,又不知要睡到什么时辰了。 肃王武瑛玖走出内室,对跪立下方、瑟瑟发抖的内侍官道: “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 那内侍官受过惊,又受了辱,辩解过,也挣扎了,却还是没能逃脱肃王殿下的盘问。 肃王武瑛玖道: “本王不通岐黄之术,不会像凌神医那般,被食药的表象障了目。” 肃王说到此处,神医那一双剪水般的美目变得又圆又亮,她努力想从肃王武瑛玖的语气里辨清,他这般说,究竟是为她开解,还是纯粹的揶揄。 肃王喜怒不形于色,神医什么都没找到,只听他继续道: “本王翻看起居录,能看懂的只是表象。” “偏偏那下毒之人今日分心在药理上做文章,便忽略了表象上的关联与逻辑。” 肃王说到此处,内侍官攸然抬头,迎接他的是肃王武瑛玖冰冷至极的审判: “内侍官,你一贯严谨,将父皇的饮食和用药记录得分毫不差,这本是你长于旁人之处,却也成了你致命的疏漏。” 旁人如果有些许纰漏,或许可以引咎推脱,但内侍官以小心谨慎着称,是断断不该出现这样的纰漏的: “起居录记录着父皇的日常,向来是发生了什么,便记录什么,依据笔迹,起居录上的书写记录应该都是由你一人完成的。本王翻阅了整本起居录,依照你往日的惯例,也确实是这般做的,表现在起居录上,记录诸事的笔迹虽相同,但字体粗细和控笔的力道却有所差别。” 肃王说到这里,凌神医已经下意识地回忆着他刚才落指之处,恍然之下才对肃王刮目: 虽手握生杀权,可肃王武瑛玖从来不是草菅人命之人。 旁人不明,只是跟不上他的节奏罢了: “今日,父皇饮食和用药之间,分明有两个时辰的间隔,可记录饮食和用药的文字却是一笔写就的。” 泼墨挥毫,笔意深重是其次,最为致命的是笔者记录饮食的收笔和记录用药的起笔,竟然是一处连笔。 这足以证明,内侍官的记录并没有遵循往日的章程,做到一事一记。 排除了疏漏,那便只能是造假。 方才肃王武瑛玖手把手指给凌神医看的,便是那一处的连笔。 可惜神医只执着于白芷和当归的功效与用量,将食药的属性研究了个透彻,却始终没有在表面文章上,深入钻研。 肃王说她一叶障目,总比朽木不可雕,要体面上许多。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同意了 凌神医明白肃王武瑛玖的苦心,比肃王知晓了医者的仁心要晚了许多。 这件事情,在肃王问责、禁卫将内侍官拖走的时候,就应该结束了。 其后横生的枝节,全是因为神医的善心。 她的那份善心,被覆巢无完卵的艰苦岁月打磨过,变得更加难能可贵。 在任何情况下,凌照水不愿意冤杀任何一个人。 那时,慧妃心里有鬼,唯恐牵连,一时不敢出言。身居高位如肃王,即便指鹿为马,旁人多奉承,不敢有丝毫的反驳。 他要杀一个内侍官,其实不必解释这许多。 只是为着凌神医的这份难能与可贵,向来雷厉风行的肃王武瑛玖,愿意花费功夫,放下身段,亲自解释他处刑的原委。 肃王的这份解释,诚然不是为了让旁人了然,只是为了让凌神医心安。 铁证之下,内侍官瘫坐一边,不打自招: “确实是下官下的毒。” 他撸起袖口,那上面遍布的都是被皇帝殴打的痕迹,有陈旧的,也有新的。 近旁侍候的内侍们不忍心看,纷纷低了头。 凌神医的眸光从那些深咬唇舌的内侍们身上扫过,便见他们有人下意识地按住了手,有人不经意地捂住了前胸,她不由想起了肃王武瑛玖那一条咬痕遍布的小臂。 皇帝疯了两年有余,他是九五之尊,是大雍之主,侍从既不能用绳索将其捆绑,也不能像凌神医那般给他几针致他昏厥。 其实不难想象,帝王的每一次发疯,每一次归于平静,都必然会伴随着身边内侍们的伤与痛。 他们生于卑贱,便是死一万次,亦不会被贵人们看在眼里,也不会有人将这些琐事报给日理万机的肃王武瑛玖知晓。 “陛下近来疯得更厉害了,近几个月来,每个月都有好几个内侍......被陛下活活打死。这些孩子啊,不是断了亲,就是没了根,贵人们自然是瞧不上的,可他们终究也是活生生的命啊,他们以微臣为荫蔽,可微臣却只能眼睁睁地送他们去死......” “微臣罪无可恕,原就想要随葬陛下,只是不想留这些孩子们在山上无依无靠。” 内侍官一辈子谨小慎微,唯二的两次大胆,一次是弑杀君王,一次是奋力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将罪责尽揽后,就着护卫的剑引颈自刎,血溅三尺。 鲜血染红了禁卫、内侍、太医无数。 引得惊呼阵阵,惨叫凄厉。 肃王武瑛玖反应过来,第一眼便看向凌姑娘,见她分明也被内侍官的血溅到了体肤,却依旧面色如常,直视生死没有丝毫的抗拒, 武瑛玖这才反应过来,凌照水并非寻常见血要晕的娇滴滴的闺秀。 肃王武瑛玖不由一阵心痛,他从尸山人海中踏过,才学会怎样自如地面对生死和鲜血。 凌照水,她原本是一个金屋藏娇的贵女,究竟是走过了一条怎样的黑路,才养成了如今这般面见淋漓鲜血的从容与不迫。 纵使如此,肃王还是挪步过去,下意识地用身躯挡住凌姑娘面前的狼藉。 凌姑娘被肃王武瑛玖荫蔽在一方净土下,那短暂的温暖与喘息勾起了她一段无从安放的过往。 生死,对于十六岁的凌照水而言,只是她的成人礼。 她对病榻上的帝王陈述过父亲凌捭阖的惨淡结局: 斩于闹市,身首异处。 寥寥数字,淡漠从容,却是她花费经年,才可以启口向旁人说出的往事历历。 “我既救不了父亲,便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凌捭阖处刑之时,凌家已然分崩离析,亲族同枝人人奔波于自己转折的命运,没人愿意对凌捭阖这个罪魁祸首分出半分的怜悯。 凌捭阖被推上斩台的时候,只有他十六岁不到的女儿,一意孤行要送他最后一程。 女儿悲戚却强颜欢笑的面容是凌捭阖赴死前唯一的不从容,可任他怎么劝说,她都不肯走,她说: “兄长远走赴任,照水来替父亲收尸。” 纵使做好了强大的心理准备,纵使已然见过了许多人情冷暖,十六岁的凌照水在面见止不住的鲜血和滚落的头颅时, 才真正明白了,生与死之间,隔着一条多么深沉的鸿沟。 她再唤父亲时,父亲睁着眼,却再也无法回应她声声凄厉的哭喊了。 一身白衣如雪的少女,独自从指指点点的人群中走出,她要为身首异处的父亲收尸,却遭到了监斩官吏的阻拦: 依照大雍律,凌捭阖这样贪赃枉法的罪犯,需得曝尸半月。 半月啊! 渺茫的希望再次冲击着凌照水,一阵微风便能吹倒的人在瑟瑟寒风中踟蹰,喃喃道: “来不及啦!” 事实印证了凌照水的担忧,往后种种,厄运应接不暇、罪责纷至沓来,以至于她再也没有机会,亲自为父亲收尸。 半月之后,她已经身在云韶宫。 待她费尽艰辛,托人去为父亲收尸,却是遍寻无果。她一度以为,父亲的尸身在曝尸荒野之后,被狼狗叼了,亦或被狂风卷了,身首异处,再不能相顾。 为此,她日夜难安。百转千回,仿佛时时都能感知到父亲不得安息的亡魂在作祟,直到那个契机出现。 云韶宫中,那贵人果然不能以婚嫁许她,全在凌姑娘的万般意料之中。 便在凌照水一只脚已然潇洒地跨出那个幽暗的房间的时候,贵人冷不防开了口: “我将你父亲凌捭阖的尸骸葬在鸣金山,坟头立了块无字碑,你若是自由了......可以去祭拜。” 有汹涌蓬勃的眼泪从凌照水的眼眶里溢出,不曾被厄运击溃的眼泪,在这一刻收势不住,汪洋成海。 她不知道贵人的名姓与身份,但在那一刻她选择相信贵人的这一番作为,因为贵人还说了: “鸣金山上林木郁郁,我给他选了个向阳的地方。” 父亲一生风光霁月,潇洒风流,凌照水想,倚靠山林、向阳而生,定是他欢喜的。 愿其往生,愿其安息,再不受这世间纷扰左右,是残留人世的至亲对他最后的祝福了,是凌姑娘数度奔溃却强迫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理由和坚持。 无疑,贵人为父亲,寻了一处好归宿。 凌姑娘收回了那只跨出门槛的脚,她回眸,冲着贵人嫣然一笑: “三百金,我同意了。” 她的思绪陷在了贵人为父亲收尸的感念里,纵使知晓它很有可能只是一场布局、一个陷阱,却仍然主动缴械,放弃了一番挣扎。 在十六岁的凌照水的认知里: 卖身葬父,理所应当。 第一百七十六章 淫魔 内侍官死得太快,仓促之下,不及逼问: 他是受何人指使?下的又是何种毒物? 旁人觉得遗憾,慧妃却已显露不耐烦: “罪魁祸首伏诛,陛下转危为安,此事凌神医居功,当赏。” 慧妃历数着赏赐,并不上心,拔脚朝外,半副中宫銮驾已经侯在了寝房门外。 显然她跑得还不够快,被肃王抓了空档: “母妃,儿臣以为赏赐乃是其次,父皇刚才金口玉言,承诺的分明是......婚约。”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慧妃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气恼,脱口而出道: “你父皇疯了两年多了,他的疯话能当真吗?” 前车之鉴近在眼前,池鱼之秧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禁卫、内侍们忙着处置内侍官的尸身、打扫寝房,太医们围着皇帝的寝塌,闻言俱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的妄动,深怕被当做母子俩争论不下的炮灰。 “父皇他,方才已经认出了儿臣,亦认出了......母后,他的病已然好转。” “况且,父皇说了,那是少时之约。彼时父皇尚且健全,他的金口玉言,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母妃,父皇是天子,他的话纵使是疯话,那也是天子之言。为人臣者,当谨遵君父之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肃王武瑛玖言辞诚恳,一派忠君之言,堂而皇之,有理有据,看似未掺杂丝毫个人的情愫,可知子莫若母,肃王愈是忠贞不二,表面无波,慧妃愈能从中感知到他内心的, 窃喜。 自肃王幼时显露症状以来,慧妃为儿子寻觅良医无数,却独独没有想到, 能解其症者,深藏闺阁中,历过千帆,竟是凌捭阖与梅香之女。 彼时肃王武瑛玖已然病发,形状可怖,被锁在鸣金山上四面铜墙中,苦苦强撑,朝不保夕。 慧妃费尽心机与口舌,才将凌照水带到肃王身边。 为了掩人耳目,防范天机泄露,慧妃不惜将儿子关进铜墙铁壁中,以此遮天蔽月,令相亲者不相识。 事态也确实朝着慧妃期盼的方向发展: 武瑛玖享用药引三月,绝处逢生,大将军王横空出世,锐不可当。此后朝政走向,尽在慧妃母子掌控之中。 可慧妃千般万般算计,却独独没有料到, 儿子会至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那个卑微至极的暖床工具。 慧妃最先觉知到此事,是凌照水走后,儿子肉眼可见的颓废。 慧妃深恐那样不节制的治病方法会掏空了儿子的身体,为此特意请了无数名医为儿子开方进补,医士的结论都空前一致: 肃王殿下经脉强劲,身体康健,远胜常人,根本无需进补。 慧妃这才隐隐觉知,不是那治病的方法有甚么后遗症,而是那治病的药引一直阴魂不散。 慧妃沈晚棠见贯风云,也尝过情爱滋味,以为那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便是养只猫,养了三个月,也该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感。 更何况,凌姑娘是个活生生、娇滴滴的人。 肃王因此惦念,每每追问,但慧妃从不放在心上。 慧妃相信,时间会冲淡所有年少的激情,如果一年不行,那便用二年,三年。 瞬息万变的时势也没有给慧妃母子留下太多颓废和惆怅的时间,肃王随即受命兵部,母子两人被四王明争暗斗推到了风口浪尖。 待肃王武瑛玖从病榻上走脱,戎马沙场,凯旋归来,多少名门贵女拜倒在大将军王的飒爽英姿之下, 抛媚眼,送庚帖,荐枕席,使得大雍肃王妃成为了京都城中炽手可热最为长久的位置。 慧妃以为,肃王早已淡忘了,鸣金山上一段情。 然而此时她再去推敲揣摩肃王做过的事,强大的心防却轰然倒塌。 他分明是个内敛藏拙之人,却将自己的画像悬于捷报上,四处张扬。 他病好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犹不及的缘故,变成了一个几乎不近女色之人。可他却命人招揽天下美人藏于王府,无论他多么日理万机,闻香识美人,月月不辍。 他对慧妃说,他不娶正妃。没有理由,没有借口,空留着那个天下瞩目的位置,不知是为了谁。 七年了,整整七年,肃王唯一求娶过的人,只有一个人。 金口玉言也罢,后宫懿旨也好,若是不能合乎肃王自己的心意, 他绝不会开口相求。 鸣金山上慧妃沈晚棠终于看清了儿子的心意所属,知道了他开口要求惠及七品并非是一场巧合,知道了他这么多年的执着与坚守都是为了谁, 却足足晚了七年。 慧妃气不打一处来,她用积压了七年的怨气指着凌照水道: “凌照水,你究竟给肃王灌了什么迷魂汤?” 一而再、再而三被求娶、又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凌神医,回想遥远的曾经,想破脑袋也不想不出自己究竟给肃王灌了什么迷魂汤。 迷魂汤确实没有,浊酒倒是有几壶。 云韶宫中,凌照水既然答应了贵人之情,便决意将矜持与惧怕全都放下。 她将自己交托到贵人的手上,不闻亦不问贵人是用了怎样的手段将她带出数百龟奴守卫的地方。 当贵人告诉她“你自由了”时,她也不曾有丝毫解脱后的释然,因为她知道,她从一座勾栏里走脱,却即将进入另一座。 凌照水没有想到的是,那座勾栏竟然如此隐蔽,显然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眼上被蒙了黑布,安置在一辆马车上,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被牵引着带到一个窄洞前。 视线被阻的凌姑娘之所以知道那是一条窄路,还多亏了身边人的提醒: “姑娘请低头,此路狭窄难行,请姑娘跟着婢子的指引走。” 凌照水抿唇自嘲:走一条艰涩难行的路,做一桩见不得人的买卖。 她见过云韶宫中那些人前端方的贵人折腾人时的无耻与下线,便觉得这窥不见光的交易不过也是贵人们闲来无聊的把戏与恶趣味。 第一百七十八章 契合 “他是扑过来的,急得不行,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只顾自己纾解。” “才刚歇下,便又要了。水房里日夜烧水,仍是供不应求。” “他......只想着那档子事,根本不管人是方的,扁的,还是圆的,也根本不管人死活,喊疼喊停一点也不管用。” “你若是想自己宽松些,需得用些活络手段。” ...... 带着这些口授与心得,凌照水进那密室前,豪饮了两坛子酒。 酒壮怂人胆,密室铜墙之内,坦诚相见之时,凌姑娘想着要将从勾栏里彻夜旁观学到的那点把戏和技能,不管不顾全都运用到了肃王武瑛玖的身上。 她将外衣除尽,只余了一件银红绣花肚兜和一件宽薄见肉的纱衣,在那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摸索了半天,才寻到通往内室的路。 室内有物,凌姑娘被绊了两下,正倚靠到桌角,兀自揉搓着撞红的膝盖,突然听见高处传来一阵浓重的喘息声。 少女吓了一跳,本能地环抱自己,却在须臾之间被男人抱上了桌案。 她被圈在男人的两臂之间,半边香臀挨着桌沿,吃力地对抗着男人近在咫尺的喘息声。 那喘息声愈发浓重,渐渐不受控制,偏那男人胸膛肌理隔着外衫一阵剧烈起伏后,厌恶至极地吐露出一句: “怎么是个酒鬼?” 彼时,肃王武瑛玖是个药罐子,自然忌酒忌辛,乍闻凌照水身上这股浓郁的酒味,直觉便是厌恶。 他微微远离了些,却被怀中人仓促地勾住了脖颈,浓郁的酒气与糜乱的呼吸在咫尺间猝不及防地来回碰撞,横生出一股子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的暧昧。 凌照水那时神志尚且清明,满脑子想的是,长痛不如短痛,速战才能速决,她把自己迎前一送,强行送到了男人洛铁般的怀中,牙关啃磕着唇舌,咬牙切齿道: “酒鬼配色魔,不是天经地义吗?” 肃王之病,说来也简单。邪气入了阳脉,致经脉不畅,表现在儿时,是久病成灾,及至弱冠,阳气茂盛,便成了欲壑难填。 若无纾解,便会盛极而亡。 可纾解综归都是暂时的,不能治本,是以天下名医断言, 肃王武瑛玖,活不过弱冠。 慧妃本不信,却几度被儿子汹涌的病症击溃,也因此听信了一位术士之言: 极阴之躯,处子之血,月圆相合,能解至阳之症。 那术士为了使慧妃相信,列出了许多条目,几乎便将慧妃的目光框定在了凌照水身上。 梅仙之女,降生于寒梅时节,生来体弱不经风。是以闺阁藏娇极少出世,是以烈酒常伴驱寒疾。 此事旁人不闻,慧妃却心知肚明。 若这世间真有什么术士所言的“极阴之处子”存在,那一定是凌照水无疑。 即便是有了这份猜测,云定论韶宫中当慧妃与凌姑娘核对过各种条目和八字,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感叹: 造化果真弄人。 何止是造化弄人,凌照水其人,也足以叫慧妃在往后岁月里千百次反省自己当初做出的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饮鸩止渴,与毒发身亡,究竟哪一害较轻? 很显然,肃王武瑛玖的选择是,饮鸩止渴。 酒气飘扬在空中,柔弱无骨的少女到了怀里,肃王武瑛玖呼吸急促、难以自持; 今夜的病症似乎比往日来得更为汹涌,分不清是月将圆还是女人香的缘故。 肃王武瑛玖只觉头疼,只觉得口干,身体里四处着火、汇于一处,如同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他冲破了自己一根筋脉,意志才勉强与身体的本能对抗。 可那终究是暂时的,怀里的女人越往里探寻一寸,肃王的意志便丧失一分。 肃王俊眸晦涩,凝眉深吸,竟在酒鬼身上浓郁的酒气里闻见了一缕清雅的香气。 这个时节,应有梅香。 只是被关在铜墙铁壁的房间里多日,几度在生死间徘徊,为了求生做下许多身不由己之事,衣衫难整、不人不鬼的少年已经许久不曾附庸过这等风雅了。 他贪婪地吸吮着,深恐那股梅香消散了。 幸运的是,随着怀中女人的起伏,那股香气似乎愈发浓烈了。 几乎可以与酒气对抗。 “你,身带异香?” 肃王武瑛玖在灼热和克制中分出一缕心神,放在了女人身上。 却发现怀中的女人已经完完全全攀附在了自己的身上, 似一摊扶不起的烂泥。 她的双手交织在自己的颈项后,头也半靠在自己的一侧肩头,身子更是不自持地匍匐在自己的胸膛上,并且还在下意识地努力朝上拱。 山峦因此受阻,平地因此起高楼。 肃王武瑛玖不曾在旁的女人身上,感受过这般寸步难移的热情。 他往后撤了一步,她便索性将两条腿也搭在了他的腰侧,两条垂落的小腿晃晃悠悠,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坚硬如铁的身躯。 肃王等待克制许久,她不曾用言语回应他,却在肢体上用尽了缠绕的手段。 如同,一根寄生的藤蔓。 肃王武瑛玖在疼痛欲裂之际,想起了这个女人的来历: 母妃说,她是出身妓坊。 母妃说,她是她千辛万苦为自己寻来的良药。 母妃说,她是这纷繁尘世上,同自己最为契合的人。 肃王武瑛玖下意识想去看一眼女人的脸,一偏头,便感觉到女人的头颅不受控地从自己肩头滑落了下去。 她在酣醉中觉知了黑暗中的危险,手脚并用,匍匐向上,将肃王武瑛玖抱得更紧了,口中喃喃,竟是: “酒色,性也。” 肃王在那一刻恍然: 酒鬼陪色魔,果然是天经地义。 他费了些劲才将酣醉的女人从自己身上解下,翻转至桌案上,便再难自抑了。 一番动作,汹涌如潮,既不怜香,也不节制。 但因为身下女人的酣醉,让所行之事变得不那么难以启齿了。 那一夜,肃王武瑛玖感受到的畅快,由内而外。 他甚至有余力在事后收拾残局、将女人抱上床榻,让酒鬼一觉酣睡至天明。 凌照水回想她与肃王武瑛玖的初夜,是在暗室里诸多女人的盘问下: “怎么样,那人很生猛吧?” “说说嘛,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一下下,奴家觉得天打雷劈也不过如此了。” “你羞什么,长年累月,终归是要习惯的啊......” 诚然,凌照水也想和诸多姐妹分享一下侍寝的心得,不过除了一夜好梦之外,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挂在了那人身上,然后便人事不省了。 醒来的时候,腰很痛,腿很酸,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这一夜,酣醉如泥的她被人照料得,很好。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太嫩了 凌照水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饮酒了,酒是驱寒的良方,能短暂地压抑她身上不由散发的寒气。 父亲在时,她只喝他亲手为自己酿的酒。 梅子酒,杏子酒,青梅酒,遵循时令,各种讲究。 后来父亲不在了,倚梅园也被查封了,她不仅失却了那些埋于梅树下的美酒,也再没了青梅煮酒的闲情逸致。 市面上的酒,凌照水后来也尝过,虽能解一时之寒,但醉酒后的头疾,往往会让她难受上三天。 那两壶用来怡情助兴的酒,是云韶宫中一位相好的姐妹塞给她的,说是能纾解开苞之痛。 小姐妹描述那痛楚,暧昧中带着恐吓,凌照水果断接了那酒,才勉强止住了那话头深入。 两害相较取其轻,凌姑娘是做好了头疼三天的准备的。 那酒,远比凌照水想象得,要纯,要烈,以至于她一觉醒来便把昨日发生的事,全都忘在了脑后。 不过酒确实是好酒,它的效用也是显而易见的: 果然,不疼,一点也不疼。 “也没有你们说得那般恐怖吧。” 凌照水在暗室里来走动了几步,甚至还试着蹦跳了两下,她细细留意着自己身体每一处的变化,察觉除了腿酸与腰疼,旁的地方确实没有丝毫的异样。 头不仅不疼,反而因为久未有过的放松与安睡变得轻盈且清明。 回想起在云韶宫中见过的种种壮烈与不堪入目,凌姑娘由衷道: “他还是挺温和的。” 他不仅将她放置在柔软温暖的床上,还将她擦拭得干干净净。 如果他是个淫魔,那也应该是个温柔的淫魔。 带着这份独到的见解,凌照水再次走进那暗无天日的铜墙铁壁的时候,便显得轻松随意了许多。 至少,她没有再把自己强行变成一个酒鬼。 如此,倒叫旁人有些难办了。 眼前的女子是不是窑子里的妓子有待深究,但肃王武瑛玖他一定不是一个合格的嫖客。 黑暗中,凌照水靠近的每一步,都踩到了肃王武瑛玖的心坎上。 她的热情,肃王已经亲身感受过了。 昨天晚上,当她如梦如醉地睡去后,他便独坐在窗前的软塌上反思: 失控,他还是失控了。 数度与顽疾相抗,肃王武瑛玖实则已然积攒了一些经验,淋水、放血、自戕、撞墙,总有一样能些微压制血脉里的邪气。 他坚信他可以用意志战胜身体的本能,便如同他对慧妃说过的那般: “儿子若连这点自控力也没有了,便什么也不用争了。” 肃王固然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与毅力,但与他同室操戈的女人没有。 节操这种东西,凌照水一旦舍下了,便不会再将它立起来。 立起来做什么,做牌坊吗?她不稀罕的。 依照那术士所言,这个月圆之夜没有治好的病,要等下一个月圆之夜。 人固有高低贵贱,但时光,对于众生而言,都一样宝贵。 为了宝贵的时光,凌姑娘决定率先发难、先发制人。 男人尚在犹疑,凌姑娘已经摸着墙挨到了眼前,指尖触感从坚硬变成了结实,从冰冷变成了炙热,她的声线也因此软了下来: “小哥哥,来啊!” 肃王武瑛玖咽了口唾沫,闻言又被那唾沫给呛到了。 胸膛剧烈的起伏,恰似某一种让彼此面红耳赤的节奏。 女人滑腻的手在黑暗中摸索,轻抚慢拍,想要缓解男人剧烈的咳嗽,却将更多的地方卷入了这场猝不及防的灾祸。 今夜的女人,似乎比昨夜还要主动。 她自荐枕席的功力虽然尚需历练,但自以为腰够软、腿够长,玲珑有致往上一贴,便足可叫被她推压在身下的男人动念。 欲念压邪念,方得纾解。 凌姑娘的这份自信没有持续多久,连绵的咳嗽声稍歇后,她听到身侧的男人冲外头高声喊: “换一个,换一个女人来。” 凌照水闻言,便如同舞到尽兴的时候被人狠狠泼了一盆凉水,身上所有器官都存了抗争之念,脱口而出便道: “主子,哝哝不好吗?为什么要换了哝哝呢?” 黑暗中,凌照水看不清肃王脸色,看不见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小名默念了一遍,绕于舌尖、缠于心上,神色变得更为焦灼与不安: 昨夜在案桌前,与眼前酒鬼的一场缠绵,是数月以来肃王武瑛玖头一次在女人身上失足。 来来回回,周而复始,他的意志完全不能操纵自己的身躯,在她若有似无的香气里,肃王武瑛玖一次又一次迷失了自己,险些不受控地突破了那道底线。 母后说这女人是自己的解药,经过昨夜一番较量,肃王却以为,她有毒。 彻夜无眠的反思让肃王收获了警醒,他强烈要求: “换一个。” 毫无疑问,肃王殿下的这个要求遭到了慧妃无情的拒绝。 慧妃费尽千辛万苦寻来的药引子,自然要用足,用够,生煎慢熬,反复多次,以固疗效,方能祛除病根。 自打凌照水进了暗房,旁的女人便都被慧妃勒令靠边了。 慧妃不理会肃王的诉求,哝哝不懂肃王的心境。 便在他再一次开口要求更换今夜伴侣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捂上了他火热的脸颊。 黑暗中,她捧着肃王武瑛玖的脸,迫使他与其对视: “为什么,主子为什么要换了哝哝?” 少女的口气里带了几分倔强,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玩火玩到了火堆里。 肃王武瑛玖周身泛着火,以至于喉口干涩难耐,他清了清嗓子,故作冷漠道: “你......太嫩了。” 他以年岁评判她,却被她引申到了旁处。 四壁无声,静竟比动更为可怕。 肃王刚张开嘴,想要重述自己的诉求,却被两瓣柔软的唇封堵住了唇舌以及所有的......声响。 这是凌照水的初吻,她努力用云韶宫中学来的技能,掩饰自己的稚嫩。 又啃又咬,深入浅出,努力证明自己是流连此间、从不湿身的老手。 但是因此而狂跳的心,少年听到了。 第一百八十章 不行吗 那是肃王武瑛玖此生听过的,最华美的乐章。 令他沉醉,令他沉沦,令他再不能分出心神,说出那一句“换人”。 翻天覆地一个旋转,她被他屈膝抵在了床沿上。 她小小的柔软的唇瓣尚不及发出抗议的声响,便被他完完全全地裹挟。 其后碾磨,深入,百转千回,淫魔找回了他的强势,肃王扞卫了他的权威,待到分离,怀中女人已然软成了一摊泥。 这个时候,肃王想要怎么磋磨她,她都认了。 为人鱼肉,自荐枕席,是她凌照水不愿屈服、却又不得不认清的现实。 黑暗中,不知是谁的衣衫勾住了谁的,亦分不清是谁先缠上了谁,肢体如神思般混乱,屡屡交错、数度痴缠,凉薄找寻着炽热,炽热贪恋那一寸冰寒。 仿佛真如术士所言,她便是繁华人世给予他最好的解药。 可都已经这样了,那个淫魔还是在短暂的分离后,操着他那低沉如水的嗓音朝外头喊: “换一个女人来。” 外面没有响动,倒是床沿上的人在短暂的错愕后,“腾”的一声拍床而起,故技重施将整个身子都挂在了肃王武瑛玖的身上,手脚并用更兼牙尖嘴利: “我就不信了,今日我还治不了你了。” 可不知怎的,身下这具炽热的身躯竟丝毫不为所动了,他炽热如火的指尖点在她身上一处酸胀处,疼得她龇牙咧嘴,身上的火气也随之一点点灭去。 她整个人松了劲,连挂都挂不住了。如同一摊软弱被他抱在怀里,他的薄唇附着在她鬓边: “凭你?你太嫩了。” 他能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制止她如火如荼的举动,仿佛纵火与玩火都只是他给予她的自由。 肃王将凌姑娘安置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上,抽身离去时,打翻了窗前一盏永远都不会被点亮的铜灯,那障碍绊住了他落荒而逃的脚步,被他一脚踢飞,撞上了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铜与铁狭路相逢,那刹那激起的火花从凌照水眼前一闪而过,不曾令她看清男人俊逸隐忍的面目,却把他挺拔宽阔的脊背暴露了。 方才,她的指甲抠进了他的肉里,如同她无声的眼泪掉落在他心尖。 箭在弦上、炽热交缠时,他感受到了那滴冰凉的眼泪,从两人交织的颈项间滑落,顺着他坚实平滑却炽热异常的胸膛流下,不知是遗落了还是升腾了,让他收获了刹那的清醒。 因为它,因为女人的这份不能明说的倔强,纵使咬破唇舌,纵使血流成河,纵使邪热几乎将他完完全全吞没,肃王武瑛玖也要硬撑起一股蛮劲,生生同分身下人分离。 痴缠已深,对于肃王武瑛玖而言,此刻的分离,便如同将血从骨肉间抽离。 他迈步朝外走,步履异常沉重,却忽然听见床上传来一阵肆意的笑。 那声音仿佛看尽了世态炎凉,仿佛品够了人情人暖,积存了十分的讥诮: “奴家嫩不嫩,也要尝过了才知道?” “主子连尝都不敢尝,又怎么能断言奴家太嫩了呢?” 她从床上爬下,赤足走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身上薄衫不得复位,随着她的步步逼近,寸寸滑落,恰好将肃王武瑛玖走过的一路粘稠,掩盖住了。 凌照水再一次站在肃王武瑛玖面前,指尖顺着肃王坚挺的脊背一路蜿蜒,嗓音蛊惑: “主子,你若是不行,奴家可以帮你的。” 肃王武瑛玖缠绵病榻十数年所受的屈辱加起来,都没有眼下强烈。 他蓦然回首,强大的威压让凌姑娘不觉想要后撤,双手本能地撑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指尖再一次碰触到了男人裸露的胸膛,一触之下,凌照水才觉察到,他比方才又有了新的变化,炽热如火、僵硬如铁,仿佛一座随时都可能倾倒的岩浆。 她这才清醒地意识到他是一个病人。 一个强大且自持的男人,偏生了那样一种难以启齿的病,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内心的煎熬恐怕比身体的不受控,更为难以忍受。 她一路走来,他寸步未移。肃王的身与心,渐脱掌控。 唯有口齿,尚能守卫肃王武瑛玖被凌姑娘踩在脚下的丝丝尊严: “不行?难道你昨夜没有感受够吗?刚才被我按压的那一处,难道不酸吗?” 回味那一处难明的酸涩,足以叫良家女羞涩难堪、无言相对。 凌姑娘也确有过短暂的踟蹰,不过她毕竟在良家女不该呆的地方呆了三个月,当有一些不同于良家女的非凡见识。 她的指尖有意无意的在男人的胸膛上绕着圈,吐字幽幽似夜莺低鸣: “主子,昨晚上哝哝虽然喝醉了并无感知,如今腰腿酸涩也确实恰似......云雨过后。” “但是,主子忘了,哝哝出身窑子,同外头那些良家子不同,主子对哝哝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哝哝心里明镜似的。” 巍然伫立的肃王已然分不清,此刻操纵自己的究竟是邪气、欲念,还是女人在他跟前絮絮喷薄在他喉口处的缕缕香气。 他手上的青筋爆了几根,破口越来越大,血一直流,也没能止住他肖想对面女人的那些汹涌的念想。 男人被逼得极了,不知道是律他,还是律己,负隅顽抗道: “哝哝姑娘,请你自爱。哪怕身逢逆境,哪怕身不由己,但人非禽兽,身体理应忠于自己的情感。” 对面的人闻言果然一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无可否认,男人的话深深戳中了凌照水的内心,她在云韶宫中跳断腿也要坚守的东西,一下子便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鼻子一酸:知音啊,你怎么出现得这般不是时候呢? 她摆臀扭腰往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一些,边动边道: “主子,哝哝哪里不自爱了?” “你倒是说说看,做人当如何,做禽兽又当如何?” 她说着,上下其手在男人身上一顿乱摸,卯足了兴致便是要把一个纯情的少年逼成一头猛兽...... 肃王武瑛玖既躲不过,也无从躲,一只手掐在她纤细的腰间,将那欲拒欢迎的女人牢牢地扣在自己的身体深处,迫使她一着失防,“啊”的一下叫出了声。 四面黑暗,时空静止,凌照水身上所有的感官都被男人瞬息的变化,震惊了。 她感受着他一点一滴从一个再是温和不过的人变成一头汹涌的野兽,他将自己抱起,来不及将自己再抱回到床上,便在昨夜放置过自己的桌案边,他再一次将自己绕于掌上、翻转朝下...... 这一回,凌照水终于清醒且清楚地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桌案上的杯碗盘碟早已被扫落一边,她上身严丝合缝地贴服着桌案,原本悬于两侧的双手随着男人汹涌的动作牢牢地拽住了案桌的两足,她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被男人双手牢牢掌控住的双腿上。 那双腿承受了无数遍雷霆与暴雨,然而,始终不曾被打开过......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为什么 凌照水,此刻像被人拦腰砍作了两截。 趴在桌上的那半截风平浪静,如坠冰窖,惊起了一身寒栗。 挨着男人的那半截像是卷入了一团烈焰明火里,非但不能逃,还要一次次螳臂当车去包裹那团火焰中最炽热的源头...... 凌照水很清醒,切身体会着冰火两重天的场景。 肃王对她做了什么,她全感受到了,肃王没有做什么,她亦了然了。 那一条始终不曾突破的底线,印证了凌姑娘心中最初的猜疑。 待到风平,男人抱起双腿瘫软的女人往床榻上走,他将女人放置在柔软温暖的床上,小心擦拭着那些被他招惹过的部位。经过几个时辰的磋磨,他以为她早已疲极累极、昏昏睡去,却在黑暗中感知到了一缕异样的亮光,凝滞在自己脸上,久久不肯散去。 肃王伸出一只手,替她抚平了蹙紧的眉头、拨拢了强撑着的两扇眼皮,那一直伴随着自己举手投足的亮光终得散去。 凌照水还要再睁眼,却听见肃王武瑛玖在为她盖拢被子时停滞在她耳边,磋磨着她的鬓发道: “哝哝,不要试图看清我的脸,更不要探听我是谁,那对你,没有好处。” 凌照水浑身一凛,一度充满了好奇,四面铜墙铁壁,究竟在守卫着什么秘密? 如果她不小心窥见了其中的天机,那么等待自己会是什么呢? 便听头顶上方男人的声音软了下来,他说: “方才吓到你了吧?” 女人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凝神在男人的脸上,头一次,她想要看一看这个男人的面目,甚至还想透过他的眉目看清他心底的波澜。 她心底存了十分的好奇,她想知道,都那样了,他还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执念? 凌照水平生所见的男人,几乎都汇聚于云韶宫中。 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凌姑娘见贯了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碰见了肃王这样固守执念的,难免便留了心。 肃王以为女人已经被他禽兽的表象击溃,不能言语,岂料怀中的女人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一下又一下轻抚着他宽阔的肩头,懒懒道: “主子,病症有凶险,那是命,不是错。” 凌照水也是久病之躯,时常害得父亲分心在她身上,不能专注公事。有一次,父亲又被皇帝罚了,她便小声啜泣道, “父亲,是照水的错,照水拖累了您。” 彼时凌捭阖一笑而过,便告诉她,病不是错。 如今,凌照水将父亲的馈赠,分享给肃王。 倔强又自持的少年,他内心的风浪因此得到了片刻的安息。 他甚至有一度错信了,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能够给予他永久的救赎。 此后三天,凌姑娘没有被召唤入内。 她一直在想那些问题,困坐在暗室里,墨发披散过了膝,低眉顺眼看起来如同一只长足仙鹤舐舔着自己浓密的羽毛。 那场景,纵使只有一束光落进暗室里,也会让人忍不住惊叹: “美极了。” “那人若是能看清姑娘的脸,那你恐怕便不止是三天下不了地了。” 凌照水抬起头,看向来人。 同处暗室的小姐妹在凌姑娘来了以后,似乎都自动让位,成为了悠闲的看客。 那些姐妹不知是受人指使,还是因为窥见了凌姑娘惊为天人的美貌和鬼斧神工般的窈窕,相较之下,便理所当然觉得里面的男人,在享用过如此美人后,被养刁了胃口,便不会饥不择食了。 事实是,凌姑娘下不来床的三日里,里面的人没有召幸旁的姑娘。与此同时,各种山珍海味、珍稀药物上赶着一样被捧到了凌姑娘面前, 主家以实际行动犒劳着凌姑娘的辛苦,候着她,痊愈归来,再战春秋。 彼时的凌照水理解不了姐妹们掩唇而笑的意味深长,如同慧妃理解不了肃王武瑛玖少年的执拗。 慧妃费尽心力把凌姑娘送进囹圄,供肃王殿下尽情享用,他却不愿意动她。 以至于白白错过了,一个月圆之夜。 “为什么?” 肃王未如术士断言的那般好转,慧妃失望之下扬言要暗室中所有的人为肃王陪葬,却在无意间从儿子口中收获了一个真相。 肃王说,我......没有碰过她。 慧妃追问,才知道暗室里的女人肃王武瑛玖竟一个都没有真正碰过。 他每次故意表现得很凶猛,但实则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外边狂风骤雨,里头风平浪静。 慧妃给肃王找来的,都是十六七岁上下的良家子,未经人事,不谙世事。 有一些良家子根本就不能理解承欢的深浅与不同,还有一些,便如同凌姑娘预料的那般: “莺莺,你根本没有承过欢,对不对?” “你把那人描述得那般不堪,只是为了恐吓我。” 暗室里,凌照水抓住了递予她燕窝粥的那双手,趁机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那是她苦思了三日,得出的真相。 那名被唤作莺莺的姑娘与凌照水是一般的年纪,一副娇憨的模样,可最初描述那人的龌龊,便数她形容得最为详实与难堪,也是她最初把“淫魔”的尊称冠给了里头那个人。 凌姑娘想知道: “为什么?” 莺莺一个受控之人诚然也给不了凌姑娘想要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那人很凶,他告诉我,若想守住底线,若将来还想嫁人,便要照他说的做。哝哝,我还想嫁人,还想成家,我......没有别的选择。” 良家女们不理解淫魔的善意,便如同慧妃不理解肃王武瑛玖的坚守: “一些农家女罢了,她们的身家性命都拿捏在我们的手里,死尚且不足惜。儿啊,你......何苦要这般委屈自己呢?” 铜墙内有窗,此刻窗开了半扇。密林深处昏暗的光线将肃王武瑛玖原本白皙的脸照得斑驳,他的神色也因此变得晦涩难明。 肃王贪婪地追寻着那一缕光亮,仿佛那便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密室与暗室相连的地方,传来了一阵清浅的脚步声,躲躲藏藏,磕磕碰碰,如小猫爪爪挠在少年的心上。 第一百八十二章 九五尊 身边慧妃沈晚棠在他耳边继续絮絮道: “儿啊,母亲知道那些粗鄙的女人配不上你,但眼下时局紧张,我们不得不低调行事。你将就些,唯有你好好活下去,你我母子才有出头之日。” 慧妃沈晚棠话音刚落,便见儿子墨黑深邃的眼睛正停滞在自己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慧妃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清肃王武瑛玖了。 肃王从来都是听话的孩子,他从来不曾辜负自己的期待。 但在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他似乎格外坚持。 肃王武瑛玖看着慧妃沈晚棠,母妃在乎的永远都只有:出人头地。 天子后宫充盈,佳丽三千。肃王武瑛玖并没有生在合适的时候,他出生的时候,父皇的心意在四个皇兄之间来回摇摆,但唯独没有放在他身上。 天子对五旬方得的小儿子的定义,是希望他将来做一个闲散富贵的王爷: “咱们的儿子,是用来宠的。” 可这样的定夺,慧妃沈晚棠并不认可。 当初肃王降世,内务府根据皇子排辈拟定的几个名字,慧妃都不满意。 慧妃独独喜欢那个被皇帝头一个否定掉的字: 玖。 冠之国姓,“玖”便是九五之尊的“九”。 非是天命所归,安敢谓之长久。 彼时慧妃虽得宠,但家世浅薄,并无根基。天子只爱美人毫无保留的绽放,初窥其埋于深处的野心,当即斥责道: “晚棠,你好大的口气啊!” 但天子终究是爱美人,不忍见其满目盈泪的样子,所有的责难便都落在了拟定皇子名讳的内务府。 内务府全体遭天子降罪。经手此事的内务府官吏,直接人头落了地。 内务府总管凌捭阖,因此被罚了足足三年的俸禄。非是少年伴驾的深厚情分,恐怕论斩的便是他了。 可笑的是,整个内务府蒙了难。 然后没过多久,在慧妃娘娘闻名后宫的强劲的枕头风的吹拂下,皇帝还是妥协了,肃王的名讳最终定格在“玖”。 慧妃为其取名时,希望他能登临九五至尊位。 这种巨大的希翼表现在慧妃强大的行动力上,使得年幼的肃王一度误解了母爱应有的深意。 自肃王懂事,冬来暑往,母妃未尝有一日松懈了对其的教导。他长于四位皇兄十倍百倍的天赋得名师悉心栽培、母妃日夜督促,在极小的时候就焕发出了令人刮目的才德。 便连定论了其将来的皇帝都在国子监名师们的交口称颂下,将目光放在了老来子的身上。 夺目却不刺眼,早慧却不张扬。 皇帝尝以家国诸事垂问幼子,得到的回答竟比四王在朝堂上的应对更深刻,更具实效。 皇帝因此感叹: “肃王是个好孩子。” 然而当天子寄了希望,存了心思,想要以家国之事委任幼子的时候, 他却病了。 病症汹涌如潮,却连出身医官世家的凌捭阖都断不出肃王武瑛玖的病症。 太医院口执一词,便是肃王无救,更有甚者,断言肃王武瑛玖活不过弱冠之年。 旁人言说,皇帝未必会信。 然凌捭阖这样说了,皇帝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选择了接受。 此后经年,肃王武瑛玖真的如皇帝期许的那般,成为了一个富贵闲散的王爷。 在肃王弱冠之前,皇帝未尝以一件政务、一件国事问计于他。 皇帝关心肃王的进食与用药,却不再与肃王分享他坐拥的大雍天下。 承继祖业、发扬壮大后的大雍天下,皇帝哪怕将其交到庸碌之辈身上,也总比就此断送了好。 皇帝心系的是大雍,是帝王业,他能做的选择很多。 但慧妃沈晚棠,她只有一个肃王。 肃王武瑛玖,是她唯一的选择与筹码。 皇帝放弃了肃王武瑛玖,但慧妃不曾也不能。 肃王的课业、礼教,在慧妃沈晚棠的坚持下,并没有因病而荒废。慧妃教习之严苛,常令教授肃王课业的太傅心生不忍: “殿下大限如此,娘娘这又是何苦?” 彼时服过汤药,被众人误认为已然昏睡过去的肃王武瑛玖听到慧妃沈晚棠道: “他若不能知世故,辨黑白,有所作为,活到弱冠同现在就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至此,年幼的肃王知晓了存活的意义。 只要一息尚在,他未尝有一日,善待过自己,怠慢过时光。 也因此养成了坚韧不摧的性子,太医断言无法承担的苦与痛,肃王武瑛玖靠着意志,咬着牙关,硬生生撑了数个月。 肃王一直知道,母妃期许着一个强大的自己,远胜过一个健康的自己。 所以几个月前,纵使他已然病入膏肓、走火入魔、生死攸关,慧妃也要冒着儿子随时都可能猝死的风险,将其从肃王府秘密转移到鸣金山上。 慧妃要保全肃王的体面。 因为,一个活着却失却了体面的儿子,是不能出人头地的。 慧妃沈晚棠的话,肃王武瑛玖不置可否,只是状若随意地问道: “待这件事终了后,若儿子能够有幸逃过一劫,母妃打算如何处置暗室里那些女人?” 慧妃沈晚棠一愣,她视那些女人为蝼蚁,从未在这个问题上有过多的纠结,也从未料想到儿子会关心这些琐事。 “玖儿,你不用操心这些小事,你只需要好好用药,将养好自个的身子。” 数十条人命,在慧妃沈晚棠口中,甚至不值一提。 肃王闻言轻扯了一下唇角,他对慧妃这般回答并不感到意外。母子多年,慧妃的心思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甚至不必问,便能知晓她想要做什么。 今日他之所以多此一举开口询问,是因为鸣金山上多了一个女人,让他多生了一份异样的怜悯。 他过问暗室中那些女人的命运,实则也在暗暗为那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女人找寻着后路。 肃王恨自己这具无用的躯体,不能实践自己诸多想法,但他也绝不允许旁人随意凌驾于他的意志之上,强迫他为了苟活,冲破自己的底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不傻 少年肃王有着朝不保夕的身骨,却有着完胜任何人的倔强。 他不碰暗室里的女人,便是其反抗慧妃沈晚棠操纵的一个示例,但他也不能将她们完全晾在一边。 因为变成无用之人,只会加速她们的死亡。 他知道慧妃不会任由他胡来,便教会那些女人保守清白的说辞。 那些匍匐在底层的女人,一朝得到了保命与救赎的机会,无不应允,无不配合。 她们添油加醋控诉着铜墙中男人的淫乱,在慧妃的眼皮子底下,固守了几个月的清白。 却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卷入,那些掩埋在黑暗里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凌照水不明白慧妃与肃王母子的这场角逐,她揪出这个真相,凭的是三日前与男人在铜墙内激烈异常却毫无建树的一场肉搏,却对那个男人这些隐匿的心思一无所知。 如今她从莺莺口中,知晓了男人与良家子之间达成的约定,却因此更加迷茫: 他若固守着底线,他们的亲密关系是否也便止步于此了? 那么她究竟何时才能达成与那贵人的一场约定,结束这一段苟且的时光? 凌姑娘与诸多良家女不同,她豁得出去底线,她求的是心安,求的是自由。 脚步声近了,肃王武瑛玖慢慢将那一面传递着活力与希望的小窗合上,他对站在窗外的慧妃说: “母妃想让儿子碰她也可以,前提是母妃要将暗室里关押着的那些良家女全都放了。” 小窗完全闭合之前,慧妃在夹缝里挣扎,扒着窗户疾言道: “她们在山上待久了,若是她们把此事传出去,难保将来不会给我们母子造成困扰。” “儿啊,你是要成大事的人,目光不可以如此浅薄。” 慧妃杀人的意图遭到了肃王不假思索的反对: “母妃,她们尚存底线,放归后还能许人家、绵延子嗣,还会生出存活人世的羁绊。若母妃给她们安稳生活的希望,她们又何必要去说、去做那送死之事。” “秘密若只能靠死亡去守护的话,那这人世,未免也太残忍了吧。” 小窗无情合上,将慧妃隔绝在铜墙铁壁之上,肃王武瑛玖举步迎向来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 “再说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铜墙铁壁也不是白设的。” 它不仅令相亲者不识,也让凌姑娘,摔了无数个跟斗。 她似乎一直都在横冲直撞,撞了这里,撞了哪里,猝不及防撞进男人铜铁般的心里。 凌照水揉搓着痛处,头顶上方传来男人无奈的笑声: “这回又是摔到哪里了?” 他顺势下蹲,一只手探出想要柔抚她的伤处,被她迅速抓住。 女人小手拉着他那只大手顺势往自己身上引,待到男人触碰到了她受伤的部位,被那触手可及的无边柔软激起了无边绮念,赶忙退开一步,呵斥道: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京都才子傅柯羽形容倚梅园中出尘绝世的少女,用尽了世间最纯洁、最无暇的词汇。被他高高捧上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在另一个男人口中, 变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凌照水一点都不介意。 便如同倚梅园中被拦腰斩断的千百株梅树一般,她早已认清了墙倒树倾的命运,她已然不是曲高和寡的高门贵女,便决意不再纠结于任何的,污言与碎语。 更何况眼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铜墙里,男人不想叫她看清他,那么,他也别想看透她。 她凌照水,此刻就是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迫不及待地,乞求男人的雨露与恩宠: “主子在同哝哝开什么玩笑呢?” “黑灯瞎火,铜墙铁壁,你我男女两人,同居一室,所行之事,若讲廉耻,岂不扫兴?” 凌照水自幼体寒,在这森冷的铜墙内,旁人畏惧肃王甚,可凌姑娘追寻着炽热如火的肃王武瑛玖,几乎出于本能。 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她,一次次顽抗着身体的本能。 两次肌肤相亲,肃王武瑛玖相信自己心底的感知大于别人强加给他的认知,他感知她的生涩,她的害怕,她的眼泪,他心中的她并非她自己所说的: “哝哝出身窑子,本来就是伺候人的命。主子不必怜惜哝哝,清白这种东西,哝哝早就没有了。” 众口铄金,凌照水进过云韶宫,在旁人眼中,早已不清白。 她这样说着,便又如藤蔓般缠绕在了男人的身上。 比之过往,她今日更加不老实。 头颅埋在男人的颈项,一会从左边绕到右边,停不了片刻,便又开始换边,找寻男人身上更令她流连的地方,直逼得男人忍不可忍,按着她的后脑勺道: “你能不能安分一些?” 她倒是听话,牙关停在他的锁骨,表面上看纹丝不动,可暗地里,却如小狗寻见了肉骨头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咬进了他的骨肉里。 肃王武瑛玖无奈,却未再出声制止。 因为身上被这女人点了火的,远不止此处。 相比于凌姑娘的手,她的唇齿显得很含蓄。 她柔弱无骨的两只手在肃王武瑛玖身上走过的路,绕着鸣金寺能走上一整圈。 她如此卖力,效果却不显着。 今日凌照水来得早,肃王武瑛玖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时候。 他神志尚且清明,便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热情与......不同: “你,怎么了?” 她终于从百忙中停歇了下来,回答他的问话时,嗓音中蕴含着讨好的无辜: “你母亲她,当我傻啊?” 她巴巴的眼神像极了在告状,男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心也已经揪了起来。 没有人比肃王更了解慧妃的那些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手段,他当即顾不得其他,一只手在女人身上一番摸索,确认她四肢健全,十个手指头和脚指头也都完好地长在自个身上,才略略安下心来。 女人在他的一番动作下,双手把他紧实的腰身收得更紧,咯咯笑出声来: “光摸四肢怎么够呢,奴家受伤害的地方在别处。”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乡下人 凌照水被男人突来的关心打乱了些微心绪,可她既打定了主意将这当做一场交易,便不会费心费情去深究其中的根缘。 “不要脸。” 肃王仓惶地缩回手,也觉知自己方才的急迫有些失态。 他不想将那种本能认作为,关心则乱。 他觉得,他关心她的四肢康健,只是出于礼貌和问候。 哪怕这样怜惜的情绪,从不曾出现在任何旁的女人身上。 肃王武瑛玖冷静下来,费尽剥离着挂在身上的女人,却被女人絮絮叨叨的控诉再一次打断了神思: “贵人以为,我们这些乡下人不识得血燕吗?” “放点血,放点燕窝,那便能叫血燕吗?” 慧妃日日以药食滋补着凌姑娘,尤其是那碗珍稀的血燕,她每日定要亲自命人看着凌姑娘饮尽了,才满意。 暗室里的姑娘怀了醋意,满心以为: “主家果然最疼哝哝了,我们进去受一趟折辱,回来能有一碗热汤喝便算是极大的恩惠了。燕窝,还是千金都买不到的血燕,我们可连想都不敢想。” 凌姑娘苦不堪言,为着贵人的体面,没有当场戳穿,却在这时朝着肃王武瑛玖一气吐露了出来: “那血燕,一看我就知道不是真的。” 她那嗤之以鼻的口气,让人误以为,这是经年富足堆砌养成的骨子里的矜贵。 肃王错愕,有意试探: “想不到你还挺有眼力见的。” 凌照水承梅仙之血脉,自幼身子骨娇贵,倚梅园常备各种珍稀食材,这外面千金难求的血燕,凌照水自小拿它当饭吃。 然倚梅园已成过往,凌照水如今目之所及,俱是人间疾苦。 她不愿提及过往,就事论事道: “哪有血燕的血是浮在外头的,闻起来还有一股腥气......” “我们这些乡下人纵使没有见识,也总归是有些常识的。” 她埋怨一碗燕窝的不纯正,听到肃王武瑛玖耳中,他瞬间警铃大作,探手敷在女人额间,难以置信道: “你该不会是......喝了我的血吧?” 肃王说出口,便几乎是认定了这件事。 慧妃不会任由肃王武瑛玖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她于是换了种思路: 转而对凌姑娘下手。 额头发烫,心跳加速,胸膛起伏,手脚不安。唇舌不受控地寻找着寄托,衣物裹在身上全成了束缚。 思绪渐渐不由自己控制,人与禽兽的差别随着体内的一腔洪流涌动,渐渐模糊...... 凌姑娘此刻经历着的,是肃王武瑛玖日日都在经历的。 太医说过,肃王殿下的病根在骨血里。 经年久病,他的血便是最好的毒。 慧妃只喂食了她肃王的几滴血,便成功让凌照水迷失了自己。 很难想象,承载着满身热血的肃王武瑛玖,在不见天日的铜墙铁壁中,其不屈的意志是如何与破碎的身体对抗的...... 多少个日夜,他的面前分明就摆着能令他纾解、舒服的人,可他纵使在最迷乱、最无助的时候,也执意要为她们,留存住一丝为人的尊严与体面。 非是切身体会,凌姑娘不能理解这个男人身上汹涌的病症。 非是听到他亲口为那些无辜之人的自由和安危开口,凌姑娘也不会明白肃王武瑛玖甘当柳下惠的执着。 凌照水见过太多屈从于命运的人,便觉得凭着体肤之力反抗命运的男人分外可爱、有些熟悉。 她甚至觉得,能做这样一场交易,救这样一个人于水火,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出自真心的,凌照水想救肃王。 既然是一场交易,那便不用拘泥,你情还是我愿。 凌姑娘打定主意,双手勾向肃王武瑛玖,撩拨他如同撩弹一曲琵琶音,风情更兼细语,在他耳边久久呢喃: “主子,人家好难受。” “主子,救救我。” “主子,快一点,哝哝好热,哝哝快不行了。” ...... 转眼,凌照水如愿被男人抗在了肩头。 男人大步流星朝前走,凌姑娘平淡地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真实的狂风暴雨。 却发现,雨没有来,来的是水。 凌照水在冷水中挣扎了许久呛了好几口冷水,才反应过来,男人大步流星走向的目的地不是床榻,而是水房。 他不复往日的温柔,把她连人带衣衫浸在了冷水里。 他扔掉她,没有丝毫的怜惜,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再晚上一刻,她便会坏在自己手上一样。 冷水,经从凌姑娘挣扎的五官和四肢灌入她的脑海,她清醒过来,她从未像此刻那般清醒,她直起身后抖抖搜搜说的头一句话便是: “主子,你是不是不行!?” “你不知道哝哝在勾引你吗?你为什么如此不解风情......阿嚏,竟然给我扔冷水里了!” 凌照水一连打了数个喷嚏,仍然觉得很愤怒。 头顶上方的男人却不愠不火,任由凌姑娘溅起的冷水沾湿自己的衣衫、浸湿自己的鞋袜。 肃王武瑛玖少年老成,他不是因为女人一句“不行”,就立刻化身为骑士,以实际行动自证凶猛的性子。但女人既然都这样恼怒了,他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 凌照水气得不行,冻得僵硬,手足并用爬出了浴桶,便听头顶男人问道: “现在好点了吗?” 她既能气呼呼地指责他“不行”,便自然是好多了。 症状好点了,便藏不住那么多暗生的小心思了。 诚然,凌姑娘能在云韶宫中跳三个月舞,意志坚定非常人能比。 她承认,她方才对男人动手动脚的肆意中,其中虽有肃王血液中邪气的驱使,但也存在着许多刻意夸大的成分。 她想趁着这股劲,将生米煮作了熟饭。 可眼前男人究竟是怎么觉察她的小心思的? 她自以为她表现得格外卖力,分明就是日常他犯病的那种难以自制的样子。也相信自己把腰扭胯的样子独具魅力,否则云韶宫中的那些纨绔,怎么会日掷斗金、倾家荡产也要博其一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全是技巧 凌姑娘百思不得其解。 肃王武瑛玖异于寻常男子的地方,诚然不是那处的“不行”,而是头脑的太过清醒。 黑夜能带给人的感知,比白昼更加分明。 凌姑娘刚才在肃王身上一阵煽风点火、上下其手,可肃王能清醒地感受到她的热情里并不掺杂情愫。 她似乎很清楚,怎样的磋磨,何处的来回,能让男人无法自拔。 她在他身上游走,举手投足像浸淫此间的老手,全是技巧,毫无情愫。 她手上的技巧越纯熟,也便更多地暴露了,她的脑子,分外清醒。 常人在那种时候,怎么可能保持这样的清醒。 除非,她真的只是把所行事当做一场交易。 她究竟做过多少次这样炽热又冰冷的交易,才会练就这样无动于衷的性子? 不对。 肃王武瑛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肃王上前一步,重新将冰冷僵硬的女人抱在了怀里,以炽热的身躯烘烤着浸透她身心的寒意。 他不嫌弃她身上的水渍,她又无比贪恋他身上的温度,他们每一次靠近似乎都与外在无关,只是出于一种相吸的本能。 肃王发现自己竟越来越相信慧妃的荒谬之言: 这个女人的这具躯体与自己,是完美契合的。 肃王这样想着,抱着女人举步往内走。 这一回他的目的地,毫无疑问便是床榻。 一路走,一路交缠。 男人一反刚才的节制,变得主动,变得强势,极富侵略性和攻击性。 男人纵火,不若女人那般小火慢煎,他的大手和唇舌所到之处,如烈火燎原,似雷电交织,世间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下...... 一番磋磨、一番旖旎,肃王武瑛玖低头找寻着那一处,他在意的那一处。 他的鼻尖摩搓着她的,双唇也试图覆上她的,却被她下意识地避开了。 凌姑娘她固然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情浓时的逃脱当然是为了欲擒故纵: “主子,你先别急,让哝哝缓一缓。” 肃王武瑛玖却一个字也不信,她的“难忍”与“急迫”已然表现在肢体的每一个行动上,根本不需要为一个水到渠成的吻做足充分的准备,除非: “哝哝,你不敢了吗?” 十六岁的凌姑娘可没有肃王那般城府,肃王武瑛玖用言语激她,果然成功引起了她的不服。 她脑子一热,回转脸颊,主动吻上了肃王武瑛玖的双唇。 辗转磋磨,欲拒还迎。 凌姑娘穷尽了云韶宫中被老鸨按着头旁听而来的所有技巧,但因学时不够上心,此刻用来便显得局促,黔驴技穷都不能使肃王武瑛玖满意。 技巧不行,不代表撩拨失败。 软唇滑腻,口齿生香,原本并不需要什么多余的技巧。 肃王忍无可忍后,重新占据了主动。 此后唇舌与唇舌的较量,牙关与牙关的争斗,无论是突然袭击,还是长久抗争, 凌姑娘都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她再一次在他汹涌如潮的亲吻下,软成了一摊扶不起的烂泥。 黑暗中,肃王武瑛玖屈起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的女人, “哝哝,你这功力尚浅啊。” 他说的有些咬牙切齿: “还是说,你的老练和熟稔,实则都是装的。” 她次次说,日日提,深恐自己忘了她出身窑子,技艺高超,不在意清白;她处处撩拨,看似急不可耐,她正说反说游说自己将生米煮成熟饭; 可她,甚至不敢面对肃王武瑛玖的一个狂风卷浪的深吻。 凌照水很清楚自己的短处,几番撩拨,几次交锋她俱是在口舌交锋上落了下风。 云韶宫的老鸨教习的时候曾说过: 这吻啊,不需要什么技巧,只需要投入感情便可。 感情? 投入不易,抽身更不易。 因而凌照水刻意避开此处,只专注在身体上显露功底。 却被男人揭了老底: “哝哝,你这个小骗子。” 男人心底存了丝丝侥幸: “哝哝,告诉我,是谁教你这样说的?你其实......” 凌照水果断地打断他: “其实什么?” 她松懈下来,任三千青丝尽数倾斜在枕席上、缠绕在男人的手边,一双媚眼寻着男人的声响一通乱转,口气却是懒懒的: “其实哝哝未经风雨,其实哝哝在窑子里待了足足三个月,却还是个雏儿。” 说出去,谁信呢? 凌照水打了个哈欠,继续道: “主子,你想要听什么?” “你想要听什么,哝哝便可以说什么的。” 撑不起半分气力的凌照水此刻实则有些委屈,也有些懊恼,她谎称自己“失了清白”,是因为探知了男人与农家女达成的那个约定,便自作聪明地声称自己并非处子,以为如此,男人便会少了那一层禁忌,不必再硬撑着了。 她这样想着,语气里带了几分自嘲: “主子,那重要吗?” “主子,说白了你我只是交易,银货两讫的那种交易。” “主子早一天验了货,哝哝便早一天交差收银,岂不痛快?” “何必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 她说得满不在乎,甚至还给呆愣住的男人指了一条明路: “便如同头一次那般,不需要太多的缠绵和前奏,咱们直奔主题,直接解决问题,才是最明智,最有效率的。” 他们之间,其实完全不需要一个,酝酿情愫、耗损感情的深吻。 黑暗里,肃王武瑛玖亦不知道自己在意、纠结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当她满不在乎地说出“清白这种东西,哝哝早就没有了”,他便一遍又一遍不由自主地联想着她是从何处、从何人身上实践,才得来的那些花样百出的技巧。 他这般与自己较劲、过不去,表现在行动上,便纵有一丝蛛丝马迹,他也想要努力证明他身下的女人,和她自己说的不一样。 然而,从女人决绝的回复来看,肃王显然是想多了。 一阵厌烦涌上心头,他果断抽身离开,对仰倒在一边的女人道: “三百金,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第一百八十六章 肃王的身价 交颈缠绵时,肃王曾问过哝哝: “哝哝,你......为什么会进那样的地方?” 从来没有人问过凌姑娘这个问题。 世人熟识的她,因为父亲获罪,从云端坠落。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被人撵到云韶宫中磋磨。 刚开始,京都城中上至高门世家,下至流民百姓,都在谈论凌姑娘多舛的命运,时日久了,谈论的人便也少了。 凌姑娘貌比仙子,身姿蹁跹,可终究只是个凡人。 进了云韶宫,凡人岂会有自保的能力? 鲜花被牛粪埋过,惦记的人便也少了,便连那与她有过一纸婚书的傅公子,也再没有站出来为她出过头。 待凌照水凭着贵人之势走出云韶宫时,京都城中谈论的新闻,早已变成了: 皇帝病了,朝臣以国本为由劝立储君,四王之中,究竟是谁,会成为新一任的大雍之主。 凌姑娘一点也不关心这些政事,也恍然未觉自己正被席卷在一场盛大的争斗里。 彼时她幽兰吐气,巧笑里夹杂了苦思,回应男人道: “哝哝卖身,是为了葬父啊!” 她这样说,肃王武瑛玖理解凌姑娘的身世便是穷苦出身的寻常女子,对于她愿意为了三百金委身于自己的行为,便又更信了几分。 此后经年,肃王武瑛玖搜寻凌姑娘的芳踪,也全都搞错了方向。 毕竟,谁能想到,潦倒困苦需要卖身葬父的女子,竟是出自于京都城中绵延最古老的世家大族呢? 彼时肃王武瑛玖拍拍凌照水的背,掌心的温暖熨帖着她尘封已久的心,他对她说: “若是家里没什么人了,以后你便跟着我吧!” 这是肃王武瑛玖第一次向凌照水许诺将来。 凌姑娘闻言一愣,头忽的从男人搂紧他的胸膛中偏离出来,她有些心虚,又有些意料之外的慌张,遂故作狡黠地开口掩饰道: “若是那样的话,贵人便不会给哝哝她允诺过的那三百金了。” 她们早已在云韶宫的小房间里达成了约定: 银货两讫,不闻不问。 那是肃王武瑛玖头一次知晓自己的明码标价: 是三百金。 他对此嗤之以鼻。 却无力扭转,这笔足够改变一个普通人命运的巨额财富对于一个身世潦倒的“农家女”的致命诱惑: “不然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俊朗不失风度,洒脱不失气节的父亲既然能为金银抛却百年世家的身前身后名,她凌照水为了三百金,出卖自己的肉身,也不算辱没门楣。 她为金银低头的样子,让肃王感到厌烦,他说: “既然如此,你永远也别想得到那三百金了。” 少年的愤怒如春末的雨,连绵的阴沉后,乌云嵌入山壁间,让人久久窥不见天日。 此后七天,凌姑娘身处暗室,无人问津。 暗室里的姑娘来来回回,不知为谁,探听那一夜的缱绻。 听说分外激烈,又听说毫无建树。不知道是术士无信,还是肃王无能。 凌照水一连几日都是浑浑噩噩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何处得罪了密室里的男人。 回答都只是一语带过: “也许,他嫌我脏吧!” “哝哝出身不好,去过不该去的地方。” 暗室里的姐妹哗然,常人进了妓院,都要脱一身皮肉,哝哝谪仙一般的人儿进了那种醉生梦死的地方,想想都知道,会遭受怎样非人的折磨。 她们同情凌照水与自己的命运,愤愤道: “凭他,人不人鬼不鬼的,竟然还这么挑?” “是说,自己都朝不保夕了,竟然还嫌弃这嫌弃那。” “我猜啊,那人不是傲娇,就是变态。” 凌照水虽不反驳,但她比农家女多一分感知,她知道,他们口中的傲娇与变态,不是贵馈,便是天王...... 不是谁都有能力轻而易举地将云韶宫的摇钱树搬走,不是谁都有威力压下文昌公主蓄意的折辱,也不是谁,都可以在赫赫威名的皇家寺庙里,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在暗室里足不出户,凌照水原本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但穿透云雾传来的晨钟与暮鼓唤醒了她遥远的记忆。 她听过一个故事。 医家常知旁人隐私。 凌家的祖上,出过三代太医院掌院。其中第一代掌院,曾在鸣金山中,为一位贵人看过病。 据说那病人得的病十分怪异,发病时形状可怖,所以常年被关在鸣金山主峰上的一间密室里。 鸣金山主峰因为常年隐在云雾中,不被人熟知,它与侧峰上的鸣金寺隔着云海和密林相望,看似不远,但实则相距不少路,走主路从鸣金寺到主峰上的密室,一上一下,需花费足足半日的脚程。 但凌照水知道一条旁径可以直接登临鸣金山主峰,当年为防贵人的隐私泄露,太医院掌院入鸣金山主峰为贵人诊病,走的是一条崎岖难行的密道。 此事鲜为人知,寻常人家根本就没有机由探知贵人的私事。 慧妃沈晚棠亦没有料到,凌姑娘仅凭几缕缥缈的钟声和那条传闻中的密道,便知晓了自己的藏身之所。 有许多人,许多事,凌姑娘并不是没有感知,而是不想深究了,因为她觉得她此生都不会与京都城中的权贵再有瓜葛了。 银货两讫,是她为自己,与权贵划清的一条深长的界限。 便好似,有许多难明的情愫,刹那惊华间,凌姑娘分明已经感知到了,却都被她坚硬高耸的心防,不偏不倚地隔绝在外了。 那一日走出密室的时候,男人耿着脖子对她说: “你休想得到那三百金!” 她听后也只是笑笑,仿佛丝毫没有感知到少年空前的愤怒,反而细雨清风转移话题道: “主子,其实......你母亲还是很在意你的。” 肃王武瑛玖一愣,在这番争吵过后,他不明白女人突如其来这么一句话的用意,百般揣摩下,久久都没有出声。 他料想嗜金如命的女人,其每一句话背后必然都有广阔的深意。 可这回,他真的错怪凌姑娘了。 凌姑娘偷听到了男人与他母亲在小窗前的一番唇枪舌剑,便忍不住想要将一些男人不知道的真相挑明,比方说: “她为了救你,甚至跪过我。” 第一百八十七章 娇娇软软 肃王武瑛玖肖想慧妃沈晚棠往日形象,深觉此事绝无可能。 高傲高贵如沈晚棠,承帝宠,冠后宫,她既有浊世芳华,又有雷霆手段,皇帝身边层出不穷的莺莺燕燕她从来都不放在眼里,便是后妃和四王,见了她,面上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沈晚棠虽是女流,但她膝下的黄金,可不止三百。 母亲,竟然会去跪一个......妓子? 这在肃王武瑛玖听来纯属无稽之谈,可说者言辞凿凿: “主子,你母亲她跪着求我的时候,不期许你有坚定不拔的意志,她只期许,你能够活着。” 诚然,凌照水不明白慧妃母子的往日纠葛,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感知得到: “她既没有在你潦倒时舍弃你,也没有因你久病而放弃教导你,便尽了做母亲的最大职责。” “至于她有些言行上的固执,价值上的背离,那都不能成为你让她伤心,让她终日胆战心惊的借口。” 凌姑娘言之凿凿,肃王武瑛玖哑口无言,女人的聪慧和理智震惊了他,一度他以为凌姑娘已然窥见了什么天机,却听后者胸腹一挺、趁机劝进: “所以,主子,你要听妈妈的话哦,要好好用药,好好将养身子......” 绕了一圈,肃王武瑛玖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听明白了凌照水的言中之意: “哝哝,闲事莫管,除非你嫌命长。” 凌姑娘被男人无情地请出了内室。 她兀自摇头,边走边道: “叫我跟着你,又叫我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管......” “主子,你想金屋藏娇,可我不喜欢以色事人呢!” 以色事人,难得长久。纵使能够长久,也难免色衰爱弛。 凌照水深知其中道理,来源于一个巴掌。 凌照水从小生活在倚梅园中,虽不问世事,却也知道父亲凌捭阖和母亲梅香, 并非名正言顺。 昔年皇帝将西域第一舞姬梅香赏给了凌捭阖,可彼时凌捭阖早已娶妻生子。 长兄凌洒金的母亲沈庭芳便是凌捭阖的发妻。 传言沈家先祖是得道的半仙,后入世做了朝廷的钦天监,沈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后,独生了一个女儿,便是沈庭芳。 沈庭芳奉亲长之约,嫁进了京都世家凌家,嫁给了天子跟前显贵、人才俱佳的凌家长子凌捭阖。 本来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鸾凤合鸣。 谁曾想,一朝惊变,原本进献给大雍皇帝的西域第一舞姬梅香,竟然被凌捭阖收作了掌中娇。 凌捭阖重金建倚梅园藏娇,天下人无不艳羡。 年幼的凌照水却在沈庭芳对母亲的漫骂和指责中得知, 像母亲这般无约与人苟合的,是外室。 生下的自己,往好听了叫,是私生女,往难听了说,便是沈庭芳掌掴梅香时口中说的, 野种。 这样羞辱的称呼,自小便在凌照水心中埋下了情爱的疑云。 外人艳羡倚梅园的繁华以及凌捭阖对梅香的盛宠,凌照水却知道那只是一叶障目的表象,事实并非如此。 凌捭阖决然赴死之时,曾留过一封遗书,给了结发妻,其中交待了身后事,表达了对发妻的亏欠和对子女的期待,洋洋洒洒的篇幅却没有一句提及梅香。 那个仰仗他生存的绝世美人,那个被他无限风光娇宠过的女人,那个最需要他呵护和荫蔽的弱女子,凌捭阖死前竟没有一句话为其挡风遮雨,仿佛那些爱过的光阴,盟过的誓言,有过的欢愉,通通都是不值一提的云烟往事。 凌照水承袭了母亲的美貌,却不想活成母亲的样子: 空有盛名,以色事人,无名无分,仰人鼻息。 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肃王武瑛玖那句“跟了我吧”,凌姑娘不曾咀嚼,便放下了。 潦倒与卑微,本不是她卖身的理由,亦不是她向命运低头的借口。 凌照水,她不愿也不会成为下一个梅香。 午后难得的阳光里,暗室里的姐妹挤在那一团小小的光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各自的往事。 莺莺坐在凌照水身边,挨着她的肩膀不无惆怅道: “我爹,我奶奶,都在家等着我回去呢!” 她断定自己被狠心的继母贩卖的时候,年迈的奶奶和老实巴交的父亲并不知情,心心念念想逃脱困境,回去和亲人团聚。 另一头,素素也被勾起了相思: “我是自己同意的,贵人出了高价,有了这笔银子,我爹娘便不会再反对我和阿春哥在一起,要我嫁给村长的瘸腿儿子了。” 潇潇接口道: “你那心心念念的阿春哥若是知道你做的这腌臜事,还会要你吗?” 素素满脸自信: “当然,我阿春哥说了,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他都会永远爱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实则心里也并不十分确信,遂补了一句: “更何况,那人又没有把我怎么样。这事,若是我不说,便没有发生过,我阿春哥又怎么会知道呢?” 她说完,迫不及待地捅了捅凌照水,转移话题道: “哝哝,有人等着你吗?” 时光稍作停留,在貌似随意的问答里,有人伸了伸懒腰,有人抖了抖麻麻的腿,也有人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等在了黑暗里。 凌照水看着身前这些人,没来由觉得她们此前所有的做作,仿佛都是为了问出这个问题。 她细想这个问题,父母双亡后,她便成了孤儿。 亲族崩塌,仆从离散,人海茫茫之中,还会有人在等她涅盘归来吗? 凌照水想起那个人,笑了起来: “有,有人在等我的。” 倚梅园中,沈庭芳冒然造访,赏了梅香狠狠一记耳光,尽显当家主母的威仪。 闻讯而来的凌捭阖严辞呵斥了沈庭芳对梅香母女的贬低,小心安抚着受惊吓的女儿。 可年幼的凌照水却还是因为这场变故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她未及顾影自怜,便被主母身后窜出的小男孩治愈了所有的感伤。 少年凌洒金一把抱住凌照水,喜形于色道: “什么野种?分明是娇娇软软的妹妹啊,是洒金对着孔明灯许愿得来的妹妹啊!”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这么好 此后经年,沈庭芳与梅香势同水火,倚梅园对凌家主母高筑院墙,但凌洒金是倚梅园中的常客,是妹妹凌照水最期待与依赖的童年玩伴。 凌照水想起凌洒金,至今都觉得很庆幸。 凌洒金中了榜眼没多久,凌捭阖便出了事。 彼时凌捭阖被革职查办,深受其连累最深的便是正在谋差事的长子。 凌夫人沈庭芳原先挑拣的那些好差事、前途无量又能顾及家室的热门岗位,自然都没有了指望。 彼时为躲灭门之祸,沈庭芳为凌洒金的差事求遍了京都城中的名门故交,得到的回复也是出奇的一致: 谁也不敢在天子的盛怒下,插手凌家之事。 从金榜题名、筹措满志,千人万人追,到朝不保夕、前途未卜,门前狗都嫌,凌洒金所经历的落差千丈,并非常人能够感同。 不过他终究是幸运的,他赶在父亲凌捭阖被当今降罪之前,赴任边关,官职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官,却远远地躲开了京都城中的是是非非。 凌洒金走之前,曾经苦求过妹妹随其一同赴任。但沈氏和梅香的隔阂已深,沈氏以主母之威勒令凌照水留在京中,梅香亦不愿与沈氏一路,使得凌照水不得追寻兄长的脚步。 一别大半年,凌照水有些想念兄长凌洒金了。 不知道金娇玉贵的哥哥在边关,是否一切安好;不知道主母闻听了梅香的噩耗,一朝快意是否能够尽消往日恩仇; 不知道她凌照水,余生是否还有机会,能够见到亲人。 不过她始终坚信,哥哥会等着她。 铜墙铁壁内,有人因为这句话,重重握了拳头,失手捶在墙上,发出的嗡嗡声引得一墙之隔的女人们慌乱地尖叫: “地动了吗,快跑啊!” 风吹草动,地动山摇,刺耳的尖叫和慌乱的人影,映衬得凌照水很淡定。 她站起身,走到墙便,两指微屈敲了敲墙面,抬高音量道: “主子有什么话,大可自己来问哝哝,何必假他们之口呢?” “哝哝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暗室中这才寻到方才一阵晃动的来源,她们看哝哝这副淡定的模样,知道她已然觉知了她们与铜墙内男人的暗中交易,不由有些心虚: “哝哝,他承诺给我们加银子,那个数吧我们也没有办法拒绝......” 凌照水无所谓地笑笑,了然道: “知道的,大家都是为了银子嘛。” 她走出暗室,举步往那密室走的时候,回眸对交头接耳的姐妹道: “不过,这银子,哝哝也想赚点。” 她看向潇潇,意味深长道: “毕竟,哝哝家里也有一位阿春哥在等着呢。” 肃王武瑛玖避见凌姑娘七日之久,终因这句话破了功,大开方便之门,任凌姑娘横冲直撞,进了密室。 凌姑娘刚迈过门槛,进了内室,便被一只大手拉到一边,抵在了墙角: “说,他是谁?” 他贴得极近,蓬勃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项间,暖暖的,痒痒的,却不讨人厌。又或是,凌照水已经习惯了他的靠近,这个于旁人而言过于暧昧的距离,是他们惯常相处的模式。 凌照水碰触过男人身体的角角落落,当有觉悟,这个和自己抵足缠绵过的男人,他是个年轻人无疑。 可他说话老练,总是一副说教的态度,又每每让凌照水错觉他是个糟老头子。 凌姑娘觉得,此刻的肃王武瑛玖,才是少年人应有的模样。 他着急,他善妒,为了得到她的答案,他将大局全然抛在了脑后: “哝哝,说话。” 他愈是着急,她便愈是笑得香甜: “他是个特别好的人,有才华却不轻狂,有家世却不显摆,良善又温暖,赤诚又可爱......” “哦,对了,他长得也特别好,有一副能够让人一见钟情的好相貌。” 她絮絮叨叨说着,直到肃王听不下去了,狠狠啃咬在她的唇上: “很好,你既有人相依,我也就放心了。” 肃王武瑛玖叫暗室里的姐妹帮忙打探哝哝的私事时,没有料到自己会因为她的回答失了方寸。 他原本想的是,她既不愿跟了自己,必是有旁的什么打算。 如果她还有家人可以相依,他便还她自由。 可听着她无限仰慕地描绘出那人伟岸的形象时,肃王武瑛玖心里的天平一点点失了横,他可以真切地感知到哝哝对那人的无限依恋和向往,他可以想象她提起那人时眼眸熠熠、神采飞扬的模样。 肃王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哝哝拒绝自己的理由。 平生第一次,他生出了有违教养和气度的小人之念: 他想要枉顾女人的意愿,把她强行扣留在自己身边。 这样的贪念在肃王脑中愈演愈烈,几乎可以和他的骄傲、礼教和自律抗衡。他被少女牵着鼻子遛了一道,生硬地执起女人一只冰凉的手,强行将一块温润的玉佩塞到了她的手中,冷冷道: “这块和田,是我头一次获嘉奖时得的彩头,当不止三百金。你走吧......去会你的阿春哥。” 黑暗,将他转身离去的落寞完完全全地掩盖了,他略显踉跄地往前走,茫然地那走过千百次从未绊住他的桌角撞上了,他却恍若行尸走肉一般继续往前走。 禹禹独行,肃王武瑛玖早已习以为常。 他的人生,被难以启齿的病症驱使,早已失去了光明与星辉。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本不该生出有人相伴、与人相携的绮念,也不应该轻易许诺旁人将来。 放她离去,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肃王武瑛玖沉溺于无法自拔的失意中,便没有觉出到黑暗中有人小跑着跟上了他的步伐,她纤细的双臂不受控地环过他的腰身,十指牢牢地扣在他的腰间,有嗡嗡的声响带着几许哽咽回荡在四壁间: “主子,你为何对哝哝这样好!” 好得让她都有些不忍心离开他了。 肃王武瑛玖只手便可以将凌姑娘双手包裹,他用他的炽热熨帖着她的冰寒,与此同时,心底的寒冰也在与人温暖的同时慢慢消融。 长久无言的依偎后,凌照水听到他说: “哝哝,我并非对所有人都这样好的,你可明白?”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上移,穿过平坦紧致的腰腹,直至宽阔结实的胸膛。 在黑暗的荫蔽下,在男人胸膛靠左的地方,凌照水清楚地感知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哦不,那是心动。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谢谢你 山风呼啸,凌照水缩在暗室的被窝里剥白着自己, 一点一滴,深深浅浅。 半梦半醒之际,无边的意识生出了偏执,停留在一墙之隔的男人身上,不愿离开。 有关于他,在凌姑娘的脑中挥之不去。 她在周边姐妹的酣梦中,猛然坐起,如同魔怔了一般,拼命地告诉自己: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他连自己的面都没有见过,他们相处亦不过短短几日, 怎么可能会生出什么别的情愫? 倚梅园中,不谙世事的少女怀春、思慕爱情,她想象中的伴侣,应有父亲凌捭阖的洒脱,长兄凌洒金的意气,或者还有些京都才子傅柯羽的才气。 父亲把她抱在膝头是玩笑说,唯有世间最优异的男人,方可以匹配我的照水。 那些暗生的杂念,被掩盖在娇羞与懵懂里,不及怒放,便被扼杀在了摇篮里。 饱经世事后,凌照水明白了,洒脱、意气和才华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男人最可贵的品质,实则是...... 一阵冷意突来,酣睡的姐妹翻转了身,无意识地往被窝更深处缩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凌照水隐隐看见,一个包袱从小窗外抛入,开合只在一瞬间,如同一阵风过。 她没有出声,是因为她看见那包袱上挂着一块同她刚刚得的和田一模一样的玉佩。 她尚在思考,便有声音从窗外边传来,一个尖细的男声道: “哝哝姑娘,久等了。” “主子命我,送你走。你看,这是信物。” 他说的自然是那块被凌姑娘觊觎良久的和田。 只那一瞥,便足以叫凌照水确信,这就是白日里男人赠予她的那一块。 她视若珍宝,反复查看,此刻还牢牢拽在怀里的东西,没想到, 竟不是独一无二的。 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和田举起来,窗外的人催道: “夜黑风高,姑娘,我们赶紧走吧!” 白日里,他对她说“你走吧”,到了晚间,便成了真。 男人的雷厉风行,有些超出了凌姑娘的预期。 暗室同密室相连,四面高墙深筑,外头又时时有人把守,比之云韶宫,这个地方实则更像一座牢笼。 没有主家的允许,暗室里的姑娘是绝无可能从这里光明正大地走出去的。 凌照水蹑手蹑脚挪到窗边,将那包袱拾起,不死心地与窗外的来人确认: “咱们这是要跑路吗?” 她下意识地便要摇醒身边酣睡的诸多同伴,“莺莺、潇潇”唤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反被窗外之人阻拦: “她们的吃食里被我下了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主人说,他只能送你一个人走。” 凌照水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他一开始便喊了她的名字丝毫不怕人察觉,怪不得一屋子姐妹今夜睡得格外深沉不受外物惊扰。 他为她铺平了路,她只管大胆地往前走。 一段时日的相处,凌照水虽不闻外事,却也知晓密室中人,他有他的难处。 他有无法自控的身体,他有一个一贯强势的母亲。 很多事,他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可偏偏,骄傲如他,从不言说自己的苦难,无论是身上,还是心上。 在被病魔苦苦折磨之际,他悄无声息地反抗着母亲的专制, 凌照水深信,他做了他能够做到的全部。 凌姑娘想起他白日说的那句“哝哝,我并非对所有人都这样好的”,突觉一阵剜心的疼痛,她问了来人一句: “他呢?” “他的病呢?” 她太过清楚自己来此的目的,如此半途而废,不是她的本意。 “主子说,术士之言,不足为信。他的病,自有旁的根治之法,请姑娘不要挂怀。” “这段时日来,姑娘受惊良多,和玉便当为姑娘压惊赔罪。” “自此两清,请姑娘忘掉这些不愉快的经历吧!” 他将一事一物都解释得分外清楚,令她一时想不到任何留下来的借口: “既是如此,我们走吧。” 自凌捭阖事发后,诸事纷杂,常有外人扰,不分昼夜。入了云韶宫后,多少饱含恶意的眼光盯着凌照水,稍有不慎便会遭到荼毒,让凌姑娘养成了和衣而睡的习惯。 此刻她迅速起身,丝毫不拖泥带水,只是回望暗室与密室相隔的那面墙时,目光中含了深深的眷恋, “保重。” 他们之间,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尚不及一夜醉梦,令人辗转反侧。 道一句珍重,便足以划清彼此的界限。 凌照水不是矫情的人,她将那包袱拾掇,罩上他为自己准备的夜行衣,在窗外等候的蒙面人的帮助下翻窗而出,一路避走,紧随其脚步,离开了暗室。 月光昏暗,山路崎岖,人声在侧,几逢险境。 一路上纵有艰险,从未抱怨过一句。凌姑娘一介手无缚鸡力的女人,愣是跟上了经年行走在刀尖的暗卫的脚步,也着实令人惊叹不小: “姑娘若是习武,定是女中豪杰。” 凌照水不置可否: “求生之念罢了。” 来人顿悟,剥开面前草丛,对凌照水道: “姑娘,最难的一段咱们已经走过了。沿着这条密道一路下行,便能够回到山下,我已经联系好农家,他们会在山下等着姑娘,姑娘可在那修整几日,一应用具都已为姑娘备好,往后的路便要靠姑娘自己走了。” 走了一路,月色渐渐被晨曦掩盖,云层见了红,映得人的身影渐渐明晰。 凌照水很清楚,鸣金山上所行之事是富贵人家的隐私。 既然决定撇清关系,最好便是对面不识。 保持应有的神秘,既是保护自己,也是让对方安心的方式。 因而,她将自己裹得很严实,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都笼罩在夜行衣下,一路行来天色尚黑,莫说颜色,便连雌雄,都无法辨认。 护送她一路至此的黑衣人亦是如此。 但眼下天渐渐亮了,险路也已经走到了头,毫无疑问的,他们便也到了分别的时候。 密室里的路,凌姑娘来时走过,她并没有踟蹰,诚恳道: “谢谢你。” “也谢谢他。” 第一百八十九章 采花盗 事已至此,原本终章。 鸣金山上神秘莫测的少年,同碾落风尘的罪臣之女,原本并无关系。 若是凌姑娘在那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去,也许他们也会同那些有过牵连却未曾有缘深交的少年男女一样,被时光褪洗,被人群冲散,淡忘在柴米油盐里。 然而,就在密道的门被打开的那一瞬,她听到了一阵缥缈的晨钟。 鸣金山上鸣金寺,晨钟暮鼓对于寺庙而言,是最重要的仪式。 寺庙里的僧人即便错乱了食宿,也不会错乱了晨钟。 “不对。” 凌照水听了几遍,疑虑变成了真,她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 “现在并不是晨钟该出现的时辰,且这钟声急促,一声接着一声,听着让人慌神。” 她看向鸣金寺的方向,笃定道: “那边,出事了。” 鸣金寺是皇家寺院,能够凌驾于鸣金寺住持之上,对鸣金寺的晨钟暮鼓指手画脚的势力,想必不凡...... 凌照水这样揣摩着,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铜墙铁壁之内的那个人,他不欲让人窥见的真容后面究竟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声声急促的晨钟对于他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它会不会成为他短暂苦痛生命的催命钟呢? 凌照水没能往下想,身旁的人在催她: “哝哝姑娘,前路坎坷,快些走吧!” “你好不容易走出来,就不要再过问这里的事,这里的任何人、发生的任何事,都已经同你没有干系了。” “保重。” 凌照水点头咀嚼着这句话的深意,很听劝,也很惜命,头也不回地便进了那密道。 外界纷扰,个中苟且,又岂是她一个小女子能够左右,她能够做的,便是努力保全自己的性命,如此才能多看这尘世一眼。 云雾微散,天已露白。 此时的鸣金寺内,果如凌照水所料,已然如临大敌。 晋王、建王、诚王和黎王齐聚一堂,晋王正在给住持施压: “本王听说,鸣金寺作为皇家寺院,竟然枉顾佛门礼教,在佛门清净地窝藏采花大盗,纵容他捕猎山下农家女在寺内行苟且之事。” 晋王说罢,便有随行护卫把一个农户押解了上来,那人声称: “小人名叫阿春,与相好素素,俱是山下土生土长的农户,约莫一个月前,素素不见了,小人遍寻无果,求告无门,却因此结识了许多同病相怜的朋友,他们家中,竟然也有莫名走失的云英女。” “前两日有人在鸣金寺辖区内捡到了走失女的物什,村里人传言鸣金山上出了采花大盗,他时常会踏着夜色来村里抓人......” “小人求各位大人做主啊!” 山野小民的状告,竟然上达天听,搬来了晋、建、黎、诚四尊大佛。 实则并非这位阿春哥对爱侣的一片赤城心感动了上天,搬来了天兵,四王齐聚一堂是缘于另一桩传闻。 这桩传闻,从未流于市井,只在宫闱里兴盛了一时,便被慧妃沈晚棠以铁血手腕镇压了。 流传此言的宫人,被拔舌的拔舌,杖毙的杖毙,形状可怖,曝尸示众,此后再无人敢乱嚼肃王武瑛玖的舌根。 那传言说的是,肃王武瑛玖的怪病,需要女人,源源不断的女人。 有段时日,肃王所住宫殿终日闭门,密布环绕不见天日,数名宫人被慧妃送入殿内后全都消失不见,便有传言说肃王武瑛玖兽性大发,在里面与宫人日夜交合,不分白昼。 原本,皇族贵馈有几个暖床、纳几房侍妾,便是因此弄死了几个宫人,也并非什么奇事。 可此事传出的当下,正值圣躬违和,命众妃、诸王侍疾,肃王因病未至,本就招惹诸多是非,若再任由白日宣淫之事坐实,势必遭来灾祸。 慧妃沈晚棠当机立断,杀一儆百,断了所有空穴来风;并且冒了极大的风险,将肃王转至鸣金山上,所用治病的女子也从难纠深浅的宫人变成了无根无底的农家女。 却还是百密一疏。 阿春求告,四处无门。 四王自不会去关注一个寻常农户的动向,他们关心的是彼此,是圣躬违和的情况下,竞争对手的每一个寻常不寻常的举动。 原本,肃王武瑛玖受寿险所致,早已被排除在大雍皇位的竞争之外。 可慧妃一直冒头,活跃在前朝后宫,掌握着天子后宫的实权,便难免叫四王怀疑,肃王只是受命蛰伏。 四王想到肃王的早慧,想到他应对太傅和父皇问询时从容的对答和独特的见解,便觉夜不能寐。 也因此,四王及门人从未放松过对慧妃母子的警惕。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晋王被门客告知,慧妃手底下的人在给京兆尹施压,为的是一桩小的不能再小的私案。 四王与慧妃缠斗日久,谙识对方秉性,知慧妃绝不会为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出卖自己天大的面子,反复揣摩之下,晋王便又想起了那桩被慧妃铁血镇压的有关肃王的秘闻...... 空穴不来风,若是传闻属实,肃王武瑛玖便应该是鸣金山上那个踏月而来、肆意妄为的采花大盗! 彼时四王相持不下,急需一个突破口来探察彼此的底细,慧妃母子在浑然不察的情况下,已经被云谲波诡的时事架到了钢刀上。 “禀晋王、建王、诚王、黎王殿下,鸣金寺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我们都搜遍了,并没有寻见采花大盗的踪迹。” “鸣金寺的和尚全都在这里,他们没有人承认自己是那采花大盗。” 从昨日晚间始,鸣金寺的和尚便被四王命人全部严加看管起来了。 严刑、拷打、责问,和尚们“对佛主起誓”的诚心打动不了心如磐石的天子骄子,他们要的不过是住持和尚的一句话: “老和尚,你再不松口,你这满寺院的和尚便都要生祭佛主了。” 鸣金寺住持承先师重托,严守对历代帝王的承诺,无帝王的金口玉言,他绝不会打开通往鸣金山主峰的门。 “各位王爷,非是贫僧刁难,那主峰是高祖养病之地,无诏不能私往啊!” 第一百九十章 兄长们 晋王高眉慢拧,缓缓色变: “你怎么不是刁难?如今父皇重病在床,你叫本王等上哪讨要圣喻?” 建王也慌忙帮腔: “难道就因为那是高祖的禁地,旁人不得私入,便任由那采花大盗在那山间横行吗?如此置我大雍法度于何境地呢?” 皇权与法度的两难问题被抛给了鸣金寺住持,僧人们的惨叫声不断传来动摇着他誓死不违师命的决心,便听身边的黎王笑了起来,吊儿郎当道: “住持要圣喻,也莫要局限在父皇身上,假以时日,说不定站着你面前的人,便是你下一个主子了。” 此话大逆不道,引得佛堂内安静异常。 黎王玩笑的眼神从晋王、建王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驻在诚王身上: “皇弟,你说对不对?” 诚王惶恐,慌忙推脱道: “本王听哥哥们的。” 话虽如此,他的眼神可一点都不算安分,来回在三个哥哥脸上寻觅,等着看谁能将这千斤重的话头接下来。 晋王最长,终是他咳了一声,率先开了口: “黎王的话虽糙,但也不无道理。父皇只有我们这几个儿子,将来承袭大统,也当在你我之间。” “老和尚,本王这么说,你认与不认?” 鸣金寺住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未曾从他们自视甚高的脸上看出天命之象,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句“阿弥陀佛”在佛寺之中,司空听惯,谁也没有料想过,这句如口头禅般的佛语会招来佛主,地动山摇的,惩戒。 随着住持的佛语落地,黎王身后的一尊金身佛像发出了一声巨大的轰鸣,众人抬首,便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事情: 那座约莫两人高四人宽的金身佛像,正朝着黎王武瑛懋的方向一点点倒塌...... 贡品倾斜,滚落在地,杯盘互碰,被湮没在众人的惊呼中。慌乱中,供烛点着了帷幔,帷幔连着地板与房梁,火势顺势蔓延,掉落的焰灰四处飞扬,烫伤了不及躲闪的黎王,他收起了方才的一派玩世不恭,环顾四周变得疾言厉色: “谁,谁干的?” 人迹混乱中,香灰缭绕间,责问未及落地,那倾塌的佛像却已严严实实地压在了黎王武瑛懋的一条腿上。 可恨的是,为了掩藏自身实力,黎王此番上山并未将亲卫带全,又依照晋王吩咐每家分出去几个亲卫监督军兵看管僧侣和探寻通往主峰之门,护在黎王身侧的早已不足十人。 混乱中,那八九个护卫也不知都跑哪里去了,竟就任由着自家主子被那巨物生砸了! 百余斤的重物压在一条肉腿上,那疼痛险些叫黎王昏厥了去。 天子骄子活到这个年岁,也不曾尝过几回体肤之痛。可以说,黎王此生所尝苦痛,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回多。 他凄惨的苦叫并未博得兄弟们的任何同情,晋王和建王在烟幕的掩盖下交耳,建王恭维道: “一个瘸子自是不能担当大任了,皇兄真是好手段,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便把黎王除了。” 晋王听了自己弟弟的恭维,却露出了惊讶: “难道这不是皇弟的手笔吗?皇弟从小杀鸡就喜欢用牛刀。” 建王武瑛佶闻言尴尬地咳了一声,他诚然有自小钟情的手段,但眼下黎王这惨状实则并非他的手笔,他正惊奇,想要辩解,便见自个兄长已经踏过满地狼藉、满面痛色地朝重伤在地的黎王武瑛懋奔去了,边走边呼,力竭之声竟然盖过了黎王的呼痛之声: “黎王,你这是怎么了!”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兄要如何同父皇、同德妃娘娘交代啊!” “为兄宁愿伤得是自己啊!” 建王听着晋王武瑛谨着急悲痛的喊声,鸡皮疙瘩不觉起了一身,喃喃自语道: “兄长平日的戏曲果真没有白看,伶人也没有白养,这几嗓子喊得比皇家戏班的角儿还要入木三分。” 如此一番踟蹰,建王的脚步就慢了晋王许多。 比他慢的,还有人。 佛像砸中了黎王,不是诚王武瑛迟的本意。 他的本意是: “怎么只砸中了一个?” 被责骂的随身属下十分委屈: “晋王、建王身边的护卫太多了,而且他们跑得实在是太快了。” “若非黎王身边护卫被属下着人绊住了,恐怕咱们的计划就落空了......” 诚王武瑛迟显然不耐烦听解释,几步迈开,便追上了晋王的脚步,一齐将黎王武瑛懋围在了当中。 远远看去,竟是一派兄友弟恭的和谐场面。 鸣金寺住持旁观了这一幕,却忍不住感叹: 龙生四子,果然个个不同。 晋王虚伪,建王鲁莽,黎王言行无状,诚王小人心志。 纵使住持大师能秉承先师遗志,把主峰上的皇室秘密保守下来;可凭着眼前的几位无能之辈,当真能将这偌大的大雍江山守住吗? 明火已经全部泯灭,连带着佛堂里的一应香火全部被无情地浇灭。 住持感觉眼前一片昏暗。 不知来时路,也找不到前行的光明。 黑暗中,他听到有人喊: “找到了,找到了。” 言语中的兴奋,溢于言表,就好似发现了秘藏千年的宝藏, “找到了,通往鸣金山主峰的路。” 晋王松开了握着黎王的那只手,建王脚步开外,与同时举步的诚王撞在了一处。 兄友弟恭,顷刻间就变成了鸟兽散。 晋王命人驱散烟雾,送走心有不甘的黎王武瑛懋,并命卫兵将佛像背后的口子清理得开阔些。 一切就绪后,他得意洋洋地看着住持大师: “找了许久都不曾找见主峰的入口,原来竟是藏在这佛像后头。” “本殿下倒要瞧瞧,这主峰上究竟藏了什么?” “住持和尚,眼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事已至此,住持知道自己已经拦不住龙子们蠢蠢欲动的心了,他双手合十,正要认命地叹出那句亘古悠长的“阿弥陀佛”时,被晋王、建王、诚王齐声打断: “老和尚,经就不要念了,走前带路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重重有赏 武氏高祖起于乱世,抗暴政而得天下。 自高祖起势距今已有百余年,其骁勇英姿被史书撰记、流芳后世,后人惊叹于其彪悍的平生经历,便很少有人关注到有关高祖的另一桩史实。 高祖不寿,享年三十七。 高祖推翻暴政,创下武氏皇朝,未尝坐享盛世繁华,指点万里江山,便因恶病缠身撒手人世。 相传,高祖人生的最后几年,是在鸣金山上度过的。 他死后留有遗诏,命继任帝王将鸣金山主峰封锁,建立鸣金皇寺镇守要道,以此杜绝世人的窥探。因此,即便是龙子龙孙如晋王、建王、诚王之辈,平生也从未攀登过鸣金山主峰。 云雾缭绕中的鸣金山主峰,似乎变成了历代帝王的特权。 除了历任帝王,没有人知道,高祖究竟在鸣金山上留下了什么,又究竟藏了什么。 有人说,是武功秘籍。 高祖骁勇,有万夫不当之勇,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也正是基于此,他才能带领一群乌合之众、揭竿之民将暴政推翻,成为一代英雄人物,成就一番帝王的伟业。 高祖之后,其龙子龙孙尽享盛世太平,也大多自持身份不愿再以身犯险。累世之后,百姓只闻武氏皇族治世的冗长功绩、长篇大幅,却再也没有看到、听到哪位皇子能在军功上有所建树,复刻高祖当年救世的热血与传奇。 皇族数代不出悍将,却又紧握着军权不愿假手异族。以至于数代之后,大雍王朝面对北宸军队的挑战时,屡落下风。 高祖若地下有知,知晓大雍今日举朝无将的局面,不知当作何感想? 也有人说,鸣金山上藏着的是宝藏。 高祖起于微末,虽有号令天下之能,却无号令天下之财。其举兵与暴权相抗,经大小战役无数,虽有缴获,却非恒财。 兵马之征,粮草为重。时人有云,高祖得了一位世外高人的捐赠,才能买马招兵,与暴权相抗。然而在高祖起兵的历代记载中,都没有将此事证实。 高祖是不世出的英雄人物,有关他的流传几乎可以养活大雍朝领地内一半的说书先生,其事迹经过历代重编和演绎,其中真真假假,早已无法辨清。 仅仅有关于高祖从何得来的财富,就有十七八种说法,有人说是高人捐赠,有人说是发现了一处矿藏,也有人说是刨了富人家的祖坟......众说纷纭,无从考证。 眼下唯一可以认定的是,鸣金山主峰上一定藏了高祖的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今,又添上了他的曾曾曾.....孙子的。 “娘娘,都处置干净了。” “晋王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咱们也赶紧撤到密道里去吧!” 慧妃沈晚棠脸上阴云并没有因为属下的成事而消散,她闻言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看向身边跟随多年的阮嬷嬷时,神色才稍稍和缓下来: “肃王怎么样了?” 阮嬷嬷得慧妃吩咐,刚刚从密室里出来,未来得及禀报,被奉命去处置农家女的护卫抢了先,这会被慧妃问及,她憋了许久的情绪刹那间得到释放,竟然是哭了出来: “殿下他,不好,很不好。身上都是口子,地上都是血。” “娘娘,今日是肃王殿下二十岁的生辰。” 身为肃王武瑛玖的亲生母亲,慧妃沈晚棠怎么可能不记得肃王的生辰,她如今晃神,只是因为长久以来她都有意想要淡忘这个日子。 有人断言过,肃王武瑛玖活不过弱冠之年。 那人不是寻常的御医和江湖术士,而是慧妃沈晚棠极为信任的一个人。 所以,慧妃不得不信。 “殿下昨日还好些,今早起来就很不好。婢子刚刚进去时,他还在自残以正视听,但看上去,好似一点用都没有。” “娘娘,你快想想办法啊,再这样下去,殿下他......” 阮嬷嬷将“会死”两个字留在了喉咙口里,因为她觉察到慧妃的脸色随着她的叙述已经明显得不好了。 肃王武瑛玖命悬一线,偏偏这个时候为了避人耳目,暗室里的人全都被慧妃着人处置了。 惯经风雨的沈晚棠也坐不住了,她想起了一个人,遂看向刚才回话的那名属下: “哝哝呢?不是说没有看见她吗?” 那名属下方才在暗室里处置农家女时便没有发现哝哝姑娘的下落,他怕慧妃责罚他办事不利,所以一不做二不休便...... “属下确实没有看见哝哝姑娘,不过请娘娘放心,属下走时往那暗室里放了一把火,这会火势想必已经顶天了,不要说活口,便连老鼠都不会留给晋王他们......” “哐当”慧妃沈晚棠抓了手中杯盏,使了重力砸下那名得力的手下,气道: “给本宫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是找不到,本宫拿你祭她!” 那属下不明所以,惶恐间匆忙去了。 慧妃正急火,又有一名护卫来报: “殿下他......正在拿头撞墙,他使了蛮力,属下等无法靠近......” “娘娘,你快想想办法啊!” 与此同时,慧妃安插在鸣金寺的眼线也传回了消息: 晋王他们并无丝毫手足之念,眼线原本想着推波助澜伤了黎王可以拖住他们的脚步,却没想到反而帮他们打开了通往主峰之门。 晋王他们舍下黎王几乎不费思索,眼下他们挟持了住持,已经过了主峰的山腰,眼看着就要到山顶了。 一边是迫近的敌人,一边是命悬一线、无法挪动的儿子。 噩耗连连,反令慧妃冷静下来,她的眼神在诸多心腹身上巡视一圈,问道: “你们,谁是处子?” 她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术士再三强调: 肃王发病时,与他交合的必须是纯净的处子,否则,邪气会加重。 眼下农家女全数被处置了,慧妃不得已,只能把眼界放宽至自己人身上: “尔等谁能缓肃王之急症,本宫重重有赏!”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回来了 慧妃沈晚棠冒死带到鸣金山上的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她的心腹,这些人个个都有为慧妃母子卖命的决心,只是...... 一个年轻貌美的宫人率先跪了下来: “婢子罪该万死,婢子幼时在端妃宫中侍奉,曾被建王奸污过。” 慧妃知晓这名宫人誓死对抗淑妃、建王的缘由,这也是她放心用她的原因,闻言便转向了另一个。 另一名年貌相仿的宫人在被慧妃眼神扫过后,也跪了下来,结结巴巴道: “婢子为传递消息,和殿前的侍卫好过。” 紧接着,室内剩下的两个宫女也都跪了下来: “婢子的清白,入宫前便被亲爹赌钱卖了,卖了一回又一回。” “婢子也不成,有一回娘娘来了月事,婢子被陛下拉去应了急。” 慧妃的希望一点点磨灭,她身处后宫多年,自然知晓女子在宫中生存有多么不易。许多王侯贵馈看似衣冠楚楚,可实则比之禽兽亦多有不如,枉顾人伦、就地生情、四处纵欲的并不在少数。 不要说这些低等宫人,便连她自己,未得盛宠的时候也尝被一些禽兽觊觎过。 入了宫门,没有回头路。慧妃沈晚棠拼了命往上爬,很多时候也只是在积蓄一份自保的能力罢了。 慧妃理解宫人的处境,可是谁又能理解她此刻的无力: “苍天呐,谁能救救玖儿?” 便在她这般感叹的时候,余光扫到一个人,那人会意,在慧妃若有所思的眼神注视下,缓缓跪了下来: “老奴,老奴......倒是处子。” “若娘娘不嫌弃老奴年岁已高,体貌丑陋,并且曾与数名掌事太监对食过,老奴愿为娘娘,为肃王殿下尽绵薄之力。” 此人正是得慧妃另眼相看的阮嬷嬷。 慧妃从头到脚打量着阮嬷嬷,她跟随自己多年,年岁和自己相当。这些年为了襄助自己,干过的腌臜事不少,睡过的太监头子都不下一打。 那些事,都是自己首肯,甚至亲自点拨的。 阮嬷嬷之所以年近不惑还保留着处子之身,一方面是因为沈晚棠如今渐渐得势了,她身边的人不用再看走狗的脸色了;另一方面则是,宫里走动的正常男人大都知道这阮嬷嬷的底细,纵使饥不择食也不愿与之亲近。 阉狗的手段有多花,阮嬷嬷身上便有多脏。阉狗用过的女人,自持身份的男人又怎会屈就。 可如今时势所逼,难道要让这样的脏污的人去服侍自己的儿子吗? 慧妃沈晚棠望着泪水纵横的阮嬷嬷,万千杂念从她的心头闪过。其中有她豪言说过的话,有她随手处置过的人,那些鲜活又鲜艳的面目在沈晚棠的脑中徘徊,有一瞬,她也险些崩不住,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都是报应啊!” 沈晚棠痛定思痛,终于下定了决心,对阮嬷嬷说: “眼下也没有别人了,你去准备准备吧......” 慧妃的话落地不久,方才被撵出去的那名下属急匆匆进来禀报: “哝哝姑娘她,回来了。” “她说,她答应过的,会做到。她已经往密室里去了。” 大喜之色从慧妃沈晚棠脸上闪过,旋即又被一盆冷水浇灭: “晋王他们已经能望到人影了,等他们到了山上,闯入密室,怕是......来不及。” 经逢悲喜,此时的慧妃沈晚棠已重整了往日威仪,她凤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平静地对身边亲信道: “走,去会会他们。” 属下不明所以, “娘娘,咱们不躲了吗?” “此处是高祖禁地,若被旁人撞见我们藏身在此,可是大罪。” 下属们如临大敌,慧妃信步往外走,却是一派镇定自若: “那也得他们有胆量上来!” 一个女人,此生能够历尽的所有痛楚,莫过于丧子。 从肃王武瑛玖被定论了早夭以后,慧妃头顶警铃高悬,世上难事对于沈晚棠而言,都是再小不过的事了。 多年来,正是怀揣了死志,慧妃才能在拨开云雾见日月,在大雍后宫这片茂密的荆棘丛中完好无缺地穿行走过。 今日,沈晚棠再一次面临了破釜沉舟的局面。 可她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无惧命运的任何一次挑战: “去,把密道里的东西给本宫搬出来。” 密室外,慧妃匆匆奔赴她的战场。 密室内,凌照水同样如雷大敌。 她不知道应当拿地上的这个男人怎么办。 所有人都似乎在奔忙躲避着什么,让凌姑娘回行的路意外顺畅。 方才还住过的温香软玉汇聚的暗室,眼下已成火舌下的废墟。 火光微隙里,烟熏火燎间,有护卫看到了她,惊呼出口: “哝哝,你......你还活着?” “怎么可能呢!” “你该不会是......仙女吧!” 这名护卫,正是方才被慧妃责骂、遣来寻找哝哝踪迹的那名属下。他之所以这么问,不是没有缘由的。 暗室里的女人,平日里都被严加看管着,轻易出不了门。便连如厕之类,都有嬷嬷随身跟着。 若非今日事发突然,他们处置人时也会经过严格地核对和清点,绝不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他们刚才没找到哝哝,便想当然以为她藏在暗室的某个角落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名属下便狠心放了把火,意图毁尸灭迹。 这样的事情,他们驾轻就熟,也深得慧妃首肯,可以说从未出过差池。 没想到,却在哝哝姑娘身上栽了跟头。 对于哝哝姑娘的死,慧妃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在意。 这护卫亲手放的火,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火熄灭了些,更是不顾危险,冲进火海里找寻了半天。 在他满心失望,正要去向慧妃请罪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原本已经香消玉殒的人竟然完好无缺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死而复生,常人自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护卫此时看向哝哝姑娘,内心一股寒凉油然而生: 他莫不是撞见鬼了! 呸呸呸,哝哝姑娘肤白体婀,又怎么会是鬼呢? 她怕不是什么误入人间境的天上仙吧? 可观其体貌、举止,又分明能感知到她身上的生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第一百九十三章 舍不得 肃王武瑛玖眼中刹那星辉与那严丝合缝的门窗一样,被终结在少女超乎寻常的理智里。 她不愿意任光明照耀彼此的本来面目,她不愿意就此走进他苦痛的生命,陪伴他人海权场沉浮一世。 她一直是独立而清醒的个体,便如同她吻上他的薄唇那般: 柔软异常,却也冰凉如许。 两瓣柔唇在男人灼热的双唇上流连,有什么东西在电光火石间刺中了凌照水坚如磐石的内心,她分不清那是什么,剥除彼此的衣衫时她显得有些仓促而急躁: “主子,挺住啊!”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相亲, 她感觉不到他的热情了,也感觉不到他汹涌的回应了,她觉得他变成了一具刚硬的躯体,任她摆布。 他的呼吸起起伏伏,近在她的耳畔,可她却觉得慌张,觉得害怕,她从体肤亲近中感受到了他此刻的情绪: 从未有过的,颓废,无望和落寞。 他不想再饮鸩止渴,他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他不再如她所见般,以不屈和刚强的意志应对命运的不公与挑战。 他只是摸摸她的头,平静地安抚着她的惊慌与失措: “哝哝,不要白费力气了,那个方子,没有用的。” 肃王不是慧妃,他从不相信术士的无稽之言。 他之所以配合,多数的缘由是不想让慧妃心伤。当然,纵情一场,似乎真的会有一些饮鸩止渴的疗效,但肃王并不相信,凭此偏方,可以治愈自己多年的顽疾。 他信任自己的意志,远大于偏方。 而如今,他终于觉得疲累了。在无数次遍体鳞伤之后,他勉力支撑着的意志似乎随着那些流过的血、匍匐走过的路,四散在了阴暗的角落里,再也无法凝聚成支撑他前行的不竭动力。 他炽热的手拂过她的冰肌玉肤,却是在为她整理衣物: “哝哝,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他送走她时,甚至不曾期许,她会为他回头,道一句沉如巨石的珍重。 “但是,有些事它并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否则便不会有生老病死,不会有生离死别。他坦然接受了死亡,于此尘世,最后的纠葛和流连竟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 “听话,我让暗卫送你走。” 他的手缓缓地从亲手为她掖好的衣领上抽离,怅然若失间猝不及防地勾起了她所有积埋心底的情绪。 数月以来,凌照水终于不问结果地任性了一回: “哝哝不要。” “哝哝不听。” “主子,你休想神不知鬼不觉赶我走。” 她如同往常那般窜入他的怀中,他却没能如期抗住她微小的冲撞,两个人叠着罗汉,顺势后仰,跌到了地上。 纵使脱力,他双手扶着她的腰身,以肉身做了她的枕被。 可她却并不满足于此,挣扎起来,骑坐在他坚硬的身躯上,不依不饶: “主子,你都没有亲身试过,怎么知道那方子没有疗效呢?” 她挨着他的命门,又切中他的要害,令他无处可躲,他无力扭转,便只好哄: “哝哝,你先下来,咱们从长计议。” 箭在弦上,他却告诉她,要从长计议。 男人在这一刻带给她的失望远大于羞耻,凌照水俯身向前,故意摩搓着男人胸前的平坦与滚烫,唇舌在他颈项流连,引得他偏了头,她便正好在他一侧的耳膜上缓缓呵气: “主子,从长是有多长啊?” 若说肃王武瑛玖方才已经被邪气折磨得体魄不全,此刻他那丢失的魂魄便全都被哝哝姑娘身体力行捡了回来。 对付眼前这个小妖精,三魂六魄,少一分都不行。 她对着他的耳朵呵气,在他转过脸,忍无可忍想要发声制止的时候,却听到她说: “吻我。” 温香软玉般的女人,她的身上有沁鼻入骨的梅香,足叫浪子回头,足叫柳下惠沉沦。 肃王武瑛玖听话地吻上她的香唇,便是出于一种本能。 此后辗转深入,缠绵悱恻。 他再感觉不到她的稚嫩,只品尝到她的香软。 她就势牵起他的一只手,带着他领略她的层层禁地。 衣衫散落,终不蔽体,高山起伏,掌中玲珑。 哝哝姑娘激发了肃王心中最原始的渴望,让他将重重顾虑全部抛诸在了脑后。 有渴望,便有意志。 肃王武瑛玖便是死透了,这会也在她身上重生了,更何况...... “啊......” 凌照水一屁股坐下去后,方觉得长,觉得胀,觉得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痛, 但是她不后悔。 肃王武瑛玖的吻是最好的麻药,情浓时一切水到渠成。数次摩擦与试探后,她终是一鼓作气,让自己成为了他的良药。 不同于肃王武瑛玖的震惊,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畅: “主子,你再不能推开哝哝了。” 反观肃王武瑛玖,走到这一步,是他始料未及的。 两人有过多次的亲密,但都不曾深入到那一步。 他很清楚她在此事上,是打肿脸的胖子。她的羞涩与害怕,每每越过大胆妄言的口舌,通过身体的些微异常,被他不动声色地捕捉。 他有理由相信,只要他不主动展开攻击,她是绝无能耐迈出这最后一步的。 显然,凌照水并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她无意卷入肃王武瑛玖的生命,却愿意割舍清白与他一道沉沦。 她从无救世之心,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死去。 从前她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够救他便也罢了,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便不会再有丝毫的犹豫。 她要救他,哪怕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牺牲自己,她也在所不辞。 因为...... 天旋地转,女人的孤勇,被男人觉醒的激情所取代。 他将她碾碎成泥,溶于他的骨肉之间,将她涅盘重塑,赋予他的气息与精血。 从此往后,她是他的女人。 丝丝交融,不分彼此,可肃王武瑛玖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理智如她,飞蛾扑火不问前路; 为什么羞怯如她,直奔主题不留余地; 为什么柔弱如她,甘愿承载着他蓄积十数年的邪念,任他揉捏搓摸,任他横冲直撞,任他反复索取,无一次喊痛,无一字怨言。 当他终于战胜诸多邪念停了下来,经强骨健宛若重生,怀中的她分明已经气若游丝了,嗓音听着却是甘之如饴: “主子,哝哝舍不得你死啊!” 第一百九十四章 她是谁 如果凌姑娘存了心思要哄好一个人,一定能哄到他的心坎里。 只此春宵一晚,肃王便再不能与她轻易割舍,相忘于江湖。 肃王武英玖反复感知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受到那股莫名的邪气正慢慢地褪离自己的心神,再不能主宰自己的意志,才不得不承认,慧妃的偏方似乎真的奏效了。 以结果论,哝哝姑娘对于肃王武瑛玖而言,确实是一剂绝世难求的良药。 可是为什么呢? 数年相伴的恶疾,竟然被一场颠鸾倒凤治好了。 无数太医断言的早夭,难道竟是源于一剂春药? “儿啊,若是你没有那般洁身自好,兴许这病症早就好了。” 慧妃欣喜之余,给了肃王这般解释,它不能令肃王满意,却成功让脸面尚薄的少年闭口不纠前事,只谈往后: “母妃,既然儿子的病症已经缓解了,往后还请不要再为儿子张罗这种事了。” “儿子有哝哝一个便足够了。” 慧妃扬眸扫向肃王,她一眼便能从他墨黑的眼眸中看出几缕初尝人事的雀跃。结合几日来肃王对哝哝姑娘的诸多呵护与体贴来看,慧妃悬着的一颗心,刚放下,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男女最是容易因为欲念而生情,可慧妃太过清楚, 她凌照水,绝无可能会是肃王武瑛玖的良配。 她不仅是罪臣凌捭阖之后,更是...... 肃王刚过了鬼门关,慧妃恨不得即刻拆桥,让哝哝与肃王撇清关系,却不得不忌惮着术士的话: 肃王沉苟已深,要彻底清除邪气,一次两次是不够的。 最好便是要在月圆之夜,反复交合,邪气才能被彻底清正。 若说原先慧妃还对术士说过的话半信半疑,此刻却早已将那人的话奉若神喻,纵使脑中心念万般、心中警铃大作,她附和肃王的话平平如是: “那是当然。” 肃王却并不满足于慧妃随口的附和,他想要的显然更为长远: “母亲,儿子说的不是眼下。” 慧妃看向肃王武瑛玖,他年轻的面庞上一双星眸格外耀眼,那当中有作为亲生母亲的慧妃都不曾领略过的风采。 在慧妃面前,肃王武瑛玖从未如此神采张扬过。 有不详的预感从慧妃的脑中划过,果然她便听到儿子说: “儿子要对哝哝负责。” “负责?” 慧妃不自觉地咀嚼着肃王的话,觉得可笑至极: “她不过就是个暖床。” 她这般说时,瞥到了少年不算友善的眸色,言语一软,转口道: “她救了你,母妃会好好答谢她的。” 富贵和体面,对于慧妃而言,是随手的恩赐。 “三百金吗?” 少年的眼中闪过轻蔑,回想那人财迷的样子,更是有心要断她的财路: “那怎么够?” 慧妃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拨冗现身与自己周旋,当不是为了讨价还价。话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无从躲避了,索性开门见山道: “那么依玖儿之见,怎样答谢才算合适?” 肃王等的便是慧妃的这句话,拱手作礼,不假思索: “救命之恩,理应涌泉相报。” “以身相许,当还之以明媒正娶。” “儿子要娶哝哝。” 几缕发丝凌乱了慧妃沈晚棠的前额,她过了卖弄风情的年华,便很少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在她这个年岁,一丝不苟方显体面。 便是几日前,晋王等人合上鸣金山主峰的险情,都不曾让慧妃沈晚棠这样凌乱过。 那一日,慧妃命人将密道中的东西搬出,设了石阵,令护卫把守要害,又令他们在呼啸的山风中呼喊痛哭、装神弄鬼...... 看似抵御,可实则每一步都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几位皇子被神鬼摧残了多半意志,对于那时的他们而言,武功秘籍也好,矿石宝藏也罢,与青山性命相较,已然不值一提。 住持大师又趁机在旁边苦苦恳求,直言鸣金山主峰多年不曾有人烟了,便是有什么邪从作祟,也不算稀奇,诸位皇子贵馈之躯,实在不宜涉险。 皇子们惜命,从筹措满志到仓惶逃离鸣金山主峰,未曾合计,转头的功夫便已不谋而合。 慧妃如今正襟危坐在鸣金山主峰之上,回忆那一日的险峻,仍有侥幸...... 为了不让这份侥幸变成后患,慧妃命人善后,尽显其往日雷霆手段。 鸣金山上的草木被毁损了一半,石阵中残留的护卫和和尚,无论死的,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全都被慧妃当做尸体处置了;慧妃命人四处散布谣言,鸣金山在一夕之间成了大雍境内最恐怖的地方,山下农户纷纷搬离,被割舍的良田与村舍,毕现狼藉...... 慧妃同肃王解释那一日发生的一切,只用了一句话,便成功麻痹了肃王的神经,凌驾于他原本的意志之上,她说: “儿啊,母妃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肃王武瑛玖,坐享了慧妃为他维系出的太平景况,便觉得自己无从苛责母亲的各种手段。 他的厌恶和反抗,隐藏在深不见底的内心里,不曾出口,不被人觉察。 以至于他险些忘记了自己原本的信念与坚持。 彼时隐忍的少年,能够在诸多不平事上保持冷静的沉默,却唯独忍不了一件事。 暗室里的那把火,是肃王武瑛玖心头挥之不去的隐患。 那个飞蛾扑火的少女,她既然选择了回来,选择了献身给自己,他便理应要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她以荫蔽。 纵使...... “肃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我们母子俩如今的处境吗?” “你父皇如今也就吊着一口气,他在一日,我们母子便还算有些体面;可一旦他不在了,生死荣辱便全靠我们母子自个争取了。” “你放眼看看,晋王、建王他们都忙着干些什么?” “你如今为了个女人,便要枉顾我们母子的前途和命运吗?” 慧妃沈晚棠的怒火响彻肃王的耳畔,她有多久不曾如此动怒了,气血上涌竟有些停不下来: “你娶了个妓子,我们母子还有翻身的余地吗?” “你病了多年,母亲半生经营,苦苦支撑才勉强挣得一分栖身之地,你如今这么做,要将我的脸面和心血置于何地?” 皇帝重病,卧榻不醒,朝中局势可谓日新月异。 诸王都忙着扩展自己的羽翼,积累自己的权势。晋王把自己刚满十三岁的女儿嫁了,建王更是一口气娶了三房妾室,个个都是朝中重臣的嫡系。德妃为了权势,不惜逼黎王娶了京都城中赫赫有名的丑女。 在这种时候,肃王武瑛玖却要将正妻之位许给一个暖床,一个妓子,一个罪奴。 慧妃气不打一处来,冲口而出道: “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赖上你 她是哝哝。 她是凌照水。 肃王武瑛玖弄清楚她是谁,花费了整整七年。 他其实有机会顺着慧妃脱口而出的问话,早一点探究出她真实的名姓,早一点知晓她起伏如坠崖般的人生经历,成为她落寞时候最有力的倚仗。 那一切的可能却都被肃王自己难以自持的坏情绪给耽误了。 彼时,骄傲的少年被情绪的恶魔打败,他再也未向慧妃提及婚约之说,是因为, 他再一次切切实实地知晓了,哝哝她,不爱他。 “儿啊,你一厢情愿扑在人家身上,一门心思要对人家负责,可曾想过,哝哝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就是个妓女,妓子无情,哝哝她根本就不愿意在一颗树上吊着。” “你不过就是她其中一个恩客,出了这座山,她都未必会记得你。” 慧妃的话如一把刀割在肃王武瑛玖身上,但他不愿意轻信。 他在夜夜缠绵中感受到的哝哝,洒脱却不随意,热情却不奔放,他碾过她身体的角角落落,她在他怀里扎根良久,他们如此合拍,又诸番共情,共赴山峦与云端,徜徉湖泊与大海,叫他怎么能相信, 她的每一次逢迎,都并未用情。 她与他每一下缠绵,只是源于身体的贪婪。 可事实就那么摆在眼前:每一次事后,她会若无其事地唤人更衣,张口要一碗人间清醒后的避子汤。 肃王武瑛玖以为自己听错了,宽大的掌心搭在她一侧的软肩上,迫使她回眸: “你刚刚要什么?” “避子汤啊。” 哝哝回答得再随意不过,末了还补了一句: “主子,你昨儿晚上也太疯狂了些,弄得太深了。” 她对他的给予避之不及,想了想,又对外边候着的侍从道: “安全起见,一碗不够,准备两碗吧!” 少年意气被那两晚避子汤撕得粉碎,肃王武瑛玖咬牙切齿道: “哝哝,你就这么不想要我的子嗣吗?” 诚然,在肃王这句话出口之前,凌照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好似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会,才略显惊讶地开口: “主子,你开什么玩笑呢?” “等你的病好全了,哝哝就该收钱走人了。哝哝现在啊,满脑子就想着要如何花销那三百金,那可是一大笔银钱呢!” “子嗣,那是什么东西?任何会挡哝哝财路和自由的东西,都不在哝哝的考虑之列。” “哝哝就是妓子,今宵缠绵尽欢便好,至于往后,谁记得谁呢?” 两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缠绵,肃王武瑛玖原本还有些余力,为了哝哝姑娘的身体着想,也为了来日方长,才强忍着欲念,没有完全释放出来。 此刻火气上来,按在哝哝肩头上的那只手微一使力,又把她按回了床榻间。 哝哝姑娘一阵尖叫,双手抱胸,惊呼道: “主子,刚刚不是完事了吗?” 人已推倒,肃王武瑛玖业以就位,姿势便是两人深入交流时最令哝哝姑娘说不出话的那一种。 她在此时才会一改伶牙俐齿和煽风点火的本来面目,乖乖配合,默默忍受,偶有一两句无意识的呻吟从唇角溢出,又会大大拉长缠绵悱恻的时限, 抵死缠绵,融为一体。直至两人都汗流浃背,精疲力尽。 她听到右侧耳边男人仿若远古飘来的闷哼声: “既然两碗避子汤已经备好了,那便不要浪费了。” 哝哝姑娘恍然大悟,原来节约才是肃王武瑛玖的本意,这一顿堵人唇舌、让人应接不暇的疾风暴雨原来只是为了那两碗避子汤能够物尽其用。 身体被掏空,男人抽身而起的时候,哝哝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空虚和失望。 待她缓过一口气,将自己几乎破碎的身躯裹进一件厚重远超那日寒冷的大袄里,狼狈地逃回自己房间,在旁人的注目下,大口大口地吞咽那苦涩的两碗汤药的时候,似乎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眼角滑落,猝不及防地跌进了汤碗中。 药,于是又苦了几分。 她抬起头,迷离破碎的双眸看向帷帽后的重装的贵人,眸光里早已失却了来时的清明与倔强: “如您所愿。” 有一瞬,贵人似乎被触动了,难得开了尊口,给她以安慰: “哝哝,这是为你好。若是有了拖累,你也不得自由。” 理确是这个理,但仍会有丝丝不甘涌上心头,搅乱着哝哝姑娘的心绪。她的脑中一遍遍地响起他说“你不要我的子嗣”时的黯然失声,情绪便跟着一落千丈,难以自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会在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会揣摩他说那话时隐含的情绪。 哝哝姑娘强行将那股她并不熟悉的心绪压下,开口便已恢复了冰冷的理智: “主子他,已经对哝哝死心了。” “哝哝问的事情,也请贵人给哝哝一个答案。” 鸣金山主峰上的血气浓郁了数日,便是凌照水有心想要忽视,也难免会作呕。这间她如今身处的房间是暗房被烧后重新拾掇出来了,距离密室有些路途,每每凌照水被召唤,都要经过那座已成废墟的暗室。 她偶尔还能在其中幻听到昔日姐妹的笑语欢声,一转头,却恍如隔了一世。 “哝哝,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说。” 男人的忠告响在她的耳畔,她当然知道装聋作哑与充耳不闻是活命的最好选择,却仍然免不了唏嘘: 那是鲜活的人命啊! 正好在此期间,贵人对她有事相求,找上了门: “我这儿子自小生病,不太懂人情世故。你救了他,他便时时念着你的好,想要给你将来。可你也看见了,我们母子如今的境况,可谓危机四伏,我们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反而会拖累你。” “他是个傻的,还望你能开口挑明。” 诚然,凌照水未曾看见四伏的危机,只闻见鸣金山主峰上的厚重血气。 眼前人手段高超,若有心给人以安稳,刀山火海都不在话下。 她如今这般自谦,实则是在:逐客。 凌姑娘苦笑一声: 几个月前,她亦不通这些世故。贵人这么说,她没准便信以为真了。 云韶宫的三个月,教会她最多的便是人前人后的真真假假,有时候她甚至会为自己看得明白感到悲伤。 凌照水笑出了声,语气轻快,直奔贵人的心坎: “贵人在怕什么,怕哝哝会赖上您的儿子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傻男人 肃王武瑛玖若能听到哝哝姑娘充满爱意的这番话,只怕会就此万劫不复。 她说: “主子他,的确是哝哝遇见过,最傻的男人。” “哝哝见过的男人,要么高屋建瓴,留一片狼藉给身后之人;要么空口承诺,不清楚自己的斤两便轻易给人希望;要么色令智昏,千金散尽只图一夜风流。” “他们都很聪明,分得清是非利弊,尤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瞒您说,哝哝虽入世不久,却已经不对男人报以希望了。” 她这般说着,惨笑一声,眼前人不发一言,似乎正忙着将她所描述之人对号入座。 凌姑娘如今说这些,不是为了追忆往事,而是纯粹地便是想要在来人面前好好夸一夸那个傻子: “哝哝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够在那样难以自持的情况下,仍然顾及着旁人的体面。” “他都要死了,却还在想暗室里的那些姐妹,想着她们失了清白之后还能不能过得好。” “他宁肯重伤自己,把自己弄得跟个血窟窿似的,也不轻易将自己的苦痛转嫁到旁人身上。” “他是贵人,却不愿意动用自己的权威。” “哪怕我们这些人,只是贵人眼中,低贱得不能再低贱的暖床、侍婢和妓子。” 少女一点都不避忌贵人眼中的刀锋,发自内心地夸赞起那个占据了她身体的男人: “哝哝可以想象,主子定然是一个英姿勃勃的年轻男子,他有野性,却更有教养。他有不曾被病魔和欲念驱使的高洁的灵魂,他的沉默与配合里有对贵人您的不认同却尊重,他的无声反抗和委屈求全里,是对生命的平视与敬畏。” “哝哝不曾看清他的面目,却看见了他身上许多更难能可贵的品质。他热血又果敢,智慧又严谨,纯情又负责,他值得被救赎,也值得被......” 一个“爱”字卡在凌照水的喉咙口,便如同一个即将被点破在纸面上的最终悬念,她珍之重之,却没有轻易说出口。 凌姑娘的这一通溢美之词,已经足以叫慧妃沈晚棠汗毛倒竖: “哝哝,你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吗?” 慧妃一句话将凌照水拉回了现实。 毫无疑问,肃王武瑛玖是一个值得被爱的男人,可是能够站在他身侧,光明正大地与其比肩,给予他支撑与关爱的女人,却并非她凌照水。 她与他的相逢、相交,只是源于一场可以被金银衡量的交易。 她是一个被命运和权势捉弄和舍弃的人,她好不容易认清自己的身份和价值,便不会允许自己天真无畏地陷进去。 凌照水故意用言语编织出这个令贵人错乱与慌张的陷阱,让贵人看到自己本该埋藏心底的贪婪,是因为: “恰恰相反,哝哝一刻也不曾忘记我们的交易。哝哝反而十分害怕,贵人您不能谨遵当日的约定。” “如果贵人您不能履约,那么哝哝另择良木栖、找个傻的骗又有什么错呢?” 她说着装模作样地扇了扇面前的空气,皱眉道: “贵人,您不觉得山上的血气太重了些吗?” 这话说完,隔着帷帽凌照水都能感觉到眼前人的警惕,也仿佛听到了门外护卫拔刀的声音。 显然,站在凌照水面前的,是一个极少被触犯权威的贵人。她的权威一旦被触犯了,便绝难有善终的情形。 慧妃杀气外泄,不敛锋芒。 以往她这般向人施加如此威压的时候,对方必定已经颤抖着下跪或者连连求饶了。 然而,眼前的少女虽单薄,与之交锋却不曾有丝毫退却,她血脉里的不屈和倔强,便与那个生养她的人一模一样。 凌照水抿了下唇,将唇边的药汁扫尽,才不慌不忙道: “哝哝呢,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并不爱管他人的闲事,只是懂得居安思危而已。” “如今哝哝信守约定,做了主子的药引。自然希望贵人您,也是个信守约定之人。” “暗室里那些姐妹的今日,想必也就是哝哝的明日。” 慧妃沈晚棠松了一口气,她方才明显地对凌姑娘动了杀念,是因为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探知到鸣金山主峰上的秘密。 如果她凌照水知晓了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她便也只能下定决心斩草除根了。 不过眼下来看,她凌照水在乎的似乎只是那些农家女的生死。 她目光如此短浅,又好管他人闲事,反倒让慧妃松了口气: “我儿大病初愈,有许多事情他是做不得主的。” “哝哝姑娘,在这个地方,你能攀附的高枝,只有我。” “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慧妃这般循循善诱,更是放出话说: “那些农家女的命,便全捏在哝哝姑娘手上了。” 慧妃快刀斩乱麻,斩断少年男女初生的情丝,用的手段不算高明,却十分奏效。 十六岁的少女,徒然背负上十数条人命,又岂敢再对肃王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妄念呢? 非但不会,她还会对他言语中不断流露出的爱意,视而不见,避之不及。 果然,凌姑娘当着肃王的面要了两碗避子汤,又豪爽地将它们饮尽。 慧妃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虽久病,却自有傲骨,他不会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强行留在自己身边,亦不会再对她再生出“明媒正娶”之念。 如此轻而易举解决了心腹之患,慧妃便也难得地信守了与凌姑娘的约定,她当即叫来了护卫,当着凌姑娘的面,吩咐道: “把那些农家女都放归吧!” 她难得心情好,甚至还补充了一句: “多给些银钱,至少要让她们下半生衣食无忧。若有婚配的,还要多添些嫁妆。” 沈晚棠这般吩咐,回眸间正好看到凌姑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便道: “怎么,哝哝不相信吗?” 也不怪凌姑娘不肯轻信,对于沈晚棠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她一生所做善事,确也屈指可数。 如此体面的施舍,竟透着一股子颐然气指的意味。 不过沈晚棠很快给自己找到了一条可以让凌姑娘信服的理由: “有人同我说过,人么靠杀是杀不完的,这些人不过便是些不起眼的小人物,让她们把日子过好,有了牵绊,她们便不会放着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往枪口上撞。” 如此胸襟,如此气度,凌姑娘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出自何人之口。 第一百九十七章 慈悲心 既是那人说过的,凌照水便安心多了,于是眉开眼笑,骑驴下坡道: “贵人所言极是,主子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正是需要积德行善的时候。” “阳德需行,阴德也要积,贵人您说是不是呢?” 肃王活着,那便是积阳德。可他若是死了,那积的便是阴德了。 凌姑娘不动声色,便已经将选择摆到了慧妃的面前: “月圆未至,主子的身体,还虚得很呢!” 她说这话实则心虚,毕竟那人虚是不虚,她感受得最为深刻与彻底。 不过她这样说,慧妃便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拿农家女的命威胁凌照水,而凌姑娘又未尝不是在拿肃王武瑛玖的命威胁自己呢! 肃王的身体并未完全康复,说到底他的命还拿捏在凌姑娘手中呢? 暮鼓声声,听久了,便连魔头都生出了佛家的慈悲心。 当慧妃咬唇应出那句“当然”时,身上的杀气真的消退了许多。 当她走出房门,甚至有心情对旁边的护卫说: “山头的红梅开了,今日我心情好,你去给我弄些画面和颜料来,我要作画,画好了给我儿做扇新屏风。” 房门一关,带走了凌照水苦撑着的最后一丝气力。 鸣金山主峰上那个秘密,便如同肃王武瑛玖一般,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来气。上次她险些以此要挟,逼迫贵人释放那些农家女,如今看来,自己才是那个真的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 说起来,凌照水在落荒而逃之际,回心转意决定回到肃王武瑛玖身边,还要归功于那条密道...... “你确定?” 肃王武瑛玖听着暗卫的回报,虽早有怀疑,却仍然免不了唏嘘: “母妃果然是好手段。” 那暗卫才犯下大错,错将山下一具男尸背回暗室充数,险些坏了主子为哝哝姑娘拟定的金蝉脱壳之际,为此刚刚遭了主子一顿批评,眼下正是处处谨慎的时候: “主子您放心,这一回属下瞧得仔仔细细。” “石阵中搬出来的每一具尸体,属下都从里到外从头到脚检查清楚了。不要说头发丝,便连腋毛属下都没有放过。” 他说着从袖口掏出那根银针,以证说辞: “主子您瞧,这银针在每一具尸体上走过。” 肃王武瑛玖下意识偏过头,不过他早已看清了眼前的这根历过千帆的银针。 银针白亮,刺目的光辉仿佛是在为慧妃辩白: “无毒。” 此时慧妃沈晚棠在暗卫朱迟墨眼中,已然成了百世不出的女战神,他提起她时,眼中难掩嘉许: “仅凭一个石阵,十数个护卫,娘娘就能够把晋王从军营里拎出来的大队人马杀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娘娘她实乃天生帅才啊,困居在后宫方寸之地实在是太过屈才了......” 肃王这暗卫,原是个军属,自小在军营里长大,痴迷武学和战阵,最是仰慕英雄人物。 他还要接着夸,被肃王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服: “朱迟墨,非是母妃大才,而是你太过习惯了黑暗,便以为这世道非黑即白,能打胜仗的便一定是将军,能抓耗子的便一定是猫。” 身为暗卫,本就应该来无影去无踪,黑暗和黑夜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便连他的名姓,亦鲜少为人所知。 朱迟墨挠了挠后脑勺,想破脑袋亦不明白肃王所指, “殿下,咱们不都证明了那些军兵还有和尚,他们都没有中毒吗?他们确实都是在肢体康健、神思清明的情况下,被困于石阵中的。” 光洁干净的银针就摆在眼前,驳斥着肃王原本的猜测,一时之间,他也无法将事情定性。不过转念一想,肃王便道: “石头呢,石阵中的那些石头你可曾查验过?” 肃王提及的问题,暗卫朱迟墨当然关心过: “那些都是鸣金山主峰上陈年风化的寻常岩石,并无特殊。旁边有些搬运的痕迹,这也很正常。所谓石阵,必然遵循着某种阵法排列,否则又与石堆何异呢?” 肃王平静地看着暗卫朱迟墨,说出了自己的怀疑: “可如果这石阵并非母妃所设,她便没有理由会去动它们。除非她要往里面添加东西,某种可以置人于死地又能杀人于无形的东西......” 朱迟墨显然被自个主子新得出的结论吓到了,结结巴巴道: “殿下,娘娘对你的用心,你是知道的呀!” “您纵使不相信慧妃娘娘她......有帅才,也不能往她头上扣.....屎盆子啊?” 朱迟墨从小跟随肃王武瑛玖,做他的暗卫,与他形同一人,因而言语间比之其他的护卫会更大胆一些。 他心里已经在为慧妃鸣不平了,石阵中的那场仗分明是以少胜多的战术典范,怎么到了肃王的口中,便成了一场颇具居心的刻意围杀呢? 以往慧妃无论做了什么,肃王纵使不认同,但极少述之于口,更不要说与他人谈论她的长短,很多事情在那句包治百病的“娘娘也都是为你好”之后,便不会有下文了。 今日的肃王,似乎有了显着的不同。他似乎突破了某种情感的束缚,明眼可见地变成了一个更独立的人。 是谁动摇了,慧妃娘娘神圣不受侵犯的权威? 朱迟墨不及思考这些,因为肃王这回已经将矛头对准了自己: “本王可以慎思,那么就请你先来告诉本王,你......是如何从那石阵中走脱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肃王命朱迟墨亲入阵中查验,一探究竟,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朱迟墨并没有从那石阵中带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不过,他能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绝不是他自个吹嘘的那般: “属下从小喜好奇门遁甲,属下的武学造诣虽未入江湖排名,但亦不是泛泛之辈,否则也不能被殿下看重。那石阵虽精妙,但亦难不倒属下,属下出入石阵便如同无人之境......” 肃王实在听不下去,于是干咳了一声,娓娓道: “本王当初挑中你做暗卫时,你才八岁。本王看重的实则并非你高强的武艺,而是你足够......黑。”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先人恩 彼时肃王七岁,朱近墨八岁。肃王的怪病发作起来,便会头晕眼花,一出门指不定便是晕在哪了。 任慧妃怎么加派人手保护他的安危,年幼的他还是掉了三次池塘,栽了两回花坛子,撞了四回桌角。 他意识到宫里有人想趁自己病了致自己于死地后,便趁着中秋家宴,向皇父提出要一个暗卫。 肃王不需要暗卫有多么出色的才干,只希望他能做自己的眼睛。 在他被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替他看一看, 凶手是谁。 七岁的肃王武瑛玖大张旗鼓地为自己选暗卫,几乎惊动了整个后宫的人,惹得四野议论纷纷,可到了最后,他却只选了一个面黄肌瘦到几乎脱相的孩子。 皇帝跌破了眼: “这不是胡闹吗?” 慧妃当然也不认同: “儿啊,你为什么放着那彪形大汉不选,非要选这么个......小叫花子呢?” 七岁的肃王给父皇和母妃的解释是: “母妃,你看他这么黑,又这么小,站在黑一点的地方,几乎都看不见。” “儿子身边最不缺的便是身强体健的护卫,可是结果呢,您也看到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抓出藏在黑暗中的人,一双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便足够了。” 皇帝将信将疑,留下了朱近墨。 说来也奇特,自打有了暗卫,肃王武瑛玖每每发病之时都有人看护,身边宫人再也没有因为琐事被支开,他便再也没有落过水,撞过树。 皇帝后来才想明白,并非是肃王选择的暗卫多么出众,而是彼时的大雍后宫里,人人都知道肃王身后多了一双眼睛。 那些隐藏在暗中的人,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七岁的肃王武瑛玖,他整治后宫那些歪风邪气的能力,不动刀不见血,远比父辈和母亲高明,只可惜...... 久病之后,他再无与人争斗的闲心。 而对于八岁的朱近墨来说,能够成为肃王武瑛玖的暗卫,成为他的眼睛和影子,是他此生最大的救赎。 那时的他,虽顶着军属的名分入了军营,勉强有了口饭吃。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父死母不详的孩童,在遍地是男人的地盘上摸爬,无依无靠的孩子只能备受欺凌。 肃王选暗卫,他被提溜着去充数时,用尽了八岁孩童全部的智慧: 他给那个欺凌过他的头目下了药,并且毛遂自荐顶替了那个头目的名额。 原本他只是想寻一个逃跑的契机,却意外地被肃王选中,做了他的暗卫。 肃王武瑛玖安慰朱迟墨惶惶不安的心,只用了几句话: “你做了什么,本王知道,亦不会计较。” “以后跟着本王,能吃饱,能变白。” 一恍经年,肃王武瑛玖果然将朱近墨养得白白胖胖。他早已不是当年面黄肌瘦的小小孩童,而是能够独挡一面的护卫将军,军营里那些旧识见了他,全都要赔上十二分喊上一句:“朱将军”。 可在肃王武瑛玖面前,他朱迟墨永远都是愿意为了肃王武瑛玖一句话赴汤滔火、在所不辞的战士! 肃王让朱近墨进那个夺人性命无数的石阵查探时,朱近墨甚至都没有问明缘由,便义无反顾地去了。 直到方才,被肃王问,他才意识到那原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诚然,朱近墨日日习武,自负武艺。 但他亦有自知之明,被肃王武瑛玖这么一点拨,已经意识到其中的蹊跷。 晋王手底下网罗高手无数,没道理那些高手大都在石阵中长眠了,他朱近墨却能够安然无恙地从石阵中走出。 个中缘由,难道真的如同肃王武瑛玖说的那般...... “你今日进的石阵,才是那石阵原本的样子。困兽不困人,才是先人设下此阵的原本构想。” “先人?”朱近墨不明所以: “那石阵难道不是娘娘新设的吗?” 朱近墨话音刚落,便见火光微隙里,肃王武瑛玖凝视着面前的墙面,挥起一只拳头,一拳砸了下去...... 那可是重工打造的铜墙铁壁啊,朱近墨光看着就觉得疼,下意识便喊: “哝哝姑娘,快来啊,主子又犯病了!” 外边果然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已有侍婢跑着去请哝哝姑娘,又被人喊了回来: “不必了,本王无事。” 厚实的铜墙被肃王武瑛玖一拳头砸出了个坑,朱近墨看着肃王武瑛玖,神色已经从惊慌变成了钦佩: “殿下,您的武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高深莫测了?” 肃王武瑛玖自幼受邪气所扰,不能穷尽其在六艺上的绝佳天赋,是为平生憾事。朱近墨常年跟随肃王,对他的天赋和遗憾知之最深,这样精工打造的铜墙便连自诩武艺非凡的自己,用尽全力都砸不进去一点凹陷,殿下竟然挥挥拳头就砸出了一个大洞, 朱近墨痴迷武学,看得那叫一个眼馋,脱口而出道: “莫非双修竟有如此功效?” 肃王一愣,不是惊叹于什么双修的功效,而是脑中不由自主地便闪过与某人交缠呢喃的盛况,她身上淡淡的梅香仿佛还在他的十指间流连,有意无意地激发着他浓厚的兴致...... 才分开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他又想她了,身心俱是。 等他回过神来,摆在朱近墨眼前的是,一本书。 泛黄的页边彰显着此书着作的年代,肃王武瑛玖通读过一遍,能够确定: “这本武学秘籍,是高祖毕生征战的心得。” “高祖末年,便是在这里度过的。后人只知晓这里是高祖隐居养病之所,却不知道高祖竟是自缚于这四面铜墙铁壁中,度过短暂的余生。” 除了大雍江山,这本秘籍大约便是高祖传于后世最宝贵的东西了。 肃王武瑛玖看着手上的那本秘籍: “本王看过高祖的布阵图,结合你方才的描述,本王认为外边的古石阵应该是高祖晚年所布。那石阵较之高祖行军打仗时的阵法十分简陋,但凡只要有点脑子都不至于深陷其中。高祖设此阵的目的,大约是为了防范猛兽。” 肃王这般说,朱近墨深以为然: “怪不得此处荒废了这么久,却不见颓败和破坏之象。” 而他也确确实实在石阵中,看到了些奇异的骨骼残骸。 原来竟真的应了他们刚上山的时候,慧妃带着众人双手合十冲着对面鸣金山上鸣金寺祈祷的那一句: “愿先人庇佑。” 第一百九十九章 做大事 只可惜,如今那石阵里,掺杂了太多活人的血。 “殿下,这武学秘籍怎么会藏在墙里呢?” 朱近墨眼睁睁地看着肃王从铜墙内破洞中掏出了这本秘籍,又听他说起了高祖的往事,便已知晓肃王砸墙并非犯病和自负神力,那破口是先人有意所设的暗格,无意中被肃王探知,发现了先人的秘籍。 可他实在不明白: “高祖的秘籍,理应传给后人啊!怎么会埋于这铜墙中?众所周知,这鸣金山主峰是秘境,这铜墙深洞又如此晦涩,如果不是殿下您偶尔发现,高祖如此宝贵的秘籍,不就失传于人世了吗?” 肃王熟知武家家谱,遥想高祖当年,不由一叹: “高祖早逝,且武家后人中,并无将才。彼时天下刚定,高祖并不想这本秘籍流世,引起不必要的战乱与纷争,所以才将其封存于铜墙内。” 那日肃王武瑛玖发病,凶险异常,濒临绝境。 彼时鸣金山住持领着晋王一行私入鸣金山探秘,逼得慧妃将山上一干闲杂人等全都处置了。肃王武瑛玖自知那日便是自己的死结,心中唯一的庆幸便是他已经在暗室着火前成功将哝哝送走,主峰上乱局,不仅与她无关,反而有助于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肃王武瑛玖坦然赴死,却还要支开身旁的暗卫,去为他办最后一趟差: “去寻一具尸体来,放在暗室中,替她。” 彼时肃王境况凶险,朱近墨早已红了眼: “殿下,您都这样了,属下不走,属下守着您。” 肃王武瑛玖凄厉一笑,鲜少动用起自个的身份: “朱将军,本王......现在使唤不动你了是吗?” 朱近墨这才起身赴命,临行又被肃王喊住: “朱近墨,你并非天生就是谁的影子,你是自由的。” “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人生。如果本王......你不必屈从于任何人。” 肃王一副交代后事的心境,让朱近墨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笃定道: “殿下,您没有如果。” 如果有,便是天地不仁,世道无德,他朱近墨愿意立地成魔,降难于这不公的尘世。 朱近墨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心已乱成了麻绳,哪里还分得清男女,匆忙从某个坟头刨出具尸体,便扔进暗室里交差。 便在他走后不久,肃王武瑛玖再度支撑不住被邪气四处侵袭的身躯,身体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深渊等着被填满,他不愿屈服于这无休无止的欲念,又听闻慧妃要让阮嬷嬷与自己交合,急火攻心下,顿生玉石俱焚之念...... 彼时肃王武瑛玖用脑门撞向铜墙铁壁,便已报了死志,却没想到使了全力撞墙,额头一点事都没有,铜墙竟然被他撞出了个破口,从里面掉出了高祖的这本, 武功密籍。 肃王武瑛玖一目十行、翻了一遍,便知道这是一样足以颠覆世道的东西。他自知寿短,不能成为它的明主,仓促之间又深恐其落入歹人之手,电光火石间肃王似乎能够和高祖共鸣,因为他做出了和高祖当年一样的决定: 让它封存于铜墙暗门中,静待后世有缘之辈。 当他做完这一切,精疲力尽地歪倒在墙根下,以为自己终于遇见了死亡。他的神思离开身体的束缚,飘扬在四壁间,最后自觉附着在一道悦耳的声线上,他听到一墙之外,有熟悉的声音生硬且生疏地回答着护卫的盘问,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倔强。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是谁,却本能地想要帮她,可神思却好像陷入了一场冗长的深梦中,沉沉的,醒不过来。 直到某人一语点破暗房中焦尸的性别,仿佛一个凌厉的巴掌拍在肃王武瑛玖的脸颊上...... 他感到浑身一凛,人便彻底醒了。 肃王武瑛玖从事,力图完美。人生有未尽完美之计谋,他怎么能安心就死呢! “论起来,我这次能够活过来,多亏了你。” “这本武功秘籍你拿着吧!” 若非阴差阳错,也许就不会有哝哝姑娘的救驾来迟了。 肃王武瑛玖将高祖的武功密籍郑重地交托到朱近墨手中,无论这举动,还是他说的话,都让朱近墨惶恐万分。 朱近墨看看那烫手山芋,又看看肃王武瑛玖,诸般猜测浮于心头: “主子是想要属下将这武功密籍抖落出去,引外边纷争,如此他们便无暇叨扰主子了?” 肃王摇摇头。 “主子莫不是想将这秘籍卖个好价钱,作为来日东山再起的筹码?” 肃王看了他一眼: “我看上去很穷吗?” 朱迟墨诚惶诚恐: “敢问主子的意思是?” 肃王尚未回答,外间却有女声响起: “朱护卫,自信点,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了。” 凌照水在屏风后等了有一会,她进来之后便又是踱步,又是跺脚,以期引起里面人的警觉,但里面两个男人却跟听不见似的,堂而皇之地密谋着那本听上去就很贵重的秘籍的归宿。 这会,哝哝姑娘实在忍不了了,终于开了口: “这里面有许多功法,那都是童子功。你主子这会想练,也晚了。” 作为身体力行坏了肃王童子根基的罪魁祸首,哝哝姑娘谈论此事,不但毫无愧疚,甚至充满骄傲: “朱护卫,你主子这身体条件不允许,这练武的苦,便只能你来吃了。横竖你练了,便也等于你主子练了。” “他日你若神功大成了,记得要多孝敬你主子几本房中术啊,如此不枉你主子栽培你一场......” 哝哝姑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直说得朱近墨哑口无言。 不过经过她的这一番胡搅蛮缠,肃王武瑛玖看到,朱近墨捧着那本高祖秘籍的双手已经停止了颤抖,想来他的心境已经平稳了不少,遂补充道: “这些年,你的能力见长不少,本不必一直呆在阴暗的角落里,不被人瞧见。说起来,都是为了我这个病秧子。” 肃王这般说,朱近墨当即摇头,却被肃王摆手止住了他的反驳。 肃王给朱近墨描绘了一副他无法拒绝的场景: “你是战将之后,我希望你能承袭先辈的衣钵,堂而皇之地站在属于你的战场上,力敌冲杀,攻城略地,成就属于你的丰功伟业。” 重燃生机的肃王武瑛玖,面对近在咫尺的屠刀,不会坐以待毙。 身处鸣金山上,肃王武瑛玖已然在为他和他的下属规划将来。待他重回京都,待他重整旗鼓,京都风云必然会为他改变,天下局势理所当然会为他倾斜。 便如同外边的女子所说的那般, “哝哝不知道主子的真实身份,亦不想知晓。” “但哝哝知道主子是做大事情的人。” 第二百章 怕什么 朱近墨被差遣走,身为暗卫,他习惯不走正门,每每出入,都是经密室那扇通风的小窗。 跳进跳出,转眼便没了影踪。 他走得惶恐,不知是忘了,还是想到了什么,并没有将那窗门合上。 那铜质的窗门在春风中突兀地伫立着,飘进来的每一丝春光都在考验着凌姑娘敏感的神经。 她只要绕过屏风,再往前挪几步,就能看清那人的姿容了。 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她的脚似乎有些不受控了,往前探出了好大一步,可是她的手却很理智,扣在那红梅映雪的屏风上,任光亮几次地从掌心穿过,游走在点点红梅上,就是不松动。 肃王武瑛玖背着身,似乎正望着那窗外春景出神,惬意的目光在每一寸枝头略过,极具耐心。 屏风后慵懒的女声再度响起: “主子,哝哝怕冷。” 数九寒天或已过去,但那历过的严寒、走过的雪路凌照水不会忘记。 不见不念,相忘于江湖,是她为这段不正当关系,早就设想好的结局。 她坚信,无论过程如何松动,都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 窗边春光再好,她不会往前一步。 半盏茶的功夫,时光仿佛静止了。 凌照水没有走出那扇屏风,肃王武瑛玖也并没有合上那扇小窗。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肃王武瑛玖开口道: “哝哝,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凌照水的心揪起,两人缠绵时他抱她那么紧,事后他总是长久地不舍得与她分离,那些溢于肢体上的挽留之意和呵护之情,她并非感受不到,只是下意识地忽视了。 可比起她感受到的,她其实最最害怕的是他说出口的。 每每他出口,她都要花费更多的决心,编织更多的理由,去平复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好在,少年自有他的倔强,自从肃王那句“跟了我”遭到了无情的拒绝后,他似乎生了很久的闷气,从此以后便再也不说了。 他旁敲侧击打听到她有人可倚、有处可去后,便强忍着不快决意将她送走。 他们都下定了决心,让那些刹那间有过的悸动心照不宣地落归红尘深处。 可是她偏偏又跑回来了,让他那些比病发更痛苦的隐忍变得毫无意义...... 肃王武瑛玖发现,面对哝哝姑娘时,他那些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完全不堪一击。 他本可以阻止她的献身,可是他拒绝不了她的抚触,她的索吻,她的香气,她的呢喃。 她对他做的所有事,他都甘之如饴,甚至想十倍百倍地反馈到她的身上。 肃王对慧妃说,他要对哝哝负责。 常人都以为,他对她负责是因为他本身是个负责任的人: 他们有了肌肤之亲,他便理所当然要对她负责。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她负责,只是因为他想要,对她负责。 那句宣之于口的求娶,并非顺水推舟,而是蓄谋以久。 早在共赴巫山云雨前,他就想要对她负责了。 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肃王武瑛玖蓦然回身,举步便朝外间走,边走边道: “其实那本秘籍上,不单单只记了武学和战阵,还记载了一些治病之法,比方说如何压制人体内的邪气。” 高祖当年建密室,将自己自缚其中,相传也是因为怪病缠身。久病成医,又得名医加持,高祖末年还真的研究出了一种可以短暂压制体内恶疾的办法。 高祖将那法子一并载入武功秘籍中,机缘巧合下竟正好迎合了后辈当务之需。 那一日,当哝哝回到密室,大义凛然地缠上身的时候,肃王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屡屡撞上铜墙,便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那本秘籍,无数次,他都可以以此为由拒绝她的深入。 可他一面口不对心地婉拒过,要她从长计议,要暗卫把她送走;一面却任由私欲填满身心,他放不开她了,只有他自己知道...... 肃王武瑛玖看见了自己汹涌澎湃的内心,可他看不透哝哝姑娘的。 她一面不顾死活地跑回来,吵着闹着要献身于他;一面却可以眼都不抬、毫不迟疑地将那些避子汤喝下。 她看待男女情事,似乎远比自己要洒脱。口口声称只求今宵尽欢,不图来日方长。 她好像同世上千千万万的女人不一样,她不需要一场婚约捆绑一生的自由,不需要一个男人来为自己的清白负责。 她用身体换取金银,目标鲜明而果决,至于其他额外的东西,完全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 就像方才一样,无论肃王武瑛玖如何试探,哝哝姑娘就是不愿意上前一步。 她不愿意看清他的脸,亦不愿他看清她的。 抵死缠绵后,他们对彼此的认知深入灵魂,却从未打过照面。 她可以和他共赴一场沉沦,一座巫山,但她不愿意与他携手走一条真实的路。 肃王武瑛玖再一次鼓足勇气,想要告诉她的是: “哝哝,我想要你,只是纯粹地想要你。” 既然她不愿意走向他,那么就换他迎向她吧! 肃王武瑛玖的眼神热烈而迫切,脚步坚定而雀跃,可当他站在屏风前,看到屏风后哝哝姑娘的形状时,却再一次被眼前的现实打败了。 哝哝姑娘背对着屏风,几乎把自己缩成了球。她蹲在地上,两只胳膊将深埋于膝上的脑袋紧紧环抱。 面对肃王武瑛玖突如其来的靠近,哝哝姑娘本能的选择是,蹲下身子,掩耳盗铃。 肃王的脚步停在了屏风前,小窗外那点微末的光线,将哝哝姑娘小小的身姿映在红梅屏风上: 寒梅树下的某个角落里,一头被围困得走投无路的小鹿,正缩着身子舔足疗伤。 肃王武瑛玖为此却步不前,不敢再越屏风一步。 他看到了她的退缩,她的躲避,她的怯懦。 还有她的,悲伤。 肃王武瑛玖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白为何会引起她如此巨大的反感: “哝哝,你究竟在怕什么?” 第二百零一章 有法子 她怕什么? 凌照水拂过屏风上红梅的手,此刻鲜红一片。 春光照亮梅林,那些噩梦般的旧事似乎全都卷土重来了,时光一下子就回到了父亲凌捭阖被带走的那一夜。 那些手握尖刀的卫兵,他们一边放火,一边杀人,让红梅和鲜血渐渐混为一道。彼时她站在红梅树下,迎风飘落的不是片片红梅,而是同红梅花瓣一样鲜艳的血。 黑暗中有匆忙的脚步声靠近,他们杀光了她身边所有的人,然后揪住她的衣领,凌乱的眼神在她身上四处扫荡,问了她一堆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问题。 后来他们中终于有人不耐烦了,剑尖划开了她胸前的衣衫,以少女的羞耻和清白威胁她吐露得更多...... 最后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什么,他们将衣衫狼藉的她扔到了一边,滴血的剑迫不及待地追上了其他人的脚步。 梅林,梅花,倚梅园,还有父亲,十数年来她赖以生存的根基,在一夕间被人连根拔起,红梅林在一夕间变成了血海。 旧时仿徨似乎在一夕间卷土重来,凌照水害怕极了,她低头看着指尖滴落的血,哆哆嗦嗦对企图靠近自己的那个人说: “滚开,不要靠近我。” 肃王愣住了。 印象中,她巧舌如簧,既能哄得正人君子沉沦放纵,也能哄得修罗恶徒善心大发。 肃王习惯了哝哝姑娘的巧笑迎合,从未见过她这般,口不择言。 他的声音随着心情一道重重沉了下去, “哝哝,你便是这般厌恶我吗?” 肃王武瑛玖鼓足勇气的告白,未能如期搅动凌姑娘的心,反而引发了她长久的沉默。 沉默后,她的嗓音凄冷又嘶哑,终于承认了: “是啊。” 凌照水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前路的坎坷和后路的彷徨慢慢消退,她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未曾转身,也没有回眸,眼前的黑暗,她一点也不想挣扎: “主子,哝哝与你,只有交易。” 肃王不甘心。 她为他盛开,他为她沉沦,可她告诉他,那一切的表象只源于妓子的手段: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 哝哝一笑: “哝哝怕死啊!” “那天哝哝刚进密道不久,贵人的人便寻来了。” 凌照水倒是没有说谎。 那一日她刚刚进密道不久,便闻听见密道外面匆匆的脚步声,她为此找地方躲避,手上还不慎划伤了一片,至今未曾好全。 不过,她隐瞒了一些事实。 那时慧妃派人进密道,可不是为了找寻凌照水。换言之,她压根不知道凌姑娘曾经私进过密道。 护卫在密道里一番搜索,为的实则是找寻里面藏着的东西对付晋王一行。 彼时凌姑娘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却很清楚他们找寻的东西,必定不是自己。她避开护卫逃出密道的时候,明明白白听他们说的是: “贵人要的东西,找到了。” 眼下她想要肃王死心,便绝对不会将事情如实告知: “以贵人的手腕,哝哝若不回来,被他们逮到,下场岂不是惨?” “清白对哝哝而言,不算什么;但性命,哝哝还是很珍惜的。” 逻辑虽通,但肃王依然饱有怀疑: “你明明说,回来是因为......舍不得我死。” 那些痴缠时令他如斯动容,泥足深陷的话,难道都是她随手捏来的谎话? 哝哝姑娘哈哈笑了两声,不以为然: “哝哝老早说过了,主子爱听什么,哝哝便说什么。” “这些不过是哝哝谋生的手段罢了,主子若是爱听,哝哝可以说一百句不重样的。” 屏风后,肃王的心一点点被春寒浸润。 妓子无情。 他此刻对这句话,有了深度的体会。 他的脚步顿住了,咫尺之隔,但他对身侧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了好奇。 除了: “我听说,你为那些农家女们求情了?” 肃王心里原本还存了一丝侥幸,她能为了几日之缘的农家女触犯慧妃的权威,就说明她并非无情之人,相反的,她内心柔软,如今这般伪装,只是身不由己。 凌照水闻听此言,却是笑得更冷了: “求情?哝哝泥菩萨过江,没有那份多管闲事的心。哝哝这么做,只是提醒贵人遵守诺言罢了。” 逆水行舟,实则毫无意义。 凌姑娘认命了: “如今看来,哝哝应该听主子的。” 冷漠一分,便也会少一分心痛。 那一日,她恍惚间听到贵人说要用红梅入画,送一面新屏风给主子,不想今日这屏风便立在了这里。 乍一看,红梅潋滟,并无不同。 手指拂过那红梅屏面,画面平整,滑腻中透着温凉,她一时竟也琢磨不出,贵人究竟是用了何种华贵的材料。 直到主子突然阔步向她走来,她猝不及防将手从屏面上抽回, 才发现,红梅竟会掉色,指尖俱是触目惊心的红。 她立马便反应过来了,那屏面,那颜色,都是些什么。 红梅滴血,却原来都是巧笑故人面。 凌姑娘的心防,刹那间便崩塌了...... 原是她自以为是,自作聪明。 贵人的权威,怎可轻易冒犯? 这屏风立在她日日途径处,便是告诫她,身侧之人绝不是她可以记挂的。 肃王武瑛玖的视线划过屏风,这样的东西,他比哝哝见得多,只一眼,他便知晓母妃做了什么。 有些人,他比哝哝认识得久一些;有些事,他比哝哝知道得深一些。 但她既然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自己,他便保持了当下的沉默,苦思良久: 时局未定,身不由己,也许,放手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选择。 这一会功夫,凌照水清明多了,缓缓立起,开口道: “主子,那本秘籍中固然有克制的法子,但主子既然未当即采用,就说明那法子主子并不认可。” “其实便是哝哝不回来,主子也不会用那法子的。” 高祖的法子,是要用旁人的血来抑制体内的毒性,是损人但也未必利己的办法。诚如哝哝姑娘所说,肃王只看了一眼,便不打算用了。 他搬出这一条,原是想借此向哝哝姑娘表明自己的爱意,没想到却反而被倒打一耙。听着哝哝笃定的语气,肃王心生警惕: “哝哝,你究竟是谁?” 第二百零二章 血汗钱 男人的声音徒然冷了下来: “哝哝,你怎会如此笃定我不会采用秘籍上的法子?” 他试探着问道: “莫非你已经知晓了那秘籍的内容?” 高祖的秘籍,肃王亦是无意中窥见,怎么眼前的女人说起那上面的内容,言之凿凿,竟好似亲眼所见似的。 到了此时,肃王原本的意图,已经被哝哝姑娘搅合得分毫不剩了。 屏风后的女人将一个单薄又神秘的背影留给他,她的嗓音清冷,透着一股子就事论事的淡然: “哝哝不知道那法子是什么。” “只是自己琢磨分析着,若那法子体面,那人又为何还要筑这铜墙铁壁自缚呢?” 哝哝说话时处变不惊,内心其实已经敲起了密鼓: 她之所以知晓那上面的秘辛,一来是因为她早已知晓此处是鸣金山主峰,亦知晓当年在鸣金山主峰上铸造起这间密室的人便是高祖皇帝。 二来也是巧合,当年在鸣金山主峰上为高祖献上血疗之法的人,正是时任太医院掌事的凌家先祖。 她听家里人提过: 先祖说,血疗之法,损人不利己,只可勉强延缓些时日罢了。 凌照水并不了解这个男人,却觉得他同他母亲不一样,他不是会为了自己的一时利德损害他人性命的人。 从前还只是知晓,经此一事,就几乎是笃定了。 所以当肃王顺口说出: “若我只是想延缓些寿命,又如何?” 凌照水立马拔出头上银簪,转身将屏面狠狠地扎出个破洞,接口道: “青固然出于蓝,却不是蓝。” “主子是心有山河,目有苍生之人,自然不会做那损人不利己的肖小之事。” 她方才喝止他靠近时恨不得拒他于千里之外,这会又装出一副自以为了解他的样子。 可偏偏,他就吃她这一套,被她忽冷忽热牵着鼻子走。 觉知自己无用,肃王哼了一声,不语。 便见对面女人望着屏风上的那个微小的破口,道: “多好一张人皮,可惜了。” 她这样说时,语气中流露的厌恶远远大于怜惜,足见内心的憎恨。 哝哝姑娘擅长自控,又擅长表演,很多时候肃王亦分不清她真实的情绪。 但这一回,咫尺之隔,她的音调飘散在四壁间久久不散,他感受到了她真正的伤心, 为旁人。 肃王忍不住接口道: “不仁不义得来的东西,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少年肃王,隐于微末,他心中有对皇权的天然渴望,但这渴望并不曾将其吞噬,使其丧失做人的底线。 这原本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品性,只是因为有了皇族血亲鲜明的衬托,让这朴实无华的品质在尔虞我诈的格局下变得熠熠生辉。 肃王说罢,阔步便往窗口走,深怕走得慢了便会忍不住踹了那屏风,抓住那本可以抓住的人。 屏风后,哝哝姑娘贪婪地凝视着肃王潇洒离去的身姿,视线穿透白面人皮,汇聚在那个被光点照亮的人影上, 她不曾看清他璀璨的面目,但她看见了他广阔的内心。 他是值得被命运眷顾与厚待的人。 哝哝这样想着,心头的阴霾慢慢被扫平。 当那一束难得的光线被铜窗收回,室内又重新便会了哝哝姑娘最熟悉的黑暗。 黑暗,是她凌照水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 凌照水松了松筋骨,卸下了方才的全副武装,干咳了一声,边追边冲着里面的人喊: “主子,该办正事了。” 虽然是晴天白日,但窗一关,就变成了黑夜。 黑夜,当行夜间事。 哝哝姑娘的转变如此大,调节情绪的能力又如此强,一度令肃王错愕,他肚子里憋着气,出口便是揶揄: “你倒是变得快。” 哝哝姑娘的语气,已经变成黑夜中肃王熟识的样子。 纯真中透着几缕刻意的轻浮,妖娆总是引人上钩。 她靠近他时,他便听到了衣衫落地的声音;她缠上来时,滑腻的四肢与低柔的语调一同诉说着身体深处的想念: “主子,难道不想哝哝吗?” 既是开过了荤,平日里肃王哪里受的了哝哝姑娘如此蓄意的撩拨,她的身子挨上他的,便会被他就势带倒,两人的交流原本不需要用到过多的语言。 身体,可以达成最亲密的交流。 不过眼下,少年气恼于她无心的撩拨,赌着气,僵着身,耿着脖子道: “哝哝姑娘,请你自重。” 这会他们正艰难保持着一个半躺半坐的姿势,哝哝几乎已经挂在肃王身上,摇摇欲坠又兼十分不安分, 他不肯屈就,不肯伸手去扶她盈盈不及一握的腰身,成为她的支撑,反而再一次强调着最初的信条: “哝哝姑娘,无论何时何地,人的身体理应忠于情感......” 他这话,老生常谈,哝哝姑娘早就听腻了,于是骑驴下坡就势一推,把他推倒在床榻上,不耐烦道: “主子,你怎么这样婆妈。” “你再这样的话,哝哝就不客气了。” 两人现下的姿势,像极了那日她不由分说霸王硬上弓时的样子。 肃王想象着她不客气的样子,瞬时便住了口。 男人不能饿太久,这段时日来,他们相处的时候,往往都是他在不知疲倦地饿狼捕食,而她,虽然牙尖嘴利,实则没有什么能耐,往往战不到几个回合,就偃旗息鼓、缴械投降了。 以至于他时常怀疑: “哝哝,你真的出身青楼?” 哝哝便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主子,哪怕在同一个地方学艺,跟着同一个老师学,也总有那些学艺精湛、深得其要的,也有那些学了点皮毛便出来滥竽充数的。” 肃王饶有兴致: “这么说,你算是滥竽充数的?” 哝哝小嘴一瞥,不愿自揭其短,仍然辩解: “纸上得来终觉浅,这种事,光靠眼睛本来也就难得精髓,要靠自己历练与体会。再说了,青楼里那些嫖客都是些酒肉伤身的空架子,主子才是实实在在的生猛......” 肃王自以为领会到了哝哝姑娘话中的精髓,埋首耕耘,躬身正要实践。风雨欲来,哝哝被他这雷厉风行的举止吓了一跳,心里一虚,慌忙推拒道: “主子,你先别急,让我缓一缓。” 她说这话的时候,气息有些不稳,话音绕于舌尖,扬起的下巴将颈窝勾勒得旖旎且妖娆,总能激起男人强烈的胜负欲,肃王武瑛玖不自觉便又贴上去了。 一个晚上,哝哝姑娘缓过五六次,叫停了八九回。 她的表现诚然不像是一个久暗人事的妓子。 精疲力尽后,哝哝姑娘只有口舌还在负隅顽抗: “主子开了荤,倒是像一名合格的嫖客。” 竭泽而渔,绝不辜负每一滴血汗钱。 哝哝实在不能领悟男人在这档事上的孔武有力和乐此不疲,心中默念安慰自己的话唯有: 他有病,他有病,他有病。 肃王武瑛玖是真的有病,哝哝姑娘于他而言,却不只是药引。 他自从有了她,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犯病。 又或者说,男人已经渐渐分不清自己的本能,究竟是在犯病,还是在发情。 肃王附着在她耳边,缠绵道: “哝哝,我已在竭力克制了,我若是不加克制的话,那便是另外的价钱了。” 第二百零三章 救命恩人 鸣金山上的日日夜夜,乾坤颠倒,日月同辉, 反反复复做的都是同样的事。 在铜墙铁壁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托。 她为他释放,他为她沉醉。 夜如斯漫长,年轻男女有用不完的气力,却格外珍惜每一寸光阴。 每一次相依,每一场纵容,与注定要分离的漫长岁月相比,显得格外短暂,弥足珍贵。 他们拼尽全力,想要达成彼此间牢不可破、永不相忘于江湖的亲密。 不结白首约,只为今朝醉。 但每一场酣畅淋漓之后,凌照水心底都会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 她此时的卖力,他此时的动情,她在他身上碾过的车轮深深,她在他心上留下的倩影斑驳,终会被后来人填平。 理所当然,他这样的男人,一旦从这铜墙铁壁中走出,就会成为炽手可热的人物。 他既有高贵的出身,又有撩人的身姿,他有满腹的学识,又有容人的雅量,他的身边有没有空位,想必都会有成千上万的美人前赴后继。 凌姑娘不由有些惋惜,那些人他们有的会喜欢他的荣光,有的会在意他的外表,有的会欣赏他的才华,但她们想必不会发现,他高不可攀的贵气下掩藏着无比质朴的少年心性,亦不会太过在意,他完好皮囊下那颗火热的赤子心。 她这样想着,轻柔地抚上他坚毅的脸颊,在他所有感官都在为自己雀跃、所有汗水都在为自己横流的时候,她问道: “主子以后会忘了哝哝吗?” 他的动作立时便停了下来。 情正浓时,他原本可以最简单不过地敷衍她一句: “不会。” “我永远不会忘了你的。” “我会永远想着你。” 但是他没有,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为思考和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时光像是一道无情的光,它照耀在一个人身上时,多多少少会让人有些闪光点可以挖掘。 可一旦它离去,那些耀眼之处便也会随之黯淡。 再追逐,再回想,纵使拼尽全力,可有些人已然浮沉在时光的洪流里,变得面目模糊,可有可无。 凌照水在男人的沉默中沉思: 她不过就是个暖床工具,竟还大胆奢望要在贵人的生命中留下永恒的记忆,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些。 她开口想要为自己找回些颜面: “主子,算起来,哝哝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肃王将她抱起,令其坐立于床中央,往她身上裹了层锦被,后又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层,仍是觉得哪里不妥,索性将床单也全围在了她的身上。 如此围了三层,直把凌照水生裹成了个粽子,肃王才满意,自己更衣,一丝不苟地穿戴好,与凌照水对坐在床中央。 哝哝很好奇: “主子,今日这是唱得哪一出?” 前两日,朱迟墨为了报答肃王殿下赠秘籍的大恩大德,真的如凌姑娘说的那般,给他主子送来了厚厚一摞书,全是关于房中秘术。 姿势千种百态,细节不可描述。 不仅有书册文字,还有图集春宫。 肃王好学擅悟,翻了几页,便已融会贯通。 此后与自命出身、技艺高超的凌照水切磋,花样百出,层出不穷,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态势。 因此,凌照水每次见到朱迟墨,目露凶光,如遇仇敌。 肃王在夜间如何摆弄她,她便如何拆解他命朱将军送来的餐食,并且咬牙切齿地警告朱迟墨: “你若是还给你家主子送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下场便如此鸽。” 可朱将军自从得了高祖的武功秘籍,又在鸣金山峰上日夜吸收天地灵气,武艺每日都在精进,完全没有给凌姑娘将他大卸八块的机会。 这会,肃王将凌照水围了三层,自个又衣着齐整,凌照水便以为他又是要效仿春宫图,玩些什么羞死人的把戏。 她红着脸摆好架势,正要引颈就范,不料男人却一本正经同她说: “哝哝,我们好好谈谈吧。” 凌姑娘的思绪一时半会没有从春宫上扭转过来,重缚之下脱口而出道: “怎么谈?用什么谈?” 她怂了怂肩,挪到男人手边,示意他将自己松解: “主子,谈话嘛,咱们不妨坦诚一些的。” 女人主动求坦诚,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肃王咽了口口水,生生忍住了浮想无边。 他清了清嗓子,对身前不安分的女人说道: “哝哝,这件事先前我同你说过多次,你都没有放在心上。” “你说,男人在那种场景下说的话,都不能当真的。” “所以我想,有些话,得穿上衣服说,你才会相信。” “其实我......” 黑暗中,凌照水奋力挣扎,她终于知晓了自己是因何变成了一枚粽子。对于男人即将要进行的表白,她提前打断,火速认了怂: “主子,你还是忘了哝哝吧!” 哪怕有些许不甘,但毫无疑问的是,相忘于江湖,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而不是他数次缠绵后对她说的那般: “哝哝,我们成婚吧。” 哪怕被哝哝姑娘打击了多遍,少年依旧保持着执着的期待。 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他自觉越来越离不开她了。 人性本贪,美好的人事,一旦拥有,就会忍不住滋生贪念,想要长久地占有。 他笨拙且迫切地想用一纸婚约将其牢牢地束缚在自己身边,但哝哝姑娘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成婚?” 她嗤之以鼻: “主子,我们虽说有了肌肤之亲,但我们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彼此,甚至可以说对对方一无所知。” “我们既无媒妁之言,也无父母之命,说白了与青楼里的嫖客和妓子毫无区别。” 她如此定义彼此的关系,让他无比恼火,细想之下他们的相识本就源于一场不正当的交易,日日夜夜坦诚以待的也唯有两具袒露的躯体。 他们之间每一日的相处,开始于肉体,终结于欢情,极度深入,却也只能配得上一句,肤浅。 他并无反驳,凌照水便继续道: “主子对哝哝的身体有一时的贪恋,这很正常。” “哝哝呢,虽然蒲柳之姿,但身姿仪态都是被人调教过的,与主子看的那连环画上的纸人比,自然婀娜生动一些。” “我和主子跨过相知相识的步骤,直接相亲了,但主子切莫以为这便是男女之情了。” “你我之间的亲密,不足以共赴此生荣辱。” “不瞒主子说,我家后院那个猪圈里,公猪对母猪也是这种感觉。” 哝哝姑娘似乎总有办法转移话题,让肃王殿下恼羞成怒、羞愤难当: “你......你才是猪。” 他拂袖离去,便听见女人在后头冲着他喊: “哝哝即便是猪,也是主子一天三顿鸽子汤喂的。” 她时常在想,他实在是个体贴温柔的人,哪怕对待一个注定要别离的暖床,他也总是害怕自己的纵情会掏空她的身体。 山上物产不丰,她却顿顿有活物入口。 那些鸽子,应该是他亲自捕捉来的吧。 第二百零四章 又犯病了 肃王武瑛玖走后,凌照水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三层锦被亦温暖不了她冰寒的身子。 不过她已经比上山时有了长足的进步,至少不必再依赖酒了。 很多时候,哝哝都在怀疑,她和主子,究竟谁才是谁的救命恩人。 每次肌肤相亲后,凌照水都会明显觉得,她天生的寒疾得到了有效的驱散,身体被他温暖了不少。 她想不出原因,思绪全部都集中在这一问题上,便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并不自由,一偏头,用力过猛,连人带被滚落到了床边,磕得她龇牙咧嘴。 这边她才发出声响,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眨眼的功夫,男人已经回到了她的跟前,将她拦腰抱起,放置在床边,急迫道: “摔哪了,我看看......” “看”字出口,两人都觉得尴尬。 铜墙铁壁,黑灯瞎火,他甚至不能抚平她的创伤,却口口声声要为她的余生负责。 时光凝滞,万籁寂静,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一朕很轻很轻的铃铛声传来,凌照水知道,那是有人在提醒她,隔墙有耳。 不该说的不能说,不该看得不能看。 肃王武瑛玖的手指捏了石子,他只要一挥手,就可以轻易将房中火烛点亮。 却在出手那一刻被哝哝的笑声打断: “主子,你可真好骗。” 粽子散了架,她的手从从锦被里抽了出来,点在他额上: “主子,你有时候真的笨得像头猪。” 她笑得放纵又爽朗,肃王便以为她又在故技重施。 他听见喊声,火速从水房出来,如今浑身火热尚未褪去,又是湿又是热的,着实难受。 被她捉弄狠了,也顾不上查看什么伤情了,带着她一同倒去,将女人的巧笑朗朗尽数笑纳在口中。 身子着了火,神思着了魔,肃王虽然介怀着“妓子与嫖客”的关系,一心想要向女人证明他对她不止是肉体上的渴求,然不及申辩,未有抗议,便已徒身闯入妓子的大胆与热情中,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予取予求的嫖客。 春宵已过,沉冤难雪,壮志未酬。 待一觉餍足,身边已经人去楼空。 肃王的身子愈见端朗后,魂魄却时常失位: “哝哝呢?” 朱迟墨替他更衣,无奈道: “殿下,这个问题您一个早上已经问了三遍,起床的时候一遍,洗漱的时候一遍,如今又是一遍。” “清早,娘娘便把哝哝姑娘请去了。” 为的,当然是亲自督促她喝下那碗避子汤。 肃王当然知晓哝哝身在何处,他只是感到不安。 身体恢复得越好,他便越觉得不安。 因为那便意味着,哝哝离开他的时日也愈加近了。 这是他私心里不愿承认的事。 朱迟墨当然不会明白肃王殿下的这份心思,他看着自个主子神清气爽的模样,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天道不灭,肃王健在,对于他们这些追随者而言,便是希望。 朱迟墨满心沉寂在自个主子病体痊愈的喜悦中,不觉失言: “殿下,咱们是不是马上就可以下山去了。” 肃王白了他一眼: “你到母妃那去一趟,把哝哝姑娘给请回来。” “就说,本王又犯病了。” 朱迟墨看着肃王衣冠楚楚的健朗模样,不解道: “不能啊!” “殿下,前两日娘娘领着医士来给您探过脉,不是说您已经大好了吗?” 他上下左右打量肃王武瑛玖,眼见着就要上手了,听自个主子道: “那些庸医的话,不能信。” 朱迟墨将信将疑,奉命离去,走了两步,想回过头劝说肃王将那庸医开的进补之药喝了,却震惊地发现: “殿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另一间房内,慧妃沈晚棠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哝哝,你这是怎么了?” 慧妃使唤身边的阮嬷嬷给凌姑娘搬凳子,外加端茶递水,口中埋怨道: “我儿也真是的。” 从床上栽下来那一下,凌照水是结结实实伤到了。 额头磕了个大包,右手更是扭到了,晃晃悠悠垂着,不能动弹。 她当时非但没有妥善处理,反而由着肃王纵情声色一场,致使自己如今看上去, 柔弱与伤残并俱,再佐之以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滴泪,落在慧妃沈晚棠眼中, 不能说是柔弱无依,简直是惨不忍睹。 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连慧妃沈晚棠这样心狠手辣的见了这样的凌照水都有些于心不忍: “我儿尚在病中,下手没个轻重。哝哝,你再坚持坚持,等过了这个月圆之夜,我便安排你回去。” 鸣金山上,慧妃一行虽然都藏得极深,未尝以真面目示人,凌照水也一直谨小慎微,未尝探听过这一行人的任何隐私,但是那一卷染血的人皮屏风还是叫凌照水领教到了贵人“斩草除根”的决心。 她此刻咀嚼着慧妃的这句“回去”,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自己的自由,还是死期。 她倒是死而无惧,只不过...... 凌姑娘遇见死亡时,脑中不自觉闪过的一点贪念,竟然是那个形状模糊的男人。 她摇了摇头,赶紧把自己这个可怕的念头打散,才要重新开口,便见朱迟墨急匆匆跑了进来: “哝哝姑娘,主子他又犯病了。” 凌照水觉得不可思议,她早上走的时候,分明探过他的体温,一切正常,四肢康健。 怎么才这么一会功夫,他便又不行了。 眨眼间,她看到朱迟墨在朝自己使眼色。 她立马就反应了过来,男人每次都会在慧妃召见她的关键时候犯病。 这回果然也不例外。 承其恩情,不待慧妃吩咐,凌照水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拖着她残破的身子,匆匆跟上了朱迟墨的脚步。 看着她走远,阮嬷嬷凑到慧妃耳边,道: “娘娘,那术士分明说过,那邪气只要被开解,殿下便会越来越好的,怎么如今,时不时还会犯病呢?” “这样下去,殿下这辈子怕是离不开这位凌姑娘了。” 阮嬷嬷这话,正中下怀,显然触犯了慧妃沈晚棠的逆鳞。 沈晚棠一口茶水都没顾上喝,便将手中杯重重搁置一边,肃容道: “你去把医士叫来,看看肃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阮嬷嬷跟随慧妃日久,是个不折不扣的听话音的高手,一听慧妃此言,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 “娘娘的意思是......” 慧妃神色一冷: “病症嘛,口说无凭,总要瞧过才知道。” 肃王护着浓浓,一次两次便也罢了,可长久下去,或成依恋。 这显然不是慧妃沈晚棠想要的结果。 慧妃希望两个年轻人,抵死缠绵,却又各自清醒。 因此: “是时候拆穿他们那些小把戏了。” 第二百零五章 关押 不只是慧妃,便连凌姑娘也以为肃王武瑛玖此次犯病,定然是装的。 朱迟墨将哝哝拉到一边,有心想要叮嘱两句,但这床第之事真难为了他这个童子身的汉子,憋了半天,也只对凌姑娘说道: “姑娘,定要好好照顾我家主子,她为了你不惜......” 春宵漫漫一夜,激烈程度有如外人所见,价值当抵千金。再加之大早上就被慧妃喊去耳提面命,三令五申她不可对自个儿子有非分之想, 这会凌照水困极了,也厌倦极了。 她实在没有耐心等憋红了脸的朱迟墨把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完整了,便一扭头进了那铜墙铁壁的密室,口中喃喃: “照顾他?他不吞了我,便算是大恩大德了。” 待她进到铜墙里,提了鞋子,往床榻上一躺,头正好枕着男人挺阔的胸膛上,她觉着硬,翻了个身,躺到软靠上,见男人仍纹丝不动地躺着,她也懒得动弹,伸出一只脚,循着感觉便往男人鼻尖凑: “主子,哝哝已经回来了,您就别装病了。” 男人不为所动,既没有一掌将他的臭脚扫开,也没有就着她滑腻的足将她拉向自己,仿佛是睡着了。 哝哝想,他昨夜定然也是累了。 许是故意趁其困倦,哝哝絮絮叨叨道: “您这身子骨日渐康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主子,您的好意呢哝哝心领了,您下次也不必为了哝哝,再装病去触贵人的眉头,横竖那碗避子汤哝哝是怎么都逃不掉的,那些训诫也是逃不掉的。” “这样......也好,我们之间还是不要有太大的牵挂。” 她这样说罢,肃王原本倚靠在瓷枕上的头跌落在床榻上,猝不及防的声响将哝哝吓了一跳。 她探手去摸,才发现男人的身体滚烫一片,神智却已陷入昏迷。 他这个样子,竟与当初她从密道赶回来救他时,别无二样。 他又中邪了? 只这片刻的功夫,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努力,竟就功亏一篑了。 凌照水反应过来,便欲以身再试邪气,可她一只手扭伤了,动作哆哆嗦嗦不大利索,费了老半天劲,才勉勉强强把外衣除去。 才要再进行下一步动作,外边慧妃带着医士已经到了门外。 阮嬷嬷在外边喊: “哝哝姑娘请回避一下,还是请医士先给主子瞧瞧吧。” 她无奈,只好又重新更衣,退到了外边去换了医士入内。 那医士先前被告知,是要戳破肃王的谎言,可待探过肃王脉搏,出来回禀慧妃,言语间充满了惶恐, “回贵人,主子他身上那股子邪气似乎又回来了。” “许是邪气冲破了血管,这会主子人已经晕过去了。” “若任由这邪气四处冲撞,主子人就......要没了。” “在下无能,不能开解殿下的这股邪气,还需劳烦哝哝姑娘......” 他话音未落,哝哝已经迈步进去了。 “砰”的一声,铁门被严丝合缝地锁上。 哝哝快步走向肃王,边走边念叨: 无能的庸医,本小姐衣服都脱了,你便给我听这些无用的? 纯属耽误功夫。 她如今救治床榻上的人,算是熟门熟路,既抹得开颜面,也脱得去衣服。 既能霸王硬上弓,也能小意温存。 十八般武艺,既有夯实的理论根基,也有数度的实践出真知。 短短数十日,云韶宫中教习她技艺的妓子,都得拜她为师。 哪怕外面还围着一群人,守着她与人交欢,她也只苦着一张俏脸,笑笑: “我竟沦落到这样的地步,连做这样的事情,都不得自由。” 但自嘲归自嘲,她丝毫没有藏私,亦没有丝毫耽搁。 床第之欢,或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但她救他,刀山火海。 待她救人于水火,觉着他的气息渐渐平顺,再出来时,人已经精疲力尽。 一阵寒风便将她撂倒在地上了。 攸关肃王性命,慧妃领着医士仍然等在门外,见凌照水她出来,顾不上寒暄,一齐冲了进去。 待看过肃王,医士确认其脉象平整,邪气已然被克制住了,慧妃才意识到一点: 凌照水,绝不能死。 她前两天因肃王逐渐康复而动过的那些危险的念头,终结在肃王武瑛玖的这场急病中。 可恨那术士只告诉她:极阴之躯,处子之血,月圆相合,能解至阳之症。 却没有告诉她,这病症,竟然还会复发。 慧妃总觉得这事是哪里出了纰漏。 要她就这样任由命运摆布,将凌照水留在肃王身边,慧妃沈晚棠心有不甘。 慧妃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凌照水并非寻常可拿捏的女子,如今肃王不见其面目便已一再为其破例,对其关怀备至,不顾病躯为其挣一口吃食。 若他见到她那天仙下凡、我见犹怜的样貌,势必会对其痴缠不休。 凌照水呢,若她知晓了肃王的真实身份,以她如今罪臣之女的身份,定会挖空心思攀附。 慧妃的脑中闪过许多人,凌捭阖,梅香,皇帝和四王...... 她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在眼前,她不容许任何人成为她登上权利巅峰的隐患。 她凌照水,或可以不死,但也休想再活在阳光下。 慧妃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她把儿子召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肃王既然离不开哝哝,母妃便成全你们吧。” 这几日肃王病情一直有些反复,看上去面色有些不好,但闻听此言,肃王的神思瞬间受到了鼓舞,眉目夜跟着飞扬了起来。 不过他与自己母亲打了这么些年交道,心知她不是这般好说话的人,因而留了心眼,问道: “母妃意欲如何?” 慧妃淡淡一笑,接过话茬: “玖儿的病好了,这鸣金山空着也是空着,不若就让凌姑娘住着。” “她孤苦无依的,能有个安稳的住处定然欣喜。再说了,这间铜墙铁壁的屋子乃是高祖住过的,皇恩厚福,如今让与她一个粗鄙丫头住,也不算埋没了她。” 肃王在惊诧中明白了慧妃的意思: 母亲她,要把哝哝锁在鸣金山主峰上,那个不见天日关押过自己的地方将用来关押哝哝。 第二百零六章 一统三川 有了这一次的谈心,后来的日子,他们不知不觉地习惯了在每一次温存后,将自己的心也连同身体一并交出去。 他们总是试图在每一次谈心后,将对方抱得更紧,把心靠得更近,以身体的温度温暖余生的漫漫长途,让心的温度也跟着身体一并升腾。彼此间试着与过往的自己和解,拥抱未知的明天。 浮云千帆过,晚霞唤晴空。 有一次温存后,哝哝埋怨道: “主子,哝哝最近都被你喂肥了。” 肃王的手熟稔地环上哝哝姑娘的腰身,盈盈一握,再是纤细不过,他顺着她的话随口说: “哪里肥了,有时候我甚至会希望你只是一只燕雀,这样我就能一直一直喂食你。” 哝哝却警觉得树了脑袋, “笼中雀啊?” “主子想要哝哝做这笼中雀,但主子会永远喜欢一只日日摇尾乞怜的玩物吗?” 肃王一时迟疑,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眼下对哝哝姑娘的感情炽热如斯,可他亦不能保证这炽热永远不会散却。 更何况他一贯的教养,督使他并不擅长作这空口的承诺。 毫无疑问他会对她负责到底,但他无法承诺,一辈子做到爱她如旧。 没等肃王吭声,哝哝已经自顾说道: “主子如今喜欢雀鸟,是因为您身边只有雀鸟。” “您心有鸿鹄志,一旦离了这牢笼,能得您青睐的,能配得上您垂涎的,会有雄鹰。” “待您见了雄鹰,您便不会再有闲情拨弄笼中雀了。” 前阵子哝哝用妓子和嫖客定义了两人的关系,对男人的打击颇大。 每一次事后,他不会急于洗漱,会抱着她,会亲吻他的眉眼,努力证明自己对她的心动,远大于嫖客对妓子的一时躁动。 哝哝曾趁着他困顿,神智迷糊,问过他: “主子康复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彼时他未多犹豫,便道: “荡平敌寇,一统三川。” 哝哝吃了一惊,她此前只知道他并非泛泛之辈,却从不曾知晓他的鸿鹄壮志。 荡平敌寇,倒不算稀奇。大雍朝兵弱将寡,南北边境受外敌侵扰多年。大雍每一个习武的少年,操刀操棍的,都会被教习报效家国的宏图广志。 当然,习武的少年千千万,但能真正能做荡平敌寇的将军的,可以说凤毛麟角。 荡平敌寇满承少年之志,但一统三川,就绝不是常人能够说出来的话了。 肃王武瑛玖这么说时,也以为哝哝听不懂。 “三川”其实是非常古老的概念了,分别指的是大雍境内的雍川,先乌浓国境内的乌川,还有北宸国境内的宸川。 自打乌浓灭国,乌川之畔先后有西域小国在此立国,纷纷以其国语命名这条河曲,乌川这个概念已经甚少被人提及。 再说宸川,宸川本就不丰,后西北屡遭干旱,生生把一条长河变成了沙漠中的一汪泉湾,如今人们更多的也是以“月牙湾”,“月牙湖”来命名它。北宸国内的年轻人,都甚少知道月牙湾的由来。 三川中最近的便是雍川,自高祖一统大雍,便将贯穿京都城的护城河命名为曲水,所以世人亦鲜少知晓,曲水便是雍川。 哝哝知晓这些,是因为凌家立世数百年,家族传承的文献记载比大雍朝开国的年限还要长,再加上她自己本就是横跨两个地域的结合,因此也会对这些古老的名词有浓厚的兴趣。 她以无比清醒的神智去品味肃王武瑛玖的这句“一统三川”,越发觉得睡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少年,深不可测,高不可攀。 她也在日常的相处中,渐渐发现了他的很多特质。 他博学,他会用各国的曲调为她哼唱各地的民谣;他擅剑,掌心有厚厚的老茧,朱迟墨说,主子若是身子骨强健,他的武学造诣应远在自己之上;他长于谋算,他想一件事,琢磨一个问题,总能比自己想得更长远一些。 他在这个年纪,仿佛经历了旁人几世也不曾经历过的人情与世故,说气话来每每老气横秋,端起架子来时常透着一股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感觉。 他到底是谁? 但彼时凌照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自知在这鸣金山头她多知道一分贵人的阴私,便多一分入土的危险。 凌照水无意戳破这些,只将男人的鸿鹄壮志,牢牢记在了心里。 此时,她环着他的脖颈,气息尽皆喷薄在他脸上: “主子,哝哝固然没有您那般的鸿鹄志向,但哝哝呢,生而为人,也有一些小小的坚持。” 她说这话,语气温温柔柔,却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坚定: “哝哝宁愿食不果腹、命运多舛,也不想一辈子只做一只供人赏玩、任人揉搓的笼中雀。” 黑暗中,肃王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跟着黯淡了下去: “我的哝哝,还真是与旁人不一样。” 世间女子大都求安稳,择高枝而上,挤破脑袋求一世富贵荣光,哪怕固封自我,摇尾乞怜,做一世笼中雀,亦在所不惜。 哝哝追问: “主子是否觉得哝哝是个另类?” “哝哝身边的那些人便时常规劝我要追求一些切实可行的东西。” 肃王摇了摇头: “没有哪个观点能够代表每个人内心的向往,生而为人,本应遵从自己内心最真实的选择。” 肃王说这话,言语间的失望溢于言表,但内心的主张也因此变得愈加分明: “哝哝,是我唐突了。” 她不愿做笼中雀,他又怎么忍心折下他的羽翼,让她为自己所缚呢? 哪怕说这话时,他的心,宛如刀割。 他的那句“唐突了”落在哝哝耳中,直达肺腑,温暖了她千遍。 云韶宫中,她那样无望又无畏的坚持时,人人都劝她低头,劝她屈从于当下的命运,告诉她,她不可能清白地从那个地方走出去的。 即便是她坚持,即便是她真的能够守住身子的清白,也必定敌不过世俗的眼光。 进过云韶宫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清白? 众口铄金,坚持毫无意义。 还不如低了头,服了软,以她的才色,定然能坐稳花魁的交椅。等银子赚够了,再来规划后路,才是明智之举。 哝哝咬唇拒绝。 她倔强的内心,在涅盘的岁月里,从未被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直到她遭遇了肃王。 他虽也想时时刻刻拥有她,但他本能的教养是尊重她自己的选择,尊重她对自由的向往。 这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来说,实则是十分难得的品质了。 第二百零七章 下一个哝哝 此后,哝哝觉得肃王每一次与她欢爱,都不再加以节制。 他似乎想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她。 而她自己,在他的带动下,也变得越来越释放。 她拥抱他时,不仅身体发肤极尽妖娆,心也变得异常柔软。 黑暗中,她会不由自主地找寻他的唇,以期在唇齿相依间,与他达到灵魂的高度共鸣。 她再不是那个稚嫩的少女,因为她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表达的热情要通过一个缠绵悱恻的吻传达给他知晓。 痛,并快乐着。 那个时候,哝哝还不知道,肃王在用每一场酣畅淋漓与抵死缠绵,同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月趋圆,人趋散。 肃王告诉哝哝: “哝哝,将来无论发生什么,请你相信我。” 哝哝迷迷糊糊应着: “好。” 却完全没有把肃王这话当回事。 将来? 他们没有将来。 一连几天,哝哝被累惨了。 回到自个厢房后,都是两眼一抹黑,倒头就睡。 可肃王要的似乎越发多了,远远超出了哝哝身体的负荷。 她每每长叹: “来活虽多,但挣钱却不容易啊!” 谁叫她一棵树上吊死了呢! 说归说,叹归叹,每每肃王有需求,即便是三更半夜,哝哝也会随叫随到。 她其实有些闹不明白,男人的病情为何会如此反复。便也想当然地以为,治疗肃王的病症,要合乎天时。 每一个人都在等下一个月圆,希望可以借助天时彻底将肃王的邪气驱逐,唯有哝哝内心五味杂陈。 与来时不同,她如今希望下一个月圆,可以来得晚一点。 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不切实际的奢望,时光迈着亘古的脚步,将人越逼越紧。 到了临近的时日,肃王武瑛玖犯起病来,果然也越来越频繁了。 那一日,哝哝才得到消息,便脚步匆匆往密室赶。但可能是起猛了,也可能是最近一直休息不好,急火之下,她竟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她醒来,时辰已经过了两刻钟。 她再要进密室时,却被慧妃身边的阮嬷嬷拦在了外间,与此同时,她听到了里面传来一些异样的声音。 这种事,哝哝亲身经历过,已然是其中的行家,她一过耳就知道里面到了哪一步。 在那个瞬间,哝哝愣住了。 她虽然时常宽慰自己,也时常说教主子,直言他们只是露水的情缘,不会长久。 他不会是她的梧桐,她也绝不是他的良配。 可她却也没想到,新人竟然来得这么快。 一时之间,竟让她觉着心里五味杂陈,有些难以接受。 果然,世间事空口说说是一回事,碰见了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阮嬷嬷笑道: “哝哝姑娘,你且好好歇着去吧,今夜用不上你了,你把身子骨养好了,后头还大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凌照水心里,涌出一股酸涩。 她脑中有个声音不住地告诉自己: 实则她宁愿再劳累上许多回,也不愿意接纳眼下被替换的事实。 哝哝看向阮嬷嬷,后者解释道: “前些时日,贵人从家里调来了两个未经事的丫头,想的也是替姑娘分担一二。” “这两个本就是家生子,主子用起来,也不会有旁的顾忌。” 哝哝下意识便问: “主子呢,他同意了吗?” 里头的声浪一声高于一声,阮嬷嬷老脸一羞,心道: 这不同意,能有这劲道嘛? 但眼下哝哝姑娘还有用处,便还得哄着她,阮嬷嬷止住笑意,将嘴皮子往下压了压,说道: “贵人说了,旁的人只能算纾解,哝哝姑娘才是救命的关键。若不是哝哝姑娘累了,主子定然还是要用你的。” 凌照水听明白了,阮嬷嬷无非想要提醒她: 主子同人她们任何人做这档子事,纯粹是为了自个的身体着想,与个人情爱无关。 她那时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和执念,固执地就要往里走: “阮嬷嬷,哝哝想要进去看一眼,也许主子用得上哝哝呢?” 阮嬷嬷立时便黑了脸,疾走追上,下了死劲将她的胳膊都掐红了,才好不容易用一身横肉挡住了去路: “里面黑灯瞎火的,左右不过便是男女那点事,有什么好看的?” “哝哝姑娘,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拿钱替人办事,千万不要生出什么非分的想法。” 哝哝不听,还是固执己见。 阮嬷嬷只好冷下脸道: “哝哝姑娘,实不相瞒,这两个丫头,乃是主子自己问贵人要来的。” 哝哝闻言,想也不想便道: “你胡说。” 若非天色昏暗,阮嬷嬷定然能够瞧见,哝哝姑娘的眼眶红成了一片。 她此刻的坚持,不是她一贯的倔强,而是她从未有过的卑微。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哝哝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气力,硬是在阮嬷嬷的拦阻下,将铜门扒出了一条缝隙,她也因此清楚地听到里面有个娇滴滴的声音说: “殿下,您弄疼婢子了。” 哝哝当场便石化在了原地。 比男欢女爱更让哝哝姑娘震惊的是: 殿下,那是什么东西? 阮嬷嬷趁机赶紧将房门牢牢封堵住,又使了大力气将哝哝姑娘拉至到一边: “哝哝姑娘,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都请你记住,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没有好处。” “无论你听到了什么,忘了它。” 那一晚,哝哝辗转难眠。 她一个人睡在厢房的床榻上,头一次感觉到了孤独。 棉被紧紧裹在身上,却依旧觉着冷,整个人一点温度都没有。 许是被人温暖过,很难再适应一个人的冰寒。 从前她也时常一个人独眠,但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哝哝苦思冥想,终于接纳了一个再明显的事实: 她终归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她做不到,让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完全分离。 主子说,人的身体应该忠于自己的情感。 对于哝哝而言,她的情感已然屈从了她的身体。 他占据了她的身,亦愉悦了她的心。 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中,她心里已经有了他。 她在那个无眠的黑夜里努力忏悔,不断地规劝自己: “凌照水,回头是岸啊。” 理性与感性,天人交战。 最终,哝哝与自己纠缠了数个时辰的结果是:她准备好了很多再见肃王武瑛玖时的说辞, 有故作大度的,有轻松愉悦的,也有恭喜贺喜的。 却唯独没有一套说辞,是她自己的心声。 那时的凌照水,仍然饱有一丝理智: 纵使她把心也交出去了,但这条以色事人的道路,她并不想越走越深。 以色事人,难得长久。 毕竟她已经亲眼目睹了,只要主子愿意,谁都可以成为下一个哝哝。 第二百零八章 好消息 哝哝准备好了无数套说辞,然而第二天,她却没有先见到肃王,她见到的是贵人。 贵人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一个让她对肃王武瑛玖感恩戴德了很多年,也因此误会了他很多年的好消息。 “京都城里传来的好消息,肃王为你们凌家家眷求了情,皇上已经同意了赦免你凌家家眷的流徙之罪。” 消息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好消息,凌照水也的确因此大松一口气,对施恩者千恩万谢良久。 只是哝哝实在想不起来这位肃王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目的,帮着众叛亲离的凌家求了情。 见凌照水露了惊疑的表情,贵人适时解释道: “这位肃王殿下啊,他是皇帝最小的儿子,向来很少参与朝廷的纷争。但他为人良善,我娘家有亲戚在他府上当差,向他面述说了你们凌家女眷的悲惨遭遇,肃王他于心不忍,向皇帝求了情。” “听说肃王殿下在殿前跪了很久,陛下才同意了他的请托。” “金口玉言,相信用不了多久,朝廷便会有明示的檄文发出了。” “你们凌家众人,这回算是真正地重获自由了。” 凌照水听着,想着,这位肃王,他人还怪好的呢! 这是凌照水第一次正儿八经听说了肃王武瑛玖其人,也是贵人头一次主动透露自个的底细: 她暗示了自己娘家人,是在肃王跟前当差且说得上话的人。 能同皇亲国戚攀上关系,贵人的家世,想想也是非富即贵。 贵人向来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每次会见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一律佩戴有面纱。 铜墙铁壁内那面血淋淋的屏风,便是贵人的封口之作。那些农家女甚至都没有见过主人家的面目,也不曾知晓他们是何许人也,就为了守护这个富贵人家的阴私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贵人如此害怕自己的身份走露,这一回却破天荒地主动提起了自己娘家同这位肃王殿下的关联。 彼时哝哝的第一反应便是她要完了,主子房里的屏风怕是又要换新了。 不知道主子双手抚摸熟悉的肌肤时,会不会想起她来呢? 不会的,他想不起来了。 世事伦常向来都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这会想必正忙于向新人吐露那些曾向她吐露过的心声,又岂会在意她这个旧人的死活。 哝哝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未经细思,很快便接纳了慧妃沈晚棠的说辞: 那位肃王殿下慷慨为凌家进言,是贵人施以援手,尽了力,说了情。 她为此再度千恩万谢,贵人只把恩德往那位肃王身上推。 贵人说: “那位肃王殿下如今人在京中,我着人帮你备下了一分厚礼,送到肃王府上,被他退了回来。” “他们这些天皇贵馈自然什么都不缺,瞧不上也是自然。但横竖这礼送过了,也算是尽到了你凌家的一点心意吧,毕竟人家同你凌家无亲无故,却愿意冒着触犯圣上的风险为你凌家求情,这份恩情难得,总要有所表示才是。” 多年后,当凌照水终于得知肃王便是在鸣金山上与她夜夜春宵的男子,而并非贵人口中的“无亲无故”之辈,才不禁感叹慧妃沈晚棠的良苦用心。 她费尽心机,为的便是将这位近在眼前的肃王变成皇城里那个“无亲无故”之人吧。 铜墙铁壁内,哝哝姑娘虽听到了婢女的一时失言口出的“殿下”,但有了慧妃精心设计的这个插曲,哝哝姑娘是绝计不会把“人在京中”、“久跪殿前”、“冒死献言”的肃王殿下与夜夜睡在她身边的男人联系在一起的。 她心里存着万分感激,便也不会轻易去揣摩贵人的用心。 所谓厚德载物,不过是慧妃沈晚棠应对突然危机的一时慷慨。 但无论如何,凌照水都真心实意感激着这份慷慨。 彼时,哝哝想了想,对慧妃道: “哝哝多年前手写过一卷万‘福’书,可否请贵人代为将其转交,权当我凌家上下为肃王殿下祈福了。” 贵人思索片刻,露了些许为难: “你也听到了,肃王殿下他不收礼。” “这样吧,我在鸣金皇寺中给你父亲立了长明灯,这万福书既是祈福所用,便也存在那处吧。皇家寺庙香火旺盛、福泽绵厚,定能如你所愿,护佑肃王殿下平顺康健。” 凌照水自然没有异议,道了声“感激”,便回屋去取那一卷“万福书”了。 肃王武瑛玖。 凌照水与这个名讳猝不及防狭路相逢,总觉得自己是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 在慧妃的陈述中,凌姑娘也渐渐想起来,她是在哪里见到过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了...... 他与凌家,真论起来,也并非全无干系吧。 凌照水至今记得父亲凌捭阖将这一卷万福书交托到她手中时的眼神,也记得父亲予她的郑重嘱托: “这是害人的东西,我本来想一把火把它烧掉,但是......父亲放心不下你。” “照水,或许将来有一天,这东西会是你的保命符。” “你一定要将这东西收好,记住,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一卷普通的万福书,被凌捭阖赋予了如此重要的意义。 凌照水那时并不解其意,在此后的日子里,她一直牢记父训,将其贴身珍藏。 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日,她想以这万福书给母亲陪葬,不期然口吐了一口鲜血在那卷红锦黑字的万福书上,她震惊地看到上面显现出一行金色的文字。 不全,却足够震惊。 那是凌照水第一次窥识肃王武瑛玖的名字,以及与他相关的那件宫闱秘辛。 她对这位肃王本没什么印象,其实她久在闺阁、极少出户,对京都城中的那些王孙贵子都没什么印象。 她那时以为像肃王那样高不可攀的人物,毕生都不会同自己有任何的交集。 所以她纵使匆匆一瞥,记住了那个同他相关的秘密,也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但是如今机缘巧合下,她却似乎欠了肃王殿下一个了不得的人情。 凌照水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肃王有恩于他们凌家,那她便决定把这个默默记载着他的秘密的万福书还交给他,全当是还礼了。 那时的肃王,对于凌照水而言,诚然也只算得上是一个印象上佳的陌生人。 岁月的坎坷化解了她对于这事的记忆。 婢子的言语之失只是一时插曲,凌照水此后再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过。 事实上,事态的发展,也由不得她,有过多过深的思考。 第二百零九章 满意了 连着一段时日,哝哝都没有被召入密室。 她深切地感知到:环肥燕瘦,缠得男人无法分身,新人与春宵让男人彻底将自己抛在了脑后。 说不伤心,却总是难免叹气。 诚然那时的哝哝,无论肃王武瑛玖平日表现出对她有多么的痴缠,她对于他的这份感情,并没有多少的自信。 又或者说,命运给了十六岁的少女太多的不安全感,她在男人的嘴上吃过太多的亏,对男人的许诺,本就持了十分怀疑的态度。 对待感情,她便如同惊弓鸟似的,变得无比胆小,挑剔且苛刻。 凌姑娘私心里当然也期盼着男人的许诺与求娶是真心实意的,但是却也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去接受男人的背弃。 她告诉自己,欢愉和痴缠都是短暂的,背弃和疏离,才是命运的使然。 除去当场面对主子结交新欢的一时冲动和初时的些微落寞不甘,凌照水很快便接纳了这个事实。 一次次被放弃,被割舍,于凌照水而言,轻舟虽过,但留下的伤疤狰狞,成了她抵挡万重山崩的坚硬盔甲。 该吃吃,该喝喝。 拼命告诉自己苦痛一时是人生一世的历练,算不得什么。 至少在表面上,凌姑娘表现得毫无波折。 让时刻观察她一举一动的阮嬷嬷感到十分心安,慧妃也因此放松了不少对她的警惕: 看来凌姑娘,并没有赖上肃王的打算。 但也许哝哝姑娘自己也不知道,她对肃王求婚的期许,对被爱的渴望,远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强烈,这在以后岁月的漫漫长夜里会一点点被孤独浸润,向野草般疯狂滋生出来。 以至于她后来明知道达拉王子是在利用她,也无可救药、毫不抵抗地踏上了回京的归途。 她那时心中有个强烈到无法抑制的念头: 画上的鬼神,人间的战神,她想亲眼去看一看,他究竟是怎样一副面貌! 她原本只想远远看上他一眼,却没想到平远侯府门口初遇,他便认出了她。 她一度好奇,他究竟是如何一眼便认出了她? 她的心心念念,又何尝不是他的朝朝暮暮。 那些被七年岁月自缚成茧的寸寸想念,在相认的那一刻,化茧成蝶。 可那个见不得光的暖床哝哝已经死了,死在了七年前的月圆夜。 “哝哝姑娘,快随属下走吧,主子还在等着你。” 月圆的前两日,朱迟墨终于来唤凌照水的时候,她还在顾影自怜: 若不是有病,主子他怕是再也想不起哝哝了吧? 怀了这样的念头,凌照水在那时忽生出一股倔强: “凭什么?” 从前哝哝对自己的定义是做一个合格的妓子,那自然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如今,她们之间有了更多情感上的瓜葛,回想那些或温馨或激烈的时刻,哝哝觉得一股子委屈扑面而来: “哝哝今日身上有些不舒服,怕是不能伺候主子了。” 显然凌照水从来没有在这件事上拒绝过肃王,平日里她表现得就像一名合格的妓子,予取予求,随叫随到。 但显然她并不是合格的妓子,她并没有对金钱和欲望强烈的渴求,却有被情绪完全支配的时候。 见朱迟墨咋舌,凌照水又补充道: “横竖今日也不是月圆,主子大可唤别的女人伺候。哝哝养精蓄锐,后日才能更好地给主子做牛做马。” “希望这一次哝哝能够彻底将主子的病治好,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各得自由。” 朱迟墨琢磨男女那些事,百思不得其解: “别的女人?哪里有什么别的女人?” 他认真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山上好像是新来了两个女人: “哝哝姑娘,你是说兰华和兰叶吗?” “她们其实是主子......” 那两人女人的身份,阮嬷嬷都已经同哝哝讲清楚了,哝哝一点都不想再听朱迟墨再说一遍。她对于这两人同主子做的那些事也丝毫不敢兴趣,甚至可以说是讳莫如深,遂毫不留情地打断道: “我不想知道。” 哝哝姑娘莫名对素不相识的两个女人生出了一股敌意: “她们有的,我也有;她们会的,我也会。” 朱迟墨想也不想便回答: “哝哝姑娘,你怎么会她们那些本事呢,你要是会,主子也不会费尽心思把她们招来了。” 如此越描越黑,浊者难清,直逼得凌姑娘捂住了耳朵。 哝哝姑娘愈是不听,朱迟墨愈是着急上火,打定了主意要为他家主子力证清白,大嗓门一吼,厢房的瓦砖都给震下来两块。 他嘴笨,只不住喊着: “哝哝姑娘,你真的误会了。” 然而,成效甚微,适得其反。 非但没有把一心装聋的哝哝唤醒,反而门外守着的阮嬷嬷和一干婢子护卫给招来了: “朱护卫,你在喊什么呢?” “哝哝姑娘误会什么了?” “说出来,嬷嬷帮着分析一二。” 朱迟墨哪怕再愚钝,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落进阮嬷嬷的耳朵里。 进了阮嬷嬷的耳朵,便等于是进了慧妃沈晚棠的耳朵。 如此,自家主子的苦心谋划,便都前功尽弃了。 他马上闭了嘴,神色躲闪,道: “没什么,什么也没误会。” 哝哝的双手明面上看是捂在耳上,但实际上,她不由自主为朱迟墨留了两指间缝隙,存了一分心,想听听他要如何为自个主子辩解。 等了半天,听到阮嬷嬷问他: “朱护卫,昨天晚上主子睡得好吗?他对兰华和兰叶可还满意吗?” 当着阮嬷嬷的面,朱迟墨憋红了一张脸,他不能为自个主子挽回凌姑娘的心,反而将事情越描越黑了: “自然是满意极了。” “主子说,不识华叶双娇,不知人间极乐。” 这话一听,就不是出自朱迟墨的笨口。哝哝姑娘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话是出自何人之口,她脸上立时就有些挂不住了,不过她本身白皙,适时掩盖,未让人当场觉出肤色惨白与凝白的不同来。 肃王满不满意且另说,毫无疑问的是阮嬷嬷听了这话十分满意。 阮嬷嬷端了满脸的笑,看向凌姑娘道: “如此甚好,身为贴身女婢,伺候主子本就是她们应该做的,亦是她们的福分。” “此番主子能够控制病症,凌姑娘居功至伟,等这次月圆之后,主子痊愈,贵人定有重谢。” 凌照水被她笑得汗毛倒立一片,对她说的那些冠冕之词兴致乏缺,只道: “莫要忘了先前的约定,便好。” 爱情高不可攀,自由不可辜负。 那个时候,哝哝对肃王心死,但对生活还存了一丝希望。 第二百一十章 生气了 那一晚,哝哝照旧独守空房。 她睡不着,找婢子要了安眠的药剂喝,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有双不安分的手,在她身上摸索。 她在睡梦中顿生警觉,环臂相抗: “什么人?” 直到听见旁边人用熟悉沙哑的声音说: “是我。” 她听罢,松了警惕,双臂松懈下来,反而主动将自己送了出去,口中喃喃: “竟是春梦。” “那便好好梦一场吧。” 那一夜肃王殿下忙里忙外,如悍匪洗劫庭院般,将凌姑娘从头至尾、从里至外洗劫一遍后,附在她耳边柔声问: “哝哝,你是不是吃醋了?” 白日里,朱迟墨叫不动哝哝,以她的原话回复肃王,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看上去眉目舒展,似乎心绪极佳,和颜悦色开口道: “迟墨,你说哝哝她是不是吃醋了?” 在男女情事上,彼时的肃王亦不过是个生涩的少年。 但他那时品着哝哝姑娘不饶人的话语,品出了一丝情感的异常。 如果她对他当真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一个寻常的客人,她便不该为兰华、兰叶的存在而......生气。 生气,是的,肃王接收到的哝哝姑娘的情绪,就是她生气了。 “哝哝姑娘有没有吃醋属下不知,但她一定是生气了。” 朱迟墨老实地回答道: “殿下是没有看见,哝哝姑娘看属下那个眼神,就好像属下是那个皮条客,亲自将兰华和兰叶到按了殿下您的床上。” 肃王心情甚好,看着朱迟墨甚至同他开起了玩笑: “难道不是吗?” 朱迟墨细思,本能便要反驳,却发现兰华和兰叶好像真的是他亲手送到肃王的床上的。 不过这件事,他委实承担了太多: “若非殿下首肯,便是再借迟墨十数个胆子,属下也不敢干涉你的房中事啊。” 鸣金山上,慧妃沈晚棠只手遮天,操持着一切。 除了朱迟墨,肃王并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因为上次的相送,暗卫朱迟墨已然暴露在慧妃沈晚棠的眼皮子底下。 想要再靠朱迟墨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哝哝姑娘送走,已经不可能了。 肃王既然决定了要还哝哝自由,首先要做的便是冲破慧妃沈晚棠的权威,安插进属于自己的人手。 他放出风声,声称哝哝太累了,满足不了他日渐膨胀的需求,让慧妃帮忙挑选两个侍婢送上山来。 慧妃本就担心肃王会沉迷于哝哝,对于他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慧妃自然是欣喜非常。 侍婢的人选,一度让慧妃有些为难。 两条腿的姑娘原本到处都是,可偏偏肃王殿下他心怀善念,不许她再滥害无辜,给她提了要求: 肃王说,这两个侍婢他将来要带回京都,给其名分。 肃王主动开口讨要人,本就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事。 对于他提出的这个小小的要求,慧妃满口答应。 答应下来后,慧妃便嘱咐阮嬷嬷在肃王府的家生子中选人。 选来选去,选中了兰家的一对双生姐妹,送到鸣金山上,果得肃王满意。 这人,本就是肃王暗中安排好的,试问,他能不满意吗? “殿下为何有把握,娘娘一定会选中婢子们?” 兰家姐妹曾问过肃王这个问题。 便听上方端坐的男人道: “母妃用人,甚为机密,宫里的人城府深,不好拿捏,她定然不会轻易选用。” “有了前车之鉴,清白人家的农家女,她亦心知本王不会用。” “本王明说了将来要将你们收归,母妃最大可能便是将脑子动到肃王府的家生子上。” “本王命管家将肃王府一些年龄合适的婢子都提前许了人家,故意留了几个相貌丑陋、身有残疾的供母妃挑选,母妃果然没有多少犹豫,便果断选了你们。” “你们不光身契在肃王府里,而且父母常年卧病靠肃王府养着。落到母妃的眼中,这便是绝好的拿捏你姐妹二人的人质。” 肃王通晓慧妃喜好,一番布局,果令慧妃亲手将兰家姐妹带到了鸣金山上。 她故意装出一副沉迷新人的模样,竟说出了“不识华叶双娇,不知人间极乐”这般令人老脸蒙羞的话。 慧妃对此无比满意。 不过,人送到了屋子里,慧妃便插不进去手了。 肃王高坐床榻上,居高临下看着兰家姐妹,允诺道: “你们尽管按照本王说的去做,你们的父母本王自会帮忙照料。” “说说,你们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吗?” 兰家姐妹跪在地上: “殿下,当年若非殿下慷慨,打开了府中药材库取了千年人参为我父母续命,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 “我姐妹这些年能够一直承欢父母膝下,也多亏了殿下的恩情。” 兰家姐妹的父母只是肃王府的低等下人,当年生了重病,常卧病榻,本要被管事驱赶至庄子上,任其自生自灭的。 那时年幼的姐妹俩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勇气,冲到肃王驾前,请肃王救助父母性命。 这事若发生在寻常的高门贵府,兰家姐妹绝对讨不了什么好果子吃。 好在,她们相求的是一个病中的少年。 他有恻隐之心,却没有门第之见。 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肃王便让人为兰家父母延医用药。 却被告知,兰家父母年事已高,身子虚弱,用药前得用千年人参补气。 要知道,千年人参这样的名贵药材,寻常望族珍藏都不多,肃王府也是因为有肃王这个老病号,才常年有此库存。 奴仆们有病可医便属幸运,千年人参,又岂是寻常奴仆可以肖想的? 女孩子们刚刚燃起的希望瞬时就破灭了,却听少年铿锵有力的声音道: “既有,何不取用?” 他的问话如斯真挚,仿佛这便是一个不需要多加考虑的问题。 管事多嘴,进言道: “殿下,物有珍稀,人有贵贱。这千年人参,是慧妃娘娘特意为您备着的,怎好拿来给那些低贱奴仆续命?” 少年贵有良知,肃王一脚将那管事踹开: “何为贵?人命为贵。” “肃王府不养你这等不分主次之辈。” 如此,兰家父母才得以存活下来。 兰姐姐妹也因此入了肃王殿下的眼: “你们姐妹胆色过人,本王送你们去学武,你们可愿意?” 第二百一十二章 鬼压床 肃王送姐妹俩的初衷,是觉得两个小女孩父母病弱、无人仰仗,肃王府人多事杂,她们难免会受人欺凌。所以才想让姐妹俩,学一技傍身之长。 他此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仰仗兰家姐妹俩的时候。 对于兰家姐妹而言,能够学武简直是命运对其的馈赠。 这些年,得益于肃王当初的一句话,她们不仅能够自保,还能为父母撑腰。 如今肃王殿下有驱使,她们又如何能拒绝呢: “殿下想要我们姐妹做什么?我们姐妹万死不辞。” 肃王府中虽婢子成群,但懂武艺,又受过自己厚恩的显然不多。 肃王坦白: “本王这么做,有趁人之危之嫌。” “且本王要你们做的这件事,有危险,亦有难度,现今本王如实告知你们,你们可以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彼时,兰华和兰叶对望一样,异口同声道: “我们愿意。” 肃王郑重其事道: “这是件私事,是对本王而言无比重要的一件私事......” 兰家姐妹竖着耳朵听肃王说完那重任,却纷纷愣住了,兰华问道: “殿下的意思是,要我们护送这位姑娘去往安全的地方。” 与肃王殿下过往经历相比,这似乎并不算一件值得他反复关注和关照的难事。 以兰家姐妹不俗的武艺论,护送一个人下山亦不算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但肃王如斯郑重交托,令兰家姐妹难免心生好奇。 从肃王那里出来后,兰家姐妹忙不迭地缠着负责交代她们具体细节的朱迟墨问东问西: “朱护卫,这位哝哝姑娘,她是什么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她同咱们殿下,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肃王同哝哝的关系,实在不好描述,朱迟墨憋了半天,憋红脸崩出一句: “就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关系。” “或许还有些超出你们想象外的关系。” 果是应验了朱护卫的这句话,白日里肃王惨遭凌姑娘无情拒绝,到了晚上,坐卧难安的肃王武瑛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剑走偏锋,夜闯闺房...... 第二日清早,哝哝姑娘起床,发现自己手脚俱酸,肝胆俱颤,她心想, 如今的春梦,都如此这般真实的吗? 待迈开腿,哝哝吃疼,又给缩了回来。在床上赖了半天,才费了老大的劲挪到铜镜前,看到自己脸上斑斑点点的泪痕,哝哝龇牙咧嘴骂了一句: “没出息。” “下次做春梦,不准是他了。” “凌照水,你这辈子没有见过男人吗?连他什么样子都没看清过,竟就这般轻贱。” 凌姑娘确定以及肯定,昨夜那一场彻骨欢爱只是春梦一场。 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当婢子同往常一般,送来了那一晚苦涩得让人直摇头的避子汤,哝哝本能地便道: “贵人真是周到,做春梦和鬼压床,都不肯放松。” 她一想,又觉得不对: “贵人又怎么知道我昨夜做春梦了呢?” 婢子指了指哝哝姑娘的脖颈,她狐疑地往铜镜里看去: 领口处一排浓艳的红痕,抹不去,抚不平又遮不掉...... 哝哝想,那个人他一定是故意的,因为她在梦里曾耿着脖子说: “哝哝才没有吃醋呢,哝哝只是嫌脏。” 群众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有些跃然纸上的心思想藏也藏不住。 哝哝姑娘顶着瞩目的红痕项圈,百思不得其解: 昨夜她睡下前,分明听到铜墙铁壁内传来辗转反复的声音,她借着那声响,脑补了许多画面,也因此辗转反复再也睡不着了,如此才向婢子讨要了一杯安眠药剂。 这一觉睡醒后,事情似乎有些超出了预期: “主子他,昨夜是由谁伺候的?” 那个随身伺候凌姑娘的婢子也委屈极了,此刻脸上还挂着清早阮嬷嬷赏的一个厚重无比的耳光子: “婢子分明看见兰华和兰叶进了主子的房门,里边总共要了三次水,可是清早阮嬷嬷非说主子昨晚是在这屋里歇的,非要婢子将这碗婢子汤端来。” “昨日夜里,婢子亲眼看着姑娘您独自一人睡下的,婢子原本也觉得定是阮嬷嬷说错了,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了您的脖子......” 那婢子说着低下了头,说起了一桩趣事: “昨夜婢子睡梦间仿佛是听到了窗棂翻动的声响,婢子本想上前一探究竟,还没走近,就听见了一阵猫叫,婢子想着时值春来,有一两只野猫思春也实属正常,没有多想,便去睡了。” “如今看来那竟不是猫......” 她哪里能想到,堂堂肃王殿下,为了暗度陈仓一回,竟然屈尊学猫叫。 婢子说得越多,凌姑娘脸面越红。 诚然,她并没有比婢子聪慧到哪里去。 婢子以为翻窗的是猫,凌照水以为,压床的是鬼。 她那时打定了主意,天人相隔,神鬼不能拿她怎么办。她将他当作鬼,因此做了许多露骨的事,说了许多露骨的话: “主子,新人有这么好吗,她们有哝哝香吗?” 她每次动作幅度大一些,香气便会愈加浓郁一些。 肃王被他浑身散发的沁鼻香气蛊惑,一度以为自己到了天堂,骑驴下坡答道: “谁也比不过哝哝。” 他话音刚落,哝哝姑娘却抽身后退,把他独自晾在了一边, “谁信你的鬼话。” 男人情到浓时,一心想要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女人却在怀疑男人的忠贞,心里不清不楚,身体便也休想登峰造极: “哝哝,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呢?” 那时的凌照水攒够了伤心,借着梦中虚幻,变得尤为任性。 她灵机一动,便道: “除非你给我学狗叫,我便信你......” 这恐怕是肃王这辈子被人提出过的最为非分的要求,他因此迟疑了一下。 这些许的迟疑让哝哝姑娘很不满意,嘟哝道: “主子,你要哝哝给你当牛做马,怎么就不能给哝哝当猫做狗了。” 便是英明神武如肃王武瑛玖,在那个年纪,在那个情景下,也是没有多少智慧可言的,他听了,甚至觉得十分公平有理,因此竟真的屈从在了哝哝姑娘的淫威下: “汪,汪,汪......” 醒来后,哝哝姑娘依昔记得梦里的这几声狗叫,也因此让她更加笃信,这种事只可能发生在梦里。 一碗避子汤将凌照水拉回了现实: 所以,主子昨夜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真的给她学过狗叫? 哝哝姑娘因独守了几日空房而变得坚硬的心,一瞬间便和软了下来。 她不自主地便往外跑,想要寻那条狗,问问清楚。 第二百一十二章 侧妃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想个办法了。” 阮嬷嬷说,凌姑娘豪饮完了那碗婢子汤,倒也算听话。 可慧妃并不安心: “玖儿心里,看来是有这位凌姑娘的。” 放着自个房中两个现成的女人不要,偏要夜半偷摸去会这位凌姑娘。 肃王翻窗的逾矩行径,超越了慧妃沈晚棠对他的认知: “肃王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慧妃知晓肃王不仅翻了墙,还装了狗,恐怕感叹会更深些。 “将这位凌姑娘留着终归是个祸端,本宫怕有朝一日肃王会因为这位凌姑娘,同本宫母子反目。” 慧妃愁眉不展多时,阮嬷嬷一直从旁开解道: “娘娘多虑了。” “肃王殿下是个孝顺孩子。这些年,他对您一贯敬重,几乎从未违背过您的意思。” “一个见不了天日的女人,她离间不了娘娘与殿下的母子情分。” 阮嬷嬷的话宽慰了慧妃,从小到大,肃王的确算得上是个听话的孩子。 他虽重病,却从未落下过自己布置给他的繁重功课。 皇子课业,他学得比那些正常在国子监求学、受名师传道授业的皇子们,更为专注,更受皇帝嘉许。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虽然拖着病躯,却从未向命运妥协,让自己沦为一个废人。他很小便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为慧妃在尔虞我诈的斗争中出谋划策,每每谋划得当,且效果显着。 这么多年,在很多事情上,表面上看是慧妃沈晚棠手段高明,雷厉风行,将欲置慧妃母子俩于死地的异党打得满地找牙,却鲜少有人知道,肃王在慧妃身后为其谋划。 要知道,肃王在为慧妃出谋划策的时候,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肃王聪慧果断,卓有远见,只不过在慧妃看来,他的性子过于仁善,他见不得淋漓的鲜血,几度为冤死在慧妃手下的无辜者求情。 慧妃表面上安抚着儿子,却从未停下她握在手中的屠刀。 她同肃王谋事的初衷本就不同,少时的肃王只是想为母妃分忧,为母子俩寻求一片安稳开阔的天地,而慧妃的野心和目标从未改变,为此,她宁可枉杀,绝不留后患。 不过经历了几次争吵后,慧妃会照顾肃王的情绪,她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便会避讳着,不在他面前展现了。 然而,慧妃的这些心思和手段,又怎能逃出肃王的慧眼。 他恨自己更多的时候只能站在幕后,看着自保的谋划成为了母妃杀人的手段。 至此之后,表面上母慈子孝,实则母子俩的心却是越走越远。 血缘亲情于他们而言,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牵绊,而是一种利益的捆绑。 “多亏娘娘英明,提早将兰华那小贱蹄子拿捏住了。” 否则他们主仆这会也还被蒙在鼓中,无从知晓肃王殿下“吃”着碗里的,却还一门心思惦记着锅里的。 “倒也并非是本宫英明。” “这世上的女人,能禁得起这等诱惑的委实不多。” 慧妃从肃王府一众婢子中,选择了兰华和兰叶,将她们带到鸣金山上,供肃王驱使。 一切都按照肃王的要求进行,但过贯了宫闱生活的慧妃本能地留了心眼子。 按照肃王的意思,他要对这两个婢子负责,给她们名分,将她们收归。 然而明摆着的是,这两个婢子身份低微,即便是因为肃王的仁厚,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 但这枝头亦有高低,雀栖野木,凤归梧桐。 慧妃沈晚棠说动兰华姑娘投靠自己,只用了一句话: “你若听话,顺利诞下子嗣,本宫可抬你做个侧妃。” 肃王侧妃,那是寻常婢子想都不敢想的高枝。 兰华原本低顺的眉眼,无可避免地亮了。 慧妃沈晚棠识人无数,兰华只要一个眼动,她便已经探知到了其心底的渴望。 试探的话,慧妃也曾同妹妹兰叶提过。 兰叶年岁小,表现懵懂,她似乎并不知道慧妃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只本能地应答道: “能够跟着肃王殿下已经是婢子天大的福分了,至于其他的,婢子不敢想。” 以慧妃沈晚棠的发迹经历而论,她显然不喜欢兰叶这种毫无进取心的个性。 在两姐妹之间,慧妃将“侧妃”的诱饵抛给了姐姐兰华: “希望你莫要辜负了本宫的期待。” 此后一连几天,兰华都表现得心事重重。 肃王对姐妹俩恩重如山不假,但慧妃抛出的诱饵实在也很令她心动。 而且在这期间,她有了一个特殊的发现: 她发现那位肃王心心念念的哝哝姑娘,似乎并不太在意肃王: 她竟然公然拒绝了肃王的邀约! 兰华比妹妹年长两岁,在如花似玉、情窦初开的年纪上已经磋磨了几年,本来全副心思也都已经在男人的身上。 谈婚论嫁,是大多数女人不能规避的宿命。 兰华的一生,本是卑如蝼蚁的一生,因为肃王武瑛玖的出现,才照进了几许光亮。 她对当年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的感激,在漫长的岁月中想入非非,在重新见到他的那一刻,变成了浓浓的无法抑制的渴望。 世间有这样的人出现过,慷慨地施以援手,给予她超越等级的尊重,难免会让怀春的少女觉得,她在他心上,多有不同。 事实上,也确实有那么些许的不同。 晚间安排侍寝的时候,肃王将兰华安排在里间的脚榻边,而将妹妹兰叶安排在外间的软塌上。 哝哝姑娘拒绝肃王的那一晚,他被病魔折磨得神志不清,甚至不自觉地揽过兰华,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虽然肃王口中喊得是“哝哝”,但是兰华十分窃喜那一刻被肃王拥在怀里是她。 “你不是她,你不香,你不要靠近我。” 不过,肃王很快就恢复了神智,放下了兰华,但是兰华姑娘却因此窥见了可乘之机。 诚然,给肃王办事,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她更加期盼的是,能将身心相寄,成为肃王的女人。 慧妃沈晚棠适时开出的条件,兰华完全无法拒绝。 而且她也在肃王身上看到了希望。 肃王似乎得了一种怪病,夜夜都要有人陪。 如果趁此机会与肃王殿下有了肌肤之亲,有了子嗣之缠,哪怕将来被肃王厌弃,她亦有了依靠。 有了这番心思,几日来兰华一直在寻找时机,将错就错,以身相许,谋求上位。 可是,终未能如愿。 哝哝姑娘身上似乎有某种辨识之物,每每兰华觉得自己快要得手了,总会被肃王殿下一把推开,指出她并非哝哝。 不是哝哝,他哪怕病入膏肓,也绝不就范。 几次三番,兰华深受打击,她只好求助于慧妃。 在慧妃沈晚棠的直视下,兰华纠结半天,低着头,小声献言投诚: “娘娘,其实殿下他并没有碰过我,他晚上宁肯翻窗去找哝哝姑娘,也不肯跟我有交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姐妹 这一日,哝哝一出门,便发现有个女子,正从头至脚打量着她。 同旁的婢女初见自己时或惊为天人或鄙夷至极的表情不同,这个人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在暗暗作比。 凌照水因此判断: “是兰华姑娘吧。”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这位哝哝姑娘果真是单凭样貌便可荣华富贵一生的女人。 却只凭十八般技艺就把肃王殿下迷得团团转了。 兰华明目张胆地打量她,她告诉自己,这便是肃王殿下夜夜惦记的女人。 兰华直觉,哝哝她不是个花瓶,或者说不完全是个花瓶。 果然,兰华尚未开口,凌照水已经唤出了她的名字。 兰华心里一虚,但好奇并未立刻显露在脸上,反而陪着笑道: “姑娘怎么一眼便看出了婢子是兰华?” 而非兰叶。 难道眼前人也曾调查过她们? 这也难怪,毕竟从表面上看来,自姐妹俩上山后,肃王殿下召哝哝姑娘入内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所以,她们应该算得上是哝哝姑娘的情敌? 听说这哝哝姑娘出自勾栏,并不比她们这些婢女高贵。 兰华这样想着,挺起了原本躬着的胸膛。 若要以此一较高下,凌姑娘赢得不废吹灰之力。 可她显然缺乏兰华这等忧患的竞争意识,哝哝懒懒开口,甚至打起了哈欠: “因为我见过兰叶了。” “你既不是兰叶,便应该是兰华。” 哪有那么多诡计阴谋与识破天机。 凌姑娘纵使有那些玲珑心思,也懒得花费在外人身上。 她在意的是肃王是否真的同旁人睡了,却一点也不在意他睡的是那朵花哪片叶。 春去秋来,花开叶落,人走楼空,男人今日能宠幸这个,明日便能宠幸另一个,她一个过客,又管不了那许多事。 兰叶小丫头刚刚领了肃王殿下的命令,便耐不住好奇,寻着时机巴巴跑到哝哝姑娘跟前,一睹其仙人之姿。 她扒着门框,看到的是一个美则美矣,行动却颇有些费力的美人。 兰叶不过心,瞧着哝哝那个半身不遂的样子,开口就问: “你有疾?” 哝哝姑娘这副狼狈样子,给了兰叶姑娘最合理的解释: 怪不得肃王殿下需要再三强调,要将哝哝好好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原来竟是个残疾。 锄强扶弱,兰叶姑娘被激起了习武者的一腔本能。 殊不知那阵子正是肃王武瑛玖病情反复最厉害的时候,哝哝姑娘日夜饱受其摧残,手臂晃晃悠悠垂着,脸上也有多处淤青,看上去确实凄惨了些,但被人上来就问是否有疾,凌照水心里立时来了气: “你才有病呢?” “小朋友,不知道打招呼要有礼貌吗?” 兰叶身量不高,脸上稚气未脱,看上去比本来年纪还要显小几分。但她偏偏最忌讳人喊她“小朋友”,当即鼓吹道: “什么小朋友,我已经......伺候过人了。” 事实上她对“伺候”一词的理解都未必到位,却敢大着嗓门嚷嚷: “这些日子,主子都是我伺候的。” 要知道这山上虽然时不时会有些人员更替,但总体上来说,生面孔不多,凌照水循着兰叶姑娘的话头,看她说这话时满脸的荣耀,便知道了她是谁,她伺候的人又是谁。 凌照水看着兰叶姑娘这副没长开的身子骨,眼底一冷: “他倒是来者不拒。” 凌照水说完这话便要逐客了,兰叶却较起了真: “你......你什么意思啊?” 兰叶姑娘扒着门框努力把自己摆成姐姐兰华日常见男人时的姿态,然而她固有矫揉造作之心,却实在不是矫揉造作的那块材料,弄了半天,自己给自己绊了一跤,摔得颇为难堪,让凌姑娘好生笑了一场。 “倒是有几分难能可贵的纯真与可爱。” 凌照水故意摆臀扭腰离去,留给兰叶姑娘的背影分明在告诉她: 可爱在火辣面前,实则不值一提。 哝哝姑娘才教会妹妹兰叶做女人没多久,不期然又遭遇了姐姐兰华。 这位兰华姑娘,看上去明显比兰叶那个粗线条的丫头,有心机,有城府。 她明明有心与自己相较,面上却总是一副讨好的模样: “哝哝妹妹,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这条路,只有一个尽头,便是肃王武瑛玖的寝房。 兰华故意这么问,凌照水停下脚步,挑了眉,静等她的下文。 果然,兰华含羞带笑道: “主子昨晚有些劳累,这会正睡着呢。” 她说着亲昵地上手,挽上凌照水的胳膊, “哝哝妹妹还是不要打扰主子了,毕竟主子那个病,你最清楚不过了,发起病来时刻都在耗费体力。” “需得将养好了,才能将病邪之气彻底去了。” 她说着扶了扶自己的腰身,把那因睡脚榻落不到实处而僵硬的腰身故意显摆到哝哝的面前,她分明什么都没说,却仿佛一直都在暗示。 哝哝听明白了,也看明白了,看来漫漫长夜,也不只是苦了自己一人。 哝哝淡淡道: “主子劳累,兰华姑娘也辛苦了。” 那兰华一听,将头埋得更低了,嗡嗡道: “那都是兰华应该做的。” 以色事人,可不就是要时刻准备着,躬身就义吗? 早些时候,肃王房里只有凌姑娘一人时,她并没有这么强烈的感知,自己在做着这样一件卑微到尘埃里的事情。又或者说这份感知被肃王以实际行动和蜜语甜言驱逐,已经所剩不多。 有时候,她几乎认为两个人亲密相拥,心神交汇,是在谈一场平等的恋爱。他贪恋着她的身子,她亦无限眷恋他的温暖,地老天荒她也不是没有想过。 如今见了兰华姑娘这一幅甘之如饴的样子,凌照水觉得有些莫名的恶心,认知深刻了几分,自尊心又被激发了几分。 她为自己曾经生出的不该有的妄想,感到深深的耻辱。 兰华又道: “况且主子说了,下山后他会对我们姐妹负责,要将我们姐妹收在房里。” 他说过,要明媒正娶自己。 转头,他又说,要对兰家姐妹负责。 在那一刻,凌照水深深意识到一点,这样的男人,他不会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他是江河,流过田野,流经小桥,却不属于任何一条池鱼。 如果只做一条池鱼,她注定会溺毙其中。 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兰华姑娘的揣摩中: “哝哝妹妹放心,主子心里,最放不下的终归是妹妹。” “昨天晚上他分明......已经吃得很饱了,却还是惦记着哝哝妹妹。” “没有哝哝妹妹,主子翻来覆去,就是睡不下去。” 兰华越说越入骨,凌照水害怕她等会要将那场景尽数描绘出来,赶紧打断她: “你要是生了重病,邪气难驱,不看大夫,想来也难以自愈。” “治病而已,不必太过在意细节。” 到了这一刻,昨夜肃王做猫做狗带给凌姑娘的那点悸动已经荡然无存。 她一点也没有了,去见他,听他亲自解释一番的冲动。 取而代之的是,她对兰华道: “兰华姑娘,也许对你来说,被主子收归房中便是最好的归宿了。” “但是对我来说,却不是,所以不要拿你那些小心思来衡量我。” “我并不是你的对手,更不是你的.....姐妹。” 兰华闻言一愣,那是她头一次体会到哝哝的不同: 原来不是肃王殿下非要送她离开,竟是她自己主动要走。 富贵权势和肃王殿下,她竟可以做到横眉冷对,不屑一顾。 第二百一十四章 兰叶 兰叶年纪尚小,较之兰华,脸蛋和身量都没有长开,看上去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心思也完全没有放在男欢女爱上面。 来到山上也有些时日了,却似乎一点也不明白,慧妃耳提面命是叫她来做什么的。 成日里仍是一副天真烂漫、不通人事的样子。 进了肃王的寝房,兰叶一贯睡在外室的软塌上,里面不管多么剑拔弩张,她只管自己一觉睡得香甜。 朱迟墨曾对此啧啧称奇,兰叶姑娘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 “睡觉就是睡觉,天黑了灯灭了不睡还能干嘛呢?” 朱迟墨问她: “你夜里就没听到什么声响吗?” 兰叶回他一句: “朱大叔,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只有睡不够的觉,并没有醒夜如厕的烦恼。” 一句话,便将朱迟墨噎得额头上多了好几条皱纹,十八般武艺对着兰叶天真烂漫的眼睛,完全没有施展的口子。 肃王和兰华在床上互相切磋,已经有一盏茶的功夫,以兰叶姑娘以往一沾枕头便能睡着的习性推论,这会,她怎么还在辗转反复、难以入眠呢? 慧妃不了解这些,但熟知兰叶习性的肃王武瑛玖竖起了耳朵。 黑夜,是习武者锻炼耳力的绝好机会。 一番细听下来,兰叶姑娘在软塌上翻转了几回,倒了几回茶水,最终以什么样的姿势平躺,肃王已经一清二楚。 他甚至听到了她将双足搁在四足矮凳上来回晃悠发出的轻微声响。 怕冷之人,却偏喜欢赤着一双脚。 兰家姐妹初来驾到,在这黑不见五指的铜墙铁壁内,不能完全做到无拘无束。 肃王唇边溢出一抹笑,在这里能这般任性随意的女人,他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慧妃的耳力自然不如肃王,但屏风就立在外室,兰叶姑娘睡觉软榻就在屏风后不远的地方,兰叶姑娘的这些声响,没能逃脱慧妃的耳朵。 慧妃嫌她吵,怕她碍事,便驱使阮嬷嬷上前,要将兰叶赶出去。 当初慧妃选中了兰华,兰叶便只是个顺带。 慧妃原本想,这样的事情,提点几句,实践几回,便都顺理成章了。 她哪里料到兰叶这般不成气候,成天就知道睡觉。 如今不光不睡觉,还打扰旁人睡觉。 黑灯瞎火的,阮嬷嬷才往软榻那边轻轻挪动了两步,便听见内室传来肃王沙哑的声音: “兰叶,你姐姐晕过去了,你来替她吧。” 一句话让铜墙铁壁内的四个女人都震惊了。 首当其冲是兰华,她才刚从肃王的那个大巴掌中缓过来劲,才想开口说: 奴没事,奴能伺候主子。 心思才起,话未出口,后背突遭一击,人便被定在了原地。 她此刻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剩耳朵锐利,一步步听着,自己亲生的妹妹,是如何三步一踟蹰,五步一扭捏地,爬上了肃王殿下的床。 期间,兰叶还笨拙地撞到了外室的桌案,连带着将屏风撞翻,逼得口不能言的慧妃主仆只能窝在一个狭小的空隙里,生抗着那扇重重的屏风,继续蹲守。 活像两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慧妃沈晚棠何尝有这般狼狈的时候?有人一度怀疑弄倒屏风的人一定是故意的。 那是某些人的秉性,谁让她难受了,她总要在哪里找回些乐子来的。 屏风倒塌的时候,兰华似乎听到肃王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顶着这般天大的痛楚,肃王殿下似乎,轻声笑了。 如果兰华没听错的话,那哼声里夹杂的,是浓浓的喜悦和满满的宠溺。 可这哼声极短极轻,兰华很难捕捉,更无法与旁人分析揣摩肃王的心思,便只在她心里荡起了涟漪。 兰华未及细思,身上便传来了一阵剧痛。 妹妹兰叶从她姐姐身上过的时候,踩了她两脚。 黑灯瞎火的,分不清究竟是笨拙,还是故意。 更可恨的是,其中一下,踩中的是脸。 兰叶下榻的时候慢吞吞地穿了鞋,她鞋底的印记毫无留情地刻印在兰华的半边脸上,与肃王殿下留下的巴掌印,形成鲜明的对比。 伤痕不一,但同样很疼。 脸很疼,心更疼。 与对待自己拒之千里的态度截然不同的是,肃王对今夜的兰叶,似乎是急不可耐。 兰叶姑娘才挨到肃王殿下的床边,就被他大手一捞,一把捞了过去。 兰叶不自主发出的惊呼也被他完全地封堵,直到她再发不出半点超出肃王意愿的声响,肃王才肯放开她。 端听她那半天未能喘匀一口气的动静,便知道肃王使了多大的劲。 慧妃与阮嬷嬷头顶屏风,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纵使她们很难理解,肃王的口味为何如此奇特,却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前凸后翘的兰华,肃王不喜欢。 发育不全的,他却很是迫不及待。 慧妃甚至为自己先前的眼光进行了一番检讨: 原来儿子不喜欢火辣椒,喜欢嫩豆芽! 床在摇,心在晃,该发生的正在发生。 都没能逃过慧妃娘娘的耳朵。 慧妃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趁着内室一浪高过一浪的动静,和阮嬷嬷齐力将屏风重新立正,偷偷摸摸地退出了房间。 才出了那房间,阮嬷嬷便送出一口气: “娘娘这回可以放心了。” “殿下不碰兰华,只是不喜欢她吧,并没有其他什么想法。” “对着兰叶,就挺乐乎的。” “至于他对那个哝哝,也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执念。” “先前说要娶她,也便是初识女人,一叶障目的一时意气罢了。” “等经历的人事多了,便不会有那样的想法了。” 慧妃点了点头,阮嬷嬷所说正是她行踪所想。 她继续活动着身上的筋骨,这些年养尊处优的慧妃,已经许久没有吃过这等体肤之苦了。 还别说,真是有些酸涩难忍。 兰叶那小蹄子虽得肃王青睐,但总归太毛糙了吧! 如此上不了台面,将来顶多能收作个侍妾。 慧妃心防已解,心思便也放在了别的地方: “明日便是月圆,阮嬷嬷你去盯着点,各个环节是否都准备妥当了,成败全看明日,可莫要再出什么差错了。” 阮嬷嬷应声而去,走过哝哝姑娘居住的厢房时,匆匆一瞥,看到一个人影闪现。 彼时她急于去办慧妃交代的差事,没有多想,便离去了。 一直到她走远了,一个小脑袋才从窗棂口探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铜墙铁壁内与肃王武瑛玖激战正憨的兰叶姑娘。 这会她才露了脸,便有一个脑袋从过道的房梁上倒垂下来,把兰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可朱迟墨看上去似乎比兰叶还要震惊: “兰叶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还有一个人 “主子,一定要喝这么多吗?” 朱迟墨看着肃王将自己原本封存的一壶毒血一饮而尽,无比痛心道。 肃王武瑛玖自少时起,每次犯病便会放血以求清醒。 为了不被人发觉,他便偷偷拿不透光的玉瓶子将这些毒血存了下来。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朱迟墨算其中一个。 年复一年,委实存了不少毒血。 可谁能想到,这毒血竟然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如今肃王殿下竟然决定将自己放出的毒血,重新喝下去。 这就好比,中毒之人好不容易解了多年宿毒,却又自愿再来一遍,又一遍。 先前慧妃给哝哝姑娘喂食了一小口,已经叫她神志不清,如同食了春药,难以自持。 肃王这样一壶壶喝,剂量和效力都远远超过哝哝姑娘。 这凉血自口腹入,发作起来尤为不好受。不仅伤神,而且伤身,甚至有几回,肃王因邪气冒然入体,直接就晕了过去。 那滋味,朱迟墨想想都不好受。 可肃王并不吸取教训,饮鸩止渴,时刻都在进行。 肃王做这个决定,毫无疑问是为了哝哝。 他身上的邪毒,在有了哝哝后,几乎已经消解了。 可这事,只有他自己清楚。 外室那面浴血的屏风警示了所有人,肃王必须要让慧妃看到哝哝无可取代的价值,才不敢贸然对其动杀念。 换言之,只有自己有病,哝哝才会安全。 为了哝哝的安全,肃王不惜一次次灌入自己的毒血。 可事情的进展却有些偏离了肃王的预期。 慧妃不杀哝哝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要将哝哝永远地囚禁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肃王震惊,他当然不会任由这样残忍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主动招来兰家姐妹,想要趁慧妃不备,将哝哝姑娘送下山。 这事无疑要快,要赶在慧妃有所行动之前。 肃王如此谋划,可慧妃又岂是那般轻信的人,表面上肃王需装出一副比以往更加欲壑难填的样子,才能让慧妃相信,单凭哝哝姑娘确实已经满足不了肃王的需求了。 且肃王要瞒过的不仅是慧妃,还有她手下的医士。 好在,他存了那些毒血。 那些毒血贸然入体,邪气在体内四处乱窜的痛楚,仿佛会叠加似的,一次比一次更加难以忍受。 肃王既要忍着毒邪难驱的痛楚,又要忍着不去触碰哝哝姑娘这个活生生的解药,才能让计划得以延续。 可惜,他忍过了毒邪,没能忍过哝哝。 昨日听说她在为自己吃醋,肃王便跟发了疯似的,想要见她。 他原本也只是想趁着夜色,瞧一眼她,同她说说话。 可当她柔弱无骨的小手缠上来,温香软玉在怀,他又怎能忍住一亲芳泽的冲动呢?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这救命恩人哝哝姑娘当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回与哝哝交欢,肃王身上的邪气便都被清除了。 他如今无比确信,哝哝姑娘是他命中注定的贵人。 也无比清楚,一夜狂欢后,所有的准备都得重头再来。 这一回,肃王一口气喝了三瓶毒血,才对朱迟墨道: “迟墨,你帮本王留意一下,那个兰华有些不对劲。” “早间本王唤哝哝,她竟主动往本王身上爬。” “本王怀疑,母妃可能对她许了什么好处。” 肃王这般说,朱迟墨也提高了警惕: 一切都已经计划妥当,他们原计划在月圆夜将哝哝姑娘送走,若在此时让慧妃生了警惕,那便功亏一篑了。 朱迟墨试探地看了肃王一眼,却想出个不能为主分忧的馊主意: “殿下,为了长远打算,要不您就委屈些,将计就计将兰家那俩姐妹收了吧。” “横竖这俩长得倒也不难看,前两天哝哝姑娘还夸那兰叶是难得的纯真可爱。” 他这个提议才落了地,人便被他主子一脚踹在了地上: “荒谬。” “本王已经有了哝哝,哪里还需要其他人。” 那日晚间就寝,肃王可以明显感觉到许多异样。 先是慧妃派了医士来请脉,一连请了多次,确认肃王确实又犯病了。 慧妃当即便要去请哝哝,被肃王拒绝,言不由衷道: “一点小病罢了,抗一抗便过去了,不必凡事都依靠她。” “纵得她愈发无法无天了,还以为本王离了她,便活不了似的。” 肃王一改往日对哝哝姑娘在意的模样,让慧妃十分满意: 私心里,慧妃希望儿子能就此摆脱哝哝。 无论身,还是心。 她日日防火防盗般防着儿子痴迷于凌照水,如今看来,可以暂且放一放心头的这块大石。 京都事急,他们该回京了。 慧妃如今最大的希望,便是希望能趁着明日月圆夜,哝哝能将肃王的病彻底治好。 至于哝哝姑娘的何去何从、死生荣辱,那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肃王吃透了慧妃的心思,胳膊肘环过正给他喂汤药的兰华姑娘的香肩: “何况,这不还有兰家姐妹吗?” 雨露均沾,慧妃原本以为儿子终于开窍了。 可自打听了兰华的话,心里立马就有了计较,她此刻不动声色,正想趁机探一探肃王话中的真实。 方才医士同她说,此番肃王病得重,必定要女人作伴。 慧妃看着兰华,给他递过去一个寄予厚望的眼神。 万事具备,这一回,慧妃倒要亲眼看看肃王到底碰不碰兰家姐妹。 她给阮嬷嬷使了个眼色,阮嬷嬷立马会意,将无关人等驱散,并在外室的屏风后加了张凳子。 主仆二人一个坐着,一个摇扇,就等着亲耳听,生米做成熟饭。 肃王立时便明白了,慧妃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兰家姐妹必定有人变了节。 眼下的难关得过,若是让慧妃在此时起了怀疑,后面的计划便难以进行下去了。 毒邪发作得厉害,肃王头痛欲裂,身上火热一片。 偏偏这时,兰华已经宽衣解带围了上来,一双手越发大胆地往肃王身上摸,嘴上说着: “主子,奴不求别的,只是不忍心看你难过。” “让奴帮着您纡解一二吧。” 肃王一把掌擅在了她脸上,他并未留力,一下子便把兰华擅倒在脚榻上,半天也起不来。 阮嬷嬷摇扇子的手停了,慧妃听到动静,也明显惊了。 好在她从不拿棋子当格人,只当那响亮的巴掌也有可能是自个儿子见不得光的房中手段,便仍静候在屏风后,等着下一波动静。 内室里寂静一片,半天也没什么动静。 将慧妃的耐心一点点消磨殆尽。 外室的软塌上,却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众人这才忆起,这房间中还有一个人。 第二百一十六章 厌恶 男人仍埋首在自己身上耕耘,女人却已经心不在焉。 她觉得没意思。 男人做这事,或许可以不掺杂一点真情实感,单纯只源于生理上的需求。 但大多数女人,似乎很难跳出情感的迷局来做这件事。 若是一旦生了厌恶之心,便会觉得这事既脏且累,完全无法沉浸其中,桩桩件件都只是在忍受。 凌照水嘲笑自己,先前贵人到处找兰家姐妹,声称主子又犯病了,她那时有些着急上头,生怕主子真的会出什么差池。 毕竟她几次看到他犯病,真真切切都是千钧一发和性命攸关。 仿佛她晚到一步,他就会一命呜呼。 与性命相比,其他的心思权且都可以放置在一边。 凌姑娘一时关心则乱,对着又来寻她的兰叶生出了些歪心思。 兰叶同她说什么,她实则一点也没听进去。 她给兰叶下了药,看着她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一头歪倒在案桌上,昏迷前口里还骂着: “哝哝姑娘,你竟是个小人。” 小人哝哝将颇为沉重的兰叶硬拖到自个床上,伪装出一副自己在房中休息的样子。 然后自己假扮成兰叶,趁乱混进了涌进主子寝房的婢子医士中。 她混进来时,正好听到肃王信誓旦旦对着众人说: 别以为本王离了她,便活不了似的。 他的声音听着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病入膏肓亟待解救的样子,凌姑娘悬着的一颗心便落回了肚子里,人也开始疲软下来。 理智冲刷着本能,凌照水开始翻起了旧账。她自嘲地笑笑,她以为的江湖救急原是画蛇添足,她这样想着便没有主动往上靠。 铜墙铁壁内,黑灯瞎火的,只闻其声,难见其人,哝哝远远地窝在外室那软塌上,众人便都以为她是兰叶。 众人退下后,外间便只剩下了她与屏风后的慧妃主仆。她此刻是兰叶,便只能硬着头皮逼着自己留下来听一听主子同其他人做那事是怎样的一副腥风血雨的场景。 她倒要亲眼看看,他离了自己究竟是怎么活的!? 也好让自己彻底,死一死心,收一收情,找回初来时那一身孑然不迫的潇洒。 哝哝不是兰叶,她窝在软塌上,一点也睡不着。 相反地,她无比在意内室床榻上的各种细节,转换了各种角度,侧耳倾听,生怕自己错落了什么细枝末节。 她迫切的想用肃王的行动,证明自己的见解。爱或不爱,在她的头脑里,争斗不休。 听着听着,哝哝便听到肃王扬手打了兰华一巴掌。 很大一声响。 哝哝吃了一惊,下意识捂住了自个的半边脸。在她的印象中,主子无论病发多么严重,神智多么不清明,亦从未如此残暴地对待过自己。 她与他所有的肢体冲撞,都是病症和情感所致的必然结果。 哪怕遍体鳞伤,也是合乎情理。 哝哝琢磨,这么看来,主子对自己,算是温柔的。 她才有了这种危险的念头,便立马摇头,将其冲散了。 不动手,便算是温柔了吗? 凌照水嘲笑自己,也曾众星捧月过,如今却处处仰人鼻息。 她笑自己对待男人的要求,怎会一降再降,变得毫无底线。 无论主子他用怎样的心情对待自己,都改变不了他此刻床榻上睡着别的女人的事实。 父亲说过,人对不同人天生便有不同的面孔。主子他对自己仁慈一些,只是因为她是不可替代的那个药引子吧。 但凡他的病情好转些,便会生出了旁的荤心。 等他痊愈了,自己的待遇也许还不如这位被赏了一巴掌的兰华姑娘呢。 从本质上看,她们并无不同。 主子他此刻就在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努力证明着,他可以不需要她。 沉默着的每时每刻,宛如凌迟。 哝哝喝了很多凉水,以掩盖内心的起伏。 也因此,惊动了旁边的人。 哝哝记得兰叶同她说过,她一般进了主子的寝房就乖乖睡了,两耳不闻房中事,一心只赴周公约。 她不想被戳穿身份,赶紧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床榻上乖乖窝好,一动不动。 可是,为时已晚。 男人似乎对兰华很不满意,主动开口唤她入内。 说实话,哝哝并不甘愿。 毕竟,他唤的是兰叶。 他今夜宠幸的是兰华还是兰叶,对于哝哝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一点都不想顶替旁人,上他的床。 她故意慢慢穿鞋,慢慢挪动到寝殿,每向前一步心里都在挣扎,要不要立刻亮明身份,打断这件荒唐的事情。 可她每次犹豫,都会听到床榻上传来急促的喘气声。 凌照水同肃王武瑛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太过清楚,这是他病重的信号。 他每次犯病,若是得不到纡解,便会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 有时候他不想将邪气尽数发泄在自己身上,便也会事先在自己身上划几道口子,用以保持清醒,控制轻重。 哝哝这样想着,便有些于心不忍。 有些时候,她会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她经历过人间最惨痛的离别,她能够对抗这世上最极致的恶意,但是经常会因为一时心软,做出违背理智、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在他愈发急促的喘息声中,不思悔改,难以回头。 哝哝告诉自己,她不该同病人计较。 治病救人嘛,并不区分治病者究竟是谁。 可是凌照水同样清楚,她从来也不是什么神医,不必时刻背负这救死扶伤的义务。 换言之,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救他呢? 患得又患失,凌姑娘厌恶了这种救病的方式。 磨磨唧唧,踩了兰华当垫背,哝哝姑娘最终还是上了肃王殿下的贼床。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有些人废了半天劲爬上这张床,却被毫不留情地掀翻下地,譬如兰华。 有些人才挨到床边,肃王却连她脱鞋的功夫都等不了,就像深怕她突然反悔似的,将她连人带鞋一起拖到了床上。 一逮到人,肃王武瑛玖扣着女人的后脖子,劈头盖脸便是一次绵长的深吻。 他倾尽自己全部情感,专注在这个吻上,一心一意,心无旁羁。 女人却在这一记深吻后,用力擦了擦嘴角,不耐烦道: “主子,咱们还是直奔主题吧,治病要紧,不必整这些没用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吃醋 凌照水被亲吻后,嗓音沙哑,再加上她故意附在男人的耳朵上,说得很轻,就像蚊子的嗡嗡声,便连杵在一边的兰华也未能识出异端。 肃王闻言,立时就察觉到了她的厌恶。 显然她无意在情感上与之交锋,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身体上的战斗。 权当它只是一场礼貌的拳脚切磋。 哝哝姑娘僵硬的脖颈让肃王武瑛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颓败。 无论过了多久,哝哝姑娘总有本事将两者分得清清楚楚。 他当然知道,怀中的女人就是他的哝哝。 她一举一动,她的喜好与习性早已渗入他的骨血,她一有动作,他便知道她是哝哝无疑。 邪气在肃王体内四处乱窜,他彼时却有一股强烈到发疯的念头: 她终归还是不爱他。 哝哝爱不爱他,对那一刻的肃王而言,无比重要。 肃王刚才故意卖了惨,才勉强留下了哝哝。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让他生出了极大的不安全感。她麻木的表现让他怀疑,她与他每一次交合的背后,都是缘于同情。 她宁肯做普世的圣人,以体肤相恤,做他亲密无间的床伴。却不能放下这可恶又可悲的慈悲心,只单纯做一回他的爱人。 哝哝她虽时常都是一副银货两讫的样子,可肃王体察她内心的柔软,比任何人都分明。 他相信她可能会因为一时心软,做出有违心声的事情。却也无比痛恨她,救人不渡心。 此刻,肃王的心,离她哝哝的心很近,但是他一点都不到她平静心跳下的真情实感。 他正想要开口说什么,屏风后传出一阵动静。 慧妃主仆,在等着看自己的表演。 肃王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出戏演到这里,已然没有停下的余地了。 哝哝正堵着气,便又听男人说: “小孩子家家,这么急啊!” “你既然这般不矜持,那便如你所愿吧!” 肃王从来不会这般形容哝哝,这个“小孩子家家”的称呼,一听便让人觉得是在形容稚气未脱的兰叶。 外边的慧妃主仆听了这话,渐渐稳住了心神。 紧接着床榻上传来的一阵紧锣密鼓、龙腾虎跃的声响,也诚然没有辜负主仆俩老胳膊老腿扛着厚重的屏风,屏气凝神蹲守一场。 也因此,主仆俩老脸蒙红,在风雨渐疾的时候放心地选择了离去,独留了一动不能动的兰华姑娘在巫山云雨的风口浪尖上,暗自受伤,无限惆怅。 此时的兰华,满心委屈,眼泪横流。 她可以接受主子的心思全在哝哝身上,毕竟哝哝姑娘有那些得天独厚远胜于自己百千倍的条件。 但是她却很难接受,主子将含苞待放的自己晾在一边,转而当着她的面,隆重地宠幸起自己那个不通人事的妹妹。 从小到大,姐妹俩站在一处,与容貌身姿、通情达理有关的夸赞,向来都只属于兰华。 妹妹兰叶,就像是自己的跟屁虫、影子,通常不会有什么存在感。 兰华不能接受自己在这关键时候,竟然被妹妹兰叶比下去了。 离得如此近,他们相拥亲吻的每一次喘息,都毫不错落地涌进兰华的耳朵里,那些令她无比尴尬又难堪的细节,冲击着兰华姑娘的神经,床上男女的每一次高峰,都让她变得几近崩溃。 听得几番暴雨后,兰华姑娘已经心如死灰。 这一晚在她心上留下的阴影,此生挥之不去。 她当然不知道,肃王殿下留她听壁角,激她醋意翻涌,实则是在委她重任...... 一切都遵照着肃王武瑛玖的计划进行着,只除了怀里女人的心思。 她的心不在焉,肃王早就察觉到了。 她在盼望风雨归于平静,他却愈发促成席卷天地的乌云。 就在她以为那浓浓乌云会化成毁天灭地的闪电雷鸣,将她彻底包裹时,那乌云却同泄了气的布囊似的,重重地欺压在她身上,在她的耳边传出一阵长长的叹息。 哝哝本以为,疾风暴雨、黑云压顶,那便是她今夜要承受的全部了。 她迫不及待想离去,双手推着他的肩头想要起身,一只脚已经晃悠到了床榻外,心不在焉时,却听到耳边传来一阵熟悉低沉的声响: “汪,汪,汪......” 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挽留她,也用尽了身心去唤醒她那些熟悉的记忆。 哝哝的双眼立时便瞪圆了,她觉得难以置信,想要立刻向他求证,脚边却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 漫长的束缚后,兰华终于冲破了穴位,哭出了声来。 不顾时宜,嚎啕大哭。 她哭诉着命运于其不公,肃王对其不仁。 就像所有遇人不淑的怨女一般。 肃王武瑛玖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厉声命其离去: “滚。” 同哝哝姑娘来时一样,兰华姑娘离去时,亦是一步三回头,五步一踟蹰。 历经一夜,她此刻对还赖在肃王床榻上的妹妹兰叶,已是满心的嫉妒。 对于那个她自少时便仰慕期盼的人,感到了绝顶的失望。 这不该是她那个听话的妹妹,这不该是照亮她此生光明的那个少年。 兰华憎恨着,鸣金山上的一切。 自以为尝够人间至苦的她,心中燃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她迫切地想要颠覆、毁灭这一切。 哪怕,不择手段。 彼时的兰华又哪里知道,她这不通人事的妹妹,在肃王殿下的掌心里,早已变了质。 而等待她的命运,百转千回,苦难往往都是接踵而至的。 兰华才出了铜门,阮嬷嬷的人已经候在了那里: “兰华姑娘,跟咱们走一趟吧。” 在慧妃的眼里,这荒唐的一夜,都是兰华姑娘的错。 此前慧妃几番问询,兰华都没有将妹妹被肃王宠幸的事情如实告知。 害她们白白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确认这件事。 不过在慧妃看来,这也在所难免。 肃王侧妃的诱惑对兰华姑娘而言,无疑是巨大的。 为此她不惜隐瞒了很多情况,甚至大胆诱导自己为她所用。 今夜当着慧妃的面,兰叶本以为肃王迫于计划施行和病痛难耐,定会要了自己。 没想到他却另辟蹊径,选择了妹妹兰叶。 兰华姑娘试图想要解释这一次,重获慧妃的信任: “嬷嬷容禀,殿下此前也并未表现出对妹妹兰叶的好感......” 可这会在慧妃和阮嬷嬷眼中,兰华已然是个不可信的废人,而鸣金山上向来不留废人,宫里又向来有千种方法对付不听话、暗动小心思的女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相信 外头勾心斗角,里面袅袅生香烟。 “主子,你早知道我是谁啊?” 兰华姑娘一出门,哝哝便挣扎着坐了起来,拽着肃王一只胳膊摇晃,雨落连珠般发问: “主子,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她实在是过于好奇,语速不由自主透了几分着急: “是因为我方才开口说了话吗?” “还是因为我解了你的毒?” 相处日久,哝哝能够十分真切地感知到男人的状态。 他毒发时是什么样子,他解毒后又是什么情况,这些她只要一上手便能探得清清楚楚。 哝哝姑娘愈是好奇,肃王愈加感到气闷。 他伸直了一双长腿,靠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任凭哝哝姑娘怎么摇晃他,怎么逼问他,就是不发一言。 他努力想要表现出自己很生气的样子,可黑灯瞎火的,哝哝姑娘显然看不见,也领会不到。 连番逼问无果,哝哝非常有自知之明地闭了嘴。 她伸手摸了两把肃王的长腿,确认了下大致位置,她便像完成任务般堂而皇之地迈了出去。 谁成想,肃王的腿不是一成不变的腿,哝哝姑娘一脚迈出,待伸另一只脚时,却被他横生的一脚结结实实给绊到了。 哝哝姑娘惊呼出声,却也没有摔得很惨。 肃王殿下很自然地挪过去充当了她的垫背。 哝哝姑娘反应过来时,便发现她和肃王殿下又严丝合缝地躺着了,姿态颇为羞耻,身姿颇为扭曲,她不得不怀疑: “主子,你是故意的吧。” 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过了最初的磨合期,他现在在这些事上真是越来越狡猾,越来越收放自如了。 也越来越不愿意轻易放她走。 哪怕事后,也总要拉着她磨蹭一会。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哝哝姑娘终于生气了,肃王殿下堵着的一口气瞬时便被平顺了许多。 他的快乐,很多时候就是这般莫名,非要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 其实,只要哝哝姑娘些许关注,肃王武瑛玖便可以轻易被治愈。 他甚至都不用她开口哄的。 肃王终于开口说话,却是一本正经: “我的腿就摆在那儿,你只摸一条确认位置怎么够?” “哝哝,你太不严谨了。” 闺房之内,他妄图以一个十分不正经的姿态探讨一个有关严谨的问题。 哝哝姑娘“呸”了一声,撑着身子从那颇为舒适的垫背身上爬起,松了松神经,平平直述,尽量不掺杂一丝感情道: “主子想让哝哝做什么,大可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有些事主子不直说,哝哝自然是不知道的。” “就比方说,主子方才口口叫的都是兰叶,哝哝又怎么会知道,主子原就知晓这兰叶是哝哝假扮的。” 她自顾喋喋不休说着,一点都没有发觉这个时候男人已经欺身过来了。 他的气息喷薄在她身上,带给她一股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许久,他开了口: “哝哝,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随便塞给我一个女人,我便都能同她翻云覆雨吗?” “在你心中,我便是这般随便的人吗?” 哝哝姑娘想了想,心里回答了肃王三遍: 你是男人,你是男人,你是男人。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凌姑娘遭遇的尽是分手、别离和放弃。 而后又被人扔进了云韶宫这座人性的大染缸里。 她并未品味到爱情的青涩与甜蜜,便已经得出了“人间有味是清欢”这般大彻大悟的结论。 凌姑娘并非有意曲解肃王,她只是习惯了这般平叛男人。 不过她没有说出口,是因为私心里,她还是存了分希望,多了分感知,甚至有些相信,他是不一样的男人。 是能够推翻她固有认知的男人。 “哝哝,从你一进门,我就已经认出你了。” “我亲吻你最喜欢的地方,和你用你最喜欢的方式做着最亲密的事情。” “我们的身体无比熟悉,高度契合,一切都和以往一样,淋漓畅快,共赴巅峰,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是我们磨合多时,才能有的默契啊!” “哝哝,我努力想通过肢体传达给你的信息,你从未认真感知过。” “从始至终,你宁愿相信我就是个始乱终弃之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同你说过,我的身体会永远忠于我的情感。” 这话肃王确实说过很多遍,哝哝也确实一遍都不相信。 她相信人性,远胜于人言。 没有人能够脱离人性的桎梏,在面临选择的时候,哝哝习惯了自己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父亲,兄长傅柯羽,都是如此。 这些人同自己的关系,远胜过眼前人。 可是他们的选择,空前一致。 坚守,誓言,承诺,在现实面前,都毫无抵抗之力。 男人一句律己的话,虽一度震慑了她,她却故意不愿意将其放在心上。 不过那时,哝哝被肃王逼得有些急了: “主子,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从未坦诚,却总是要求我相信。” “哝哝甚至不知道,我该相信的人谁。” 这样的埋怨,才出了口,哝哝便已经后悔了。 可话入了他的耳,她便没有反悔的余地。 实则,她的聪慧,她的理智,都无时无刻不在警告她,不要试图探查他的秘密。 有些事,一旦错入,会万劫不复。 有些人,一旦爱上,便没有退路。 守住本心,才能自由。 道理哝哝懂了很多,现实她也经历了一次又一次。 但这一回,她就是想让理智滚蛋,她觉得自己此刻好似钻了牛角尖,只想任性地戳破窗户纸,探一探他的隐私。 可眼前的男人,却叫她失望了。 肃王武瑛玖听到哝哝姑娘的问话,有过瞬间的欣喜,心底强烈的渴求伴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苛责与问话想要尽数喷薄而出,却被一股更加强烈的理智压制,最终都化成了长长的一缕叹息。 太晚了。 一切为时已晚了。 哝哝给了肃王机会,肃王却没有给自己留有半点余地。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迟疑 肃王从未将自己的计划如实告诉哝哝,表面上是因为事态的发展没有给肃王太多的机会。 慧妃决意将哝哝关押在铜墙铁壁内后,暗自派了人严密监控哝哝姑娘的行踪。肃王将兰家姐妹招来助哝哝姑娘脱困,亦尚需时日来考察她们的忠心。 这些事穿插在一起,使得肃王与哝哝姑娘的单独相处,变得异常困难。 唯一的一次,他跳窗夜闯闺房,想要借机告诉哝哝一些事情,她却昏昏欲睡,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这些是客观的困境,然究其根本,肃王其实也有私心。 便如同哝哝姑娘控诉的那般,他无法做到完全向她坦白。 他曾站在哝哝的立场上,对自己进行了初步的评估。 得出的结论惨淡如斯,他发现自己实则是一个复杂又危险的人。 作为皇子,肃王武瑛玖人虽身在温柔乡里,却做不到两耳不闻朝堂事。哪怕身在铜墙铁壁内,被病魔折磨得半死,他也没有一天停下过操劳。 事实上,哪怕肃王不上心,慧妃也会反复提醒他,江山宏图和命运前程。 肃王武瑛玖无比清楚,为了那个位置,他与父皇,与四位皇兄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终有一场殊死博弈。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眼下父皇病得愈发昏庸,四王都在紧锣密鼓地谋事。肃王知道慧妃一直在操控着京都的形势,他在鸣金山上蹉跎的每一日,会使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这艰难不仅来源于四王,也来源于慧妃。 坐以待毙和做一颗棋子,都不是肃王武瑛玖的意愿。 时不我待,迫在眉睫。 月圆之夜,不仅是慧妃给哝哝的期限,也是肃王给自己的期限。 月圆一过,无论肃王是否康健,无论哝哝的选择如何,他都将马不停蹄地奔赴自己的战场。 他是身处半山腰的人,底下是万丈悬崖,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向上攀援。 攀援不易,落石千丈,挂在他身上,她会粉身碎骨。 毫无疑问,肃王不同意慧妃的图谋,他不会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限制哝哝姑娘的终身自由,把她彻底变成一只她无比厌恶的笼中雀,折翼鸟。 他原本的打算是想仿照上一次,将哝哝暂且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以逃脱慧妃的发难。他在找合适的机会,向她说明一切。 肃王做好了准备同哝哝坦白一些事情: 他的从前,他的身份,以及他如今面临的处境。 但是话到了嘴边,肃王武瑛玖难得的,犹豫了几回。 在这件事上,他变得很不自信。 他不确定,哝哝她会愿意始终站在自己身侧,同自己一起卷入京都城里的尔虞我诈,将生死荣辱都寄托在自己身上吗? 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肃王害怕哝哝姑娘一口回绝,毕竟,她从不爱他。 便在肃王犹豫着,是否要将实情相告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两日前,阮嬷嬷带了个人上山,经人辨认,那人是储秀宫的肖嬷嬷。 这位肖嬷嬷有一众所周知的所长,便是能借由女子走路的仪态,判断她是不是处子。 慧妃招她来,是因为听了兰华一番话内心起伏,想叫明眼人来掌掌眼,看看兰华这贱婢所说是否属实:肃王究竟有没有碰过她。 对于慧妃而言,兰华姐妹是否处子,关系重大,关系着朝野沉浮,肃王是否与其母子连心。 她为此多嘱咐了几句,要求肖嬷嬷千万要看仔细。 肖嬷嬷瞧了兰家姐妹几眼,便开始用各种独门方式测试,她们是否还是处子。 这一测,足足测了两个时辰。 十八般手段,样样让人觉得难捱。 兰叶对此抗拒极了,抬头一看姐姐兰华那镇定自若得神态,看着她那些自如的应对,不由吃惊。 她凑近姐姐,小声道: “姐,这要是被发现了,咱们都还是处子,娘娘必然会提高警惕,届时殿下想要送走哝哝姑娘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兰叶急得冒汗,兰华却不为所动: “泡汤了才好,你我奔波一场,若只为送那位哝哝姑娘下山,也太可惜了。” 兰叶纵使神经大条,也觉察到了姐姐兰叶似乎另有所图: “姐姐想做什么?” 兰华一笑,往前迈出的步子格外妖娆: “我等清清白白的身子,如花似玉的年纪,自然要多花些心思在自个身上,何苦要去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要做什么?我要趁虚而入,引凤成凰。” 她这不为人所知的心思,结结实实将妹妹兰叶吓坏了: “姐姐,肃王殿下对我们恩重如山,你怎可生出这些额外心思?” 兰华不以为然: “恩重如山,才更要以身相许。” “放心,我怎么会舍得让殿下吃亏呢?” 她说着,昂首挺胸便朝帘子后的下一项测验去了。 兰叶趁着这功夫,偷溜到外边,却同前去打探消息的朱迟墨撞了个满怀。 彼时兰叶姑娘病急乱投医,将朱迟墨拉到一边,张嘴就问他: “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我看上去不像一个处子?” 一个处子问一个童子,她如何能够破处,这一番话若是被外人听闻,定要笑掉大牙。 兰叶看着朱迟墨的老脸腾地一下就变得通红了,她却不明所以,继续求助: “也不知道慧妃娘娘为何会知晓我们姐妹并未真正服侍过肃王殿下,竟派了这个贼婆子来探我们的底细。” “这若是被她发现我同姐姐都还是处子,我们姐妹怕是不能再继续完成肃王交托给我们的任务了。” “不行,朱护卫,你赶紧帮我想想办法啊!” 彼时她贴他极近,又说着这般露骨的话。 她自己可能都不太明白这背后的含义,可朱迟墨懂啊! 他好歹帮肃王和哝哝姑娘搬运过不少春宫,没吃过猪肉却看到过猪跑。 兰叶姑娘每走近一步,朱迟墨便往后退一步: “兰叶姑娘,这事我......我真的帮不了你。” “而且,办这事......它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啊,不是说办就能办的。” 第二百二十章 手下 朱迟墨已经不敢往下想了,可兰叶姑娘环顾四周,非要咄咄逼人: “朱护卫,你可以的,眼下只有你能够帮到我了。” 朱迟墨被兰叶姑娘逼狠了,往那梁上一跳,才勉强与她隔离出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兰叶姑娘,我......我练得是童子功,我还要靠着这身武功保家卫国,不可以那什么的......” 兰叶闻言一愣,仿佛是在努力思考,保家卫国同助人为乐有什么冲突。 思考了半天,没有想出所以然来。 她便只好自顾说起了法子: “待会那老婆子要在那间厢房的地上铺一层面粉,要叫我们姐妹蹲在上面各自打个喷嚏,说是那面粉若是不动,那我们姐妹便都是处子。” 宫里历来有验身的规矩,但朱迟墨还是头一遭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暗自琢磨,便听兰叶姑娘继续道: “听闻朱护卫武艺高强,能够用内力隔空打物。待会轮到我时,我在里头轻轻咳一声,烦请朱护卫听到声音在外边用掌力替我将那面粉搅合了,可好?” 她这样解释一通,朱迟墨才回过神来,长长地松了口气: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啊! 小丫头片子不早说明白了,竟害他家底都露出来了。 这男女之事,她究竟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朱迟墨擦了把额上的汗,轻车熟路自房梁上跳落回地上: “如此小事一桩,包在朱某的身上。” 兰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边往那厢房走,边嘀咕: “这人好生奇怪,方才还扭扭捏捏的,好像我要将他怎么样了一样,怎么才一会会功夫就变得如此爽快了呢!” 朱迟墨给兰叶姑娘帮了个小忙,成功躲过了肖嬷嬷的试探,肖嬷嬷回复慧妃时,语气里却充满了疑虑: “老奴辨了一辈子的处子,这还是头一回拿不定主意。” “这姐姐嘛,看着处处都不像处子,却每次能通过测试。” “那妹妹嘛,一看就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可那面粉偏偏就乱了。” “娘娘恕罪,老奴也不敢断言,这俩姐妹到底有没有被殿下临幸过。” 经验老道的宫廷验身官都给弄迷糊了,如此才有了慧妃沈晚棠亲自上阵,深入铜墙铁壁中,一探肃王房内的真实情境。 肃王最终舍了兰华,而招呼兰叶入内,也正好与测试的结果对上了。 难以理解归难以理解,但事实摆在眼前,慧妃及其下属一致断定,一开始与肃王殿下有交集的便是这妹妹兰叶。 端看兰叶她那日对房中事的急迫与老练,她也断然不可能是处子啊。 慧妃和阮嬷嬷主仆还在感叹人不可貌相时,肃王心里却有了新的发现: “怪不得。” 姐姐兰华对肃王的忠心,之所以这么轻易便被慧妃沈晚棠攻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 她不是处子。 所以当慧妃以肃王侧妃诱导,她便生了玲珑心思,想要趁乱趁黑与肃王将生米煮成熟饭。 据兰华这两天的观察,肃王有疾,时常神志不清。 旁人是色令智昏,肃王殿下是病令色昏。 兰华自认为她可以趁虚而入、瞒天过海,让肃王武瑛玖做了她的接盘侠。 如此她同人苟合过失了清白的丑事,便可一举清洗干净。 以后不管她能不能跟肃王,能不能坐稳侧妃宝座,她都能够光明正大地同人解释自己不是处子的事实,而不是费心费力地去掩盖这件事。 毕竟她是同肃王春宵一夜过,寻常宵小谁也不能嫌弃她什么,甚至会以能将肃王用过的女人收为己用作为一种荣耀。 当然,如果真能同慧妃所言那般,留下子嗣,成为侧妃,那便更好不过了。 肃王知晓了兰华并非处子,揣度她爬床的用意,便已经觉知到此人有异心,已经不能为己所用了。 他一面吩咐朱迟墨: “去查一查这位兰华姑娘是因何人失了贞洁?” 朱迟墨带姐妹俩上山之前,便命人仔细调查过姐妹俩的底细。 并无异样。 但想来兰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与人私通一事定然做得十分隐秘。 若不刻意去查,是查不到什么异样的。 朱迟墨领命,正要去办,又被肃王叫住了。 月圆在即,送走哝哝的事情不能再拖,眼下他们无法在慧妃的眼皮子底下,再找人来替兰家姐妹。 于是,肃王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兰叶。 这还要归功于朱迟墨。 朱护卫在肃王武瑛玖面前力保作证: 兰叶同兰华是不一样的,她很单纯,也很忠心。 其实朱迟墨知道,肃王一开始看上的便是妹妹兰叶,只是姐姐兰华在长相上显然更具迷惑性,也更加符合慧妃沈晚棠选人的品味,才被一并带上了鸣金山。 思及此,肃王吩咐朱迟墨: “论武艺的话,这妹妹比姐姐更胜一筹,心思也比姐姐纯粹。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仍需要你帮本王去试一试她的忠心。” 朱护卫将肃王的命令传回京都,不多时便收到了回音。 “这一回他们提着脑袋办事,反复核验了多回,所得消息,确凿无疑。” “与兰华姑娘相好的是个小厮,会些花言巧语。知情人只知两人相处密切过一阵子,却也很是惊讶兰华姑娘竟同这小厮欢好过。” “用那知情人的话讲:本以为这兰华姑娘眼高于顶,是断不会看上那油嘴滑舌的小厮的。” 肃王回道: “寂寞难耐罢了。” 青年男女,干柴烈火,能逃脱寂寞,守住底线的,本也不多。 兰华姑娘虽然觊觎着肃王殿下,可她亦绝计想不到有一天她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到肃王殿下的寝房,为他所驱使。 如果兰华姑娘提前知晓这些,她哪怕意乱情迷,也定能打掉那小厮伸进她衣衫的那只手。 可世间事便是如此,坚持了才能看到希望,等看到希望再坚持,那就已经晚了。 要说兰华偷人一事,本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是这小事里,偏偏夹杂了一些机缘巧合: “殿下,那小厮虽无品无才,但凭借一张巧舌,近来屡屡受到晋王殿下的器重。”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新生 说到晋王,便免不了要说他近来鼓动的一件事,也是朝中热议的一件事。 也是因为这件事,让肃王对哝哝姑娘的坦白,变得犹犹豫豫。 肃王将那个计划告知朱迟墨时,连向来反应慢半拍的武将都在试图提醒他: “殿下,您现在同哝哝姑娘说这个,是会把她吓跑的啊。” 山上这点纷争,与山下的尔虞我诈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哝哝姑娘这么清醒、这么向往自由的人,她必定不愿意将自己卷入那场无穷无尽的纷争中。 更何况,比起她现下的离开,肃王武瑛玖更加害怕的是永远失去她。 肃王殿下已然决定,要走一条比尔虞我诈更加凶险百倍的路。 一旦他走上了那条路,别说保护哝哝了,他很可能连自个都护佑不了。 朱迟墨曾试着劝过肃王: “殿下,如今咱们出于弱势,既然娘娘已经为您铺好了路,咱们不防先顺着娘娘的谋划,借着娘娘的布局,与各方势力权衡着,等咱们站稳了脚,有了底气,缓缓再图思变也不迟啊。” 慧妃为肃王铺的那条帝王路,有多脏,有多难堪,肃王与朱迟墨心知肚明,同四王汲汲营营躲在不见光的角落里干的那些勾当,实则并无两样。 但那无疑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哪怕他们在鸣金山上蹉跎了些岁月,但以慧妃的手段,加上肃王的才智,只要他们合力,对付四王之辈,实则他们还颇具胜算。 朱迟墨不明白为什么肃王武瑛玖一意孤行,一定要走那样一条凶险异常的路。 帝王路自古坎坷,谋者不乏诡途,然成者王侯败者寇,历史证明了其是可以被王者改写的。 只要登上那个位置,便也将话语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 一切都好说。 所有经历过的黑暗和鲜血,经由史官的笔润色,不仅会被世人选择性遗忘,甚至会被改编成一段可歌可泣的励志故事。 先人可以,肃王殿下为什么不可以? 肃王武瑛玖对此断然拒绝: “本王既获新生,便不想再做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黑心的事情做了,是洗不白的。” 肃王的耳边依昔想起哝哝说: 生途漫漫,往后岁月才是自己选择的路。 哝哝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给了肃王无比的勇气,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无畏的抉择: “往后,本王要走自己的路。” “如此,才不辜负哝哝赋予本王的新生。” 朱迟墨见肃王心意已决,无法更改,只好改口道: “殿下,咱们既然决定了要破釜沉舟,就不该有软肋。” 软肋,连朱迟墨都明白,哝哝姑娘,她会成为肃王殿下的例外,彷徨和特殊。 他为她停留与蹉跎了太多光阴。 他为她饮鸩止渴,直面死亡的召唤。 他为她赌一场生死局,舍康庄之道而择一条悬崖边的小道。 作为旁观者,有些事情,朱迟墨比肃王看得清楚,想得透彻。 他无畏追随,无畏肃王殿下的每一个决定,但朱迟墨不希望看到他心中的君主,身死志灭、血溅苍穹。 云谲波诡之际,四王缠斗,唯一的共识,便是要先将肃王这颗肉中刺去除。 四王惧怕慧妃的手段,便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肃王。 四王盘算着肃王若是没了,慧妃一个失去筹码的妇人,绝计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了。 然肃王武瑛玖久不露面,四王守株待兔多时,逐渐不耐烦。 最近晋王正在谋划要让肃王领兵部之权,去南边平叛。 这提议,无疑得到了诸王双手双脚的赞成。 肃王武瑛玖病弱,是朝野尽知之事。四王此举,明晃晃便是让肃王去死。 慧妃为此发了大怒,几乎发动了自身所有的势力与四王相抗,才勉强驳回了四王的主张。 对于此事,肃王武瑛玖有不同的见解。 肃王武瑛玖说: “京都乱象,确实需要一个强势破局之人。” “本王愿意做破局的那个人,可惜眼下本王积病多年,无权无势,想要入局不易,要想破局更是毫无可能。” “如今这个势头,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以朝廷现今的兵力,再加上四王的使绊子,此去平叛可以说是凶多吉少。 然肃王眼力非常人能比,他想要将计就计凭自己闯出一条路径: “兵部这淌浑水,在母妃看来,是死局,可在本王看来,却是兵力和民心所向。” “出生入死,乃为国为民,本王又有何惧。” 肃王主意已定,不但没有设法解此危局,反而暗中助力促成此事。 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荣辱,唯一让他踟蹰的便是哝哝姑娘的去留。 朱迟墨试图化解肃王心中的这份踟蹰: “殿下,您将哝哝姑娘送往安全的地方,想要金屋藏之,可是也许......那同慧妃将其困在鸣金山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恕属下直言,哝哝姑娘并没有殿下喜欢她那般喜欢殿下。对于哝哝姑娘而言,那样无望的等待只是另一种束缚。” 朱迟墨都能看清的问题,肃王岂会不明,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哝哝不爱他,这是肃王从一开始便知道的事实。 他本该承君子之约,大大方方地放她离开,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她......他总想着,要再争取一下。 朱迟墨见肃王犹豫,扪心力谏: “殿下,我们此去命悬一线、拼死一搏,归期未期,您不该给对手留有任何的软肋。” 对于肃王而言,哝哝是他不忍割舍的伴侣。 但对于一众誓死追随肃王武瑛玖的忠仆而言,哝哝的存在,便是肃王殿下为数不多的软肋。 朱迟墨的话引肃王深思,因为它不仅代表了朱迟墨一人的心声。 肃王考虑这件事,良久: 他将哝哝姑娘带下山,将她藏在自己的羽翼下,本意要看顾她的安全,可是他即将远行,奔赴战场,他不能时刻保证她的安全,却很可能会给她招来无尽的危险。 他不能保证有一天哝哝不会因他而被当做各方角逐的筹码,卷入这场持久的残酷的争斗。 就像朱迟墨说的那般: “殿下,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娘娘的手段,四王的手段。” 朱迟墨这番话切中要义,几乎穷尽了他半生的智慧: “殿下既要放哝哝姑娘走,便彻底放她走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暧昧 朱迟墨劝说肃王割舍哝哝的话句句在理,然那时的肃王沉浸在予取予舍的问题上,并未觉察到: 武夫朱迟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慧了? 朱迟墨之所以能够最大程度上体察肃王的内心,是因为他那时面临着和肃王武瑛玖相同的困境: 他发现自己,好像爱上了一个姑娘。 肃王的吩咐,给了朱迟墨名正言顺同兰叶姑娘接触的机会。 许是因为此前的暧昧,朱迟墨不知不觉对兰叶姑娘存了些奇怪的心思。 他暗中观察着她,发现小姑娘实在很有意思。 她虽然在男女之事上无比幼稚,却在大多事情上却表现得十分豁达。 上了鸣金山后,兰叶姑娘在吃穿用度上处处都不如姐姐。婢子对她,也远不如对待姐姐兰叶恭敬。 她便像一个可有可无的跟班,跟着姐姐混吃蹭饭。 没有人能看到兰叶的价值,只有同样一心向武德朱迟墨知道, 这个小姑娘她,天生一股神力。 寻常的物什,到了她的手里,稍一用力,就碎了。 旁人只道她毛手毛脚,为此她还挨了管事嬷嬷好一顿责罚。 几次,暗中观察的朱迟墨上前想要给她解围,都被她制止了: “小事情,朱护卫可千万不要暴露我的小秘密。” “为什么?” “你甘愿在此受罚,洗所有人的衣服,打扫所有房间的地,也不去向殿下和娘娘说明情况吗?” 哪怕兰叶一拳头旧就能让所有凌辱她的嬷嬷婢女碎了满口黄牙,她也只认罚,从不言说。 她无所谓地笑笑: “这件事情,若是让慧妃娘娘知晓了,又会多生事端。” “殿下嘛,他已经很不容易了。兰叶不想给他再添麻烦了。” 她同朱迟墨说话,一不留神分了神,手中一件衣服应声而碎,被她生扯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上面绣着的一株火红的寒梅也被硬生生分作了两半。 兰叶无奈地做了个鬼脸: “朱护卫,您忙您的去吧,兰叶得登门道歉去了。” “需要我同你一道去吗,我在哝哝姑娘那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你确定?” “算了,你还是自己去吧。” 朱迟墨目送着兰叶姑娘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人不见了,心里空空的,就好像少了些什么。 朱迟墨发现自己竟对兰叶姑娘生出了奇怪的心思,会因其喜而喜,因其悲而而悲,不自觉被她的情绪牵着鼻子走。 他甚至为她去试探了肃王,确认肃王殿下对除了哝哝姑娘以外的人毫无兴趣时,朱迟墨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纵使如此,每次看到兰叶姑娘进出铜墙铁壁,朱迟墨还是会不由心紧。 这天清早,朱迟墨看到本该在里面服侍的兰叶迷迷糊糊从哝哝姑娘房中探了头,他赶紧从梁上悬下,又听得后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时情急,一把捂了兰叶姑娘的口鼻,抱着她一同窜入了房中。 恰逢哝哝姑娘房中的婢女听到动静一路喊着“哝哝”寻来,朱迟墨和兰叶姑娘无处可躲,只好双双钻入了一个被窝中,待反应过来时已是肢体想拥,口舌相抵...... 他们本能地便要错开,却又碍于婢子在内察看动不了分毫。 待分离,足足已经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松开彼此后,朱迟墨正不知道该如何直面兰叶姑娘,却听她愤愤不平道: “这个哝哝也太小肚鸡肠了,我不过便是洗坏了她一件衣服,她不等我将话讲完便给我下了药。” “不过她这点剂量,对付寻常人是够的,对付我,还不够我睡个回笼觉呢!” “不行,我要找她评理去。” 她才刚立起身,就被朱迟墨硬拽了回来: “她现在不方便。” 哝哝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做什么了,会不方便?” 朱迟墨犹豫一番,耿着脖子道: “她在伺候殿下。” 兰叶恍然大悟一场,得出了一个让朱迟墨脑门嗡嗡响的举一反三的结论: “伺候?” “就跟咱俩方才一样呗。” 朱迟墨回想方才,老脸通红: “差不多吧!” 谁成想,兰叶姑娘转瞬又道: “朱护卫,咱俩都那样了,我如今已经不是处子了吧!?” 她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雀跃,表现在晶亮的双眼中,懵懂褪去了几分,自以为是的聪明倒是多了不少。 朱迟墨很想给她普及些常识,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寻常的亲吻,不会改变她任何的东西,话到了嘴边,却突然改了主意。 朱迟墨郑重其事地对一脸明媚的兰叶姑娘说: “对,你已经不是处子了,这世上不会有别的男人要你了。等你完成了主子交办的事情,你就回来找我......” 兰叶姑娘为自己的这个改变感到无比的雀跃,她接纳这个“事实”远比朱迟墨想象得要容易些, “太好了,终于不用藏着掖着了。” 她兴奋的小拳拳不知不觉打断了朱迟墨的话音,见他正满脸通红地望着自己,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高兴了: “朱护卫,你刚才说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疑惑道: “我为什么要回来找你呢?” “没有男人要我了,那该多好啊!” “那些男人嘛,本来也都是废物,一个也打不赢我。” 朱迟墨眨巴着眼睛,他无法理解兰叶姑娘的逻辑,便也无从解答她的问题。 想了许久,朱迟墨吞吞吐吐道: “我......功夫不错,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时常同你切磋比试武艺。” 那时的朱迟墨根本不会想到,他的一时迟疑,一些隐瞒会给兰叶姑娘带来不可磨灭的误解和伤害。 他才从难得的大胆中抬起头颅,便被兰叶姑娘飞身扑倒在了床榻上。 朱迟墨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兰叶姑娘,你冷静一些。在下,还有正事要办。” 朱迟墨话音刚落,房中的八宝柜砸了下来,里头的杯瓶玉盏乱飞,一个巨大的青釉瓶结结实实就砸在他刚刚坐立的地方。 朱迟墨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房中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动。 兰叶推他起来: “你说得不错,是该办正事了。” 朱迟墨一晃神,消息才传出去,人竟然来得这般快! 第二百二十三章 围魏救赵 黑暗中,哝哝姑娘抬起眼眸,她等待肃王武瑛玖的回答,仿佛已经等了千年万年。 那是她头一次撇去一切考量,鼓足勇气,准备直面一个现实: 那便是,他是谁? 这个与她肌肤相亲的男人,他到底是谁? 回答哝哝姑娘的,是肃王武瑛玖长久的,无言的沉默。 肃王武瑛玖想了很多,以至于将哝哝姑娘本就不多的勇气一点点消耗殆尽了。 等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哝哝,我其实是......” 话到了嘴边,他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那时的踟蹰,对于本就缺乏安全感的她而言,是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她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些,被放弃被割舍的,孤单又寂寥的瞬间。 她变得焦躁,无比敏感又万分后悔,她恨自己不应该把希望再一次寄托在他人身上,不该因为一时温暖而奢求一世的相伴。 她再一次重审自己的命运:她是注定孤独冰寒之人,便不应该奢求旁人给予的温暖。 他既然不想说,她也无意为难。 她于是不等他开口说完,便迫不及待地以双唇封堵,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 人生得意须尽欢,床在动,地在动,战况空前激烈。 那些言语不能表达的真情实感,在肢体的交缠中,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肃王抱紧了哝哝,牢牢将她扣在自己的怀里。 有那么一瞬他迫切地想要不管不顾,自私一回: “哝哝,不要走,好不好?” 可惜,他们的理性和感性总是错峰相遇。 在那个时候,哝哝姑娘早已恢复了理智,情感的浪潮退回去了,她心里就不愿再往前一步。 她口中说着最缠绵的情话: “主子,哝哝不走,哝哝还要同你大战三百回合啊!” 心里却是一片惨淡的凄凉。 战况又起,硝烟弥漫。 他们忙于应对,疲于征战,再未开口交谈。 去与留,纠结一场,终是无义。 有人硬着头皮闯进来时,他们仍在乐此不疲。 几番提示无果,朱迟墨只好扯开嗓子大喊: “主子不好了,地动了。” 他这般喊叫,终于惊动了内室床上全情投入的一双人。 肃王武瑛玖指尖暗动,厚重的床帘层层落下,无论是光亮还是视线,都被完完全全隔绝在外。 仿佛尘世纷杂,不能阻他们的正事分毫。 但他很清楚朱迟墨的这句地动,意味着什么。 该来的,还是来了。 哝哝低声喃喃,嗓音止于肃王的耳朵: “我们里面的动静,外边竟也能感受到吗?” 地动山摇,她以为这是她的独家感受,翻云覆雨,她以为这是她的绝密记忆,却不想隔着铜墙铁壁,外边竟然也能感受到天地的起伏? 此地动当非彼地动,哝哝姑娘太过专注自己的感知,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屋子里的东西:桌上的茶盏,地上的桌案,以及挺立的烛台,都发出了抖动的声响。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迅捷地披衣下床。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折身退回,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嘱咐道: “等我。” “我还有话同你说。” 而后他便整肃衣容,与朱迟墨会合在铜墙之外。 门被带上,严丝合缝,肃王才凝眉问道: “怎么回事?” 朱迟墨附在肃王武瑛玖耳边答道: “殿下,他们来了。” 肃王武瑛玖了然地点头: “都准备好了吗?” 朱迟墨应答“当然”,他下定了决心,却还是多了一句嘴: “殿下,您当真决定好了吗?” 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也很可能是一条万劫不复的路。 肃王武瑛玖朗声笑了起来,阔步向前,边走边道: “朱迟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了?” “放心,本王死不了。” “本王要留着这条命,看朱将军娶媳妇。” 都到了这个时候,肃王武瑛玖还有心情开玩笑,朱迟墨确信这便是他发自内心的决定了,他遂也不再迟疑,迎着朝阳,跟上了肃王武瑛玖流星般的脚步。 不过说到娶媳妇嘛,朱迟墨心中一痛,想起了一个人。 他甚至没能让人知晓,他童子之身下那些阴暗的小心思。 希望他还有机会吧! 这天早晨,慧妃一直盯着铜墙内那点动静,等她静下心来处置守卫的奏报,已是午后。 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正在发生。 守卫已然急得团团转: “晋王声称鸣金山主峰有鬼祟,以军备火石开道,一路炸山平地,如今已经过了山腰。” 这是高祖密地,晋王以火石开道,顶着于亡灵不敬骂名一意孤行,可见是彻底豁出去了。 果然,守卫喘平一口气,又道: “鸣金寺已经被晋王控制,他以僧侣的性命相逼,住持拿他没有办法。” “晋王此番来势汹汹,目的明确。不到山顶,不见人,是断然不会轻易罢休的。” 一切,似曾相识。 是晋王一贯的伎俩。 但慧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未及细思,外头便又传来了一声雷鸣般的哄响,晋王殿下在用实际行动告诉鸣金山主峰上的诸人: 本王,又来了。 房中,因为这响声已经炸开了锅。 “他怎么还敢来?” 前阵子鸣金山之行,令黎王落了疾,令诸王吓破了胆。 此后,慧妃命人不遗余力地宣扬鬼神之论,他前些日子收到内线情报,诚王甚至因此尿了裤子。 慧妃本以为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图谋染指鸣金山主峰,却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他们竟然又卷土重来了。 究竟是谁,给了晋王殿下这天大的胆子?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充满恐惧的呐喊声,慧妃感到了一阵烦乱。 晋王殿下这回是打定了心思要将鸣金山主峰夷为平地啊? 身边心腹提醒道: “娘娘,咱们是否要效仿上次的法子?” 一切都等着慧妃沈晚棠决断。 慧妃摆了摆手,那石阵虽有迷人心智的奇效,但此番晋王心生防备,有备而来,并以火石强势开道,想要再引其入阵,极其困难。 怎么办? 正当慧妃六神无主之际,肃王武瑛玖阔步迈了进来: “母妃,为今之计,只有围魏救赵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地动山摇 慧妃与肃王母子俩眼眸对视,他眼底尚存激战一夜留下的青痕色,但眼神却格外耀眼明亮。 一点都看不出,他昨日还是个奄奄一息、难以自控的病人。 在那一瞬间,慧妃有过好奇: 她惯常只在儿子与凌姑娘圆房之后,才会在儿子神采里看到这种想压制却压不住的奕奕光亮,今日竟也见到了。 小丫头兰叶竟也能驱病去邪、令肃王恢复神智吗? 肃王武瑛玖没让慧妃的好奇持续太久,他接下来说的话震撼了慧妃的肺腑,很快让她放下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奇: “请母妃下令,让儿子接了兵部的差事吧!” 他说出这个决定时轻描淡写,仿佛就是去赴一场欢宴,又或处理一桩寻常的公务。 却几乎让慧妃惊出了这个年岁人的本来面貌,脸上的纹路因此多了两条。 身处权势洪流中多年,慧妃很清楚四王的图谋,兵部的差事看似将闲云野鹤的肃王武瑛玖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位,但实则捧他越高是为了要摔他更狠。 四王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摔死他。 借刀杀人,并不血刃。 这杀招,慧妃看得分明。 她此前态度刚硬,绝不容许肃王与这事沾上半点干系。 皇帝垂暮,在这个时候赴前线,是送死,也是主动退出这场权力争斗。 然而,慧妃此前从未和儿子,就这件她认为没有讨论必要的事情商议过。 肃王府一应对外的决定和说辞,都是慧妃代为掌控。 但如今,在眼下这样的境况下,肃王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绝无可能。” 慧妃不相信肃王看不清其中的曲折,但亦同样深知肃王为人,他不会开无用的口。 她嘴上说着“绝无可能”,却在断然回绝后沉下心来,琢磨起这件事的可行性。 慧妃这才发现,眼下的境况下,她似乎没有选择。 晋王殿下来势汹汹,他定然是收到了什么密报,又或者得到了什么许诺。 就是要戳穿肃王的所在,冠之以欺君灭祖的罪名。 兄要弟死,如今能让晋王回心转意的事情诚然不多。 不过若是在这个时候,肃王武瑛玖选择自投罗网,赴任边关,晋王殿下想必会十分乐意。 肃王武瑛玖接下去的话毫无预兆地戳中了慧妃的心防,他说: “权宜之计罢了,稳住皇兄是当下之要,儿臣先将兵部这差事接下,以此权衡掣肘,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母妃,再犹豫就来不及了,请母妃速速决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胜。” 地又摇了几下,慧妃刚刚稳住的心神,又荡漾开来了。 恰好梁上几片乌瓦掉落,砸落在慧妃脚边,溅起的碎片划破侍从的脸,鲜血的颜色结结实实将她吓了一跳,慧妃被这火石球搅得深思有些紊乱,她喃喃道: “肃王,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对不对?” 肃王不语,地动又多了几重,似在催促慧妃决定。 慧妃被那轰鸣声催得心神不继,掏出随身令牌递予肃王: “肃王,从现在开始,前面院子里所有的护卫听从你的调遣,你的一应决定都代表本宫的决定......” 肃王得了允诺,立时吩咐护卫: “走,去会会兄长。” 而后又转头对朱迟墨道: “朱将军,你做好准备了吗?” 朱迟墨郑重点头,主仆二人对视一笑,随即一前一后朝外走去。 慧妃仰视着肃王武瑛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那个瞬间,她头一次觉得儿子长大了,他头也不回往前走,好像马上便要冲破自己的桎梏,脱离自己的掌控。 慧妃有些后悔,她不应该答应得这般爽利,她冲着肃王的背影大喊: “肃王,你到底想做什么?” 肃王似乎没有听见,回答她的是长风灌入的又一声雷鸣,慧妃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一切人事仿佛都在背离她的初衷。 这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吗? 一直到肃王走远了,慧妃才在侍从的提醒下回过神来,吩咐留在房中的护卫和嬷嬷: “清点人数,所有人转移至密道。” 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着,负责处置凌照水的阮嬷嬷却突然冲了进来,一脸着急忙慌: “娘娘,不好了,哝哝姑娘不见了。” 慧妃的心咯噔一下: 怎么又不见了? 似乎每次有人闯入,哝哝姑娘就会不见。 慧妃觉得她是在设法逃脱,可是她没有证据。 又不见了?怎么可能呢! 今夜便是月圆,她们为此准备了这么久。 可终究还是出了纰漏,先是晋王来了,现下又是哝哝跑了。 从前几日开始,慧妃便命手下人筹备起回京的诸多事宜。 旁的事情,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慧妃的要求是要做到不留痕迹,为此阮嬷嬷带着护卫和婢子,对鸣金山主峰角角落落都进行了重新梳理,对这段时候在此出现过、消失过的人都进行了一一梳理。 活要见人,死要无尸。 至于哝哝,慧妃特地关照阮嬷嬷,对她得特殊照顾。多年主仆,阮嬷嬷对此心领神会。 宫里磨人的手段千重,用上一种,也足以叫那小贱蹄子跑不出五指山。 便在阮嬷嬷盘点好一切,着手准备处理那个最紧要的问题时, 她发现,哝哝姑娘竟然不见了。 地动山摇,屋里的东西碎了一地,硌手硌脚还扎人,阮嬷嬷领着婢子四处翻找,连橱柜的缝隙都没有放过,却始终找不到哝哝姑娘的半点踪迹。 哝哝姑娘的贴身婢子跪在阮嬷嬷面前: “婢子一直在外间守着,方才还进来查探过,日上三竿了,哝哝姑娘还在睡着,一动不动地睡着。” 婢子看了一眼窗门,指着那洞开的门户大喊着: “嬷嬷,哝哝姑娘定是趁着方才那几声地动翻窗跑了。” 若是寻常时候寻常人,翻个窗,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阮嬷嬷听了,也就该信了。 可这寻常不过的翻窗逃脱的举动,对于现下的哝哝而言,却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兰华 阮嬷嬷狠狠瞪了那婢女一眼,仿佛一把尖刀刺入婢子的心脏,强烈的求生欲让她立时便想起来了: “婢子听从嬷嬷吩咐,丝毫不敢懈怠。从数日前开始,便在哝哝姑娘的饮食中一点点掺杂软骨散。” “照理说她吃了那药,人便会时常绵软无力,时候一长,便连动弹都很难。” “婢子观察哝哝姑娘这几日的情况,也确实是中了软骨散的表现。身上到处都是磕碰一样的淤伤,人呢也整日没精打采的,胳膊、手时常趿拉着,便跟断了似的。” “她自己以为那些都是同肃王欢好过于激烈所致,所以并未留意。” 阮嬷嬷听婢子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那扇与桌案齐平的窗,厉声责问道: “贱婢,所以你告诉我,一个身中软骨散的人,是如何从这窗口翻越,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之夭夭的?” 那婢子被阮嬷嬷逼问得哑口无言。 她们给哝哝姑娘喂这软骨散,便是吸取了上次关键时候找不见人的教训,想要防止她逃脱。 照理说以哝哝姑娘现下的身体状况,从这么高的窗棂上跳下去的话,腿脚便是不摔断,也定然是瘸了。 可她竟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鸣金山上所有的房间阮嬷嬷都命人仔细翻找过了,完全没有哝哝姑娘的踪迹。 婢子担忧道: “嬷嬷,这会地动山摇的,莫不是她已经被那块石头砸了,滚下山去了。” 阮嬷嬷不信这个邪: “各个要口都有人把守,这短短功夫,她光靠走,走不出那么远。” “何况她也不知道娘娘要将她囚禁于那铜墙铁壁内,当不会有这警觉才是。” 婢女又道: “嬷嬷,莫非是有人向其泄密了?” 阮嬷嬷一琢磨,无法自洽: “不应当啊,这鸣金山上都是我们自己的人。这哝哝姑娘是肃王殿下的药引子,大家筹备这么久,就等着今日月圆她给肃王殿下作引治病了。谁能同殿下过不去,同慧妃娘娘过不去呢?” 上次那群农家女都已经被慧妃秘密处置了,阮嬷嬷一时想不出,这鸣金山主峰上谁还可以做哝哝姑娘的帮手。 她不敢迟疑,立马将这个消息报给了慧妃知晓。 慧妃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从方才被肃王带起的那股子失控感中找寻到了从前那个雷厉风行的自己,她站直身子,目光凝重: “众人进密道的时候,可清点过人数吗?” 阮嬷嬷赶忙上前禀报: “回禀娘娘,婢子前几日就盘点好了。鸣金山上其余婢子十人,嬷嬷四人,前院肃王和朱护卫带走了护卫十八人,后院密道口镇守的护卫尚余八人,除了现下房中的这些,其他人的腰牌婢子都一一核验过了,才准许她们进到密道里去的......” 阮嬷嬷历数着这些,原本只是为了向慧妃力陈自己办事的尽职尽责,慧妃听着,却一下子就发现了症结所在: “不对,嬷嬷你说错了,有两个人是没有腰牌的。” “而且,你忘了一件事。” 以昨日的数目去核对今日的人数,无疑是不对的: “嬷嬷你忘了,早上本宫刚刚处罚了一个废物。” 兰姐姐妹新上山不久,她们又是肃王府里调来的人,因而她们是没有腰牌的。 慧妃一声令下: “走,去密道。” 鸣金山主峰下山,只有两条路。 众所周知的是鸣金山主峰通往鸣金寺的那条路,此路崎岖不平,路程又远,晋王一行已经探查过,并且折了许多人命在那路上,所以那条路一开始就不是肃王的选择。 要送走哝哝,肃王不想冒险。 另一条便是密道,密道既僻静又隐秘,慧妃身在鸣金山上,侍卫婢子奔走,全都仰仗这条密道与京都往来。 慧妃对这密道极为看重,上次把晋王赶跑后,她便加派了亲信严密看守密道,防止再生变故。 朱迟墨几次持肃王口信,想要试着经密道下山,都未获放行。 想把一个大活人送走,肃王面临困境。 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支开慧妃的亲信,而后将哝哝姑娘送走;可慧妃对此十分警觉,那些亲信赌上了身家性命守着那密道,根本不可能给旁人可乘之机。 再者,若让人知晓哝哝是经由密道逃走的,也会连累这些护卫一家老小的性命。 因此肃王不得不另辟蹊径。 既然不能将慧妃的亲信支开,肃王便让人成为慧妃手下的亲信,再经由慧妃自己的手,将人送走。 这个计划可以说颇为大胆,任何一个环节错漏,都可能会前功尽弃。 “兰华姑娘的脸这是怎么了?” 肃王为此谋划良久,可哝哝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为躲天雷滚滚,狭小的密道里密密麻麻挤了很多人。 大家一路匆忙,弯腰屈膝找地方躲避,便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 进密道的时候兰华姑娘脸面上蒙了块纱。 这会大家比肩继踵挨着,便有人注意到了兰华姑娘的打扮。 她也不吭声,一应问题都是一旁的妹妹兰叶替她回答: “早上阮嬷嬷打狠了,这会红肿得厉害,姐姐素来爱美,这会自是不愿意见人。” 服侍人的贱婢,她们的死活向来都不大有人在意,众人一听只是伤了些脸面,便如此作为,只嘟嘟囔囔骂了几句“矫情”,便也没有多话。 大家谈论的重点,都在自个的身家性命上: “怎么办,怎么办,外边这么大动静,这密道不会也要塌吧!” “听说主子已经往那山峰口子上去了,不知道能不能阻下这溃堤之势。” “请护卫大人开开恩,与其这般躲着,不如放咱们下山谋生路去吧!” 一进密道,兰叶便已经注意到了,护卫们四人一组严密把守着首尾两端。 没有贵人的命令,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她虽有神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却也很难做到同时向数个护卫发难,况且,她身边还带了个娇滴滴、断了一根肋骨的姑娘。 诚然,哝哝姑娘也很无辜。 她是被人扯断了根肋骨,硬生生给拖到这个密道中来的。 而且,那个武艺高强的小姑娘还威胁她说: “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的姐姐兰华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离开 “离开?” 凌照水喃喃自语,她突然有些不明白了,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主子已经厌恶她,不需要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弃她了吗? 哝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她迅速裹衣下床,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 屋里亮着灯,那处她平日里闭着眼都能留意到的脚踏,她竟然踩空了。 半边身子磕在床沿上,感觉是什么地方碎了,有了淤青或者流了血,她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心理堵得慌,急需要一处开解的口子。 “主子呢,他去了哪里?” 她的本能,竟是要亲口问问他,是不是真的不需要她了,不要她了。 兰叶姑娘从旁扶了哝哝一把,有些惊异于她此刻的表现。 她与这位哝哝姑娘只打过几个照面,哝哝给她的惯常印象是清冷的、孤傲的、慵懒的、狠心的。 兰叶便以为,她的感情便也应该如她的人一般,是迟钝的。 她没有想到,哝哝姑娘听到主子命其离开的消息的反应,会如此错愕和强烈。 甚至她觉得,这个消息超出了哝哝姑娘能够承受的负荷。 它,快要压死她了。 兰叶忙不迭解释道: “哝哝姑娘,山上目前形势复杂,主子命我先将你送到山下一处安全的地方。” “但你这个样子,不利于行走。” “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的姐姐兰华了。” 哝哝回过神: “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呢?” 人送到了,兰华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诚然哝哝姑娘的这个问题,超越了兰华姑娘领取的命令,她从未考量过。 偏她被哝哝姑娘刚才的一番玩笑置了气,不愿轻易承认自己的无知与弱小,顺嘴便道: “你以后的死活,我才不管了呢。” “应是各走各的路,老死不相往来了呀。” 兰华这样说时,心里有些发虚,眼神飘忽,便没有注意到哝哝姑娘的脸色刹时如同死灰。 此后兰华姑娘让哝哝姑娘做什么,她都未有多言,也不作反抗。 既是老死不相往来了,纠缠,在哝哝姑娘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 密道的门被打开,挤作一团的人感受到了短暂的光亮。 温暖尚未如期降临,石门便再一次被合上。 “兰家姐妹在哪里?” 阮嬷嬷大声呼喝,众人都齐刷刷看向了密道一侧。 蒙着面纱的哝哝姑娘在此时变得格外瞩目。 她已经努力低着头,眸光平直向下,但纵使如此遮遮掩掩,众人仍是免不了察觉到,她侧脸的弧度竟是这般巧夺天工。 美,竟不足以说明那一瞬回眸的无穷惊艳。 可分明她尚戴着面衣,他们都不曾看清她的全貌。 众人生生隔出一条路,直通到凌照水脚下,明明白白告诉她,贵人便是冲着她来的。 脚下石阶生滑,她本能往后避了一步,立刻便遭了贵人开腔: “月圆未至,姑娘留步。” 阮嬷嬷为慧妃沈晚棠开道,一步步朝着凌照水的方向走来。 哝哝这才后知后觉认识到,母子俩在她的去留上,应该产生了一些分歧。 贵人不能守诺,主子并未绝情。 所以他才急着要将她送走。 哝哝脑中立马便浮现出了先前那些农家女的遭遇,这无可逆转的命运,看来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 人为刀俎,她为人肉。 月圆之夜,不是她的归期,却很可能是她的死期。 哝哝和兰叶对视了一眼,小丫头神情中的紧张无疑坐实了一些事实。 哝哝脑中飞速盘算着主子的计划,他想借由这个契机,借由兰家姐妹,将自己平安送走。 却似乎低估了守备的防心,低估了慧妃的机敏。导致了眼下这个进退两难,瓮中捉鳖的局面。 他的计划落空了? 慧妃一步步靠近,凌照水早早认命。 她闭上光霞夺目的一双眼眸,只待贵人掀开她的面纱,将她认出,将她带回。 耳畔突兀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姐姐,你都不打算挣扎一下吗?” 与其说慧妃警惕,不如说哝哝姑娘毫无求生之志。 她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让兰叶看得急上头: “别忘了你手上的东西啊!” 贵人虽然不守诺,但凌姑娘一开始还是打定了主意要遵守诺言的,哪怕她面临的是死亡的威胁。 进了密道,她问兰叶的第一句话是: “那他身上的毒呢?” “今夜是月圆夜,待我为他解毒后自会离去。” 那时,兰叶姑娘瞅准时机,将一块巨石移作屏障,正好挡住了几名侍卫的视线,她一心开路,忙于逃脱,哝哝姑娘却成了那条活生生的后腿。 她不仅身子弱,腿脚慢,还总在关键时候使绊,令兰华姑娘分神。 她既问了,兰叶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动作,磋磨时间回答她的问题: “这些你就别想了,主子自有安排。” 可时机转瞬即逝,等兰姑娘应付完哝哝,回过神来,再要移石,侍卫的注意力已然到了她们身上: “干什么呢,安分一些。” 此后侍卫明显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她们姐妹的身上,兰叶想要再有动作,尚未寻到时机,却过早地等到了慧妃一行。 慧妃直奔主题,一进门,方出口,便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姑娘留步”。 再不行动,就没有机会了。 凌照水摩搓着手中的两枚雷火弹,无疑这是她今日逃出密道的最后机会。 她捏在手心转了转,轻拢慢捻,甚至将它们当做了两颗盘剥的佛珠子。 她的盘算打的太深,兰叶一点也瞧不明白: 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兰叶忍无可忍,翻掌在其背上,猛推了她一把...... 一声巨雷在密道中响了起来,立时硝烟弥漫,炸落了滚石无数,众人忙着尖叫着躲避,等她们反应过来时,关注点全然转变了。 “主子,密道塌了。” 密道塌了,那便意味着鸣金山上众人的命运便再不由自个掌控。 便是慧妃同阮嬷嬷,也不得不担忧起自己的出路和后路。 伴随着这声响,密道外的岩壁上也接二连三传来了响声。 有了豁口,他们此时能清清楚楚听到一声接一声火石炸裂的声音,那声响分明在提醒众人: 晋王的脚步更近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清净 四面楚歌,众人想当然便以为密道里这声响动定然也是受了外头火石的波及,只有哝哝心里清楚, 这些都是主子提前的安排。 方才她手上这两枚火石球,装在主子为她备好的行装里,在关键时候充当了她手里的利器。 但她用这利器用得实在不好,至少兰叶姑娘很不满意: “我的姐姐,你是不是傻啊!?” “你倒是往那入口的地方扔啊,你往下方出口的地方扔,如今密道一塌,大家一个都逃不了。” 诚然肃王殿下给哝哝姑娘这两颗火石球,也不是叫她自断后路的。 因为这火石球被扔在了没有人的出口方向,所有它造成的轰响和落石虽然可怖,实则却并未造成什么人员伤亡。 那些哭叫得最响亮的婢子嬷嬷实则也不过是擦破了点皮,又或是被落下的砂石迷了眼而已。 如今人人自危,密道里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爆炸声,迎合着众人的惊呼声,让现状变得更加可怖了些。 “贵人,密道的出口被落石堵住了。” “后路被堵,现下咱们该如何是好啊?” 阮嬷嬷努力维持局面: “鬼哭狼嚎什么,我等誓死追随贵人和主子,如今主子还在前方应对,咱们能有这一方安稳天地便算不错了。” “难道你们还想着要跑不成?” “主子若是有什么差池,我等都是主子的陪葬。” 阮嬷嬷这般说的时候,兰叶姑娘觉察到她身边的哝哝几不可闻地笑出了声。 理便是这个理了。 断了后路,并非哝哝姑娘不领情。 兰叶姑娘由此猜测,莫非她自断后路,是在等主子平安归来吗? 哝哝姑娘眸光扫向密道里的一处拐角,朝兰叶姑娘递了个眼神。 “愣着干什么,你方才的那股子眼力劲上哪里去了?” 刚才火石球炸裂的时候,兰叶拉着哝哝躲到了一处大石块后头,等那阵势头过去后,她发现她们俩已经被落石隔绝在了一个相对荫蔽的空间里。 哝哝姑娘明示暗示: “把旁边的那块大石头一并移过来。” 兰叶姑娘撸袖子开干,巨石落成后,她们便被完完全全隔绝在这个狭小又黑暗的空间里了。从外头看,只当是那几块石头便是密道原来的石壁,完全看不出里面暗藏得空间和人。 这一下,哝哝姑娘真的消失不见了。 就在慧妃和阮嬷嬷的眼皮子底下,哝哝姑娘不见了。 近雷平息,阮嬷嬷开始清点人数,数了几遍,确定无疑: “主子,兰家姐妹都不见了。” “应该是趁势跑了。” 已过辰时,然鸣金山主峰上,厚云遮日,云雾笼盖四野。 有人立于山石之上,如危楼立于峭壁,让人一眼就能辨出: “幼弟,你果然居于此。” 晋王炸山引蛇,功夫不废,果然如愿引出了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已久的肃王武瑛玖。 此刻晋王被一大波追随他而来的护卫军兵簇拥,携带取之不竭的军备火石,以一副捉奸在床的口吻,朝着独立寒石上的人影发难, “武瑛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坏祖宗规矩,藏身于高祖密地。” “说,你到底有何目的?” 晋王看着巨石上肃王袍角翻飞的孑然模样,心中五味翻滚,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传言中高祖藏匿于此的武功密籍和黄金万两很可能都已经落入了他肃王武瑛玖的口袋。 晋王对此嫉恨不已: “你若不说,休怪为兄不念手足之情,将你所作所为尽皆公之于众,看你有何脸面去见父皇,去见列祖列宗!” 他这话终于成功触动了肃王武瑛玖的某根神经,令其转身过来。 却不是晋王本意看见的那个人: “你是何人?” 暗卫朱迟墨很少现身人前,他虽跟随肃王武瑛玖年限不短,但晋王不认得他: “肃王武瑛玖人在何处?” 听他口气,便是已经断定肃王身在鸣金山主峰上了。 无论他此刻见到的是肃王武瑛玖真人,还是旁的什么人,都扭转不了晋王心中笃定的想法。 那是因为这一回,他不仅是有备而来,更是得了确切的密报。 不是肃王府和海棠宫中那些捕风捉影的刺探,而是真真切切从鸣金山主峰上传下来的秘信。 朱迟墨自巨石上跳下,独身走向严阵以待的晋王一党,嗤笑道: “肃王,哪来的什么肃王?” 他那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引晋王神色一顿,招呼一名随从上前: “你不是说肃王他人就在这鸣金山主峰上吗?” 那名随从亦步亦趋上前,惧与晋王之威,恐杀身之祸,小心道: “殿下,消息确凿无疑。” “小人那相好的人就在这鸣金山主峰上,给小人传回的消息千真万确也是来自这里。” “她说她不仅见到了肃王和慧妃,还亲眼看到了肃王他发病时,仰赖女人纾解,淫秽至极的场景。” 晋王今日来势汹汹,便是因为听信了此人之言。 上次历险,令晋王对鸣金山主峰多有忌惮,认为它不是神佛之境,便是鬼怪之窟,因而虽搜寻肃王不见,但亦不敢再冒然造访鸣金山。 但随从的密告,御女驱病的说法与此前采花盗的谣传不谋而合。 令晋王笃信,藏匿于鸣金山上的采花盗就是肃王武瑛玖。 晋王大悦,认为这是难得的时机,遂鼓足了胆色,带足了人马,再闯鸣金山之境,为的便是一举撞破肃王武瑛玖在高祖秘境乱行男女事的大逆不道行为。 如今,见不到肃王,道路却被一个横空冒出的陌生剑客所阻,心下不悦,又听随从道: “此人定然是肃王的手下,肃王派他至此,就是要阻挠晋王殿下您替天行道,扞卫高祖圣地的清净。” 晋王受到人言蛊惑,一声令下,护卫手中的数十枚火石球蓄势待发,瞄准的赫然都是朱迟墨身处的那块巨石。 朱迟墨不慌不忙道: “听闻高祖生前最喜在此石上饮茶对弈,晋王殿下今日对这巨石狂轰滥炸,难道就不怕扰了高祖地下的长眠清净吗?” 第二百二十八章 箭阵 晋王处高位,习惯了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做得,别人做不得,从不以此为异。 乍听指责,当场恼羞成怒,一声令下,手下护卫齐齐亮剑向朱迟墨招呼。 朱迟墨见状,横眉冷对。 这段时日来,他学习高祖秘籍,已经渐有心得,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一出剑,便是凛然不败的高手风范,将一众围向他的护卫吓得脚步一顿,若非晋王在后头催促和督战,这些人怕是立马便要跑。 刀兵相交,几个回合下来,充当先锋的一队人马便已经折损了大半,横七竖八地躺在山崖边,余下的各自捂着伤处亦不敢贸然上前。 有狗头军师见状向晋王进言: “殿下,对于贼寇,不必讲仁义,用火石球吧,炸他个四分五裂。” 晋王一路以火石开道,到了山峰上,火石声势反而弱了下来,实则也是听了这人的谏言: “殿下,咱们已经过了上次那怪石阵,这里地处平坦,想来不会有那种霍乱人心的东西了。咱们人多势众,不如先将火石卸下,以免误伤了高祖的亡魂,” 诚然,晋王是不会有这种精神层面的觉悟的,他看了那军师一眼,那军师见他不以为意,只好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若高祖真有什么厚礼馈赠给后代,咱们炸死开山岂不将其损毁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晋王才恍然大悟,当即发号施令: “停,火石都先停下。” 火石一停,烟云渐散,鸣金山主峰上的布局形状和殿宇檐牙头一次展露在晋王一党的面前,晋王看了几眼,便失望道: “竟是这么个地方,如此破败,竟不如对面鸣金寺来得金碧辉煌。” “很难想象,高祖会在这个地方留下什么。” 晋王败兴已生,连连摇头,身旁军师却道: “殿下您想想,若是什么都没有,肃王殿下为何会在此深藏不出啊?” 一句话又重新点燃了晋王殿下的好胜之心,整装待发之际,遭遇了拦路的朱迟墨。 此人武功高超,有以一敌众之能。 晋王眼看着手下节节败退,心下火起,却碍于前言,并未再动火石。 军师颇为神秘地凑近晋王,道: “殿下,属下见过武艺高超之人不少。但像这般勇猛过人且剑招奇特的,却是平生仅见。” “那人持刀和出招的方式都与时下主流的门派,大相径庭。” “相传高祖当年自创一套功法,神威无比,无人能及。在战场上厮杀,穷凶极恶的敌将伤不了他,数倍之众围不住他,便连不长眼的火石球也伤不了他。” 话到了此处,本该点到为止了,但几番对话,军师如今已经知晓晋王胸下陈墨不多,话一定要讲得明白些: “殿下以人试之,恐试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不如,用火石。” 十数枚火石球同时砸向朱迟墨,朱迟墨看着那些呼啸而至的火石球,唇边溢出了一抹笑: 他才露了几招高祖秘籍上的招数,晋王及其党羽果然就上当了。 朱迟墨上下翻飞,用手中剑将那些火石球串成一线,然后趁引爆的瞬间将它们齐齐关注到他方才站立的巨石上。 一声巨响,巨石承载了十数枚火石球的强大威力,在一片烟云中断裂成四五块碎片。 朱迟墨才松了一口气,烟雾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同他耳语了一句“辛苦了”,便纵身跳入了那巨石的豁口。 待烟雾散去,护卫一拥而上,巨石断为乱石堆,剑客犹在,笑傲四野。 狗头军师因而断定: “此人定是得了高祖的武功秘籍。” “抓住他,让他把武功秘籍吐出来。” 朱迟墨大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那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说着不待晋王人马反应过来,纵身一跃,主动冲入晋王所带军兵中,近身肉搏,横刀出击,大展将军本色,又让一众手握火石的护卫无从施展惊天之力。 鸣金山主峰上若已没有了屏障,将军便是最后的倚靠。 朱迟墨恋战,吸引了晋王人马大多活力,众人严阵之际,一队护卫正悄悄地绕到晋王大队人马的身后,火石弹被原地点燃,硝烟和轰鸣带来人肉的气味和死亡的危险,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殿下不好了,有人在断我们的后路。” 军心一动,军士们后顾有忧,迟疑的功夫,被将军锋利的横刀收割了一大片。 硝烟弥漫中,四散溃逃的晋王一党,又哪里会知道,朱迟墨及手下护卫满打满算不过十九人。 晋王人马数百倍于其,若正对面地厮杀,即便将军再勇猛,双拳也难敌四手。 不过因为那火石库被引爆,硝烟迷乱了视线,进而动摇了晋王的军心,使得他们逃跑的意愿远大于进攻的决心。 四散之时,多有自相残杀之举。 乍一看,还以为他们又入了那杀人的乱石阵。 朱迟墨不禁感叹,他记得肃王说: “不用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本王也能让晋王一党滚回老巢去。” 肃王武瑛玖谋划奏效,然而此刻他自己,却深陷乱箭之中。 巨石下,是一处不为人知的通道。 与其说它是一处通道,不如说它是一处墓道。 是朱迟墨在鸣金山在鸣金山主峰上勘探数月偶尔发现的一处秘密通道。 这秘密通道理论上可以通到鸣金寺的一处悬崖峭壁上,肃王走这捷径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鸣金寺所在山峰。 只是这墓道被封得十分严实,鸣金山主峰这边以巨石压镇,肃王武瑛玖借了数十枚火石球之力才勉强将其洞开,墓道的另一头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毕竟他们也只是通过岩壁的走势判断密道的走向,谁也不曾亲自踏足过。 那个时候,肃王武瑛玖还不知道这冗长又黑暗的密道竟然是通向了一个人的墓穴。 直到黑暗中,一口棺木挡了他的去路。 肃王武瑛玖很清楚,鸣金山主峰,埋了许多人,有白骨,也有新尸。有高祖时收敛的,也有新近死于慧妃之手的。 一具尸体,在这偌大的鸣金山群中,毫不出奇。 出奇的是,这具尸体竟然有棺木。 第二百二十九章 墓主 但凡是死在鸣金山上的人,大多是奴或民,能以一卷草席入殓便已是极大的颜面了。 更多的尸体,实则都是挖个坑便草草埋了,常受野兽侵蚀,常被虫蚁叮咬。 像这墓道中的这具,以楠木棺材妆奁着,又修了这般深长的密道将其深藏在向阳的山脊上,造墓者可谓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肃王武瑛玖亮了火折,环顾四周,见墓道四壁空空,并无只言片语描述墓主人的身份。不过端看那楠木棺材的成色,他依昔能够判断,墓主应该新葬不久。 肃王无暇耽搁,道了声“打扰了”便匆匆离去,走到无路时,掏出火石球,欲仿效方才的办法,将另一侧的墓门炸开。 然而一声巨响过去,墓门纹丝不动。 反而随着这声响,墙上有无数支冷箭射出,肃王武瑛玖闻声而动。然墓道狭窄,几次险象环生。那墓道中的箭便像是用之不竭似的,一波接一波朝着肃王武瑛玖射来,几乎没有给他喘息的余地。 显然造墓者为此下了血本,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闯入此间的活口。 肃王预料这密道有诡,只身而下,未带任何随从。 这会便也是只身被困于密雨般的箭阵中。 他虽身手矫健,但在连翻的攻势下也渐感疲惫...... 时间一点点过去,肃王武瑛玖不知道在此斡旋了多久,才终于凭自身不败的毅力,抗争到了机关藏箭的极限。 耗完最后一根箭。 便是造墓者,也应该没有想到,有人竟能以这种绝对强悍毫无技巧的方式,将他花费众多人力物力设计的机关箭阵,摧毁了。 然而摧毁箭阵,或探查墓室,不是肃王武瑛玖此行的本来目的,他的目的是要借道从这里走出去。 肃王本想速战速决,但以目前的境况看,却不得不在此多停住、花费些时间了。 罪臣凌捭阖见不得光,但慧妃沈晚棠执意要将其葬在向阳的地方。 而且是最受阳光恩泽的山脊处。 于是在悬崖上凿壁,逆自然之道,将人葬入了鸣金寺下的山脊上。如此,凌捭阖不仅日日受阳光之礼,还时时被佛光普照。 慧妃沈晚棠,为自己给凌捭阖安置的归宿感到满意。 不仅在于方位,更在于隐秘。 杀光了所有巧匠,这处墓室变成了无人知晓的所在。 便是有人私入,也会死于乱箭之中。 若有武艺超绝者,能侥幸逃脱利箭,却也绝无可能从那墓道中逃脱。 墓道两端各有巨石压阵,其中鸣金山一侧的巨石,位置甚为隐秘,且有高祖对弈其上的典故流传着,寻常人轻易不敢动那巨石分毫。 肃王让朱迟墨引晋王护卫集火,齐聚数十火石之力才将那巨石炸开。 搅动鸣金山主峰上的巨石已经十分不易,但与撬动墓道另一侧的巨石相比,却已经算容易的了。 鸣金山主峰上的巨石能用蛮力撬动,但搬动鸣金寺下的那块巨石却需方式方法。 这是肃王武瑛玖试了几次后方得出的结论。 肃王武瑛玖相信凡事总会有开解的办法,殊不知慧妃造此墓穴时,便没有留任何走脱的路径。 “这是墓穴,长眠之所,死人要什么门!” 这是慧妃沈晚棠的原话。 密道被毁,哝哝姑娘又不见了,众人翘首看向慧妃,后者思索了片刻,决断道: “这处密道已经不安全了,咱们去另一个地方暂避吧!” 慧妃说完便命人搬开一处巨石,一个约莫可供一人通行的狭窄通道立时便显露了出来。 地底暗藏玄机,密道里有许多容易被人忽略的死角。 这一点感知,凌照水很早便有了。 她第一次被人领着进了密道,因为眼上蒙了黑布,耳力便格外锐利。那是她人虽然穿行在狭窄的通道里,但耳边却传来四面八方的风声。 那个时候,她便暗自猜测,这密道里,定然藏着有不为人知的地方。 后来她被朱迟墨送进密道,本欲逃走,却遭遇了慧妃派来的人,那时她以为这些人是来抓她的,慌张之下随意找了块巨石藏身,后来却发现那些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他们也是搬动了一处巨石,随即便开始往外运送石块。 那些人走后,凌照水从藏身之所出来,还去探查过那一处搬石之地。 那地方看上去像一间密室,那时地上的东西都已经被搬空了,四面空旷,恰如凌姑娘那时的心境。 那时她被肃王所释,却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回去。 只是她找不到回去的理由。 同肃王一样,她并不全然相信术士之言。 她不相信自己有何特殊,能够当得起怪力论神之说。 就在凌姑娘平复心态,准备折返之际,无意中却在自己脚边发现了一块泛着金光的石子。 凌姑娘吓了一跳,她甚至来不及考虑拾金该不该不昧,便发现了更为神奇的景况: 她自己的一只手掌不知何时在来去间被擦破了皮,正往下滴着血。 血滴在地上,地上那些微小的石块,便好似泛起了金子一样的光芒。 凌姑娘在那一刻顿悟: “我竟能点石成金,我该不会......是什么下凡历劫的仙子吧!” 有了这个念头,凌照水拔腿快走,不过她此番不是为了逃脱,而是义无反顾地往回走,枉顾自己的理智和肃王的本意,在那一刻凌姑娘心里只有一个信念, 她相信自己或许真的可以解救肃王于死局。 渺茫时突生了这样一缕希望,便如同海上明日瞬时照亮天地,让凌照水放下了自己的生死荣辱,只为了肃王武瑛玖的一线生机。 有很长一段时日,凌姑娘相信,自己可能真的有什么天赋异禀之能。 这是凌姑娘第三次进入密道了。 因为前头有了经验,当小丫头兰华急得团团转问道“我们怎么办”时,凌照水显得很淡定: “你就放心吧,等她们走了,我一定会平安把你带出去的。” 凌姑娘话音未落,便听外头传来慧妃沈晚棠的声音: “死者为大,这是我为故友建墓之所。你们在墓道里行动,动作需谨慎些,声量需轻些。来都来了,不妨都拜祭一下。” 第二百三十章 天降 前头所言或都是铺垫,慧妃沈晚棠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赤裸裸说给凌照水听的了。 在鸣金山上这些时日,凌姑娘多次向贵人追问亡父藏身之所,俱遭贵人搪塞。 贵人言下之意,凌姑娘需专心将肃王武瑛玖伺候好。至于旁的,不用过多考虑,等时机到了,自会揭晓。 如今看来,时机已到。 凌姑娘听到这话,直觉这可能是她这辈子离父亲亡灵最近的一次了。 “走,我们跟上。” 凌姑娘这话说出,距离她刚才所说“等她们走后......”不过些许功夫,兰叶立时瞪圆了一双眼: “哝哝姑娘,你耍我玩呢?” 兰叶姑娘的委屈,哝哝姑娘不能感同深受。 她内心的百感交集也只能付之一惨笑: “横竖咱也出不去,不如去看看热闹,说不定另有出路呢?” 哝哝这话诚然代表了一行大多数人的想法,想得很美,却不敌现实残酷。 慧妃沈晚棠说那墓道只是暂避之所,便真的只是暂避: “这是墓穴,长眠之所,死人要什么门!” “出是定然出不去的,只是这里隐秘,旁人也绝对进不来。” “便是进来了,这也有机关箭阵,抵挡个几千兵士自是不在话下。” 众人一路前行,凌姑娘和兰叶两人一路掩藏身姿,跟随其后。 慧妃倒也没有戳破她们,墓道只有一条,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慧妃吃准了凌姑娘愿意卖身葬父,必定不会过父坟而不祭。 以凌捭阖之墓作为诱饵,凌照水这条鱼果然上钩了。 慧妃不用亲自去寻,凌姑娘早已亦步亦趋跟在了身后。 慧妃想着,只要凌姑娘进了凌捭阖的墓道,就比方才那个密道容易掌控多了。 没多久,众人果然见到了慧妃口述的那个箭阵。 只不过箭都是散箭,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已然起不到慧妃所说的能破千军的杀效。 兰叶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来说大话,并不是我等底层百姓的自我安慰之法。” 又往前行进了一些,地上散箭无数,望前头,几乎把墓道铺满了。 “怎么回事?” “应该是有人闯进来了。” 慧妃沈晚棠的脸色可想而知,连带着一众下属雅雀无声,声怕一个错漏,便充了那火石之灰。 墓道狭窄又黑暗,外头的声响依昔可辨。 经过一处时,凌姑娘抬头往上看,上方有微弱的光线穿透,且用心听,可以清楚地听见上方有人在打斗厮杀。 凌姑娘推断,应该是此番攻上鸣金山峰的那些人马。 她正想着这声响怎么越听越清明了,莫不是这墓道也有了破口处,便听兰叶姑娘发出了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什么东西,重死老娘了!” 她耳边有个声音立时回道: “不是东西,是我呀!” 从上方掉落的诚然不是东西,而是个活生生的人啊,这会他正捂住兰叶姑娘的嘴,亮明真身以求自保: “兰叶,我是朱迟墨。” 缘分有时候真的是奇妙的东西,这墓道里过去了这么多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还有不男不女。 朱迟墨从天而降,偏偏就砸中了兰叶姑娘。 以他这个刚强的身子骨和下落的这个落差,但凡是砸中个旁人,那人必定已经吐血身亡了。 砸中了兰叶,后者反应过来后,还能甩手给他一个巴掌。 这一个巴掌的威力,比之硬挨了晋王护卫合力击出的一剑,还要疼上三分。 朱迟墨现在明白,在诸多的女侍中,肃王为什么独独挑中了兰叶姑娘。 貌淳,可藏于市井。 力大,可拍死猛虎。 朱迟墨龇牙咧嘴: “兰叶姑娘,我好歹是个伤员,你这下手也太狠了些。” 黑乎乎的地界,诚然看不出朱迟墨伤哪里了。 兰叶闻言,在他身上上下其手一阵摸索,才终于在其腹部摸到了一片粘稠。 血,定是大片的血。 兰叶和凌照水的心,都不由自主紧紧揪了起来: “主子呢?他怎么样了。” 朱迟墨如此高强的武艺,身上都已经被人钻了孔子,主子的境况,确实令人担忧。 与此同时,这巨大的动静,毫无疑问惊动了墓道中的其他人。 众人将朱迟墨围在其中,却无人关心他的死活。 他们眼中是另一个人的生死安危。 朱迟墨捡了支地上散落的箭,冲着兰叶没好气道: “他呀,好着呢!” “你们看这些箭,就该知道他定是游刃有余地从这箭阵下逃生的。” 经朱迟墨提醒,众人接着前方微弱的光线,再去看地上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落箭,有人已经看出了端倪: “这箭头带了毒。” 慧妃的布局,从来都是不由余地的死局。 这并不出奇。 肃王武瑛玖在避箭之余,还有心力去调整每一支被他扫落在地的箭的朝向,使箭矢不是扎入泥层,便是朝向里端,便足可证明朱迟墨鼻子哼气,说出的那句: 他,好着呢! “他倒是好心,仿佛算准了这墓道还会有后人来似的。” 凌照水念道。 朱迟墨扶着兰叶的手勉强站直,闻言冷哼: “哪有什么算好的,无非是一种身先士卒、造福身后的本能罢了。” “更省力的办法多得是,可他也许根本就不会用。” 他因此得出了狂妄的结论,在兰叶耳边显摆道: “想太多容易失了专注度,所以武学集大成者,还是得我辈无牵无挂、心无旁羁者。” 朱将军自吹自擂的功力,在身处墓道的众人中显然得不到什么迎合,众人长舒一口气,说的也都是: “主子无事,就好。” 终是兰叶姑娘心善,塞了一块布给朱迟墨止血。 方才说话的功夫,朱迟墨已经服用过止血救急的丸药,血也已经止得差不多了,但兰叶姑娘的好意,别管是帕子,还是臭袜子,他还是甘之如饴地接着了。 按说朱将军武艺高超、英勇无畏,独战数十人而力不竭,又怎会平白遭此暗害,毫无防备之下跌落这深窄墓道中呢? 第二百三十一章 祸首 诚然,这也不是肃王武瑛玖与将军朱迟墨谋划的本意。 不过他们谋划的这条出路本就险之又险,每一步都全凭自个生抗和硬闯,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坦途,因此也早做好了最坏的心里准备去应对任何横生的意外。 只不过,直至跌落墓底,朱迟墨也没有想明白,已然完全丧失斗志的晋王残兵,是缘何又有了卷土重来的斗志? 就好像突然得了密报,知晓了他们藏身鸣金山的护卫总数不过数十人一般,那些晋王护卫卷土重来时,士气大振且空前团结。 朱迟墨乍见此景,疏于防范,一着不慎中了一剑,虽不致命,但于行动已经是大大有碍。 眼见敌军将其团围住,朱迟墨灵机一动,搬开一块埋得虚碎石,步了肃王武瑛玖的后尘,纵身跃进了墓道中。 朱迟墨算准了,有过上次的几近覆亡经历,晋王是不舍得让亲信护卫涉险进入一条毫无预期的暗道的。 但他诚然也没有料想到,这条他无意中探知到的暗道,今日竟然这般热闹。 鸣金山上所有人,齐聚在这暗无天日的墓道中。 济济一堂,好不热闹。 墓道中,慧妃沈晚棠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撞在四壁间,被横空放大了数倍,颇具威严,不容拒绝: “兰华姑娘既已现身,还请到前头来吧。” 众人齐刷刷看向身披面衣的凌照水,墓道中她是默认的兰华姑娘。 然凌姑娘身未动,头顶上方却传来了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有人攀着巨石的边缘,对墓道中的众人恐吓道: “你们,通通去死吧!” 紧接着便是落石滚滚。 众人只觉那声音无比熟悉,一时却也辨不出它是出自何人之口。 兰叶一听,立时警醒。 她原本扶着朱迟墨,这会五指已全部嵌进了他的皮肉间,朱迟墨觉得痛,更觉察她情绪有波动,遂凑近了,低声问: “怎么了?” 兰叶顾不上回答,一旁的凌照水倒是一语道破关键所在: “是个女声。” 笑声肆意,空穴回音,说出这话时,那人声音里带着浓厚的仇恨之意,可想而知必定是面目狰狞的。 众人低头思索,鸣金山上的女人应该都已经此齐聚在此了,除了一个。 有人立马就想明白了: “是哝哝,她勾结了外敌,要置我们于死地。” “这个哝哝,真是坏透了。” “怪不得四处找不见她,原来是投了敌。” “竟然敢对贵人落井下石,等我们出去,定然饶不了她。” 凌照水原本不在意声名,可这般平白遭了骂,不由扶了扶眉。 兰叶听着热闹,却是不嫌事大: “那哝哝啊,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清醒者如慧妃沈晚棠转头看向阮嬷嬷,后者会意,解释道: “那贱婢话有不实,得罪了贵人,老奴明明命人将其掌嘴后,丢于兽洞中,任其自生自灭,那地方不为外人知晓,也从来没有弱女子能从里头爬不出来......” 阮嬷嬷虽然说得很轻,但这会众人身处墓道中,头尾相接,四下寂静,她的声音被墓道放大了数倍,进了众人的耳朵,也自然进了哝哝姑娘的耳朵。 凌姑娘明白了,阮嬷嬷口中说的贱婢,应该是兰叶的姐姐兰华。 她应该是被贵人惩处了,心生怨愤,故而反叛,做了围攻鸣金山主峰那波人的帮凶。 贵人多行不义,遭此劫难,亦不算委屈。可这墓道里,毕竟还有许多无辜之人。 这些许功夫,方才掉落朱迟墨的那个口子自下而上已经被上方砸下的落石给填满了,众人不得已往墓道的另一侧避让,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空间被一点点缩小。 慧妃方才说了,这处墓道是没有门的。 她们原本是往墓道中暂避,却因为这些落石,被完全地封堵在了墓道中。 眼见情况糟糕,凌照水使劲掐了身旁的兰叶一下。后者并未防备,发出了凄厉的一声嚎叫,继而愤怒道: “你掐我干什么!?” 兰叶较一般女子嗓门大,且极具辨识度。 凌照水可以明显感受到上方落石的频率变慢了些,便转头故作夸张地对兰叶道: “兰叶,姐姐疼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掐你呢!” 凌照水话音刚落,头顶上方一块比所有落石都要大得多的巨石应声而落,一下子就把那墓道中的缺口完完全全填满了。 那正是来自姐姐兰华的沉甸甸的爱。 墓道已封,兰叶心死: 原来姐姐说恨她,竟然都是真的。 兰华被阮嬷嬷掌脸后,兰叶曾在过道上匆匆见过她一面。 她上前查探,要给姐姐递药,没想到兰华望向自己的眼睛里竟然是满满的怨毒: “不用你假好心。” “我兰华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到,自己竟然是栽在了自个妹妹这里。” 兰叶不明所以: “姐姐说什么,兰叶听不懂。” 夜间妹妹与肃王缠绵的种种在兰华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想不到出了铜门,妹妹竟一点都不认。 兰叶的这副无辜态度,让兰华妒火中烧: “听不懂?昨夜你自己同人做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吗?” “兰叶啊,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伪装的高手。” 原本,兰叶很快就能回答姐姐兰华的这个问题。 可偏偏,她那时刚同朱迟墨钻过一个被窝,又受其蒙蔽,以为自己已然失身于他,当下羞涩,便没有立即反驳。 兰华不是兰叶,她经人事已久,一看到兰叶脸上不自然浮起的两团红晕,便推断她定然是在回味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她由此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妹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兰叶,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的人。” “我要你们这些人统统都付出代价。” 彼时兰叶一脸莫名,目送姐姐兰华被阮嬷嬷一行人带走。 她原本以为姐姐得罪了贵人,受了惩戒,不过便是被关上些时辰,却没想到贵人的心,竟然这么狠,竟是直接将兰华扔进了兽洞中。 想到此,兰叶握紧拳头,一拳砸在了墓壁上。 第二百三十二章 穷途 兰叶姑娘本天生神力,如今盛怒之下挥出一拳,更是威力无穷。 那叠成山堆的落石堆轰然间便有了倒塌之势,墓道间瞬时尘土飞扬,护卫和侍婢簇拥着慧妃沈晚棠逃命似的前行进。 便只有凌照水和兰叶,以及捂着腹部、行动不便的朱迟墨留在了原地。 有人握住了兰叶的一只胳膊,兰叶抬手一把将其挥开: “不用安慰我,安慰无用。” 可那人并非安慰之意,她说: “兰叶,对不住了。” 此情此景,凌姑娘亦觉得颇为不好意思: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凌姑娘本以为,兰华听到妹妹兰叶的声音,念着手足之情,会手下留情,停下落石的动作。 没想到,竟是适得其反。 最后一块巨石落下,隔断了声音与光亮,也似乎隔断了一线生机。 亲生姐妹,塑料至此,是凌姑娘所始料未及的。 兰叶鼻孔一扬,止住隐隐哭意后,方道: “这不怪你。” “要怪只能怪那些人心狠。” 她将全副仇恨对准了将其姐扔下兽洞的阮嬷嬷,这一会功夫,贵人一行已经距离她们颇有一段距离了。 兰叶姑娘的怒意她们见识过了,墓道之内,强权难至,若是兰叶真的豁出去了,后果实则很难预料...... 慧妃一行,仿佛真的是心虚,逃命的脚步更显匆匆。 不一会儿就已消失在他们三人的视线中。 兰叶摩拳擦掌正想追上她们大干一场,听到哝哝姑娘附在她耳内说: “昨晚上我在密室里,同主子相处时借的是你的名义,那时你姐姐兰华全程就在旁边看着,想必是误会了。” 兰叶反应过来昨晚之事,想起她原本就是遭了哝哝姑娘的暗算,才留在了哝哝的屋子里。 兰叶充了一回哝哝,可她却并不知晓,铜墙铁壁里,哝哝也充当着她,并且似乎干了一些了不得的大事。 兰叶急急逼问: “你究竟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让她这般恼恨于我?” 兰叶姑娘力大,情急之下握住哝哝的脖颈,几乎便要让她背过气去了,好在被朱迟墨及时解救: “不怪哝哝姑娘,这一切都是主子的计划。” 主子若是在此,是绝不会容许哝哝姑娘替他背锅的。 朱迟墨这会挺身而出,两个女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前事冗长,且慧妃一行虽然远去,却唯恐复返或隔墙有耳,朱迟墨只能择要短说: “兰华姑娘早已变节,主子将计就计,想趁此机会摆脱贵人的控制。” 朱迟墨点到即止,纵如此,凌照水从他隐隐灼灼的字里行间中依然能感受到少年肃王拨云逐日的壮志。 一统三川,始于足下。 她知他是隐忍而有信念之人,他出口的话当非说说而已。 在那个瞬间,凌姑娘感知到的情感无比复杂。一方面她为主子终于迈出的这一步,暗暗喝彩;另一方面,她也清楚感知到,他不会是她缥缈人生的终点,不会是她触手可及的未来。 于此同时,鸣金山主峰上,兰华已经跪倒在了晋王殿下身前。 没错,她那相好的人,正是晋王身边一个巧言善变的随从。 肃王武瑛玖正是查到了这一点,才决定将计就计。 那一晚,他故意将兰华扣在床边,令她旁观了那夜他同哝哝缠绵的经过,果然激起了她行踪无限的妒火。 而慧妃,诚然也未逃出肃王的预料,对于兰华那一夜又哭又闹的糟糕表现,慧妃果有惩戒。 说来也是凑巧,原本慧妃掌掴其面后,是准备将其关入厢房面壁的,可押解的途中,兰华遭遇了妹妹兰叶,妒火中烧,口出狂言,触了一贯将肃王隐疾当做最高机密的慧妃沈晚棠的眉头,这才决定要取兰华的性命,将她扔进狼窝去。 兰华本就意志不坚,立场不稳,如此境况之下,更生毁灭之心。 恰逢天地“垂爱”,她在狼窝里救了一只信鸽。 便以此为媒介,给昔日情人送去了一封书信,将肃王的阴私抖露无疑...... 情人收信,以此为高升的绝好机会。 晋王展信,在这样天大的诱惑面前,晋王殿下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举兵再入鸣金山主峰,一路火石开道,势如破竹,直到被骁勇战将朱迟墨阻道,晋王心下才开始犯虚: 兰华信中只忙着控诉慧妃与肃王的不仁,可此等低贱妇人终究是牢骚多见识少,信中竟并没有只言片语提及鸣金山上的警备力量。 晋王被朱迟墨和装腔作势的护卫逼得打了退堂鼓,然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兰华却知晓,自己并没有退路。 若让晋王就这么走了,自己将万劫不复。 在晋王军心溃散、连连败逃之时,她不顾刀剑无眼,横冲直撞地冲到晋王面前,将鸣金山上护卫不过几十人的事实抖露无疑,重塑了晋王及其手下军士的斗志。 知晓真相后,整座鸣金山主峰,便像一个巨大的诱饵,向着晋王武瑛瑾敞开怀抱。 晋王神色难掩张狂和喜悦: “说,肃王何在?慧妃何在?” “这山上究竟有没有高祖留下的宝藏?” “你赶紧带路,带本王的人马,去瞧一瞧你说的那一处金刚不破的铜墙铁壁......” 穷途,陌路。 过了朱迟墨这个坎,晋王一行跟随着兰华姑娘的脚步,直达铜墙铁壁内,一路平顺,全无波折。 这可以说大大助长了晋王一行的欲望,才刚入内,他便高声喊道: “皇弟,为兄来看你了?” 喊了几声,四壁无声,厅堂寂静,左右先行官回报: “启禀殿下,属下等都已查探过了,这里四下一个人都没有。” “但炭仍有温,想必跑了不久。” 晋王朝军师使了个眼色,军师会意: “再去查探看看,没有人,可有什么东西留下?” 大半个时辰过去,护卫们一无所获,晋王恼了,便拿了兰华姑娘出气: “除了方才那一处洞穴,这里可还有旁的密室或密道可供人藏身?” 要说晋王这话还真是问到人了,后者思索片刻,便道: “请殿下随婢子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陌路 兰华带晋王一行前往的正是那一处她们来时的密道。 她能够准确地找到这一处密道,还要多亏了朱迟墨来时的指点。 若不是发生了这些事,今日她们姐妹恐怕已经护送着哝哝姑娘踏上了这条路。 再次踏上这条密道,兰华挺感慨的,晋王挺惊讶的: “原来竟是有密道!” 他先前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慧妃与肃王究竟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鸣金山主峰上,任他放出线人无数、翻遍了整座京都城及四下郊野都遍寻无果。 如今见了这密道,晋王才恍然大悟。 几个侍卫入内查探了一番,同样是没有发现人踪。 不过他们也并非徒劳无功,在一块巨石脚下,他们发现了些金光点点,兴奋不已,以为发现了高祖宝藏所在。 禀报时,几个人兴奋得口齿都在打架: “晋王殿下,我们找到高祖的宝藏了!” 从朱迟墨身上,他们已经窥见了高祖秘籍,于是更加笃定那传闻中的高祖宝藏也很可能是真实的存在。 晋王闻言浑身一震,兰华在一旁纳闷: “这就是条下山的路啊,从没听过有什么宝藏啊!” 兰华说这话时,亦不慎笃定,晋王一个凌厉的眼神递过来,她便立时改了口: “不过婢子上山时,眼睛是被黑布蒙着的,兴许是没看清。” 她这般解释过,四下搜寻无果的晋王一行更加肯定了那高祖宝藏定是藏在那隐秘的密道中。 那密道本就被山林包裹着,从外面看,根本看不清其占地几何。 既有密道,又何妨还有密室? 晋王命侍卫头前带路,亲自屈尊进了那密道。 他倒要亲眼看看,那密道里是否真的藏着黄金万两。 待那几名先行的侍卫把那巨石下藏着的点点金光指给晋王看,他凝视着周边石块看了许久,突然反应过来: “不好,快撤!” 他自己忙不迭往后撤去,可密道便只有那么大,晋王着急往后退时不知道踩中了哪个护卫的脚,左绊右磕又耽误了不少功夫。 在这稍许功夫中,晋王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头又痛了起来。 那些头痛欲裂、神志不清致自相残杀的情景一下子又回到了晋王的脑海里。 晋王第一次上鸣金山主峰时,被困石阵,人马折损无数,历历惨状记忆犹新,故而此番追随他上山的亲信中,只有零星几个,是前一次便来过的。 纵使万两黄金的诱惑,再来的人也十分有限。 这会头刚开始痛,他们便也都反应过来了: “不好,是乱石阵。” 有脑袋活络的,当即挑明: “上一次我们好像也是见那些石头上似乎有金光闪闪,才在那石阵内流连摸索了许久,却不曾想那些石头竟像是有鬼附体,能在须臾间乱人心智......” 一回生,二回熟,晋王一行这回算是有经验了: “快跑,离这些石头远一些。” “这定然又是慧妃那个毒妇设下的陷阱。” “抓住那个兰华,别让她跑了,她定然是慧妃派的人,先前编的那套说辞就是故意要将我们引到此处。” 一阵兵慌,区区两块乱石,便将晋王大队人马惊吓至此。 更有人在溃逃时,不慎将身上的火石引爆,在狭小的空间里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不待活着能动的人全都逃出密道,晋王立马下令: “快,快把那口子封上。” 晋王数千之众,折于朱迟墨,损于密道,剩下不过千余。 更为可怕的是,山风呼啸中,晋王想明白了一件事: 有那怪石在,若是肃王有心置他们于死地,这鸣金山头可以处处是他们的埋骨地。 “这不可能。” 兰华姑娘被晋王手下掣肘,动弹不得,连带着她的姘夫也被五花大绑着,扔在了密道口一处。 逃出密道的晋王喘平了一口气,便要拿此二人泄愤: “砍下这二人头颅,找个至高处挂了,权当本王来过了。” 晋王命令刚下,军师也有了谏言: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速速返回鸣金寺吧,待与大队人马会合,殿下可再图长计。” 他们此次上鸣金山主峰,山路险阻,大队通行有碍时速,在带了几大筐火石球和几千兵士后,晋王命几万兵士留守在鸣金寺,以待命令。 军师又道: “想来鸣金山主峰上这些古怪,那鸣金寺住持定然知晓。他若不说,咱们将他这鸣金山上的庙与和尚一锅端了,又有何难!” 主意一定,晋王一行逃也似的下山,同时晋王下了命令: “令大队接应,将鸣金寺住持绑来见本王。” 信号放出了许久,对面的鸣金寺却毫无动静,狼烟未起,暮鼓不奏,原本商议好的接应信号,都化为了云雾和鸟鸣。 一而再,再而三,令晋王胆寒: “鸣金寺那边莫不是出事了?” 军师虽难以相信,但也已经开始害怕: “咱们所有的兵马,都已经倾巢而出了呀,这要是万一......” 诸王争斗,兵马为重。 这万一军师未敢言明,但晋王的脸色已是铁青一片。 墓道中,慧妃沈晚棠打了好几个哈欠。 招人惦记,被人扣上了“毒妇”、“贱人”的罪名无数,慧妃沈晚棠早已习惯,这还只是背后骂的,纵使是当着她面指摘的,她沈晚棠也没带怕的。 不过,这一回,沈晚棠是给人背锅的。 凌照水的手触碰到兰叶姑娘的手背,触感与先前多有不同,兰叶立马便反应过来: “你受伤了?” 凌照水闻言一愣,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兰叶一把夺过去。 细细抚触下,兰叶果然发现那上面有个硕大的口子,兰叶急道: “怎么回事?到时候主子怪罪,好像我没有照顾好你似的。” 从兰叶姑娘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中不难发现,肃王对哝哝姑娘的关心,诚然已经给看顾者造车成了不小的压力。 顶着重压,兰叶在凌照水身上到处摸索检查: “还伤哪了?到底是怎么搞的?” 凌照水一面躲着兰华毫不顾忌的手,一面灿灿推辞: “没什么,没什么,擦伤而已。” 第二百三十四章 开棺 凌姑娘一个跳舞的,诚然瞒不过两个用刀的。 兰叶姑娘一语挑明: “胡说,你这明明便是刀伤?” 她的手顺着凌照水的半边身子往下摸,摸到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确信道: “这口子虽窄但深,像是这把小刀所为?” “哝哝姑娘,你莫非是想要自残?” “你虽说做错了事,但道歉的方式也未免太激烈了些。” “我也并非不讲道理的人,姐姐的事......是巧合,并非你之过错。” 凌照水有难言之隐,但绝非兰叶说的那般。 “休要胡说,生命诚可贵,我的每一滴血泪自是都不会白流。” 凌照水说着,便往唯一的通道走去。朱迟墨和兰叶见状,便也只得跟上去。 兰叶还在缠着凌照水说明缘由,可凌姑娘总不能告诉旁人,她实则是为了要验证自己是否是仙女,才在密道中偷偷划破了自己的手指,让血滴注在石地上,已测其效。 凌姑娘满心期待脚下的石头变色,然直至她们追随慧妃沈晚棠的脚步进了凌捭阖的墓室,那石块也依旧灰暗一片。 凌姑娘的仙女梦就此破碎: 她的血实则并无不同,并不能点石成金。 原先在密道中看到的金光闪现,也许只是光线所至,只是巧合所成。 也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女啊? 不过是些痴心妄想罢了。 凌姑娘为自己的妄念感到羞耻,故而她是绝对不会告诉兰叶她手上的刀伤是因何而致的。 凌照水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走后不久晋王党羽鱼贯涌入密道,靴底踏过她未干的血,将她的血带到密道的角角落落,便令有些特殊的石头,闪出了金子的颜色。 进而引发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贪念。 血是宝血,只不过石有不同,所现有殊。 化金之时,鬼魅毕现。 肃王武瑛玖和慧妃沈晚棠都不会料想到,机缘巧合下,最终晋王一行击溃的,竟是凌姑娘的点滴鲜血。 对于那乌金石,慧妃沈晚棠比凌姑娘知晓的,要深刻得多。 这会功夫,慧妃一行已经到了凌捭阖的棺椁前。 沈晚棠一眼便发现,棺椁的位置已经被人移动过了。 棺椁下,是一片黑暗,但能看出,那片黑上有波纹荡漾,同他们一路走来的道路,并不相同。 那是一方水道,地底沟渠通着外头鸣金寺外的一口废井。 墓道无门,水道是唯一一条通往外头的路。 有胆大的护卫弯下腰,想要一探究竟,被慧妃沈晚棠出言阻止: “别碰,这水有毒。” 作为这条墓道的督建者,毫无疑问慧妃沈晚棠对此处的布局一清二楚。 这水道的用处便同其他世家墓穴中的水银一样,为的是防范外人入侵。 慧妃原本对自己的设计十分自信,如今却亲眼看到这里机关散落、棺椁被移,慧妃暗骂一声“王八羔子坏我大事”,骂完后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十分不详的预兆。 待看到朱迟墨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慧妃立刻开口问询: “说,是何人从这墓道中走脱了?” 实则,慧妃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朱迟墨照实回答: “是主子。” 当初建好这墓室时,匠人笃信这墓道和墓室比之皇陵还要难闯,绝对是一处有进无出的地方。 有此断言,慧妃沈晚棠才放心地在墓室完工后,将一众匠人置于死地。 可如今,墓门紧闭,私入者却已不翼而飞。 一时之间,慧妃不知道是该骂匠人大放厥词,还是该夸儿子智勇无双。 从朱迟墨口中亲耳听到这个回答,慧妃沈晚棠踉跄后退了一步,觉得天都要塌了。 “贵人,您方才不是说这水有毒吗?那主子他?” 墓门并无煽动,墓壁上也只有打斗留下的痕迹,墓室里外摆设一应完好,可想而知,肃王活着逃离,必定是从水道遁走。 棺下水道中的毒,实则是乌金石之毒。 乌金石本无毒,但它在化而为金的时候,会产生剧毒,那毒若为人所采,头晕至智昏,若积毒不散,则小命休矣。 “可有解毒之法?” 凌照水穿过一众避退的护卫侍婢朝前走去,她目光直视,是父亲凌捭阖的棺椁,也是站在棺椁后的慧妃沈晚棠。 慧妃平视凌照水令其出神的一双眼睛,神色有些异常: “有,但是恐怕来不及了。” “此毒的解药需在一个时辰内服下,否则至死都无法将毒素从体内清除,终身都会饱受毒发之苦,至死方休。” 凌照水闻言,眸色一沉。 初生牛犊,她比此刻的慧妃沈晚棠显得更为沉稳,追问: “此地可有出路?” 慧妃摇头: “没有。” 凌照水又向前多走了几步,一手已然抚上了父亲凌捭阖的棺椁。 她这般做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贵人,时候不等人。” 位高者,笃信死人远胜活人。 诚然,凌照水相信慧妃沈晚棠的为人,以她一贯的作风,她说这墓道没有活口,便一定是没有的。 但凌照水比这墓道中的其他人,多知晓一份信息。 那便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墓道中,这棺椁里,埋藏的是她身首异处的父亲: 大雍朝有史以来最大的贪官,凌捭阖。 以凌捭阖的罪名,他比这鸣金山上乱葬的其他人,可恶上千万倍。 可慧妃许了这么好一块地方,耗费如此大的心力人力,给了他一个荫蔽且可靠的长眠之所。 这不得不让凌姑娘重新审视这位中年美妇人与父亲凌捭阖的交情。 父亲生前位高而貌显,愿意追随他红袖添香的美人何其多。 只是父亲后来娶了极富盛名的美人,倚梅园中千树万树梅花开只为博卿一笑,郎才女貌传为一段佳话,他原本的那些红尘过往,岁月留香,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火烛忽明忽暗间,凌照水的声音响在四壁间,分明柔软,听起来却格外铿锵。 凌姑娘看向慧妃沈晚棠,一句问话直入慧妃沈晚棠重重设防的心坎: “他,怎么配得上这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呢?” 第二百三十五章 炸尸 凌照水想起往事:彼时,她等在菜市口,要为父亲凌捭阖收尸。 监斩官明明白白告诉她,父亲身死,但罪名和惩处都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停歇。 他犯下的累累罪行,会加诸在其尸身上,令其魂魄不得安息;会在他的子嗣身上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令家族永世蒙羞。 按照大雍律例,他凌捭阖甚至连一具棺椁都不应该有的。 如今看到父亲被这样妥善地深葬,凌照水内心实则是无比感激的。 但她也同样清楚,这不合规矩。 贵人暗修墓道,藏尸地下,并布了层层机关来守卫这个墓室的罪行一旦坐实,其罪名必不逊于贪官凌捭阖。 忤逆圣意,枉顾律法,为罪臣凌捭阖置棺修墓,是一件见不得光且永世不得翻身的事情。 以贵人之智,她不会不明。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凌照水不明慧妃修墓之心,她所能看到的是慧妃的堤防之心: 墓道和墓室里到处可见慧妃的防备心,四散的箭,有毒的水道,沉石的墓门,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凌照水相信修建这座墓室的人,也都已经被贵人处置了吧! 为的,当是将这个秘密永远藏于地下。 凌照水心下凄凉,毫无疑问她希望父亲凌捭阖得葬其所,但作为女儿,她断然不希望父亲在死后还要背负人命。 这,定然也不会是父亲的本意。 凌照水了解父亲,背负了血淋淋的人命,纵使身沐阳光,日日受佛光洗礼,父亲想必也不会开心的。 凌照水的手按在凌捭阖的棺椁上已经有一段时长了,眼神交锋,过去的每一刻她仿佛都跟慧妃沈晚棠暗自较着劲,直到后者终于妥协: “别动,这棺椁里铺满了雷火弹,棺盖一揭,你我都将粉身碎骨。” 凌姑娘唇角微扯,几不可见地冷笑着。 这样的布局,合乎凌姑娘的猜测,合乎慧妃沈晚棠的为人。 慧妃为了避免旁人知晓她所葬是贪官凌捭阖,不会给入侵者留有余地,她处处设伏,便也一定会在棺椁上做文章。 谁要揭开凌捭阖的身份,那就必须得死。 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所。 实则,慧妃沈晚棠方才从朱迟墨口中得知,闯入这墓道的是肃王武瑛玖,她的失态并非因为那有毒的水道,而是因为更为可怖千万倍的雷火弹。 慧妃为儿子感到后怕。 中毒,或不会要肃王的性命。 但若是肃王当时妄开了那棺椁,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在,肃王武瑛玖向来敬仰亡魂,内心有序。在他的认知里,闯入墓道已是打扰,因此他宁愿入不洁之水道,也从没有想过要开馆寻路。 慧妃的心略略安了安,便听见一个声音说: “请贵人决断,炸棺。” 凌照水说这话时冷静无比,以至于慧妃沈晚棠都觉得她冷血极了,开口问道: “你......可知这棺椁里埋得是谁?” 凌照水没有回答,她兀自行至那棺椁前端,双膝跪立,冲着那棺椁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每一下都磕得掷地有声,听得一众人心底生寒。 这墓中埋的是凌捭阖,在这鸣金山上,应该是只有慧妃和凌照水知晓的秘密。 哝哝如此郑重地磕头,便引众人好奇这墓中人与哝哝姑娘之间的牵连。 可凌姑娘磕完头,却说: “我不知道这墓中人是谁,如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惊扰其亡灵。” “但如今的境况,你我并没有别的选择。” 她环顾四周,护卫,侍婢,嬷嬷,在经历这场逃亡后,众人顶着一脸土灰,神色迷茫,眼光呆滞,正不知何去何从,便听见凌姑娘说: “死了的人,没有活着的人重要。”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绞无比,但她相信父女连心,父亲定然会认同她的决定的。 说来讽刺,当初她为了葬父的恩情听从贵人调遣来到这鸣金山上,如今却笃定地主张要将父亲安葬之所炸毁。 如今两头路堵,唯有赌一赌雷火弹的威力,看看它能不能令石壁松动,求一线生机。 但也许,他们会就此藏身于墓道中,再也走不出去。 一切都是赌,凌姑娘说: “人生嘛,总要赌一赌的。” 雷火弹的威力百倍于寻常火石球,慧妃既是为毁尸灭迹作的准备,她藏在金丝楠木棺椁中的雷火弹数目想必足以炸毁整座墓道。 有护卫问道: “不是有水道吗?我们大可仿效主上,顺流而行,自有出路?” 众人看向凌姑娘,凌姑娘只看慧妃,不愿错过她脸上些微变化: “水道有毒。” 况且护卫会水,但侍婢嬷嬷大多不会。 “毒可解。” 有人说,凌姑娘开口紧跟: “不错,毒可解,但未必人人能活。贵人,我说得对吗?” 慧妃觉得,她甚至都有些欣赏这位凌姑娘了。 慧妃原本看中的是凌姑娘的肉身,极阴之处子,世间难得。 如今却发现她的聪慧,更是世间难得。 更为可怖的是,相处了这些日子,识人无数的慧妃娘娘竟然觉不出她凌照水聪慧。 她不仅聪慧,还懂藏拙。 慧妃神色一凛: “不错,那解药本是一条灵泉活水,可解百毒,世间早已绝迹,如今我手上也仅剩两瓶而已。” 两瓶解药,这么多人,定然是不够分的。更何况,慧妃沈晚棠洞开墓门,将他们引入墓道中,其用意本就耐人寻味。 慧妃看了一眼众人,突然扬声一笑: “哝哝姑娘,我的那瓶解药原本是留给你的,不过眼下看来,你似乎另有打算。” “哝哝姑娘,看在你救了我儿子的面子上,我奉劝你一句,这些人,生如蝼蚁,比比皆是,并不值得你以身涉险。” 她等了片刻,并未从凌姑娘脸上寻见任何松动,叹息道: “看来,你只能在此长长久久地为他守墓了。” 话音刚落,慧妃沈晚棠纵身一跃,跳入了那水道,片刻便消失不见,身手之敏捷,让一旁伴了她几十年的阮嬷嬷震惊: “贵人,你不管老奴了吗......” 慧妃沈晚棠带起的水波很快归于平静,众人接受了她已离开这个事实后,便也开始面对一个严峻的现实: 等死。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来世 “哝哝姑娘,我们现今该如何是好?” 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阮嬷嬷,她求到哝哝跟前,使劲晃她的一条胳膊。 哝哝吃疼,白了她一眼: “嬷嬷,你再摇晃,哝哝的手就要断了,你自己下的药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阮嬷嬷吓了一跳: “你,你都知道了啊!” 诚然,哝哝姑娘了然于自己身体的变化,阴暗里的一些小手段她起初不明,但是略微串联一下,也就想明白了。 阮嬷嬷哆哆嗦嗦从腰带扣里掏出一包药: “都是贵人她指使的。” 眼下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寻出路。 否则,等贵人出去后,也许这墓室根本轮不到他们自己来炸。 命运的齿轮也就轮不到她们自己来掌控了。 话说回来,以凌姑娘现在的筋骨,便是贵人能赐予她解毒之药,她也游不出这未知的水道啊! 贵人的好意,听听便也罢了。 有刀剑横亘在哝哝姑娘面前,持刀者面目狰狞,凶相毕露: “我们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人,你快想办法,别想耍什么花招!” 哝哝冷笑一声: “我既不受利诱,难道就会受制于威逼吗?” 墓道中诸人,似乎默认了如果他们能够逃出生天,那么法子一定便在哝哝姑娘的脑子里。 “让一让,让一让,都什么人啊,要我说,你们这些人就活该被留在这里。” 兰叶护卫在凌照水周围: “姑娘,别信那些鬼话,说不定这水里根本就没有毒,咱们跳下去,我带你泅水出去。” 凌照水朝昏暗处一指,那里仰靠着一个人,那人正是最早探查水道之人。 他方才虽被慧妃阻止,但手上还是难免沾了些水渍。 因为墓道昏暗,人又拥挤,他仰面靠在墓道一侧并没有人察觉。朱迟墨注意他已经很久了,也因此得出了结论: “贵人并未骗人,他应该是中毒了。” “而且你们大可想想,今夜便是月圆之夜,便是没有外人闯入,鸣金山上的这些人这些事,贵人想必也是要做个了结的。” “不然,她为何会主动带所有人进入这层层设伏的墓道呢?” 朱迟墨这话出口,瞬时人人自危。 为慧妃沈晚棠卖命,人人都是提着脑袋过日。 但当死亡真的就摆在眼前时,大多数人都沉默了。 亲信又如何,在慧妃沈晚棠眼中,他们同这墓中人一样,早就是死人了。 凌照水看着这些人,觉得他们可恶又可悲。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 “准备炸棺。” 沉默中的众人再次为自己的生死担忧: “雷火弹的威力数倍于火石球,一旦引爆,山崩地裂。” “我们这些人,都会沦为炮灰的呀!” 凌姑娘道: “总有藏身之所。” “原先那些匠人藏在何处,我们便藏在何处。” 一直没有再开口的阮嬷嬷听到凌姑娘这句话,才又开了腔: “他们都死了。” 作为亲信中的亲信,她的消息总比旁人多上一些,可靠上几分。 凌姑娘闻言却是眉色一挑: “死了,也得找个埋骨的地方吧。” 阮嬷嬷虽知结论,却不知经过,回道: “乱岗之上,处处都可埋骨。” 凌姑娘不以为然: “何处会比这墓穴更加适合埋骨呢?” 这话出口,众人如醍醐灌顶。慧妃要杀人,杀了还要找地方埋,可埋尸最好的选择理应便是这现成的墓穴了。 凌姑娘话音落地,墓道内一个机关被朱迟墨启用,然后众人便看到了一条垂直于外头的可供一人爬行而过的通道。 如果凌姑娘猜想没错,这条通道的另一端被慧妃命人堵死了。 但那时修筑这通道的匠人原本以为他们是能够通过这条通道躲过这场劫难的。 兰叶这时时刻警戒,护卫在凌照水身边,侧应着她的安危。 她实在有些好奇,便附在凌姑娘耳边问: “黑乎乎啥也看不清啊,你怎么知道会有这么一条逃生的通道?” 不劳凌姑娘,朱迟墨便能回答这个问题: “这里四壁上都蒙了一层灰,我刚刚查探过,是雷火之灰,想来是工匠们建造的时候反复测试过,要以多少数目的雷火弹才能将整座墓室完全炸毁。” 朱迟墨说得不错,所以他方才查探后打开的这条通道便是匠人们当初为自己开设的逃生之路。 只不过因果轮回,匠人们当初一个都没有逃出去,如今凌姑娘他们却要仰赖匠人们当初的术业专攻帮助自己逃出这个墓室。 凌照水认命道: “进去吧。” 所有人匍匐涌入密道,朱迟墨遁后,负责用火石球引爆棺材内的雷火弹。 该来的终会到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凌照水心道, 主子,也许下次再见,便是来世了。 她再次醒来,已经是数日之后了。 一位美妇人的身影放大在她的面前,唤醒了她那些沉睡的记忆。 她正想问,这究竟是今生还是来世,美妇人转过身,凌照水认出她的眼睛,她正是慧妃沈晚棠。 又落到了贵人的手里,凌姑娘多少是有些忐忑的。 不过她很快想通了一件事,她如今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贵人若是存了心想要她的性命,想必她也不会再有醒来的时候了。 事实上,这几天的时间里,慧妃沈晚棠反复打量过凌姑娘。 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同时又发现了一些新的蛛丝马迹。 凌照水与肃王,似乎真如术士所言,在冥冥中存在着某种关联。 穿过地底暗流的肃王非但没有毒发,反而身强体健地走马上任了兵部要职。 慧妃沈晚棠送去解药,却发现肃王他并未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慧妃反复确认了这件事,觉得不可思议: 她很清楚,那水道中的毒便是乌金石化金之毒。 据慧妃所知,这毒唯有一种解药,便是乌川水。 乌川水越是纯净,毒便能解得越干净。 乌川是昔日乌浓国的一条内河。 可它早已因为乌浓国的灭亡成为了一处遗迹,以肃王的年龄和经历,他是断不可能知道遥远的乌川水能解这鸣金山上的乌金之毒的。 可肃王若是没有服过乌川水,又是怎么解了毒的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离开 慧妃派人试探过肃王,可他甚至并不知晓自己中毒了。 既不知中毒,便没有解毒之说。 慧妃的心思很快便动到了凌姑娘的身上: 她是凌捭阖与梅香之女,她生于长于凌府倚梅园,而凌府倚梅园...... 慧妃继而调查那日在鸣金山上发生的一切,从溃逃被俘的晋王士兵口中,她知晓了密道中闪现的金子。 密道里的乌金石是慧妃所藏,慧妃清楚地知道,那些石子若无乌川水炼化,是不可能显出金子的色彩的。 当初晋王第一次闯入鸣金山主峰的时候,慧妃便是往那石阵里撒了些乌金石,致其化金,吸引了贪婪的人驻足,令他们中了乌金石化金时产生的致幻之毒。 可晋王第二次闯入鸣金山主峰,慧妃分明没有动用过乌金石块。她不明白,这乌金石是如何化金的呢? 这个时候,从墓室中出来的婢女告诉慧妃,那一日在密道中,哝哝姑娘似乎受伤了,留了血。 慧妃立马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哝哝醒来后,慧妃立马命人端来一碗水,哝哝姑娘不明所以,便喝了下去。 那水有些苦,又有些涩,隐隐透着一股发臭的味道。 但哝哝并未点明,只道不是避子汤便是其他什么毒药。 横竖人为刀俎,她若不喝,慧妃也会命人将这水给她灌下去。 慧妃瞧了哝哝半天,瞧她除了疲惫,神色并无异常。 她觉得无比震惊,直接就夺门冲了出去。 那是一碗化金毒水,哝哝喝了它,却同饮下平常的水,并无区别。 慧妃沈晚棠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其中最为强烈的便是: 乌川水天然便能抑制乌金矿之毒,凌照水天然便是肃王武瑛玖的解药,那么肃王武瑛玖经年所中之毒便呼之欲出了! 怪不得肃王对那水道中的那点乌金毒毫无反应,因为他早已是千锤百炼过了。 乌金之毒,本就是皇家秘辛,高祖皇帝为守护这个秘密不惜画地为牢,这世上知晓此毒者,寥寥无几。 能够用此毒害人的人,更是屈指可数。 这个人,他需得拥有乌金石,并且知晓其化金的方式和后果;他应该颇为肃王或者自己所信赖,如此他才能有机会接近肃王,持续为其下毒。 怪不得天下名医不得为肃王医治,怪不得慧妃翻遍后宫不能查出下毒的元凶。 她又怎么会将心思动到太医院院正的头上呢? 那是慧妃沈晚棠一生难有的失态,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自己。几个时辰后,她又站在了凌照水的床前,对她说: “哝哝姑娘,我们的交易结束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 世人只知,肃王武瑛玖发迹于兵部,拥兵上位,百战百胜成就大将军王的美誉,却鲜少有人知晓,肃王上位的头一场战斗,是在鸣金皇寺。 乃是一场内战。 那时,肃王所辖府兵不过数百人,由内臣周全统率倾巢而出,对抗的却是晋王带入鸣金寺的万余之众。 此战被知情者传为神奇,经此一战晋王元气大伤,在朝中大大失势,此后经年都没有东山在其的时日,而肃王武瑛玖凭此役冒尖,从此正式卷入了大雍朝野的明争暗斗。 周全后来说过: 那一战在朝野传开后,肃王殿下逐渐被神化。 可他只是个人,所谓以百敌万,实则并没有传说的那般神奇。 实际上,那并非纯粹的战役,而是一场博弈。 当年肃王殿下之所以能够迅速将鸣金寺控制,是因为他当着鸣金寺满寺僧众和军兵的面,宣布他已经同意接管兵部之职,不日将远赴边境。 而晋王的万余军兵中,除了同样倾巢而出的府兵,更多的是兵部所辖的驻军。 那些驻军卸刃认主,也不过是因为他们受人挑拨,想要以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置肃王于死地。 至于晋王,他恐怕至今都不知道当初他带领的兵部驻军,多是建王、黎王、诚王的亲信。 晋王亲信多折损于鸣金山主峰之上,而鸣金寺内晋王军兵虽多,却大都是心怀各异之人。 肃王所做,不过是利用了另外三家不愿晋王得高祖宝藏成一家独大局面的心思罢了。 待肃王收拾晋王残兵,走马兵部,再回到鸣金山主峰时, 慧妃的人正忙进忙出,将鸣金山主峰收拾得焕然一新。 时任大将军王的肃王武瑛玖求了皇帝恩旨,光明正大前来鸣金山祭祖,求高祖皇帝护佑,庇护他南征之行能够铲平奸佞,收复山河。 高祖有战神美名,此举有助于提升大雍弱兵的气势。 再加之高祖密地已经被晋王闯了,皇帝正愁无法收拾残局。 便果断地答应了幼子所请,不仅如此,更是皇恩浩荡,恩赐了大将军王无数壮行之物,着慧妃沈晚棠负责布置。 鸣金山主峰上,人海吵吵,好不热闹。 然而这热闹的场面,对于肃王武瑛玖而言,却是, 人走茶凉,人去楼空。 所有过往,都成慧妃沈晚棠的一家之言耳: “她走了。” 从崩塌的墓室里逃生,本是九死一生之事。 墓道整个都塌了,整座山脊都成了凌捭阖和一些人的坟墓。 人,死了一些,也活了一些。 活着的人,有的仓皇逃命,有的枯等解救。 凌照水身中软骨之毒,又遭爆破之劫,才从死神跟前回来,又遭遇了卷土重来的慧妃沈晚棠。 朱迟墨说: “说来也奇怪,从墓道中出来后,慧妃娘娘对哝哝姑娘便礼遇非常。” “哝哝姑娘要走,慧妃送了许多厚礼。” 那时他刚刚收到主子的讯息,确认肃王武瑛玖平安无虞后,朱迟墨谨遵肃王的嘱托,拦住哝哝: “哝哝姑娘,主子问,你是否愿意等他......回来?他想要亲口同你坦白一些事情......” 天地荒芜间,哝哝姑娘果断摇了摇头: “月圆已过,主子看来是已经痊愈了,哝哝也该走了。” 她掂着慧妃给的三百金,那是她唯一留下的慧妃厚礼,笑道: “还请朱护卫转告主子,天地广阔,愿君得偿所愿;露水之缘,请君不比惦念。” 她停顿了些许,又道: “同主子说,哝哝这个人,只做交易,不谈感情的。” 第二百四十章 买卖 空旷的山岗上,肃王独立危岩,云雾与密林遮目,他再寻不见他的哝哝。 山峦和林木仿佛都听见了肃王武瑛玖内心的呐喊: 哝哝,三百金对你来说真的那般重要吗? 诚然哝哝的离开确实存在一些外在因素,但那时她选择离开最重要的原因是: 凌照水她并不相信短短三月,会成为她情感的终点。 她承认她对主子有不一样的情感,但她亦相信时光会将这一段并不算光彩的记忆抹平。 尽管后来她用长久的时光证明了: 有个人他出现过,旁的便都成了陪衬,入得眼,入不了心。 时光虽长,世人亦总喜欢叫人往长远看,长远想,但动情与动心也许就在那些不经意的瞬间,此后岁月绵长,所寻所觅,却不过都是对那段短暂岁月的回忆。 所谓忘了,不过是自欺欺人罢。 如果时光倒来,哝哝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但她下山的途中,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抉择。 她将贵人给的三百金随意丢弃在路边草丛里,然后策马扬鞭,独自驾马而去。 她之所以做出这般抉择,是因为每每当她看到这金子时,她的耳中都会浮现出主子的声音: “三百金,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山林在说,长风如诉,哝哝姑娘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她望着那些金子出神,自言自语搭了句: 主子,哝哝并不是为了三百金救你的。 仿佛是为了践行此言,哝哝姑娘决定舍弃那卖身得来的三百金。 仿佛她把这些金子丢弃,便能把挥之不去的肃王武瑛玖一并忘掉一般。 她将那三百金丢弃在路边,转身离去时,长风和广林不及她一分潇洒飘逸。 然而过不了多久,她便又灰溜溜折返回去,撅着屁股在草丛里找寻她方才丢弃的三百金。 好在这条道人烟罕至,没多久哝哝姑娘便捡回了那些金子。 她自嘲地对自己道: “凌照水,你眼下哪里还有清高的资本?” 她需要这三百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件重要的事情便是,买凶杀人。 云韶宫中的日日夜夜,都是拜一个人所赐。 那么多无辜无助的姐妹,都亟需要解救。 凌照水曾经发过誓,如果她能活着走出云韶宫,一定要文昌郡主付出代价。 她为此去了百威楼,随缘挑了一名从名号上看很有眼缘的杀手。 但当凌照水真的见到那名杀手时,却是吓了一跳: “你,怎么变成窄叶不死鸟啦?” 那杀手,不是别人,正是兰叶。 她比凌照水醒得早,四肢也康健得多,凌照水醒来时,兰叶已经没有踪迹了。 经过那场爆破,兰叶似乎忘记了所有人和事,唯一记得的一件事,便是, 为姐姐兰华收尸。 朱迟墨曾经试着找寻过兰叶姑娘的下落,却都无果,想不到她竟然在百威楼做起了杀手, 名号是,窄叶不死鸟。 “我不是窄叶不死鸟。” 兰叶虽然失忆,但是却保留了一贯的耿直,见被凌照水识破,如实道: “前阵子百威楼发生了一些事情,楼里成名的高手都不在了。据说他们有的被招安,去做官了;还有的因为不听话,被砍了脑袋。” “现在百威楼上营业的杀手,都是楼主不久前招的。我们这些新来的,拉不到什么狠活,便只好用了那些成名高手的名头。” “这个窄叶不死鸟听说已经死了,我便用了他的名号。” “姑娘放心,我虽然不是窄叶,但是干活的手艺很好,绝对能让姑娘满意。” 她说着一把将一旁的巨石扛起,以此证明自己不俗的能力。 凌照水因此确认了,这人便是兰叶无疑。 凌照水问她: “窄叶,你赚这快钱是为何?” 兰叶严重泛起了泪花: “为我姐姐收尸。” 凌照水想起了兰华。 她被围攻鸣金山主峰的贼人挂在高楼上三日,还留了一口气。 后来被贵人移送给官府,听说人没多久就咽气了。 但是官府声称其犯了重罪,要令其曝尸荒野,不得装殓。 兰叶去打听了,官差收了银子透露: 这是上头交代过的惩处,没有办法通融。 兰叶相信有人的地方总有办法,磨破了嘴皮,打点了银钱无数,那官差才松口: 银子肯定不好使,得有金子,许许多多的金子。 如此,他便能冒杀头之祸,偷梁换柱,用旁的死尸将兰华的尸体换回来。 兰叶无奈,才在百威楼做起了杀人的买卖。 凌照水听完兰叶的叙述,颇感唏嘘。 论起来,兰华之死,同她凌照水多少是有些关系的。 凌姑娘沉思片刻,果断将三百金交到兰叶手上: “就你了,同我一起去一趟西山别院吧。” 凌照水已经打听到, 文昌郡主从几月前开始,便一直住在西山别院。 两人一路行马匆匆,用不了多久便到了文昌郡主的住处。 凌照水见过文昌郡主一面,那时她与傅珂羽已经私定了终身,傅珂羽领着她去见自个的母亲,文昌郡主面上未见喜怒,只说: 婚姻之事,并非儿戏。 那时傅珂羽还要说些什么,被文昌郡主严辞打断: “珂儿,去书房见你老师吧,他要与你商讨国史通鉴编撰的事宜,那是圣上亲自交代的差事,也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去吧,不要让你的老师等太久。” 傅珂羽受教于世家,是个文雅出众的少年。他固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行动,然面对自己的母亲,却说不出忤逆的话。 傅柯羽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独留凌照水面对文昌郡主。 文昌郡主问凌照水: “你觉得我的儿子怎样?” 彼时的凌照水不明所以,照实列举了傅公子许多显而易见的优点。 文昌郡主摆摆手: “他太傻了。过不了半个时辰便该宵禁了,他的老师乃内阁首席辜长徽,这大半夜的,辜首席若还在郡主府,岂不伤了自身名节?” “他傻,作母亲的总要多为他操一份心,省得他轻易被阿猫阿狗骗了去。” 那是凌照水头一次见文昌郡主,也是最后一次见傅珂羽。 她再次听到文昌郡主的消息时,便已经为觊觎傅公子付出了代价。 “你确定要杀她?” 第二百三十九章 怀孕 兰叶说出口的,正是凌照水的困惑。 短短数月,文昌郡主从耻高气扬、雍容华贵的皇亲国戚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余岁不丰的老人。 以至于他们好不容易扫清为数不多的障碍到了她面前,杀手兰叶都懒得举刀杀这么个人: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诚然兰叶姑娘虽成了一个杀手,但是却尚未养成一个杀手应该具备的铁石心肠的心境。 对于一个仰躺在床上度日如年的老人,她冷下脸建议道: “要不还是让她自生自灭吧!” “大不了我不收你银钱了。” 凌姑娘看着床上的文昌郡主,冷眼道: “你可知,她多喘息一日,便有许多良家女子因其走入歧途,万劫不复。” 她一把抽了兰叶姑娘随身的剑,指向床边: “尊老爱幼当属美德,但若是坏人老了,就不值得同情。” “心存恻隐,你这杀手不做也罢!” 她们逮到一个送药的老仆,据那仆从老实交代: “我们郡主犯了心疾,已经......药石无灵了。” “两位好汉行行好,放过我家郡主吧!” 凌姑娘便问: “为何会这般?” 那仆从回道: “我家公子执意要娶一名女子,说是若不能如愿,便要终身不娶。” 凌照水蹙了眉,说实话,她都有些想不起傅珂羽这个人了,他却还在为他们的婚约抗争到底。 兰叶抱着剑饶有兴致道: “听说文昌郡主独子芝兰玉树,貌比潘安,他走到哪里,便有京都城里世家贵女跟到哪里,想不到傅公子竟是如此专情之人。” “被你们公子爱慕的那名女子,想必一定是仙女下凡吧!” 凌照水哼了一声,打断了兰叶姑娘的浮想联翩,她归还长剑,对其说道: “算了,我们走吧。” 说这话时,凌照水已经完全打消了杀人的念头,动作利落地往外走去。 兰叶很诧异,拦住她: “你怎么又改主意了?” 兰叶刚刚接受了凌姑娘的一套说辞,方硬起心肠,正准备一鼓作气干完这门买卖,突然出了这变故,完全不能理解: “这人就在眼前了,怎的又变卦了?” “虽然她看上去也不咋样了,但高门贵户法子多,用钱续命说不定还能活上不老少日子呢!” “我刀都带了,咱们要不还是杀一杀她吧!” “以绝后患,防止她再害人。” 凌姑娘氏族出身,她其实很清楚,云韶宫背后的势力错杂,文昌公主不过是一只出头鸟,即便是杀了她,也不能彻底杜绝逼良为娼的事情发生。 京都城里但有纨绔在,便会有逼良为娼的事情发生,拉皮条的头目今日可以是文昌郡主,明日便也可能换作他人。 她杀了文昌郡主,也不过是逞一时之快,图一时之清平。 并没有什么长远的意义。 老仆还在念叨: “其实我们郡主自从犯了头疾,便不大管外面那些营生了。如果......两位好汉是寻仇来的,看到我家郡主如今这般光景,也是应该消气了。” 凌照水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她顾不得当下的场合,冲到一旁花坛边,西里咕噜就开始呕吐起来。 兰叶刀下的老仆颇有经验,看到凌照水的背影,便一口断定: “姑娘,你有孕了。” “请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积德,放过我家郡主吧!” 兰叶姑娘着实被吓了一跳,这杀人的买卖没做成,竟然又凭空冒出一条人命来。 这几天她同凌姑娘一直呆在一道,竟没有察觉她有任何的异样。 看雇主的那副样子,她自己似乎也很莫名,不敢置信地望着那老仆: 似乎在说:“这不可能!” 那老仆在这件事上颇有自信,斩钉截铁道: “错不了,老仆我自己生养就有六个,帮人接生也有好几次了,姑娘你这般呕吐,定是有了。” “你如今刚上身,胎不稳,可得仔细着,不能动怒......动刀子见血就更不好了。” 凌照水遏制住满腹的酸水,她看着眼前的兰叶,想起了一件事。 那兰叶见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个,便急了: “你看着我干嘛啊,这事可同我没什么关系。” 他们此刻的装扮,颇惹人遐想。兰叶是男装,从头到脚都是杀手的标配;凌照水是女装,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帷帽遮盖面容,但依昔能够看出是窈窕纤细的女子。 如今凌照水有孕,又这般对着自己,很容易让人怀疑: “好汉,夫人怀孕是喜事,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你做男人的,怎么这么点担当都没有?” 那老仆没有死于话多,到底多赖她兰叶并不是合格的杀手。 她被老仆叨叨得不耐烦,便冲着凌姑娘嚷道: “你就给句爽快话吧,这人,到底还杀不杀?” 兰叶失忆了,她想不起来凌姑娘怀孕这件事同自己多少还是有点关系的。 那一夜,凌照水正是替了兰叶,同肃王武瑛玖共赴巫山云雨,闹出了人命。 事后,疏于防备的慧妃也没有及时端上一两碗避子汤,才致珠胎暗结,显了出来。 凌姑娘想起过往种种,恍如隔世: “我竟然怀了他的孩子。” 她一时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是悲,只觉得这事情来得荒谬,这孩子来得突然,仿佛是在劝导她放下屠刀,放过一位爱子心切的母亲。 凌姑娘抚了抚肚子,在那一刻,她仿佛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不易。 最后的结果是,凌照水命兰叶冲到文昌郡主面前,揪着她的衣领子给了她一份名单,恶狠狠地对其道: “这名单上的贱籍女子,都需给够盘缠放归原籍,否则的话,我必屠了你这西山......” 兰叶一拳头挥下,文昌郡主身下的瓷枕应声而碎,吓得她哆哆嗦嗦,直呼: “英雄饶命。” “我必遵之。” 从西山别院下来,凌照水一直没有说话,她望着马车外,眉头一直蹙着,仿佛在思索什么极为复杂的事情。 临近山脚的时候,她才开口同兰叶说: “那三百金,我还是会如数给你的。打发那些小吏用不着这许多,你可以自个权衡着给;余下的,除了安葬你姐姐,应该还能剩下不少。” “你本性良善,刀口舔血的日子不适合你,你可用这些金给自己谋一个营生,或置一些家产,余生应是足够富足安逸了。” 第二百四十章 黄道吉日 凌姑娘有初生牛犊的无畏,亦有看破红尘的洒脱,说旁人时,她显得格外清醒,但轮到自己,却总是害怕正视自己真实的情感。 七年前如是,七年后亦然。 七年后,鸣金山上。 天子驾前,肃王武瑛玖尊皇命,求赐婚,慧妃沈晚棠执己见,不愿同。 母子俩僵持不下,却听一旁传来清冷的声音: “我不愿意。” 过往的相识相处中,毫无疑问肃王殿下十分在意凌姑娘的感受。 光求婚,他便求了很多次。 然而事实证明,对于凌照水这样负隅顽抗的女人来说,迁就容易夜长梦多,城门失火。 过了七年,肃王早已没有了耐心。 肃王武瑛玖神色决绝,不容置喙: “凌姑娘,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转头看着她: “更何况,这是圣命难违。” 许是肃王的语气过于坚定,凌照水一时找不到突破口,只好说: “我爹此前从未同照水提过这事,婚约这件事许是哪里弄错了吧?” 肃王武瑛玖拿着圣命当令箭,半点不愿退步: “凌照水,你在质疑圣命?” 如此咄咄逼人的肃王,令凌姑娘感到陌生,也让蠢蠢欲开口的慧妃沈晚棠闭了口。 可恨那老皇帝十天半月说不了一句囫囵话,一开腔竟就给肃王武瑛玖指派了一桩婚事。 八竿子打不着的一桩婚事。 慧妃心下纳闷: 若是皇帝与凌捭阖早有约定,为何她从前从未听皇帝说起过呢? 可恨她头一次听说,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想抵赖,儿子却无比认真。 凌姑娘不死心: “照水无才无德,委实不敢高攀殿下。” “横竖这间屋子里也就这么几个人,咱们或可以当陛下什么都没有说过。” 肃王看着凌照水闪躲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事,说过的话,本王都记得。” “凌姑娘若是忘了,本王可以一遍遍帮你回忆。” 他如此强势,把她所有的辩解之词冲刷得一干二净。 眼见凌照水哑口无言了,慧妃沈晚棠插嘴道: “肃王,凌捭阖贪赃枉法,已被处死,这婚约算不得数。”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肃王打断: “凌捭阖是死是活并不打紧,只要他的女儿活着,这婚约便依旧有效。” 他说着,看了一眼绞尽脑汁自贬的凌照水: “别说是无才无德,凌姑娘便是伤了残了嫁过人生过孩子,本王也认了。” 凌照水咬了下唇: “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勉强。” 她一心盼望着肃王殿下收回成命,却听他不假思索道: “算不得勉强,本王甘之如饴。” 诚然他脸上并无“甘之如饴”的丝毫表现,但凌姑娘感受到了他语气里的不容拒绝。 横竖,这婚,肃王他结定了。 慧妃拼命给周全使眼色,周全上前与肃王递话: “殿下,这凌照水心性未明,与诸多势力暗有勾结,将其留在身边,恐有祸端。” 周全这话其实说得很轻,凌姑娘并未听清。 肃王武瑛玖看着凌姑娘,却是朗声回答道: “如此才更应该将其留在身边,本王倒要看看她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药?” “本王平生,最不怕的便是祸端。” 慧妃接口, “肃王,王妃之位关系重大,切不可滥赌。” 肃王武瑛玖想也不想: “无妨,本王赌得起。” 他看着凌照水,凌厉的眸光透过她剪水双瞳直达内心深处: “无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个中弊端,肃王比任何人都明晰,因此所有的理由,都不能成为他放弃这桩婚事的借口。 冷场许久,无人再驳,无法再驳。 亲长无法,当事人亦不能。 肃王武瑛玖便道: “既是无人再议,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凌姑娘一颗心沉到了底,竟生出一股认命后的松弛感。 不过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多久,她的神经便又立马紧绷起来了。 只见肃王武瑛玖唤来周全: “去告诉钦天监,把明日定为黄辰吉日,命礼部拟诏,本王要在鸣金山上迎娶正妃。” 慧妃沈晚棠闻言立马横眉: “黄辰吉日哪有自己定的,肃王如此,恐招非议。” 肃王偏要一意孤行: “七年来倒是有不少黄道吉日,本王却都错过了。本王幸福与否,在于人,不在于日子。至于非议嘛,本王自有办法让他们闭嘴。” 慧妃又道: “明日,实在太过着急!” “皇子成婚,岂可如此草率。” “肃王,此事哪怕定下了,也需从长计议。族规礼节不可废,这......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啊!” 凌照水在旁拼命点头,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同慧妃沈晚棠站在相同的立场上: “殿下,照水也没有准备好。” 肃王不以为意: “本王倒觉得这时日太晚了,仿佛已经晚了七年。” “婚姻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亦小。天地为证,高堂俱在。男女双方,你情我愿。” “这便够了。” “至于俗礼嘛......” “传令,父皇病危,本王欲成婚为父皇冲喜,时不我待,孝道为先,不必在意过多繁文缛节。” 大雍仁孝治天下,肃王这句话算是彻底将悠悠众口给封堵上了。 若是肃王急婚是为皇帝冲喜,旁人非但不会议论什么,反而会夸肃王仁孝。 肃王随后便请慧妃移步厢房: “一应婚仪儿子自有准备,请母妃安心静待明日。” 肃王言语客套,举止有度,可实则,这是鸣金山。 禁卫开道,内侍紧随,慧妃沈晚棠的一举一动都在肃王武瑛玖的严密看管下,她便是有心想要阻挠什么,也无从动手了。 到了此时慧妃才明白,她已然如肃王武瑛玖预期的那般,成为了一个傀儡。 慧妃娘娘气冲冲地离去, “本宫就不该来这地方。” 她若是不来,肃王缺失高堂,说不定还成不了这婚呢! 慧妃走后,凌姑娘后遁欲逃,被肃王一把捞回,牢牢抓住: “走,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他亲自引路,带着凌照水在鸣金山主峰上穿行了约莫半个时辰。 肃王脚步大,凌姑娘光是跟上他已经费尽气力,气喘吁吁至忍无可忍: “殿下,劳烦您走慢点。” 肃王一点也不迁就: “凌姑娘,心思都放在好好走路上,便不会胡思乱想了。” 一路疾走,凌姑娘还不忘左顾右盼,眼珠子滴溜转,心思异常活络。 她有年头没有到过这里了,这里似乎却还都是当初她离去时的样子: 山雾沉沉,竹林深深。 她在想: 若是找个地方藏身,是否便能躲过明日的婚事? 只可惜凌姑娘尚未如愿找寻到藏身的地方,肃王便识破了她的心事: “哝哝,这一回你逃不了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三思 凌照水喘匀一口气,定睛再去看面前的男人: 在巍峨的山间,在凛冽的寒风中,他独立一方,长身玉立,以集成的王侯之气对抗天地的粗犷与不仁,锋芒丝毫不受外物侵蚀,仿佛天地万物已然尽在其掌控之中。 他早已不是当初不得志的病弱少年,只是依然饱有少年时的期待: “哝哝,本王娶定你了。” 七年光阴,在一个少年殷切的期待里,注入了蓬勃的能量,让他能够果断践行少年时的所有承诺: “哝哝,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牢牢记住一点,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正妃,本王将与你一道共赴此生荣辱。你我从此命运相连,福祸与共。你所有的决定,再无法将本王割舍。” “无论你经历过什么,无论你将来要做什么,本王都将根植于你的命运中,成为你最终的归途。” 凌照水干咳了一声,撩开额间凌乱的发丝,以掩饰肃王的话带给她的悸动。 她还不及细思,举止间仓促一瞥,只见山风飘零处,一块灰白的石碑在一堆绿得不同的草木后现出了方方正正的一个角,引得凌照水不自觉步履上前,想要一探究竟。 很多年前,有人告诉过她,在鸣金山向阳的地方,将她父亲安葬了。 后来她亲自将父亲的陵墓炸毁,令其灰飞烟灭。 此事,是凌姑娘心中长久不灭的痛处。 如今这个地方,也是一处向阳的好地方:大树环绕,草木繁茂,端看那窜得老高的坟头草,便知雨露阳光一样不少。 只是这地方偏僻,若不是有肃王武瑛玖带路,凌照水自己还不一定能寻见这块碑。 凌照水回转视线看向肃王武瑛玖,想要从他口中亲耳求证墓碑主人的身份。 他故意引她至此,想必是知晓详情。 肃王几步上前,近到墓碑旁,不由分说便开始亲自除草。 这鸣金山主峰十分空旷,因为人烟罕至,很多地方都未经开采。 乍一看,荒山上立着这么一座修建齐整的墓碑,显得十分刺目。 肃王武瑛玖忙活出一条齐整的路,凌照水缓步靠近,落足在墓碑前,内心已经波折四起,完全无法平静。 墓碑上并未刻印墓主人的名姓,却刻印有一篇乐章和几篇剑谱。凌照水看了几眼,那都是昔年凌捭阖成名的作品。 凌捭阖除了是个高官,少时也是进士出身,身负才华,君子六艺,都有涉猎。 他伴驾国子监时有很多流传的名篇,为后来的学子仿效品鉴,只不过后来他获了罪,世人便以偏概全,否定了他的人品,也全盘否定了他一生的才华,加之大雍朝人才辈出、汇聚京都,后人已经很少有人听闻过凌捭阖的作品了。 凌照水没想到立碑者在这件事上别具一格,以凌捭阖得意的作品来命名他葬身的石碑,如此不凸显墓主的身份,却彰显了他存活一世的价值。 也让亲近者过目便可了然: 这墓碑所祭拜的便是她的父亲,凌捭阖。 凌照水鼻尖发热,有些哽咽,见肃王已经撩起下摆,一揖跪了下去。 凌照水的泪意被堵在了眼眶里,心道: 他对死人,倒是巴结。 能当得起皇族一跪的人,少之又少。 凌捭阖活着未必能有这样的殊荣,死后却不得不受了肃王武瑛玖的重礼, 毕竟,他已经无法拒绝了。 肃王此跪,是拜死人天地,亦是拜父母高堂。 “这碑,是母亲所立。” 慧妃在这件事上似乎格外执着守信,凌捭阖尸骨尚存时,她暗修陵墓;尸骨无存后,她也还要立碑祭拜。 凌照水摩搓着那石上文字,她在想一件事。 前些时日,京都城里疯传慧妃沈晚棠与内务府总管的绯闻,慧妃沈晚棠自己谈论这段纠葛,只说她与凌捭阖是旧交,她对于与凌捭阖的这段交情,似乎不看重,也不在意,说它不过是年少无知可以被随意割舍的东西。 可沈晚棠能以凌捭阖平生最为钟爱的几件作品充作他的墓志铭,便足够说明空穴不来风,那些她自己看来无足轻重的情感纠葛,实则还一直积埋在她不愿被触及的心底。 人前不显,人后惦念。 肃王跪拜后,缓步走向凌姑娘: “本王发现这墓碑有些年头了,但也是最近才知道,这墓碑铭记的竟然是你的父亲。” 由此推论,肃王亦知晓了,当年那个神秘的墓穴所埋葬的,应是凌捭阖无疑。 肃王武瑛玖对于凌捭阖其人的关注,本就源于凌照水的横空出世,其后命人搜集凌捭阖平生旧作,才知晓孤坟上的名作竟是出自凌捭阖之手。 说实话,肃王是有些震惊的。 作品最能见人心。 肃王原本从华章中感知到的作者,应该是一个才华横溢、潇洒不羁的风流人物,却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贪赃枉法、罪名昭着的大贪官。 品性如此天差地别,抛去凌照水的原因,出于好奇,肃王也会重新细究凌捭阖旧案的始末吧。 只不过没有凌姑娘挡在眼前,这些事会被暂且放一放,至少该要等到大局安定之后吧。 肃王殿下发现这墓里面埋的是凌捭阖,最先意识到的是: “哝哝,原来你当年说卖身是为了葬父,也不完全是一句谎话。” 凌照水闻言一愣,时光久远,她倒有些不记得了。 她如今再推说哝哝不是自己,已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哝哝说过的话,凌照水认了: “随口之言罢了,殿下竟然还记得。” “照水当年救殿下,是因为殿下是值得被救的人。时至今日,照水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她和肃王武瑛玖分站在石碑的两侧,她在他星辰般灿烂的眸光中看见了自己,渺小又黑暗的自己。 她眸光一暗,重新斟酌,试图再劝他收回成命: “照水也同殿下讲过,银货两讫,我并不需要殿下为此负责。” “这桩婚事,实属勉强,还请殿下三思。” 第二百四十二章 招蜂引蝶 在凌捭阖的坟前,凌照水无比冷静地同肃王谈论着这桩飞来的婚事: “陛下同父亲哪怕有过约定,应该也只是寻常的口头玩笑而已,殿下其实不必如此当真。” 肃王并不苟同,他凝视着她的躲闪,不容她退缩半步: “凌照水,时至今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约定或玩笑于本王而言,根本不重要。” “本王,只是想娶你。” “名正言顺,明媒正娶。” “无论你是哝哝还是照水。” 他心意已决,无可动摇,凌照水力劝无果,只好狠下心开口道: “照水的父亲,无论是因为什么,终归是死于圣命,身有污名。” “殿下,强扭的瓜不甜,您的一厢情愿,会让很多人为难的。” 肃王武瑛玖半步不退: “凌捭阖死于圣命不假,这件事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 “但哝哝,这么多年了,本王便只是一厢情愿吗?” 她从他脸上看到的期待远大于梦中相见,凌照水别开眼目,她实在无法在肃王近乎赤裸的表白下,违心地反驳他的这个问题。 凌照水不知道,她的退却,她的迟疑,便是肃王向前再迈一步的鼓角。 她的一举一动尽在肃王武瑛玖的眼皮子底下,肃王心道,只要她对自己并非全然的不屑一顾,他便愿意为之全力以赴。 风吹叶落,几声鸟鸣。 肃王眉色一挑,指间关节扣在石碑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对凌照水道: “照水,岳丈与父皇的约定你未曾听闻,便觉得那只是玩笑之言,做不得真。可是有关这曲乐谱的传闻,你自己身逢其中,总不能推说自己没有听说过吧?” 他连岳丈都叫上了,凌照水立马便反应过来肃王提及的是哪一桩传闻。 凌照水心里咯噔一声响,果然见肃王从袖口掏出一把长笛,调音试吹,已然起了范。 笛音广阔,四野皆醒。 凌照水突兀地打断道: “殿下,您吹不了这曲子。” 肃王武瑛玖固然有冠绝京都的乐理技艺,但凌照水断定,他未经指点,必然不得凌捭阖此曲的精髓。 凌捭阖这曲谱是一首情曲,男女合奏,鸾凤和鸣,才能相得益彰。 仅靠一人的吹弹,纵使技艺再高超,左顾右盼下,也难以诠释作曲者的用心。 昔年端妃娘娘在宫廷盛宴上搬出凌捭阖的这首旧情曲,本意是为了让场内最通音律的慧妃沈晚棠配合凌捭阖演奏,以期在众目睽睽下抨击慧妃与凌捭阖的暗通款曲。 却遭凌捭阖大包大揽,力挽狂澜: “这曲子,下官一人也能吹奏。” 他如此承诺,众人无不翘首以待。 凌照水想象着父亲凌捭阖当年在宫廷盛宴上,一人独奏此曲的无限风华,心中顿生向往。 听说那一日,笛音绕梁,百鸟齐飞,在场之人,无不为父亲凌捭阖的才华倾倒。 彼时一曲奏罢,端妃一党不死心,质问凌捭阖: “凌总管这情曲情意绵绵,真心可鉴,不知是为何人所作?” 凌捭阖这曲谱辞藻华丽,饱含情愫,曲调间却透着一股求而不得的淡淡哀愁,他与发妻不睦多年,人尽皆知,新欢又是言语不通的异邦舞姬,与曲中基调、民俗不符。凌捭阖用她们中任何一个来搪塞,都有欺上瞒下之嫌。 高坐的皇帝亦是饶有兴致: “不知爱卿思慕的是哪一位佳人,说出来,朕帮着参详一二。” 彼时凌捭阖灵机一动,便推说: “凌捭阖新得一女,爱之深切。此曲乃为女儿所作,希望女儿此生能觅得佳缘。” 凌捭阖这话原本只是一句戏言。 可多年后傅大学士一幅《倚园赏梅图》,向世人揭示了凌捭阖与梅香之女的绝代芳华,文客间便开始流传起凌捭阖的这首曲调。 因为曲调精妙,音域广阔,难倒了当世名流无数。合奏尚且不易,独奏难于登天。 在凌照水长成的光阴里,世间再无人能仿效凌捭阖独奏此曲的绝世芳华。 时人因此戏称,那曲子是内务府总管凌捭阖刻意刁难的择婿曲, 谁能奏得此曲,谁便能抱得梅园美人归。 后来,这些饱暖之后的风流雅事,止于凌捭阖骇人听闻的滔天罪行,已经许多年不曾被人挖掘和提及。 凌照水甚至不曾期许,有一天这曲子还能重现天日。 悠扬的笛音将凌照水拉回了现实,她的头上闻着笛音而来的雀鸟越聚越多。 肃王武瑛玖为她一人吹奏,他对她说: “照水,你且别管本王吹不吹得了这曲子,你就说若本王吹好了,你嫁不嫁吧?” 她未有回音,忘了拒绝,因为她也着实好奇。 凌捭阖演奏此曲时,凌照水尚在襁褓间,她未能领略父亲当年“浊世佳公子,横箫一曲和鸟鸣”的绝代风华,这遗憾在今日,在父亲凌捭阖的墓碑前,被肃王武瑛玖慢慢挖掘,陈年的沟壑一夕被填平。 鸣金山上的鸟雀,循着肃王悠扬的笛音,纷纷从林木深处窜了出来。 鸟雀声声,在肃王有意的引领下,成了他演乐的绝好伴奏。 他虽一人独奏,但音色却一点都不寡寂,那些叽叽喳喳的鸟雀声被他刻意的留白整理成章,不仅填补了音色的空缺,还使曲调变得更加丰富,达成了一种天人合一的氛围。 一人吹奏,百鸟和鸣,如诉如泣的乐章飘荡在孤碑上方,或低或高诉说着一段激扬的往事。 身在其中,凌照水不仅感受到了肃王殿下冠绝京都的无双风采,亦感知到了词曲乐章的无限魅力。 流年易逝,凌照水低头轻叹,父亲凌捭阖潇洒不羁的脚步便是这样被人牢牢牵绊住的吗? 她很想亲口问一问父亲:这样做,真的值吗? 凌照水一抬头,在肃王武瑛玖缱绻的目光里看见了自己,她在那一刻,清楚又明白地知道,英武不凡的肃王殿下正在为自己流连。 不心动,都是假的。 哪怕未曾心动过,电光火石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重新爱上了他。 爱了一遍又一遍。 凌照水告诫自己,必须转移注意力。 当年皇帝盛赞凌捭阖的演奏: “朕的半壁御花园,都被爱卿勾了来。” 如今凌照水评价肃王武瑛玖更为直白一些: “招蜂引蝶。” 第二百四十三章 聘礼 鸟兽通神灵,神木赖鸟栖,凌照水话音刚落,便觉额前一热: 一坨新鲜的鸟屎,落于她光洁的额间,顺着她的眉间往下流,乱了肃王殿下唯美的乐章。 他大笑出声,伸出描金袖摆去擦拭她额间的脏污,被她后退拒绝: “还不都是殿下干得好事。” 凌姑娘在那一刻明晰了招惹肃王殿下的下场: 别说京都城中济济如云的名门贵女,便是这山间的鸟兽都不会轻易放过她。 所谓怀璧其罪,可凌姑娘天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她在那一刻突生一股子天地吐纳的磅礴: “不就是一坨鸟屎吗?” 她擦去脏污,怒目指着赠予她这一团温热的那只雀鸟: “再来啊,再来我炖了你。” 睚眦必报,才是凌姑娘不为人知的本性。 她与雀鸟较真的样子想必十分可笑,又颇具英雄气概,反正肃王武瑛玖笑了许久,险些失了端持: “嗯,晚上给你加餐。” 肃王向来说到做到,凌照水闻言却偃旗息鼓了,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转而给那始作俑者求起了情: “殿下,我开玩笑的。” 肃王却一本正经地板起脸: “本王是认真的。” 肃王说着弹指一挥,那只惹事的雀鸟便应声落于他的手上,被他递到了凌照水的面前: “任凭处置。” 那雀鸟抖落了两下白花花的翅膀,歪了歪脑袋,灰蒙蒙的眼珠子望向凌照水时,已然没有了什么生气。 凌照水吓了一跳,以为它死了,定睛一看,才发现它尚在喘息,只是认命了。 如此有灵性的鸟,凌姑娘不觉多看了它几眼。 这样细看之下,凌姑娘认清了那鸟: “绿嘴白鹦,鸣金山上竟有这鸟。” 这绿嘴白鹦十分稀罕,传言它嗓音清亮,且擅学人语,颇通人性,常被富贵人家收作宠物。 这鸟千金难求,寻常富贵人家能得一只,已经足以叫嚣整个鸟市,提着笼子招摇过市,炫耀之心便能够得到极大的满足。 凌照水望了一眼山林,眼见俱是白影,充耳都是鸟鸣,不由问道: “殿下能否多捉些?” 肃王武瑛玖眉色一挑: “你这是要赶尽杀绝?” 凌照水捧过肃王递予她的那只绿嘴白鹦,娓娓道: “殿下以家国为己任,终日忧心国事,难免不懂普通小民的生财之道。” “这鸟,甚是值钱。” 她说着露出了一副垂涎的表情: “殿下不是要求娶嘛,我便要它一百只作聘礼吧!” 一百只红嘴白鹦,放到任何一个懂行之人的耳中,都绝对是狮子大张口。 且不说这鸟行踪诡异,插翅就飞,它同其他白雀其实并没有什么醒目的区分,仅凭肉眼追踪,实则很难看清天上飞的是何种鸟雀。 方才被肃王笛音招罗来的鸟雀,凌照水粗粗一算,约莫上百。 但一方林木养百雀,它们又岂会正好都是这红嘴白鹦呢? 肃王定了明日便是吉日,如今天色已晚,试问这点功夫他要上哪逮捕一百只红嘴白鹦? 凌照水,就是存了心刁难肃王。 悔婚不成,便从聘礼上做文章。 横竖拖延些时日,也是好的。 她没有料到,这事对于肃王武瑛玖而言,可谓正中下怀: “这又有何难?” 浊世佳公子,横箫一曲和鸟鸣。 却也并非所有鸟雀都能和上肃王的长笛。 肃王殿下深谋远虑,在鸣金山上专门豢养了百只擅长音律的红嘴白鹦,为的便是在凌照水面前卖弄这出绝技。 “传令下去,捕捉一百只绿嘴白鹦,王妃要拿它们炖汤喝。” 只听肃王殿下一声令下,禁卫们便开始四处兜补鸟雀。 待将它们一筐筐放置到凌姑娘面前时,不多不少正好有一百只。 凌姑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当: “殿下好算计。” 林子里不可能刚好有一百只绿嘴白鹦,如果有,那必然是因为有人养了它们。 用途嘛,自然是为了配合肃王殿下演奏那出有名的择婿曲。 凌姑娘揶揄的夸赞,肃王殿下十分受用: “好说。” 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 凌照水心思活络同活泥鳅似的,可终归还是落入了肃王武瑛玖的圈套。 这件事落在旁人眼中,都是肃王武瑛玖以百鸟为聘,俘获了绝色美人心。 落在达拉王子眼中,事情立时就变了味道。 彼时他正牵着凌三川在山间走,护卫他们的禁军统领沈白衣眉飞色舞地同两名侍卫谈论着此曲的来龙去脉,达拉听得不耐烦,顺手扯了两片竹叶吹起了小调。 才起了头,沈白衣立马便叫停了他: “你这吹得什么不入流的曲子,赶紧停了,别为难我们的耳朵了?” 达拉王子怔怔地看了他两眼,有些好笑道: “沈将军,你刚夸过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怎么这会便说它不入流了呢?” 沈白衣觉得他不可理喻: “本将方才说的是肃王殿下为凌姑娘吹奏的曲目,那真是精妙无比,神来之音。你这粗制烂造的小调,也配和肃王殿下吹奏的神仙曲目相提并论吗?” 沈白衣话音刚落,达拉便讥讽得哼出了声: “乡野村夫,安识华乐。” 以他皇室出身、恃才傲物的本性,本就十分不屑与草莽出身的沈白衣为伍,只不过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却也是能同他少说一句,便少一句。 沈白衣正要拔剑重塑将军的威严,凌小公子在旁边解释道: “沈大人,达拉王子和肃王殿下吹奏的确实是同一首曲子。” 沈白衣看着凌三川那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又知道这小孩向来不会开玩笑。 回想这位达拉王子在乐理上的显赫声名,才醒悟自己是班门弄斧、搬石砸脚了。 可即便如此,沈白衣嘴上也不会妥协: “是又怎么样,本将没有听出来,只能说明你吹得实在太难听了。” 他话音刚落,凌三川再一次实事求是地论述道: “沈大人,吹叶子比吹笛子更难。” “这曲子达拉王子常挂嘴边,他的吹奏实则比肃王殿下更为熟练和随意些,也应该更加符合祖父原本的曲风。” 第二百四十四章 凤求凰 这本是一曲披着华衣的哀乐。 凌捭阖的曲义,本是求而不得,爱而不守,寸寸入骨的伤感隐匿在华丽盘旋的曲章中,使得曲子充斥了一股欲语还休的意味。 曲子华丽外表下的本来色调,实则灰白且哀伤。 却因其浮于表象的华丽和凌捭阖言不由衷的解释被世人曲解成了,一曲热闹喜庆的择婿曲。 没人能理解凌捭阖创作时真实的心境,故而这么多年,无一人能真正吹好这首曲子。 肃王殿下方才的吹奏虽美轮美奂,可论本质,他只解曲章之复杂华丽,他并没有诠释凌捭阖谱曲的哀愁。 肃王长于乐理,他如此演绎并非因为不知曲风的玄机,实是另有目的。 像肃王武瑛玖这般身居高位、长于谋算者,他早已习惯了将才华内敛,锋芒不露。 像今日这般孔雀开屏,鸟雀山林为其所用,华彩乐章为其所采, 所图昭昭,乃是,凤求凰。 凌三川乐理上的造诣得益于达拉,因而也比旁人更加了解他。 “如果只以吹奏论长短论,达拉王子理应更胜一筹。” 凌三川无所顾忌,论述原本的事实。 被正名的达拉王子毫无欢喜,反而在一旁自嘲道: “凌捭阖择婿曲那些个典故,本王也是听过的。” “本王常常将这曲子挂在唇边,走路哼哼,吃饭也哼哼,随便捡片叶子就能吹上小半段。” “本王自问,世间能领会并吹奏出此曲精妙者,无人能与本王匹敌。” “你姑姑啊,有时候就在旁边听着,可她从不同本王细说这曲子的玄机与典故。” “本王还以为她原本是不知道那曲子背后那些风流韵事的。” 他只当她不知,故而也从未以此为要挟,同她更进一步。 达拉哼哼习惯了,有时哄凌三川睡觉也会用这曲调。 是以,他将这曲子吹熟了吹烂了,凌三川也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这曲子,哪怕达拉王子随便拿片叶子糊弄,调子一起,凌三川就能马上辨出其中的音调与玄妙。 达拉今日吹这曲调,有些丧气。 他自己也承认: “本王如今算是知道了,有些曲子,换一个人吹,便是不同的意思。” 他把玩着手上的竹叶,有些意兴阑珊: “什么百鸟和鸣,什么笛音绕梁,他肃王武瑛玖即便是五音不全,吹得歪七倒八,也必定会比本王吹奏得好听,既入得了沈大人的耳,也入得了照水的心。” “谁叫他是肃王殿下呢?” 山岗上的风徒增了达拉王子心中地寂寥,他站定在一块岩石上,幽幽开口道: “看来,本王当初让她回京的决定,真是无比正确了。” 沈白衣心里一盘算,想起此前肃王殿下与达拉王子的对话。 上前一步,戒备道: “说,你同凌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她为什么要替你谋事?” “你西淸复国与否,与她一个大雍人又有什么干系?” 达拉望了一眼远处,回眸时情绪已然平稳了许多,桃花眼中荡着几许笑意: “沈白衣,你又为什么要放在好好的金榜猎人不做,转而为一个全无根基的皇子谋事呢?” 他眨了眨眼,将沈白衣从上至下扫视了一遍,道: “难道是为了这身军装吗?” 换一身皮囊,当然是为了更好地生活。 被逼上梁山的盗匪,有时候也会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沈白衣被戳破了身份,竟难得不恼怒,他只是感叹: “你调查我?” “王子对沈某的了然,远远超出了沈某的预料,难道......” 达拉嗤之以鼻,嫌恶地退开一步: “本王呢,可没有心思专程去研究沈将军的过往,只不过挖萝卜时带出了泥。” 沈白衣自是那泥,至于萝卜吗? “百威楼游离在朝廷法度之外,有碍司法,这么多年却一直未被朝廷取缔。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够看明白,它背后有人。” “云韶宫的背后是文昌郡主,由此推论,百威楼背后的人,想必也是位高权重之人,很可能也是皇亲国戚。” 达拉王子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 “当年四王围剿百威楼,都未能让百威楼彻底消失,听说它是被一纸圣喻庇佑了。执圣喻者是谁,大雍君主是为谁人做嫁衣服,谁人会有如此魄力同彼时如日中天的四王作对,又是谁人会有胆量启用悍匪和惯犯为己所用?” 答案呼之欲出。 肃王殿下纵使天神下凡,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悍匪与将军的区别,在肃王武瑛玖的一念之仁,在浪子回头的沈白衣的熠熠剑光之下。 再一次被利刃抵住咽喉,达拉王子笑得云淡风轻: “悍匪与将军,大抵都喜欢拿刀架在旁人的脖子上。” “达拉是个外人,不能游说大雍之众。沈将军今日杀不杀我,这个秘密都迟早会被有心人翻出,成为肃王殿下为人诟病的一记猛料。” 空穴不来风,事实上如今京都城里早有谣言纷纷: “肃王殿下为了得到那个位置,多年来控制百威楼为己所用,可谓机关算尽、不择手段。” 达拉王子的脖颈被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沈白衣激动道: “那些道听途说之辈,他们懂什么?!” “这样的谣言,本将听到一次,便杀一人,直到他们再也不乱说了为止。” 刀尖饮血,回鞘后仍有剑气肆意,泄平生之愤,由此可见沈大人荡平谣言的决心。 达拉王子摇了摇头,笑武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孤剑而已,纵使再利,又岂能堵天下悠悠之口? 视线横移,达拉看见了一旁山壁上的两个人。 在达拉王子与沈白衣唇枪舌剑的时候,肃王和凌照水走向了他们,如今他们正驻足在离他们不远的山壁上。 林木斑驳,众人一时没有看见两人,待看清, 男的百战之躯,巍如山峨。 女的窈窕纤细,出尘绝丽。 两个人并立于顶峰,谁也不曾掩盖谁的锋芒,反而相得益彰,堪为绝配。 凌照水仰起头颅,娇声问身侧的男人: “为一战的胜利,背百世的污名,肃王殿下,您可曾后悔过?” 第二百四十五章 热血男儿 “其实您未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打一场光鲜靓丽的胜仗,横竖不过是少几寸领土,丢一些子民的事。” “整个大雍朝野都能看得过眼去,为何单就你肃王武瑛玖看不过去呢?” “殿下以远见和城府闻名于世,但那场收复之战,您让整个大雍朝野和百姓看到和记住的却是殿下冲冠一怒的男儿热血。” “男儿热血,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冲动、无脑,乏善长谋。” 凌姑娘继续娓娓道: “其实当年殿下哪怕不启用百威楼那些劫匪,在边境自保媾和应该是无虞的。忍下一时之意气,保存中坚之实力,只待京都城中庸才乱斗,乌烟瘴气,您再如救世主般卷兵归来,收复残局与民心,就可以堂而皇之坐收渔翁之利,如此既得权势,又得声名,便无今日流言之不利,他朝小人之谗言了。” “殿下,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的结局才配得上时人评说的肃王武瑛玖:潜龙在渊,城府深沉。 肃王武瑛玖定睛看向凌顾念剪水双眸: “哝哝,你知本王之志。” 万般结果诚然都在肃王武瑛玖的预料之中,但是他还是执意而为: “本王要那场胜利。” 肃王武瑛玖不要渔翁利,他要的是酣畅淋漓的胜利。 彼时的大雍,被内斗裹挟,被外敌屠戮的子民们,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诠释他们心中对这个王朝和国度的热爱了。 彼时的朝野,太需要一曲凯歌,告诫人臣们,个人荣辱固然重要,但家国大难当前,理应放下芥蒂、团结一致。 彼时执掌大雍兵部的肃王,需要用一场盛战,警醒四方环伺的群狼: 大雍领土,寸土必争。 外敌当前,屈辱媾和,卖地求安,绝非肃王品质。 不与沆瀣一气的时局同流,不向内斗不休的朝政屈服,肃王武瑛玖可以被世人嘲笑没有远见,也绝不会做一个懦夫。 利剑出鞘,当是保家卫国。 带着这股子男儿热血,当年四王围困百威楼时,肃王武瑛玖携兵刃直冲天子病塌前,求请圣旨: “儿臣恳请父皇圣喻,保下百威楼。” 凌捭阖一桩贪案,举世皆惊,世人将目光汇聚在藏金纳玉的铜雀台,坐实了凌捭阖金屋藏娇的名声。 美人,浮银,贪官,污吏,吸引了举世的眼球。 便令大多数人忽略了,当初查封铜雀台后,大理寺追查其资金流向,实则发现了铜雀台与百威楼、云韶宫的多笔隐秘的交易。 当时就有官员怀疑铜雀台、百威楼和云韶宫存在着某种私密的联系。 然而彼时天子病危,朝局复杂,人心割裂,诸王营私。铜雀台高,遍地金银,它一倒塌,便有诸多势力冲杀出来,忙着拾掇、分割果实,众人忙于内斗,谁也不在意过真相究竟几何。 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只手在暗中操作。 凌捭阖仓促伏诛,文昌郡主一夜暴毙,铜雀台的账本不翼而飞,既得利益者的百般阻挠,这些都让追查铜雀台资金流向一事变成了一条断头路。 但也并非无路可走。 彼时的肃王根基未深,羽翼不丰,但他无比清楚地知晓一点,四王围攻百威楼,绝非出于除暴安良的正义。 他为此而来,言辞如刀锋般犀利,直击要害: “父王,凌捭阖虽已伏诛,但铜雀台脏银的来源和去向实则都并未完全查清,奸佞之辈趁着父皇养病已经将诸多财物收入囊中,并对查证的官员百般阻挠,祸害无数忠臣性命。” 肃王口述的奸佞,皇帝又岂会不知,无外乎便是那四位。 “百威楼根植于我大雍境内数十年,根基深厚,藏私已丰,眼线遍布。据儿臣所知,朝中诸多官员,都有把柄落在百威楼主手上。这个时候父皇若任由四位皇兄将百威楼据为己有,于朝局,是大弊,于父皇,是大危。” 肃王武瑛玖御前带兵,已犯下大不敬之罪,御前护卫可当场将其诛杀。 但他此言一出,皇帝顿感危机四伏,远超一个独自带着兵刃闯进殿来的儿子。 “玖儿带兵刃入内,是为了能得见父皇的面。父皇心里很清楚,比之兄长们,玖儿最是无害。” 彼时皇帝已经病了许多时候,朝堂上、私下里许多事,他都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几个儿子折腾。 皇帝那时认为,只要自己身子好起来,重掌时局,威震社稷,一切的风波便都会平息安定。 他没有想到,久病不愈,而切身之危,已经到了眼前。 “为今之计,请父皇将百威楼牢牢控在自己手里,让它作父皇的眼线和爪牙,直到它再不能成为任何人攻击到父皇的武器。” 弱冠之龄的肃王武瑛玖,在皇帝的眼中,原本是一颗弃子。 江山传承,肃王武瑛玖已然入不了皇帝的眼目。 然而在那一刻,皇帝重燃了多年前对这个儿子的期许: “肃王,朕听说你执掌了兵部,做了我大雍又一位大将军王。” 大雍立国后,有将军,有王侯,但并无将军王。 上一位大将军王,还要追溯到开国的高祖皇帝。 天子久病,但也听说了四王拥立肃王武瑛玖为将之事。他先前对这个儿子毫不报以希望,便顺水推舟拿此认命做了四王的人情。 如今幼子站在他的面前,病态全消,一身行伍英气,句句忠君之言: “儿臣愿保家卫国,为君分忧。纵使马革裹尸,亦要壮我大雍国威。” 皇帝想起肃王幼时,他也曾爱屋及乌,发自肺腑深爱过幼子,如今见他一副视死而归的神色便很难不动容,软声问道: “兵士可都打点妥当了?可能自保?” “边疆之地,穷山恶水刁民,玖儿不必太将他们放在心上。” “凡战,当思先保存自身,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皇帝明示暗示,但肃王似乎听不懂。 肃王答: “大雍本无良将,纵使有,也都在四位皇兄的麾下。” “儿此去,率老兵万余,并无将。” “但请父皇放心,儿臣及麾下亲兵皆留遗书,立死志,此去愿以身殉国,绝无半句怨言。” 第二百四十六章 姑父 肃王以死明志,勾起了老父亲那点为数不多的舐犊情: “玖儿,父皇不愿看着你去送死啊!” 肃王不以为然,眉目间一派赴死的凛然: “武瑛玖身为皇子,当身先士卒,全人子之情,报家国之恩。” 病死是死,战死也是死。 但肃王既没有病死,且求到了驾前,皇帝不忍见其战死,终是动了恻隐之心: “朕把禁军分你一半。” 为君亦为父,皇帝能做到这一步已属难得。 由此可见,其为人父的慈心,尚未全然泯灭。 肃王俯跪于地,连连拒绝: “父皇万万不可。” “如今朝局不稳,禁军便是父皇身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儿将远行,不能时刻护佑在父皇身侧,若还将禁军调走,是为大大的不肖。” 若是四王有心存侥幸者,趁着禁军分兵逼宫,改朝立户,对于征兵在外的肃王而言,无疑是大大的不利。 于公于私,肃王断然拒绝了皇帝的提议。 皇帝无奈颔首,肃王所说确有道理,禁军是自己的底牌。 不到万不得已,皇帝也绝不想叫禁军分兵。 可幼子去送死,也叫他实为不忍。 肃王见皇帝一副忧思难断的样子,便知机不可失,劝进道: “父皇若心有怜悯,儿臣有一计。” 皇帝眼中果然光芒大增,希望油然而生: “何计?” 只听肃王缓缓答出蓄谋已久之计: “招安。” “父皇保下百威楼,百威楼便纳入了父皇的羽翼。” “百威楼有悍匪盗犯无数,这些人的武艺不下名将,若能为国所用,沙场临敌,勇武可堪大任。” 时人若知肃王胆略,看其的眼神大抵如当年圣驾: “玖儿,你疯了吗?” “那些可都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全无诚信和忠心可言,你用这些人,与寻死又有何异?” “这些人领了兵,若心术不正,助纣为孽,反与我大雍朝廷为敌,危机我大雍社稷,又当如何?” 时局不易,徒增亡命。 亡命之徒中,诚也不乏良心未泯者。 肃王要赌的,正是杀手的良心。 然,肃王不能否认的是: “父皇,儿臣亦知晓此事异常艰难。但眼下不试一试,我大军无勇猛之将,无法与敌军抗衡。大军平乱,实则毫无胜算。” “请父皇放心,儿臣会对那些人严加择选,亲自改造,确保其能为家国所用,如若不然,儿臣愿立军状、谢死罪,与其同归于尽,绝不会让二心之人威胁我大雍社稷和子民。” “儿臣已列有一张名单,这上面的劫匪身世清白,少亦有鸿鹄志,即便误入歧途,杀人也从未超出公序良知,儿臣以为,这些人加以改造后,可为我所用。” “请父皇过目。” 这大约是大雍天子一生所作最正确的决定。 天子给了百威楼贼寇将功赎罪的机会,诚然并非因为仁厚,而是出于对肃王武瑛玖将率老弱之兵战边关的纯粹不忍。 说实话,下达此令的皇帝,亦不全信,初出茅庐的肃王能降服这支危机四伏、人心各异的乌合之众,收复失地,驱逐蛮夷,成就匹敌高祖的军功。 哓知内情的皇帝尚且不信,被蒙在鼓里的四王更是一头雾水。 待悍将沈白衣横空出世,百战百胜,收割人头无数,立不世功业,大雍朝野交头接耳探讨的是: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将军?” “出自哪门哪户,师从何方名士,怎么我等此前从未听说过沈白衣其人呢?” “一个高祖再世的朱迟墨,一个百战不殆的沈白衣,他肃王武瑛玖当真是吃尽了名将的便宜。” 这一句“捡便宜”说得格外苛刻。 没有肃王的仁德,朱迟墨不要说长成英武的战将,便连活着,怕都很艰难。若非肃王毫不藏私,将高祖秘籍相赠,朱迟墨也不可能承高祖衣钵,成为威镇一方的传奇名将。 而沈白衣,他便连名姓都是肃王武瑛玖赏赐的,那一身军装之下,劫匪的刚强依旧,但早已被肃王武瑛玖注入了全新的灵魂。 “沈将军,肃王当初是怎么忽悠你从戎的?” 达拉实在好奇,追着沈白衣一路追问,可就是撬不开沈将军的唇口: “此乃我大雍军情机密,与你一异邦王子有何干系?” 达拉王子不肯死心: “说说嘛,肃王殿下如何识破我这窄叶不死鸟是假的,真的窄叶是不是被殿下招安了?” 沈白衣推脱不开,习惯便是又要动刀拔剑,被达拉王子揶揄: “将军身居高位多时,怎么还是改不了这亡命劫匪的习性?” 沈白衣怒而按兵: “肃王殿下从未游说本将,本将为殿下效命,皆出自愿。” 被达拉这么一提头,沈白衣也忆起了一些他毕生不会忘记的往事, 比如说,身为皇子、煊赫不能直视的肃王殿下竟然会唤他一个臭名昭着的杀手作:舅舅...... 肃王的原话是: “” 诚然套近乎只是肃王快速解下杀手周身防备的一个小小手段,真的令沈白衣折服并追随的,是肃王殿下比之身份地位更为高贵的品性志向。 肃王的品性和志向渐入其心、扎根其志,在同仇敌忾、互为脊背的日子里,沈白衣早已分不清楚,那究竟是肃王的品性和志向,还是他自己误入歧途之前原本就有过的东西。 而肃王所做,只是帮他找回这些东西,并给了他浪子回头的机会,让他能够在有生之年,一逞平生之志罢了。 如此阴私之事,沈白衣宁死也不会告知达拉。 凌三川眼尖,在两人纠缠之际,一眼瞥见了相携而来的肃王和凌照水,边跑边喊: “姑姑......” “姑父。” 诚然,这一句“姑父”比之“师父”更得肃王武瑛玖欢心,他张开臂膀顺势便将凌三川抱了起来。 山色畅怀,柔光所及,此刻的肃王武瑛玖,美人在侧,幼子在怀,看上去格外柔和,好说话。 达拉王子看在眼里,醋在心里: “肃王殿下怎么就成了你的姑父了?”